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冰——耽墨

作者:耽墨  录入:05-09

 文案:

 他拥有鬼域最纯正的血统,却不能姓夜、不能归宗、不能继位、不留故土;他自出生时起就注定了宿命,唯箫知音;他用幽冥祭葬过一个身在巅峰的奴隶,而那个奴隶,带走了他旧梦中唯一的温度与回忆。 葬冰的关键字:葬冰,耽墨,鬼域,鬼仙,冷慈,夙砂影,夜孤寐 楔子(一):线 鬼域世王元年,夜孤寐新登大统,为绝后患,报前怨,稳王权,定朝纲,他行铁腕统治,遵鬼域律令,以祸国罪诛杀鬼域王族中所有与自己同辈的宗亲兄弟,仅数月时间,多名王亲被诛,所牵系的臣僚九族也尽数被监禁流放,从此沦为奴隶。 时至晚冬,天已黄昏,葬骨城外的村落被晚霞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只闻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风沙狂舞,飞禽四散,一纵精悍的兵队狂啸而至。 “吁——”带队的将领勒住战马,无视惊惶失措的村民,厉声令道:“分成两队!一队东南,一队西北,立搜!” 众将得令后迅速沿着村落挨家挨户展开搜查,行动威猛凶悍,毫不迟疑。 此时,一名青衣裹身的少年蜷缩着躲在一户人家的干草丛中,透过干草的缝隙,他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越走越近,虽然他衣服上沾满血迹,但神色却是极其淡定。 眼看士兵们已至近前,欲掀开草垛查探,突然,一名戴着鬼面的少年从后方踏马穿过兵队,他手持千魂刺,二话不说,嗖地一声,那长刺如闪电般射向草丛,不偏不倚,直插少年左肩。 “呜——”那少年一声哀吟,重心不稳,顿时向后躺去,高耸的干草垛轰然倾塌。四围的铁骑见状一惊,立时蜂拥而上,眨眼便将那青衣少年牢牢制住,随后,这群兵将又纷纷转身,在那鬼面少年跟前恭敬跪倒:“臣等参见世王殿下!” 夜孤寐沉默不语,只是高坐马背,冷冷地俯视着受伤颇重的青衣少年。 那带队的将领战战兢兢地跪禀道:“启禀殿下,这批奴隶原有百人,已流放到葬骨城数月,日前城中遭遇瘟疫,奴营里唯有他活了下来,且躲开重兵把守独自逃逸出城,想必是通晓卦象医理等奇艺,臣等在此设下埋伏,若无法生擒,便谨遵鬼域律令将他诛杀,不知世王殿下亲临……”话音未落,便见那鬼面少年抬手制止,带队将领不敢造次,跪拜听令。 夜孤寐翻身下马,缓缓地走到青衣少年跟前,只见那青衣少年的肩上插着千魂刺,受伤颇重,衣襟皆被鲜血染红,巨痛更令他汗如雨下,喘息不已,但此刻,他面对王兵的围剿,依然显得尤为镇静,毫不慌乱。 夜孤寐又凝视了他半响,方才启齿,语气冰冷,令人难以捉摸:“本王饶你不死,带你回王都,可愿?” 那青衣少年怔了怔,忍痛抬起眼睛,却是凄然一笑,淡淡道:“王奴和流奴有何分别?只愿殿下赐我一死。” 众人闻言,心中只道世王夜孤寐虽初为国君,却是鬼域百年以来最狠冽无情的君王,臣民对他诚惶诚恐莫敢不从,如今这少年身为卑贱的奴隶,遇转机却不知恩惜,反求速死,定然罪无可恕了。 夜孤寐似乎并不诧异,然衣袂间的凛冽之气尤甚,忽然,他反掌一探,“刷”地一声猛然拔去那青衣少年肩上的千魂刺,毫无征兆,出手极快,众人皆以为他定会将千魂刺反插入少年心脏,岂料夜孤寐竟然收回千魂刺,未被面具遮盖的嘴角霎时划过一丝邪魅的笑意。 青衣少年的伤口被破,顿时血流如注,他紧咬住乌紫色的下唇,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痛吟声,但很快他便眼覆薄雾,意识模糊,在彻底昏迷之前,他听清的话唯有一句,这句话拯救了他的一生,也毁灭了他的一生。 “鬼仙,本王偏要留着你这条命,既不愿做奴隶,便许你做我鬼域一世的巫君。” 楔子(二):结 三年后,鬼域,邪夺山。 一名十五岁的少年独自站在云雾缭绕的通天台边,默然俯瞰着脚下那片波澜壮阔的王城,他身着玄色貂裘,腰间佩着一柄青玉洞箫,素发泻肩,眸若寒星,衣饰朴实无华,气质清冷疏离。 丑时已过,王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宫人们都在为一个婴孩的新生而忙碌着,唯有这个少年的眉宇间瞧不出半分喜悦。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少年暗自叹了口气,现下,他只是在等待着即将负之于肩的重担。 寒露浸骨,残月西垂,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伴着一声轻唤:“鬼仙……” 少年神色微动,转身望向来人,只见一名同龄少女,怀里抱着个新生婴儿,神色凝重地立在跟前。 少女缓缓启齿,语气含悲:“如你所料是个男婴,只是,夜红罗去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尚在难产中便没了气息,本以为最终会落下个死胎,岂料这孩子命大,出世后竟无半分差池,而今,只留下他了……” 少年眉心深锁,他移步走向那婴孩,只觉步履似铅,颇为沉重。说也奇怪,现下鬼域气候阴寒,那婴孩只裹了张小毯,竟不哭不闹,双目半阖,极其安静。少年褪下身上的裘衣给那婴孩裹紧,遂从少女手中接过婴儿,他凝神瞧着那张像极了夜孤寐的小脸,心中竟是千般苦涩,难以言说。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跪在蟾宫的大殿里待命,咫尺之遥,坐着高高在上的鬼域王。 “鬼仙,你知道本王为何将他交给你养育么?”王座上的男人如同冰雕,看不穿悲喜。 少年冷然望着夜孤寐,回答得却很平静:“让奴隶出身的王族来养育王族出身的奴隶,可避同室操戈之祸。” “不愧是本王的巫君。”夜孤寐王袍长摆,起身走向少年,气息肃杀至极,“夜红罗以为产下拥有本王血脉的孩子,就能为她的宗族复仇,本王便让她在临死前看个清楚,谁才是鬼域唯一的主宰者!” 少年无声地望着夜孤寐,只觉心中怆然,他通晓真相,早已看透在夜孤寐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情之一字,这个男人在儿时便参透了鬼域百年来的诅咒,在登基之前便深谙“男诛杀,女外嫁”的王律,在登基之后更是毫不留情地清剿宗族兄弟。