我们仍未捉到那天偷吃糕点的兔子——一定要填完

作者:一定要填完  录入:05-15

 正文:

 第一章:姜跳跳的酒贝 姜跳跳是一只不同寻常的兔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比如说,他的梦中情人是广寒宫的玉兔美人,为了得到她的芳心坚持每天写一封情书,风雨无阻不说,遣词用句还不带重样的。 又比如说,他明明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却偏偏喜欢穿黑衣服,迎风而立的背影酷得一塌糊涂,迷倒了一众小妖精。 再比如说,他的理想是在京城开一家酒肆,成天浸在酒缸中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一只痴情浪漫又会耍帅的酒鬼兔子,想要不成为传说好像实在有点困难。 只可惜越是美丽的传说,其真相往往越令人崩溃,这是经过历史验证,颠扑不灭的真理。 因此,玉兔美人不是姜跳跳的梦中情人,而是他通过吴刚桂花酒友会认识的笔友。 只穿黑衣服是因为他是色盲,为了防止穿着弄脏或是颜色搭配奇怪的衣服出门,只能选择黑色。 喜欢喝酒倒是不假,不过姜跳跳酒量一般,酒品更一般,如果不小心喝醉了那绝对是上蹿下跳鬼哭狼嚎的主。 那么多条“比如”,只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他想在京城开酒肆。 而知道真相的,其实也只有少数几个和他要好的朋友。 所以姜跳跳依旧是小妖精们的迷恋对象,有关他的传说依旧多得可以出书。 前面也说了,姜跳跳是一只白兔精,即使快要修成仙,他到目前为止也还是妖精。 妖精想要在京城里开酒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幸好姜跳跳的朋友中有一个很有来头,不仅在神仙和妖精中吃得开,还是京城第一术师成橘的好友。 那是一只叫煌采的凤凰,是“云上神间”采琼宫的少主人,其相貌风度、身家背景比起姜跳跳只好不差,只可惜他比姜跳跳还爱喝酒,不仅酒量奇大,还千杯不醉。 照理说,这该是个优点。可是煌采与人喝酒,他喝不醉,却偏要灌到对方烂醉为止。据他自己说,那是为了看别人烂醉如泥时会是什么样子。 一来二去,稍有点酒量的神仙和妖精见了他都只敢喝茶。 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相信,其实煌采在很久很久以前,闻到酒味都会醉。 那时候姜跳跳还是一只迷迷糊糊的小兔子,煌采也还是一只刚刚长出美丽尾羽的小凤凰,有一天,他们在南海偶遇了酒仙佳酿。 三个小孩儿凑在一起,免不了要吵吵闹闹,最后居然比起了翻跟头。 煌采与佳酿虽然是仙,身体的灵活度还是不如身为兔子的姜跳跳,结果姜跳跳大获全胜,赢去了佳酿的两颗酒贝。 酒贝,顾名思意就是与酒有关的宝贝,把它含在嘴里,可使人永喝不醉。 但是,这宝贝只能含在嘴里,若是吞下去或是佩在身上,那是半点作用也无。 于是煌采将它镶在了牙齿上,这使他看起来像长了一颗虎牙,不过从此可以纵横酒场,一点点形象的损坏算得了什么? 相比之下,姜跳跳实在有些笨。 他老老实实地把酒贝含在嘴里,吃饭睡觉也不吐出来。 煌采一开始就说他这样准不行,没想到这张凤凰嘴比乌鸦嘴还灵。就在他说完这话后没多久,姜跳跳的酒贝没了。 事情是这样的,桃花精胭扑三百岁生辰时,请了他们去赴宴。 席上一色甜腻可口的桃花糕点,喜爱甜食的姜跳跳吃了许多,嚼着嚼着就把酒贝给嚼进去了。 自然,也给吞下肚去了。 酒贝一落肚,立即消失无踪。等他反应过来,已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姜跳跳后悔不迭,拉了煌采去找佳酿,对方把手一摊,无奈道:“我也只有那么两颗,这玩意儿又不是什么稀奇的宝贝,没了就没了呗。” 他说得轻描淡写,姜跳跳却是真的喜欢这颗酒贝,为此他难过了许久。 这个“许久”究竟是多少年,恐怕没人能给个准数。 前面也说了,煌采是与姜跳跳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眼看着他由千盏不醉又被打回了三杯倒,怎么着也做点什么以表安慰。 于是煌采找到了京城第一术师成橘,通过成橘又找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工匠。 一个半月后,号称史上最美丽最别致最不可错过的酒肆“跃然居”在万安街最繁华的地段盛大开张,燃放的爆竹朱屑铺就一街红毯。 彼时,距离姜跳跳成仙不过还有八月。 而许多事情,才刚刚揭开序幕。 第二章:林万可不同寻常的一天 很多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一位或俊美无匹或英勇无双或家世显赫或惊才绝艳的少年。 很可惜,这些个条件中除了“少年”,林万可没一点是沾得上边的。 他被确定为这篇故事的主角时,还在万安街上清扫着绵厚如冬日积雪的爆竹纸屑。 白天他送糕饼去素食馆,正碰上对面有家叫做“跃然居”的酒肆开张,居然点了整整半日的爆竹花炮,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舞龙舞狮,喜庆得好似过节一般。 素食馆里生意正忙,无人能腾出时间清扫飘到门口的纸屑,穆掌柜便问他可愿意帮着打扫下,若清扫干净了便给三十文钱。 他瞧着有钱赚,开开心心就应下了。岂料今天的风跟他作对似的,将废纸全给吹到了素食馆门口,于是他一直扫到傍晚才勉强清理完毕。 林万可回到家里时,林百知已趴在桌上喊饿喊了好一会。 他虽累极,还是打起精神做了晚饭,饭毕又检查了林百知今日的功课。 据林百知说,今天乐莘先生教了一篇《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在林万可面前背诵了一遍,又拿出几张涂满乱七八糟字迹的纸,证明自己学得挺好。 林万可便由着他出去玩了,等他玩累了回家,帮着他换了衣服洗了手脚,又给抱到床上盖好棉被,这才去后院洗衣服。 小孩儿顽皮爱闹,昨天才换的干净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他全给洗净晾好,又备好明日要做糕点的材料,已是累得睁不开眼,回到房里倒头就睡。 这便是林万可一天的结束。 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如此,早起生火打水,揉面做糕点,林百知起床时给他穿衣备饭,送他去书院后再送糕点去素食馆和其他酒楼,要是有什么杂活就做一点,没有就回自家糕点铺待着,做做清扫,理理杂物,得了空闲便去接林百知回家。 每一天都是平平淡淡,却充实宁静。 而且对于林万可来说,他喜欢一成不变的安静日子。 比起京城里其他的老百姓,林万可过得并不宽裕,但也绝不窘迫。 只能说,他是个很平凡的人。可能你随便找个时间去万安街上溜达一圈,就能看到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人。 当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 林万可的秘密,可以说多多少少与他的宝贝弟弟林百知有关。 福寿街的尽头处有一家清言书院,林百知就在那里念书。 教书先生名叫乐莘,是位疏眉淡目的年轻男子,人不太爱说话,一手字写得极好。 林万可平日里做了糕点,总要留下一份,让林百知去书院时带给他。 林百知每次都是空手而回,他以为先生收下,喜不自禁,却并不知乐莘不爱甜食,那些团子糕饼,大多进了书童的肚腹。 有一次,林百知带回来一张浅青色松花笺,上面只得一个“谢”字,一点一横皆是俊逸潇洒。 那张笺纸,被林万可仔细收在盒中。 有时他会拿出来看几眼,手指抚上那个“谢”字,仿佛能看到乐先生执笔题字的模样。 偷偷想一会,笑意就会不知不觉布满眉梢眼角。 这就是林万可的秘密。 他喜欢乐莘。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喜欢。 林万可书念得不多,可也知道男子迷恋男子是不为世人所容之事。 他不能说与别人听,只能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 每日能得空去给林百知送饭食或是接他回家,在人群中看上乐莘一眼,就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 乐先生身边只有一名老仆和一名书童,老仆眼花耳聋,书童倒是伶俐,却免不了年幼贪玩。 林万可总觉得这一老一少无法好好照料乐莘,可他一介外人,纵是有千万个不放心也只能往肚里咽,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送去自己精心准备的糕点,盼能尽到一点心意。 不知不觉,林百知已在书院念了两年书,倒也能背些文章诗句,只是字依旧写得狗爬一般。 林万可也已记不得送去了多少点心,尽管不知道乐先生究竟有没有吃,他还是乐此不疲。 ****** 五月的京城,天气已有些热了。 这天送完各家的糕点,林万可揣着还温热的团子去了清言书院。 这个点乐先生正在教课,林万可不好意思打扰,就站在转角处等着。 清言书院的墙头种满了蔷薇,一朵一朵粉嫩得可爱。 他忍不住伸手去拨弄离自己最近的那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飞出一只小蜂,竟绕着他的鼻子打转。 林万可挥开,它绕个圈又飞回来。他双手一挡,怀里的团子便落在了地上。 本就糯软的团子摔成一片,连豆沙馅都摔了出来,虽然有油纸包着,终究不能再拿去送人。 林万可正在懊恼时,听得书院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 是学生们放课了。 一群小孩儿蹦蹦跳跳地往外跑,他伸长脖子朝里看,发现自个儿的宝贝弟弟走在最后,身边是乐莘先生。 乐先生穿了件杏黄的衣衫,嘴角噙着微笑,一手还抚在林百知发顶。 林万可将双手在衣摆上擦了又擦,方才走上去。 “大哥!”小孩子眼尖,老远就看到了他,雀鸟一般张开手臂扑过来, “大哥大哥大哥,乐先生今天夸我书念得好!” “真的?”林万可抬头,正对上乐莘含笑的眼,立时脸上发烫。 “林百知最近进步很多,昨天教的课文,他一字不差全默写出来了。”乐莘道。 “我这弟弟愚笨,是先生教得好。”林万可见他一直微微笑着,脸烫得愈发厉害。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小孩天性有些顽劣贪玩,只要收了心好好学,不会比别人差的。”乐莘说完,替林百知整了整衣服,“回去吃饭罢。” “乐先生再见!”得了夸奖的小孩儿脸兴奋得通红,揪着林万可的袖子就往前拖。 乐莘微一颔首,转身进了书院。 林万可被拖着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直到那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回家路上林百知话特别多,叽叽喳喳个不停。 林万可任他拽着衣袖,心里其实也乐得很,只是这两天累过了,人有些恍惚, 清言书院距离林家只有一小段路,走过书院那道种满蔷薇的墙时,林万可鬼使神差往掉落团子的地方看了一眼。 豆沙团子依旧躺在地上,只是旁边多了一只雪球一般的兔子,正在舔舐溢出来的豆沙。 他以为自己看错,伸手揉了揉眼睛,就见那兔子也在看他,一双玛瑙一样的眼睛晶莹透亮。 “大哥大哥,我想吃得意楼的蜜汁鸡翅。” 林百知靠在他身上撒娇,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好,我带你去买。” 小孩儿欢呼一声,雀跃不已,更加卖力地揪着林万可的袖子往得意楼的方向拖。 转身时一朵蔷薇勾住了他的粗布衣服,竟黏上去不肯掉落,似开在了肩上。 ****** 蔷薇粉墙下,那只雪白的兔子团着身体,舔豆沙舔得正欢。 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飘然而下,慢慢悠悠地落在了兔子旁边,幻化成一个面容漂亮得近乎嚣张的红衫少年,绣了精致花纹的靴子轻轻踢了踢不为所动的兔子。 “喂,姜跳跳,拜托你下次出门前打声招呼好么?阿菱找你快找哭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兔子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眉目秀洁的黑衣少年。 “真好吃,胭扑的桃花糕也及不上这个,你要不要尝尝?”他一手吮着蘸了豆沙的手指,一手托着团子。 “啧,地上捡来的脏东西你也吃!”红衫少年嫌恶地瞥了一眼。 “真的是好吃嘛……”姜跳跳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你放着跃然居不管,居然跑这里来吃垃圾,枉我还四处替你奔波,再这么下去关门大吉算了!” 这横眉竖目的红衫少年,正是凤凰煌采。 另一名黑衣少年自然就是大众情人——传奇兔精姜跳跳了。 耗费煌采大量心血的跃然居自开张之后,一直生意火爆人满为患,虽说酒仙佳酿提供的酒功不可没,似乎更多人是冲着姜跳跳而来。 姜跳跳只在开张那天露了一面,随即“跃然居有个大美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前来看新鲜看热闹的人几乎将门槛踏破,姜跳跳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消失,这与他“坐个小雅间喝个小美酒,醉意微醺看人来人往”的开酒肆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因此他最近很是苦恼,干脆化成兔子的形态四处找阴凉处睡觉。 跃然居的众人为此天天找煌采倒苦水,诸如“跳跳再不回来我就不干啦”之类的话听了不下数百遍之后,煌采也恼了。 为了替他开这跃然居他跑前跑后不知费了多少力,姜跳跳坐享其成还当甩手掌柜,搁谁谁都气。 “可是我一回去,就有好多人缠着我喝酒。”姜跳跳委屈道,“我喝醉了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煌采听了脸都绿了。 这也是他郁闷的原因之一。 开张那天明明他也去了,还特意挑了身朱红色洒金点的衣服,要多抢眼有多抢眼,往那一站招摇得要命,可居然人人都惦记着姜跳跳这个只会穿黑衣服的呆兔子,气得他一夜没睡。 “这我可不管,反正明天你再跑出来,我就回采琼宫去。”煌采从鼻子里哼哼道。 姜跳跳想了一会,觉得比起偷懒还是煌采比较重要,于是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回去了。 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爱凑热闹的闲人,姜跳跳还是很高兴待在跃然居的。 这里头大到桌椅屏风,小到杯盏碗碟,无不由他亲自过目挑选,全是自己喜爱的样式和摆设,更何况伙计们都是他的一众好友。 没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跃然居里不是神仙就是妖精。 如果有稍有道行的术师游历至此,一定会被这间混杂着妖气和仙气的小小酒肆给惊到。 好在京城第一术师成橘在酒肆周围布下了结界,所以一般人根本不会知道,那个浑身异香扑鼻的端酒小丫头是空谷幽兰,总是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的着绯红衣服的美丽少年真身是一株桃花,而经常打瞌睡的大厨,其实是一只胖乎乎的灰老鼠。 这些闲得不能再闲的小神仙和小妖精,和姜跳跳一样向往着繁华而有趣的人间,他们每天忠实地扮演着自己在人间的角色,乐在其中。 相比之下,酒仙佳酿就算是个大忙人了。他有自己的职责,能抽出时间来一趟实在不太容易。 话说姜跳跳被煌采押回跃然居的那天,佳酿恰好得空带来了刚开封的百花玉露,香气扑鼻,惹得楼下阿菱他们馋涎欲滴,纷纷找借口上来讨酒喝。 佳酿只带了一小坛子酒,哪容得那么多人抢,正在争执间,听得对面好大的动静。 煌采推开窗子,就看到街对面的素食馆外面围了好多人。 “呦,这是做什么呢?”佳酿好奇探出头去,结果被一个女人尖利的嗓子给吓了回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这女人居然站在路边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一句接着一句,一边叫骂一边摔东西,瓷器碎裂的声音加上男人的叫喊和周围人的喧哗,好不热闹。 “又开始吵了啊。”煌采往嘴里丢了块酥糖,很是无奈,“听说是这家素食馆的掌柜迷上了古玩店的小寡妇,经常花钱去买古董,就把家里那位给惹恼了。” “你倒是清楚。”佳酿道。 “他们三天两头地吵,想不知道也难。”姜跳跳解释道。 “人间的女子真可怕。”佳酿看到那泼辣的女人揪着素食馆掌柜的耳朵将他拖出人群,不由缩了缩身子,“这里太吵了,煌采也就罢了,跳跳你还有几月便成仙了,不怕染上污浊坏了修行?” “他这呆样能怕什么?你有这闲工夫替他担心不如多酿些酒来。” 煌采说着将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说得是,六仙女生辰快到了跟我讨酒来着,我还得去找。”佳酿站起身,“代我向成橘问好。” 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阵大动静,素食馆那对夫妇居然当街扭打起来,男人的胡子都被揪了下来,女人边哭边抓,头上的珠翠散了一地。 佳酿露出嫌恶的神色,一挥袖子隐去了身形。 煌采见怪不怪,倒了杯酒去逗阿菱玩,只有姜跳跳还站在半开的窗前静静地看。 那女人哭得嗓子都嘶哑了,坐在地上不断地抹眼泪,完全没了之前狠厉的模样。她的丈夫起先还骂骂咧咧,最后还是哄劝起来,将她扶起来搀回素食馆去了。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了。 姜跳跳注意到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一直立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食盒,看那模样是想进去又不敢进。 “好像在哪里见过呢……”他自言自语道。 ****** 林万可今日来素食馆送糕点,还没进门就看到穆掌柜和他妻子张氏在打架。 不用说,一定又是为了古玩店的冬娘。 那是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寡妇,一人撑着丈夫留下的古玩店,孤苦无依,实在无法让人不同情。 林万可曾跟着穆掌柜去给她送过一次饺子,当时她穿戴齐整坐在店门口,一张素面平和清淡,见他们过来也只是微微一笑。 林万可怎么看,都不觉得穆掌柜与她有私情,他只是将冬娘当成朋友来照顾而已。 当然,这话张氏是不会信的。 因此他此刻也不敢进门,只是捧着食盒站在门口往里瞧。 馆里的伙计拿着扫帚簸箕出来扫碎瓷,见状劝道:“林小哥别等了,今天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林万可问道:“要关门么?我跟穆掌柜说好来送糕点的。” “里头还哭着闹着呢,一时半刻怕是消停不了,这还开店不让人白白看笑话么。”小伙计叹了口气,学着说书人的腔调道,“都是那小寡妇惹的祸,红颜祸水啊!” 林万可再不言语,收起食盒准备回去。 素食馆的对面,正是那家累他扫了半日纸屑的跃然居。 说起来,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家号称史上最美丽最别致最不可错过的酒肆。 现在细细一瞧,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富贵华丽,但万安街上这么多家店,偏偏就属它最惹人注意。 林万可看着门庭若市的跃然居,又想起自己的小糕点铺,不由摇了摇头,正要转身离开时,冷不防看到二楼有个人盯着自己瞧。 待他定了定神再看,那扇半开的窗前已经没有人了,只依稀记得是个穿黑衣裳的身影。 “是眼睛花了吧……”他喃喃道,抱着食盒往福寿街走去。 食盒里是穆掌柜昨日跟他定的玫瑰芝麻糕,香甜可口,现在还热着。 既然素食馆今日没有生意,正好能名正言顺送去清言书院,反正分量也足,就说是送去给孩子们吃的。 一想到能见到乐莘,林万可不由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起来。 说来也真是巧,他走到书院时,乐先生刚讲完课,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问东问西。 林万可犹豫了一阵,还没开口倒是被书童瞧见了。 “林小哥,来接弟弟呀?” “不是……我……我带些点心来给……”林万可一紧张,话都说不周全。 小孩儿们听闻有点心吃,一窝蜂全拥了过来,这个抢那个抓的,转眼间一盒芝麻糕都快见底了。 林百知很是得意,站在人堆里高声说:“别抢别抢,人人都有份!这都是我哥做的!” 林万可好不容易才护住了两块糕,趁小孩子都在抢夺的时候,给站在一旁整理书卷的乐莘递了过去。 “乐先生……真是对不住,打扰你教课了。” 乐莘淡淡道:“无妨,反正也讲完了。” 他将文房四宝收好,却并不伸手接糕点,只是喊了声“文近”。 文近便是那小书童的名字。 他应声跑来,接了那两块糕就兴冲冲往后院去了。 林万可心里一阵失落。 其实他也能想到,乐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喜爱这类甜食的。 只是“想到”和亲眼见到,毕竟是不一样的。 正在沮丧时,乐莘下一句话几乎让他昏了头脑。 “林小哥若是无事,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 林万可以为自己听错,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乐莘笑了笑,道:“总是劳烦你送这送那,我也拿不出什么回礼。要是不嫌弃我这的粗茶淡饭,留下来一块吃吧。” 好事来得突然,幸好此时此刻没有镜子,否则林万可肯定会被自己满脸的傻笑羞得半死。 书院的老奴虽老眼昏花,一手菜还是做得不错。 一道香菇肉片,一道三色豆腐,一碟木耳笋丝,还有一碗鲜鲫鱼汤,皆是香气扑鼻。 老奴和书童都不在小厅里吃,因此饭桌上只有林家兄弟与乐莘三人。 林百知拿鱼汤拌了一碗米饭,吃得津津有味,饭粒黏在脸上也不管。 林万可则是小心翼翼,不时抬头看一眼乐莘。 正瞧得出神,乐莘说话了。 “林小哥。” “乐先生叫我名字就好了。” “那你也不用总喊我先生。”乐莘微笑道,“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你来着。” 林万可怔了下,想起来是为了自己送的那些点心,连忙道:“只是些小点心而已,举手之劳,乐先生不用客气。” “你看,又喊我先生了。”乐莘道,“其实我自小就不太吃甜食,因此你送来的糕饼,倒是文近吃得多些。” 林万可虽早已了然,听到这还是忍不住有点难受。 “我听百知说,你们爹娘去得早,家里只靠你一人撑着,也是不容易。” “其实没什么,我早习惯了。”林万可说着,抚了抚弟弟的发顶,“我也不求他考取什么功名,但只要我还供得起,这书还是得念,可别像我一样连名字都写不好。” “大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当大官,让你过上好日子!”一旁的林百知突然说道。 林万可但笑不语,伸手将他嘴边饭粒揩去。 “我当了大官,就买一座好大好大的房子,大哥就天天拿个鸟笼,从院子这头逛到那头!”林百知说得手舞足蹈,“我要把乐先生也接来住!先生好不好?” “好。”乐莘也笑了,转而对林万可说:“你若是有空,就来书院找我,我教你识字。” 林万可又一次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这怎么行……” “左右也是无事,有何不可。”乐莘道,“还是,你不愿学?” 林万可怎会不愿,只是被惊喜砸晕了头,有些云里雾里。 “我……我这人蠢笨,还望乐先生到时不要生气。” 乐莘见他应下,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顿饭林万可吃得是心花怒放,临走前,乐莘还拿了老奴做的素包给他,说是他家乡的小点心。 于是提着小纸包的林万可在回家的一路上都笑得像捡着了一百两银子,只差没在脑门写上“我很开心”四个字。 林百知到家后就乖乖地温习之前的功课,好似要证明他说的当大官买大房子不是空话。 林万可还要去给几家酒楼送糕点,目光落在乐先生送的素包上,又咧开嘴笑了。 他一手捧起三四个食盒,想了想还是将那个小纸包带上,小心护在怀里。 今天酒楼的人每个见了他都问,林小哥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有伶俐的妇人就说,是有了心上人吧。 这下众人都涌上来问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的福气,让他几时带出来瞧瞧。 林万可连连摆手说不是,又没人听他的话,最后只能找个借口逃了出来。 怀里的包子已经快冷了,他摸出来闻了闻,只觉香气扑鼻,可几次放在嘴边都没咬下去。 这是乐莘送他的,他实在舍不得吃。 一想到以后有机会可以常跟乐莘待在一起,林万可就禁不住高兴,这一高兴,脚底下就跟生了风似的。 眼里看不见路,走起来又连蹦带跳,这不,转角处撞到人了。 说是撞其实也不恰当,确切地说是地上坐了个人,跘了他一跤。 林万可一个趔趄扑到了地上,怀里的包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一条手臂磕得很重,衣袖都扯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待他站起来,眼前的一幕更是惊得他几乎掉了下巴。 一个脸上脏得辨不出五官的乞丐正满地抓滚落的素包,也不嫌沾了灰,捡起来就往嘴里送。 林万可目瞪口呆。 他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护了一天、一口也舍不得吃的素包,就这么一个接一个进了别人的肚子。 ****** “我说这位小哥,我不就吃了你几个包子,至于瞪我这么久么?”乞丐舔掉手指上最后一点面渣,打着饱嗝问道。 林万可还立在原地,见他这副厚脸皮的样子,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哎哎你别走啊,”乞丐见他要走,居然跟了上来,“我还得谢谢你呐。” 林万可正在懊恼,哪里有心情听他胡言乱语,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等等啊!哎我说你——”这乞丐死缠烂打,迈开步子挡在他面前,一边从灰扑扑的衣服里掏了半天,摸出个东西塞他手里。 “这个给你!我从来不白白受人恩惠,现在身边也没有别的东西,你既然救了我,那这宝贝就便宜你了!” 林万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先是跘他摔了个大跟斗,又吃掉了他的包子,到头来竟还是他占了人家的便宜! 再低头一看,什么宝贝,就是一串脏兮兮的手珠,闻了下还有股奇怪的味道。 “喂!还你……” 林万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那乞丐已走远了,只传来一句模模糊糊的“后会有期”。 “什么人呐。” 他将手珠随手塞袖子里,便匆匆赶回家去做饭,转头就把这倒霉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下午林百知放了课带回来一张纸,上面细细圈着他没课的日子。 “乐先生说了,只要我们没课,大哥都可以去找他学字!”林百知一席话说得是老气横秋,“铺子就交给我,大哥你可千万要用心学,不要辜负了乐先生一番好意!” 林万可连连点头称是,将那张纸仔细贴在自己卧房里,看一眼,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甜。 这种喜悦一直持续到他第一次去学写字。 林万可念过的书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斜斜,因此乐莘先教他写的就是名字。 他被文近领进书房门时,因为紧张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文近沏了茶就关上门退了出去,房里只得他与乐莘两人。 于是林万可愈发不知所措了。 乐莘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他像对待所有的学生一样,从执笔教起,一横一划,一点一钩,教得仔细而专注。 而林万可早已记不得上次拿笔是什么时候了,他努力地学着乐莘的样子,却只能在纸上落下歪七扭八的笔迹。 “你不必紧张,没有人能一天就学会的。”乐莘见他面有懊恼,温声劝道,“我先教你将自己的名字写好,其他的以后再学。” 林万可连忙点头。 “林万可,万可,是万事皆可的意思么?”乐莘说这句的时候,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写出他最熟悉的这三个字。 这距离太近了,林万可都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皂角香,不由连呼吸都滞住了。 微一转头,乐莘的面容近在眼前。 林万可还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眼。 视线再往下,是乐莘执笔的手。 这只手温暖而稳定,手心柔软,指节修长,此刻正覆在他的手上,教他写他的名字。 放在以前,林万可连梦里都不曾想过这样的画面。 此时此刻,这一切却真实发生了。 他从鼻子到耳朵尖都在发热,右手则烫得好像马上就要烧起来。 乐莘写完他的名字并没有停下,而是握着他的手继续写下去。 “我的名字笔划多了些,你看看就好。” 他写下一个乐字,一个莘字,就写在“林万可”三字旁边。 林万可看着纸上那两个陌生的字,心里一动,抬头正对上乐莘的眼睛。 乐莘也正看着他,神情温和淡然,“不用心急,慢慢学就好了。” 他的眼神清澈,不掺一丝一毫的杂质,干净得像山间的泉水。 林万可脸上的热度倏忽消散,惊醒般意识到乐莘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学生。即使肌肤相触,心里有鬼的也只是自己。 从清言书院出来时,林万可要走了那张纸。 他看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顿时心灰意冷。 乐莘在他看来,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书念得多,字写得好,人也生得好看。 而他算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人又不伶俐,就算他是姑娘,乐莘也未必看得上他。 更何况,他与他一样都是男子。 林万可从不敢奢望有一天乐莘会接受他的心意,只是他今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涂满字迹的纸上,“林万可”与“乐莘”紧紧挨在一起。 而实际上,他们永远也不可能。 林万可仅有的一点点旖旎的幻想也被他的苦闷压得烟消云散,好似有人在他胸口塞了一团乱麻,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人在难过的时候,想起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喝酒。 林万可这会正走在万安街上,前面跃然居的招牌已经隐约可见。 他掂了掂自己的钱袋,随即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 前几天因姜跳跳的重新出现,跃然居的生意异常火爆,吵得他苦不堪言,这些天总算是清净了些,用阿菱的话说,那就是“再好看的人看多了也该腻了吧”。 于是姜跳跳得以大大方方地跟煌采他们坐在一楼喝酒,一小盅接着一小盅,好不悠闲自在。 正喝到兴头上,小岚端着一碟花生糕过来了。 “跳跳,那边有人喝醉了。” “当真?难道是酒香太浓,把人给熏醉了?”煌采拿筷子点她,笑着打趣。 “这里的酒都掺了水的,哪里熏得醉人。”姜跳跳一语未尽,就被煌采捂了嘴。 “我的祖宗,这话你也敢到处说!” 姜跳跳开这酒肆本就不为赚钱,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煌采大惊小怪的模样把众人都逗笑了。 跃然居里的酒都是从佳酿那拿来的,虽然算不得上等,怎么说也是仙家之物,因此佳酿千叮咛万嘱咐,一坛子的酒至少得掺十坛子的水,否则喝出事情他概不负责。 照理说这酒掺了那么多水,再烈也该是喝不醉的,不过这会看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信你们自己看,那人正拉着胭扑不放呢!” 姜跳跳他们顺着小岚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名穿粗布衣裳的少年,一边揪着胭扑的衣角一边大声嚷嚷,惹来了酒肆其他客人的围观。 “这位兄弟……你,你的脸上怎么长了朵花?” 胭扑使劲想挣开,可惜他生得纤弱,又不能当众施法,竟挣脱不开,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小岚见状想上去帮忙,结果那少年指着她又笑起来。 “这、这位姑娘,你脸上也有朵花儿呢!” 围观的客人哄笑起来,纷纷说这少年醉得不轻。 他也跟着笑了一阵,目光落在了姜跳跳身上,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兔、兔子?” 这话一说出口,胭扑他们都觉出了不对。 “你怎么是……白……白兔子?” 姜跳跳暗道一声不好,正想施法就见那少年身子一软,倒在了旁边一张桌子上。 是煌采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记手刀。 “这位客人醉得厉害,咱们带他去休息会吧。阿菱,去厨房让宝秀准备醒酒汤。” 阿菱会意跑去了后边厨房,其他人七手八脚把这已经昏迷的不速之客抬到楼上房间后,开始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小岚。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少年一番,疑惑道:“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为何能看出我们的真身?” 胭扑问道:“会不会是醉话?” 煌采道:“不可能。小岚与你都是花精,说他醉眼错看也就罢了。跳跳是兔精他都能瞧出来,绝不是巧合。” 姜跳跳坐在榻边细细看了一会,突然喊起来:“我见过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听他惊喜道:“煌采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在书院前吃的豆沙团子,就是这人丢在地上的!” 胭扑他们闻言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煌采冷汗涔涔,被他气得无语。 这时阿菱叫来了灰鼠精宝秀,后者是从灶台边被拖过来的,袖子上全是黑灰。 “就是他?”宝秀一指躺着的少年,喘着气问道,“怎么只是个凡人?” “我们也奇怪来着,成橘在跃然居布了结界,就是术师也未必瞧得出我们的真身,更何况他只是普通人,”胭扑道,“真是想不明白。” 宝秀点了点头,继而一抽鼻子:“不对,这人身上有古怪。” 他伸出黑乎乎的手,在少年衣服里摸了一阵,拈起一串脏兮兮的手珠。 东西一拿出来,众人就不约而同捂住了鼻子。 “什么怪味儿!” 只有煌采眼睛发亮,一把夺过去就拿袖子使劲擦,直到衣袖都污了才将珠子外面一层厚厚的泥垢给擦去,露出灿红如火的本色。 “麒麟珠。”他对着阳光细看,“难怪他瞧得见我们真身。” “不愧是凤凰,识得天下宝物。”宝秀称赞道,“这麒麟珠是仙灵宝器,散落在仙界的也不会多过百颗,这人看起来只是个穷鬼,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阿菱他们见是稀奇的宝贝,纷纷围上来看,只有姜跳跳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说……我们拿这人怎么办?” ****** 林万可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头晕得厉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漂亮房间里,盖着丝绸软被,旁边还坐了个梳小髻的俏丫头,正冲着他甜甜地笑。 “这位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林万可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称他为“公子”,不禁面上一红。 “我这是在哪里?”他揉着额头问道。 “跃然居呀。公子你喝醉了酒,吐完了就倒地上睡,怎么叫也叫不醒,我们主人就让你在这儿休息,莫非公子不记得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靠得很近,身上芬芳馥郁,香气袭人。 林万可总算认出她就是酒肆里那个伶俐的端酒小丫头,可其他事就实在没印象了。 细细回想一下,他因心里苦闷去跃然居喝酒,可惜酒量奇差,才喝了两盅就有点犯晕,之后……之后怎么了? “我真记不起来了。” “妙极妙极!”小丫头听了这话居然笑得更欢,变戏法一般捧出套新衣裳来,“公子身上的衣服都吐脏了,这是我们主人送你的,看看可还合身?” 林万可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立即将软被拉到脖子上。 小丫头又嘻嘻笑了一阵才跑出门去,林万可红着脸将衣服穿好,下楼梯时头还晕晕乎乎,差点一个趔趄栽下去。 楼下的人听到动静一齐抬头,好几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得他愈发不好意思。 “呦,可算是醒了。” 说话的是一位穿浅金色衣衫的年轻公子,他身边还立着个年岁相仿的黑衫少年,眉眼俊秀,衣着配饰皆是富贵。 酒肆应是已打烊了,除他二人就只有一名小厮和一个厨子,唯独不见那小丫头。 林万可扯了扯身上那件石青色的新衣裳,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喝多了,无故给你们添这些麻烦。衣服等我洗净了就送回来。” “不过一件衣服而已,不必麻烦。”黑衫少年道,“你……头还很疼?” 林万可闻言放下按着额头的手,努力笑笑:“就是有些晕,看来真是喝得太多了。” “何止是喝多了,实不相瞒,客官你这一醉可真是惊天动地,又是吐又是闹,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你扶上楼去,可你躺着还不安生,身上的东西丢了一地,你瞧,”金衫的公子伸出手来,手心里是几颗破损的珠子,这也说不清是谁踩碎的了,你看看可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大不了我们赔你。” 林万可凑过去一看,摇头道:“我身上从来不戴这些。啊,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个乞丐硬塞给我一串珠子,估计就是这个,碎就碎了罢,不值钱的。” “乞丐?”一直不发话的小厮与厨子异口同声道,“什么样的乞丐?” 林万可不由觉得好笑,乞丐不都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还能有什么别的样子? “这我也说不清。对了,我酒钱还没给……”他摸索出钱袋,倒出一堆铜钱。 面前的四人皆是无动于衷。 “不够么?”林万可后悔之前没有问价钱,“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对了,我家就在福寿街东边转角靠右的糕饼铺,余下的钱我明天一定送来。” “不用了,这酒算我请你的。”黑衫少年朝他一笑。 林万可向来是不愿白白受人恩惠的,他刚想推辞,猛然发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弟弟还在家中,估计该饿坏了。 “我、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急急解释,“酒钱我一定会送来……哎呦!” 穿着人家衣服的后果就是他被拖在地上的袍角绊了一下,头磕在了门边上。 穿金衫的公子见状放声大笑,小厮与厨子一个掩嘴偷偷地乐一个直摇头,只有黑衫少年追出来问他可还好。 林万可涨红着脸说了句“没事”,拎起衣服下摆就匆匆走了。 ****** 麒麟珠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珠子最终是归了煌采,他对自己施法抹了那凡人记忆的一手很是得意。 出主意的是宝秀,可他事后却并不是很高兴,姜跳跳问起,宝秀就叹着气说,那少年是个老实人,他们诓了他宝贝也就算了,若煌采施法时一个失手,说不定会毁了他一辈子的。 姜跳跳听了这话十分愧疚,煌采却不以为然。 “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拥有仙家之物和见过妖精真身都不是什么好事,也许我们这是帮了他呢!” 煌采说这话的时候,那串麒麟珠正戴在他腕上,即使姜跳跳辨不出颜色,也觉得光彩耀目,不可名状。 他便不再言语,独自坐在窗边小酌。 那个少年除了留下一堆铜板,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拙劣的笔法写满“林万可”三字,估计就是他的名字。 姜跳跳盯着它看了一会,忽然想起这是别人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张纸,还是得还回去的。 还有,他说过那顿酒由他来请,如此这钱也该一并送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揣着纸片和铜板去了福寿街,七弯八绕找到了那家店面小得可怜的糕饼铺子。 天刚下过雨,姜跳跳走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不时被头上屋顶滴下来的雨水打个正着,不一会发顶就湿了一片。 远远地就看到那少年在铺子里,姜跳跳加快脚步,鞋子踩在积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对方听到了一回头,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你是……” 姜跳跳心里一咯噔,心道莫不是煌采的法术出了岔子,才一天就不认得他了? “你是跃然居的掌柜吧?衣服我洗干净了,可天下着雨一时干不了,等晾干了再跟酒钱一块送去。”少年急切道,“我不是不守信用的人。” 姜跳跳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将怀里的纸和用巾帕包着的钱递过去,“你误会了,我是来送这个的。” 他接过去一看,脸居然微微红了起来。 “你叫林万可,是吧?”姜跳跳问道。 他点点头,转身将那张纸塞到柜台下。 “我……我叫姜跳跳。” “我知道。”林万可朝他笑笑,“前段日子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你。” 他一边说,一边从蒸笼里捧出热气腾腾的包子来。 “酒钱你既不收,我也没别的可谢你,若不嫌弃的话,带些包子回去罢。” 食物的香气实在诱人,姜跳跳想起在蔷薇墙下吃的团子,忍不住接过一个来咬了一口,香甜的豆沙馅溢出,与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真甜,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沙包!” 林万可大悦,道:“这都是我亲手磨的豆沙,还掺了糖桂花和山楂。” 姜跳跳三两口吃完包子,又看了看堆得小山高的蒸笼,顿时觉得这小铺子比他的跃然居还要好上几分。 林万可是个很实在的人,因此姜跳跳回去时手上拿了满满一包的包子糕点。 他分给小岚与阿菱他们,每个都说好吃,就连身为厨子的宝秀也赞不绝口,只有煌采哼哼唧唧,说这些是上不了台面的坊间小食。 姜跳跳不以为忤,一个人慢腾腾地吃余下的豆沙包,满足得一塌糊涂。 甜蜜的豆沙溢出嘴角时,他又想起了那个叫林万可的很容易脸红的少年,以及他那间充满甜味的小铺子。 “要是能天天吃到就好了……”姜跳跳趴在桌子上喃喃道。 ****** 林万可觉得最近遇到的稀罕事特别多。 这头一件就是他好像变得比从前娇贵了不少。 自从他那天在跃然居大醉一场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头晕,跟个体弱的富家千金似的,有次正在揉面,忽然眼前天旋地转,一团面全掉在地上沾了灰,把他懊恼得不行。 林万可以前没怎么喝过酒,这回总算知道自己的酒量和酒品都很糟糕,不过丢这一次脸,却让他结识到一个挺有趣的朋友——跃然居的主人姜跳跳。 姜跳跳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特别。 照理说林万可醉倒在他的酒肆,又是吐又是闹的,换了别人不把他丢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可姜跳跳不仅找人照顾他,送他衣裳穿,还坚持不收他的酒钱。 林万可作为回礼送了他很多自家做的豆沙包,他竟喜欢得很,之后经常来他的铺子买包子,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 林万可原本以为他是跃然居的主人,一定忙得很,可他好像每天都很清闲。酒肆的大小事情,都是煌采在打点。 而这个叫煌采的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相貌气度皆是不凡,这样的人居然愿意待在酒肆里打算盘,不得不说也是件怪事。 姜跳跳在林万可的铺子里买了一个多月的豆沙包后,林百知也喜欢上了这个总穿黑衣服的小哥哥,他一天不来就跑前跑后地问“小姜哥哥今天怎么没来”,黏人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林百知还肩负起了督促林万可练字的重责,仗着读过几年书对他指手画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书法也是糟糕透顶。 实际上林百知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林万可宁愿自己一个月不吃饭也不会辜负乐莘的好意。 他风雨无阻地去书院学字,一得空闲就在纸上涂写,乐莘说他有进步,他便跟个小孩儿一样高兴得彻夜难眠。 去的次数多了,连文近和老奴茶翁都拿他当自家人,常留他一起吃饭,有几回林万可还带些鲜鱼蘑菇之类的食材去,等茶翁做好菜,就叫上林百知一块来吃。 如果天气偏热,茶翁会将饭菜端到庭院的石桌上,林万可与乐莘坐一起,林百知跟文近总要挤到一处,茶翁则笑呵呵地在一旁喝粥,真是其乐融融。 这时候林万可就会想,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 没错,他已经完全记不得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去跃然居买醉,那些诸如克制自己不再去见乐莘之类的念头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倒不是因为他生性豁达乐观,而是煌采对他施的法术让他全给忘了。 有些事情,忘记往往比记得要好,只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 进入六月,观莲节将至。 素食馆的绿荷包饭一直颇有名气,按理说应该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却整日关着大门。 林万可几次去看,都没有见着穆掌柜,听附近的人说,他为了古玩店的冬娘正闹着要休妻。 林万可初时还不信,可素食馆一直不开门,也找不到穆掌柜来问个明白。 他跟穆家夫妇熟识,张氏虽泼辣,与穆掌柜却是青梅竹马,几十年的感情怎会说散就散,但街坊邻居一个个讲得有鼻子有眼,加上他亲眼得见穆家夫妇为冬娘的事大打出手,如此想来休妻之说也不是全无可能。 林万可是真替他们感到惋惜,脸上也跟着愁云密布,这天姜跳跳来买包子,一眼就看出他有心事,随口一问,他就将这事说了。 “这是别人家的事,你为什么要难过?”姜跳跳不解道。 “你不明白,”林万可叹道,“我这间铺子能开起来,多亏了穆掌柜夫妻帮忙。他们见我和弟弟孤苦伶仃,时常照顾我们。如今见他们闹到这步田地,我实在难受。” 姜跳跳闻言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冬娘,莫非比他妻子还好么?” 林万可苦笑道:“这谁能说得清呢。我熟悉穆大嫂,自然觉得她好,为人大方又敢作敢为,可她有千般万般的好处又有何用?穆掌柜还不是要休了她。” 姜跳跳沉思了一会,道:“我倒觉得,这穆掌柜对他妻子并不是毫无情意。” 林万可疑惑道:“你怎知道?” “那次在素食馆门口,她对穆掌柜又踢又打,那么多人瞧着,他又是男子,真发起狠来难道还不如一个弱女子?可他丝毫没有还手,最后还好言哄她回家,实在不像薄情之人。”姜跳跳说道。 林万可仔细想了想,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这么说起来,我见过冬娘几面,也觉得她不像勾引别人家丈夫的狐媚女子。” “这倒是一眼看不出的。”姜跳跳笑了笑,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走,带我去看看那位冬娘。” ****** 冬娘的古玩店开在常禄街上,地方虽比不得万安街热闹繁华,此时也是人来人往。 林万可走到巷子口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了,拉着姜跳跳躲在旁边,好似做贼一样。 “是穆掌柜和冬娘……” 姜跳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着素色衣裙的女子正走出店门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跟在她身后,神情木然,却与她拉拉扯扯毫不避讳,两人耳语了几句后,男子接过食盒往万安街的方向去了。 “流言竟是真的。”林万可见此情景,不由摇头苦笑。 姜跳跳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名叫冬娘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 “我上次见她,是陪穆掌柜给她送饺子去,当时也不见他们如此亲昵。”林万可闷声道,“这可真是……唉。” “奇怪。”姜跳跳嘟哝了一句。 “都亲眼看见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林万可眼神都黯淡下来,“穆大嫂可如何是好。” 姜跳跳向来不擅安慰别人,见他神色忧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随林万可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古玩铺。 那一身素裙的女子正要掀帘进屋,似是不经意间往他们的方向投来一瞥,未施脂粉的脸上绽开一抹浅笑,眉梢眼角陡增风情,艳丽无双。 妖气。 即使只有一瞬间,他也肯定自己感觉到了妖气。 京城里除了他与跃然居的朋友,竟然还有别的妖精,而且能将妖气收敛至此,怕是已修行了千年。 姜跳跳思来想去,决定将这事告诉煌采。 跃然居。 煌采听姜跳跳讲完整件事情,面上波澜不惊。 “姜跳跳,这事成橘都不管,我们凑什么热闹?” “成橘不是去望星山了么?”一旁的阿菱插嘴道,看到煌采的脸色立即转头,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可是有妖物在这里作祟,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姜跳跳道。 “我不记得你这么爱管闲事,平白无故给自己添麻烦是好玩的么?”煌采哼了一声,“再说了,你还没成仙呐。” 言下之意,就是那妖物好歹也算你的同类。 姜跳跳听了他这话就不再说什么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面前的酒也不喝。 一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小兔子这是生气了。 凭煌采跟他的交情,自然也明白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可他偏也是个傲气的,而且这事他自认说得没错,那呆兔子爱生气让他自己气去。 话虽这么说,晚上姜跳跳去常禄街时,煌采还是跟去了。 姜跳跳发现身边那片小小的金羽毛时,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说我多管闲事么,怎么自己也来了。” 金羽毛凭空消失,煌采现出身形,表面上却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我是怕你被大妖怪吃了,佳酿他们会来怪我没照顾好你。” 姜跳跳听了也只是笑,末了道:“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煌采轻轻咳嗽一声,别开了目光。 “就是这里?” 他先姜跳跳一步走到古玩店门口,衣袖一拂,门锁应声而落。 他将地上的铜锁踢到一边,正要步上台阶,原本漆黑一片的店里突然透出一丝亮光。 “进人家屋子前好歹也先敲下门罢,莫非神仙都是你这般不懂礼数的?” 属于女子的娇柔声音响起,店门缓缓打开,一身素衣的冬娘坐在柜台后,正往杯子里倒茶。 “外边风大,二位还请进来说话。” “你早知道我们会来么?”姜跳跳问道。 “我也是猜的。”冬娘说着朝他一笑。 煌采偏着头瞧了她一会,拊掌笑道:“我原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大妖怪,没想到却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儿,妙极妙极。” 冬娘听了笑得如春风拂面,学着煌采的样子道:“我原以为是金刀银甲的天兵天将,没想到却是两个俊俏的公子哥儿,更是妙极妙极!” “在下煌采,敢问美人芳名?”煌采说着走近几步,在她身侧坐下。 “你若是问她,她叫郑冬娘。”冬娘指了指自己的脸,随后将手指移到红润的双唇上,“若是问我嘛,叫我阿柔就好。” “阿柔?好名字!”煌采大笑两声,腕上的麒麟珠光华流转,将小小的古玩店映照得如同白昼。 盛光之中,有一缕银白烟雾从冬娘的额头里升起,团成小小的一块。 “这是……鱼?”姜跳跳道,“你是鱼精?” 那团烟雾轻轻落在了地上,幻化出一个着水红衣衫的妙龄少女,发髻上扣着金丝闪耀的饰物,模样十分惹人喜爱。 “我是城东莲心湖里的鲤鱼精。”她伸出手按在真正的冬娘的额头上,让她沉沉睡去,继而转身道:“我认得你,你是姜跳跳,小芹白珠她们总说起你。” “阿柔姑娘,你与这冬娘有何仇怨,为何要附她身上败坏她名声?”姜跳跳问道。 阿柔摇摇头:“并无仇怨,只是那素食馆的穆掌柜夺了阿绿,我为救她,只能出此下策。”她顿了顿,又道,“阿绿是湖里的荷花妖,那姓穆的来湖上采集荷叶,竟将她给折断带了回去,实在可恨。” “既然如此,你潜进他屋子将同伴救出便好,何必费那些周折?”煌采不解道。 阿柔闻言皱起眉来:“他的屋子里有京城第一术师的灵符镇着,我进不去,可巧听见旁边人说这古玩店的小寡妇是他情人,索性扮作她来,想让他把阿绿还我。谁知道这姓穆的和冬娘并无私情,我实在无法,只能施术迷他心智了。” 煌采与姜跳跳对看一眼,皆是神色无奈。 “你这样一闹,这掌柜可是要把他发妻给休了。” “休了又怎样?她不肯把莲花送出来,休了也是活该。”阿柔道。 煌采叹道:“在人间,休妻是很严重的事情。还有,你可知擅自附在凡人身上,以幻术迷惑他人心智,都是不得了的事情,要是被术师发现,一个不好就是灰飞烟灭。” 阿柔道:“我不懂这些,也顾不得他们如何。阿绿修炼了三百年,好不容易能化出人形,却让人将本体伤了,我只为救她,又没有害人性命,有何不可?” 煌采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姜跳跳道:“你撤了术法,我们去救出你朋友,如何?” 阿柔瞪大眼睛道:“你们真能帮我?” “当然不会骗你,可你也得答应我们,再不能乱来了。” “只要能救阿绿,我一定听你们的。”阿柔道,“你同我们一样是妖,应该知道本体被伤是多严重的事,还望你救出阿绿,我定会好好答谢你!” “一言为定。” 姜跳跳说着偏过头去看煌采,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 小凤凰立时感到脊背发凉,想装没看到都不行。每次这呆兔子朝他傻笑一定没好事,可谁让他是自己的朋友呢。 煌采轻叹口气,认命地站起身:“说吧,你让我去做什么?” ****** 六月廿四,观莲节。 林万可一大早起来就忙着蒸莲糕,林百知今日无课,也在一旁帮着捣花瓣掺米粉,待到忙完,两人皆是一头大汗。 蒸好的莲糕分盒装了,林万可便开始挨家挨户地送,送到素食馆时,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张氏的大嗓门。 “我当时看得千真万确,有一片金羽毛落在那莲花上,整朵花跟镀了层金子一样,耀得人都花了眼,然后它就开口说话了,说我那相公冒犯了莲仙,招了精怪上身,须得将这花送回去,否则他性命不保。” 周围的人听着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纷纷问那该如何是好。 张氏接着道:“我那时吓得啊……整个人都懵了,连夜将几个伙计叫起来,又是买香烛又是备案台,将那朵莲花用丝绸包着送回莲心湖去,到了湖边,你们猜怎么着?它竟自己飞到湖水里去了,我眼睁睁瞧着,连气都不敢出,好半天才缓过神,连磕了几个头才敢回来。” “当真?这也太玄乎了,该不是你胡诌出来唬咱们的吧?”有个熟客嚷道。 他这一说,底下也有人附和,说她信口胡言。 张氏瞪眼道:“我一人看错也罢,同去的伙计那么多双眼睛莫非都看错啦?再不信,你们问咱家掌柜!” 一旁正打算盘的穆掌柜只是笑:“你这叫我怎么说?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那小寡妇也不记得啦?”有个口无遮拦的打趣道。 林万可听得一惊,心道这下穆大嫂可要发脾气了,谁料她只是道:“人家也是叫精怪附了身,怪不得她。你一个大男人有本事在这里说女人的是非,怎么没本事去把妖怪捉来?” 那人被她一番话堵得无语,这时张氏看到了林万可,扬声道:“小林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于是林万可在众人的注目下抱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进门,穆掌柜打开看了看里头的莲糕,称赞道:“还是你蒸的糕最好,模样好看,味道也地道!” 他说着取了钱给林万可,又让伙计捧出几包绿荷包饭硬是塞了给他。 林万可推辞不了只能收了,瞧见穆家夫妇重归于好,他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只是他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据素食馆的人说,穆掌柜是在采集荷叶时折了朵莲花回家,这之后就招了精怪上身,而那冬娘是吃了湖里的莲子,也被妖怪附了身,这才闹出了那么多事。 往年的观莲节,城东莲心湖都是人们泛舟赏荷的好去处,这回闹了妖怪,怕是没人再敢去了。幸好京城第一术师成橘在观莲节前一天赶了回来,亲自在莲心湖设下法阵,收了作乱的精怪,平息了莲仙的怒气,又赠了穆家和郑家护身灵符,才算是结了这件事。 林万可对这精怪之说半信半疑,可不论如何,现在都已圆满解决,穆家夫妇和好如初,与冬娘的误会也已澄清,真是再好不过。 他回到糕饼铺时,林百知破天荒已热好了面条,正坐在桌子旁等他。 这孩子早与同伴约好一块儿去湖边放荷灯,从昨天起就坐立不安,一盏荷灯是放下又拿起,连睡觉也要搁枕头边上。 林万可看他三两口呼噜完面,连绿荷包饭也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跑出门去,不由在后面喊道:“慢些跑,当心摔了!” 林百知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哥你放心!记得叫上乐先生去看我们放灯!” 林万可轻叹口气,可下一刻,笑容就攀上了嘴角。 清言书院的孩子们今天都会去莲心湖放荷灯,灯是乐莘教他们做的,精巧的荷花样,内放一截蜡烛,每人都在灯上写了字或是涂了画。 林百知的那盏灯上被他歪歪扭扭写了首小诗,他还带回来一盏,说是乐先生送给林万可的,让他到时一起去放灯。 林万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该在灯上写些什么,这会快到时间了,他越心急就越没有头绪,干脆抱着素灯就跑了出去。 书院门口,乐莘与文近已等了好一会,见他急匆匆跑来,文近笑道:“林小哥可慢些,当心让衣服绊倒了。” 林万可今天穿的是那天姜跳跳给他的石青色衣裳,后来请邻家的大姐改了尺寸,总算是合了身,不过平日穿的多是粗布短衣,换了新衣服还有些不自在。 “呦,瞧不出林小哥生得也挺俊俏!”文近继续拿他打趣,直到被乐莘轻轻拍了头顶,“不是早吵着要去玩么,现在倒不急了?” “这不陪着先生等人么,好好好,我走便是了。”文近说完就甩着袖子跑了,还不忘回头扮个鬼脸。 “这孩子。”乐莘摇头一笑,转而对林万可道,“我们走罢。” 林万可点点头,抱着灯走在乐莘身边,大街上满是盛装的人,有认识的纷纷冲他们打招呼。各家的小孩儿都举着莲蓬或是荷叶,点点烛光照亮了十里长街。 莲心湖畔,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浩月遮云,凉风习习,人们或泛舟湖上,或沿途放灯,笙歌如沸,花香袭人,夜色之中的荷花愈显美态,将这节日之夜装点得令人心醉神迷。 林万可一路走去,只见花丛中画舫如织,湖面上灯影摇晃,人人采莲弄藕,乐在其中。 清言书院的孩子们都候在莲心湖边,见乐莘来了纷纷围上去,争先恐后地给他看自己的灯。 乐莘一一看了,又手把手教他们将莲灯放走,盏盏小灯随波而去,闪闪烁烁。 看到林百知题在灯上的那首打油诗时,乐莘还夸赞了一句,把他得意得不行。 小孩子们放完了灯,就结了伴儿各自玩耍去了。 乐莘则与林万可沿着湖岸漫步,林万可的那盏灯由于未着一字,方才没好意思拿出来,这时被乐莘瞧见了,问他为何不一起放走。 “我想不出写些什么上去,见他们都写得那么好,有些不好意思。”林万可老实道。 “我教了你那么多字,就一个也不记得么?”乐莘笑道,一边附身在湖里掬了一点水,以指沾了在灯上写了两行字。 荷背风翻白,莲腮雨褪红。 林万可识的字还不多,但也知道这句子是写荷花的,他听见乐莘说,这是他喜欢的诗句,等下次会教他。 林万可的回答湮没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天边升起五彩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湖面。 在被烟花渲染得缤纷绚烂的夜空下,乐莘将灯轻轻放入湖中,夏风吹过,将灯吹向远处的花丛,渐渐隐没不见。 ****** 莲心湖上,一艘画舫正慢悠悠地穿过荷丛。 阿菱坐在船头剥莲子吃,冷不防一声怒喝从里边传出,吓得他手一抖,莲子洒了一地。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宝秀在他旁边坐下,顺手捞过一枝莲蓬。 “好可怕哦。”阿菱心有余悸,“煌采还说他温文尔雅气质不凡,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样子。” 宝秀老气横秋道:“少年,这世上的真相永远会让你幻灭。” 画舫内,姜跳跳与煌采垂手而立,面前一名少年正毫无风度地指着他们大声呵斥,白色术师袍猎猎作响。 “我说你都快成仙了,做事怎么还不长脑子,去别人家装神仙这种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少年怒道,“还有你这只傻凤凰,姜跳跳说什么你都照做,莲仙大人,你几时做了百花仙子的手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姜跳跳与煌采大气不敢出,乖乖地站着听训。 窗子外边响起细微的女孩儿笑声,少年喝道:“笑什么笑,还没找你算账呢!” 鲤鱼精阿柔显出身形,笑吟吟道:“成橘大人莫要生气,都是我不好,阿柔给你赔不是了!” 她边说边嘻嘻哈哈地作揖,头上的饰物叮当作响, 这少年正是京城第一术师成橘,他上下打量了阿柔一番,面色稍有缓和:“原来是千年鲤鱼精。”顿了顿,声音又高了起来,“你这些年都是跟着狐狸精修行的?用幻术迷惑别人家丈夫这种事是从哪里学来的,啊?一个个好的不学,偏往坏的看齐,等我找一天全部收了你们!” 阿柔之前就从姜跳跳那听说成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一点不怕,依旧巧笑倩兮。 “你看看你们惹的这些事,要不是我来替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们预备怎么办?”成橘道。 “是是是,知道你最有本事!”煌采眼明手快,倒了杯酒递过去,“成橘大人的这份恩德,煌采没齿难忘!” 阿柔也道:“阿绿一直念叨着要亲自来谢你们,可她还在养伤,我代她敬你们一杯,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定全力相助!” 成橘看了看他们,末了叹口气:“算了算了,我已经在湖里布了结界,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到你们,可你们自己也多注意点,见到有人就躲远些。” 阿柔甜甜应了,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不打扰你们了,阿绿还要我去照顾,那咱们后会有期。” 她说着化出鱼身,跃入湖中摇尾而去,在水面划出一道浅金色的水花。 “真是个可爱的小鱼精。”煌采叹道。 “见着美人你都觉可爱。”成橘没好气道,一边坐下给自己倒酒,余光瞥到了姜跳跳。 “还站着干什么?坐下来一起喝酒呐。” 姜跳跳这才坐下,眯着眼睛冲他笑:“成橘,对不住了。” “得了得了,这事都过了就别提了,我烦着呢。”成橘道。 “怎么了?”煌采也坐下问道。 “还不是我那小师弟方很巧,人本就傻呆呆的,这回居然被条蛇精拐了去,师父放着不管,师姐说要来京城找我商量,等了她半月不见人影。我赶到望星山去劝吧,他又怎么都不肯听,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着了魔了?” 成橘说着说着,一张脸垮了下来:“京城的麻烦事又一大堆,再这么下去我还是回望星山跟着张散仙卖凉茶算了。” 他这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姜跳跳与煌采只当没听见。不过这方很巧,姜跳跳倒是见过一次,印象中他结印施术都不太擅长,且非常听师兄师姐的话,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这样一个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实在教人想不通。 姜跳跳本想多问些情况,可看到成橘的脸色,到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重物落水声。 “湖心桥那边有人落水了!”阿菱急匆匆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惊小怪什么,每年观莲节都有人掉湖里,没事的。”成橘稳如泰山,眉毛都不动一下。 “真无情啊。”煌采嘟哝了一声,姜跳跳也提议还是去看看为好,成橘拗不过他们,只能应了。 画舫调转方向往湖心桥那驶去,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大群人围在桥边上。 待船靠了岸,阿菱找人问了,才知道是个小孩儿贪玩去捞荷灯,不小心跌进了湖里。 “那么多人围着,为何没有人去救?”姜跳跳问道。 那旁观的说:“怎么没有,两个都跳下去了,可这水深啊,天色又暗,哪有这么容易救上来!” 的确现在天色晚了,大多数荷灯的蜡烛也已燃尽,灯笼的光亮实在照不到湖面,连看清楚水下都很困难,更何况是救人。 “咱们也去帮忙吧?”姜跳跳道。 “我不懂水性,爱莫能助。”煌采道,“如果成橘不介意,分水咒什么的,我倒是会一点。” 就在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只见有一人浮出水面,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已然昏迷的孩童。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围观的人都涌向了湖岸,有几个上去帮忙,合力将水里的二人拉上岸来。 孩子的爹娘早已闻讯赶来,此刻哭得话都说不出,幸好孩子很快醒转过来,只是呛了些水,看来并无大碍。 姜跳跳见状稍稍安心,再一看那救人的人,不由愣了。 这不正是林万可么? 他浑身都已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全贴在额头上,脸白得吓人。 姜跳跳刚想走上前,就见一个身影飞扑过去。 是林万可的弟弟林百知,小孩儿又急又怕,抱着他只是哭。 林万可起先抚着他头顶安慰,后来听他说了句什么,噌一下站起来又要往水里跳,被人给拦住了。 湖边围着的人很多,姜跳跳就看到林万可跟疯了一样挣脱开拦着他的手臂,一头扎进了湖里。 “这不是林小哥么。”这时宝秀也发现了,“人不是已经救上来了,怎么还往水里跳?” 旁边有人答道:“你也认得林小哥?哎……一起下水救人的乐先生还没上来呐!这可怎么办!”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啊,瞧乐先生一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怕是撑不住吧!” 说话间又有几个男子脱了上衣跳进湖里,不一会又纷纷冒出水面,说水底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林小哥怎么还不上来呢?”阿菱边说边伸长脖子张望。 “卖包子的小子还真是个英雄呐。”煌采怪腔怪调地说了一句,突然觉出了不对,“姜跳跳哪去了?” 宝秀指了指湖面:“刚念了个避水咒,下去了。” ****** 林万可再次跳进湖里的一瞬间,极度的疲累几乎让他直接往湖底坠去。 他将闻安救上岸之后,其实已没有半点气力了,可是弟弟说乐莘还没有上来。 林万可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随即就是无边无际的懊悔和担心。 他就知道不能让乐莘一同下水救人,乐先生体力比不得自己,即使懂水性也不能在冰冷的湖里待这么久。 林万可想到这又是一阵心悸。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在一片黯黑的湖水里寻找乐莘,已然麻木的四肢和越来越严重的头痛却令他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向前还是退后。 一口气将尽,林万可想游上湖面,脚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用力一蹬,小腿处反而更觉束缚,应该是被水草缠住了。 凭借经验,这个时候应该让身子沉下去,再用手拉开水草,否则只会越缠越多。 林万可垂下双手,正要去扯水草,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却令他几乎呕吐起来。 冰冷刺骨的湖水就在那一刻涌入他的口鼻,眼睛因为疼痛再也不能睁开。 求生的本能令他拼命挣扎起来,可是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再也使不出一点劲了,只能任由身体被水草拖往湖底深处。 林万可的意识因窒息而模糊起来,眼前闪烁不定,随即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恍惚中,有人抓住他的双肩大力摇晃。 “大哥,大哥!” 林万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林百知趴在他身上,一张脸哭得花猫似的。 这是在做梦吧…… 他疲倦不堪地想道,正要闭上眼,肩上真实的疼痛却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大哥!大哥你醒醒!” 林百知的声音清晰起来,眼前的一切也停止了晃动。 这里是……自己家!? 林万可立时惊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疼。 “大哥你吓死我了!”林百知扑上来抱住他放声大哭,“他们把你救上来时我还以为你死了……” “小孩子别乱说话,你大哥这不是好好的。”隔壁家的姐姐吉云边说边递上一碗姜汤,“小林把这个喝了。” 姜汤滚烫,林万可分了好几口才喝完。其间听吉云说,他下水救人后,许久都没上来,去找他的人也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不知道是谁将他跟乐莘都给救了上来,那时他整个人都冰凉冰凉的,把林百知吓得不轻。 “大夫说你到底是年轻身体好,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吉云说着将空碗拿过去,“小闻安他爹娘见你没醒,说改天再来谢你,留了些东西就走了,我都放那边了。” “乐先生怎么样了?”林万可问得太急,没来得及咽下的姜汤呛了出来,全溅在了被子上。 “你瞧你这……”吉云皱了皱眉,“乐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不过大夫说他可能要多休养一阵。” 林百知插嘴道:“书院的课也停了。大哥,等你好了咱们去看看乐先生好不好?” 林万可刚要说好,突然喉间一阵难受,刚喝下去的姜汤尽数吐了出来,眼前又开始天旋地转。 吉云和林百知吓得赶紧又将大夫找了来,仔细把了脉开了药,折腾了一晚上,总算见他的高烧退了下去。 林万可这一病可谓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退了烧人还是提不起精神,只能躺着休养,铺子一连关了好几天。 养病期间有不少人来看望他,又送这个又送那个,东西堆得小山高,其中有一盆很是秀雅的花,林百知说是小姜哥哥送的,见他睡着留下花就走了。 “小姜哥哥说了,希望你快些好起来,他还盼着你做的包子呐。”林百知道。 林万可想起姜跳跳每次吃豆沙包时那副小孩儿一般的模样,不由笑了。 他将花放在床头,整间屋子顿时馨香扑鼻,闻着浑身舒泰,连头疼也缓和了不少。 等能下床走动后,林万可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乐莘。 当时乐莘正坐在榻上喝药,脸色看来虽不太好,精神却还不错。 他不好意思多作打扰,只说了被救的闻安的情况,又问了乐莘的病情,见他说话间连连咳嗽,急忙去倒水给他喝。 寻茶壶的时候,乐莘在他身后问了一句话。 “听文近说,你救了闻安后,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还要下水去救我?” 林万可的动作滞了一拍,幸好是背对着他,脸上的神情才没有被看到。 “我……我那时也没多想……就知道人命关天……” 他一紧张话就说不利索,又不小心倒满杯子溢出了不少水,连忙偷偷拿袖子擦了。 “多谢你。” 哎? 林万可惊诧回头,就见乐莘在朝他微笑。 “我这人,自小就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文近和茶翁,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他温声道,“你……你能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 乐莘说到这里,原本含笑的眼中带了几分歉疚。 “我那天看到闻安落水,也来不及去想什么,只知道要去救他,没想到……差点连累了你。” 林万可急道:“哪有什么连累,是、是我没用,没能帮上你!” 乐莘轻轻摇头:“看到你没事,我才是真的安心了。” 林万可听到这句话是又惊又喜,可惜他念过的书不多,不会说些漂亮话应答,只能站在那憨笑。 从清言书院出来时,他是满心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方才乐莘的话,在他看来就是说,他已将他当作了能交心的朋友。 这对于林万可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幸福。 他一向容易知足,此刻只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一般,比起当日乐莘说要教他识字时的喜悦之感,又不可同日而语。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要变,前一刻还艳阳高照,这会就开始下雨了。 林万可拿衣袖遮了头,快步往家跑去。 冰凉的雨水打在脖颈上时,他不禁想起了观莲节那晚溺在湖里的情景。 说起来,那时救了他和乐莘的,究竟是谁? 事后他也曾找人问过,可竟没有一人知道。 林万可对于那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只记得昏迷前眼前有一片白光闪烁,仿佛有个人影在里面,可是看不清眉眼,说不定也只是自己的幻觉。 “不会真的是莲仙吧……” 他想起之前穆掌柜家的事,心道莫非是湖里的仙子救了他,随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极。 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子妖怪,即使真的有,也不会这么巧就让他给遇上了。 虽然林万可很想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可眼下真是一点头绪没有。 不过,他一定也是京城里的人,既然如此,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吧。 ****** 酒仙佳酿带着新酿的美酒到跃然居作客时,意外地发现他的两个好友都不在。 找来阿菱一问,才知道一个回了采琼宫,另一个去了……包子铺? “这是怎么回事,放着这酒肆不管全溜出去玩了?”佳酿百思不得其解。 “说来话长呐。”最近迷上说书的阿菱来了兴致,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包括姜跳跳在观莲节救了林万可,煌采为了这事赌气出走,添油加醋说得是天花乱坠。 “这煌采也真是的,姜跳跳救人是好事,他闹什么别扭?”佳酿道,“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说跳跳是多管闲事,”阿菱道,“说起来,煌采好像特别不喜欢林小哥,嫌弃他做的点心糕饼,见到了也一脸冷冰冰的,真是想不通。” “林,小,哥?”佳酿若有所思,“是什么人?” 小岚他们几个听到这话,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得是不亦乐乎。 “林小哥是开包子铺的,他做的豆沙包天下第一好吃!” “善良憨厚的少年呐,现在真是很少见到这么老实的年轻人了。” “有点儿呆,老是脸红,不过人挺好的。” 佳酿听了之后笑道:“看来你们都挺喜欢他的。” 小岚宝秀胭扑阿菱一齐点头:“嗯!” “有点意思,”佳酿摸了摸下巴,“我也想去见见他了。” 这位小酒仙一直是个行动派,他真的去了福寿街,找到了那家小小的糕饼铺,不过并没有走进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铺子的确是很小很旧,但挺整洁,飘出来的食物香味很远就能闻到。 那个叫林万可的少年正在店里搬蒸笼,手里高高的一摞几乎要没过头顶,而姜跳跳被个小孩儿拉着在说话,脸上笑意满满,看起来开心得很。 少年从蒸笼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团子递给姜跳跳。他接过去掰成两半,分给了那小孩儿,一大一小面对面吃得脸颊鼓鼓。 佳酿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忽而隐去了身形。 他没有回自己的醉仙林,而是径直去了采琼宫。 采琼宫里,煌采正在喝闷酒,见他来了头也不抬。 “摆架子给谁看,我可没有惹你生气呐。” 佳酿在他对面坐下,顺手拿了个杯子。 “左右你也是来帮那只呆兔子说话。”煌采嘟哝道,“他让你来劝我回去的?” 佳酿皱了皱眉,道:“煌采,跳跳根本不明白你为何生气,再说了,我也觉得他做得没错。” 煌采怒道:“怎么没错?他天天跟那个卖包子的小子混在一起也就算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施法救人,就不怕被人看到揭穿身份么?还有,那小子病了,他居然把六生花送给他,你说他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 佳酿闻言皱眉:“脑袋被门夹了?你这都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话。”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你只是在吃醋吧。” 煌采一口酒呛了出来,咳得满脸通红。 “少胡说!谁会吃那呆兔子的醋!” “哦?”佳酿以手支颌,笑得云淡风轻,“煌采,你喜欢跳跳,对不对?” 小凤凰彻底恼了,一张脸由红转白,继而气得铁青。 “谁喜欢他!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爱美人,天底下那么多美人,我就非得看上他了?” 佳酿只得附和道:“是是是,你还真不用看上他。” 煌采听了这话,面色稍有缓和:“这是自然。” 佳酿见他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不由好笑,面上却也平静无波,好似刚才那番话从未讲起。 他与煌采多年好友,早在很久以前就觉出煌采对姜跳跳的感情,这小凤凰天生傲气,却偏偏对小兔子没辙,就算嘴上一千个不乐意,天大的事他也会站在姜跳跳一边。 当初姜跳跳为丢了酒贝难过,煌采偷偷去找过佳酿,问他能不能将自己的那颗给他。可是煌采的酒贝早被他镶在了牙上,要取下来他非得破相不可。 佳酿知道煌采有多在意他那副皮相,就诓他说取下来半点用处也无,没想到他就三天两头的来问有没有别的办法,烦得佳酿几乎要亲手将他的牙敲下来。 这件事,姜跳跳当然是不知道的。 煌采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骄傲,认为是对的就打死不认错不低头,自己的心意宁可埋起来烂掉也不肯告诉别人,姜跳跳偏又是个不开窍的,这可真是…… 佳酿叹了口气,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走了走了,再不回去跃然居就乱成一锅粥喽。” “嘁,关门了也不管我的事!”煌采偏过头去,一脸爱理不理。 “实话告诉你,是跳跳让我来找你的。”佳酿无奈只能扯谎,“没了你,他一个人哪里能行?” 煌采“哼”了一声,继而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我就知道。” 他又回复到之前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眉梢眼角皆是笑。 佳酿心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该好好看着那只兔子,别老动不动就闹少爷脾气。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毕竟在这件事上他始终算是个外人。 再说了,他比不得煌采与姜跳跳,醉仙林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能忙里偷闲跑出来这一趟已是不易,哪有空管这管那。 这世上有些事也偏就是这么巧,佳酿将煌采劝回去得正是时候,因为一向太平无事的跃然居,还就真惹了个麻烦。 ****** 话说姜跳跳与煌采都不在的时候,跃然居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 那会酒肆里人少,阿菱正靠在柜台上偷懒打瞌睡,冷不防耳边一声脆响,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是有人将一锭银子扣在了他面前。 那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换了别人估计早就眼花了,不过阿菱是仙,这些玩意在他看来与泥土石块无异。 “客官要什么……酒?”阿菱揉揉眼睛,说话间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 正对着别人打呵欠的样子任谁都不会很好看,也显得很没有礼数,拿钱那人已经瞪起了眼睛,好像要把阿菱生吞下去一样。 “哎哎哎,没事别摆出这脸,不要吓着他了。”后边有一人摇着扇子施施然走上前来,一身花样繁复的紫锦织银衣袍,执扇的手上好大一枚猫眼宝戒,通身富贵,比煌采还要招摇。看他模样不过二十上下,样貌白皙俊秀,想必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这位小哥,你们家主人……今天不在么?” 他边说话边上下打量了阿菱一番,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看得阿菱头皮发麻。 “恰好出门去了,客官找他有事?” 奇怪,跳跳几时认识了这样的人? 阿菱心生疑惑,却见那人摇头道:“可惜可惜,好容易能来这一趟,见不着可如何是好。” 他边喃喃自语边背着手踱步,等转身时那个随从打扮的人已从旁边搬了张椅子放好,待他坐定又垂手立在一边,动作极干净利落 。 “那我等他回来就是。” 紫衣公子说着挑起眼角朝阿菱笑了笑。 阿菱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再问他究竟有何事时,胭扑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应该是刚睡醒,衣衫松散,一头长发随意挽着,还有一丝打着卷垂在脖颈上。 本来也没什么,偏巧他见姜跳跳他们不在,走过去问了一句。 “阿菱,跳跳与煌采还没回来么?” 胭扑的声音本就糯软,此刻迷迷糊糊的带了几分稚气,听来分外惹人怜爱。 紫衣公子的眼立时亮了,唇边笑容愈深:“这个也不错。” 他一挥手,身后的随从又奉上一锭银子。 “把你们这最好最贵的酒都拿来,我要他——”他的扇子一指胭扑,“陪我一起喝。” 阿菱听到这话差点没摔到地上:“客官,咱们这是酒肆,不是青楼。” 紫衣公子道:“那又怎么样?给你钱不就好了。” 胭扑对人间之事知道得不多,却也听得懂他这不是什么好话,顿时脸恼得通红。 “怎么,你不愿意?” 紫衣公子说着站起身,伸手捏了捏胭扑的面颊。 “你可知道我是谁?这京城里有的是哭着喊着要陪我喝酒的人,我看上你,你该高兴才是。” 胭扑哪被人这么欺负过,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几乎已被他拥到了怀里。 “都说跃然居的主人是个大美人,我说这话是不是传岔了,他能有你好看?” 这无赖一边说一边捏他的脸,笑得十分欠打。 这个时候小岚与宝秀正好从厨房出来,见到这一幕双双惊掉了下巴。 “这人是谁啊?”小岚道。 “这是调戏吧……”宝秀道。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一齐扑上去,赶在胭扑发怒前将他们拉开。 宝秀到底是最镇定的一个,转过头时已换上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客官您有话好好说,是不是咱们有哪里怠慢了?” 紫衣公子道:“我只是想让他陪我一起喝酒,有何不可?” 宝秀道:“公子若要找人作陪,应该去喜乐街上的倚翠楼天香坊,咱们这只是间酒肆而已。” “我要去哪里还用你教么?”他一挑眉,目光又落在胭扑身上,“再说了,我只是想与这位公子交个朋友。” 呸,交朋友有你这么色眯眯又动手动脚的么! 宝秀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客官,交朋友也得看对方愿不愿意吧。您这样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呐。” 那紫衣公子闻言不怒反笑,正要再说什么,他那随从凑上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嘁,真扫兴。” 他嘟哝了一句,又盯着胭扑看了一阵,道声“后会有期”居然就这么走了,酒一口没喝,银子也没要回去。 “真是个怪人。”阿菱见他离开,皱起鼻子道,“胭扑又不是姑娘家,他怎么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似的。” “咱们胭扑长得是水灵没错,”小岚道,“可也不是给他看的!” 她说着替胭扑整了整衣领:“你怎么惹上这么个纨绔子弟?” 胭扑委屈道:“我哪儿知道,我正眼都没瞧过他一眼!” 宝秀伸指戳戳他被捏红的脸,道:“京城里这种不讲理的败家子多了去了,下次看到躲远点就好。” 他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也没跟姜跳跳提起,再加上煌采总算是从采琼宫回来了,这怪里怪气的紫衣公子就被他们彻底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过了几日,成橘邀了姜跳跳与煌采去自在观喝茶,酒肆里又只剩下阿菱他们几个时,这个“不讲理的败家子”又来了。 这回他没穿得像上次那般珠光宝气,也没带那个凶神恶煞的随从,不过闹出的事情,可比上回严重得多。 ****** 作为威名远播的徐瑶大师心爱的二弟子,现任的京城第一术师,成橘可谓是少年得志,一代英才。 可惜他机缘巧合结识了煌采与姜跳跳这一仙一妖,注定这辈子连喝杯茶都不安生。 在阿菱跑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吐出“胭扑”“富家公子”“出人命”这类关键词之后,姜跳跳与煌采二话不说丢下他沏的茶跑回了跃然居。 成橘气得牙痒痒,可除了跟着他们一起去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阿菱急成这样,肯定是出大事了。 等回去一看,宝秀已经提前打烊,偌大一间酒肆只有他们几个,连灯都不点,黑擦擦的一片愁云惨雾。 胭扑坐在中间,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看起来难过得不得了。 “这是怎么了,你哭什么?”煌采问道。 “天大的事还有我们呢,胭扑你别哭。”姜跳跳也柔声道。 胭扑抬眼看看他们,哽咽道:“我……我好像杀人了。” 这话一出,吓得成橘一个趔趄。 “杀人!?” “呸呸呸,胭扑你别咒他,人家还没死呐!”宝秀道。 “人还在楼上躺着呢,你们快去看看。”小岚也是一脸惊魂未定,声音都在哆嗦。 一行人火急火燎去了二楼胭扑的房间,就见一人横躺在床上,额头上一滩的血,已经凝了。 “这谁啊?”煌采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查看了伤口,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还活着呢,伤口也不深,死不了的。” “我、我就推了他一把,真的没想到他会磕在架子上……”胭扑说着说着又开始小声抽泣。 “好好的你推他干什么?”姜跳跳问道。 “他……他……”胭扑原本就红润的脸此刻红得跟抹了胭脂一样,“他亲我。” “什么!?”煌采怒道,“哪儿来的这没脸没皮的小混蛋!?” 这时成橘也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又翻看了他系在腰间的玉佩,冷笑道:“原来是他啊,难怪难怪。” “成橘你认得他么?”阿菱问道。 “怎么不认得,当朝宰相的小儿子,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败家子,见到美人就恨不得抱到床上去的资深色鬼,” 成橘道,“司徒明舒,鉴定完毕。” 宝秀他们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知道这肯定是个富家公子哥,没想到来头居然这么大!” 成橘俯下身扒拉了一下司徒明舒的眼皮,道:“忘记说了,他还是当朝太子的伴读,幸好你们没有把他埋了,否则可真要闹大了。” “现在这情况已经不好收拾了,我们碰都不敢碰他,就怕他醒过来去官府告我们。”阿菱苦着脸道。 “嘁,真没用。”成橘道,“亏你还是仙呢。” “怕什么,我来施法把他记忆抹了。”煌采说着挽起袖子,被成橘劈手拦下。 “少乱来,万一出了岔子更糟!” “那怎么办呐……”胭扑急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推他的……” 众人皆是大眼瞪小眼,虽然他们不是仙就是妖,可在凡间的身份也只是普通人,更何况现在的确是做错了事,总不能丢下跃然居一走了之吧。 成橘在这个时候就展现出了京城第一术师的气魄,他冷笑两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银柄小刀:“不要怕,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他说不出话就不会去报官了。” 说话间小刀闪出一丝冷光,作势要划下去。 床上的司徒明舒“噌”一下坐起来,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虽然我爹跟你师父不对盘,你也不用这么对我吧。” “不吓吓你,你怎么舍得起来。”成橘说着收起小刀,“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想怎样,但说无妨。” “爽快爽快!”司徒明舒抚掌大笑,结果牵动了额上伤口疼得直吸气。 “唔……这屋子里人太多,我看着头晕。”他捂着额头靠在软枕上,一副惹人生厌的大少爷做派。 宝秀他们识相地退了出去,胭扑想走又不敢走,姜跳跳与煌采则不动声色站在一边。 司徒明舒换了个姿势靠着,朝胭扑笑了一笑:“你叫什么?” 胭扑怯怯道:“胭扑。” “哦。”他点点头,又问道,“你是妖么?” 胭扑瞪大眼睛:“你不怕我?” “我那死对头奚柏青是他爹府上的门客,这小子见过的妖怪估计比我还多,有什么好怕的。”成橘插嘴道。 “不管你是妖是人,你打伤了我的头,害英俊无双的本公子破了相,你说怎么办吧?”司徒明舒道。 胭扑又露出那种既为难又歉疚的神情, 好半天才说:“要不……我也让你砸一下?” 司徒明舒摇头道:“那我可舍不得。不如你让我亲一口好了。” “喂!我管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皇帝的书童,再欺负胭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煌采怒道。 姜跳跳将胭扑护在身后,也是一脸不快:“你要别的都行,但不许你再碰胭扑。” 司徒明舒“嘁”了一声,继而又露出坏笑:“这样的话,那就换一个条件好了。” 他朝胭扑勾勾手指,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胭扑听了居然没有露出惊讶或是恼怒的神情,看来不是太过无理的条件。 司徒明舒说完话,又借机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他吓了一跳。 这坏心眼的败家子见状大笑:“你真是妖么?怎么如此胆小!” 成橘冷眼道:“玩够了没,玩够了就起来,我送你回宰相府。” 他便拿袖子捂了伤口,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本来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又转身跑回来,将一样东西塞到胭扑手里。 “小妖怪,这个送你。” 他笑弯了一双丹凤眼,此刻看来竟也不那么惹人讨厌。 “记着,我叫司徒明舒。” ****** 往年的七月天,京城总是闷热得让人恨不得整天躲在屋子里不出去。今年倒是先下了几场大雨,天气清爽,夏花烂漫,颇有几分凉夏的意味。 这天气越好,女孩儿们也就越会花心思打扮,俏丽薄巧的夏衫变换着各种色彩,缤纷缭乱。 正值美好的年纪,自然不能辜负那份难得的美丽。 更何况,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七夕。 隔壁家的吉云姐从老早就一直在念叨,今年的“赛巧”要做些什么送给要好的姐妹们。 林万可虽不爱听她说这些女孩家的琐事,眼下还真离不开她帮忙,因为吉云手巧,做的巧果能翻好多种花样,花团样的,雀鸟样的,个顶个的精致。 林万可在做糕点方面也算是个行家,可真要做这些精细的,还得拜吉云做师傅。 说来吉云明年也要成亲了,她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林万可的终身大事上。 “小林今年该有十九了吧?” “都快二十了,我属虎的。”林万可忙着在面团上撒芝麻,头也不抬答道。 “那可真不小了,有心上人了没?”吉云一直是个爽快人,这话一问出来,就见林万可脸都红了。 “你脸红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吉云笑道,“若是没有,我倒认识个好姑娘,跟你相配得很。” 林万可支吾道:“不用麻烦了,我、我还要照顾百知……” “娶个贤惠的媳妇,不是更能照顾他么?瞧你家百知每天闹得花猫似的,你又要照看他又要顾着铺子,辛苦不说,也不见得忙得过来呀!像上次那样一病,谁来照顾你?” 吉云这番话连珠炮似的,一开话匣子就收不住。 “我也是看着你人踏实又能干,可家里总得要有个女人来收拾才像样。你难道还一个人拖着弟弟过一辈子?” 林万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沉默着并不作答。 “那姑娘可好了,模样秀气,也念过些书,不像我,大字不识一个。今年才十七吧……”吉云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意识到林万可的异常,“你见了,准保会欢喜!” 林万可只能应付道:“我真的还没想过成亲的事。再说了,人家也瞧不上我的。” “怎么会瞧不上!”吉云佯怒道,“都二十了还不考虑,好姑娘可都被别人娶走了! 林万可还真不担心这个,他心里一直以来就只有一个乐莘,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这次吉云这么一提,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像他这样家境一般,相貌平平,勉强能养家糊口的人都有人来说亲,那乐莘年长他两岁,又有学识又生得好看,估计来说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吧。 却不知他选中的女子,会是何模样。 林万可一想到乐莘会成亲生子,会有一个人一直陪伴他左右,心里又是失落又是不安。 可吉云说得对,他真的不能一个人拖着弟弟过一辈子,林百知再小,也总有长大的一天,总要成家去过自己的日子。 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林万可还从未想过那么长远,他一直过着一成不变的平和生活,却不想有一天,他会变成孤单一人。 ****** 七夕之夜,万安街灯火辉煌,花香满街。 素食馆在门口摆了个卖巧果的小摊,林万可帮忙看着,一停不停地炸果子。 “给我称一斤。” “哎。”林万可包了一斤巧果,又从旁边拿了一对果食将军的人偶一起递过去,等了许久却不见人接,抬头一看,吉云姐正冲他笑着。 她身边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裳,眉目清秀,手里拿着好多荷包挂坠之类的小玩意,应该是刚得了巧,姐妹们赠她的礼物。 “小林,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锦绣,我说你做的巧果好吃,她便一定要来买些尝尝。” 吉云这说到做到的好心姐姐,还真将那姑娘带了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林万可当下就懵了。 相比之下,这名叫锦绣的姑娘就要从容得多,她大大方方地付了钱将果子接过去,拈起一个就咬了一口,笑道:“的确比我们做的好吃些。” 吉云见状也是眉开眼笑,伸手抓了一把果子,寻了个极明显的借口就走了。 幸好这会来买巧果的人多,林万可借着忙碌可以埋头不说话,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 可没等多久,张氏从素食馆出来送面团,一眼就见到了锦绣,立时乐得什么似的,直呼林万可不懂事,一把把他推了出去,说他忙活了半天该去街上转转了,边说还边冲他眨眼睛。 林万可知道她这是误会了,可又无从解释。 锦绣倒是毫不介意,又买了好几包巧果,说要去分给一起乞巧的姐妹们。 