自夜孤寐独掌王权三年来,鬼域王族内部明争暗斗,血雨腥风,直到最后一个威胁——怒王夜碧空悬梁自尽,鬼域王族才彻底止息了同室操戈。夜孤寐从此一脉单传,称霸漠北,他已什么都不缺,却也一无所有。 “传本王旨意,今日蟾宫得子,即刻贬黜为奴,禁足邪夺山,许君将之养成,未经本王允准,此生永无自由。”夜孤寐字字决绝,由不得半分忤逆。 “臣奴遵旨。”少年黯然应下,屈膝叩首,毫不争辩,只是那双极美的眸子里隐隐地漫过水色。 夜孤寐瞥了一眼宫墙上即将枯萎的灯影,转身回到王座,漠然说道:“砂灯照影,夙夜无寐,便名夙砂影罢……” 少年喟然,待眸中的水色渐渐湮开,他已站在通天台上,怀中抱着新生的婴孩。 “夜芯,你去罢,我想同这孩子单独呆一会儿。”少年轻声吩咐道,目光始终未离开过孩子的小脸。 少女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刹那隐没于黑暗中。 “夙砂影……夙砂影……”少年喃喃着,忽而收紧双臂,慈爱地拍起襁褓,轻声唤道:“夙儿,我是冷慈,鬼仙冷慈,你的巫君……” 此时此刻,少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悲喜去触摸怀抱中的小小生命,三年前,他以流奴的身份跟随夜孤寐来到王都,又以巫君的身份辅佐夜孤寐巩固王权,自那时起,他便同鬼域王族的命运生死相系;如今,他仍然是鬼域众生眼中神圣不可玷污的巫君,但从此,他只和这婴孩的命运生死相系。 这个婴孩拥有鬼域王族最纯正的血统,却注定不能姓夜,不能继位、不能归宗、不留故土,他没有父母兄弟,只有师父主人,他自出生时起,便背负了弃子遗孤的宿命。 通天台上飘起了雪雾,婴儿夙砂影在少年冷慈温暖的怀抱中安然睡去。少年静静地凝视了婴儿许久,终将自个儿的薄唇覆上婴儿的额心轻轻一吻,骤然间,少年冷慈那清冷的眉目深处舒展开浅浅的笑意,如霁月光风,穿越鬼域十五年风雨,在成年夙砂影的前尘旧梦里刻骨铭心。 第一章:宿命轮回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距离现今已经三十年了,我本以为离开故土多年,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提起那段往事,然而,当我再次见到夙砂影,并从他的口中听到鬼域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情依然久久无法平静。 如今是大鼎仁治元年深秋,在经历了多年的烽烟洗礼之后,中原广袤无垠的疆土终见气象新升,墨台家族独掌皇权,百姓们安居乐业。作为墨台家族的女人,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拥有了尊贵的荣耀和昌隆的后嗣,我的夫家皇兄正是当今圣上墨台鹰,我的两个孙儿,一个名为李焕,被册封为幽王,过继给神武大将军李云蓦为子;另一个名为夜明玦,拜前太傅夙砂影为师,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得以跟夙砂影重逢。 如今的他已近而立之年,身着紫袍缎带,脸上已无鬼假面,他依然年轻俊朗,沉默寡言,眼神却深邃而明净,一如当初那个曾被我抱在怀中酣然睡去的婴儿,也如当初那个独自坐在碧落湖边吹箫的少年。他再次见到我时,神色极其平静,仿佛这些年的时光都不曾流逝。 他对我说,那片我们离开了二十年的漠北雪域,又一次结束了王权更迭。 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言语,仿佛将他这些年所有藏在心中的话都细细道来,他告诉我,数日前,世王夜孤寐殁于银丝毒,已经在邪夺山安葬,巫君楚玲珑随葬;储君夜萤结束了游历生涯,在墨台鹰的支持下,从名州回到鬼域继位,号隐王,自此登上鬼域王座;而他,终于重获自由,将以新任巫君的身份回到故土,辅佐夜萤统治鬼域王朝,同时,他将带我的孙儿夜明玦归宗鬼域王族,十五年后,让我的孙儿独掌鬼域王权。 他平静的述说着,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之中,言罢,他轻声唤我,长姐。 我默然听着,细细想着,却在他唤我长姐的一刹那,止不住让泪水模糊了眼眶。 这一刻,我的心绪极其复杂,既惊异又坦然,我惊异于今日当真见证了夜孤寐死于银丝毒的预言,我坦然是因为,早在少女时代,我便受人开解,参透了今日的结局。 过往的恩怨和爱恨,早在岁月的风雨中碎成尘埃,从我的心上悉数淡去—— 我记起了那个让我一生钦佩、疼惜和追忆的男人,他叫冷慈,如今世上已无他半点印记,但我仍旧愿随前人一样,亲昵地唤他鬼仙。那一年,我的父王夜碧空被夜孤寐所迫而自缢,鬼仙一夜之间从怒王府的道师沦落成葬骨城的流奴,但不久之后,他便回到王都,出人意料地成为了鬼域的巫君。 当年的我将他的回归看成背叛,由于心中无法释然,遂冒险去通天台见他,他背对着我,静静地俯瞰着脚下波澜壮阔的王都,只是淡淡地问:“夜芯,你要复仇么?” 我盯着他的背影,顿觉胸中像要喷出火来,如坠深渊地答道:“要!夜孤寐如何迫我父王自尽,我便如何诛他!” 鬼仙并不答话,他转身将目光投入我的眼中,他的眼睛极美极亮,但眼神中却没有丝毫情欲,我无法从他眼中看到任何喜怒哀乐的感情,他的目光,如同碧落湖的水面一般毫无波澜。 许久,鬼仙才淡然说道:“若登上王位的人是夜碧空,他同样会诛了夜孤寐和其余的宗族兄弟,结局并无不同。”我眉心深蹙,却无法反驳他,紧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这个故事来自于笼罩了鬼域上百年的诅咒,他说,这是鬼域王族的宿命轮回。 他述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神色通透,仿佛手握着命运丝线的域神,一启齿一回眸便将我的心魔渡到命运之外,他说:“你是鬼域王族的长女,生为女儿身可免杀伐,十年之后,你将远嫁大宗名门,二十年后,你的子嗣将重回故土,三十年后,你的子嗣将独掌王权,四十年后,夜碧空的后裔将重新鼎盛鬼域王族,而今,你还要以命复仇么?”