她一个姑娘哪里拿得下那么多,林万可就替她拿着,一路上锦绣与他说话,他虽应答,终究不太热络。 万安街上人山人海,还有彩锦结成的楼殿,陈着瓜果美酒,底下设了案台,摆放着九孔针和五色线。 有盛装的姑娘们结伴同去穿针,看谁能先将丝线穿过针孔,个个玩得不亦乐乎。 林万可一路看去,忽然瞥见一人,穿着绯红色的衣衫,好像是跃然居的胭扑。 他身边还有个华服公子,正将一对极精巧的磨喝乐塞给他,一会扯着他的袖子说说笑笑,一会又拿手指戳他的脸颊。 林万可心道胭扑不会是被欺负了吧,正要上去问问,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女孩儿声音传来。 “你们快来看,锦绣身边的那是谁呀?” 一群漂亮的女孩子一齐围过来,有好几个见了他们都掩着嘴偷笑。 那喊话的女孩儿乐道:“我刚还说你去哪儿了,不会是去会情郎了吧?你们瞧瞧,还真带回来一个!” 锦绣的脸也红了,却道:“你们莫要乱说,林大哥是好心帮我送巧果来的。” 她说着将巧果分给那些女孩子:“我还惦记着给你们买好吃的,你可倒好,先笑话起我来了。” 她话虽埋怨,脸上却泛起一抹羞色。 再看林万可,他一个老实人哪经得住这些女孩子笑话,只恨不能将头埋到巧果里去。 幸好这时有人经过,解了他的围。 “小林?” 来人正是姜跳跳,手里捧着好大一包巧果,吃得满嘴糖渣。 “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万可如释重负,连忙寻了个理由拉着他一道走了。 临走前锦绣似乎有话要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只道了声谢。 林万可已是热得满头大汗,拉了姜跳跳直往人少的地方走,待走到僻静处才想起方才看到了胭扑,忙将那华服公子的事说了给他听。 姜跳跳“哦”了一声,道:“我知道那人,没事的。” 林万可见他如此放心,想必是自己多虑了,也就没有多问。 他转开目光,看到姜跳跳的嘴不由失笑。 明明只比他小一岁,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吃成这副样子都不知道。 “你看你,吃得一脸都是糖。” 林万可说着拿袖子替他去擦,可糖化了粘腻,一时擦不下来,只得又用手指去揩,好一会才帮他弄干净。 “你怎么跟我弟弟似的。”林万可说着自己也笑了。 姜跳跳摸着面颊不说话,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远处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着黑衣的男子长身而起,广袖舒展宛若飞鸟,只轻轻一挥,就将一座倾倒的彩锦楼拂转了方向,上头的瓜果酒具纷纷摔落,幸而底下并无一人。 原先站在锦楼下的几名女子惊魂未定,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那锦楼虽轻巧,可真要砸下来她们也得受伤。 救人的黑衣男子也不待她们道谢就转身离去,他脸上戴了张面具,遮去大半眉眼。 “是奚柏青!”林万可激动道,“救人的是奚柏青!” 他见姜跳跳不为所动,解释道:“奚柏青是宰相府的门客,他可是宰相大人亲自举荐给宫里的术师,本事大,心地也好,许多人都得过他的帮助,他又从不求回报,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姜跳跳道:“可京城第一术师,不是成橘么?” 林万可道:“我倒觉得奚柏青比成橘厉害许多,成橘因为是徐大师的弟子,所以名声大。依我看,还是奚柏青更担得起这个名号。” 他平日听得许多奚柏青行善助人的事迹,早就心存敬佩,今日见到本人,少不了激动难抑,却没发现一旁的姜跳跳神情有些不安。 这时夜已深了,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林万可也辞别了姜跳跳准备回家。 经过买杂物的小摊时,他看到了一对色彩极漂亮的磨喝乐,虽不能与那华服公子送胭扑的相比,也是小巧玲珑,憨态可掬。 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想买了送给乐莘。 其实这磨喝乐大多是小孩儿拿来把玩,或是女子乞巧所用,可他就是想买下来。 上前问了价钱,那小贩说这本来至少也要卖二百钱,如今快收摊了,只收他一百钱。 林万可便买下了,掂在手里细细一看,越看越觉得喜欢,可惜天已晚了,不能再去书院。 第二天,又是倾盆大雨。 书院无课,林百知趴在床上拿了支笔涂涂写写,时不时吟几句打油诗,很是惬意。 林万可望着门外大雨,又看了看手里的磨喝乐,终于还是决定冒雨出去。 临走前林百知还问他去做什么,他含糊答了,随手拿了把伞就冲进了雨帘。 这场雨好像要将整个京城冲刷干净似的,等林万可到了清言书院,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处是干的。 文近领他进屋子时,乐莘微有些诧异。 “今日这么大雨,也来学字么?” 他吩咐文近取了件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了,又倒了热茶给他驱寒。 林万可身上穿了乐莘的衣服,只觉周身都是他的气息,暖意融融。 乐莘见他捧着茶杯端坐,笑道:“你先坐坐,等会我教你首写雨的诗,也算应景。” 林万可“哎”了一声,手掌摸到贴身的口袋,想起了今日来的目的。 他拿出那对精巧的磨喝乐,踟蹰片刻,支吾道:“乐、乐先生,我昨天在街上看到这个,就买下来了。” 乐莘见了接过来,细细翻看一会,道:“确是精致。文近那孩子见了怕会爱不释手罢。” 他说完又递了回去,明显没意识到这是林万可要送给他的。 林万可哪里会接,正在想怎么开口,又听得乐莘道:“说起来,我昨日与文近去万安街买书,还看见你了。” 他笑容淡淡,语气极平静地道:“你身边有位姑娘呢,是心上人么?” 林万可“唰”一声站起来,几乎碰翻了椅子。 “不是的!” 乐莘见他如此激动,稍稍有些惊讶:“我那时在挑书,也未曾看清,都是听文近说的,也许是他看错了,你莫要介意。” 他看林万可脸涨得通红,又笑道:“就算是也没什么,小林这个年纪,是该娶妻了。” 林万可方才情急失态,是他实在不愿让乐莘误会,此刻听乐莘这么一说,心里顿时翻江倒海,思及前些天吉云的话,更是如拙手理乱麻,各种思绪纠缠不清。 难道他真要将自己的心意埋藏一辈子,然后看着喜欢的人娶妻生子,永远只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 他不想,可又能如何。 林万可感觉有湿意浸润了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微难辨,仿佛从远山传来。 “我其实……早已有了心上人。” 乐莘闻言“哦”了一声,继而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是么。” “他……他很好,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欢他了。” 林万可如堕梦里一般喃喃自语,明知道这些话不该说不能说,可他实在已经压抑了太久,再不借着这难得的勇气说出来,只怕真要藏上一生。 “我知道他不爱吃甜食,可还是忍不住给他送糕点,因为除了这个我也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后来,后来他说要教我写字,我很高兴,但又很担心,怕我学不好让他失望……” 林万可说得很慢,攥着磨喝乐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抠进了肉里。 “他为了救人落水的时候,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怕再也见不到他……如果他有什么事,我肯定也活不下去的…” 林万可强忍住眼泪,哑着声音一字字道: “乐先生,我说的这人……就是你。我知道这是不自量力,可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说完这些话,他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紧握的手徒然松懈,磨喝乐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响动之后,书房里只留雨声。 乐莘不知从何时起已别开了目光,林万可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心知他一定看不起自己,不由悲从中来。 如此,他们便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林万可并不后悔,他虽难受,但心中悬石终落,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乐先生,我……我走了,今后再不会来打扰你。” 他脱下身上衣衫仔细叠好,有泪水落在衣上晕开,他伸手去抹,却越抹越深。 “这对磨喝乐,我本是买来送你的。你不要,就丢了吧……” 他穿上自己的湿衣,忍不住回头望去,乐莘仍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瘦削而孤单的背影好似在告诉他,再不想相见。 “乐先生……你保重。” 林万可最后的勇气化作这几个字,随即打开门冲了出去。 滂沱的雨水浇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只知道不停地向前跑,一直跑到莲心湖才停下来。 想起观莲节时,乐莘以指沾水,在他的荷灯上写诗,两人一起放灯,又并肩看漫天烟火,此情此景仿佛刚刚发生,历历在目。 明年的观莲节,会是谁陪他放荷灯看烟花? 林万可再忍不住心中剧痛,在雨中放声大哭。 这天好似要将一年的雨都下完似的,大雨有如天河倾倒,打在荷叶上激起水珠无数,冲洗了一切,也掩盖了他的哭声。 ****** 自那天开始,林万可一颗心就不知飘到了何处,每日如木头人般,吃不好也睡不稳,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 林百知一个小孩哪里知道哥哥正为情所伤,依旧该学的学该玩的玩,该提到乐莘的一句不少。 “大哥,今天乐先生教了一篇《采薇》,我又是第一个背出来的!” “大哥,你上次把伞落在书院了吧,乐先生让我带给你的。” “大哥大哥,你怎么最近都不去跟乐先生学字了?是不是你惹乐先生不高兴了?” “大哥,乐先生今天脸色很不好,课上到一半就开始咳嗽,怎么也止不住,文近去请大夫了,也不知他现在好些了没。” “大哥……乐先生病了,好像病得很严重,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林百知完全没有发现,他每次提到乐莘,林万可都会别开目光,然后生硬地转到别的话题。 因为他每次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林万可没有再哭过,哭过那一次已够了,不过眼泪可以控制,心里难受却是控制不住的。 如今乐莘病了,他明明担心焦急,可他不敢去问,更不敢去探望。 乐莘肯定再不想见他了,去了也只会让他生气。 思及此,林万可更是郁郁难当。 心中一团乱,手下的活自然是状况百出,这天送出去的糕点不是捏得没型就是甜到发苦,各家掌柜大摇其头,他只得回去重做。 好容易全部做完,林万可抱着一堆食盒又挨家挨户送去,经过常禄街时,遇到了刚从药店出来的文近。 林万可下意识地要躲,被文近叫住了。 “林小哥,真是好久不见你了!” 文近拎着好几包药跑过来,额上一层薄汗。 “你怎么都不来书院了,前几天我还跟茶翁提起你呢。”文近这样问,看来对他与乐莘之间的事毫不知情。 林万可只能说自己太忙,实在没有空。 “这样啊。”文近看了看他手中的食盒,道:“我真是想念你做的点心呢。” 林万可无奈笑笑,正要离开时,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药包上,忍不住问道:“乐先生的病如何了?” 文近叹口气,道:“你也知道了?我家先生自从上次落水,身体就一直不好,前段日子不知怎的,病得一天重似一天,你瞧,这都不晓得吃了多少的药,都赶得上吃下的饭了。”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末了添上一句:“林小哥,得了空就来书院看看吧,我家先生也没什么别的朋友,有个人去探望他,陪他说说话,总是好的。” 林万可勉强应了,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他告别了文近,送完最后一家糕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路过古玩店时,林万可随意看了一眼,竟发现店里已空了。 旁边有家绸缎庄的掌柜看到他面带讶色,道:“不用看了,两天前已经搬走了,说是回乡下去了。” 林万可问道:“她为何要搬走呢?” 绸缎庄掌柜嗤笑一声,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你没听过么?她差点拆了人家一对夫妻,在这京城里哪还待得下去。” “可是,”林万可急道,“那不是因为有妖精作怪么,冬娘她并不是出自本意啊!” 绸缎庄掌柜道:“妖精作怪?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这流言蜚语岂是一句‘妖精作怪’就能消停下来的。再说了,她自己没那心思,妖怪又怎会找上她?” 林万可听了这话不由为冬娘不平,可他一介外人,又能说些什么? 连张氏都已经不在意冬娘的事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要说这么难听的话,迫得冬娘连丈夫留下的店都不要了,孤零零地离开呢? 林万可想不明白,却又有些明白。 他也渐渐理解为何当初自己真心真意的告白,却换来乐莘的沉默以对。 因为他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让乐莘陪他一起承受外人的指责。 林万可仰天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释怀。 看来……这辈子他们真是没有什么缘分。 就像他这双手,只适合做糕点,拿笔做文章什么的,只是一场妄想罢了。 林万可看着自己的手,不由一阵苦笑,想起方才文近说乐莘病得饭都吃不下,本已平静下来的内心又有些乱。 自始至终,他还是很关心乐莘,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林万可去买了杏仁冰糖和山楂糕,煮了杏仁糯米粥。因乐莘不喜甜食,他试了好几次,直到粥甜度适中才罢手。 他将熬好的药粥交给了文近,谎称是别人送的材料,自家吃不掉放着又浪费,干脆熬了粥送来,并再三嘱咐文近千万别说是自己送的,怕乐先生过意不去。 他这粥熬得极好,文近闻了都觉食欲大振,忙道了谢接过去,回头就送去给乐莘。 林万可一直等到文近将空碗送出来,听他说乐莘吃了大半碗,已是近些天难得的食量了。 林万可便每天变着花样煮药粥,还向穆掌柜和吉云讨教,学了不少做法。 送的次数多了,文近也觉得不好意思,说不能总这样让他破费,硬要塞钱给他。 林万可哪里肯收,可又拗不过他,收下的钱也全部拿去买了食材。 他每日忙着煮粥,都忽略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就是姜跳跳许久都未曾到他店里来过了。 ****** 跃然居最近的确有件大事,把那几个小神仙和小妖怪忙得够呛。 不说煌采,就是闲散惯了的姜跳跳也算费尽心思,连最爱的豆沙包都没空去买,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其实这件事情,主要还是为了成橘。 几天前成橘接到了圣旨,要他与奚柏青来一场比试,争夺“京城第一术师”之名。 区区一个虚名自然不算什么,这许下的赏赐也挺丰厚,不过成橘在意的不是这个。 据他自己的说法,奚柏青此人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响叮当,背后的主子宰相司徒珍也不是个好东西,因与他师父徐瑶不和,就处处针对他,前前后后也不知说了他多少坏话,恨不得将自在观拆了干净。 所以这场比试,肯定是宰相在煽风点火,指不定还会使什么绊。 姜跳跳之前从林万可那听说的奚柏青可不是这么回事,但如今有事的是好友成橘,即使奚柏青真是个大好人,也不能站在他这一边。 小岚与阿菱因为实在好奇成橘的对手会是个什么人,就以各种借口各种模样混迹于宰相府门口,观察了很久后得出关键词如下: 黑衣,面具,不好惹。 奚柏青跟姜跳跳一样只穿黑衣服,脸上还整天扣着个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可能是面目太过丑陋骇人。 说他不好惹是因为小岚阿菱跟了他两天后,被他绕进了一片施了术法的林子,即使阿菱是仙,也差点困在里面出不来。 由此看来,奚柏青的确不是寻常人物。 好在宰相的小儿子司徒明舒算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话说这个败家子,三天两头地往跃然居跑,今天送玉器明天送屏风,还有一次搬了个看似很精致的大澡盆来,说是他姐姐刚买的,被他给顺了来。 跃然居才多大点地,哪里容得他搬家一样地塞东西,可当初胭扑伤了他的额头,为此答应的条件就是“不论司徒明舒送什么,他都得照收”。 于是姜跳跳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徒明舒将跃然居变成了杂货铺。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每天送这送那,只是想找个借口来看胭扑。 只要胭扑开口,就算是太子冠上的宝珠,司徒明舒肯定也会给他弄来。 更何况,他们现在只是要一份试题。 虽然比试内容要当天才会公布,可宰相何等人物,估计早就探听得一清二楚,让奚柏青早作准备。 成橘对这“京城第一术师”的名号并不看重,但他素来视奚柏青为宿敌,如今又被宰相摆了一道,反激起斗志昂然,恨不能与他斗个天翻地覆。 这司徒明舒倒也爽快,真去找到他爹套出了第一道试题。 猜物。 “这是蓉贵妃出的题,据说会拿一口箱子给你们看,让你们猜出其中是何物。” 宝秀闻言道:“隔箱猜物?就这么简单?” 司徒明舒道:“你莫要小瞧了蓉贵妃,她出的题绝不会像看上去那么容易。” 阿菱道:“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不容易法?” 司徒明舒笑道:“我要是知道,不也能当贵妃了?总之我爹也只知道这么点。” 既然如此,奚柏青知道的也绝不会比成橘多。 虽然他背后有宰相撑腰,但成橘的朋友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除了姜跳跳他们,他还有一个师姐宛空。 宛空比成橘早拜师两年,论资排辈怎么也该是她坐镇自在观,不过她天分虽高,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挨不得饿。 听成橘说,宛空一旦挨了饿,别说结印施法,就是站着都很勉强。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但宛空这首席弟子就因为不能挨饿,把重责全部推给了他,自己不是借修行之名游山玩水就是在望星山跟着张散仙悠闲度日,令他很是忿忿。 如今师弟有事,宛空于情于理都得来京城助他一臂之力。 姜跳跳他们之前都没有见过她,但徐瑶收的弟子一般都长得不错,比如成橘跟方很巧,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宛空也是个美人。 等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师姐站在跃然居门口时,众人不由有些愕然。 宛空的确挺美,前提是她能再瘦个十斤二十斤。 说她胖吧,其实瞧着也还好,一张圆脸配上圆圆的眼睛挺讨人喜欢,如果穿身好看的衣服,估计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她偏偏穿了件奇奇怪怪的术师袍,这儿一个口袋那儿一个口袋,塞满了各类零嘴,一走路就往外掉。 这样一个爱吃零嘴的胖姑娘居然是成橘的大师姐,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宛空的本事,就是煌采看了也觉佩服。 她边听成橘说比试的事,边拿出面普普通通的小圆镜,单手划咒,将圆镜分成一模一样的两面,新的挂在成橘胸口,旧的仍旧收好。 “一念双生镜。”宛空道,“只要你戴着它,走到哪儿我都能从旧镜里看到你,如果情况紧急,我还能通过它移物或是易人,不过你说话时小心些,让那个奚柏青瞧出来就不好了。” 宝秀他们啧啧称奇,对宛空的印象大有改观,倒是司徒明舒提出了异议:“这虽是个好办法,可对奚柏青不太公道吧。” 成橘冷冷道:“行啊,你保证宰相大人不在背后动手脚,我也就不跟他玩花样。” 宛空也道:“我用这一念双生镜,只是以防万一,若对方不使诡计,我也绝不会出手。师弟再怎么不济,斗那个无名小辈总绰绰有余吧。” 司徒明舒还想再说什么,可他说了也是两面不讨好,只能作罢。 到了比试当天,成橘一大早就去了皇宫。 宝秀他们因要顾着酒肆,不能观战。煌采、姜跳跳与宛空则在楼上房间里守着一念双生镜,从中观察成橘的一举一动。 他们都没有进过皇宫,如今也算是沾成橘的光游览了一次,人间帝王的宫殿巍峨恢弘,富丽堂皇,比起天上神宫,自是另一番风景。 成橘身边还有两名宦官替他引路,宦官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犹若女子,煌采听了就忍不住要笑,这笑声旁人听不到,成橘却是能听到的,他听得烦了就拿手敲镜子,直到其中一名宦官拖着声音道: “成人仙,这可就快到了。圣上面前万万不能如此无礼呐。” 那时人们对术师还是颇为敬畏的,认为他们有无上神通,故称“人仙”。姜跳跳与煌采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成橘,不由双双笑出声来,把成橘气得不行。 又行了一阵,只见前方有一座玉台,垂了金纱长帘,帘后隐约坐着几人,玉台两旁宫女如织,各捧着鲜花果酒,个个貌如天仙。 同行的宦官拉着成橘跪下,三呼万岁。 原来帘后坐着的,就是当朝皇帝。 煌采见状问道:“帘后共有三人,除了皇帝,想必还有那位出题的蓉贵妃,剩下一人却不知是谁?” 宛空道:“必是太子无疑。” 她这样说,是因为旁边还有宰相父子的席位,司徒珍在场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儿子都在,肯定是太子带他一起来的。 奚柏青也已就座,他与成橘两人一黑一白,真是泾渭分明。 玉台正前方有一张小桌,桌上有一物覆着红绸,估计就是那口箱子。 帘后的皇帝好似在讲话,成橘胸前的镜子正巧磕在了桌沿,故姜跳跳他们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有一名宦官上前揭开了红绸,果然露出一口包银角的檀香木箱子,镶金嵌玉很是华贵,且并未上锁。 这时成橘与奚柏青已离开席位立在了距离小桌五丈处。 帘后的蓉贵妃道:“这箱子是本宫当年陪嫁之物,几年前丢了钥匙,便一直放着。日前本宫命人卸了锁,却依旧打不开它,烦请二位人仙看看,箱里究竟放了何物。” 她话音刚落,一名粉衣宫女在旁边点起一支香。 香燃起的一刻,成橘与奚柏青同时划下了天目咒。 法阵穿透檀香木的四壁,其中之物清晰可见。 镜子前的姜跳跳、煌采与宛空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箱子里的东西,竟是一只未完全化成人形的妖! 那只妖浑身泛着浅浅的紫光,细长的十指紧紧扣住箱子,脸上神情懵懂,瞪着眼睛望向成橘与奚柏青。 贵妃的陪嫁之物里,为何会有妖? 这妖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不仅仅是成橘和奚柏青,镜子前的姜跳跳三人也陷入了苦思。 ****** 一炷香转眼已燃去了一小半。 成橘好似已按捺不住,右手紧紧攥住了一道灵符。 宛空见状道:“不要轻举妄动,你若说箱子里有妖,恐怕蓉贵妃会为难你。” “这妖究竟是本来就在箱子里的,还是蓉贵妃特意放进去的?”姜跳跳问道。 “一个弱女子,不会有这等本事吧。”煌采道,“就是看不出是什么妖……” 他话音刚落,腕上的麒麟珠耀出夺目光华,镜中妖的额头上升起一团小小的银白色烟雾,隐约是一样饰物。 “麒麟珠?”正往嘴里塞核桃酥的宛空面有讶色。 煌采轻咳一声:“偶然得的。” “哦。”宛空点点头,“我以前也有一串,不过送给我救命恩人了。” 她拍掉手上的糕点屑,仔细看了看那团烟雾,得出了结论:“是一只玉镯子。” “玉镯何以生妖?”姜跳跳不解道。 “那镯子上有血。”宛空拿手一指,“应该是怨气生妖,宫闱之中这种事也算不得稀奇。” 就在这时,只听奚柏青慢悠悠道:“成人仙可看出这箱子里是何物了?” 他们同是术师,又本领相当,奚柏青的这声称呼听来很是刺耳。 成橘道:“与你看到的一样。” “既看到了,为何不说?” “你又为何不说?”成橘挑眉道。 奚柏青叹了口气,好似很惋惜:“我是念在你年纪小诚心相让,你既不领情,那我可就说了。”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贵妃娘娘,这箱子里——” “箱子里是一只玉镯!” 成橘不待他说完就抢道。 “这个笨!蛋!”宛空在镜子前气得牙痒痒,“姓奚的明显在激他,这都看不出来!” 纱帘后的蓉贵妃道:“哦?既然如此,成人仙可有办法打开箱子?” 成橘立时语塞。 开箱自然不难,可难道要让那妖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扰圣驾?万一蓉贵妃见陪嫁之物中有妖,大怒之下降罪于他,岂不是自讨苦吃? 蓉贵妃等不到应答,道:“莫非成人仙只能看到箱子里边,却也没有法子打开?” 成橘的脸都白了,可他只能沉默。 一旁的奚柏青道:“贵妃娘娘,在下倒是能打开这箱子,只不过……” 他这话一说,不止成橘,宛空他们也颇为震惊。 “奚人仙有什么需要的,但说无妨。”皇帝也道。 “在下斗胆,想借贵妃娘娘头上珠钗一用。” 片刻后,方才点香的粉衣宫女双手奉上一支金钗。 “你难道真要将那妖物放出来?”成橘见他要去开箱,忍不住低声道。 “箱子里只有镯子,何来妖怪?”奚柏青朝他一笑,将钗尾插进锁孔,随即用力一扭。 宝箱应声而开,一道紫光冲天而起,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箱底静静躺着一只圆润的白玉镯,上面凝着斑斑血迹,好似雪里梅痕。其他还有些零星饰物,散落的珠子之类,都不及这玉镯来得华贵。 而那只邪魅诡异的妖,根本不见踪影。 有宫女捧起箱子呈给皇帝和蓉贵妃。也不知他们在纱帘后说了什么,过了一会竟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传出。 这玉镯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能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落下泪来? 姜跳跳他们无从得知,因为成橘将一念双生镜摘了下来,他们看到的只有漆黑一片。 待成橘回到跃然居,众人见他板着一张脸,知道他在第一局败给奚柏青后心情不好,也都不敢说话。 等到酒肆打烊后,宛空才说了句“输一局不算什么”,结果成橘更恼。 “谁说我输了!?”他气得一张脸煞白,“是平局!你们都觉得我不如奚柏青是吧!” 众人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噤若寒蝉。 事情是这样的,箱子里的玉镯是当年蓉贵妃入宫时得的第一样赏赐,不仅名贵更是心爱之物,她失而复得很是高兴,皇帝便打赏了成奚二人。至于比试结果,宰相自然力挺奚柏青胜出,毕竟是他开启了箱子。但奚柏青主动提出是成橘先看出箱中何物,应为平局。 这样一来,奚柏青就给别人留下了不居功自傲、谦逊有礼的好印象,比起成橘的确棋高一着。 关键是,最打击成橘的还不是这个。 “你们知道为什么箱子里没有妖么?”成橘闷声道,“他开箱的一瞬,就将妖物当场收降斩杀,手法之快简直不可思议,就连我也只能勉强看清他的动作。” 宛空闻言也变了脸色。 “师姐,我的确斗不过他。” 成橘自少年得志,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是司徒明舒给我的第二道试题,你知道的,师父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个。” 他摊开手心,露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字。 入梦。 ****** 这入梦,自然指的是进入别人的梦境。 再弱小的人,在梦里也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入梦者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如果不小心被困住,那就只能一直待在沉睡者的梦里,直到他醒来为止。 成橘的师父徐瑶极擅入梦破梦,曾经为许多困在噩梦里不得解脱的人破除梦境。他曾有心要教宛空,可惜宛空挨不得饿,而入梦往往需要好几个时辰,她就算不困在梦里,也会饿死在梦里,只能作罢。 至于成橘,徐瑶根本没想过教他这个。因为成橘凡事都贪快,什么都要一次学会,学不会的干脆永远放弃,这是他的长处,同时也是短处。这样的人若学了入梦,十之八九会被梦境所困。 入梦是为数不多的他没有从徐瑶那学到的东西,却恰恰是他与奚柏青的第二道试题。 “怎么办呐……”成橘只差没有抓狂。 “我也不会入梦之术。”宛空道,“不过那个姓奚的赢了还让着你,明显是瞧不起你,这回说什么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宛空说着望了一圈屋子里的其他人,“你们谁会入梦?” 胭扑闻言看着阿菱,阿菱转过头去看小岚,小岚推了一把宝秀,宝秀咳嗽两声,指了指姜跳跳。 “跳跳啊。”宛空往嘴里塞了一块米糕,“那你去比吧。我虽不会入梦,移神还是会的。” 煌采一口茶喷了出来:“他!?他去还不如我去!” 宝秀哼哼一笑:“我记得有谁想在别人的梦里套话,结果因为那人喝醉睡了三天就被困住三……” 煌采怒目而视,宝秀假装望天,只有姜跳跳不明所以:“这说的是谁?” 成橘抱着头坐在一边,往日京城第一术师的风度已经全然不见。 “让跳跳去?能不能行啊……” “人家好歹是快成仙的妖,总比你什么都不会好吧。”宛空将剩下的米糕一口气全吞了下去,“再说了,我就不信姓奚的样样都行!” ****** 事实证明宛空这次还是小看了奚柏青。 第二场比试的地点在德秀宫,成橘到宫门前时,正巧遇到了这位奚人仙,只见他背着双手一脸云淡风轻,好似在自家庭院里漫步一般悠闲,显然对入梦之题丝毫不觉困扰。 相比之下,成橘显得很是烦躁不安。 一念双生镜前的宛空比他还要紧张,从成橘进宫到比试开始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已经吃掉了至少三斤的云片糕。 这次皇帝和蓉贵妃都不在,就连宰相司徒珍也没见人影,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三张环绕在一起的红木椅子和一道绣着百鸟朝凤的屏风。 “出题人到底是谁啊?”煌采边往镜子里张望边问道。 宛空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屏风后面的人影。 领路的宦官和成奚二人已经下跪行礼,屏风后走出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姑娘,浑身珠围翠绕,却是素面朝天。 这小姑娘人虽小,却是已故皇后之女,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德铃公主。 她站在比她高出一头多的成橘和奚柏青面前,一对杏眼里是藏不住的傲气:“上次蓉贵妃出的题也太容易了,根本瞧不出你们有几斤几两,还打了个平局,实在没半点意思。今天没请父王来,你们就不必拘谨,尽管拿出真本事来。” 宛空与煌采对看一眼,方知道上次纱帘后另外一人不是太子而是她。 德铃公主说着挑了张椅子坐下,双臂展开搭在扶手上,露出戴着金镯的白皙的手。 “今天的试题,是‘入梦’。以前徐瑶大师在宫里的时候,这入梦之术本公主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回,所以你们少拿应付小孩子那些把戏来糊弄本公主。”徳铃说到这里,瞥了成橘一眼,“以一个时辰为限,谁能先在梦里找到本公主,就算谁赢。” 成橘和奚柏青闻言分别坐在了其余两张椅子上,各拿出了一根青蓝色的线,一头系在德龄公主腕上,一头系在自己腕上。 屏风边的宫女开始点香。 就在火苗碰到香的一刻,宛空在一念双生镜前划下银白色的法阵,将姜跳跳推了过去。 法阵的光芒消失时,红木椅子里的三人已沉沉睡去。 宛空擦了擦额上因过度紧张而沁出的冷汗,目光望向身边一动不动的姜跳跳。 “成橘?成橘?” 姜跳跳睁开眼睛,叫了声“师姐”就昏睡了过去。 煌采急忙扶住他,转头问道:“怎么样,成功了没?” 宛空抓起仅剩的两块云片糕,直接咽了下去,半晌才道:“成功了,跳跳已经在那小公主的梦里了。” ****** 姜跳跳一进入德铃公主的梦境,看到的竟是万安街。 梦里的万安街跟真实中的相比几乎没有差别,他甚至还看到了跃然居,只是往来的人都长着一样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脚步缓慢,神情淡漠。 因为移神术的关系,姜跳跳此刻是成橘的模样,一身白衣在人群中显得很是扎眼。 他四下张望,既没有看到奚柏青,也没有看到那个小公主。 不过她既然能在梦中构筑出万安街,说明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只是印象不深罢了。 按照常理,德铃公主很有可能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就是皇宫。 姜跳跳站在人群中望去,只见万安街的尽头处,有一片雾气笼罩,隐约是一片湖水。 湖的另一边,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原本应该在城东的莲心湖,此刻居然横在万安街与皇宫中间。 姜跳跳穿过如织的行人往湖边走去,走出万安街的一刻,感到有雨点打在了肩上。 他越走近莲心湖,雨便下得越大。 姜跳跳折了支荷叶,化出一把油纸伞,举步踏上了湖面上的石桥。 狭长细窄的石桥只有小孩儿手掌一般宽,他走一段,身后的桥就碎掉一段。 行至湖中心时,桥两边的荷花已经开满,硕大的花朵像巨碗一样盛满了雨水。 他站在只剩下一半的石桥上,直直望入湖底,湖水下面好像有很多双眼睛也在看着他。 姜跳跳忽然想起了观莲节的时候,林万可为了救人溺在莲心湖里的情景。 那时他救了林万可,却只是将他推出了水面,并没有让别人知道是他做的。 为什么没有告诉林万可是他救了他呢? 姜跳跳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静静地看着被雨水打出无数涟漪的湖面,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雨声。 湖水下那些若隐若现的眼睛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双还在看着他。 “救救我。” 一个微弱的声音穿透雨声,传入他耳中。 姜跳跳不由一怔,再看水下,一个人影已清晰可见。 “救救我……” 那人好像正被拖进湖水深处,只奋力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姜跳跳看不清对方的眉眼,观莲节那晚救人的记忆却越来越明晰。 湖水下的人影也好似拨开迷雾一般,慢慢变成了林万可的模样。 “快救我……不然我会死的……” 林万可的脸在水下显得说不出的苍白,眼里尽是绝望。 姜跳跳俯下身去,画了锦鲤荷花的油纸伞随他松手飘然而下,落在那人影上,又变回了一支碧绿的荷叶。 “是梦呢。” 他喃喃自语,站起身重新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看不见的手轻轻拉扯他的衣袖,拍打他的肩头。 “为什么不救我?你不肯救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姜跳跳充耳不闻,在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向湖对岸的皇宫。走到最后一步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石桥已经完全断裂,整个莲心湖连带对面的万安街都在他眼前崩塌。 “那小公主还真没有骗人。” 方才他若是去救水里的人或是在石桥上回头,很可能就会被困在梦境深处。看来德铃公主并不仅仅只是见识过入梦之术,徐瑶一定教过她些什么。 姜跳跳叹了口气,转身去看面前高耸的宫殿。 大雨已经随着莲心湖的消失而停止,天空中飘下的,是雪。 皇宫的屋顶铺了一层雪被,窗下结了无数的冰棱,闪出晶莹的光芒。 他踩在结了冰的地上,一路走去只看见穿红戴绿的宫女们捧着各色点心美酒,个个行色匆匆。 德铃公主对皇宫极为熟悉,故这些宫女都是眉目分明,想来与真人无异。 有两名宫女走在最后,各捧着一只宝箱,边走边说着话。 “六公主的新衣服送去了没?” “刚送去德秀宫了,先前哪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雪,还好送得及时。” 两人只顾说话,完全没发现姜跳跳跟在她们身后。 其实就算发现了,她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只是梦中人而已。 姜跳跳跟在宫女们的后面走到了德秀宫,发现完全不是现实里空空荡荡的样子,而是张灯结彩,无数的美丽宫女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宫殿正中一个大大的“寿”字,看来这个梦里,是在为德铃公主贺寿。 姜跳跳看到一身新衣的德铃坐在一张铺了锦垫的椅子上,正在拆一个又一个的礼盒。 他知道这个只是梦里人,真正构筑这个梦的德铃不是她。 这就好像有的人做梦,会像旁观者在梦里看见自己一样。 那么真正的德铃又在哪里? 姜跳跳走出宫殿,在大雪里慢慢地踱步。 风夹杂着雪末打在他身上,即使是在梦里,也让他觉得有些冷。 地上的雪已积得很厚,有人走过的地方就会留下纷乱的脚印。 姜跳跳注意到有一行细小且微浅的脚印,上面还落着已然冻结的花瓣。 “是桃花啊。”他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随即沿着那行脚印往前走。 越往前走,地上的花瓣越多。 等到桃花铺得几乎跟雪一样厚时,姜跳跳的眼前出现了一座花园,里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且温暖如春,与大雪覆盖的皇宫几乎是两个世界。 花园里拴着一头巨大的狮子,正趴在一株怒放的海棠边沉睡。狮子背上坐着一个穿太监衣服的小姑娘,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生得伶俐可爱。 “穿白衣服的哥哥,你也是来看猫儿的么?” 小姑娘摸了摸狮子的头,用极可爱的声音问姜跳跳。 “是啊。你的猫儿真讨人喜欢。”姜跳跳道,“除了我,还有别人来过这里么?” “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戴面具的哥哥来过,他也说喜欢猫儿。”小姑娘笑嘻嘻道。 “那个哥哥到哪儿去了?”姜跳跳听她描述,心知一定是奚柏青。 小姑娘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嘟起嘴道:“不告诉你。” 姜跳跳闻言失笑,想了想道:“那这样吧,哥哥给你变个戏法,你要是看了开心,就告诉我好不好?” 小姑娘拍手大笑:“妙极,我最喜欢看变戏法了!” 姜跳跳四下环顾,见周围百花齐放,争妍斗丽,唯有桃树落尽繁花,便施展法术,将地上花瓣全数卷起,如蝶群一般纷飞舞动。 狮子背上的小姑娘看得直拍手叫好,姜跳跳陪她玩了一会就撤去法术,见她一脸失落,歉然道:“我没有太多时间陪你玩呢,你告诉我那个黑衣服的哥哥去哪儿了好么?” 小姑娘拍了拍狮子背,道:“我带你去找,你上来罢。” 姜跳跳轻轻跃上狮背,坐在了她身边。 巨狮睁开眼睛,低吼了一声就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姜跳跳虽是妖,真身好歹也是一只兔子,坐在狮子背上不免有些不舒服,那小姑娘倒是毫不在意,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话。 “你姓姜啊,那我叫你小姜哥哥好不好?”小姑娘伸出手抚摸着狮子,“我叫小安,它叫猫儿。” “小安……”姜跳跳若有所思,“你一直在那花园里么?” “不是呀,我有时才去那儿玩,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她说着伸手一指。 姜跳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一道阴沉沉的高墙,墙上有一扇上了锁的大门,左边空空如也,右边雕着一条活灵活现的巨蛇。 他看得出神,巨狮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黑衣服的哥哥就在前面的屋子里。”小安道,“我不能陪你进去了。” 姜跳跳道了谢后跃下狮背,走进那间四面垂着紫色绸子的屋子前低头看了看手腕,入梦线已快要消失不见,说明时间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看,小安跟猫儿已经不见踪影,那道黑压压的墙却还在原地,原本空白的左边多出了一只仰天怒吼的石狮。 姜跳跳心知那道门一定有玄妙,不过眼下没有时间多做探究。他在飞舞的绸缎中步上台阶,一路走去只听见银铃般的笑声。 无数个德铃公主正在朝他笑。 她们有的捧着花,有的拿着书卷,还有的带着一只老鹰,但每一个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锦袍,戴着一模一样的金冠,就连脸上的梨涡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姜跳跳腕上的入梦线只剩一点浅浅的青蓝,他却不急不缓地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公主们。 有一个忍不住问道:“你不着急么?” 姜跳跳摇摇头:“不着急,我知道你们谁是真正的德铃公主。” 又一个小公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指出来?” 姜跳跳叹了口气,道:“说出来这个梦也就结束了。我能看见颜色的时候不多,所以……有点舍不得。” “你平时看不见颜色么?”好几个德铃一起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道。 “是啊。”姜跳跳道,“所以我能看得到的时候,就算差别很小的颜色,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说着,举起系着入梦线的手腕。 仅剩的一点青蓝色也越来越浅,就在消失前的一刻,姜跳跳出手如电,抓住了其中一个德铃的手臂。 与此同时,她肩上的那只雄鹰展开双翅,化出一片黑衣。 姜跳跳只来得及看到奚柏青露出一半面目,梦境里的一切就在瞬间化为晶尘。 待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已重回黑白。 “刚刚好一个时辰。”宛空长吁一口气,“如何?” 姜跳跳摇摇头:“不知道,我好像与奚柏青同时找到了公主。” “又是平局么。”煌采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我总觉得这个奚柏青不大对劲。” “等成橘回来再说罢。”宛空虚弱地坐倒在椅子里,看来移神术已耗去了她大半心力。 姜跳跳其实也很疲累,但他脑中总盘旋着那道阴暗的大门,久久挥之不去。 石狮和巨蛇,很明显是在守护很重要的东西。那扇门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不出煌采所料,“入梦”一试的结果也是平局。 姜跳跳凭入梦线的变化深浅认出了真正的公主,原本应算是赢了,不过成橘因为上次奚柏青相让的事耿耿于怀,执意要求是平局。 姜跳跳没忍心告诉他,其实奚柏青化出的那只鹰比他先找到公主,只是一直没有显出真身而已。 他有意一再相让的目的,姜跳跳并不知晓,但他直觉奚柏青并无恶意,也就不去说穿了。 成橘的第三场比试定在中秋后一天,司徒明舒给他看了试题之后,他竟不说内容,一念双生镜也摘下还给了宛空。 “这场我想堂堂正正去跟他比。”成橘这样解释,“即使会输,我也想知道我跟他之间究竟差了多少。” 宛空欣然同意,其实早在第一场,她就明白师弟的确不是奚柏青的对手,但有个强敌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 跃然居的众人近期为了成橘的事个个都很紧张,如今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着手准备过中秋了。 中秋一直是姜跳跳很喜欢的一个节日,月宫中的玉兔美人就是他在中秋认识的朋友。 今年的中秋虽在人间京城过,该有的还是一样不少。 宝秀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月饼,佳酿托小米仙送来了桂花酒,阿菱与小岚买了谷壳灯和杨桃灯,大家早早地打烊后就一起饮酒吃月饼,末了还去街上看戏曲。 虽然成橘明日有比试,还是开开心心地一块去了,一行人挤在人堆中看戏台上的“嫦娥奔月”,手里的灯都被挤变了型。 姜跳跳还是头一回看这样的戏,觉得十分新鲜,不由越走越往前,与煌采他们渐渐离开老远。 台上的嫦娥广袖舒展,舞姿曼妙,姜跳跳跟着旁人一起鼓掌喝彩,却冷不防被人一推,差点磕到了前边人的脑袋。 “小姜哥哥?” 他定神一看,挤上来的竟是林百知。 “你也来看戏么?”林百知兴奋地凑过来,手里的兔儿灯已经耷拉了一只耳朵。 姜跳跳点点头,问道:“你大哥呢?没一块儿来么?” 林百知老气横秋地叹道:“大哥最近也不知怎的,总是没什么精神,现在一个人在家待着呢。” 姜跳跳问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林百知道:“不清楚。我本来拉他出来一块儿看戏的,他都不肯。” 这时林百知的小伙伴找到了更靠前的位置,招呼他过去,他便猫着腰又往前挤去了。 姜跳跳忽然就没了心情再看戏,总想着去看看林万可。 他一个人挤出了人群,往福寿街的方向走去。 比起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万安街,福寿街真是有够冷清,林万可那间小小的糕饼铺子更是一片漆黑。 姜跳跳敲了门,等了好久才有人来应,且门一打开就是扑鼻的酒气。 醉眼朦胧的林万可倚在门边上,好容易才认出了姜跳跳,随即硬要拉着他一块儿喝酒。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桌上的酒瓶已空了好几个,虽是桂花酒,但也经不得这么喝,姜跳跳知道林万可酒量一般,便劝他少喝些。 谁知道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林万可就跟个小孩子一样闹起来。 姜跳跳无奈只能陪他一起喝。 这桂花酒自然比不得佳酿送来的,但喝着也别有一番滋味。 姜跳跳是一口一口地品,林万可则是拿酒当水似的往嘴里灌,等到灌完第五瓶时,他突然磕磕绊绊问道:“跳跳……你、你有喜欢的人么?” 姜跳跳被他问得一愣。 “有啊,煌采、胭扑、小岚他们我都很喜欢。” “不是这个喜欢。”林万可道,“是……想要一起过一辈子那种喜欢……” 姜跳跳想了一会,道:“你是指心上人么?” 林万可点点头,趴在桌上拿手拨灯芯。 “我……我就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是他……” 姜跳跳许久不见他说下去,问道:“她怎么了?” “我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他……他是……”林万可说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反而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姜跳跳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会,伸出手抚在他发顶,温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没事的。” 林万可趴了一会,渐渐也就没了声响。 姜跳跳以为他睡着了,便搀他起来,想将他扶到床上去。谁知道林万可酒意未消,手猛地一拽,就将姜跳跳带得一个趔趄栽在了床铺上,即使身下有棉被,他也觉得肋骨那儿生疼。 这还不算,林万可压住了他半个身子,他一转头,就对上他那张还带着泪痕的脸,呼吸的热气带着桂花酒的味道喷在他脖子里,有一点点湿润的痒。 “小林?小林?”姜跳跳试着去推他,谁知道他整个人就这么抱了上来。 “乐先生……”林万可嘴里不知道念叨些什么,语气里又带上了哭腔。这下姜跳跳彻底没辙了,只能任他抱着。 见身下人不动,林万可换了个姿势将他抱得愈紧,好几次嘴唇擦过他的脸颊,最后将脸埋在他脖颈处,再不肯挪走。 这回他是真的睡着了。 姜跳跳的脸也有些热,却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方才无意中的亲吻。 抱着他的人睡得极不安稳,眼睫处还是一片湿润。 “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姜跳跳明知得不到应答,还是轻轻问了一句。 这时突然有小孩儿的叫嚷声传来,伴随着开门的声响。 姜跳跳知道是林百知回来了,急忙想挣脱林万可的手臂,却因他抱得极紧,怎么也挣不开。 林百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姜跳跳情急之下,化出了白兔的原形,这才逃出了他的怀抱。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林百知提着兔儿灯走进来,正对上跳下床铺的姜跳跳。 “呀,有只兔子!” 林百知欢呼一声,弯腰将他抱起来,拿脸去蹭他。 “谁家的兔子跑咱们这来了!”他摸着姜跳跳的耳朵,欢喜道,“今天晚了,你就跟我一块儿睡吧,明天带你回家好不好?” 姜跳跳哪能说得出个不字,不由想即使被林百知看到了又如何呢?现在倒好,一时半会真走不了了。 他本想趁林百知睡着时再逃走,没想到之前的酒劲上来了,头昏昏沉沉的,睡得倒比林家兄弟还熟。 ****** 林万可中秋之夜喝得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林百知非常乖巧地给他煮了粥热了菜,待他吃完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大哥,给你看个宝贝。” 