我怔怔的听着,心中半信半疑,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遂道:“你若犹疑,便将复仇的心思暂且深藏,随我修道,让时间来辨别真假,十年之后若还想复仇,我绝不会阻你。” 最终,我听了他的话,再留给自己十年时间,岂料仅仅三年后,当我亲眼见证夜孤寐的女人夜红罗因难产而死时,我便已然全信,那一刻,我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安心随鬼仙潜心修道,且等待着属于我的命运轮回。 时光淌过三十年,此时的我已经是个年近半百、深居简出的中年妇人,但那些前尘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他们如戏一般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重现,令我悲欢繁复,肝肠寸断。 我站起身,缓缓走向面前的青年夙砂影,他眉目冰冷,气质肃杀,形貌像极了我记忆中的夜孤寐,但我知道,他已经走上了跟夜孤寐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鬼假面和束缚了半生的地位,不再是嗜血杀戮的影座,也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太傅,他终于得以回归故土,重走鬼仙曾经走过的道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终于实现夙愿,以巫君的身份与他的旧梦重逢。 “你终是等到了那个葬冰之人罢!”我释然地看着他说道,脸上的泪水竟热得发烫,他和鬼仙的种种,由我亲眼见证,他和夜萤之间,我早已猜到结局,那年碧落湖畔的生死离别和炽眠相许,终究不曾被时间遗忘。 他无声地点点头,微一顿,遂抬起手掌重重地压住我的双肩,神色庄重而决然,说道:“长姐,我在此立誓,当年他如何待我,日后我便如何待明玦,当年他如何待夜孤寐,今日我便如何待夜萤。” 我心中宽慰至极,听他直呼夜孤寐的名讳,不禁含泪笑嗔:“斯人已去,夙儿还是只认师父和主人,不肯唤一声父亲么?” 他默然不语,眉目间的冰霜却悄然舒展。我深深叹了口气,瞧向他额心的黥纹,伸手轻轻抚上,无数滋味涌上心头,当下主意已定,说道:“长姐已近迟暮,再无什么可为你做的,幸而修得一手洗纹技艺,临行之前,便助你洗去这额心的黥纹,可好?” 他神色一动,眼中不由得燃起隐隐光芒,下一刹那,已冰霜尽释。 我宠溺地一笑,这个在外界看来强大到无坚可摧的男人,在我眼中永远都是个孩子,我并未告诉他,这洗纹的手艺,亦是多年前鬼仙所授,如今宿命的轮回既已到来,我便代替逝去多年的鬼仙,相助我们的夙儿涅盘重生。 鬼仙冷慈的故事不长,但我会用心将它讲完,即使故事里这个男人的容颜已被朝代更迭的历史尘埃所覆盖,即使这个男人的故事在江山的斗转星移中只是沧海一粟,但这个故事以及故事里的男人,在我和夙砂影的心中,是漠北故土永不磨灭的记忆,更是鬼域红尘里最温暖的旧梦。 第二章:负咒为奴 我与鬼仙冷慈相识于怒王府的卜卦局,那一年,我只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小丫头,而鬼仙和我同龄,但他的为人处世却比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显得干练老成。 卜卦局在怒王府以盛宴的形式铺开,我父王经多方打听,且花重金邀请来的卜卦道师正是鬼仙冷慈,此局一开,所有鬼域王族中人皆悉数到场,其中也包括当时还是畏王爷的少年夜孤寐。 我的父亲怒王夜碧空乃第八代鬼域王族的王长子,他广结人脉,在王族中颇具威信,故而少年时便被第七代鬼域王立为储君,只待成年后依照族律继位,而他的胞妹、我的姑姑夜红罗则是未来巫君的继承者。时光原本可以安然无忧地度过数年,然而夜孤寐的逆鳞颠覆了这一切。夜孤寐作为第八代鬼域王族的幺子,其叛逆的性格在鬼域众所周知,我唤他王叔,却对他并无爱戴,臣民们尊他畏王,对他也多是畏惧。夜孤寐毫不在意长幼之序和天下眼光,他向来我行我素,心狠手辣,亦从未在人前流露过半分温情。 夜孤寐只身来赴卜卦局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和诸位的猜测,我父王知他不喜交际,极少在明面上参与王族之事,见他意外赴局,料他必有筹谋,遂命我在暗中盯着这个年轻的王叔,但直到卜卦局结束,夜孤寐也不过是坐在大殿的东南角默然饮酒罢了。 卜卦局的主角毫无疑问是那个被称为鬼仙的孩子,他是天弥山第一高人白偃的徒弟,此番也是只身前来赴局,虽然小小年纪,言行却老成持重,神色亦从容淡定,在场的王族贵胄见了他,竟是礼让三分,毫无菲薄之意。 卜卦局开始之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鬼仙吸引了去,我躲在大殿的帘幕之后窥探,见他盘膝端坐蒲团之上,双目闭阖,覆手卦线,十指灵动,招法无常,细细观之,从外至内当真是美姿容,敏计谋,通道法,擅奇艺,精武学,令人不觉心生叹服。一个时辰后,卜卦局结束,他睁开眼睛,默然收回卦具和卦线,起身走到我父王面前。 我父王神色紧张,低声问道:“小鬼仙,我鬼域之未来如何?” 鬼仙直视着我父王,毫不忌讳,淡淡答道:“不出半年,江山必然易主,但新王并非怒王殿下你。”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惊诧者甚众。我父王的本意原是想借鬼仙的卦言来应许鬼域的未来风调雨顺,以助他收揽人心,岂料这年轻的卦师竟然直接道出王权更迭之事,真假难辨,无疑让我父王颜面尽失,前途堪虑。 我心生恐惧,怔了一会儿,回神再看父王,他已然面色青紫,眼露狐疑,愠然问道:“你可是卜准了?” “殿下若不信我,为何请我来?”鬼仙冷言,他始终面不改色,仿佛自个儿说的话只是在阐述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旁人的喜怒与他毫不相干,而整个大殿中,和他同样面不改色的人,还有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夜孤寐。 我父王闻言,如同五雷轰顶,顿时乱了阵脚,他猛然从座椅上站起,背起箭袖在殿中来回踱步,不禁怒言:“当今鬼域王体魄康健,王权稳固,这江山再坐数年又何妨!纵然王权更迭,我乃鬼域储君,顺天应时继承王位,他人又可奈何!” 在座众人有的顾及我父王的交情,有的则慑于我父王的权位,当下噤声听着,各怀心事,却都不敢多言。我暗自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夜孤寐,他径自斟着酒,嘴角似有冰冷笑意。 过了半晌,我父王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神情复杂地指着大殿中的众人,向鬼仙高声令道:“看在你是白偃之徒的份上,我暂不治你忤逆之罪,既然你卜出了结局,那今日便当着众人说出来,我要你告诉我们,谁是最后的继位者!若有半句谎言,绝不轻饶!” 父王此言破釜沉舟,想必是心生杀意了,我焦虑至极却无可奈何,我的父王一直以来凭储君之身份享尽尊崇,他外放易怒,率性霸道,永远都学不会藏在暗处去应对危机。 “我无法告诉殿下谁最终会继承王位……”鬼仙波澜不惊,只微微一笑,“但我可以告诉殿下,得银星彩晶者,必得鬼域。” 这是我在卜卦局上听到鬼仙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此后半年,他都被我父王囚禁在怒王府的地牢中,我再次见到他,已是他的卦言应验之时,如他所料,一夜之间,第七代鬼域王突然驾崩,畏王夜孤寐登上王位,号世王,我的父王兵败垂成,被夜孤寐赐予白绫,在密室中自缢而亡,我的姑姑夜红罗被夜孤寐软禁在蟾宫之中失去自由,我的宗族以及王府的臣僚被尽数流放为奴,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只有身为王长女的我。 我的命,乃鬼仙所救,我原以为怒王一脉的倒塌会让鬼仙重获自由回到天弥山,因为他只是个无辜的王府过客,岂料,他竟然以自甘为奴的代价在夜孤寐面前保下我的性命,很多年以后,当我问他为何要如此选择,他只说,鬼仙从不杀人,只会救人。 从此,我视鬼仙为恩人,即使我们被夜孤寐寻到最终重回王都,即使鬼仙从流奴又变成夜孤寐的巫君,我也从未恨过他,但是,我无法理解他选择追随夜孤寐的初衷,我将之视为背叛。 直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笼罩鬼域王族百年的秘密,一个极难被打破的命运诅咒。 这个秘密已经延续百年,且一代一代反复应验,除了鬼域王族核心,天下无人知晓,前代鬼域王离世之时会将秘密传给后代继承人,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全由继承人自己去承担。我无法推测若是我的父王顺利继位,他在知晓秘密之后会采用何种手段去改变命运,因为最终的结局是,夜孤寐掌控了这一切。 听完这个秘密之后,我放下复仇的念想,顺应了自己的命运轨迹。鬼仙许给我十年的时间去看清自己的命运,我却只用了三年就参透了一切,当那个叫夙砂影的婴儿呱呱坠地,当夜孤寐用千魂刺亲手割断婴儿的脐带,当婴儿的生母夜红罗在产床上死不瞑目,当我抱着婴儿回到邪夺山交给鬼仙,那一刻,我已经彻底释然。 邪夺山的冰雪覆盖了昔日的记忆,也覆盖了鬼域百年来最大的秘密,我自此随鬼仙在山中潜心修道,不问世事,并助他养育夙儿渐渐长大。这种遗世独立的日子一眨眼又度了七载,当鬼仙和我已然成年,夙儿已为童龀之时,我们才走出了那片圣洁却没有自由的苍茫之地,我们重回夙儿出生的蟾宫,开始了各自的宿命。 这宿命始于一群女人,一群七年前从大宗朝来到鬼域的舞勺使者。 第三章:弃子遗孤 我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蟾宫,当夜孤寐的飞鹫含着召回令入了山,最终在鬼仙手臂上停驻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七年来,为了守护夙砂影的身世秘密,我们被夜孤寐软禁在邪夺山通天台,从此与世隔绝,鬼仙纵然已身为巫君,也同样失去了自由。 我自幼便来往于蟾宫之中,对宫中的一切自然十分挂念。鬼仙却安之若素,潜心修道,性情极定,了然无常,至少他的神色间从未流露过半分对蟾宫的向往。在山中的日子,他布衣素食,卜卦吹箫,倒也过得超脱自在,但是在我看来,他如同一尊洁白无瑕的冰雕,虽美,却太过清冷自持;虽善,却少有情感流露;虽真,却似已看破红尘。 我时常抱着夙儿看他在雪中坐禅,我们眼中的鬼仙仿佛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却永远无法触及。他用这种淡然的禀性抚养并教导着夙砂影,以至于这个孩子自幼便显现出异于常人的沉默与安静。 在收到召回令三天后,我们沿着冰雪融化的溪流走出了邪夺山,一路上,鬼仙不见悲喜,我却心绪繁复,夙儿则充满希翼——他多么想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多么想去见见那有实无名的父亲。 再次回到蟾宫,一切似乎如旧,除了王家花园里新栽的数株多迦罗树,我们还见到了一名身着大宗朝服饰的美貌女子,宫人们尊称她为楚妃。 七载岁月,沧桑变幻,远方的大宗易了朝纲,永载帝龙玉辰驾崩,天庆帝龙箫继位,舞勺使者零落四散,但鬼域依然是夜孤寐的天下。 鬼仙在多迦罗树下驻足,抬眼望向头顶的多迦罗花,眉心不禁微微一皱,我和夙儿也寻着鬼仙望去,但见此花色泽洁白,如雪似雾,香气奇异,不知作何用途,正欲相问,却见楚妃莲步相迎,恭然笑道:“世王和王后命天衣来此迎接巫君。” 王后……我心中一叹,看来夜孤寐倒未闲着,七年时间不仅稳固了王权,还充盈了后宫,当下侧目看了一眼鬼仙,只见他点了点头,眉目间波澜无痕。 楚妃瞅见跟在鬼仙身侧的夙儿,不禁弯腰逗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夙砂影倒不惧生人,只是防备地盯着她,也不答话,径自避向鬼仙身后。 我心中好笑,见楚妃有些尴尬,遂道:“夙儿在山里住久了,没见过世面,越是美貌的娘娘他越躲。” 