林万可知道林百知所谓的宝贝不外乎一些破破烂烂千奇百怪的无用之物,根本不放在心上,没想到他从身后抱出一只雪白的兔子。 “好玩吧?”林百知一边逗着兔子一边乐道,“昨晚我回家时在你房里见到的,估计是别人家养的,跑错了地方吧。大哥,我们养它几天好不好?” 林万可将兔子抱过去,只见它白得如雪团一样,一双眼睛玛瑙般透亮,十分惹人喜爱。 “这兔子可能睡了,我从书院回来时它还没醒呢。”林百知道,“大哥大哥,让我养几天吧?” 林万可见弟弟一脸期待,实在不忍让他失望:“等找到了主人家,可一定得还回去。还有,不准带去书院。” 林百知欢呼起来,抱过兔子又蹦又跳。 他给兔子取了个名叫阿雪,吃饭时也舍不得放下,还把自己碗里好吃的拨给它。 林万可见了就道:“别什么都拿给它吃,兔子娇贵着呢,吃坏了要生病的。” 林百知便只敢给它吃菜叶了,临去书院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看好它。林万可再三应了,他才放心出门。 待弟弟走后,林万可将阿雪抱到厨房,开始做糕点。 一大盘拌好的豆沙馅散发出诱人的甜香,他不经意间一看,发现阿雪已经跳到了盘子旁边,伸出舌头去舔豆沙。 “这个不能吃,吃了会生病的。” 林万可将阿雪抱开去,又摸了摸它的耳朵,却见它一双晶莹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脑袋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 “这么想吃啊……”林万可无奈地笑笑,拿了个小碟拨了一点点豆沙放在它面前。 阿雪趴在碟子前面慢腾腾地吃豆沙,样子乖巧得不行。 林万可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姜跳跳,不由笑道:“我有个朋友,吃东西时跟你一个样,说来他也是属兔子的,等下带你去见见他好不好?” 阿雪头也不抬继续吃豆沙。 林万可摸了摸它柔软的耳朵,转身继续做糕点。 等全部做好装进食盒后,他准备出门去送,转眼看到阿雪,总觉得不能留它一个。 “上来,带你一块出门。” 他伸出一只手,阿雪便跳到他手掌上,顺着手臂往上爬,最后软趴趴地伏在他肩上不肯动了。 林万可就这样带着它一起去送糕点,有认识的人见了纷纷说这兔子好看,可一旦伸手去摸,阿雪就往林万可脖颈那缩,将身子整个儿团起来。 林万可只得说兔子怕羞,只认他一个,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他跟阿雪见了也没一天,这兔子可一点都不怕他。 快走到跃然居时,林万可想着得去跟姜跳跳道个歉。 中秋那天他记得姜跳跳有来家里找他,结果他喝得晕晕乎乎,估计也没好好招待,怎么也得去赔个不是。 “阿雪,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他轻轻拍了拍阿雪的小脑袋,肩上却忽的一空。 阿雪一跃而下,几个蹦跶就消失在人群中。 “阿雪!”林万可拔腿追去,连散落的食盒也来不及去捡。 他追出了万安街,直跑到常禄街才追上了阿雪。 “跑什么呀,真是的。” 林万可将兔子抱起来,细心抹掉它沾上的泥点,又亲了一亲,“不想去就不去了,咱们回家。” 他刚要走,余光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忙抱着阿雪躲起来。 不远处的店里,乐莘正带着文近在挑书。 林万可等了好一会才敢探出头去,正巧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他就呆呆地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阿雪好似觉出他不对劲,一个劲拿小爪子挠他的衣袖。 林万可看着它无邪的眼睛,鼻子猛地一酸,颓然坐倒在地上,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将阿雪抱到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它的耳朵。 “阿雪,刚才那个人,你看见了没?他叫乐莘,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也是……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他见阿雪趴着不动,苦笑道:“很可笑吧?我跟他都是男人,可我……就是止不住地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他有学识,究竟为什么喜欢,我自己也说不清……” “他以前,应该也是把我当朋友的吧……可我有天昏了脑子,跟他说了心意,这下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林万可慢慢道,“他生病身体不好,我煮了好多好多药粥,不敢亲手给他,只能托文近送去,但他还是知道了……他让文近给我银子,可我……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阿雪乖巧地伏在他胸口,把温热的小脑袋靠在他身上。 林万可仰天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贴在脸上。 “说了这么多,你也是听不懂的。不过我说出来,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他让兔子伏在肩头,转身往福寿街走去。 “回家给你吃豆沙好不好?” 阿雪发出满足的呜呜声,柔软的小爪子搭在他肩上轻轻蹭着。 林万可侧头亲了亲它,微笑道:“阿雪真乖,我都舍不得把你还回去了。” 他是真心想多留阿雪几天,反正京城这么大,要找到它的主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第二天阿雪就不见了。 林百知不依不饶大哭了一场,吵着闹着要阿雪,林万可答应再给他买只兔子他也不肯,嗓子都哭哑了还不罢休。 其实林万可自己也很想念阿雪,这小兔子虽然只在他身边待了一天,但他已经对它倾诉了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不清楚阿雪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阿雪有没有回到主人家,但他时不时都会想起这只乖巧的、特别黏他的小兔子。 有一次林万可跟姜跳跳提起了阿雪,说它跟他一样喜欢吃豆沙吃得一嘴都是,姜跳跳听了便问,你喜欢那只兔子么? 林万可答喜欢。 姜跳跳又问,是哪种喜欢,可以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么? 林万可不由失笑,刚想说人跟兔子怎么可以过一辈子,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般咽了回去。 如果阿雪还在,我真的可以养它一辈子,请它吃一辈子的甜豆沙。 林万可当时是这么答的,他记得说完这句时,姜跳跳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很开心,那副满足的样子,好像能吃到一辈子甜豆沙的是他自己一样。 ****** 姜跳跳中秋之夜离奇失踪,过了一天才回跃然居,因而错过了成橘的最后一场比试,引得众人很是不满。 煌采最为不快,因为他整整找了姜跳跳一晚,几乎要将京城翻个个儿。 他自然想不到自己火急火燎时,姜跳跳以兔子的原形在林万可家睡得正酣。 成橘对姜跳跳的失踪倒是毫不在意,或者说,他现在心情好得对任何事都不会在意。 因为他胜了奚柏青。 据司徒明舒说,这最后一场比试的内容是“制幻”。 两人要分别在一间空屋子里施展幻术,谁能骗过众人的眼睛,谁就是赢家。 两位术师都想出了十分巧妙的方法,尤其是成橘。他将整间屋子往后挪了一尺,看似毫无变化,可每一个试图去开门的人还没碰到门环,就已经撞在了墙上。 司徒明舒说,其实奚柏青也做得很好,但相较之下,还是成橘的方法更直接有趣,因此成橘胜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龙颜大悦,亲赐成橘“京城第一术师”的金字匾额,更有其他赏赐,足足派了十人才将东西全部抬回了自在观。 而成橘自己对那些赏赐是丝毫没有兴趣,他那么高兴完全是因为在对方没有相让的情况下,赢了他一局。 宛空也很是欣慰,既然事情已了,她也要离开京城继续自己的游历。 送走师姐后,成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不愿意继续留在皇宫里了。” 他理了理身上纤尘不染的术师袍,笑得有些无奈:“皇宫里的人,不论是皇帝还是贵妃,公主还是皇子,都将我们看做是‘会施法术的人’而已,我们的本职是降妖除魔,但在皇宫里,我只要让他们开心,放着妖怪不管也没有关系,这样跟跑江湖变戏法的有什么区别呢?” 姜跳跳听了虽也感慨,可他不是成橘,又怎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 成橘拍了拍姜跳跳的肩,豪气万丈道:“等你成了仙,我也把自在观留给别人,回去望星山卖凉茶算了!” 顿了顿,又道:“这次是说真的!” 跃然居的众人都大笑起来,阿菱也跟着道:“我在人间也待够了,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也都见识过了,等跳跳成了仙,咱们也回去了吧?” 小岚与宝秀也表示同意,煌采哼了一声,神情有些不悦:“好不容易才建成的跃然居,你们说得倒轻松。” “等想来的时候,再一块来不就行了?”小岚笑道,“跳跳你说对不对?” 姜跳跳违心地点头。 只有胭扑一言不发,低着头坐在旁边。 “胭扑你怎么了?”阿菱发觉他不对劲,轻轻推了推他。 胭扑摇摇头,手指摩挲着一个小而精致的同心结。 姜跳跳认出那是司徒明舒磕伤额头那天塞给他的,胭扑居然留到了现在。 他不由想,胭扑会不会是舍不得那个可恶又可爱的败家子? 那他自己,是不是也有舍不得的人? 姜跳跳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林万可。 想到他做的豆沙包,他小小的糕饼铺,他穿着新衣裳时的笨拙,他因救人而溺在湖中的情景,还有……他那些无意的亲吻。 姜跳跳化作兔子时,他在他的脸颊和唇角落下了无数个亲吻,虽然很轻,但留下的温热好似还没有散去。 他不由自主抚了抚嘴角,忽然又想起了他醉后喊的那个名字。 乐莘。 那是个何其清淡文秀的人,一身杏色的衣衫,好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听林万可说,他学识好,人品也好,难怪他会那么喜欢他。 姜跳跳记得上次玉兔美人给他写的信里,提到了一个叫天机星君的男子。玉兔美人说她第一眼见到时,就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惜他很久很久才会来月宫一次,每次她也只能以兔子的模样见他。 玉兔美人的人身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她很想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天机星君面前,可惜她不能。 在见不到的日子里,她常常会想他想到心口处隐隐的疼。 玉兔美人说,那叫相思。 姜跳跳此刻也觉得心口那有些疼,这是不是说,他也学会了相思。 ****** 成橘的比试过后,姜跳跳又回复到了之前的悠闲日子。 他每天坐在跃然居的二楼发呆,偶尔去看看司徒明舒又给胭扑送了什么,或者听小岚与阿菱斗嘴。 他也一如既往地去林万可的糕点铺买豆沙包。 其实他现在每次见到林万可,都会有些不自在,有时甚至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跟他说话,好像有人拿羽毛在他背后挠挠一样,坐立不安又无所适从。 姜跳跳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于是他只能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豆沙包。 豆沙还是很香很甜,但吃到嘴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林万可看到他埋头大吃的样子,就笑着说他像前几天跑到自己家里的兔子阿雪。 林万可还说,如果他找到了阿雪,就是请它吃一辈子的豆沙也可以。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姜跳跳莫名觉得很甜。 不是豆沙的甜味,也不是桂花酒的甜味,这种甜在心里,只要一点点,就会蔓延开去,直至铺天盖地。 他忽然有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很惊奇的念头。 也许……成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就算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能活短短的几十年,过得开心也足够了。 姜跳跳想到这一点时,着实吓了一跳。 在他还是一只小兔子时,煌采就不断地跟他说,当仙是如何的逍遥自在。 他不辞辛劳地给他找来各种仙丹灵药,就是为了让他早日成仙,如今他却想去做人,要是被煌采知道了,肯定会气得再也不理他的。 姜跳跳觉得很苦恼,可是又不能告诉周围的人,只好写信给玉兔美人。 他还没有等到玉兔美人的回信,却等来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再见的人。 ****** 那天姜跳跳坐在老位置看着人来人往的万安街发呆,有人在他面前坐下也没有注意,直到那人拿袖子挡住他的视线。 “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极熟悉的清脆声音,他抬头一看,扮了男装的德铃公主正朝他笑。 “你是……” “我们见过的。”她说着收回宽大的袖子,“在我的梦里。” 姜跳跳道:“你知道那次入梦的不是成橘?” 德铃嘻嘻一笑:“徐瑶大师以前说过的,他的弟子没有一人会入梦术。所以我在比试之后问了成人仙,他只说你在跃然居,我过来一看,第一眼就知道肯定是你。” 她今天没有戴那些繁复的头饰,而是扮作个秀气的男孩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比上次在梦里见到还要惹人喜爱。 “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姜跳跳闻言一笑:“你是公主,还有什么是要求人的么?” 德铃撅起嘴哼了一声:“公主也不是事事称心的呀。再说了,”她又笑得露出两个梨涡,“我又不是求人,是求妖。” “你不怕我么?” “不怕。”德铃道,“我知道你叫姜跳跳,是兔子精。” 姜跳跳不由失笑:“你还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看不见颜色。”德铃道,“你平时只能看到黑跟白么?” 姜跳跳点点头,又道:“不过我知道你今天穿的是件黄色的衣裳。” 德铃瞪大眼睛:“原来你能看见?” 姜跳跳笑道:“看不见,但我可以猜。猜中的时候,往往比猜不中多。” 德铃忽然大笑起来:“你跟徐瑶大师一样有趣。” 她笑着笑着,眼神逐渐黯淡:“我这次要求你的事情,其实也跟他有关。你上次在我的梦里,是不是有看到一扇门,左边有一头狮子,右边有一条蛇?” 姜跳跳点头。 “我有时也能看到,但没有一次能走近它。”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银盒,从中取出一只已经残破的草蚱蜢。 “这个盒子是我最喜欢的,这只草蚱蜢放在里面,一定也是我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想不起来是谁送我的。问别人,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 德铃缓缓道:“我知道我肯定忘记了一些事情,而且那些事一定跟梦里的门有关系。但是我走不近它,即使走近了,也没有办法打开。那扇门是徐瑶大师设下的,一般的术师都对它无计可施,但我知道你可以。所以,我想求你帮我打开它。” 姜跳跳仔细想了想,道:“既然是徐瑶大师设下的门,封住的肯定是你不愿再回想的记忆,知道了对你未必有好处的。” 德铃苦笑道:“我知道。可是……” 她尚且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与年纪和身份都不相符的无奈。 “其实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我只问你,你愿意帮助我么?” 姜跳跳沉默了一会,答道:“愿意。” 德铃大喜,从袖中取出一根青蓝色的入梦线。 “这是我跟成人仙要来的,我只能再在宫外待两个时辰。如果成功了,我这辈子都感激你,就算不成功,我也认了。” 姜跳跳接过入梦线,起身去关了房门,又取出一支香。 燃香前他再次问道:“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德铃道:“绝不后悔。” 姜跳跳轻叹口气,将入梦线系在两人的手腕上,点燃了那支香。 烟雾升腾的一刻,他进入了德铃的梦境。 这次没有万安街,也没有莲心湖,他就站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面对着那扇阴沉的大门。 “小姜哥哥,是你么?” 穿着太监衣服的小安坐在门口,见他来了高兴得一跃而起。 姜跳跳上次见到她时是以成橘的样貌,没想到她还能认出他来。 “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姜跳跳歉然道:“我没有时间。” 小安失望道:“我好久没见你了……那个戴面具的哥哥也没有再来过,猫儿和鱼儿也不陪我了。” 姜跳跳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小安,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小安道:“多久?我记不清了。” “哥哥想打开那扇门,你有办法么?” 小安闻言瞪大眼睛:“不行不行,你不能到门那里去,猫儿和鱼儿会把你吞下肚子的!” 姜跳跳道:“我不怕它们。” 小安伸出小手拼命比划:“我不是逗你玩,猫儿生起气来,会变得这么高,这么大,吼一声连地都要震,你打不过它的!” 姜跳跳俯下身朝她笑了笑:“没事的。” 他抬起头时,石墙已经开始震动,那头巨狮居然从墙面上走了下来,每走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姜跳跳还是立在原地,狮子喷出的火花几乎已要溅到他身上,他却一动也不动。 巨狮仰天怒吼一声,大团大团的火焰如妖精般从它口中蹿起,利爪泛出寒光,眼看就要照着他的脸划下去。 姜跳跳不但不退,反而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小安的尖叫,他充耳不闻。 跳动的火焰堪堪擦过他的衣角,他视而不见。 他如同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像穿过雾霭般穿过了喷火的巨狮。 右墙上的大蛇探出信子,居然发出人的笑声:“小猫,你的把戏在他面前不顶用呢。” 巨狮回头怒瞪了大蛇一眼,化为烟雾回到了墙上。 “想打开这扇门的术师不止你一人,能过小猫这关的倒还真不多。”大蛇道,“你可知道,方才若有半点动摇,那火焰和利爪就会变成真的,将你撕得渣也不剩?” 姜跳跳淡淡道:“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梦。” “但愿如此。”大蛇说完这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不见了。 姜跳跳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脚下踩着桂圆般大小的夜明珠,闪闪发亮的宝石随处可见,翡翠仿佛流动的河水,遍地的尘土皆是金银。 即使是最奢侈的败家子,这笔财宝也足够他享用十辈子。 姜跳跳却叹了口气,解下头上的发带化出一把扫帚来。 空中有个声音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姜跳跳答道:“这些东西挡住了我的路,我要把它们都扫掉啊。”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一瞬间金银珠宝全部消失,周围幻化出满地花朵和潺潺清泉,诱人的鲜果压满枝头,清香四溢。 比这景色更令人心醉神迷的,是花丛中的美人。 她们一个个明眸皓齿,冰肌雪肤,露出的肩臂藕节般洁白无暇。 有几位美人就躺在姜跳跳的身侧,玉手已经抚上他的脸颊,笑得魅惑又迷人。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一位头戴珍珠的美人在他耳边叹道,“我不美么?” 姜跳跳道:“不美。” 他手里的发带再度变化,化为一个呆愣愣的痴肥女子,秃头歪鼻,笑得露出残缺不齐的牙齿。 “照我看来,你们都没有她美。” 美人们露出怒色,有几个甚至点着他的鼻子道:“这样一个丑女,怎么会比我们美?你莫非瞎了眼睛么?” 姜跳跳道:“各花入各眼。既然姑娘觉得我不识美丑,不如去找别人罢。” 戴珍珠的美人闻言冷笑一声,原本姣好的脸庞渐渐拉长变细,露出一双蛇眼,白皙的肩膀腐朽开裂,长出了尖刺和鳞片。 这样一来,姜跳跳变出的痴女还真算是美的。 浑身鳞甲的女子吐出脓水,笑道:“现在可还入你的眼?” 姜跳跳道:“甚好。” 他就地坐了下来,居然闭上眼睛小憩。 那些可怕的女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不断喷吐令人作呕的汁液,尖利的指甲在他耳边划出呼呼的风声。 姜跳跳却好似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叹道:“你赢了。” 周围的一切又全部散去,姜跳跳重新回到了石墙前。 墙上的大蛇道:“你很厉害。” 姜跳跳道:“入梦恰好是我擅长的而已。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大蛇道:“我见过很多进入这个梦境的人,都闯不过这前几关。其实我还有别的招数,但估计对你也是无用的。” 姜跳跳微微一笑:“过奖。我可以打开这扇门了么?” 大蛇道:“不行。你还需要问答一个问题。这是设下这道门的人留下的,只要你真的能回答,就可以走过去。” 姜跳跳道:“愿闻其详。” 大蛇道:“你心中最想的是什么?” 姜跳跳怔了怔,一时竟答不上来。 如果换了之前,他肯定会说是“成仙”,可是就在他要说出口时,一个声音对他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不是。 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姜跳跳说不出话。 他每次入梦皆是心神宁静,头一回觉得如此不安。 腕上的入梦线颜色渐浅,他的时间不多了。 大蛇叹道:“你竟也答不出么。” 姜跳跳喃喃道:“不……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最想要的,是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石墙突然炸裂开来,巨狮和大蛇皆消失无踪。 只有那道门还在。 小安立在门前,朝他笑了一笑。 “小姜哥哥,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会想我么?” 姜跳跳道:“会,我会一直记得你。” 小安笑着闭上眼睛,化成了一把钥匙,轻轻落在他的手心。 姜跳跳将钥匙插入锁孔,霎那间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流泻而出。 大门缓缓开启,他终于见到了被徐瑶封住多年的,属于德铃的那段记忆。 ****** 门后的世界,即使在姜跳跳看来,也是五彩斑斓的。 他见到了巍峨宏丽的皇宫,来来往往的宫女,还有当时才进宫不久的蓉贵妃。 那时的蓉贵妃还是个妙龄少女,已经深得皇帝宠爱,略显稚嫩的眉眼间满是骄傲。 她一边揽镜自照,一边问身边的宫女给六公主的寿礼准备得如何。 六公主就是德铃,在这段记忆中,她应该正在过生辰。 蓉贵妃问完话后又梳妆了很久,其间说了不少抱怨的话,多是关于德铃。 “一个小丫头过生辰而已,排场居然如此之大。” 她说完这句,从妆台上拿起一个宝盒,从中取出玉镯戴在腕上。 这镯子正是成橘与奚柏青猜物时的那一只,此时尚无血迹,冰雪凝就一般毫无瑕疵。 “呸,妖妇!” 窗外有个穿着太监衣服的小女孩,正踩在另一人的肩上往屋里张望。 被她踩着的那人极瘦弱,双腿已经有些打颤。 “公主……看见了没?” “快了快了,我得看清楚妖妇把宝贝镯子放在什么地方。” 小姑娘继续伸长脖子张望,脚下那人却坚持不住了,冷不防一个趔趄,两人都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呦……” 小姑娘疼得直哼哼,另一人忙将她扶起来,一边不停地说着奴才该死。 “呸呸呸,说了多少遍了,罗芩不是奴才!”她明明摔得很疼,却还是笑出两个梨涡,“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姜跳跳终于认出来,这个穿着太监衣服的小姑娘,就是德铃。 那时的她大约只有八九岁,除了那对梨涡,样子和现在一点也不像。 那个罗芩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孩子,也穿着一身崭新的太监衣服,只是太瘦,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无比宽大。 “这个妖妇,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戴我母后留下的镯子。你看着,我一定想办法把镯子抢回来!” 德铃说完,豪爽地一拍罗芩的肩:“走,跟我去御膳房偷东西吃!” 罗芩道:“公主,这不太好……” “你以前还肯跟我一起去的!怎么过了几年胆子越来越小了,快走快走!”德铃说完拉了他的袖子就往前跑,过长的衣服拖在地上,扬起灰尘无数。 姜跳跳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 这个小公主原来自小就这么任性,放着自己的寿宴不管,居然跟个小太监跑去偷东西吃,又顽皮又不讲理,跟大街上随便哪家的孩子一样爱玩爱闹。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等到再度清晰时,姜跳跳看到了一棵桃树。 “罗芩,我又不会了,你再教我一遍。” 德铃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坐在桃树下用草叶编蚱蜢。 她身边的罗芩已是清秀的少年模样,闻言笑了笑,慢慢地编了一次给她看。 他的手很巧,草叶在他指间穿梭成结,片刻后一只蚱蜢活灵活现。 “真好看!” 德铃拊掌大笑,把草蚱蜢接过去看了又看,“送我吧!” 罗芩点点头。 德铃就把草蚱蜢高高举起,透过阳光,新鲜的草叶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绿。 她看着看着,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 “罗芩,对不起……” 罗芩拿袖子去擦她的眼泪,一边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毒哑你,镯子明明不是你偷的!”德铃越哭越凶,“都是我没用……要是我早点知道……一定可以救你的……” 罗芩只是摇头,他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咽声。 “那个妖妇!”德铃狠狠擦了擦眼睛,面上露出与年纪毫不相符的阴沉,“你放心,我这就去求徐瑶大师整治她,她毒哑你,我一定要她百倍千倍还回来!” 罗芩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拼命拉扯她的袖子。 “你不用管我,我是公主,闹出天大的事也有人替我撑腰!” 罗芩松开手,拿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不值。 德铃看着他写字,眼泪又流了出来,“你总是这样,以前那些小太监欺负你,你不让我替你出头,我拿好吃好玩的给你,一转眼全被别人抢了你也不说,他们不会记你的好的!蓉妖妇冤枉你偷她东西,又有哪个敢帮你说句话?罗芩,你让我去替你出一次气不行吗!” 罗芩低下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奴”字,他还没有写完就被德铃打掉了划字的树枝。 “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奴才。”德铃侧过身抱住他,“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 有风拂过,妍丽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们的头上,衣衫上,好似要将一树的花都落尽。 姜跳跳静静地看着他们,甚至连呼吸声也不敢发出,虽然心知这只是一段记忆,但他仍是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桃花飘落的情景逐渐模糊,再次展现在眼前的,又是森冷的皇宫。 而这一回,罗芩已死了。 他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面前正是成橘与奚柏青比试时那口包银角的檀香木箱子,蓉贵妃的玉镯躺在箱子里,溅满了他的血。 姜跳跳这才知道,箱子里那只妖,竟是罗芩的怨气所化。 “还不快把他拖出去!” 发髻松散的蓉贵妃由两名宫女搀着靠在一边,颤巍巍的手指着罗芩,“德铃那丫头这是要反了天了,为了个太监,居然敢打本宫!” 一旁的宫女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有侍卫上前拖走了浑身是血的罗芩。 姜跳跳看得心悸,忍不住别开眼去。 蓉贵妃徒然消失,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德秀宫。 德铃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喊。 “罗芩是无辜的!他找到了蓉贵妃的玉镯,是想给她送回去!那个妖妇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要说是他偷的,他不能说话,连给自己辩解也不行!父王,德铃求你严惩蓉贵妃!” 皇帝立在她面前,良久叹道:“德铃,算了吧,他只是个奴才。” 德铃哭得撕心裂肺,一双杏眼肿得核桃一般:“奴才就不是人么?罗芩陪德铃一起长大,是德铃最好的朋友,他要是死了,德铃也活不下去了!” “放肆!”皇帝终于发怒,“你是公主,怎能为了个地位低微的小太监要死要活?这件事就此了结,谁若再提,严惩不贷!” 德铃攥着那只草蚱蜢哭晕了过去。 姜跳跳也觉心里难过,但更难过的,是他无能为力。 他在这段记忆的最后,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望星台,以及那时还在宫中的第一术师徐瑶。 望星台上,苍白消瘦的德铃仰起头问面前穿术师袍的人:“徐瑶大师,是我错了么?” 徐瑶道:“蓉贵妃误杀了罗芩,是她不对,可你不该害她夜夜噩梦,差点丢了性命。” “可是我讨厌她,她抢了我母后的位置,还害死了罗芩,她应该偿命的。”德铃哽咽道,“我是害得她被噩梦缠身,可是徐瑶大师,罗芩走了之后,我也每晚都梦到他,梦到他一身是血,要我替他报仇。” 徐瑶道:“罗芩可是这样的人?” 德铃哭着摇头。 “他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肯定不会高兴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想起他,我一日不忘,便一日不能原谅蓉贵妃。” “如此,便忘了罢。” 徐瑶说完这句,姜跳跳手上的入梦线消失不见,一切化为晶尘,散去时,重回现实。 面前的德铃早已泪湿重衫。 她捧起那只枯萎的草蚱蜢,哭得不能自已。 姜跳跳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德铃泪眼朦胧:“不后悔。” 她抹了抹眼泪,又问道:“罗芩的怨气结成妖,这是不是说,他也心有不甘?我用学来的术法害蓉贵妃为他报仇,究竟是对是错?” 姜跳跳沉默片刻,道:“他是含冤而死,可这么多年下来,怨气生出的妖还不曾化出人形,可见他并无太多恨意。” “他心地一直很好的……”德铃低下头去,摩挲着那只草蚱蜢。 “你还是放下这段事情罢。”姜跳跳劝道。 徳铃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会再乱来。当年蓉贵妃进宫,我觉得她抢了母后的位置,所以一直不喜欢她。我那时害得她夜夜噩梦几乎疯癫致死,她竟也没有如何为难我,现在也待我很好。我……不会再去做那些傻事了。只是,我还是觉得对不住罗芩。” 她说着站起身来,把草蚱蜢放回盒子里收好。 “姜公子,我要回去了。今天谢谢你。如果以后有任何事我能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姜跳跳目送她离开,从窗子里望去,徳铃瘦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他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早知这段记忆会很沉重,却不想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姜跳跳不由想,若是换成自己,是宁愿就此忘记,还是铭记一生?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倾洒在仍旧熙熙攘攘的万安街上。 那支燃尽的香散落成灰,残余的香气久久未散。 ****** 中秋过后,京城的天气也渐渐凉爽起来。 这天林百知放课回家,变戏法似的捧出个大西瓜。 “大哥你看,这是闻安的爹娘给的!” 林万可见状皱起了眉:“怎么又收人家东西,不是说了不许拿么。” “可是,他们硬要塞给我的。”林百知委屈道。 闻安就是观莲节那晚林万可救起的孩子,自从那次之后,闻安的爹娘总给他们送这送那,都是寻常人家,林万可收了几回后不好意思再拿,他们便转了目标改送林百知,小孩儿哪里懂推辞,见了好吃好玩的开心都来不及,全给搬回了家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林万可道,“你想要什么大哥会给你买,不能总拿别人家的。” “闻安的爹娘说是谢咱们的……”林百知撅起嘴,抱着西瓜不肯撒手。 “那也不行,帮助别人不能总求回报,明白么?” 林万可见弟弟一脸似懂非懂,叹了口气把西瓜接过去。 “大哥去切西瓜,不过你只准吃一块,吃多了等下会吃不下饭的。” 林百知欢呼一声,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一见他下刀就眼疾手快抢走了最大的一块。 林万可又好气又好笑,看弟弟吃得一脸甜水,就拿袖子去给他擦。 “真甜!”林百知满足得直嚷嚷,“小姜哥哥要是在,肯定也喜欢!” 林万可想到爱吃甜食的姜跳跳,不由笑了。 “百知,这个西瓜这么大,我们拿一半去给小姜哥哥他们好不好?” 林百知一边啃西瓜一边点头。 林万可便分了半个瓜切好片,拿食盒装了准备送去跃然居。 他走出福寿街的转角时,迎面冲来一顶小轿,为首的轿夫喊得震天响:“让开让开!” 林万可忙别过身子,待轿子过去后才自言自语道:“哪户人家啊,怎么这么霸道。” 京城的大户不少,可坐轿子这么火急火燎横冲直撞的还真不多见。 他低头看了看食盒,幸好平安无事。 可这一看,他就瞥到了落在地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绣了桃花的锦囊。 林万可捡起来打开一看,发现里边放着一对非常精巧的磨喝乐和一个挂了玉坠的同心结。 那对磨喝乐他曾经见过,就是七夕那晚,那个嬉皮笑脸的华服公子塞给胭扑的。 因为这玩意做得十分华贵,所以他自信不会认错。 那岂不是说……轿子里的是胭扑!? 林万可回想起那两个轿夫,皆是身材魁梧凶神恶煞,恐怕并非善类。 他心下大惊,忙跟了上去。 这两个轿夫走得极快,所幸走的不是大道而是小巷,林万可对这一带很熟悉,好歹还是给追上了。 他眼见着那顶小轿停在一栋废屋门口,屋里走出一名男子,跟那为首的轿夫说了几句话后,掀开了轿帘。 因为离得远,又不是正对着轿子,林万可只能看到他从轿中抱出一个人,那人浑身罩在一张银白色的网里,却露出一片绯红的衣角,正是胭扑平时穿的衣裳颜色。 林万可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对方。 他正要偷偷离开,却见抱着胭扑那人转了过来,这一看,他竟是认得的。 竟然是奚柏青。 林万可知道奚柏青是宰相府里的门客,莫非胭扑这是得罪了宰相!?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但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救不出胭扑,当务之急是先得去跃然居告诉姜跳跳他们。 林万可打定主意,正想悄悄转过身去,冷不防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林大哥,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万可吓了一大跳,也不看对方是谁,一把抓了那人的手就给拖出了巷子,一路发足狂奔,直跑到万安街才停下来喘气。 “林、林大哥……你跑什么呀……” 他定下神一看,才发现说话的人是锦绣,急忙松了手。 “我就跟你打声招呼,至于怕成这样么。”锦绣也是满面通红,额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对不住,我没看见是你。” “没看见就拉了人一块儿跑么?”锦绣笑道,“林大哥,你刚才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林万可哪里能跟她说实情,只能含糊其辞:“我、我见那片房子……以前没见过……” “那是咱们巧手庄傅掌柜的旧屋,一直租给别人使的,都是老屋子了,怎会没见过?”锦绣道,“林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见林万可支吾着不答,锦绣笑道:“逗你玩的。” 林万可也只能笑,可他还有正事,只得歉然道:“锦绣姑娘,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 “林——”锦绣一句话还没说完,林万可已走了。 他火急火燎赶到跃然居,一个箭步就往里冲,差点跟正要出门的煌采撞了个满怀。 待看清撞他的是谁,煌采脸上的不高兴已快要溢出来了。 “林小哥,这么有空啊。” 煌采有意无意挡在大门前,明摆着不想让他进去。 “跳跳呢?我有急事找他!” “急事?”煌采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食盒上,“又来送吃不完的包子么?” “不是的!”林万可急得满脸通红,“煌采公子,胭扑在不在跃然居?” “一会儿跳跳一会胭扑,你究竟来找谁?”煌采皱眉道。 “胭扑可能被人抓走了!” 煌采哼了一声,道:“怎么可能。” “真的!我亲眼瞧见的,有人拿网抓了胭扑,就在福寿街后面的巷子里!” “是什么人?” “这……”林万可细细回想,“其他的都不认得,但有一人是宰相府里的术师奚柏青。” “你看花眼了吧。” 见煌采仍是不信,林万可拿出了那个小锦囊。 “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 煌采接过去一看,笑道:“的确是胭扑的,不过他好好待在跃然居里,不信你自己看。” 林万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瞧见胭扑正坐在他平常的位置上喝酒。 “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万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胭扑的确是安然无恙,莫非他刚才真的看错了? “如何?我就说你是看花眼了。”煌采道。 “对不住。”林万可歉然道。 “无妨。林小哥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煌采刚要转身,林万可又道:“等一等,这是给跳跳的西瓜,劳烦你帮我给他吧,若是煌采公子不嫌弃,也尝一块试试。” 煌采接了食盒,淡淡道:“谢了。” 林万可见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奇怪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印象中他对自己就没有过好脸色。 不过他本也就不奢望与这样的贵公子结交朋友,稍想了想就不去在意了。 倒是胭扑的事情依旧令他不安。 林万可总觉得自己不可能看错,那个锦囊也千真万确是从轿子里掉出来的。 如果轿子里的不是胭扑,那又会是谁?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可转念一想,奚柏青何等人物,说不定是在秘密为宰相办事,自己若是多事扰了宰相府的人,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想,林万可也稍稍放下心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晚上再去跃然居看看。 ****** 福寿街后边的小巷中多是年头已久的旧屋,住着的大都是从外地来京城做小买卖的寻常百姓。 一到傍晚,这里就弥漫着各种食物杂烩的香气,说不上诱人,但能勾起每一个过路人的食欲。 这里的人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吃晚饭的时候可算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 他们经常端着碗坐在自家门口,一边吃一边聊天,说着一天中遇到的稀罕事。 “你们知道我今天在这儿看见谁了?”有一个卖碗糕的女人神秘道,“奚柏青,宰相府的奚人仙!” “骗人的吧,这样的人物哪会到咱们这地方来。”有人不信。 “我瞧得千真万确,就在那边,巧手坊的旧屋子那里。可我那时手头有生意,不能过去细看。” “是不敢吧?”其他人一起笑起来,“人家可是宰相面前的红人,又有地位又有本事,你这副模样过去,谁会瞧你一眼?” 那女人脸红了红,道:“你们不信就算了。” 那些人笑了一阵也就不再说这事,换了个话题又聊得热火朝天。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片小小的金羽毛自天空中飘过,晃晃悠悠,随风落在巷子深处,一座不起眼的旧屋子前。 金光闪过,羽毛隐没不见。 煌采现出身形,拿手一点,卸掉了旧屋门上的锁。 姜跳跳跟在他身后,见状道:“就是这里?” “听刚才那些人说来,应该不会错的。”煌采推开门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潮气让他直皱眉头。 “小林说,胭扑是被奚柏青抓来的?”姜跳跳仔细环顾了一圈,问道。 “他虽这么说,我始终不能确定真假,所以才用幻术让他以为胭扑还在跃然居。”煌采道,“而且这里怎么看也不像关过什么人。” “小林不会拿这事骗人的。”姜跳跳道。 煌采哼了一声,俯下身子去看地上早已腐烂的草绳。 “阿菱说,一大早就见胭扑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可如果真是奚柏青抓走了胭扑,他为的是什么?” 煌采道:“肯定是司徒明舒那小混账出的主意。” “他不会这么对胭扑的。”姜跳跳肯定道。 “那就是奚柏青上次败给了成橘,心有不甘所以伺机报复。” “就算他知道成橘与跃然居的关系,也不会因为这个对付胭扑的,奚柏青不是这种人。” 煌采道:“你眼中就没一个是坏人。反正我是想不出个究竟,你倒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姜跳跳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去宰相府找找看?” ****** 宰相司徒珍,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这样的人物,府邸自是奢华。 姜跳跳与煌采悄无声息来到宰相府,只见整座府邸朱门辉煌,亭台潇洒,其间丫鬟仆从无数,虽不及皇宫,也是大富大贵之家,难怪会养出司徒明舒这样的败家子。 府中院落重重,想找人并不是易事。 姜跳跳与煌采划下天目咒,一间间屋子寻过去,都没有看到胭扑。 寻到一处花园时,姜跳跳方要跃下屋顶,脚下突然爆起一丝电光,煌采眼明手快拉了他袖子疾退数丈,落在游廊顶上。 “这里设了法阵,我是妖,进不去的。”姜跳跳低头一看,所幸只被烧到了衣角。 “无妨,破了它就好。”煌采手中聚起神火,正要毁阵的一瞬,底下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夜访相府,二位真是好雅兴呐。” 奚柏青拿了一卷书,正仰头对他们笑。 原来他们竟寻到了奚柏青的住处,难怪会有镇妖法阵所阻。 姜跳跳道:“奚人仙,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一位朋友。” “是那个小花妖么?”奚柏青道,“他不在相府。” “那他现在何处?”姜跳跳急道。 “你们随我来。” 他说完这句,身上的黑衣骤然张开,竟变作一只鹰,展翅而去。 姜跳跳与煌采跟在雄鹰后面,直追到一株参天巨树前才停下。 鹰已不见,奚柏青化出人形,朝他们笑道:“相府管束太严,每次都得用这个办法出入,让二位见笑了。” 他说着一指不远处的小酒摊,“一起去喝几杯?” 三人寻了个位置坐下,奚柏青要了两壶酒和几碟小菜,好像真为了来喝酒一般。 煌采耐不住,道:“奚柏青,你到底把胭扑怎么了?” “莫急,莫急。”奚柏青道,“若我没有看错,二位是成人仙的至交好友姜公子与煌采公子吧?其实我早就听闻二位大名,不想你们竟也认得区区在下,真是荣幸之至。” “彼此彼此。”煌采语带讽刺,他却好像没有听出来,仍是话里带笑,“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司徒公子已到适婚之年,故宰相大人替他物色了一位京城名媛,婚期已定,万事俱备,司徒公子却说心里另有他人,拒不成婚。” “他成不成婚关胭扑什么事。”煌采冷冷道,“难道他心里的是胭扑不成。” “正是。” 奚柏青这话一说,姜跳跳与煌采不由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们不信,其实我也不太信他。”奚柏青苦笑道,“不过他这次好像是认真的。” “认真又如何,他是人,胭扑是妖,终究是人妖殊途,不可逆改。你回去劝他赶紧收了心思,不要再作妄想。” 姜跳跳听煌采这么说,心里竟一阵难受。 奚柏青接着道:“这点你我自然明白,可宰相大人并不知情。说起来,司徒公子以前惹的莺莺燕燕中也有令他神魂颠倒吵着闹着要娶进门的,结果都是宰相大人出面平息事端,或威逼或利诱,遇到倔的就直接绑了送走,司徒公子知道了再闹几天脾气,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回,”他说着轻叹了口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娶亲,自然惹得宰相大人大怒,尤其知道对方还是男子……实不相瞒,宰相大人这次动了杀心,本来是想派人将胭扑绑走杀掉的——” 奚柏青说到这里看到对面二人的脸色,连忙道:“不过我有一同前去,早已将胭扑放走了,没有动他分毫。” 煌采冷笑一声,道:“宰相算什么东西,真惹恼了胭扑,掀了他整个府邸都不在话下。” 姜跳跳担心道:“可是胭扑一直没有回跃然居。” “他是去找东西了吧。”奚柏青道,“我送他离开时,他说有样很重要的东西要还给司徒公子,但在路上丢了。” 姜跳跳闻言将那个桃花锦囊递过去:“是这个么?” 奚柏青接了打开一看,叹道:“他竟将这个也送出去了……也罢,我代胭扑还给司徒公子就是。” 他收好锦囊,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其实胭扑真的很懂事,宰相派去的人再厉害也不过是凡人,他若想走,谁能拦他?可他半点没有抵抗,我将他放走时,他也没有多问什么。” 说到这里,奚柏青也有些无奈:“他若是个普通人,该有多好。” 煌采与姜跳跳皆沉默不语。 奚柏青又喝了一杯,放下酒钱便站起身。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告辞。” 姜跳跳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几步喊道:“等一下。” 奚柏青回头:“姜公子还有事?” “我……我一直想问你。”姜跳跳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场比试,你为何要让着成橘?” “哦,他说我让着他了?”奚柏青低头整了整衣袖,好似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成人仙年纪小,让着他也是应该的。” “你比成橘年纪大许多么?” 奚柏青但笑不语,其实他大半容颜隐在面具之下,只听声音还真分辨不出他年龄大小。 姜跳跳还想再问,身后煌采却喊了他一声。 “跳跳,过来这边!” 姜跳跳只得转身回去。 此时天已全黑,小小的酒摊灯光昏黄,照得三三两两的酒客都仿佛暗影一般。 煌采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头上戴着荷花样的饰物,一双眼睛水灵清澈。 她见了姜跳跳,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好似连话也不会说了。 “姜、姜公子……我叫阿绿……” “你是莲心湖里的荷花妖?”姜跳跳温声道,“你的伤好了么?” 她闻言脸上愈红,声音小得哼哼似的:“好……好了。” 这个女孩子就是之前姜跳跳与煌采救出的荷花妖阿绿,她当初被素食馆的穆掌柜折断本体,幸得及时救回,否则只能枯死在素食馆里,几百年修行付诸东流。 “我……我来替阿柔传个信。”她以前从来没跟莲心湖外的妖精说过话,此刻害羞得不行,“有个叫胭扑的桃花妖,是你的朋友吧?他……他已经在湖心桥那坐了快整整一天了,阿柔说,得告诉你们一声……我就来了……” 原来胭扑在莲心湖,得知他安然无恙,姜跳跳与煌采皆松了口气。 “谢谢你。”姜跳跳朝阿绿一笑,转而对煌采道:“我去看看他,你先回跃然居,免得阿菱他们担心。” 煌采点头应允,姜跳跳便与阿绿去了莲心湖。 阿绿撑了一条莲叶小舟,将他领至湖心桥前,指着桥边上一个人影道:“他就在那儿。” 姜跳跳道:“有劳阿绿姑娘。” 他轻舒袍袖,跃过一丛又一丛的荷花,轻轻落在桥面上,连一片叶子也不曾惊动。 阿绿仍是立在小舟上,静静地看着他。 旁边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你这呆姑娘,这么个好机会可以向他道谢,怎就不会说了。” 一只手拨开莲叶,鲤鱼精阿柔自水下探出头来,半是埋怨半是可惜道。 “不说也没关系,我能见到他,帮上他一点点忙,已是很满足了。”阿绿真心道。 ****** 湖心桥上,胭扑一个人抱膝坐着,耳边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 “跳跳么?” 姜跳跳在他身边坐下,轻叹口气:“你还知道我会来找你。这一天都去哪了,阿菱他们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出事了。” 胭扑低着头不说话。 姜跳跳见他脸上泪痕未干,心里也是一阵难受:“这里的荷花都快谢了,没什么可看的,跟我回去吧。” 胭扑将头埋到袖子里,闷声道:“跳跳,我想回桃花谷了。” 夜色浓厚,将他绯红的衣衫染成了绛紫色。 “好,我陪你回去。”姜跳跳强作笑颜,“桃花谷里小叶儿他们也该想你了。” “我这次回去,就再不到京城来了。”胭扑拼命忍着眼泪,“永远永远也不来了。” 姜跳跳见他这样,心里愈发难过。 “跳跳,我走之前有一件事想求你。”胭扑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我有样东西要还给……司徒公子,可是丢了……” “是那个桃花锦囊么?”姜跳跳道,“我已经交给奚柏青了。” 胭扑的眼神一瞬黯然。 “那你都知道了。” 夜色中,有几只萤火虫带着小小的光亮飞舞在他们周围,点点荧光闪闪烁烁。 许久,姜跳跳问道:“他们有没有弄伤你?” 胭扑摇摇头:“没有。那些来抓我的人很凶,不过都是凡人。后来奚柏青就将我放了。” 姜跳跳“哦”了一声,又道:“没事就好。” 他本来不想提起,可是看着胭扑,终于忍不住道:“司徒明舒只是个凡人,他总有一天要成家,你难过也没有用的。” 胭扑的手心停着一点萤光,他拢起五指,把小小的萤火虫包入手心。 “我知道的。” 他往后躺倒在石桥上,将手举到眼前,看指缝中透出的微光。 “可是……我喜欢他啊。” 姜跳跳一怔,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知道。”胭扑缓缓道,“就是宁可卸去妖骨,毁了元神,只剩一天可活,也想跟他在一起。” 胭扑素来性格软弱,是他们当中胆子最小的一个,姜跳跳还是头一回听他说出这样的话。 “司徒明舒总是欺负你,这样也叫喜欢吗?” “以前我也这么想,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对我很好。”胭扑说着说着,眼里又蒙上一层雾气,“他跟煌采一样爱漂亮,我害他额头上留了疤,可他一点也不怪我。他爹把他关起来不让出门,他翻墙出来找我,腿上划了好长的一道伤,也藏着不给我看……” 胭扑将手捂在眼睛上,已是泣不成声。 “跳跳,我今天偷偷去见了他的未婚妻,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我那时跟自己说,他能娶到这样的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可是我心里还是难过得要命……” 他手里的萤火虫没了禁锢,又带着闪烁的亮光飞舞起来。 “为什么我是妖……” 胭扑泪如雨下,他虽然爱哭,但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我可以努力修行,一千年,两千年,总有一天能修成人身,可是那时,他早已不在了吧。” 姜跳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只能陪他一起躺着,看夜幕中繁星如棋。 胭扑伸出一只手,指间绽放出朵朵桃花,香气袭人。 “就算当一株普通的桃花也好啊,每年都开最美的花给他看。”他喃喃道,“一起老,一起死。” 长生不老的妖,竟想与凡人同经生死。换了别人,一定觉得不可理喻。 可是姜跳跳一点也不觉得胭扑的想法可笑。 他躺在冰凉的石桥上,细细回想胭扑说过的话。 即使卸去妖骨,毁了元神,只剩一天可活,也想跟他在一起。 胭扑心地善良,别人待他一点点好,他就会一直记着。姜跳跳不知道司徒明舒究竟对他付出了多少,也不明白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喜欢,但他相信,他们都是真心待对方。 这世上有些事情,仅靠真心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司徒明舒快要成亲了,胭扑也要回桃花谷去。 他们这一别,恐怕再不会见。 姜跳跳看着胭扑指间的桃花,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莲心湖万籁俱寂,方才飞舞的萤火虫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 林万可这几天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 他那宝贝弟弟林百知白天出去玩得一身大汗回家,洗完澡后贪凉不肯穿外衣,结果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 林万可急得大半夜带他去看大夫,又是端水又是煎药,直忙活到了天亮。 林百知到底是小孩子身体弱,趴在床上难受得直哼哼,林万可手头的活又多,哪里能一直照看着,无奈只好又去麻烦吉云。 待他送完糕点回来,吉云也已煮好了白粥,正一口一口喂林百知吃。 林百知脸色已好了很多,见他来了嚷嚷道:“大哥大哥,我今天没法去书院了!” 林万可放下手里的空食盒,道:“病成这副样子还怎么去念书?好好歇着就是。” “不行!乐先生昨天布了个题,我作了两首诗呐!”林百知道,“大哥你帮我带去给乐先生好不好?” 林万可见他小脸急得煞白,哪里能说个不字,只得将桌上的纸叠好放进怀里。 吉云送他到门口,见他方才跑得一头是汗,水也来不及喝一口,摇头道:“我就说了,你真得找个媳妇。你瞧瞧现在百知病的,身边少不了人去照顾。现在我还能帮你,明年我嫁出去了,谁还来帮你?” 林万可只能笑笑。 “上回带给你看的锦绣,觉得如何啊?”吉云道,“锦绣可真是个好姑娘,心地好,针线活也做得巧,我私底下问过,她对你印象好着呐,说你人老实,又——哎哎你别急着走啊!” 林万可推说有事,不待她说完就急匆匆跑出了门。 身后隐约还听得见吉云的埋怨声,林万可明白吉云是真心替他着想,也隐隐觉出锦绣对他有意,可自己心里放着别人,怎能平白无故耽误人家? 林万可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是一团糟。 如果不是为了弟弟,他还真想离开京城,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就算这辈子只有他一人过,那也认了。 林万可一路胡思乱想到了清言书院,因为许久未去了,这会听到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竟生出几分怀念来。 放课时间到了,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书院里跑出来,各自回家吃午饭。 他拦住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男孩子,正要开口说话,那孩子仰起头喊道:“林家大哥?林百知今天怎么没来书院呀!” 旁边的孩子们也涌过来:“就是啊,他昨天还说乐先生布置的题简单,他能作好几首诗给我们瞧呢!是不是没写出来啊?” 林万可道:“林百知病了,所以没法来书院。麻烦你帮我叫下……” 他一语未尽,那孩子已经转身喊道:“乐先生!林百知的大哥来了!” ****** 其实林万可是想让他去喊文近出来的,这下可好,他站在那连躲也没个地方,就这么与乐莘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他的脸瞬间红得跟喝了两斤烧酒一样。 其实他一没偷二没抢,完全没道理要躲着乐莘,可林万可到底是个老实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是半点勇气也无,说句不好听的,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那无意中闯了祸的孩子毫不自知,早就跟伙伴跑远了。 书院门前转眼就静了下来。 “呃……百知今天病了,没法来书院,他让我带这个给你。” 林万可拿出那张叠好的纸,低着头递上去,那模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乐莘接过去看了一眼,淡淡道:“病得重么?要不要紧?” 他记不清已有多久没跟乐莘说过话了,一下竟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答道:“还……还行。” 这话说完他就想拍自己,人家问病情,他说个还行算什么意思? “不严重就好,让他好好休息。”乐莘道。 林万可忙点了点头,觉得接下去也没什么话可说,想走又迈不开步,一句“那我先走了”在喉咙里转了几个弯,结果还是咽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气氛有些尴尬。 “没事的话,一起走走吧。” 最终还是乐莘先开了口。 两人便沿着书院那道种了蔷薇的墙,一前一后慢慢地踱步。 林万可心里又是疑惑又是紧张,还有那么一点点惊喜和期待,总之千般滋味,无从说起。 但他觉得乐莘没有在生自己的气,只是这一点,对他来说已是极大的安慰。 林万可踟蹰一会,试探问道:“乐先生……近来可好?” “好。” 乐莘语气淡淡,听不出是何情绪,他又不擅察言观色,心里真是如猫抓一般。 “对了,之前的药粥,多谢你。” 林万可急忙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说着赶上几步,想拉近些距离,衣服却被蔷薇藤勾了一勾。 墙上的蔷薇早已凋谢,剩下的几簇花,形容虽在,颜色也已败了。 林万可想起几月前满墙花朵粉嫩的情景,那时的他还天天往书院送甜点,与乐莘既算不上熟识,也不能说陌生,两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总隔着一段距离。 “我自小身子不好,儿时一半时间都在房里养病。”乐莘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缓缓道,“成年之后,虽无家人照顾,身边好歹还有文近和茶翁。” 林万可想不出乐莘为何突然说这些,也只能静静听着。 “可是茶翁年纪已大,文近……我也不能留他一辈子。”乐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再过些时候,就关了书院,离开京城。” 林万可被他的话一惊,立时心就乱了。 “乐先生,你要是关了书院,百知他们怎么办?” “京城的书院又不止我这一家,我虽然舍不得他们……终究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的。” 林万可以前听文近说过,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乐莘的家人待他并不好,所以他才带着文近与茶翁来京城,具体是什么原因他虽不知晓,但他直觉乐莘若离开书院,肯定不会回家里去,到时他独身一人能去哪里? 林万可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原因。 “是不是因为我?” 他沉默片刻,哑着声音道。 “是我说了喜欢你,所以你要走?” 乐莘眼里有一瞬的惊讶:“不是的……”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林万可的手紧握成拳,重重砸在缠满藤蔓的墙上。 他还是头一次对乐莘用这种语气说话,其实说完就已经后悔了,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发怒的时候,此刻是如何也忍不住,只恨不得把心里的话一口气全吐出来。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敢想过你能接受我,可是……可是我待你全是真心。我知道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所以你的家人都不喜欢你,可是我不介意,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林万可说着说着,不由苦笑起来:“你自然是不愿意的,对不对?我算什么呢……乐先生,我虽然不伶俐,你说那些话的意思我也明白。你不必走了,该走的是我,你放心,今后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利落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乐莘一直没有说话。 林万可暗暗心痛他既不解释也不挽留,看来真是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再走几步,他隐隐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却见乐莘扶着石墙,另一手攥着衣襟,好似极难受的样子。 林万可大惊失色,眼见他快支持不住,忙跑过去扶住他。 “乐……” 他一句话还没讲完,乐莘已晕倒在他怀里。 林万可当真是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许多,弯腰将乐莘横抱起来,一路喊着文近冲进了书院。 文近恰好在门口扫地,见状也是手足无措,幸好茶翁尚算冷静,帮忙将乐莘扶进屋子,仔细看了看,说只是前几天太过疲累,身子撑不住而已,没什么大碍。 茶翁照顾乐莘已久,也算是久病成医,他这么一说,林万可稍稍放下心来。 这会文近要去给乐莘抓药,他也不方便多待,正要一同出门,身后茶翁却道:“林小哥且等一等,我去烧些水,可劳你先帮着照看下先生?” 林万可只得点头。 茶翁见他应允,便虚掩上房门,径自往柴房那去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不像话,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乐莘尚未清醒,茶翁虽说嘱咐林万可照看着,可他也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只能将椅子又挪近了些,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见他有几丝头发散在枕上,又替他拢好。 乐莘的枕边放着一卷书,好像才看了一半,林万可拿起翻了翻,居然也认得其中不少字,想起这全是乐莘教的,心情一阵复杂。 他刚要将书放好,眼角瞥到一样物事,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卷书下边,竟躺着一对磨喝乐,赫然是他当日送给乐莘的,边角处还有磨损,是那天掉在地上时磕坏的。 乐莘为何还将他送的东西留在身边? 没有丢掉,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厌恶他? 林万可思绪混乱起来,看着眼前人安静的睡颜,忍不住轻声道:“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要实在对我无意,就……不要再给我任何希望了。”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林小哥可要用些茶?” 林万可吓了一大跳,见是茶翁端着茶壶杯子立在门口,急忙站起身。 “不用麻烦,我也该回去了。” 茶翁便走进来放下东西,又将他送到书院门口,“今天多谢你了。唉,我年纪一大把,眼睛耳朵都不好使,文近又还是个小孩子,还好有你在这里。” 林万可心想幸好茶翁耳朵不好,不然刚才自己的话被他听去,真不知会如何。 “林小哥,乐莘他平常也没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你要有空,就常来书院坐坐。” 这话之前文近也说过,林万可不由问道:“乐先生家里人都不曾来看过他么?” 茶翁“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看与不看,又有何分别呢。左右都不将他当作乐家的人,还是别来的好。” 这句话他说得含含糊糊,好似只是自言自语,林万可虽疑惑也不便多问。 待他回到家中,林百知已经下床在跟吉云玩挑彩线了,见他回来头一句就是诗送给乐先生没。 吉云笑着说这孩子一直念叨着这个,顿了顿又道,“乐先生可真是个好人,我听杜大夫说,他身子一直不好,上回落水,怕是落下病根了,本应该静养的,可他哪里有这个空闲,还不都是为了教你们这群小子识字。” 林百知嚷嚷道:“我以后当了大官,一定要买很多很多人参给乐先生!” 吉云大笑:“你知道人参得多少钱么?不过,有这个志向总是好事,也不枉你大哥……” 她说着看了林万可一眼,林万可以为她又要说锦绣的事,结果她只是站起身说要回去包饺子,等下给他们送些来吃。 如此又过了些天,林百知养好病后又开始活蹦乱跳,每天也不知跟伙伴疯到哪里去玩,都弄得一身泥点。 林万可原本就忙,也没法一直看着,早上刚跟他说莫要玩得太累太过,转眼他就忘了。 这天书院放课回来,林百知放下书本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又要往门外跑,被林万可一把揪住。 “你成天跑哪儿去呢?好好坐下吃饭。” 林百知便匆匆吃了两口,也不看是什么菜就全往嘴里塞。 “大哥大哥我出去了!” 林万可拉也拉不住他,只能在后面喊早点回来。 吃完晚饭后他去洗了碗,又将换下的衣服都洗了,屋子也整理了一遍,结果林百知还是没有回家。 虽然林百知以前也有玩得很晚才回,但今天他总觉得不对劲。 林万可又等了一会,已是坐不住了,找到他常作伴的几个孩子家一问,都说没见着林百知。 这下他是真急了,那些孩子的爹娘便说也去帮着找找,让他先去书院问问看。 林万可一路跑到清言书院,出来开门的是文近,见他一头是汗不由问他怎么了。 林万可只问他见着弟弟没,文近惊诧道林百知放课后就走了,人不在书院。 这时乐莘与茶翁也出门来看发生何事,听说林百知不见了,都是大惊失色。 “平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么?”乐莘问道。 “百知常玩的地方都去过了,总作伴的那几个孩子都说今天没跟他在一起,你说他会跑哪里去……”林万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乐莘想了想,道:“我与你一同去找。” 他披了件外衣,从文近手里接过灯笼就要往门外走,文近急道:“夜里风大,先生你才好些,当心又着凉了,我也一起去!” 乐莘道:“没事的,你与茶翁好好待在书院里,我一会就回。” 说完他冲林万可点点头:“跟我去小金儿家看看。” 小金儿便是那天林万可在书院门口拦住的孩子,平时也总与林百知玩在一处,乐莘与林万可到他家时,他正在逗自家的小狗玩耍。 “林百知?没见着啊,今天咱们几个去河边钓鱼了,就他跟闻安没去,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小金儿边逗狗边说道。 这么说来,还得去找闻安问问。 林万可刚想说这句,闻安的爹娘也找上门来了。 一问才知道,闻安今天吃过晚饭也急匆匆地跑出去了,一直没回家。 他爹娘急得也是一家家找过去,正巧找到小金儿家,就遇到了乐莘与林万可。 “乐先生你说这俩孩子能跑哪儿去呢……”闻安的娘已是泪眼婆娑。 “小金儿,你再好好想想,林万可与闻安有没有说过去哪里?”乐莘问道。 小金儿抬起头,想了好一会才道:“我真不知道,最近他俩总在一块,说什么人参啊什么的,我上次凑过去听,他们还不理我呐。” 乐莘闻言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对林万可道:“我们去西萝山找找看。” ****** 西萝山是这附近的一座小山,去那砍柴逮野兔什么的倒还有可能,可从没人说起还在山里见过人参。 林万可从小金儿家又借了一盏灯笼,与乐莘一起往西萝山那走去。 闻安的爹娘跟在后面,边走边问道:“他们真会在那儿?这小山哪里来的人参哦……” 乐莘道:“我也是听杜大夫家的学徒说,有人在西萝山见着了人参娃娃,虽然不一定是真的,可总得去找找看。” “人参娃娃?”闻安的爹嘀咕了一句,“天底下哪会有这玩意,这蠢小子,落在山里被狼吃掉算了!” 他话虽这么说,走的可是四人中最快的一个,一路闻安闻安喊过去,在幽静的山里听来真是震天响。 西萝山虽小,也算不得陡峭,但斜坡深坑什么的也多得很,四处是枝节横生藤蔓缠绕的植物,稍不小心就会被划伤。 林万可走了一阵,手里的灯笼就被藤上的刺划破了,烛火经不住风吹,没一会就灭了。 “你走近些。”乐莘见状对他说道,“没了灯笼看不清路,当心摔了。” 林万可依言往他身边靠了靠,不小心擦过乐莘的手,只觉指下一阵冰凉,回想起他的身体状况又不由担心起来。 可他此刻更担心的还是林百知,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哪里,这么胡乱找下去终不是办法。 正在心焦时,乐莘忽然道:“别出声。” 旁边闻安的爹还在大吼大喊,被他妻子狠狠揪了一把才停下来,“怎么了?” “有人在哭。”乐莘说着指指前面。 其他几人静下来仔细听着,可什么也没有听见。 “乐先生你听错了罢?”闻安的爹粗声道。 “不会错的。”乐莘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将灯笼照过去。 林万可跟着去看,只见前面是一道斜坡,全是碎石子和手腕粗的叶藤,因为天色实在太暗,只能照到一小片地方。 “百知!闻安!你们在不在?”他大喊了一声,却没有回音。 “我下去看看。”林万可挽起衣袖,准备从斜坡上爬下去。 “我也去。”闻安的爹将灯笼交给妻子,抓了根粗藤就往下跳,只听“咚”的一声,林万可还来不及说“慢些”,他就已摔到了地上。 “没事没事!哎呦……”闻安爹哼唧了两声,“林小哥你尽管跳,我接着你!” 林万可也抓了根藤滑下了斜坡,鞋子几乎都被碎石磨掉。 “怎么样?找着了没?”闻安娘急道。 “黑不溜秋的啥都看不见。”闻安爹一边说一边摸出了火折子。 两人仅靠火折子的一点光在周围寻找。 坡下的树藤几乎都长得奇形怪状,夜晚看来分外骇人。 他们找了一会,林万可也隐隐听到了哭声。 “百知!闻安!”他大声喊起来,“大哥在这里!” 细微的哭声顿时扩大数倍。 “大哥……大哥……” 这回他是清楚听见了,急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 前方有一堆绕在一起的刺藤,拢得圆球一般,他与闻安爹一把一把抓开,抓得手心全是伤, 等到刺球被抓开一个大洞,被包在里面的那俩孩子也终于能探出头来。 林百知一脸泥污,哭得声音沙哑,旁边的闻安冻得瑟瑟发抖,半只袖子都被扯没了。 他们一人抱起一个,好容易才将他们送上去。 闻安娘抱着孩子又哭又笑,连声说被他吓去了半条命,眼泪蹭了闻安一身。 林万可见弟弟没有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可火气也随之上来了,一巴掌拍在弟弟屁股上,怒道:“山里多危险知不知道?叫你不要乱跑你还不听话,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林万可已经哭不出了,哑着嗓子啊啊啊干嚎,转身抱着乐莘不撒手,看来真是吓坏了。 乐莘忙将孩子护进怀里,皱眉道:“找着了就好,百知毕竟是孩子,莫要再怪他了。” 林万可无奈叹口气,用满是血痕的手按了按弟弟脏兮兮的小脑袋:“下次不许乱跑了,你快将大哥吓死了。” 两家人总算都找着了自家宝贝,虽然安下心来,到底也是疲累不堪,等回到家中时,林万可才发现手上的伤倒比弟弟重。 林百知换下脏衣服洗净了脸,又啃了两个馒头,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嗓子依旧哑着。 乐莘陪着他们回去,见林万可手上有伤,便拿了干净的布条和药水要帮他包扎。 林万可本来是不好意思再劳烦他的,可这活他一个人做不来,这个时间又不好去惊动吉云姐,只能乖乖坐下。 林百知趴在桌子边看,眼圈儿还是红的。 “我与闻安听说西萝山有人参娃娃,所以想去抓来给乐先生补身体的。闻安说他害得乐先生落了病,他——” “自己贪玩就是贪玩,别说什么为了乐先生,再说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人参娃娃。”林万可沉声道。 “真的不是为了贪玩。”林百知委屈起来,“大哥你别不信我。我们真见着了一个穿大红肚兜的胖娃娃,可是一个不小心,咱们就跌下去了,周围都是那种带刺的藤,逃也逃不开……” “什么大胖娃娃,肯定是你们看花了眼。”林万可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乱跑,我可把你关起来不让出门了。” “哎,我知道了。”林百知乖乖应道。 “你们有这份心,我就觉得很高兴了,以后好好念书,别总让你大哥担心。”乐莘打上最后一个结,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你们早些休息。” “我送你。” 林万可忙跟着站起来,去拿手边的灯笼。 乐莘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有伤,灯笼我来拿罢。” 两人出门的时候,整条福寿街万籁俱寂,天边星辰灿烂。 起先他们谁也没说话,快走到书院时,林万可才道:“今天多谢你。” 乐莘道:“谢什么。百知也是我的学生,他有事我自然不能不管。” “真是被那孩子吓死了。”林万可长出一口气,“我那会真要被他急出病来。” 乐莘笑了笑,道:“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说话间书院也到了,乐莘将灯笼递给他:“你回去时当心些。” 林万可没有去接灯笼,而是握住了他的手。 乐莘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凉。 “对不起……” 乐莘并没有挣开,只是轻叹了一声。 “我上次还说再不来见你,可是……还是没能做到。” 这时门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约还有文近的声音。 “是先生回来了么?” 乐莘忙将手抽回来,转身应了一声。 文近开了门,见林万可也在,问道:“百知找着了么?” 林万可简略说了经过,强忍住心里失落将灯笼接过去,准备往回走。 “林小哥,明天来书院坐坐罢。” 他闻言惊诧回头。 乐莘并没有在看他,可这话,分明是对他说的。 “我有些事,想与你说。” 他傻傻地应了,木头人般站着看书院的门关上。 ****** 乐莘说有事要告诉他,会是什么? 林万可因为思考这个问题,一整夜都没睡好。 早上爬起来做糕点,揉了许久的面才想起来手上有伤不能碰。 吃早饭时他将筷子伸到粥碗里夹菜,把菜碗端起来喝粥,被弟弟笑个没完。 跟各家的掌柜说自己伤了手这几天不能送糕点时,好几个都问他发生何事,于是围绕人参娃娃这个话题又被不少人拉着问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去给小金儿家送新灯笼,正巧他家没人,等他爹娘回来已是午饭时分。 林万可就这么折腾掉了一个半天,等到全部事情都忙完,真的要去书院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 他害怕乐莘会指给他看一幅女子的画像,说这是他的心上人,让他从此死心。 他更怕乐莘会冷淡地跟他说,因为受不了他的纠缠,他要关掉书院离开京城,以后再不相见。 总之林万可怕的太多太多,因此当文近带他去书房,看到乐莘在静静地写字时,一时竟紧张得不能呼吸。 乐莘见他来了,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了两行字。 荷背风翻白,莲腮雨退红。 林万可记得他说过,这是他喜爱的咏莲的诗句。 “我之前说会教你写这个。”乐莘一边写一边道,“你现在还想学么?” 林万可点头。 “可这句子写的是残荷,不是盛开的荷花。” 林万可闻言微惊,想起那还是观莲节,荷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他以指沾水在莲灯上写了这两句诗,然后在漫天绚丽的烟火照耀下将灯放走。 “小林,其实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乐莘道,“你对我的过往,又知道多少?” 林万可想了想,道:“我听文近和茶翁说过一些,知道先生家本在织州,是家中次子,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庶出,自小身子病弱,我娘又去得早,所以并不得家人喜爱。整个乐家,只有妹妹尚与我亲近些。” 他说得缓慢,林万可也安静听着。 “我……其实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至于发生了何事,我实在不愿再提。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见到的乐莘,并非你想得那么好。” 乐莘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我说要关掉书院,是因为……因为有和乐家相识的人在京城见着了我,我担心多生事端才想要离开,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林万可忍不住道:“乐先生,是不是有人要寻你麻烦?你不用怕,我——” “你还不明白么?”乐莘打断他,“你帮不了我的,我也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将桌上的纸张和笔墨慢慢收好,轻叹一声:“我也舍不得这间书院,舍不得那些孩子,可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他拿出一叠书册和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递给林万可。 “我身边也没别的东西,这些就送给你罢。” 林万可不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乐先生,你的苦衷我不迫你说,可你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一定得帮你!” “你的心意我明白。”乐莘勉强朝他一笑,“你若真不想让我为难,就别再多问了。我不愿,也不能拖累你们。” 他说着将东西塞到林万可手里:“你回去罢。百知和其他学生那边,我会跟他们说的。” “可是——” “有些事情……我现在没办法说,如果以后有缘再见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乐莘清亮的眼里泛起笑意。 “还有……一直以来,谢谢你。” 林万可呆呆看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子,所有的话语都在那一瞬失去了意义。 他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的离开。 耳边隐隐传来书院檐角的铜铃声和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闹,是该上课了。 那些孩子们是否知道,这可能是乐先生给他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乐莘理好诗册,走出书房前转过身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并没有听见他究竟说了什么,也许是再见,也许是保重,也可能是别的。 但他看懂了乐莘的眼神。 那是他所熟悉又陌生的无奈和歉疚。 林万可不由想,乐莘之所以没有回应他的告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虽然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乐观,但他宁愿这样去想。 林万可抱着乐莘送的书册笔墨,暗暗下了决心。 即使真的缘尽于此,他也要拼上最后的努力,保护好乐莘。 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保护好,那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他能去做的事情了。 ****** 这天起来打开窗户时,姜跳跳发现树上的叶子都掉了。 放在以前,他从来不知道时间是过得这么快的。 跃然居热热闹闹开张的情景好像还在昨天,如今却已快十一月了。 再过些天,便是他得道成仙之日,可是姜跳跳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和期待。 小岚和阿菱他们倒是雀跃得很,再加上跃然居最近来了个小客人,更是乐得天天过节一般。 这位客人来自桃花谷,名字叫做小叶儿,真身是一株千年人参。 他的人身是一个穿大红肚兜的胖娃娃,头顶梳一根小辫,浑身清爽,手脚都戴了银铃铛,可爱得人人见了都想捏他一把。 小叶儿此行是替桃花谷的桃小仙送礼来的。 桃小仙与姜跳跳是熟识,得知他快要成仙,特地送来许多许多的好东西恭喜他。 只是小叶儿来送礼时好像并不是很高兴,一问才知道他来跃然居之前去了一趟西萝山看望藤妖旧友,结果被人见着了真身,于是谣言传得风生水起,越说越离谱,惹得不少人去西萝山挖人参,伤了很多小藤妖。 “京城的人太坏了。”小叶儿嘟着嘴道,“连小孩子也坏,我去给小妖怪们疗伤时,被两个小孩儿看到了,居然说要将我捉去煮了吃。” “然后呢?”小岚他们追问道。 “我把他们引到阿曼的陷阱里去了,阿曼虽不会伤害他们,可总得给他们点教训。”小叶儿得意道。 “做得好呢。”煌采夸道。 “那这两个孩子,最后没事么?”姜跳跳问道。 小叶儿嘻嘻一笑:“自然没事,他们的家人最后找着他们了。” “京城里有些人的确挺坏的。”宝秀道。 “当然,也有不少好人!”阿菱急忙补充。 “好人我虽还没见过,但最坏最坏最坏的,我知道是谁。”小叶儿说着爬上桌子,将藕节般白嫩的腿盘起来,“就是一个叫司徒明舒的人!” “司徒明舒?”众人一齐瞪大眼睛,“你怎么认识他?” “因为胭扑啊。”小叶儿道,“你们是不知道,胭扑自从回了桃花谷,每天都不开心,有一天我还听到他跟桃小仙说,想求她卸去自己的妖骨,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一提到胭扑,阿菱他们皆沉默不语,一个个垂下头去,小岚甚至连眼眶都红了。 “我好想胭扑……” “你别哭呀。”小叶儿拿胖乎乎的小手给她擦眼泪,“胭扑好好的呢,桃小仙才不会卸他的妖骨。不过她悄悄给胭扑用了入梦术,然后才知道,胭扑这般反常,是为了一个叫司徒明舒的凡人。” 煌采冷冷道:“这个姓司徒的的确不是好东西。” 小叶儿点头:“桃小仙平常最疼的就是胭扑,知道他被欺负了气得要命。” “司徒明舒没有欺负胭扑,”姜跳跳道,“他只是……” “他明明有未婚妻了,也知道胭扑是妖,这样子还来招惹他,不是欺负是什么?”小叶儿的声音虽稚嫩,这说出的话可不太客气,“胭扑的脾性你们也知道,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全部记在心上,回人家那是百倍千倍的好,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唉,他要是不来跃然居就好了。” 他这话一说,姜跳跳的眼神都黯了下来。 “我不是怪你,跳跳,这不关你的事。”小叶儿急忙道。 宝秀出来打圆场,伸手揪了揪小叶儿的辫子。 “你这小孩儿呦。” “别揪我的辫子。”小叶儿朝他瞪了一眼,“再说了,我只是外表是小孩子,要是有得选,我宁可变成你这模样。” 宝秀的人身是个胖子,面颊鼓得粉团一般,被个同样圆乎乎的娃娃这么说,连小岚都被逗笑了。 姜跳跳却一点也笑不出。 小叶儿说得对,如果他没带胭扑来跃然居,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让时光倒回的办法,否则他一定不会再将胭扑带出与世无争的桃花谷。 礼既已送到,小叶儿在跃然居待了两天后也回去了,可胭扑的事情还一直悬在众人心上。 “卸妖骨呢……该有多疼啊,弄不好会没命的。”小岚趴在桌子上叹气,“胭扑好像真的很喜欢那个败家子。” “什么样才算喜欢呢?”阿菱问道,“我觉得司徒明舒对胭扑也没怎么好啊。” “少年,再给你一百年你也不会懂的。”宝秀耸了耸肩,“喜欢这种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你以为是心爱的,可能转眼就会忘记,你以为讨厌的,也许才是最记挂在心里的。当然了,最痛苦的莫过于你心心念念惦记着别人,那人却对你半点心思也无啊。”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瞟煌采。 煌采被他看得大怒:“你瞪我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胭扑。”宝秀作无辜状。 煌采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胭扑的道行尚浅,想修炼成人少说还得一千年,那时候司徒明舒是猫是狗还说不准呐。” 顿了顿,他又道:“不是我说风凉话,卸去妖骨真的是最快的方法,可是就算成功了,他的寿命也不会长过二十年。” “不过桃小仙不会让他做这种傻事的。”煌采见众人情绪低落,接着安慰道,“胭扑只是第一次见到有凡人待他好而已,等过上几百年,他哪里还会记得司徒明舒是谁。” “说起来,司徒公子也好久没来啦。”阿菱往后靠在椅子上,“还真有点想他。” “他就要成亲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姜跳跳道,“就在这个月底吧。” “这么快啊……”小岚将双手拢进袖子里,呵出一口气:“好冷,是冬天了呢。” 冬天,好像总是来得特别快。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宰相大人的公子迎娶了美丽的名媛。 ****** 司徒明舒成亲的那天,大雪已停了, 天虽然很冷,却挡不住看热闹的百姓。 万安街两旁站了许多等着迎亲队伍的人,或捧着暖炉获笼着双手,好几个冻得直跳脚。 “新郎官怎么还不来?”有一个忍不住问了一句。 “人家可是宰相的儿子,排场要大,准备得当然也比较久吧。”另一人说,“再等一会看看。” 有年轻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说笑:“听说那顶大红花轿,镶了真的金子和珍珠,漂亮得不得了!” “打听得这么仔细,你是不是想自己坐上去呀?” “笑什么,莫非你不想?” 女孩子们闹在一处,厚厚的彩棉鞋将积雪踩得一团乱。 转眼已快是中午,大街上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没有鼓乐声,也没有爆竹响。 “怎么还没来?” 翘首以盼的人们打起了哈欠。 “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一人记错倒还有可能,咱们这么多人,难道都记错了?” 又等了一会,有小孩子哭起来:“我饿……” 其他人终于也不耐烦了:“有什么好瞧的,回家回家!” 于是众人都散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万安街,转眼又回复了冬日的平静。 到了傍晚,天又开始下雪。 跃然居打烊后,宝秀早早地将大门关上,缩着脖子跑进屋里。 “好冷呦。” 真身是兰花的小岚已经一步也不想走出跃然居了,裹着厚厚的衣裳趴在窗边看雪。 “真好看,我以前从没见过下雪。” 阿菱抱着几个空酒坛,道:“天太冷了,都没人愿意出来喝酒,这几天都听不到什么有趣事情了。” “说到下雪啊,我倒是知道些好玩的,都坐过来坐过来,待我慢慢讲——” 宝秀话音未落,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已经打烊了!”阿菱喊了一句。 敲门声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猛烈。 “酒都卖光啦,明天趁早!”阿菱提高声音。 外面那人居然像没听懂似的继续敲,只是越敲越慢。 姜跳跳觉得不大对劲,将门打开一看,一个人带着满身雪花摔了进来,扑了一地的泥点。 “败家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看错。 本应在今天大婚的司徒明舒为何会在这里? “怎么才开门啊……我都快冻死了……”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一滚。 “别玩装死这一套,还不快起——”煌采还没说完,小岚突然尖叫起来。 司徒明舒手捂着的地方好大一滩的血,早已凝住了,因为他穿着大红的喜服,一下子真没看出他受了伤。 “快把他扶到楼上去!”姜跳跳急忙和宝秀将司徒明舒扶去房里,点了火盆端了热水,给他换下湿冷的脏衣服,再包扎好伤口。 他那身喜服早已跟伤处凝在了一起,撕下来时疼得他直哼哼。 待到洗净了脸换好了干净衣裳,众人才发现这败家子已经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跟印象里白皙俊美的宰相府贵公子一点也不像了。 “你几时变得这么丑了?”阿菱自以为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又在他的伤口处轻拍了一下,疼得司徒明舒差点跳起来。 “你们不能用点法术给我治伤么……”他一头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对你来说,还是刀伤药比较好。”煌采道,“话说你不是今天成亲么,跑这儿来做什么?” 司徒明舒笑了两声,四仰八叉躺倒在软垫上。 “被自己媳妇捅了一刀,你说还成什么亲?” 小岚他们闻言皆大惊失色。 “其实这刀是我自己捅的,不过主意是她出的。”司徒明舒见状急忙解释,“以前没经验,结果用的力道大了,差点就真死了。” “好端端的,在身上扎窟窿眼好玩么?”阿菱道。 “少年,所以说给你一百年也不会懂的。”宝秀无奈道。 姜跳跳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苦。” 司徒明舒又露出那副熟悉的嬉皮笑脸:“我乐意。” 众人一时沉默,连煌采也没再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这个败家子有多怕疼,平时擦破块皮都要哼哧半天,更何况拿把刀往自己身上扎。 “你们都站在这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司徒明舒惊诧道,“莫非是嫌我占了地方?我就睡一晚还不成么,明天一早就走。” “没事没事,你尽管住着,咱们不扰你休息。”宝秀第一个走了出去。 小岚他们见状也都陆续回了自己房里,只有姜跳跳不走。 “姜公子有话跟我说?”司徒明舒问道。 “这是我的房间。”姜跳跳指指他霸占着的床铺。 “哦,”他装模作样地要起来,“那我让你。” 姜跳跳淡然道:“你躺着吧,我去胭扑房里睡就行。” 一听到胭扑的名字,面前这人的眼神瞬间就黯了下来,方才那副强装的嬉笑脸面已荡然无存。 “他还好么?” 姜跳跳搬了张椅子坐下,道:“胭扑回桃花谷了。” 他实在不忍心说胭扑过得不好,也不想告诉他桃花谷里现在人人都视他为京城第一混账。 “其实我知道的,”司徒明舒道,“我爹有派人去找过他。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桃花锦囊,放在手心细细地看。 “不怕你笑话,我爹给我找的那女孩子真的挺好,要是放在以前,我说不定也就收了心成亲算了,可是……” 他拿受了伤的手指摩挲着锦囊上的花样,轻轻笑了笑:“实在忘不掉这小花妖。” 姜跳跳道:“我也说不清你这样是对是错,只是,那位姑娘该怎么办?” “她比你我想的都聪明。”司徒明舒笑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看出我并不想娶她,这苦肉计也是她想出来的,虽然最后我爹还是将我赶了出来,好歹也是自由了。”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其实她有让我用鸡血混过去,不过我那时一狠心,就用上了真刀。你是没见着,刀拔出来的时候,血溅得一地都是,哈哈。” 他这话说得好似跟吃饭喝茶一般稀松平常,姜跳跳却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 “你们这样……会不会过分了?” “我知道很给家里丢脸,可是她说得对,宁愿丢这一时的脸,也不要赔上一辈子。”司徒明舒长吁了一口气,“我爹当时那样子,我这辈子都不敢看第二眼。我娘和我姐都吓坏了,老丈人看得跟傻了似的,我就趁乱跑了出来,家里现在估计还乱得一锅粥吧。” 姜跳跳真是被他说得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不跟你说了,我有些晕……” 司徒明舒这回不是装的,因为失血过多,他脸色的确不好看。 “那你早些休息。”姜跳跳站起身刚要走,袖子却被他拉住。 “姜公子,你明天能带我去找胭扑么?” 他面色虽灰败难看,一双眼睛却是清清亮亮。 姜跳跳心里一乱,只得先含糊道:“等你伤好了再说也不迟。” 司徒明舒遂放心地躺回床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他那件绣工精致却已染满血污的喜服还抛在地上,姜跳跳将衣服收起,又在他眉间划下宁神咒,这才关上门出去。 ****** 败家子司徒明舒正式开始了他在跃然居的米虫生活。 事实证明他以前往跃然居搬了那么多东西真是极其明智的做法,这会衣裳鞋子锦被枕头乃至碗筷杯盏是一样不缺。 他看似难伺候,吃得倒也不挑,只是怕冻得很,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粽子一般。 天越来越冷,最后小岚也实在受不住了,阿菱便提出送她回去,顺路再去趟桃花谷看望胭扑。 这样一来,他们就没办法等到姜跳跳成仙那天了。 小岚虽歉疚,但她真身确实娇弱,若冻伤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走后,跃然居只剩下了姜跳跳、煌采与宝秀,还有那个败家子。 司徒明舒厚着脸皮占了胭扑的屋子,每天拼命地吃饭喝药,只盼自己的伤快点好起来,只是天实在太冷,伤口又深,迟迟不见好转。 今年的冬天也不知怎的,已下了好几场大雪,门口的积雪都到了脚踝。 司徒明舒又一次缠着姜跳跳问几时去桃花谷时,他正在用纸片剪人形,剪好了吹一口气,那些轻轻巧巧的纸人就化成了伶俐的少年少女,嘻嘻哈哈扛着扫帚去门口扫雪。 “姜公子这一手,真比奚柏青还厉害!”司徒明舒赞道。 姜跳跳只是笑笑:“终究不是活物,只能用一时而已。” “对于我这样的凡人来说,已是十分了不得了。冒昧再问一句,”司徒明舒又凑近了一些,“你真的……能修成仙?” 他被问得一愣,“自然是真的。” “那我,”司徒明舒指指自己,“能不能修仙?” 姜跳跳道:“修仙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也并不是人人都能——” “那修妖呢?”他迅速地打断,问题虽可笑,脸上却是十二分诚恳。 姜跳跳反问道:“做人不好么?” “好虽好,可总是会老会死。”司徒明舒坦然道,“我想陪胭扑久一点。” 姜跳跳在心里说,你有没有机会进桃花谷还是个问题。 “你……会不会后悔?”他想了想,很认真地问面前的人,“你有爹娘,有姐姐,还有一生的荣华富贵,可是胭扑什么也没有。他可以活几千年,你却活不过百岁,你们终究有太多不同,想在一起,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司徒明舒听后反而笑了:“我说件事情给你听,你或许就明白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同心结,指给姜跳跳看:“这个宝贝,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之物。我从小就带在身边,从没摘下来过。我娘说,等以后找着了心上人,就把它当作信物,寓意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我之前……不瞒你说,的确是过分了些,遇到的美人都觉喜爱,莺莺燕燕惹了无数。有一回天香坊新来个花魁,才十六岁,我觉她楚楚可怜,心生怜爱,便跟家里说要娶她进门。结果我爹大怒,派人去砸了那花魁的琴,还差点毁了她的脸。” 司徒明舒说到这里,自己也摇头叹气:“那时真是年少不懂事,跟家里闹翻了天,结果被我爹关了一月不让出门,渐渐地那份怜爱也淡了。这之后又见着几个好的,皆是心动得很,可说到底,也没哪个人能让我将这同心结送出去。” “再后来,就遇到了胭扑。” 他一说到胭扑,连语气都不自觉轻柔起来。 “他明明是妖,胆子却比谁都小,跟他说什么都信。乖巧的我见多了,可是他不一样。我见到他就觉欢喜,得了好看的好玩的,第一个就想送去给他,只盼着能逗他开心,一时半刻见不到就连饭都吃不下,跟着了魔一样。” 同心结上温润的玉石静静躺在司徒明舒的手里,确是华美剔透,宛如冰晶。 “我……是真的很喜欢喜欢他,喜欢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把这同心结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逃不过了。你别笑,我这次是认真的。”司徒明舒好像有些脸红,“其实我知道你们不信,连奚柏青都说我是一时冲动。可是——” “我信的。”姜跳跳道,“我相信你。” 他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除了为胭扑高兴,还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胭扑的羡慕。 如果有一个人,也肯为了他放弃所有,即使只有短短几十年可相伴,他也觉心满意足。 若无人可思,无人可念,得永生又有何用。 窗外的雪有几片被风吹了进来,落在桌上,转瞬化为了水。 姜跳跳起身关了窗子,“你好好养着,等伤好了我一定带你去桃花谷。” 司徒明舒见他披上斗篷,又拿了伞,不由问道:“天这么冷,还要出去么?” 姜跳跳淡淡道:“去见一位朋友。” ****** 临近年关,天气又冷,各家食馆的生意也缓了下来。 