楚妃朗声一笑,说道:“长郡主果然善解人意。” 我淡淡道:“长郡主早殁,如今只是个道人罢了。” 楚妃喟然道:“那我便随巫君唤你夜芯,至于这小家伙,便叫他小阿夙罢!” “阿夙……甚好。”鬼仙闻言,忽然扬起嘴角,向我道:“今后你我也都唤他阿夙罢!” 我皱眉道:“你我唤了他七年夙儿,怎的突然改口?身为长辈唤他夙儿有何不可?” “长辈?”鬼仙收了笑意,冷冷反问,“除了世王殿下,鬼域谁是他的长辈?” “我……”我一时语塞,适才发现自个儿说错了话,夙砂影乃奴隶身份,只有主人,何来长辈? 楚妃安慰我道:“便叫阿夙也是好的,我瞧这孩子骨骼清奇,乃习武奇才,若善加引导,日后必然名动鬼域。” 我甚是无奈,叹道:“纵有天赋,也得为他寻个好主人。” “人各有命,走罢。”鬼仙看了我一眼,径自前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无比酸楚,正在难过之余,突然感到一只小手悄悄地拉起了我的衣角,我怔了怔,只见夙砂影拽着我的衣角,仰头看着我,眼神中满是亲近。我心上涌过一阵暖流,牵起夙砂影的小手朝前走去,我明白,回到蟾宫,我们便已身在王权漩涡中心,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荆棘之上,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鬼仙的谨慎和淡漠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们。 回到蟾宫后,我们被安排居住在远离各殿的多迦罗园,这里宁静幽僻,四处种满了多迦罗树和曼陀罗华,推开窗户便见满园雪雾,寒香扑鼻,同邪夺山的故居倒有几分相似。 鬼仙回宫当日便只身去见了夜孤寐,一去便是三日。我和阿夙没有资格进正殿,便相伴留在园中修习道法。鬼仙去时将腰间的洞箫托予阿夙保管,这小家伙见了洞箫,竟异常欢喜,时常放在唇边把玩,他由于年纪尚幼,还未跟鬼仙学过吹奏技艺,我更是不懂乐理,幸而楚妃精通丝竹歌舞,在她的指导下,阿夙用鬼仙的洞箫学会了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极其动人曲子无论如何都吹不好。 我不禁好奇,向楚妃打听道:“这曲子是何名儿?我们阿夙苦心修习,还是不得其中要领,真有这么难吗?” “连我都只能吹出旋律,而不懂曲情,何况是小阿夙。”楚妃笑着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幽然叹道:“这是世王殿下谱的《恸魂奏》,想必只有他自个儿才解其中真意罢!” 夜孤寐谱的曲?我全然不信,外行也能听出这曲子乃是有情人所作,以夜孤寐的禀性,绝无可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旋律。我心中嗤之以鼻,但并未拆穿这个谎言,夜孤寐自称是他所谱,且让楚妃信了这个谎言,必然有他的考量,我只是很想知道,若让鬼仙来吹奏此曲,不知会是何等境界? “小阿夙尚年幼,有的是时间慢慢修习此曲,不必心急。”楚妃摘下一朵曼陀罗华放在掌中把玩,随后调转话头,问我道:“夜芯,你去过大宗朝么?” 我心中一动,蓦地想起鬼仙在十年之前对我所作的命运预言——十年之后,你将远嫁大宗名门。我不禁掐指轻算,现下是鬼域世王十年春,我的命运即将到来。 我侧目看着她:“我从未去过大宗朝,或许,将来会去。” 她默然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朝为郡主,夕为妃,皆是身在帝王之家的命运,你若去大宗朝,必是远嫁。” 我微微一惊,旋即莞尔:“如你一样么?” 她苦笑不答,又问道:“小阿夙也未去过大宗朝罢?” 我看了阿夙一眼,涩然道:“他连鬼域也陌生至极,大宗更是从未所闻。” 楚妃有些意外,她看向阿夙,不禁逗道:“小家伙,你想不想去大宗朝看一看?” 阿夙默默地拂拭着洞箫,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楚妃倒不介意,又逗道:“大宗朝疆域广阔,四季分明,山水绚丽,奇闻众多,是一个跟鬼域截然不同的天下呢……” 阿夙面无表情地坐着,依然充耳不闻。 我摇头叹道:“他从小便是如此,只听巫君的话,你能耐他何!” “巫君……”楚妃神色一动,似乎被触及了什么,不禁问我:“巫君他……是否去过大宗朝呢?” 我略一沉吟,说道:“巫君冷慈从未去过大宗朝,不过鬼仙冷慈就未必了,鬼域的邪夺山和中原的灵予山颇有渊源,两山相连之处便是纵横鬼域和中原的天弥山,鬼仙冷慈生于天弥,拜师白偃,谁知道呢……” “天弥山……”楚天衣愈发地晃神,喃喃道:“我刚到鬼域之时便听闻不少关于他的传说……冷慈……当真人如其名啊……” “我随他修道七年,依然看不懂他,何况外人。”我笑了笑,向阿夙叹道:“我们的小家伙只听他的话,是否懂他呢?” 阿夙一怔,出人意料地听进了我的话,他顿了顿,竟放下拭箫的小手,像个小大人一般,认真答道:“无论生死,不离鬼域,总有一日,我会懂他。” 我难以形容当自己听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多么的意外和震惊,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明白,夙砂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我怀抱中的婴儿,他渐渐长大,开始拥有独立的感情和命运,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驯服他身体中那股藏在寒冰之下的天性,那是挣扎的、独我的、灼烈的、肃杀的来自夜孤寐的血脉传承。 第四章:洞箫碧落 三日之后,鬼仙终于回到了多迦罗园。阿夙的小脸上虽瞧不出端倪,但我知道他心中甚是欢喜,他打小从未离开过鬼仙身边,性格又沉默寡言,如今鬼仙一去杳无音讯,若没有那把洞箫相伴,这小家伙定会离开园子,擅自寻去。 我们在园子里相聚,阿夙将这些时日所学的曲子吹给鬼仙听,鬼仙凝神听着,待阿夙吹罢,他只是宠溺地抚上阿夙的头发,点头微微一笑。他并未向阿夙要回自己的洞箫,阿夙也刻意避吹尚不熟练的《恸魂奏》,所以当时,我不知道鬼仙是否会吹这首曲子,我想,他是会的,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清楚,他不仅会吹《恸魂奏》,更是这世上唯一能吹好《恸魂奏》的人。 这一日,我们仿佛回到了邪夺山,重温着那些相濡以沫的时光,但我能看穿,鬼仙虽然神色平静,面容却暗含憔悴,我不敢去妄加猜测他这三日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必然有心事,一个超然之人竟开始藏着心事,这让我格外担忧。 入夜之后,待阿夙熟睡,我方才小心翼翼地启齿相问:“你一去三日,夜孤寐可是有为难于你?” 鬼仙缓缓坐下,低头抿了一口茶,道:“他并未为难我,是我自愿留下。” 我仿佛悟到了什么,微惊道:“难道你和他……” “夜芯……”鬼仙倏然抬头凝视着我,语气轻柔却肃然:“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所幸得多。” 我定了定神,见他似已含蓄相认,不觉鼻心一酸,脱口而出:“我早就料到,一旦回到蟾宫,你必然因为接近夜孤寐,而离我们越来越远。” “人生聚散无常,又何谓远近?我这一生,皮囊在此,心始终在别处。”他轻声一叹,并不多加解释,又抿了口茶,方才正色道:“从我们回到蟾宫的那日起,离别的时光将逐一到来,谁也无法逃避宿命,夜芯,你是否想过,世王为何会突然召我们回宫?” 我一愣,自从收到夜孤寐的召回令,我便被重回蟾宫的喜悦所引导,只道夜孤寐此举乃是需要巫君再次出山,我并未多加揣测夜孤寐的深意,今日听鬼仙一问,方才惊悟,只觉忧心忡忡,寒意弥漫。当年夜孤寐为了彻底隐瞒夙砂影的身世,将我们软禁在邪夺山,不过七年而已,他便召我们回蟾宫,个中曲折,真实目的,着实难辨。 “鬼域王,绝不做无谓的事……”鬼仙寒声一叹,看向床帐中已然熟睡的阿夙,眉心深锁,默然半晌,方才道:“罢了,无论如何,我已说服他收阿夙为徒,暮光夕照和幽冥祭将后继有人。” 说服夜孤寐?我睁大双眼,惊诧至极,猛地记起当年鬼仙以自甘为奴为代价,在夜孤寐手中换回我一条性命,遂抓着他的衣袖,惶恐道:“告诉我,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代价有何重要?”鬼仙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淡然说道:“从明日起,我会带阿夙正式拜师世王殿下,并督促他修习武艺,你留在园中整理典籍,待我们回来,我将亲自授阿夙道法技艺。”他说完,起身走向窗边,目光落在园子里那片雪色的花海之上,幽然道:“夜芯,我要亲眼看着阿夙,成为鬼域王最得意的弟子。” 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我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伤,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夜孤寐在见到鬼仙和阿夙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唯一可以看见的是,从那日之后,阿夙便唤夜孤寐为师父和主人,他的容貌性情和夜孤寐愈发相像,他开始服从夜孤寐的命令,但命令仅仅只是命令,命令之外的言辞,依然入不了阿夙的心,他仍旧只听鬼仙的话,这小家伙每日除了勤奋练功便是坐在碧落湖畔修习箫艺,只是,他再也不吹《恸魂奏》之外的曲子了。 楚妃再也没有来过多迦罗园,直到一个初秋的清晨,我突然被三名婢女引着,向蟾宫大殿而去,我才惊觉,第一个离别的时光已然来临。 秋天的蟾宫花果飘香,碧落湖水明亮如镜,我没有心思观赏,只疾步沿着湖岸前行,四周都是穿梭忙碌的宫人和侍卫,他们无心暇我,只专注地侍奉着新来的客人,我看到无数系满红绸的礼箱、许多载满绫罗绸缎的车马和一大群身着中原服饰的陌生人——有人来鬼域接亲,可是,谁要嫁人? 忽然,远远地,我似乎望见湖对岸坐着个孩子,忙停步细瞧,那孩子竟是阿夙,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此岸的喧嚣。 我既焦虑又疑惑,此时,宫人们奔走议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信王殿下身受皇命,来接楚妃殿下回大宗朝了……” 楚妃?我心中大惊,莫不是楚天衣……未待细想,只闻引路的婢女唤我快行,我随她们入了大殿,回头再望,阿夙依然独自坐在湖岸边,默然看着这一切。 穿过长廊,我来到当年阿夙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姑姑夜红罗离世的地方,而此刻,我的面前出现的是一名衣香鬓影的女子,她轻纱蒙面,美艳无双,正是楚天衣。 “夜芯……”未待我开口,她已先声唤我,并支开了身边的宫人,喟然道:“没想到,我终要先于你离开这里了。” 我有些恍神:“荒谬!你已是夜孤寐的王妃,怎得再嫁他人?” 她眼神冰冷,也不解释,只轻轻地拉过我的手,将我引到案前坐下,低声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话,我只能告诉你,权当诀别。” 我心中感动,想来跟她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缘,她却如此信我,不由得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 她紧握着我的手,肃然说道:“我请你代我转告冷慈,我谢他当年在葬骨城救我一命,我谢他今日说服世王饶我腹中孩儿不死,我谢他告知真相,让我知道哪怕自己已时日无多,但我的孩子必然能够好好活下去。” 我不解她话中之意,追问道:“你说鬼仙救过你?你已有身孕?”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外,点头轻声道:“我以舞勺使者的身份初到鬼域之时,正逢世王诛杀宗族兄弟,我和姐妹们受到牵连,流落葬骨城,又逢城中爆发瘟疫,幸而得到冷慈相救,得以还生。