那些家在外地的小厮伙计们,已早早备了年货果品,预备回家团圆,见一见久违的亲人。 林百知的好些个小伙伴都跟着爹娘回乡去了,其他几个家在京城的,因为连天大雪也被关着不让出门,除了打过一场雪仗,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乖乖待着。 林百知皮得猴子一样,哪里闷得住,不能出去就在家门口堆了大大小小一溜的雪人,个个憨态可掬。 他还拿了一些旧衣裳给雪人穿了,兴冲冲指给林万可看。 “大哥你瞧,这个是你,这个是我,这是吉云姐,这是乐先生,还有这个这个……” 他玩得是不亦乐乎,手冻得萝卜似的都不管不顾。 林万可将他的手护在怀里暖着,问道:“百知,大哥问你,你喜不喜欢乐先生?” 林百知点头:“当然喜欢!咱们书院所有人都喜欢乐先生!” “那……乐先生有麻烦,咱们是不是该帮他?” “有坏人要寻乐先生麻烦么?”林百知瞪大眼睛,“是谁?” 林万可急忙解释:“大哥随便说说的,只是问你一句。” “如果真有,那说什么也得帮!”林百知抽出手握成拳头,“把坏人都打跑!” 林万可欣慰地笑笑:“对,把他们都打跑。” 林百知嘻嘻哈哈笑得比他还欢:“大哥你今天真奇怪,尽问些有的没的。” 看弟弟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乐莘应该还是没说要关掉书院的事。 林万可心想,他也是很舍不得这些孩子吧。 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一眼,进屋又撕了些净布条,擦了药重新包了一层。 之前的伤口加上最近的冻伤,原本平滑的手已是通红一片,撕下布条时那是钻心的疼。 林万可没敢让弟弟知道,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守在书院门口,一守就是一整夜。 那天乐莘的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安,总觉得会出事。 离开书院时他也试探着问了文近,文近支支吾吾说不个大概,最后也只是叹着气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 如此一来,林万可愈发觉得书院遇上了麻烦。 他不会武功,力气也不算很大,但比起乐莘、文近和茶翁,已是很不错了。 即使不能陪着乐莘一起离开京城,最起码,也要保证他待在书院的这些天平平安安。 这就是林万可的想法,简单,且坚定。 幸好现在食馆的生意冷清,他无太多事可做,能用大半时间守着书院,只是既不能让乐莘也不能让弟弟知晓,着实有些辛苦。 京城入冬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雪,可谓是天寒地冻,即使林万可穿了最厚的衣服也还是冻得发抖,有时想想自己真是傻得可以,抱着木棍坐在人家门口,难道就能保护他了?可每次想走,又怕他一离开,万一乐莘遇到危险怎么办,只能重新坐下。 如此过了几天,他这双手就给冻伤了。 家里备着的药只剩下了一点点,他敷在伤口上拿布条包了,林百知问起就说是不小心弄伤的,也能糊弄过去。 现在看来好像又严重了些,正在想要不要去找杜大夫,门外林百知的声音响起。 “大哥大哥,小姜哥哥来啦!” 姜跳跳穿着厚重的黑色斗篷,撑了一把伞,手里还提了一个食盒。 “快进来,外边冷得很,小心冻着。” 林万可将他领进屋子,又是倒热茶又是捧暖炉。 “宝秀熬了汤,我来给你们送一点。”姜跳跳笑道,“总是来你这吃东西,我也该回送一次。” 林百知早已将食盒打开,连谢也来不及说就往碗里倒,直喊好喝。 林万可又好气又好笑,帮他把剩下的汤装了,食盒擦净盖好。 姜跳跳看他忙活,突然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我大哥说是擦伤的。小姜哥哥我去堆雪人,等下你可得出来看啊!”林百知说完就往门外跑,留下还剩一小半的空碗。 林万可便捧起来喝了,赞道:“确是好喝,宝秀这手艺,比许多大厨都好。” 姜跳跳不答话,只是微微笑着。 “跳跳准备几时回去过年?” 林万可在他对面坐下,问道。 “我?”姜跳跳指指自己。 “是啊。”林万可笑道,“你看胭扑他们都回去过年了,你难道不回去?” “哦,可能……下个月吧。” “回去多吃些,我觉得你最近都瘦了。”林万可道,“京城这边的人到了年关都不太爱出门的,不用担心生意。” 姜跳跳应了一声,好像有些恍惚。 “今天怎么了?”林万可伸手捶了他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姜跳跳道,“就是想着要见不到你了,有点难过。” 林万可大笑起来,“不就是回去过个年么,怎么说得好像再也不回来似的!” 他是真没想过这话的意思,正想笑一句童言无忌,却听姜跳跳道:“万一我真的不回来了呢?” 林万可怔了怔,问道:“好端端的,怎么这么说?” “小林……要是再见不到我了,你会想我么?” 林万可这回是真觉出不对劲了,“跳跳,跃然居是不是出事了?朋友一场,你可别瞒着我。” 姜跳跳连忙摆手:“真没有,我就是问问你。” 林万可道:“要是被我知道你有事不告诉我,拿我当外人,那就再不做包子给你吃了。” 姜跳跳低下头哎了一声,看起来不大高兴。 林万可进屋去端了盘甜点出来,见他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着轻轻按了按他的脑袋:“特意给你做的小点心,尝两口吧。知道你爱吃豆沙,全用的豆沙馅。” 他将盘子递到他面前晃了晃,香甜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姜跳跳拈起一个咬了一口,却没有露出往常那种满足的神情。 “不好吃么?”林万可有些错愕。 他明明是最喜欢豆沙的,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不是……”姜跳跳双手绞着衣服,那模样委屈得不得了。 “怎么了这是?”林万可忙放下盘子,“遇到什么麻烦,尽管跟我说就是!” “我……我……”姜跳跳咬着嘴唇,支吾了好一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林万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被他吓得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我……”他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用轻得哼哼似的声音说道,“我实在舍不得你……” 林万可真是被他急出一头的汗,听了这句话心里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松了下来。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呐,”他呼出一口气,见姜跳跳还是很失落,便揽过他的肩好言安慰,“舍不得就早点回来呗,我把好菜都留着,等你回来再跟你一起喝酒。” 姜跳跳侧过身靠在了他怀里,软茸茸的斗篷边拂到他的脸颊,有些痒,但更多的还是暖意。 “小林,你别把我忘了。” 林万可笑着将他抱个满怀:“我又不是老头子,哪能这么快就把你忘了!” 这时林百知顶着一头雪花跑了进来,见状抚掌大笑:“小姜哥哥是小娃娃么还要大哥抱!”一句话说得姜跳跳俊脸通红。 林百知便将他从林万可怀里拖出来,拉着他一块去玩雪。 林万可站在门口看这一大一小在雪地里堆雪人,回想起姜跳跳方才说的话,真觉得他有时像个孩子。 那个时候,林万可尚不知道他为何会说这些话,也没有去多想。 之前姜跳跳送的那盆好看的花,还在窗台上静静开着。寒冬并没有让它收敛美丽,反而愈开愈艳。只是原先翠绿的六片叶子中,有一片已将脱落。 ****** 这天夜里,林百知早早就上床睡了。 林万可确定弟弟睡熟后,裹了棉衣拿上木棍,将门一锁就出去了。 他一路小跑到书院,踮起脚尖往里头张望了一眼,发现屋子的灯都灭着,应该是都睡下了。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抱着木棍坐在台阶上,将身子缩成一团。 也不知守了多久,倦意慢慢地涌上来,林万可揪一把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结果过了一会又差点睡了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冷如刀剑刺骨,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顿觉身上衣服冰得结霜一般。 林万可使劲跺了跺双脚,想让自己暖和一些,正在蹭鞋子边的雪末时,眼角瞥到一点暖光照了过来。 他起先以为是自己的灯笼被风吹了过来,并没有在意,等到一片衣角映入眼帘时才觉出了不对。 “谁——”他抓起木棍,唰一下站起身,因为双腿已冻得麻木差点一个趔趄栽下台阶去。 “……小林?” 面前站着的竟是乐莘。 林万可一时语塞,愣了半天才想起应该先将木棍放下。 乐莘看看他这一身打扮,目光掠过他手里的棍子,末了叹道:“先进来罢。” 他将林万可领进屋子,给他找了干净的厚棉衣,又倒了热茶。 林万可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这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乐莘在他对面坐下,道:“如果不是我今天有事晚归,在门口见着了你,你预备这样坐一晚上么?” 林万可有些尴尬,尚且冰凉的双手捧着杯子,将脸埋在茶水蒸出的热气里不说话。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乐莘道,“天这么冷,万一冻出什么事,你让百知怎么办?我又如何能安心?” “可是,我想保护你啊。”林万可小声道。 乐莘闻言看他一眼,眼里既是担忧,又是无奈:“都说了没什么事。再说了,我也不能……”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看着林万可的双手。 林万可低头一看,发觉手上的伤口裂了,血渗出了包扎的布条,染红了一小块。 乐莘起身去拿了药盒,又帮他解开布条,看到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时,话里已带了怒气:“你看这都成了什么样子,难道非得将手废了才甘心么!” 自认识他以来,林万可还从未听过乐莘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由暗暗埋怨自己笨拙,做什么都惹他生气。 乐莘已取来了一些清水,细细为他清洗伤口。 有些伤口已经卷边,触碰到即是针扎般的疼,林万可将脸背向暗处,咬着嘴唇不出声。 一点凉意落在手背上。 他起先还以为是水,过了一会觉得不太对劲,抬头一看,惊见乐莘的眼睛红了。 林万可立时就懵了。 “乐先生,是我不好,我走就是了,你……你别哭……”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乐莘的眼泪那是直往下掉,慌得他手足无措,手上又都是血,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最后实在无法,伸长手臂将眼前人拥进了怀里。 “你别难过,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不碍事的。我以前冬天手裂得还要厉害,这不也好了?” 乐莘只是在他怀里轻声地哭。林万可将他抱得更紧些,安慰道:“你不要觉得心里不安,我……我知道我没本事,也不会什么武功,但我只是想在你离开京城前好好保护你,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乐莘靠在他肩上,哽咽道。 林万可在心里苦笑,若不对自己喜欢的人好,那他该对谁好? “我真的不求什么回报。我待你好,全是心甘情愿。我也知道你快走了,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你,好歹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好不好?” 他稍抬起头,细细看着乐莘满是泪痕的脸,忍不住轻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淡得稍纵即逝,轻得仿佛他的嘴唇从未触碰到乐莘的面颊。 “乐先生,我……” 林万可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头好似一下变得有千斤重。 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甜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他狠狠地一掐手心,由痛意换来一点清醒后,用力将乐莘护在怀里,随即倒退几大步,撞翻了桌椅,朝后摔倒在地上。 “真是情深意厚啊。” 有人拍着手说道,声音阴阳怪气,透着比雪还冷的凉意。 林万可失去知觉前,只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过来,随即额头一阵钝痛,昏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待醒来时发现手脚都被麻绳绑着,而且浑身乏力,就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般的疲累。 乐莘躺在他身边,也被缚住了手足,尚在昏迷之中。 林万可回忆起那股甜香,意识到他们是中了迷烟。 他环顾四周,发觉这是在一间废屋里,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角落里还散落着早已潮湿的木柴和几截草绳。 屋子的门关着,仅有的窗子也被堵上了,只有墙壁上的几处破洞能照进些光亮。 他费劲地站起身,跳到墙洞前往外张望,看到外面有一面青色的砖墙,根本辨不出是什么地方。 林万可只能跳回原地,俯下身拿肩膀轻轻推了推乐莘。 “乐先生?乐先生?” 乐莘好一会才睁开眼,神色迷茫,看来还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乐先生,我——”林万可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连忙道,“快躺回去,莫要出声。” 他刚闭上眼睛躺好,耳边就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 林万可感觉到有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他面颊上,一个略尖细的声音道:“这都睡了多久了,怎还不醒?” 另一个较为清朗的声音道:“我用了点‘十步倒’,可能要到晚上才能醒吧。无妨,反正有的是时间跟他耗着。” 那尖细嗓子的人发出难听的笑声:“我是等得起,就怕你对这姓乐的还念念不忘,到时可别耽误了正事。” 另一人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放心我,还是自己也有这念头?” “哎,你这话可不上道了,我在京城见着了乐莘,头一个就跑来告诉你,连乐琪都还蒙在鼓里。这还不算,我冒着大雪千里迢迢陪你赶这一趟,要真别有用心,当初用得着跟你说么?” 尖细嗓子的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那听着的人也不耐烦了,道:“等得了宝贝,自然少不了你那份。” 两人又确认了捆着他们的绳子是否结实,有无带着利器,那尖嗓子的人还踢了林万可一脚,道:“想不到乐莘离开你之后,找了这么个小情人。照我看,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粗鄙小子。” ****** 林万可此时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头一团的怒火,要不是怕连累乐莘拼命克制着,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待那两人锁了门出去,林万可噌一下坐起来,被反绑着的双手握成拳头重重砸在地上。 乐莘也已完全清醒,慢慢地靠坐在墙壁上,长叹了一口气。 “还是被他找到了。”他苦笑道,“对不起,没想到连累了你。” “那两个人是谁?”林万可虽这样问,心里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先说话的那个叫沈从武,算是旧识吧。另一人……名叫柳芝,是我妹妹乐琪的丈夫。” “他与你是什么关系?”林万可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这句。 乐莘抬头看了林万可一眼,道:“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么。” “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乐莘沉默了一会,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了。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娘去得早,家里头的人也不跟我亲近,所以我在乐家一直过得不开心。 我喜欢读书,我娘本也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她在的时候还能教一些,待她不在了,我也不知向谁去学去问,直到……直到遇见了柳芝。” 他说到这里,停了许久才继续往下说。 “柳芝是我爹好友的儿子,年长我一岁,算得上满腹诗书,才学过人。他教了我许多,也帮了我许多。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可算是我在乐家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我尚天真无知,他说什么都会记在心上。不怕你笑话,什么相守一生永不分离的山盟海誓……他也曾对我说过。” 林万可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同严寒天被投入了冰窖,从心口一直凉到了手指尖。 即使他已猜出这两人之间早有情缘,听乐莘说出来时,还是难受得不能呼吸。 “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也怪我自己没有看清他的为人。当初我们的关系让乐琪知道了,他将错全推在我身上,我也认了,只望他能好好待乐琪。现在看来,我终究是将事情想得太好。” 乐莘说完朝林万可笑了笑,“都说给你听了,我心里也好受些。其实早该告诉你的——” 话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色。 林万可苦于双手被绑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将额头贴过去,立即感到他的额上一阵滚烫。 林万可意识到他这肯定是冻得病了,可屋子本就阴寒漏风,又没有御寒的衣物,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看到乐莘的双手已被麻绳磨出了血痕,更是心痛难当,可惜身边唯一算得上锋利的一片碎贝壳也已被搜走。 林万可四下寻找了一阵,连一小块石头都没有发现,最后只能俯下身用牙齿去咬。 麻绳极粗,他咬了一会即觉两颊酸疼,可绳子才咬断了一点点。 乐莘费力地将手挪开,道:“没用的,别白费力气……等他们再来,我有办法让你先走。” “乐先生,他们究竟为何要将我们捉来这里?”林万可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为了钥匙吧。”乐莘道,“我爹将大部分的钱财都锁在密室里,要用两把钥匙一起才能打开。一把在乐琪手里,另一把……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以前就跟他说过,可他不信……” 林万可暗道这柳芝真不是东西,为了钱竟将乐莘害成这样。 “小林,你听着。”乐莘轻声道,“等下他们回来,我会说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但要先放你走,到时你不要管我,赶快逃走要紧,然后去找茶翁和——” “我不走。”林万可打断他,“让我丢下你一人,绝对不行。” “你听我说完。”乐莘道,“能逃走一个,总比两个都被关着的好。你出去后总会有法子来救我的,对不对?” “乐先生,那姓柳的不会那么容易放我走的,你一人也绝对应付不了他。若是我为了保全自己而害了你,我这辈子都没法心安。”林万可一边说,一边使劲去挣腕上的绳子。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麻绳才稍微松动了些,可手腕也磨破了皮,已有血渗了出来。 乐莘见劝不动他,又是气恼又是心急,想要再劝却连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咳得比方才还严重几分。 林万可心道这样下去不行,乐莘需要赶紧服药退烧,否则真会撑不住的。 思及此他急忙靠着墙站起来,跳到门口拿头去捶门板,一边大声喊叫。 “来人,快来人!” 过了片刻,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门锁打开,走进两个陌生男子,一个身穿雪白狐裘,眉眼英俊,另一人裹着枣红大氅,一张脸瘦得好似猴子。 “呦,醒了?” 那枣红衣服的男子笑了一声,目光却飘到角落里乐莘的身上。 从声音听来,这就是那个沈从武,那么穿狐裘的必是柳芝无疑。 “你们是谁,为何要将我们抓来这里?” 林万可问话的时候忍不住打量了柳芝一番,虽对他无比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风流倜傥,举手投足皆是气派不凡。 “识相的就别多问,咱们找的也不是你。”沈从武说完朝乐莘笑了一笑,“好久不见了,乐莘。” 乐莘抬头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都过这么久了,还记着仇呐?”沈从武道,“你不理我没关系,可柳芝,你总得跟他说说话吧?他这些年可是天天念叨着你, 想你想得要命。” 乐莘仍是沉默,好像他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听到。 柳芝见状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 “这么久没见,你还是没什么变化,就是瘦了些。” 乐莘别过头去,将脸隐在暗处。林万可却瞧见他眼里有一点泪光,顿时心里跟针扎似的一痛。 “你……脸色怎如此难看?” 柳芝问完这句,竟直接倾身将唇贴在他额上,随即皱起了眉:“从武,快去请个大夫来。乐莘病了。” “天寒地冻的去哪找大夫。”沈从武嘟哝了一句,可还是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柳芝退下身上的狐裘,将乐莘包得严严实实,叹道:“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场面。都是我不好,不该听从武的将你关在这里,现在看你病了,我心里真比自己病了还难受。”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我们走?”乐莘道。 “你竟还愿意跟我说话。”柳芝笑了笑,伸出手将他揽在怀里,“从武方才没骗你,我这几年天天都在想你,每次看到乐琪,想着的还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松开手臂,往后边退了一步。 本冲着他撞过去的林万可脚下刹不住,差点撞在了墙上。 “我都几乎将你忘了。”柳芝瞥了他一眼,道:“怎么,看到我碰你的乐先生,心里不高兴了?” 林万可怒道:“你再敢碰他一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柳芝笑了一笑,道:“你若是没被捆住手脚,来我面前说这些说不准我还有些怕。如今这个模样还放狠话,不觉得可笑么?” “柳芝,你若敢伤他分毫,一辈子也别想知道钥匙的下落。”乐莘寒声道,“我绝不是与你说笑,钥匙在哪只有我一人清楚,你要不信尽可以试试。” 柳芝倒也不恼,只是伸手将他身上的狐裘紧了紧,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你怎知我这趟来一定是为了钥匙?就不能是为了来见你么?” “我与你之间早无半点情分,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乐莘道。 “你真是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呢。”柳芝站起身拍了拍手,“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现在的确很需要密室的钥匙。你若是能告诉我,也不枉你我之间一段情意。”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乖乖交出来的,”他说着拉过乐莘一缕头发绕在指上,“有什么条件,你也可以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会答应你。” “可以。你先——” “你先将乐先生放了,我就告诉你钥匙在哪。” “你?”柳芝转头看了林万可一眼,“笑话,你怎可能知道。” “我……我就是知道!”林万可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谎话,这会其实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他听出不对,“乐先生早已告诉我钥匙所在,你莫要再为难他,一切问我就是!” 柳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好一会才道:“你当我三岁小孩么,会信你这些胡话?” 他指上一圈一圈缠着乐莘的头发,沿着发际轻抚了下他的脸侧,柔声问道:“还是……你真的告诉他了?” 乐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柳芝听了长叹一口气,竟似感伤得很:“乐莘,当初我与你那样的情意,问你几次都说不知,没想到你也会告诉别人,怎么,他就这么讨你欢心?”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把银柄的匕首,划断了乐莘手脚上的绳子,见他腕上已有伤痕,将他双手握住,歉然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真是从心底里不愿这样待你的。我也是实在无法……“ 这时屋子门开了,沈从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来,一边拍落身上的雪片一边道:“外头真冷,京城的雪怎下得这么大。” 林万可见他独自回来,急道:“大夫呢?” 沈从武道:“我对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天又晚了,哪里找得到,方才出去在大街上看到几个官兵,吓得我赶紧就回来了。不过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将就着先吃点,其他的明天再说。” 他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一些食物和一条厚被。 柳芝盛了一碗饭,将勺子递到乐莘面前:“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一口吧。” 乐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文近和茶翁在哪儿?” “都在书院里。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柳芝道,“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将我杀了痛快,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他见乐莘仍是对他不理不睬,便放下碗,朝旁边的沈从武使了个眼色。 “咱们也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早些将钥匙给我,也好早些回去。” 沈从武也连连称是,二人重新将屋子锁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们一走,乐莘就伸手去解林万可身上的麻绳,可这绳子不知掺了什么,又韧又紧,打的结扭得麻花一般,任凭他怎样都解不开。 沈柳二人很是狡猾,留给他们的碗碟皆是木制,连勺子也是木头的,想是料定乐莘文弱,才放心松了他的绑。 林万可见状劝道:“乐先生,你莫要管我了,看看自己能不能先逃出去。” 乐莘摇头道:“他既安心解了绳子,肯定知道我逃不出去的。” 他看了看地上放着的食物,问道:“你要不要吃一些?” 林万可很想说他不吃姓柳的买来的东西,可眼下实在是饿得心慌,只能红着脸点头。 乐莘便拿了勺子喂他。 林万可吃了两口,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担心道:“他们不肯找大夫,你的病怎么办?” 乐莘勉强笑了笑,道:“只是受了凉,不碍事的。他们不肯请大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们若见到了外人,他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林万可怒道:“这二人真是……真是畜生!” 他平常还没这么骂过谁,此刻真是怒极,一口饭呛在了喉里咳了好久。 乐莘轻拍了拍他的背,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竟将这样的人视为知己。” 他低头看着林万可血迹斑斑的双手,声音愈发郁郁:“我若是早点离开,也不会连累你了……” 林万可忙道:“千万别这么说,他们既有那歹心,你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的。再说了,这里有吃有喝,还有厚棉被,虽然屋子破了点,手脚被绑着不太舒服,也算得上待我们不薄了。” 乐莘听他这么一逗趣,这才有些笑意:“都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林万可虽看似心宽,其实也着急得不行。沈柳二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好像所作所为都是情非得已,但从他们假装昏迷时听到的对话来看,此二人绝非善类。 他与乐莘突然被囚禁起来,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也不知他该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他们根本不清楚那把钥匙究竟在哪里。 “乐先生,你再仔细想想,你爹会不会早将钥匙给了你?” 乐莘道:“我若是有,绝不会将那惹祸的东西留在自己身边。我大哥自小离家,钥匙不可能在他身上。妹妹乐琪的确是有一把,可剩下的那把,怎样都不会轮到我的。” “除此之外,你也想不出其他有可能的人么?” 乐莘道:“我能想到的,柳芝也会想到。他既费尽周折来京城找我,肯定是已在乐家掘地三尺,仍是没有着落。” 林万可不由有些疑惑:“看他穿着打扮,应也是富家子弟,何必还要为了钱财折腾到这般地步。” 乐莘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倒是好了。” 他又喂林万可吃了些东西,想办法拿空木盘将屋子的破洞堵了,这才铺开送来的棉被。 两人将一半的被子铺在身下,另外一半盖上,勉强觉得暖和了些。 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近得不能再近。 换在平时,林万可想也不敢想会与乐莘睡在一起。他本想自己缩角落里挨一晚,可这天实在太冷,万一他也冻出病来,真不知该如何。 乐莘因为体质偏弱,迷烟的效力还未完全散去,没一会就已沉沉睡去。 林万可却清醒得很。 他脑子里乱得一团糟,一会想该怎么脱身,一会想柳芝会怎么对付他们,一会想起柳芝与乐莘的过往,又不免有些神伤。 正在胡思乱想时,忽然感到旁边的人动了一动。 待他低头去看时,发现乐莘整个人都已贴到了他身边。 林万可心知他这是冷了,便将身子挪过去一点,尽量让他睡得舒服些,被绑着的双手已经压得麻木,他也不敢翻身。 就这么躺了一会,他竟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从司徒明舒住进跃然居的那天起,煌采就说他是个麻烦。 现在看来,这话虽严重了些,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前些天司徒明舒的姐姐司徒明裕来了一趟,哭得是梨花带雨,一直在说他大婚当日闹出那样的事,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看宰相府的笑话,司徒大人雷霆震怒,司徒夫人以泪洗面云云。 她说第一遍时,司徒明舒面有愧色,一旁的宝秀和姜跳跳也甚是难过。 她说第二遍时,司徒明舒已是神色如常,宝秀和姜跳跳面面相觑。 她说第三遍时,司徒明舒打起了呵欠,宝秀开始倒茶喝,姜跳跳有点坐立不安。 司徒明裕哭诉了好几遍后,终于还是起身准备回家了。 她临走前拿了好大一个包裹给司徒明舒,打开来全是上好的伤药和银钱珠宝之类。 “其实,家里人还是很惦记你的,娘总担心你的伤势,爹又碍着面子不准她来看你,她就托我带这些来。”司徒明裕叹了口气,“明舒,前天晚上娘跟我说了,要是……要是那人真的好,你真心准备跟他过一辈子,就在一起罢。只是,你们不能待在京城,被爹看到,定是没有活路的。” 司徒明舒道:“我知道的。” 司徒明裕看他一会,伏在他肩上哭起来:“你真就舍得,为了他连爹娘姐姐都不要了么?” 司徒明舒的眼圈也红了:“姐,我真不能没了他。” “以前还总盼你能收心,好好待一个人,没想到真有了,却是个男子。”司徒明裕抹了抹眼泪,将一个锦袋塞给他,“这是姐姐一点心意,你收好了。记住,以后等爹消了气,带他回家一趟吧。” 送走了司徒明裕,司徒明舒打开那个锦袋,从里面拿出条华贵的宝石链子。 “呦,这个得值不少钱吧。”宝秀道。 “这是我姐姐十六岁生辰时收到的贺礼。我那时向她要,她还不肯给,说要送也是留给我以后的媳妇。” 司徒明舒说着将链子举起来,给宝秀看上面精巧的宝石坠。 “我当她随便说说,没想到,她真的记着。” 姜跳跳道:“这么好看,胭扑一定会喜欢的。” 司徒明舒苦笑一下:“那也得有机会送给他才行。” 宝秀道:“你莫要着急,煌采去找桃小仙了,只要她松口,你就能进桃花谷。” “那得多久啊……”司徒明舒急道。 姜跳跳与宝秀对看一眼,脸上皆是无奈。 桃小仙脾气古怪,惹了她自己反倒好说,惹了她身边的人,谁劝都不管用。现在整个桃花谷认定司徒明舒是个混账,他若是贸然去闯,恐怕有去无回。 又等了一天,煌采没回来,倒又来了个新鲜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司徒明舒的前未婚妻,京城名媛范家五小姐。 范姑娘芳名子斓,来跃然居那天身边只带了个贴身小丫鬟,未说明来意前,宝秀还当她是司徒明舒之前惹的风流债。 姜跳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范姑娘的庐山真面目,其实长相称不上绝色,但确是知书达礼,聪慧非常。 范子斓只待了一会,与司徒明舒说了自家的情况,让他好好休养一类,这之后又买了几坛子酒,便说要回去了。 宝秀待她走后叹道:“败家子要是娶了她,说不准也挺好的。” 姜跳跳道:“这要是勉强得来,也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 宝秀笑道:“你倒是理解他。说实话,我觉着桃小仙那关不会好过,你也知道煌采是何等人物,到现在还没消息,怕是被桃小仙堵得无计可施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宝胖子,你这样说,就是瞧不起我了?” 煌采化出身形,一手还揪着宝秀的发带,把他吓了一跳。 姜跳跳见他回来也是又惊又喜:“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桃花谷那边情况如何?” 煌采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好说歹说,桃小仙终于松口答应让司徒明舒去一趟,只怕小叶儿他们不会轻易让他进谷,咱们只能带他到门口,剩下的看他自己。” “他一个凡人,哪里经得住小叶儿那几个捉弄?万一给他设个迷阵,死在里头都说不定。”宝秀道。 “那也得试一次。若他对胭扑是真心实意,桃小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苦的。”姜跳跳道。 煌采闻言轻笑一声:“我跟你打赌,败家子一定闯不过桃花谷。” “若他闯过,你该如何?”姜跳跳问道。 “若他真能过了桃小仙这关,我就将采琼宫的仙灵宝珠送他,助他成仙。” 宝秀插嘴道:“那可是镇宫之宝,你真赌得起?” 煌采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了?可我话也先说在前头,若跳跳你赌输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姜跳跳道:“行。” 煌采讶然:“你也不问是什么就答应?” 姜跳跳笑了笑:“我相信司徒明舒能过关的。” ****** 不出所料,司徒明舒知道能去桃花谷后开心得什么似的,姜跳跳再三强调此行困难重重要多加小心,他只当没听见。 等到真要启程,这败家子又左磨叽右磨叽,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包袱足有他半人高,说全是给胭扑带的。 煌采站在马车前面等了许久,最后耐不住怒喊他再不出来就不去了,司徒明舒这才背着大包袱哼哧哼哧出门。 姜跳跳也陪着一块儿去,整个跃然居只剩下宝秀看家。 司徒明舒坐进马车后,嘟哝了一句:“早知道坐马车就能去桃花谷,我自己早走了。” 这话换来煌采一声冷笑:“你倒是自己去一趟试试。” 他说着一挥鞭子,两匹骏马仰天嘶鸣,拉着马车飞奔起来。 司徒明舒倒也没说什么,把他的宝贝包袱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以为走的是寻常路途,又因为太过激动导致有些紧张,根本没注意到车窗外边的喧嚣声在渐渐消散。 马车平稳地行了一阵后,突然向上一提,司徒明舒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了马车壁上,幸得姜跳跳及时拉了他一把。 “这是怎么了?”他掀开帘子往外一看,立时就呆了。 外边不是普通的街道,而是片片彩云,间或飞过几只金羽神鸟,啼声清脆,宛如天籁。 再看那两匹白马,竟从背上生出一副雪白晶莹的巨翅,拉着车子在云中穿梭。 “我们这是……在天上?” “你若是怕,就别看了。”姜跳跳道。 司徒明舒怔怔地望着这见过未见的奇观,好半天才缓过来:“跳跳,桃花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姜跳跳指了指前方一块绚丽的红色,道:“就在那儿。你闭上眼数十下,就该到了。” 这桃花谷是桃小仙的仙域,自然种满了桃花,一年四季花开不败,远远望去犹如一片彩锦,近看更是繁花满枝,灿若云霞。 满山遍野的桃花香气扑鼻,一团又一团的粉红粉白云彩般飘在头顶,香风拂过即是落英缤纷,真不愧为仙境。 按照约定,姜跳跳与煌采只能送到桃林入口。 司徒明舒赞叹了一番眼前奇景后,背起他那大包袱就要往里走。 “等一下,”姜跳跳道,“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实在没办法了,就喊我们,我们马上来救你。” 败家子面露诧异:“会有这么严重?” 煌采大怒:“你以为之前跟你说的都是闹着玩的?” 司徒明舒反而笑了:“明白了明白了,我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姜跳跳本想再叮嘱几句,可见他无心在听,只能作罢。 待司徒明舒走进桃林迷宫,人参娃娃小叶儿便从附近的一株桃树上跃下,背着双手朝他二人打招呼:“呦,二位别来无恙。” “小叶儿,桃小仙不在么?” “哪里能不在,知道今天有贵客来,亲自候着呐。”小叶儿说着往迷宫深处一指。 “小叶儿,司徒明舒他心地并不坏,你们莫要为难他。”姜跳跳道。 “跳跳,你少为他说话。”小叶儿道,“他的事情,桃小仙早调查得一清二楚,就是个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就算他对胭扑再好,谁知道是真情假意。” “这话说得在理。”煌采附和了一句。 “我们与他也相处了好一段时日,他的为人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跳跳,你心地善良,可这凡人的心思,有时真比妖坏上几千几万倍。以前雪如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最后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得了她的内丹,她却连片灰也没剩下。你难道忍心看着胭扑也变得和她一个样?”小叶儿道。 “可是——” “行了行了,咱们在这也说不出个谁对谁错。这姓司徒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等下就见分晓了。”煌采出来打圆场。 小叶儿便也没再说什么,指使几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花妖抬出一面镜子,摆在三人面前。 镜子里映出的正是司徒明舒,此刻他已走进桃花迷宫,在无穷无尽的花林中难辨方向,进退两难。 “只是迷宫么?”煌采问道。 小叶儿得意道:“哪会这么便宜他,这里遍地是陷阱,处处需小心,只要他走错一步,这辈子也别想见到胭扑。” “我听起来,倒觉得像丈母娘在试女婿。”煌采笑道。 小叶儿朝他扮个鬼脸:“你以为咱们真有这闲工夫,大张旗鼓来对付个凡夫俗子?实话跟你说吧,桃小仙其实已——” 他话音未落,那些抬镜子的小花妖忽然用稚嫩细弱的嗓子尖叫起来。 一看镜里,司徒明舒居然从一处斜坡上滚了下去,斜坡下边有个水潭,他因止不住去势摔进了水里,弄得浑身泥水,狼狈不堪。 “这进去还没半个时辰,怎么就弄成了这模样。”煌采道。 “他进了火尾的地盘。”小叶儿道,“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姜跳跳听到这句话,不由为司徒明舒担心起来。 这火尾,原本是一条火狐的尾巴。那只火狐修炼成仙后,嫌它是累赘,便丢弃了它。因此火尾是满腹怨气,平日里说话就句句带刺,一刻也见不得别人好。 因为是狐狸的尾巴,多少带着些狐的特质,火尾化出的人身个个美艳非常,幻术用得是出神入化,若不是待在这桃花谷里,恐怕已不知害了多少人。 此刻它化作一个在水边濯发的绝美少年,一件半湿的薄衫贴在身上,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臂和脚踝,确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煌采见惯美人,也不得不承认镜里的这少年姿容绝代,明艳不可方物。 他都觉惊艳,更何况司徒明舒。 不过这回败家子倒是规矩得很,只是站起来问路,打听了下附近的地形而已。 火尾将一个久居谷中涉世未深的单纯少年演得惟妙惟肖,怯生生地为他指路,拎着衣角趟过水潭时还装作不小心滑倒,整个人都跌进了司徒明舒怀里。 “啧啧,到底是狐狸精的尾巴,真会勾人。”一个小花妖道。 “你别这么说,火尾的主人最厌恶别人说狐妖媚,本身也的确是清心寡欲,所以才能修炼成仙。”小叶儿解释道。 再看镜里的火尾,笑声银铃一般,表面看上去天真无邪,若不是知情人,恐怕姜跳跳也要被它骗过。 火尾带着司徒明舒在桃林里一圈一圈地绕,用幻术制造出各种场景,将漫天的花瓣化作滚落的巨石,将深不过脚腕的水潭化作汹涌的江流,把可怜的败家子耍得团团转。 火尾的幻术与德铃公主梦境中的猫儿鱼儿一样,如果你认为眼前的一切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因此司徒明舒弄得是遍体鳞伤,原本整洁的衣衫划得这一个口子那一个口子,大包袱倒是护得完好。 “别太过了,他有伤在身,经不起折腾的。”姜跳跳很是担忧。 “奇怪。”小叶儿疑惑道,“火尾怎么带的路,这是要把他带去哪儿?” “我看它是久未见生人,玩上瘾了。”煌采哼了一声,朝镜子里一指。 ****** 果然,火尾正将司徒明舒引入一条通往羽仙仙域的小径。 羽仙们与桃小仙虽是近邻,却素来不合,擅入她们的仙域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事。 司徒明舒哪里知道他走的方向不对,还一心要感谢这好心带路的美丽少年。 待他发现面前的花已不是桃花,四处是长着华美羽翼的美人时,起先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地方。 “请问,胭扑在哪里?” “胭扑?”一个长着银红色羽翼的美人道,“桃花谷的那个花妖?” “正是正是!”司徒明舒大喜,连连点头。 几个小羽仙面面相觑,忽然一同大笑起来。 “你到这儿来找他作甚?” 司徒明舒道:“我来接他回去。” 她们闻言笑得愈加放肆,背上的羽翼随着她们的笑声拍打起来,扇出一阵香风。 司徒明舒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再看那带路的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大概也觉出了不对劲,正要离开时,被两个羽仙挡住了去路。 “糟糕,这下出事了!”小叶儿惊叫一声,“阿萝快拉他回来!” 霎那间有手腕粗的叶藤破土而出,一道缠住了司徒明舒的手臂,另外几道飞快地织出藤墙,隔断他与羽仙之间的距离。 那长着银红羽翼的羽仙见状丢出一把把的火焰,火光到处叶藤化作灰烬,却瞬间重生,一时间火焰与巨藤交错纠缠,难分难解。 就在绿藤妖阿萝争取的这一点点时间里,姜跳跳拉断了马车上的绳子,抱着小叶儿与煌采各跨上一匹雪翼,小叶儿施术驱散了桃花林中的迷雾,雪翼张开巨翅,往火光冲起的地方飞去。 那其余的几个羽仙也已加入斗法,卷起狂风骤雨,吹倒了一大片桃林,阿萝势单力薄眼看要抵挡不住,忽的一道劲风擦过耳际,紧接着是羽仙的厉声尖叫。 “是桃小仙!”小叶儿惊喜道。 再看那站在阿萝身后的,可不就是桃花谷仙域的主人。 “怎么,几日不见你们就向天借了胆子,敢来欺负我桃花谷的人?”桃小仙手执长弓,说话间弦拉满月,又是一箭射出。 长箭呼啸而去,倏忽化作千支万支,风暴般的箭雨打得那群羽仙花容失色,纷纷逃窜。 那银红翼的羽仙被她的第一箭钉住了左边羽翼,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右手还是死死抓着司徒明舒的衣领不肯放开。 “桃仙子,你这话可就不在理了,是这人擅闯我们的仙域在先,既然如此,我们将他带回去处置何错之有?” 司徒明舒整个人都被她拎着腾在半空,闻言费力地扭过头去解释:“这位仙女,不知者不罪,还望你宽宏大量放我下去。” “带人走需要毁我桃林伤我手下么?”桃小仙手指抚过弓弦,一支凤尾箭隐约成型,“我数三下,你最好乖乖将人放了,否则给你另一边翅膀也钉个窟窿。” 她一直不怎么有耐心,还没开始数数已经拉开弓弦,把那羽仙吓得脸色惨白。 “别看热闹了,快下去拦住她!”小叶儿见状叫嚷起来。 煌采吹了声口哨,两匹雪翼收起巨翅,缓缓降落在地面,小叶儿一落地就跑过去夺桃小仙的弓箭:“别把事情闹大了,吓唬吓唬她们就得了!” 桃小仙哼了一声,化去钉在桃树上的箭矢,冲那羽仙道:“还不快滚?” 羽仙将司徒明舒往地上一抛就扑扇着伤翅仓皇逃去,幸得阿萝及时用藤网将他兜住。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姜跳跳将他从一堆软绵绵的叶藤中扶了起来。 司徒明舒惊魂未定,有些恍惚。桃小仙见状鄙夷道:“胆小鬼。” “没吓晕过去已经不错了,话说火尾是怎么回事,带着他乱转不说,把他引入羽仙仙域不是成心害人么。”煌采道。 “火尾那祸害,迟早把它赶出去。至于那群长翅膀的老妖精,逮着个借口就想来撒野,这次便宜她们了。”桃小仙说着,朝司徒明舒看了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 司徒明舒被她吓了一跳,虽说平日也是个作威作福惯的大少爷,面对仙子还是不敢造次,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听训。 谁知桃小仙只说了他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姜跳跳与煌采也不知她什么心思,陪着沉默不语。 阿萝与小叶儿乖巧地去收拾那些被吹得东歪西倒的桃树,司徒明舒见没人有带他去找胭扑的意思,忍不住道:“我说……我们一直站在这也不是个事儿吧。” 桃小仙斜着眼睛看他,并不作答。 “我……我给胭扑带了很多他喜欢的东西!”司徒明舒作真诚状将大包袱打开,翻出一堆华而不实的小玩意。 桃小仙瞥了一眼,冷笑:“桃花谷什么没有,谁稀罕你这些。” 司徒明舒忙不迭点头:“那是那是,东西算不上什么,可我得见他,真的,我想他快想疯了!” 桃小仙仍是面无表情,像从未见过他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凭什么见他?” 司徒明舒道:“我见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凭我一片真心。” “话倒是说得好听。”桃小仙笑道,“你可知胭扑是妖,可长生不老,而你一介凡人,很快就会变成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子,到时他仍是少年样貌,你却是垂垂老矣,又该如何?” “我能陪他几年便是几年,若他嫌我老,我离开就是。”司徒明舒淡然道。 他这话说罢,姜跳跳不由想起前段日子他问的那些修仙修妖的事,那时他还觉得败家子的问题好笑,如今看来,他的确是有认真想过的。 桃小仙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时竟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可我上次跟他分开,真的是迫不得已。你们要是不愿意带我去见他,我也没办法,但好歹让我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平安无事,过得开心。” 姜跳跳劝道:“当初不是说好司徒公子能过迷宫就带他去见胭扑么?你可莫要说话不作数。” 桃小仙听罢柳眉倒竖:“他可曾寻到我仙宫?既不曾寻到,怎能算他过关?” 姜跳跳还想再说,被煌采一把拉到了身后:“别为了外人伤了和气,咱们也许久未聚了,你不请我们去喝上一杯?” 桃小仙这才有了些笑意,一手收起长弓,面前桃林随她衣袖挥动向两边散开,空出一条铺满桃瓣的小道。 道路两旁除了桃树还栽着各种奇花异草,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其间躲藏着小小的花仙,见有稀客到访都嘻嘻哈哈地探出身子来打招呼。 小路尽头即是桃小仙的芳瞬宫。 这位仙域主人喜好冰晶,整座宫殿皆是晶莹剔透,大片桃林在冰石上映出浅浅的红色,阳光一照真是光华流转,耀眼无比。 “外人”司徒明舒还存着一丝能见着胭扑的希望,谁知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墙给撞了回来。 “不好意思,凡夫俗子止步于此。”桃小仙冷声道。 “你——”司徒明舒此时已有些动怒,可心知奈何不得她,真是又气又急又恨。 姜跳跳见此情景,也明白桃小仙不是说笑的,她虽是嘴硬心软的主,却不会那么容易让步,再加上刚才跟羽仙们起了冲突,现下跟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着,与其留在这吵闹,不如先回跃然居,待她冷静一些再说。 姜跳跳便低声将这些话跟司徒明舒说了,这败家子听罢阴郁着脸嘟哝了一句“拆散有情人,迟早挨雷劈。” 他声音是极小的,却还是被桃小仙听到了,这下可好,气得她一张脸煞白,冲他怒喝:“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司徒明舒好歹是个从小被惯大的少爷,之前为了见胭扑忍气吞声,弄得一身是伤还处处遭白眼,这会火气也上来了,往她面前一站直直瞪了回去:“说的就是你!你又不是胭扑爹娘,这样关着他算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姜跳跳一把捂住了嘴,连看他不惯的煌采也出言相劝:“司徒公子,还不快跟桃仙子赔个不是。” 司徒明舒哼了一声,居然找了个地方坐下,“让我赔罪?门都没有!今天见不到胭扑,我就不走了!” 桃小仙冷笑:“很好,那你就在这坐个三五十年吧。” ****** 姜跳跳与煌采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听,真是头大如斗,两处为难。 桃小仙丢下那句狠话就兀自回了芳瞬宫,姜跳跳跟煌采也只能先丢下败家子,随她去宫里坐上一坐。 身边没了外人,桃小仙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也卸了,转过身问他们:“跳跳,煌采,你们说句实话,可是真觉得那凡人会好好待胭扑?” 煌采难得地沉默不语,姜跳跳道:“我信他。” 桃小仙叹了口气,道:“我带你们去看看胭扑。” 她将他们带进一间馨香四溢的屋子,正中一朵硕大的桃花,花蕊有如软枕,桃瓣有如锦被,胭扑正蜷在花中沉睡。 “他怎么了?”姜跳跳连唤他几声,见胭扑不醒,没来由的一阵不安。 “前些日子哭着闹着求我卸他的妖骨,我怕他做傻事,就让他一直睡在这里。”桃小仙说着,看了姜跳跳一眼:“有件事情,也不知你是否知晓。胭扑的本体是一株被人折断的桃花,他虽是妖,本体不全也是致命伤,现在有我施法护着,可要想安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修炼成仙,二是永世不出桃花谷。” 姜跳跳大惊,他与胭扑多年好友,竟连这也不知道。 “可是……胭扑跟我在跃然居的时日,不也是好好的么?” “那是有煌采和成橘保护着,你再看那凡人,连我小小的桃花迷宫都闯不过,如何能保护得好胭扑?” 这样看来,煌采也是知情的。 “并非我冷血无情,且不说那个凡人对胭扑是否真心,为了他自身着想,也不该任他与凡间红尘诸多纠缠。”桃小仙道。 她说完这番话,有意无意朝姜跳跳看了一眼。 其实桃小仙并没有责备之意,姜跳跳也不是出了事全往自己身上揽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真就没法不感到歉疚。 胭扑不能一直待在人间,就像司徒明舒不能进入桃花谷一样。他们之间,阻碍实在太多太多。 这种阻碍,不是一点歉疚一点惋惜就能消除的。 姜跳跳忽然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在京城开酒肆,为什么要带着胭扑一同前去。小叶儿说得对,胭扑要是不来跃然居,哪里会有之后这么多事情。他一定乖乖地待在谷里,有桃小仙的照顾,平安快乐地当他的花妖。 思及此他愈发内疚得厉害,在这屋里再待不下去,寻了个借口走出芳瞬宫,一个人在桃林里漫无目的地乱转。 芳瞬宫外有一处碧潭,潭水清可见底,犹如嵌入地里的大块水晶。姜跳跳坐在潭边,呆呆地看着水面,这一坐就是许久。 水底下那些柔若无骨的水妖见有生人,都伸长了纤细的手臂,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波,想引起他的注意。 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游近了,朝他发出若有若无的笑声,呼出一片片浅紫色的香雾。 若放在平日,姜跳跳也不见得会注意到她们,更何况现在满腹心事,对其他事物是全不在意。 他就这么呆坐着,任凭那些香雾弥漫在周围,有水珠溅在身上也浑然不觉,直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潭边拉起来。 “你这呆兔子,这潭里的水妖能读心摄念,你难道不知道么?” 极熟悉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双手捏住他的脸颊,用力往两边一扯,疼得他几乎落泪。 “哎……” 煌采见他吃痛,这才松手,看他一脸委屈不解,又轻拍了拍他被捏红的脸。 “这里的水妖能读你的心思,再化成你心中所想所念,引你入潭。我就想不明白了,你的入梦术可是连佳酿也佩服的,怎会连这几个小水妖的把戏也看不出?” 姜跳跳不答话,煌采也没再问下去,两人沿着回芳瞬宫的小道慢慢踱步。 道路两旁的桃花被风吹落,犹如下了一场花雨,有几片花瓣落在他们身上,姜跳跳没去理会,煌采素来注重仪表,拿袖子都拂去了。 他见姜跳跳额上落了一片,笑道:“额头上开出桃花来了。” 姜跳跳便伸手去拂,岂料发带缠住了衣袖,这一扯将头发给扯散了一半。 煌采是又好气又好笑,拉着他在一株桃树下坐着,给他重新梳。 不知是不是真身为白兔的原因,姜跳跳的发色偏浅,柔软得绸缎一般。煌采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说着玩笑话:“记得以前,你连梳头也不会,都是我给你梳的,难怪现在重拾手艺也不生疏。” “我也记得啊,那时煌弦姐姐知道了还将你叫去训话,说你堂堂的少主人,竟然去给个小妖怪梳头。”姜跳跳回忆道。 “很快,你就不是妖了。”煌采将发带给他系好,“你跟我一样是仙,我带你去将‘云上神间’三十六宫游个遍,还有各处的仙山仙岛,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好不好?” 姜跳跳低着头,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高兴。 “当然,你要是舍不得跃然居,我也可以跟你回去,反正也快开春了,小岚和阿菱也能回来,再叫上宝秀和成橘——” “煌采。” 姜跳跳突然打断他。 “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他抬起头,视线却只停留在眼前的桃花上。 “你生来傲气,又是高高在上的采琼宫少主人,而我只是个小小的兔精。自相识以来,你一直待我很好,煌弦姐姐给你的仙丹宝珠,你全拿来给我,我想在京城开酒肆,你也全部帮我打理好。” 姜跳跳说到这里,从衣领里拉出根红线,挂着的是块兔子模样的宝玉。 “这个是我过生辰时你送我的。佳酿说这是极上等的美玉,可惜我辨不出颜色,看不出有多美。” 煌采笑道:“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你没给弄丢了已经是奇事一桩,算对得住我了。” 姜跳跳轻轻摇了摇头:“你别瞒我。佳酿告诉过我的,这原本是你的凤凰佩,你拿去改刻了送我的,为此还被煌弦姐姐罚了,是不是?” 他身后的煌采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道:“你别听佳酿胡诌。” “煌采,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见你对别人这样好,就是佳酿,也不见得让你如此对待。你……你为何这般看重我?” 姜跳跳问出这句话时,其实并没有想很多。 他与煌采认识的时间很长很长,因为煌采对他近乎宠溺的好,令他早就习以为常。等到和其他人相处得久了,他才知道这小凤凰任性,少爷脾气又大,唯独对他是百依百顺。 姜跳跳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煌采当他是至交好友,所以才那样宠着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助他成仙。 可是,自进入德铃公主的梦境以来,他清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此制止不住地害怕成仙的那天到来。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更别提告诉煌采。 他怕煌采会生气,气得再也不理他。 姜跳跳问为何如此看重他,实在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煌采,枉费了他一番心意,所以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敢回。 因此,姜跳跳错过了很难得的一个瞬间。 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小凤凰脸红了。 他像所有情窦初开又被戳中心事的人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问这个做什么,我……我拿你当好……” “好朋友”这三个字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说出来。 “姜跳跳,记不记得来桃花谷之前跟我打的赌?”煌采支支吾吾了一阵后,突然大声道。 “记得啊,我输了。”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反悔!” “我知道。”姜跳跳终于回头,一手整了整刚梳好的头发,“你说就是了。” “跳跳,我……” 煌采话说到一半,头顶上的桃树中突然冒出个小脑袋。 “姜公子,你的妙音鸟。” 一个小花妖伸出手,递过一只小小的用纸折成的翠羽鸟儿。 姜跳跳道了谢,将妙音鸟托在掌心里。 “是宝秀呢,是不是跃然居出事了?” 煌采道:“先别管这个,跳跳,你听我说,我其实一直——” 姜跳跳已将妙音鸟托近了耳边,纸折的小鸟发出微弱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 妙音鸟传完话后,就会自己化为灰烬。 精巧的翠鸟已在姜跳跳手心里慢慢燃烧起来,温暖的火焰在他脸上照出一个亮点,却显得他的面色愈发苍白。 “跳跳,你……”煌采隐约觉得不对,“宝秀说了什么?” 姜跳跳并不答话,整个人好似已呆了。 妙音鸟留下的灰烬自他手中洒落,随即四处飘散。 “宝秀说……林小哥死了……”。 ****** “卖包子的小子死了?”煌采听了也觉不可思议,“这可真是应了那句‘天有不测风云’。” 对于煌采来说,林万可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听到这事也只是有些意外而已,要说对此感伤,那真是半点也无。 因此当他看到姜跳跳的神情时,不由怔住了。 那个总是迷迷糊糊,好像对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的姜跳跳,竟然红了眼眶。 自相识以来,他从未见姜跳跳这样难受过。这会见了,先是心疼,可想起他这般难过为的是谁,无名怒火立时烧得天高。 “你哭什么。” 他将姜跳跳拉近,拿袖子狠狠一擦他的眼角,用的力道大了,脸颊都被他擦红了一块。 “宝秀说,林小哥死了……” 姜跳跳抬起头看着他,眼底尽是茫然无助。 “死就死了,值得你这样么?”煌采怒道,“他是凡人,终究逃不过一死,你替他伤心算怎么回事?” “可是……可是我不相信……” 姜跳跳说着转身就要走,被煌采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我回京城去,看有没有办法能救他。” “姜跳跳!” 煌采抑制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你对这姓林的是不是关心得有些过分了?胭扑的事还没个着落,那群羽仙吃了亏会不会再来找桃花谷麻烦,这些你全都不管了?现在说走就走,你到底是将他看得有多重,比我们还重要么?!” 煌采从未这样吼过姜跳跳,这次真是怒极,一刻也忍不了了。 “煌采,我不是不关心你们。我只是、只是救人心切……” “你少来这套!救人?人都死了你拿什么去救?姜跳跳,你给我说清楚,你要是因为上次我们诓了他的宝贝对他心存歉疚,我还他就是!你要是将他看得比我们还重,好,你尽管去找他,我煌采就当白白认识了你!” 煌采说完摘下腕上的麒麟珠,狠狠往地上摔去。这珍奇宝物被他摔得碎的碎散的散,再不复夺目光彩。 姜跳跳被他一吼,更是心慌意乱:“煌采,你这是怎么了……小林也是我们的朋友,他出了事,难道我不该去救他么?” “谁是他朋友!”煌采气得心口都抽痛起来,“姜跳跳,我就问你一句,今天是不是不论如何,你都要回京城去找他?” 姜跳跳沉默片刻,道:“是。” 煌采没料到他心意已决,怒极反笑,笑了两声后,指着姜跳跳一字字道:“好,既然如此,你走就是,但你给我记住,今后往后,再不要来见我!” 姜跳跳听他说得如此决绝,又是着急又是委屈,可眼下人命关天,没法再拖延下去,便狠下心转身吹了声口哨,招来一匹雪翼。 雪翼张开巨翅的一刻,身后的煌采忍不住喊道:“姜跳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以为我以前为你做的那么多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待在跃然居跑前跑后!我待你如何难道你一点也感觉不到么?姜跳跳!连佳酿都能看出我喜欢你,为什么只有你不知道……” 雪翼已飞上云端,煌采的话渐渐消散在风里,一如妙音鸟燃烧后化作的灰,混入尘埃后,再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 ****** 姜跳跳回到京城后,只匆匆施术隐去了雪翼便往福寿街跑。 福寿街出奇的冷清,林家更是大门紧闭。 姜跳跳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有人应,只能先回跃然居,结果跃然居也是关着大门。 他伸手一敲,来开门的竟是他上回剪出来的纸片儿小丫头。 “宝秀不在么?” 纸片人便回头笑着大喊:“宝秀!宝秀!” 宝秀听到声响“蹬蹬蹬”从楼梯上跑下来,一边回道:“你个没大没小的傻丫头,乱喊什么呐?” 他一见到门口的姜跳跳,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我的跳跳!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小林呢?他怎么样了?”姜跳跳急忙问道。 一提到林万可,宝秀不由神色黯然:“还能怎样……你快去看看吧,要是连你也救不了,那就真不行了。” 宝秀平时也算是个冷静的,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林万可确是凶多吉少。 姜跳跳本就担心,听了这话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跟着宝秀走到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子前,宝秀示意他别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将门打开。 一股浓稠的药味扑面而来,只见设了法阵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铺满药草的床,躺在上面的人犹如盖了一层药被,却是双目紧闭,毫无生气。 即使被纠缠的草叶遮挡住一半面目,姜跳跳还是一眼认出,药床上的人正是林万可。 更令他心惊的是,就算远远看着,他也觉出林万可气息全无。 “怎么会这样……” 宝秀叹道:“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成橘帮忙找来了这些药草,说是好歹有些作用,可这么些天过去了……唉,我道行不够,做不了什么,只盼你们回来能有好法子。” 他说着将门重新关好,确保不让外面的寒气渗进去,这才和姜跳跳回到前屋,断断续续将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说了。 原来在姜跳跳与煌采去桃花谷后,林百知来过一趟,说是林万可失踪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一同失踪的,还有一位姓乐的教书先生。 林百知本以为大哥会在跃然居,一问才知道他没来过,姜跳跳也出远门去了,这下可好,小孩儿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当时就坐地上哭了起来。 能拿主意的那几个都不在,宝秀只能先将他领上楼去,好言好语把他哄睡着了再自己想办法。 林万可不是那种会让人担心的人,他要是平白无故不见了,肯定是出了大事。宝秀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打烊关门,飞快地叠了一串纸蜻蜓,施了法术后全数放了出去。 这样的大雪天,京城里四处飞舞着纸蜻蜓其实是件很不寻常的事,但眼下也真是没有办法。两个时辰后,有一只纸蜻蜓飞回了跃然居,宝秀便冒着大雪跟着它去找人,这一走就走到了西萝山。 纸蜻蜓飞到一处小坡前就停住了,宝秀清理掉一大片积雪才看到了被埋在底下的林万可,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那位乐先生。 宝秀说到这里,止不住地叹气。 “你是没有看到……林小哥身上也不知多少处的伤,头上手上都是血,已经凝成了冰,整个人冻得雪块一样,那位教书先生倒是毫发无伤,不过再晚些发现,恐怕也撑不住了。” 姜跳跳自然知道这教书先生是乐莘,想起林万可对他的感情,木然道:“原来小林是为了救他,才成了这样。” “这其中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林小哥当时就……百知这孩子见到他大哥成了这样,哭得都不行了,我找你回来也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救他,林小哥这么好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白白送命。我自知没这个本事,可你跟煌采——唉,煌采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提到煌采,姜跳跳真是心乱如麻:“我不知怎的惹他生气了,就没和我一起回来。” ****** 提到煌采,姜跳跳真是心乱如麻:“我不知怎的惹他生气了,就没和我一起回来。” “这个时候,你们还闹什么别扭呐!”宝秀道,“本来还指望着煌采能借出他采琼宫的仙灵宝珠,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姜跳跳心道,即使没闹别扭,煌采也不见得会借出仙灵宝珠。倒不是他不肯,而是煌弦姐姐那关难过。 “那成橘呢?成橘也没有办法么?” 宝秀道:“成橘也只能找来那些药草,他捉妖还算高手,可救人就——” 说到这里他与姜跳跳忽然想起一人,异口同声道:“徐瑶大师!” 成橘的师父徐瑶即使在妖精中也是个传奇人物,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什么飞天遁地移山填海,在他面前也是小事一桩。当然,这只是传言,但京城第一术师成橘的师父,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事不宜迟,姜跳跳叮嘱宝秀好好看着林万可,自己赶去自在观求成橘请出徐瑶大师救人。 成橘听明来意,无奈道:“我师父云游四海,行踪飘忽不定,除非他主动找我,否则我实在无法找到他。”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师姐正好在自在观,说不定她能有些办法。” 成橘的师姐宛空,曾经助他在与奚柏青的比试中分庭抗礼,姜跳跳听闻她在,顿时安心不少。 只是宛空这次来自在观为的是养伤,她在游历途中助人除妖,结果中途吃光零食耗没了力气,不小心被妖物抓伤了左肩,此刻虽已无碍,毕竟还未好全,但听说了林万可的事,她也执意要去看看。 三人一起回到跃然居,宝秀将他们带进药屋,宛空一见林万可顿时惊叫出声:“怎么是他!” 一问之下,才知道宛空当时为了小师弟的事来京城找成橘,不小心迷了路,身上的食物和钱财又被小偷一块摸了去,饿得毫无力气之时,是林万可的包子救了她一命。 “当时我无以为报,就将一串麒麟珠送给了他,没想到救命恩人竟……”宛空说着抹了抹眼泪,“一定是有歹人见到他身怀宝物起了杀心,才会弄成这样。说来,竟是我害了他。” 姜跳跳与宝秀对看一眼,方知那串麒麟珠的由来,可眼下也顾不得解释这些,只问有没有办法能救得林万可一命。 宛空待平静了些,细细想了一阵才道:“原本望星山张散仙看守的那株风芷兰,倒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 姜跳跳追问:“只是如何?” “这风芷兰是无燕山云兰君的至宝,因生长在望星山方能抽叶开花,故请张散仙代为看守。我与成师弟方师弟都守护过这株仙草,其间十年,无数妖物精怪想来夺它,你便知道它的价值了。”宛空叹道,“因此它一开花,就已被云兰君收走,想请他相让简直是难如登天。” 成橘道:“我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法子,这风芷兰的事儿咱们还是想都别想的好。这玩意五年才抽一片叶,谁知道得几百年才能开出那一朵花,要是打它的主意,恐怕还没到人家无燕山就先给拍死在半路了。” 宝秀急道:“照你们这么说,那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那些仙丹灵药又岂是咱们说要就能拿到的,煌采又不肯帮忙……唉……” 成橘见他这般着急,愕然道:“真是奇了怪了,此人与你们非亲非故,为何对他的事如此上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遭了宛空一记爆栗:“他是你师姐我的救命恩人,怎能算非亲非故?你自小没有心肠,看着不管也就算了,我就当不得这忘恩负义的人!” 平白无故被扣了顶“没有心肠”的帽子,成橘脸上挂不住了,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变了,人人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管是皱着眉的还是沉着脸的,都是不发一言。只有那姜跳跳剪出的纸片儿人,不辨情境,不明所以,兀自嘻嘻哈哈耍玩着茶杯。 末了,姜跳跳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宛空你身上还有伤,还是先回去吧。等下又下起雪来,路就不好走了。” 他一向神色淡然,此时虽看似寻常,但宝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待成橘与宛空走后,他踟蹰片刻,小心翼翼问道:“跳跳,你怎么了?” 姜跳跳答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如何才能拿到风芷兰。” 他这话一说,宝秀差点一个趔趄磕到柱子上去。 “你方才没听到么?云兰君将风芷兰看得比什么都重,他若是普通人倒好办,随便塞两样宝贝说不定也就换了,可人家是仙君啊!咱们只是妖,连跟他商量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是……唉,我看还是将煌采找回来问问的好!” “没用的,我惹煌采生气了,他说以后再也不见我了。”姜跳跳低着头道。 宝秀大惊,怔了好一会才道:“若说是别人不肯见你,我说不定还就信了,可要说是煌采,我不信。” “是真的。我一说要回京城救小林,他就生气了,说我不看重他,他是白白认识了我。”姜跳跳说着说着,想起煌采当时的样子,又是一阵难过。 宝秀道:“你知道他为何会动怒么?” 姜跳跳摇头。 宝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跳跳,你老实答我,你喜欢煌采么?” 姜跳跳不假思索:“喜欢,当然喜欢。” “不是朋友一样的喜欢,是——”宝秀话到一半,突然又不往下说了,只轻轻打自己的嘴。 姜跳跳心事重重,也没有去在意,他现在满心思都在那株能救命的风芷兰上,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去无燕山。 可是就算去了无燕山找到了风芷兰又如何,以他的本事,又怎能拿得到仙君的宝物。 姜跳跳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只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对面屋顶的积雪,连冷风灌进衣领也毫无知觉。 入夜,天气愈冷,屋里的火炉烧得劈啪作响。 有一点雪花飘进窗来,外边果然又下雪了。 宝秀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熟睡,姜跳跳替他盖了层厚毯,又关紧了窗子,正想去药屋看看林万可时,楼下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 宝秀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熟睡,姜跳跳替他盖了层厚毯,又关紧了窗子,正想去药屋看看林万可时,楼下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跃然居? 姜跳跳下楼去开门,一团夹着雪末的冷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吹得他有一瞬睁不开眼。 “请问,是小姜兄弟么?” 温润好听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姜跳跳揉了揉眼睛,只见面前站着一名身穿斗篷的年轻男子,他身边还有个打着伞的书童模样的孩子,两人的肩头都落满了雪花。 他忙将他们领进屋里,手忙脚乱地取了杯子去倒热茶,耳边听得那男子道:“打扰了。我是福寿街那家书院的教书先生,姓乐。” 姜跳跳道:“我认识你的。” 他的确见过乐莘,虽然那时是被林万可抱着躲在墙后,还是以兔子的形态。当然,乐莘并不知道这些。 “你们来是为了小林的事,对不对?” 姜跳跳问话时,那小书童正在替乐莘解下落了雪花的斗篷,闻言竟是泣不成声。 乐莘见状轻声道:“文近,莫要失礼。”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静,却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无声无息地落在膝头。 那唤作文近的书童听他一劝哭得愈发厉害,只将头埋在叠好的斗篷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姜跳跳有些无措,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许久,乐莘才问道:“我……能不能见一见小林。” 姜跳跳点点头,站起身去替他开门。 宝秀在药屋四周划了结界,确保外面的寒气不会影响到屋子里,尽管如此,这一段路还是积满了冰雪。姜跳跳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乐莘,他没有让那小书童搀扶,也没有打伞,每走一步都好似要耗去他全身的力气,在漫天风雪中像纸片一样单薄。 当乐莘总算走到他身边时,姜跳跳伸手推开屋门,鼻间顿时充盈温暖的药香。 在成橘术法的作用下,这些珍奇的药草发挥出了最大的功效,躺在床上的林万可还保持着平静的睡颜,身上那些骇人的伤痕也已平复,甚至脸颊呈现出了一点血色,给人一种下一刻他就会醒过来的错觉。 但姜跳跳心知,他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乐莘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在床头的小椅上,背对着姜跳跳道:“小姜兄弟,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么。”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姜跳跳就已轻轻关上了门。 即使乐莘没有说,他也不会待在药屋里的。因为他觉得,比起自己,林万可一定更希望陪在他身边的是乐莘吧。 外边的大雪未停,来时留下的脚印几乎已全被新雪覆盖。 姜跳跳回到前屋,那叫做文近的书童还哭得一抽一抽,见他进来忙胡乱擦了眼泪,哑声问道:“姜公子,林小哥他……他真的救不活了么?” 姜跳跳道:“你别着急,一定还有办法的。” “可是……可是请来的大夫都说不行了……”文近一句话说了好几次都说不完整,“姜公子,百知现在住在书院里,我还骗他说林小哥只是伤得重了,过几天就能见他。要是他知道大哥没了……那可怎么办……” 文近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 “都是我不好,要是早些劝先生离开京城,就不会被那两个畜生抓到……林小哥也就不会死了……” 姜跳跳听得不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林不是为了救你家先生才出事的么?” 文近道:“就是为了救先生才……唉,本以为到了京城,离开织州这么远,乐家的人本事再大也找不到的,这可真是……” 他拿袖子抹去眼角的眼泪,叹道:“我家先生是织州人,家里是当地大户,先生虽不得老爷疼爱,好歹也是衣食无忧,过得安好。谁知道遇到了柳芝那畜生,当初将他害成那样不说,如今为了乐家的宝库又来找事,非逼着咱们说出宝库钥匙在哪。可先生本就不贪图那些钱,离家又已多年,哪里会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 文近说到这里,难过得几乎讲不出话,停了好一会才道:“那姓柳的还有个同伙叫沈从武,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他们从织州找到京城,将我和茶翁绑在书院里,又将先生和林小哥抓了去,先生说不出宝库钥匙的下落,他们就要把他带回织州乐府……且不说这一趟凶多吉少,当时先生病着,他们不肯请大夫也不肯抓药,林小哥好不容易带着先生逃了出去,又被他们给追着了……” 姜跳跳听得揪心,接下去的事情,不用文近说他也已猜到了。 “先生说,当时山里那么大的雪,他们找不到人来帮忙,只能一直跑,可那两个畜生还是不肯放人,他们有刀,可是林小哥什么也没有……先生被救出来后,也是昨天才好转过来的,我和茶翁谁也不敢告诉他林小哥死了,可不说又不行……他当着我们的面眼泪也没落,可我瞧得出,先生他心里比谁都痛……” 文近说得眼泪涟涟,又断断续续讲了些林万可往日的好处,末了长叹:“这样的好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柳芝和沈从武万般作恶,却活得逍遥,可惜我没有本事,否则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替林小哥报仇。” 姜跳跳道:“你年纪尚小,不该想这些事。” 文近哭着问道:“姜公子,林小哥真的还有救吗?要是有得救,求求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姜跳跳呆坐了一会,似自言自语道:“一定有办法的。” 他说着站起身,将放在手边的伞拿起,“这个可否借我?” 文近问道:“姜公子你要出门么?外边的雪很大,路难走得不得了,还是等雪停了再出去吧。” “没事的,宝秀问起就说我去找位朋友。”姜跳跳答道,“不会去太久的。” ****** 福寿街的转角处,那匹雪翼还安静地待在原地。 姜跳跳走过去时,看见有个穿着大红色斗篷的小女孩站在旁边,正拿手抚着雪翼洁白的翅膀。 她见到姜跳跳过来,一双清澈的眼里满是欢喜:“哥哥,这匹马是你的么?” 姜跳跳朝她笑了一笑,道:“是啊。你看得见它?” 小姑娘忙不迭点头:“看得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马。” 姜跳跳道:“那你一定是个很乖的孩子。天很冷,记得早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小姑娘应了一声,又在雪翼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她火红的衣角消失不见,姜跳跳才在雪翼耳边道:“真好呢,凡人的小孩子也看得见你。” 雪翼发出满足的哼哼,对于它来说,见到善良纯净的人与事物,就是莫大的幸福。 姜跳跳跃上雪翼的背,道:“带我去无燕山一趟,之后你就自己回桃花谷吧。” 在他施术隐去自己身形的一刻,雪翼张开双翅,在漫天飞雪中腾空而起。 它好像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似乎要冲上云霄一般,被它翅膀扫过的雪花点点如晶石闪耀,如梦似幻。 姜跳跳身上的斗篷猎猎作响,浓重的黑色湮没在铺天盖地的白雪之中。 他伏在雪翼的背上,伸手接了几片雪,却转瞬融成了水珠,又被风吹散化去。 当冬日的寒风渐渐消散时,他往下看去,京城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绿色。 温柔的暖意和花香不知何时悄悄袭来,这一切都说明,他已进入了无燕山的春境。 无燕山,是云兰君在入云上神间星微宫之前的仙山居所,共有春夏秋冬四境,每一境都有一位小仙看守,那株救命的风芷兰,就在秋境之中。 姜跳跳站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前,轻拍了拍雪翼的背,“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雪翼收起翅膀,乖巧地伏在草地上,拿脑袋去蹭他的衣角。 姜跳跳道:“你要在这等我么?我可能……回不来了。” 雪翼张嘴咬住了他的斗篷,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那这样吧,你等我三天,要是三天后还没来,你就自己回桃花谷去好不好?” 姜跳跳说着将斗篷脱下,盖在雪翼的身上,又抚了抚它的脑袋,这才站起身往前走去。 鲜绿色的青草划过他的鞋子,暖风将衣服上尚未消融的雪末吹得无影无踪。 无燕山的春境美如诗画,处处鸟语花香,流水清可见底,看不见的仙女在空中吟唱,歌声动听,引人入胜。 构造精巧的小亭随处可见,其间铺了软垫厚毯,一派闲适。 远远望去,前方隐约有一个大湖,想必就是夏境。 他必须穿过春境和夏境,才能到达秋境。 能否顺利寻到风芷兰,姜跳跳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但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继续走下去。 他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花丛,那些娇美的鲜花像长了手指一样勾住衣袍,带落花瓣一地。隐形的仙女唱起一支又一支或甜美或轻快的歌谣,好似永远唱不完。 当耳边的歌声越来越轻柔时,姜跳跳忽然感到了一丝困意,且越往前走,困意越浓。 向文近借来的伞还在手中,他手指划过伞面,将它化作一枚银针,在手背上点了一点。 轻微的刺痛自手上传来,困倦随之退却,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 有一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他走得快,那人也跟着加快,他放慢速度,那人也一同慢下来,仿佛那是另一个自己。 姜跳跳没有回头,他知道就算回头去看,也看不到什么。 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听那歌声,继续往前走去,走过花林水雾,亭台楼阁,在快走到那片湖水时,面前凭空出现了一片竹林。 密密麻麻的翠竹一眼望不到尽头,姜跳跳看不出浓厚得要滴出水的绿色,却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离他越来越近。 隐没在空气中的仙女还在歌唱,只是歌声越来越慢,更显得这片竹林寒气逼人。 姜跳跳见状将银针化作一柄短剑,一边往前走一边随意挽了几个剑花,只听得几声脆响,周围的竹子应声而倒,即将落地之时,姜跳跳长身而起,长袖如黑云般挥向断竹。 竹子被压成千万道竹丝,势如利剑,全数向后弹去。 纷乱之音不绝于耳,剑雨般的竹丝仿佛都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噼里啪啦散落在地,震下漫天竹叶。 刹那间姜跳跳已劈断新一批竹子,又一轮竹剑暴雨般往后打去。 飘荡在空中的歌声尖利起来,那些竹子突然定在半空,随即麻花般扭在一处,就像被一双巨手生生折断。 隐形的巨手丢掉断竹,穿过纷纷扬扬的竹叶,向姜跳跳袭来。 周围的竹子被它带起的劲风连根拔起,虽无形无状,却快比闪电,眼看就要抓到他的衣角。 姜跳跳就在这一瞬间转身,手中的短剑飞刺而出。 金石相击的清响。 仙女的歌声戛然而止,好似都被落下的绿叶遮盖。 满目绿色中,一张巨大的丝网慢慢呈现出来,在阳光下闪烁出点点微光。 这网丝密布在整片竹林中,看似柔软,实则刚硬无比,姜跳跳那把短剑钉在网上,已被磕碎了一块。 与此同时,巨网也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 姜跳跳拔下断剑,说了声“得罪”便继续往前走去。 隐形仙女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他耳边道:“擅闯无燕山,你可知是死路?” 姜跳跳答道:“仙家之地,何来死路?” 那声音笑了一笑,道:“能避过眠歌,也不惧金网利甲,已是好本事。一身修行若就此烟消云散,岂不可惜?还是快快离开为好,我可放过你这一次。” “在下有要事需借风芷兰一用,人命关天,身不由己。” 那珠玉相碰般动听的声音听罢连连叹气,忽的一阵暖风拂过,竹林消失不见,大湖已近在眼前。 ****** 这片湖水清澈见底,湖中开满了硕大的荷花,竟与德龄公主的梦境有几分相似,只是湖上没有石桥,唯一能渡湖的法子只有坐船。 岸边上的确停着一叶小舟,其中躺着个头戴竹笠,手持碧玉船篙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好似睡得正酣。 可是姜跳跳一走近,他就慢悠悠问道:“这位朋友可是要过湖?” 姜跳跳道:“正是。” 少年摘下竹笠,露出一张眉目俊俏的脸,朝他一笑:“在下是无燕山夏境仙守言琮,幸会幸会。” 姜跳跳也朝他一礼:“在下姜跳跳。” 言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即客客气气地领他上船,一篙子将船点开,道:“方才听你与春守对话,你可是要去寻风芷兰救人?” 姜跳跳见他态度温和,不由心生困惑:“你肯放我过去?” 言琮反问:“风芷兰在秋境,关我夏境何事?再说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要阻你?” 姜跳跳失笑:“这说法倒也有趣。我还当你要与春境仙守一般出手阻我。” 言琮想了想,道:“你说青蜂?她看你欢喜才劝你离开的,是一番好意。” 姜跳跳闻言往后看去,春境的花海还隐约可见,其中好似有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岸边,见他望过来,急忙躲在一座小亭子后边,只露出一半脑袋。 “要找风芷兰的人很多很多,我与青蜂起先还会拦上一拦,可来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慢慢地也就懒得费力气了。因为——”言琮拿玉篙点开一丛荷花,“谁都过不了秋境宝枰那关。” “我知道你是妖,可你身上气息干净,应是即将得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走这一趟?你要救的人,莫非比你自己还重要?” 姜跳跳淡然道:“我只知道他不该死。” 言琮叹道:“我也劝你一句,还是回去罢。仙君既能安心将风芷兰留在这里,定有他的道理。你道行再高,能敌得过宝枰?即使真的拿到了风芷兰,到时我与青蜂也没有理由再袖手旁观,若是四境仙守联手,你出不了无燕山的。” 姜跳跳道:“多谢。” 言琮见他不为所动,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劝说了。 夏境湖面上的荷花妍丽非常,习习凉风令人心旷神怡,正是夏季最感惬意的时节。 有彩翅金粉的蝴蝶飞舞在花丛之中,勾出一道道浅金色的细线,在空中闪闪烁烁, 姜跳跳木然看着眼前美景,连衣带浸入水中也浑然不觉。 言琮想必看出他心事重重,也不与他搭话,只轻轻唱起了一支歌。 “十方白云九点星,八瓣梨花七捧金,六品滋味尝不尽,五盅佳酿付梦里。四季繁华不醒,三番缘分落定,两处相思几处情,不见一缕闲心。” 他的歌声难比春境仙守的妙音,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待他唱完第二遍,小船已将靠岸。 大湖的另一边,是一个满目金黄的绚丽世界。 秋境繁花硕果,落叶灿烂如华贵厚毯,踩下去仿佛会直陷到脚踝。 言琮将船停下,对姜跳跳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姜跳跳向他道谢,拎起浸湿的衣角走上岸,飒爽的秋风迎面吹来,竟有几分冷意。 再看周围,到处是金色的巨大果子和落尽叶子的参天巨木,华美中透出几许萧瑟。 秋境仙守宝枰不同于前两位,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株灿金木前,背着双手冲他点头微笑:“小仙宝枰,请问来客名号。” 他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外表却是个小孩子,梳着书童一般的小髻,一对袖子长得几乎拖地。 姜跳跳说了名字与来意,道:“仙守不必多言,请赐教。” 宝枰笑道:“不急,不急。我先与你玩个游戏如何?” 他说着轻跺了下地面,自落叶中升起一块小小的白玉砖。 “瞧见这砖头了没?”他又一指前面,黄金峡谷中有一道白练般的瀑布。 “我与你赛跑,自这块砖起,谁先到达前面的瀑布,谁便是赢家。到时莫说是风芷兰,让我将这秋境交予你也不在话下。” 姜跳跳有些错愕:“当真?” “自然不会骗你。”宝枰一挥袖子,轻轻巧巧地跃到了砖上,“那便开始吧。” 话音刚落,他人已飞了出去。 姜跳跳不敢怠慢,急忙跟上去,他自小与煌采一起去各处仙山奇岛,虽不能驾仙界彩云,却从来不比煌采慢,此刻竭尽全力,只一会功夫,就将宝枰甩在了身后。 自谷口到瀑布的路并不算长,姜跳跳轻舒袍袖落在水潭中的一块石头上,长吁了一口气。 前方还未见宝枰身影,看来是他赢了,没想到这风芷兰得来竟如此容易。 思及此,姜跳跳不由有些欣慰。 “姜公子,你跑得可真慢,累我好等。” 耳边突然传来宝枰的声音,姜跳跳惊诧低头,就见他整个人躺在水潭里,发带在水下飘舞,而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竟是他的鞋子。 姜跳跳一惊之下跃起,落在水潭旁边,问道:“你何时来的?” 宝枰自水下站起,全身衣服滴水未沾,冲他一笑:“比你早就是了,怎么,你不信?” 姜跳跳不答。 他刚才一直望着来的方向,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这说明宝枰的确比他快。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公平?没事,这次你来喊开始,再比一次就是了。” 宝枰似全不在意,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道:“快喊呐,咱们再来一次。” 姜跳跳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将断剑往身后一丢,同时长身而起,闪电般向前飞去。 断剑化作一片刺林,在瞬息间暴涨成几乎刺入云端的高度,将后路牢牢锁住,确保宝枰一时半刻无法追上。 尽管如此,姜跳跳到达起点时,还是看到他仰着笑容无害的脸坐在树下。 “姜公子,你又慢了。” 姜跳跳这回没有如何惊讶,而是回以一笑:“你们二位,哪位才是真正的宝枰仙守?” 宝枰道:“哦?姜公子何出此言?” 姜跳跳道:“那把断剑化作的刺林,其中多少倒钩小刺,你若是真比我快,衣服上不可能毫无痕迹。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你另有分身,守在瀑布候我。” 宝枰笑道:“姜公子这可是小瞧了我,一座小小的刺林,我倒还真不放在眼里。” 他说罢往前走了几步,长袖似不经意那么一拂,看力道好似是拂去袖上落花一般轻柔,可下一刻,整座刺林轰然崩塌,化作一堆碎木,继而又变回了一把纸伞。 “不过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妖怪都要聪明得多。” 说这话的,正是另一个宝枰。他自瀑布的方向而来,站在第一个宝枰身边,两人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彼此。 “我是宝枰。”他两手交叠,将长袖笼在一处。 “我也是宝枰。”另一人做出同样的姿势,如同在照镜子,挑不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本就是双生,你若是再多跑个十几趟才发现,也是正常。”左宝枰道。 “之前也有不少人如何也发现不了,为了跟我们俩赛跑,活活累死在中途。也许你脚下踩的枯叶中,就躺着他们其中一个。”右宝枰道。 “如此说来,我是如何也赢不了你们,拿不到风芷兰?” “正是。”两个人同声道,“风芷兰是仙家之物,云兰君命我等看守,自然要尽心尽责。” “若我执意要取,如何?”姜跳跳问道。 “那你便作这秋境的肥料,以你一身道行助我秋境开花结果,也算功德无量。” 话音刚落,两个宝枰同时化作两道旋风,向姜跳跳袭来。 姜跳跳见状一掌按在地上,在瞬息之间筑起一道土墙,同时整个人向后退去。 旋风势如利剑,无坚不摧,一眨眼就将土墙卷成泥末。 姜跳跳本就不指望这道墙能挡住他们多久,他只希望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数道高墙接连拔地而起,将秋境的花木冲撞得七零八落,旋风毁掉一批,新一批已然生成,犹如坚守战场的勇士,不死不退。 宝枰见状即将两股旋风合二为一,汇成巨大的漩涡,几乎将整个地面掀起,所到之处金叶银果皆被卷为齑粉,前方再无逃路,已是避无可避。 片刻间高墙尽毁,宝枰现出真身,两人的长袖如长蛇般绞住了姜跳跳。 “我等听命行事,莫要怪罪。” 他一声令下,四只长袖越缠越紧,其中的力道足有万斤,就是铜头铁臂也抵不过他们这一手。 过了片刻,左宝枰道:“撤了吧,他活不了的。” 右宝枰便依言与他一起撤了袖子。 长袖骤收,层层布帛揭开,却不见半点血迹。 再看地上,只有一枚玉佩。 “糟糕,中计了!”右宝枰大惊失色。 左宝枰卷起那玉佩一瞧,道:“是仙界的凤凰佩。” 他说着将玉佩收好:“走,咱们先去抓人,之后再去采琼宫问问,他们的宝贝怎会落到妖怪手里。” ****** 姜跳跳以凤凰佩作饵引开了宝枰仙守,自己则隐去身形,划下天目咒寻找风芷兰。 他渐渐进入秋境的深处,那里不再是一片金黄,而是呈现一种温暖的玫瑰红色,到处是柔软的花和晶莹的叶子,大片大片的浆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姜跳跳摘了很多果子带在身上,即使他身上的妖气很淡,还是小心为好。 宛空说风芷兰只有在望星山才能开花,而望星山是个祥和平静的地方,与这浓丽的秋境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说风芷兰在这里,那云兰君必定为它准备了一个与望星山相似的特殊环境。 眼前这片玫瑰色的果林倒是有些可能,只是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而且,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如果他在这里就被宝枰捉住,那下场会是怎样,姜跳跳心里很清楚。 他不怕四境的仙守,也不怕云兰君,他只怕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寻到风芷兰,救不了林万可。 秋境的仙果香味愈来愈浓,这种味道浓郁到好似会凝结在一起,结成浅红色的香冰,将人冻在里面。 姜跳跳踩在软绵绵的红叶上,被这温暖的香气熏得有些踉跄,正想施清心咒让自己清醒一些时,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姜跳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往下拉去。 他一被拖入地下,立即陷进甜腻黏糊的果浆中,挣脱不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道光滑柔韧的东西像蛇一般自脚踝缠上他的腿,继而是腰、胸口、直到脖子。 姜跳跳想挣开它,可是连手腕都已被牢牢缚住。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捆在一片花藤之中。那些细如手指的藤蔓贴在他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浓郁潮湿的香气。 姜跳跳的手脚皆已无法动弹,手指陷在粘稠的果浆中几乎都被黏在了一起。