他做了巫君之后,为辅佐夜孤寐重建鬼域和大宗的邦交,遂将散落在鬼域各处的舞勺使者一一寻回,进谏世王迎我们入主蟾宫,即便是当今的王后鸾仪,也是在冷慈的首荐之下为世王所纳。冷慈的才智世间罕有,他为鬼域筹谋半生,倾尽一切,今日你所看到的,他早在隐居邪夺山之前,便替世王尽数想到且做到了。” 我豁然开朗,原来楚妃和鬼仙早有渊源,想来楚妃腹中之子,定是夜孤寐的后裔了,今日她奉子再嫁皇裔,无论因为什么缘由,最终都逃不掉我姑姑夜红罗的命运,但她的子嗣,一定能够逃出阿夙的命运。 此刻,门外有宫人高声禀道:“楚妃殿下,世王殿下来送你出城,正在宫外等候。” 楚妃站起身来,她面覆薄纱,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那双美目之中却含着泪水,她凝神看着我,忽地凄然一笑,说道:“夜芯,无论他是鬼仙,是奴隶,还是巫君,无论我是使者,是奴隶,还是王妃,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有他存在的鬼域。” 我无声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心中复杂滋味无法言说——鬼仙此生救过许多人,却只为一个人而救;鬼仙此生被许多人所爱,可是,他的心真正爱着谁? 楚妃走了,在这个初秋的清晨,她踏过一地绽放的曼陀罗华随大宗朝来的信王离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想,她离去之后的人生,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碧落湖畔的人来人往渐渐散去,锦衣华服如梦一般再无影踪,接亲的中原人悉数远走,湖畔竟又响起了洞箫声,我侧耳聆听,仍是那首《恸魂奏》,我们小阿夙,竟能吹出连贯的调子了。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长声一叹,鬼仙说过,他从不杀人,只会救人。 在楚妃离去的这一刻,我终于懂了鬼仙当年救我的意义。 第五章:蛊香酡颜 楚妃离开鬼域后,蟾宫一如往常,我不知将来还会面临何种变故,但有鬼仙和阿夙相伴,我心终是感到安慰。 阿夙当真是个习武的奇才,他天姿聪颖,一点便透,加之勤学精进,小小年纪已教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个孩子的身世和血统始终乃蟾宫绝密。在鬼域,阿夙没有父母兄弟,只有师父和主人;没有宗族,只有巫君,他从来不追问自己的身世和血统,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必然是在意的。 这年寒冬,阿夙学会了暮光夕照,夜孤寐破例向天下昭告,公开承认夙砂影是自己的徒儿,同时,蟾宫中传出鸾仪王后有喜的消息,她腹中的孩儿若是男婴,必是鬼域未来的储君。时隔七年,鬼域王族将再次迎来后裔的诞生,尽管在名义上,我们同王后腹中之子毫无关联,但夜孤寐仍旧命鬼仙给王后腹中之子起名。 鬼仙让我铺纸研磨,他却独自站在园中望着树上的多迦罗花,眉心深锁,沉思良久。 我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喜欢望着园子里的多迦罗花,也不明白这花究竟有何用途,我屡次问他,他都不置可否,想是不愿多言。 我研好墨,他亦回到案前,提笔顿了顿,遂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蓠”字。 “蓠?”我喃喃道,“有何深意?” 他搁下笔,展颜道:“这是我当年,心中为阿夙所起的名字。” 我眉间一动,看向坐在窗边抄写心法的阿夙,叫道:“小家伙,过来!” 阿夙抬头看了看我,又埋下头继续写字。 我笑嗔道:“鬼仙,是不是除了你,如今无人能叫得动他了?” “世王的话,他亦是要听的。”鬼仙难得闲雅地坐下,摆了摆袖子,朝阿夙唤道:“你过来。” 小家伙闻言,虽未抬头,却果断搁笔,起身走向案前。 鬼仙拉过阿夙的手,让他依偎在自个儿怀中,指着纸上的“蓠”字,问道:“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阿夙盯着纸上的字瞅了阵儿,转头小声道:“不喜欢。” 鬼仙的眉心微微一蹙,又问他:“为何不喜欢?” 阿夙沉默不语,目光却在闪动,我瞧不透这孩子心中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突然侧身向鬼仙问道:“有了他,你便不要我了么?” 鬼仙不觉莞尔:“你这孩子何出此言?” 阿夙看着鬼仙的眼睛,脸上不见童真,语气极其认真:“这名字原本是你给我起的,如今却给了他,还不知他将来是男是女,是死是活,此名既已予人,我为何要喜欢?” 鬼仙神情一动,似乎略感吃惊,但他并无责备,只轻声叹了口气,抚上阿夙的头发,肃然道:“不喜欢便罢,但巫君依然要你记住,无论他将来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你都要善待于他,如巫君善待你一样。” 阿夙凝神看了鬼仙半晌,也不多言,转身回到自个儿案前,埋首继续抄写。 “敢情这小家伙是在吃醋哪!”我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禁笑着摇摇头,却见鬼仙折起那张写有“蓠”字的宣纸,揭开案灯,借火将纸点燃。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迫使我收回笑意,忍不住悄声问他:“倘若王后产下储君,夜孤寐会如何对待阿夙?” “等不到那时候了。”他起身走向屋外,淡淡答道:“你要的答案,都在那灯槽里。” 我回头看着那张写着蓠字的宣纸被火光卷入灯槽,顷刻燃成灰烬。 鬼仙为王后腹中的孩儿起名夜蓠,从那之后,除了阿夙,鬼域中人都唤王后腹中之子为夜蓠。夜孤寐对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尤为重视,连续数日,他没有再亲自授阿夙武艺。 