甜得呛人的味道冲得他晕晕乎乎,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果浆埋没时,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衣襟。 姜跳跳的眼睛已快要睁不开,他在一片模糊中看到面前有一名穿着宽袍的少年,也瞪大眼睛在看着他。 他的手正抓着姜跳跳的衣领,忽的将他衣服拉下,接着跟小猫似的凑过来在他身上闻来闻去。 姜跳跳被这举动惊了一跳,想挣脱却使不出力。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一阵声响。 少年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轻巧地向上滑去,跃出了地面。 姜跳跳隐隐约约听到了宝枰的声音,但他耳边果浆冒泡声太大,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少年重新跳了进来,非常灵巧地游到他面前,一张口就吐出粉红色的果泡泡。 “他们走了。” 姜跳跳开口问了句“你是谁”,结果吞进了好大一口甜果浆。 少年朝他笑了笑:“你费了这么大的劲来找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见姜跳跳一脸不解,他便指了指自己。 “我就是风芷兰。” 姜跳跳大惊之下又呛了一口果浆,这自称是风芷兰的少年见状游过来拍开那些藤蔓,拉住他的手将他拖出了果浆湖。 两个人如同被捞出染缸一般,浑身都湿透了。 风芷兰见他还是神情迷茫,笑道:“你是空谷幽兰的朋友,对不对?” 姜跳跳点头。 “你身上沾着她的香味,我闻得出。”他说着戳了戳姜跳跳的肩,“幸好我及时认出来了,要不然误伤了你,她肯定要生气的。” 姜跳跳这才想起衣服的事,慌忙将被他扯乱的衣服穿好,却又黏了一手的果浆。 风芷兰托着下巴看他手忙脚乱,然后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姜跳跳想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手按下,只能答道:“我想求你去救一个人。” 风芷兰道:“人?凡人?” 姜跳跳道:“是,一个心地很好的凡人。” 风芷兰想必是听惯了这样的话,一边拧着衣服上沾着的果浆,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从春境到这里,用了多长时间?” 姜跳跳回想了下,道:“大概……两三个时辰吧。” 风芷兰笑道:“以前有一个妖怪,从春境到秋境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青蜂和言琮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死在了宝枰手里——” 他一脚踩上那些漂亮的落叶,“被宝枰活生生绞成了好几段,最后埋在了秋境一株黄金果树底下。” 姜跳跳以为他要劝自己离开,便接话道:“你不必劝我,我若是求不到你去救人,是不会走的。” 风芷兰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劝你,只是告诉你如果被抓到了,你的下场会跟他一样。” 姜跳跳道:“我知道。” 风芷兰失笑:“你不怕吗?” 姜跳跳道:“我要是怕,在春境就会回去了。” 风芷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叹道:“你既是小岚的朋友,我愿意跟你一块去救人。可是你要想清楚,只要你打定主意要带我走,这里四境的仙守就会立即联手击杀你,就算你本领通天能逃出去,之后云兰君也不会放过你的。” 姜跳跳笑道;“我知道的,夏境的仙守用这些话劝过我了。” 风芷兰不解道:“看你的样子是即将得道成仙,为了一个凡人冒这样的险不觉得很傻吗?” 姜跳跳低下头去,“我只是很想救他。” 风芷兰道:“你这不是救人,是来送死。要是你陷入险境,他也会来救你吗?” 姜跳跳被他问得心慌意乱,一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几乎将手心掐破,“可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风芷兰露出了然的神色,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后道:“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云兰君留着我也是想救一个人的,至于用来救谁我根本不在意。你救活他之后,记得将花种带回望星山就是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他说完这句已化出真身,变回一株端秀的兰草。 姜跳跳将这株珍贵的仙草托在手里,正要离开时,风芷兰的声音轻轻飘在他耳侧。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替你向宝枰说情,让他放你离开,但只要再踏出一步,四境的仙守就会追来了。” 姜跳跳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将风芷兰收在怀中。 他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样呼出口气,然后抬起头去看秋境的天空。 这片果林连天都应该是浅浅的玫瑰色,温暖甜美,让人想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沉睡。 可是姜跳跳看到的只有一片灰蒙。 他的手有些发抖,也许是预感到接下去会有一场至死方休的恶斗。 果林里温柔的风抚在他的脸上,让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一只寻常小兔子时的悠闲时光。 那时他还很孤单,整天就蜷在花丛里睡觉,后来他误吞了仙界的宝珠,再后来他认识了煌采,接着是佳酿、小岚、胭扑、阿菱、宝秀、成橘……直到林万可。 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他这么好,可他总是迷迷糊糊,好像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 姜跳跳想到这笑了一笑,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没用。 林中的风不知何时已冷冽起来,有冰雪的气息从背后缓缓靠近。 姜跳跳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攥紧了衣袖,大声道:“在下姜跳跳,为救人来无燕山借风芷兰一用。求诸位仙守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救得人后定当回来请罪,决不食言!” 暴风的呼啸声已近在耳侧,他的话被雪末打散,湮没在风声里。 ****** 无燕山的春夏秋冬四境,一直是为各路小妖所向往的奇妙所在。 春境温暖秀美,夏境清凉惬意,秋境繁华灿烂,冬境澄澈明净。相形之下景致迥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四季连贯呈现,每一处皆是美不胜收。 这般奇景自然声名远扬,不过云兰仙君素来冷淡不好客,他在无燕山时,外人无他应允不得靠近半步。他不在时,若有胆大的小妖前来窥探,春守就会唱起眠歌,让他们在春境的繁花间沉沉睡去,再安然送出无燕山。 姜跳跳寻到风芷兰的地方是在无燕山的秋境。这里一片金霞辉腾,芬芳浓郁,处处繁花硕果与火云烟霞争艳斗彩,比传闻中还要璀璨绮丽。 只是当他将兰草收入怀里的时候,这一切的美丽都在瞬间冻成了冰。 地上原本绵软的落叶眨眼间变成僵冷枯朽的铁灰颜色,点点霜花在他脚下弯曲蔓延,碎雪飘然而至,连香气都要凝结成块。 比宝枰仙守的旋风更疾更快的,竟是属于寒冬的冰雪。 秋境的炫金转眼已成冰白,刹那间利如刀锋的冰锥暴雨般落下,将已然冻结的花果树木击成碎末。 这场冰锥雨来势之快简直就在一念之间,姜跳跳只来得及逃开一步,身后所站之处就已钉满尖锥。 他屏住气息往春境的方向飞跃而去,试图在冬境仙守尚未寻到他之前找出一条生路,可是隐约之间,连前方的春境都在渐渐染上白色。 夏境的大湖早已冻成坚冰,远望过去明镜也似。 姜跳跳穿梭在越落越快的冰锥之中,只觉寒冷像果浆湖中的藤蔓一样自脚尖攀爬过来,无处可避,如影随形。 快一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再快一点,就能飞过夏境,再逃出春境,等出了无燕山的仙域,他就能回到京城去救人。 可是从秋境到大湖那一段看似很短的路,似乎已变得没有尽头。 秋境高耸入云的树木就在他脚下,冰花勾住了他的袍角,霜雪立即像长了手一般拉扯他的衣服,一点雪花仿佛有千万斤重量,拉着姜跳跳往下坠去。 姜跳跳想化出火焰,可跳动的火光才刚燃起就被寒风扑灭。他费力地带着一身雪穿过秋境的冰树银花,想在夏境的湖面上稍作停顿,可是心念刚动,一丛利剑忽的穿出湖面。 雪亮的剑锋破冰而出,初时只是一二,他离得愈近剑锋便愈多,看穿他心思一般在他想要落脚的地方丛生四起。 姜跳跳身上的冰雪已越来越沉,如果他逃不出夏境,就会死在这无穷无尽的利剑湖上。 他没有片刻犹豫,两手撕下冻结的那块衣袍,在雪花重新覆上来的一刻向春境飞去。 来至大湖上空的一刻,所有的剑锋直直立起,倏忽向他疾射而来,剑雨与冰锥封住了所有的去路,将一切可逃可躲的空隙堵得密不透风。 天地之间唯有风声,仅有的光亮已分不清是冰锥的寒锋,还是利剑的光华。 这是一张避无可避的利网,任何的抵抗在它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姜跳跳是这张利网中唯一的猎物。 他的呼吸已经凝滞,双腿已然麻木,铺天盖地的寒冷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成冰。 飘落的雪花像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拼命将他往湖面推去。 姜跳跳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避开漫天白雪,重逾千斤的暴雪迫得他跌落在寒冰湖面上,一柄突出的利剑对准他掉落的方向袭来,倏忽划破他的衣袖,几乎将手臂砍断。 可是他仍在向春境奔跑。 姜跳跳的真身是兔子,动作一直比任何人都要轻灵,可惜他的腿已被冰霜凝住,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自如地跳跃飞纵。 他很清楚身后是怎样可怖的情景,剑锋和冰锥的破风声已近在耳侧。 他看到自己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霜珠,迎面刮来的风刀割裂他的衣衫,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伤口。可能是因为冷得浑身麻木,姜跳跳竟一点也觉不出疼痛。 他只知道要不停地往前跑,即使四境的仙守联手挡在面前,他也不能停下。 那株救命的风芷兰就在他怀里,只要他能逃出去,就可以救活林万可。 只要他能撑住最后的这段路。 春境的冰花霜林已近在眼前,姜跳跳想伸手去抓离他最近的那株花,一股大力忽的从背后袭来,将他钉在雪地上。 他摔落在雪地里的一刻,两旁的冰雪翻卷着覆上他的身体,钉在衣袖上的冰锥暴涨成巨大的冰块,从中间融出巨兽大口一样的空洞,要将他吞吃入腹。 姜跳跳想挣脱开去,可是霜雪已覆住他的手脚,再也无法动弹。他浑身上下只有伤口处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这一点仅余的温度也在慢慢散去。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我说过,你逃不出去的。” 姜跳跳想张口说话,喉咙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了。 他的手指攀住一团冰雪,好像还要挣扎着站起身来。 春境仙守见状连连叹气,唱出一支哀伤的歌谣。 她歌声响起的一刻,利剑与冰锥的去势戛然而止,连暴风雪也渐渐停息,只有晶莹的雪花仍在飘落。 姜跳跳意识到这是眠歌,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可是一阵可怕的困意已迫得他阖上双眼,随即堕入无边睡梦。 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惚看到了风芷兰的身影。 风芷兰附在他身边,用手指抚摸他的眼角。 “你哭了。” 他将一颗水珠送到他眼前,“是害怕吗?可是我没有办法救你了。青蜂对你心软,所以给你唱了眠歌,这样也很好,不用那么痛苦。” 姜跳跳梦呓一般道:“我不是害怕……你答应过我要去救人的,不要走……” 风芷兰轻声道:“我是答应过你,可云兰君将我保护得这么好,我想走也没有办法。” 姜跳跳道:“有办法的,等我醒过来……我就带你去京城救人……” 风芷兰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么,云兰君不会让你带我走的,你跟我都走不掉了。” 他拂开姜跳跳面颊上的雪花,自言自语般问道:“你觉得,他这样费尽心思将我留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可以救活的那个人。” 他的手指很温暖,拂在脸上时暖得像一团火。 “你又是因为什么,要这样赔上自己的性命?” 姜跳跳听不清他在说话,他的眼睛已快要睁不开,细小的雪花飘在眼角,将眼睫染成雪白。 他好像真的已快死了。 那些一直牢牢记着的人和事一个接一个跳动在脑海里,从以前到现在,交错重合间幻象叠生,就像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从不知道濒死前的梦会这样美好。 梦里有甜美的蔷薇香萦绕在身侧,属于初夏的热气蒸腾起来,花墙、竹篱、书院檐角的铜铃,一样样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有熟悉的说笑声,姜跳跳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林百知拖着林万可的衣袖走在前面。 “小林……” 他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叫喊,林万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只被弟弟拉着往蔷薇花墙的尽头走去。 姜跳跳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直到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他抬眼望去,看到一身红衣的煌采立在面前。 “姜跳跳,拜托你下次出门前打声招呼好么?我快要被你急死了。” 恍惚间他回到了那个炎热得像盛夏的五月,变出兔子的形态到处找阴凉处睡觉。一觉醒来,就是凉爽的傍晚时分。 煌采顶讨厌他这样偷懒,总是幻化成一片小小的金羽毛飘飘悠悠地来找他回去。 不论他躲得怎样隐蔽,煌采总是能很快找到他,从小就是如此。 他化出的金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耀眼得像流动的黄金。 现在姜跳跳也快要在眠歌里睡去,却再也没有人来叫醒他了。 他一想到林万可和煌采,本已被霜花冻住的眼角又湿润起来。 冰霜遇到温热的眼泪,也化成了水珠,在他脸颊上划出道淡淡的水痕。 不知为何,春境仙守的眠歌停住了。 歌声一停,睡意也随之消散。姜跳跳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面前有一点绚烂的金色,比记忆中煌采的金羽还要夺目,朝着他的方向悠然飘落。 这点金色灼热得像火星,忽的融进了他的额头,带起一阵直冲心肺的热浪。 霎时有融火化金般的炎风扑面而来,吹开覆在他身上的冰雪。 与此同时,另一片更为温和柔软的暖意拂上他的脸颊和手脚,将他一身冻结的冰霜化去。 ****** 姜跳跳是被手上的伤痛醒的。 他的左手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尚未愈合,衣袖上都是血。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冰锥禁锢已去,身上半点雪末也没有留下。 除了伤口疼痛,他额上也烫得厉害。姜跳跳伸手摸到眉心间有一点灼热,炽烈直通心底,方才被冰雪覆埋的寒冷已烟消云散。 他的手好像也不一样了,指尖处有一层莹莹的光线,流晶软玉一般笼罩在全身。 姜跳跳想去摸一摸指尖的光,无奈左手伤势太重,一动就疼得要命。 他记得方才自己被埋在了厚雪底下,然后听到春境仙守唱起眠歌,要让他死在睡梦里。 可是周围已没有歌声,虽然天地间还是一片寒冰白茫,他身上却很温暖。 无关额头间的灼烫,这种温暖柔和得像初春。 姜跳跳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做梦。 有一片流动的云彩将他托在空中,穿过冰霜雾气,所到之处金尘飘散,霞光喷涌而出。 姜跳跳将脸贴在身下的云彩上,未受伤的那只手触到了一片柔软的羽毛,即使眼睛不能分辨,他也知道这片羽毛是金红色。 他往后看去,冰雾间飞卷变化的并非霓霞,分明是灿若流光的纤长尾羽。 这是属于凤凰的尾羽。 姜跳跳俯下身去,双手摸索着抱住凤凰的颈项,喃喃道:“煌采,我梦见你了。” 眠歌虽停,术法的作用却还没有完全散去。他身处骤寒骤暖之中,加之伤口疼痛,眼前光影离合,一片昏沉。 迷糊之际,他竟真的听到了煌采的声音。 “梦见我是很稀奇的事?” 姜跳跳道:“也不算,之前也梦到过的。” 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他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现下虽生死不明,但在如此情境中能梦到好友,比任何事物都让他觉得安心。 心弦既松,伤处疼痛愈甚。 姜跳跳趴在他背上,不知怎的有些想哭。 “煌采……我手上疼。” “知道疼你还来这里闯祸。” 梦里的煌采连说起话来都跟平常一样。姜跳跳将他抱得更紧一些,满足地叹出口气。 “你身上真暖和。” “姜跳跳,我有时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无燕山是什么地方,云兰君的仙守是何等人物,你莫非都不知道?竟然瞒着我们来送死,是不是你死在这里,一身修为白白散掉就开心了?” 这气急败坏的声音,简直就像煌采真的在身边一样。 姜跳跳被吼得有些心虚,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可转念一想这既然是在梦里,说出来也不会怎样。 而且他再不说,很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踟蹰片刻,还是试探着道:“煌采,我跟你说个事。其实……我没那么想成仙的,修为散掉也不会觉得怎样。我都没好好修炼过,如果没有你给的仙丹宝珠,根本没想过自己也能入仙道的。” 即使身在梦里,讲出这些话对于姜跳跳来说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不过梦中的煌采没有他想象中的恼怒,只问了一句为何。 “我也说不清楚。当妖的时候我很开心,但过得久了,我都不知道时光到底是静的还是动的,一百年跟一个时辰好像也没有差别。能入仙道,得永生自然很好,可是我觉得,还有比这更好、更值得挂念的事。” 身边的煌采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是跟那个卖包子的小子在一起吗?呆兔子,他心里的人不是你。” 姜跳跳道:“我知道的,他喜欢的是那个姓乐的先生,小林为了他连死都愿意。我真的……很羡慕这位乐先生,也很想将小林救回来。” 他紧紧抱住凤凰的颈项,手上的血落在金红的美丽羽翼上,晕出一种难以描画的夺目颜色。 “煌采,因为是在梦里我才敢跟你说这些话。我第一次有一件这么想去做的事情,即使知道不可以也没有犹豫过。我差一点就做到了,就差那么一点,可惜还是逃不出去。” 他伸手摸到那株兰草,它还好端端地收在怀中。 “煌采,我成不了仙了,对不起。” 煌采道:“有何对不起。” 凤凰飞展的羽翼忽然停滞,眼前冰雾渐浓,霜花冻结的细微声音又一点一点自身后传来。 “姜跳跳,要是我让你把风芷兰还回去,你愿不愿意?” 姜跳跳沉默不言,只攥紧了藏着风芷兰的那块衣襟。 “我想你也是不愿意的。” 煌采的声音笑道:“那你将它收好,要拿去救人就快些去,然后回桃花谷,再不要到这里来了。” 姜跳跳听得发愣,还想说些什么时身下忽的一空,所有支撑在瞬间散去,如被抛出千尺悬崖,直直往下飞坠。 急速的下堕令他几乎无法判断是真是幻,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止住去势的事物,只有漫天的雪花在空中狂飘乱舞,好似无穷无尽。 一片冷芒中姜跳跳看到两道长袖向自己袭来,他想伸手去挡,一股无俦大力却在这时将他撞飞出去。 他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撞出了那团雪云,风雪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在身后,宝枰的袖子击打其上,发出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闪电般朝他飞来,将他稳稳托在空中。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待姜跳跳反应过来已落在雪翼背上。雪翼张开巨翅,往来时的方向疾飞而去。 从濒死险境逃出的过程快得只有半拍心跳,姜跳跳转念不及,整个人有些恍惚。 寒气已散,他额间的灼烫愈发明晰强烈起来,浑身如被火烧。 他抬起双手,见手心处光华流转,翻转跃动后忽而凝成一个光点,骤散成点点晶亮星芒,自指间倾洒在全身。 光芒散开的一刻,烧灼之感顿去,他如同置身无边幻梦,眼前万千缤纷,飘渺不定。 金玉尘土,山岳海涛,流云电光,清泉雨露,世间万物走马般一一闪过,其中也不知生了多少番变化,千般景象倏尔旋转融合,化为蒸腾的紫气。 这紫气渐渐凝聚成束,恍若有形。姜跳跳想去触摸,却见它凝结聚拢,汇成一滴水珠。 这滴水落在他额上,霎时间心中悲喜苦痛尽去,俗尘烦事涤荡殆尽,无思无念,灵台清明已极。 清风过耳,姜跳跳蓦地睁开双眼,面前天穹一片澄净。 他已完全恢复知觉,恍若大梦初醒,身心轻快,妙不可言。 很久以前曾有人告诉过他这种奇妙感受是什么。 姜跳跳看着自己的双手,有许久不敢置信。 “煌采?”他怔怔道,“我是仙了。” “煌采!我是——”姜跳跳忽的转过头去,可是身后空空,金红色的凤凰并不在身边。 无燕山已离开他们很远,朦胧中好似一团混沌灰云,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包裹其中。 “刚才的是梦么。” 他自言自语道,伸手抚摸身下的雪翼。 它的翅膀上沾着大块的血,好似也受了剑伤。 “原来是你救了我?” 雪翼发出一声哀鸣。 “也是……煌采都说不理我了,怎么还会来找我。” 姜跳跳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团灰云隐隐绰绰,好像一只即将苏醒的巨兽。 “咱们快走,在他们追过来前先去京城救人,然后我就去找煌采,告诉他我是仙了。” 姜跳跳抚上雪翼温暖的巨翅,即使成仙并非他念想,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听了一定很开心的,你说是不是?” 雪翼应答般低鸣一声,张开翅膀往京城的方向飞去。 ****** 京城大雪初霁,日光未盛,到处都是堆雪凝冰,连大街上都很少有人走动。 这种寒冷跟无燕山比起来,简直暖得像夏天。 姜跳跳将雪翼留在福寿街的偏僻巷子里,连隐匿它的术法都没来得及用就转身往跃然居跑去。 他从未跑得这样轻快过,肩上的斗篷被奔跑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新雪在他脚下飞溅,细珠一般飞起又落下。 大街上空无一人,安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姜跳跳攥住胸口那株救命的风芷兰,生怕一松开,无燕山的仙守就会追上来将它夺走。 他几乎是撞进了跃然居的大门。 “宝秀!”他高声喊道,“宝秀!” 没有人回答他。 跃然居里跟外边一样冷清,连灯都没有点。宝秀不见人影,连那些剪出来的纸片人也没了声音。 他们已没有多少术法支撑,全都歪歪斜斜地倒在椅子里,没法再跟之前一样嘻嘻哈哈地跑来应门。 只有那个清言书院的小书童还在,他身上盖着一条厚毯,正蜷在躺椅上熟睡。 桌上散落着一堆纸蜻蜓,姜跳跳拾起一张,发现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样看来,宝秀一定是出去找他了。 要是宝秀知道他已安然回来,还拿到了风芷兰,不晓得会不会惊掉下巴。还有小岚跟阿菱他们几个,估计会被他这番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 孤身一人前去无燕山,在四位仙守眼皮底下夺走仙君的宝贝,这实在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姜跳跳明白自己这回闯了天大的祸,好友们就算知道内情也是爱莫能助。 “煌采,宝秀,小岚……” 他习惯性地喊着他们的名字,周围却是空空荡荡。 姜跳跳觉得这好像不是自己印象里的跃然居了。 以前这里总是很热闹,小岚跟阿菱会斗嘴,败家子三天两头就来找胭扑,煌采像模像样地学着别人拨算盘,还有偶尔来做客的佳酿和成橘,一堆人凑在一起免不了吵吵闹闹,没有一刻能静下来。 他们都说,来这里是为了跟姜跳跳在一起,等到他成仙那天,就能头一个给他道贺。 可现在他已经是仙了。 “都不在也好,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他宽慰般笑了一笑,最后看了一眼跃然居,然后转身向药屋跑去。 宝秀在走之前给药屋施了术法,小屋未经寒气,温暖如春。 屋里的一切都跟之前一模一样,林万可还是躺在药被之中,药草效用仍在,他看起来就像是在熟睡。 乐莘还在他身边,不知是药草的缘故还是心力交瘁已极,他同样昏睡不醒,一手还紧紧攥着林万可的手腕。 姜跳跳小心翼翼地捧出风芷兰,道:“我要救的人就是他。” 兰草化出人形,从他手心里跃下,“莫急,先让我瞧瞧是谁。” 他俯下身看了看林万可,继而笑道:“这就是那个——心地很好的凡人?你就是为了他才去无燕山找我?” 姜跳跳道:“是。” 风芷兰看他一眼,叹道:“我真不晓得是应该先恭喜你入了仙道,还是告诉你不论是仙还是妖,等着你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姜跳跳笑道:“我知道的。” 风芷兰想必清楚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言,只伸手在他手臂伤处轻轻抚过。 被仙家宝器所伤的手臂在他抚过后慢慢愈合,留下一道浅红色的痕迹。 “你既将我带来,我也会遵守诺言。那么,后会有期。”风芷兰朝他笑了一笑,“虽然我们很可能再没机会见面了。” 话音未落,他已变回一株兰草,从茎叶到花瓣都泛出晶莹彩光,初时只是点点,渐渐光芒大盛,纷纭紫气萦绕不散,其中异香空灵,氤氲弥漫。 香气每浓一分,就有一片叶子从兰草上分离,化为细小光尘,慢悠悠落在林万可身上。 “风芷兰承接世间善意,以善心为茎,无忧为叶,吉祥为花,如意为蕊。茎化身躯,叶作骨肉,花瓣成血,花蕊为心。” 风芷兰的声音在姜跳跳耳边道,“他会长命百岁,事事顺意,你可以安心了。” 花叶已全部消散,光芒沉淀,凝成一颗发亮的种子,只有香气还若有若无飘在空中。 紫气散去时,林万可的嘴唇和脸颊已泛出红润颜色,掌心温热,胸口开始有规律地起伏。 他发出梦呓般的声音,闭着的双眼微微颤动,好像马上就要睁开。 “小林?” 姜跳跳试着问了一句。 睡梦中的林万可嗯了一声,接着张开双眼,迷迷瞪瞪地望过来。 他显然还未清醒,像从未见过面一样看着他。 虽然早知风芷兰可起死回生,真看到他活过来的一刻,姜跳跳还是开心到不能自已。 他伏在床边,不敢相信似的盯着林万可看了一会,看着看着,就想去抱抱他。 “小林,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跳跳。” 他伸手穿过林万可的手臂,想将他抱起来,身下却忽的一滞。 姜跳跳低头看去,看到乐莘还抓着他的手腕。 他抓得那样紧,好像一旦松开,林万可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姜跳跳便只能收回双手,觉得就这样再看他一会也挺好。 林万可睡得很迷糊,眼睛一会睁开一会闭上,可能是身体太过虚弱,连句完整话也讲不出。 他看到姜跳跳坐在旁边盯着他,还冲他笑了一笑。 姜跳跳便也傻傻地对着他笑。 他想过很多次他活过来的情形,也许他会哭,也许会跟不晓得死过一次一样拉着他问东问西,却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安静得就像一切都静止了,唯有暖融融的草叶香气在空中浮动。 可是姜跳跳很清楚,眼前这段时光再美再宁静,也是要过去的。 等到林万可醒过来,等待他的就是一段全新的人生。而他不一样,他的一辈子,就要终止在这间温暖的药屋里。 他已经看到一只彩翅蝴蝶飞进屋子,在身边飞来绕去,留下一圈浅浅的金色细线。 姜跳跳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转身对林万可道:“我要走了。” 林万可又已闭上眼睡了过去,他的面色恢复如常,呼吸平稳,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我真的很喜欢你。”姜跳跳无声地对他说道,“就跟你对乐先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喜欢。” 眼角有一点点湿,他伸手去擦,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怎么没人跟我说,成了仙也是会掉眼泪的。” “这眼泪是开心了才掉的,能为你做些事情,我就很开心。” 他说完这句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将一屋子的暖意关在身后。 夏境蝴蝶跟着他飞了出来,一直围绕在他左右。 早在渡湖之时,这些蝴蝶就已记住他的气息,不论他是妖还是仙,它们都能找得到。 姜跳跳虽然已无逃走的念头,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这只蝴蝶。 金粉从指间溢出,蝴蝶化为一双,仍旧飞舞在他身侧。 翅膀扑动的声音绵绵不绝,姜跳跳甚至可以看见,不久后四境的仙守就会循着这蝴蝶追来。 风芷兰的花种还在他手里,他想把种子送回望星山,又担心时间已来不及。他也很想再看药屋一眼,这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却是迟迟不敢回头。 只怕再看一眼,就会舍不得离开。 金粉蝴蝶已越聚越多,姜跳跳收回心神,慢慢往门口走去。 他走到前厅,那些剪出来的纸片人已变回彩纸。他俯身捡起来,跟宝秀的纸蜻蜓一起叠好放在一侧,又抹去桌椅上的薄灰,然后打开大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姜跳跳很清楚地记得跃然居刚开张时的情景,那时万安街还是人来人往,天天都热闹得像过节。成橘搬来了大堆的爆竹和花炮,他们几个争着去点,捂着耳朵看鞭炮在地上燃烧跳跃,炸出漫天的漂亮红纸。 要是有人问这间气派又别致的酒肆是谁的,他那些好友就会将他推出来,然后一齐笑着大喊,“听好了!跃然居的主人叫姜跳跳!” 他们喊得那么响,都快要盖过鞭炮的声音。 姜跳跳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耳朵有些疼。 “姜公子!喂!姜跳跳!” 叫喊声从身后传来,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姜跳跳仍旧不紧不慢走着,直到身后那人追过来。 “我喊你怎么不听呢?” 追来的这人实在让他有些意外,既不是宝秀也不是煌采,而是本应该待在桃花谷里的司徒明舒。 他跑得气喘吁吁,天气这样冷,额上还是一层薄汗。 “你怎么在这里?” 司徒明舒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个凶巴巴的桃仙子不肯让我进去找胭扑,我就守在外边,守着守着就睡着了,一醒过来就回到了京城。” 姜跳跳心知一定是桃小仙派人将他送了回来,问道:“那你不回家去吗?” 司徒明舒道:“我没有家了,就算有也没法回去。姜公子,你那些长翅膀的马还在吗?你再带我去一次桃花谷吧,我现在知道该怎么走迷宫了,这次保证不会走错路,一定能把胭扑带回来!” 姜跳跳木然看着他,想到蜷在花中的胭扑和桃小仙那些话,喃喃道:“找到了也没有用的。你只是个凡人,没法保护好他,如何能跟他在一起。” 司徒明舒急道:“是他们嫌我没用吗?我现在就去习武,要不……要不我去跟奚柏青学当术师!我怎样都可以,求你再带我去一次桃花谷好不好?” 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拉着姜跳跳的衣袖不肯放手。夏境蝴蝶已经聚来百千,蝶群在眼前飞舞,都快将视线挡住。这一切,司徒明舒自然是看不见的。 他一心想去桃花谷找胭扑,苦于是凡夫俗子,既没有门路也没有本事,能求的就只有姜跳跳,殊不知这唯一的救星此刻比他还要无助。 天边黑云浓郁,隐约有风暴呼啸的声音传来。 姜跳跳呆呆地看着这团黑云,看了一会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可以让他避开仙守的追击,同时也能成全司徒明舒的办法,虽然很疯狂也很愚蠢,他却觉得再好不过。 姜跳跳呼出口气,一手拨开蝶群,淡淡问道:“你这么想去找胭扑?” 司徒明舒不假思索道:“当然想!” “你会对他好吗?” 司徒明舒愕然道:“这还用得着问?姜公子,连你也不信我吗。” 姜跳跳一手按住额头,笑道:“我就是问问你。” 司徒明舒见他别开脸,以为是在笑话他,不由有些恼怒:“我没说笑。我说过对他好就一定做得到,你要是不信就尽管看着!” 姜跳跳温声道:“我相信的。司徒公子,你帮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去找胭扑。” 他将那颗花种递过去,“你帮我把这个送到望星山。” 司徒明舒半信半疑地接过,“就送一颗种子——” 一点火星在他张口时冲了进去,司徒明舒反应不及,被这团火冲得连连后退,最后摔进一处雪堆里。 他过了很久才爬起来,除了身上的异样,最让他惊奇的是姜跳跳不见了。 “姜公子?”他焦急喊道,“姜公子?你跑哪里去了?” 四周寂静无声,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只看到一只彩翅蝴蝶,原地乱飞了几圈后,化为一把闪烁的金粉。 大冬天看到蝴蝶是件很奇怪的事,司徒明舒看了许久都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大概要过更久才会知道,其实当时姜跳跳一直站在旁边。 只是他已没了内丹,身躯不过是具空壳,不久后就会消散无踪。 他眼看着司徒明舒四处找他,从街这头找到那头,一边找一边喊他的名字。 可惜他已无法说话,连应一声也是不能。 那些夏境的蝴蝶在他取出自己内丹的一刻就失去了追踪的气息,再也没法感知他的存在。 即使四境的仙守追来了也是一样,谁也不能再找到他了。 只因世上已没有姜跳跳。 他心口空落落的,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左手的手指正在一点点化为晶尘,渐渐到手腕,再到肩头。 等整个身体都消失,他可能会变回一只普通的兔子,也可能就此烟消云散。明明这样可怕的事,姜跳跳却觉得很好。 毕竟他已做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去无燕山夺来兰草救活了林万可,将内丹给了司徒明舒助他成仙,这样的话,胭扑就能跟他在一起了。 如此,他关心的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事情记挂着,就是没能好好跟煌采道个歉。 他晃晃悠悠地走在雪地里,踩过的地方半点印记也没有留下,偶有行人匆匆跑过,也是径直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如同穿过一层薄雾。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也不清楚能走到哪一步,恍惚中周围的景物都朦胧起来,就像身处在眠歌之中,美得如梦似幻。 凝结的冰雪倏忽消失不见,街道两旁一路开出蔷薇,从抽叶到开花不过一瞬,叶碧如洗,花朵粉嫩饱满,地上满是爆竹燃烧后留下的朱红纸屑。 姜跳跳站在绵软的红纸上,眼见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 身后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在笑嘻嘻地喊他的名字。 “姜跳跳!” 他回头看去,眼前的一切终于全部化为晶尘,轻飘飘落在雪地上,渐渐隐没不见。 ****** 林万可醒过来时,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场无梦的好觉。 他睁开眼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赶紧叫醒林百知,不然他可能会赶不上书院的课,之后有一大堆杂务要做,前几天洗掉的衣服也忘了晾出去,实在是没时间再赖床。 等到他打定主意要起来,才发觉身处的这房间很陌生,肩上盖的也不是自家的棉被,而是一丛纠缠的草藤。 浓郁的草药气味呛得他有些难受,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手腕被人牢牢攥住,动也不能动。 那人伏在他身边,好像正在熟睡。 林万可低下头去,发现身边的人竟是乐莘,差点惊了一跳。 他努力地回想,只记得自己昨天做完了各家掌柜预定的糕点,一家家地去送,然后跟往常一样回铺子洗衣做饭清扫整理,至于为何会跟乐莘待在这间莫名其妙的小屋子里,实在是半点也记不起来。 “乐先生?乐先生?” 他轻轻将乐莘摇醒,惊见他脸上全是泪痕。 “乐先生,你怎么哭了。” 林万可下意识问道,“书院出了什么事吗?” 乐莘茫然地张开眼睛,见是他在说话,怔怔道:“小林?” 因为两人距离太近,林万可不自觉退开一点,道:“是我。” 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小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乐莘先是一愣,随即双手捂住自己口鼻,将一声惊呼生生捂了回去。 林万可以为自己问错了话,再看乐莘跟呆住了一样盯着他瞧,不由伸手往脸上摸索,“乐先生,我有哪里不对吗? “你是……你是鬼吗?”乐莘迟疑片刻,居然问出这样一句。 林万可哭笑不得。 “是鬼也好……”乐莘仍是呆呆地看着他,“小林,我真的想再跟你说说话……就算是鬼也好……” 他听得愈发想笑,便举起双手给乐莘看,“我的手是热的,哪能是鬼呢。” 林万可是真心觉得好笑,即使乐莘抓住他的手,用指尖去触摸他的掌心时,也以为他不过是将一个噩梦当成了真。 “热的。” 乐莘不自觉地重复道,“真的是热的。” 就算是林百知也能分清手心是热是冷,林万可见他脸色苍白,刚想问一句是不是病了,所有的话语却在下一刻堵在了喉头。 因为乐莘已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哭得比小孩子还要厉害,简直让他手足无措。 他紧紧抱着他放声大哭,眼泪落在他身上,将衣襟打湿了一片。 林万可便只能由他抱着,心里头迷惑重重,千百个问题已搅成一团。 更让他觉得惊奇的还在后头。 他明明记得昨天还是五月,天气炎热,简直比过盛夏,可是推开门外边竟是一片冰雪,俨然已是寒冬。 他穿过一条小路走到前厅,文近刚刚从躺椅里爬下来,睡眼惺忪地在叠毯子。 这孩子见到他跟乐莘在一起,先是睁大眼瞪着他们,随即失声尖叫,说得难听些,就像活见鬼一样。 待他战战兢兢碰过林万可的手脸,确定温热得跟常人一样才安静下来。只是这安静没能持续多久,不一会他就又哭又笑,满屋子找地方磕头跪拜,嘴里还语无伦次念念叨叨。 还有林百知和茶翁,弟弟一见他就扑上来痛哭流涕,就连茶翁也站在一旁抹眼泪。 他们这副样子,就好像他是去阎罗殿走了一遭,刚刚才捡回一条命似的。 林万可对重伤不醒一事毫无印象,也许文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他身上根本没有受伤的痕迹,至于那些将他打伤的歹人,更是完全记不起来。 听得多了,连他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观莲节放荷灯、七夕帮素食馆炸巧果、中秋赏月看大戏……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跳进他脑海里,把他记住的五月和今日此时接连起来,看似完成无缺,但他总觉得平白无故丢掉了一段时光。 就连自己的铺子也跟记忆中不一样了。 一向整洁的糕点铺许久未经打扫,桌椅皆落了灰尘,睡房里隐约还有股霉味。 林万可这才相信自己确实是睡了很久,想到之后得有一场彻底扫除他就有些头疼,只能先将一些废弃物件整理丢掉。 窗台上有一盆花,瓷盆很是雅致,花叶却已全部枯萎。 他拿过来端详一会,问道:“这是你养的花?” 林百知凑过来道:“不是啊,这是小姜哥哥送你的。” “小姜哥哥?”林万可念了一遍,笑道:“那是谁,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他还是将那盆花丢了,只留下花盆,准备等开春埋进一些普通易活的花种。 今年的新春来得很快,连着几个晴好天,整座城就暖了起来。 因为严寒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门,大街上张灯结彩,火红灯笼挂了一路,到处飘散着热食香气和孩童的笑语欢歌。 寒冬既过,除夕将至,被大雪封冻许久的京城一夜之间恢复以往的热闹繁华,恢复成它该有的模样。 今年的年夜饭,林家兄弟是与书院的人一起吃的。 林万可跟茶翁一起做了丰盛的饭菜,林百知帮着包了饺子,乐莘摆好碗筷,还吩咐文近去买了一坛酒。 他们开开心心吃了年夜饭,喝酒说笑,就像是一家人。之后有几个书院的孩子被爹娘领着来给乐莘拜年,见到林万可时还问他的伤势如何,他这才知道原来不少人都知道他受伤昏迷的事情。 收拾完碗筷后,他问乐莘,“我真的有昏睡很久?” 乐莘闻言放下手中的酒杯,朝他笑笑:“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几月,但我觉得好像有几十年那样久。” 门外文近他们开始点爆竹,劈啪声震耳欲聋,两个孩子又叫又跳,互相喊新年好。 火光将窗纸映得忽亮忽暗,爆竹声中,乐莘走过来牵住他的手,将他十指轻轻扣住。 “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看清很多事了。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能说的不敢说,明明就在身边的,还要装作看不见。以为这样对彼此都好,现在想来,不过是自私二字。” 他的手很温暖,暖得林万可的掌心都有些发烫。 “乐先生,我听不大明白。” 他隐隐觉得乐莘是在说他,又不能完全确定。 乐莘却不再说话了。 爆竹声越来越响,与烟火冲上云霄的声音混在一处,连夜空都要被唤醒。 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似与他们无关。一片烟花明灭中,乐莘做了一件几乎让他心跳停顿的事情。 他低头吻了他。 “新年如意。”他轻声说道,“岁岁平安。” 林万可的生活在春节之后恢复如初。 他仍旧每天给各家食馆和酒楼送糕点,然后回家看铺子做清扫,再按时去书院接林百知,每一天都平淡宁静,一如从前。 如果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他与乐莘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只因除夕之夜乐莘的那个吻。 身体的动作往往要比千言万语都要来得直接明了,只这一个轻吻,就能带给两个人身处爱恋的甜蜜感觉。只不过这甜蜜来得太快,不免像溢出杯子的水一样满得一望即知,只好小心翼翼,费力掩藏。 林百知尚且懵懂,茶翁装聋作哑,只有文近会嘻嘻哈哈说一些说笑话。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原本隐藏在林万可心中的秘密变成了属于他与乐莘的秘密。 林万可的心思一直很简单,他没去想乐莘为何会喜欢他,初时那种做梦一样的不安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慢慢消散。 能每天和乐莘见面说话,他就已很满足,平淡的每一天都变得快乐而充满期待。 转眼就是一年桃月,暖雾驱云,偶有绵雨,正是闲适好时节。 这天林万可做了满满两盒春菜猪肉饼送去书院,等到了打开食盒才发现少盛了一笼。文近失望地连连叹气,说林小哥最近不知在想什么,怎么做事总不带心思。 他听罢偷偷看了乐莘一眼,随即抬手摸了摸鼻子,说要回铺子拿剩下的饼。 今日书院无课,乐莘便说要与他一同走走。 书院外即是那道蔷薇花墙,这个季节花开尚早,倒是碧叶覆墙,满目新绿。 小路僻静无人,林万可很自然地握住乐莘的手,两人沿着墙慢慢踱步,不时说些话。 经过万安街时行人渐多,林万可想松开手指,下一刻却被乐莘牵住了衣袖。 他有些惊诧,想说会被别人看见,一句话到了喉头却又转了回去,只重新牵过他的手来,直走到万安街都没有松开。 快到转角时,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喧嚣。 有官兵押着两辆囚车从街上经过,一路有人指指点点,说这车里押的是两个十恶不赦的歹人。 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林万可只看得见后头那个穿囚衣的还是个相貌颇俊美的年轻男人。 “这看起来倒像是个读书人,竟也是恶人么?” 旁人听了就道,“你是不知道,这两人歹毒得很,为了财把自家丈人都给害了,还差点杀了个教书先生,好像……是织州人来着?” 另一人道:“我怎么听说他们是杀了个不得了的人物?还是京城第一术师成人仙求六公主下令去抓人,才把他们给捉到的。” 这两人各执一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林万可也不多听,只道杀人偿命,歹人总有律法惩治。 “砍头怪可怕的,不看了吧。”他对乐莘道。 乐莘往囚车那看了一眼,道:“嗯,咱们走。” 他们拉着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其间再没有回头看囚车,也没有听旁人议论,直到走出热闹繁华的万安街。 昨日刚下过雨,福寿街的青石板路上积了不少水坑,林万可怕乐莘湿了鞋子,便让他在巷口等一会。 他哼着歌往糕饼铺走去,一手在袖中摸索钥匙。 隔着老远他就闻到自家铺子里飘出的香味,心情愈发大好,脚步也轻快起来。 那笼春菜猪肉饼还热气腾腾,林万可拿食盒装好,刚要走出门,眼角忽然瞥到一点雪白。 有只软乎乎的兔子趴在他做糕点的桌上,小爪子挠来挠去,看起来没精打采。 “哎,这谁家的兔子。”他忙将兔子抱起来,看它有没有偷吃东西。 白兔这种小动物比较娇贵,吃坏一点就要生病,这兔子怕是别人家养的跑错了地方,万一吃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乖,这里的东西吃不得,我带你找主人家去。” 他笑着捏了捏兔子的耳朵,这雪团般的白兔竟跟听懂了似的跃到他肩上,趴下来就不肯挪窝。 林万可还是头一次见到对他这么亲昵的兔子,不由大觉喜爱,心道要是找不着主人,这样养着也好。 他提着食盒走出铺子,锁门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道,“跳跳。” 林万可回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个水灵的小姑娘,问道:“姑娘来这里找人?”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脸上倒是挂着笑,“我……来找家里的兔子。” 林万可恍然,将肩上的兔子小心翼翼抱下来。 “我一回家就看到了,也不知道怎么会跑来这里的。” 白兔很听话地躺在他臂弯里,还往他怀中缩了一缩。 那小姑娘身边站着个胖乎乎的青年,见状叹了口气。 林万可听到叹气声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来找兔子的人还真不少。 除了那小姑娘和胖子,还有个清淡眉眼的小厮,一个穿绯红衣服的漂亮少年,但他们都不及另一人显眼。 这人穿了身浅金色的衣衫,本应是个富家公子模样,可惜一张脸煞白,看起来憔悴得很。一行人中只有他站得稍远,两手直直垂在袖中。 其他人都在看他,只有这金衫公子看着他怀中的白兔。 “这兔子叫跳跳吗?”林万可将白兔抱给那小姑娘,“倒是一点不怕生,挺招人疼的。” 小姑娘笑道:“是啊。他好像很喜欢你。” 白兔已回到她怀中,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软趴趴地一动不动。 小姑娘向他道过谢,就与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林万可走之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金衫公子走在最后,双手即使在走路时也垂在身侧,看起来很不自然,跟受过重伤似的。 “好奇怪的一群人。” 他自言自语道,想到乐莘还在巷口等他,便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小巷尽头处,乐莘倚在青石墙壁上,正在看手里的物事。 林万可认出是前些天整理书院时在他旧枕中找到的一把钥匙,问道:“想起来是哪里的钥匙没?” 乐莘抬头朝他笑笑:“陈年旧物,左右也是无用,丢了就好。” 他竟真的抬手丢了出去。 钥匙在空中划出道细金色的弧线,最后落入一处碧潭,掩埋在石块废铁中。 “咱们回书院。” 林万可拎起食盒,笑道:“好。” 于是牵过他的手,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一路春色悠然,墙头莺鸟啁啾婉转,拍翅盘旋。 暮春桃月,确是一年好时节。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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