多迦罗园中的日子过得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那般宁静,鬼仙开始让我收集多迦罗花的花蕊,他并未告诉我原因,只说每日清晨在日月交替之时采集一百朵多迦罗花,合着晨露放入银坛给他送去便是。我接下了这个差事,悉心按鬼仙的吩咐打理,阿夙日日修习幽冥祭的心法,令人十分省心,鬼仙则常居密室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后,鬼仙将阿夙和我唤到跟前,摊开掌心,只见他掌中奉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香囊。 我凑近香囊嗅了嗅,只闻一阵嗜骨的异香飘来,比之多迦罗花的气味更为奇妙,不禁疑惑道:“好陌生的味道,不像是多迦罗花的香气呀!” 鬼仙淡淡说道:“我已将此物入蛊,可存百年,多迦罗花不过是它的甘露罢了。”他弯腰解开阿夙的前襟,将香囊为阿夙贴身系上,嘱托道:“孩子,这囊中之蛊乃是我的师父白偃所赐,它形如卧蚕,奇香无限,我借鬼域特有的多迦罗花蜜将它引入香囊中供养,故而它认得鬼域血统,但终生只听你差遣,你记住,此物沾酒可以催眠,沾血即是剧毒,沾泪便成解药,你今后无论身在何处,此物皆可为你所用,助你化险为夷。” 阿夙怔怔地听着,小脸上的神情起了变化,他轻抚襟内的香囊,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笑道:“如此神物,总得有个名儿罢!” 鬼仙微一沉吟,说道:“酡颜返童貌,安用成丹砂,便名酡颜香罢。” 我打趣:“好个酡颜香,管它是毒是药,今日待我先寻几坛佳酿,将这蛊虫佐酒驻颜,也不怕那大宗朝的未来夫婿嫌弃我这老姑娘了!” 鬼仙莞然道:“你还记得我当年的话。” 我叹道:“该来的,避不了,自然记得。” “罢了,今日便陪夜芯寻佳酿去罢!”他释然一笑,牵起阿夙的小手,信步向园子深处行去,一路上竟哼起了小调。 “皎夜光,更相迭,长相思,久离别……” 我无声地跟在鬼仙身后,而阿夙则乖乖地伴在鬼仙身侧,我们穿过林间的多迦罗花雨,随着鬼仙边走边唱,调子于林间久久不绝。 “若孤寐,醉酡颜,万事休,同炽眠……” 青衣微摆,清歌婉转,这一幕,当真美到极致。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宣纸上的蓠字和灯槽中的灰烬,记得黑色的香囊和酡颜香的气味,记得鬼仙的笑容与歌声……但是我已不记得自个儿当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所有的答案都没有意义,因为结局注定只有一个,正如我再未见过鬼仙卜卦,我问他为何不卜将来的命运,他只是淡淡地告诉我,无须再卜,结局已定。 鬼仙早已了然,蓠,不过是离。 第六章:冥祭泣情 冬去春来,转眼入夏,园子里的多迦罗花却悉数凋零,这种花只绽放在严寒冰雪之中,一年之中,唯有盛夏枯败,片叶不生,堪称奇观。 鬼仙告诉我们,中原大宗朝的纪年较之鬼域要先行半年,当鬼域步入初秋之时,大宗朝已至次年早春,而鬼域的盛夏,正是大宗朝的初冬。鬼仙说,当鬼域的多迦罗花枯萎之时,亦是大宗朝万物萧索之时。 我和阿夙觉得奇妙,鬼域的多迦罗花为何会顺应中原的天时来生长或凋零? 鬼仙淡然笑道,这是天意。 那年夏天,王后待产,夜孤寐昭告天下,王后若能顺利产下储君,他将大赦鬼域王族。我当然希望蓠儿能够顺利出世,尽管我清楚王后产子的命运,尽管阿夙不喜欢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尽管他永远不能唤那孩子一声弟弟。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局的到来,唯有鬼仙,他将结局视为天意,也唯有阿夙,只专注地修习他的幽冥祭。 幽冥祭乃鬼域王族绝学,是鬼域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武学终极,初习便可行走如风,来去自如;稍加锤炼可瞬间遁形,神邪诡谲;再行精进可幻化分身,真假莫辨;修至最高层则气贯太虚,所向披靡。由于阿夙具有王族血统,他生来便不缺修习幽冥祭的天赋,加之他骨骼清奇,慧根通透,所以夜孤寐破例将此绝学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可是令我感到不解的是,阿夙披星戴月地苦练,小小的手掌磨满了血茧,技艺攻势却始终不见大的进展。 这日骄阳当空,我随鬼仙在园子里观看阿夙练功,见这孩子借气生形的招法已掌握得极其熟练,但幻化出的分身却使不上力,出招飘忽如尘,毫无杀伤力可言。我眉心紧锁,不禁问道:“鬼仙,此番阿夙修习幽冥祭,似乎越到高层越不得要领,会不会方法有误,亦或是他年纪尚幼,内力不够?” 鬼仙细细观摩着阿夙的招式,摇了摇头,说道:“无论神、气、力、招,阿夙都做到了极致,他只是差一件宝物,正所谓好马配好鞍,英雄配宝刀。” 我点点头,鬼仙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阿夙若想修完幽冥祭,必须手握一把能和他的武艺相互辉映的兵器,但纵观鬼域,当去何处寻此神兵呢? “普天之下,能助他真正使出幽冥祭的兵器唯有一件……”鬼仙看着我,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世王的……千魂刺。” 我恍然大悟,忿然叫道:“难怪夜孤寐舍得将幽冥祭的心法招式悉数传授,敢情他是知道阿夙不可能得到千魂刺,若无千魂刺,这幽冥祭修来何用啊!” 鬼仙站起身,反背箭袖望向不远处阿夙的身影,淡笑说道:“这孩子跟了我七年,从他来到我身边那日起,我便立下誓言,若日后我无法陪伴他走下去,必会赠予他三件礼物,这三件礼物可助他终生受益,如同我在他身边一样。”他顿了顿,容颜上虽笑意未减,目光却骤然冷了下来,言语之间竟是说不出的笃定和决绝:“前两件礼物我已经予了他,这最后一件礼物,我一定会助他得到,在一切结束之前。” 我心中一揪,怔怔地看着他,想来这三件礼物定是鬼仙之前随身佩戴的洞箫、亲自炼制的酡颜香以及那把当年穿透他肩骨的千魂刺。 洞箫恸魂,酡颜醉血,千魂刺骨,件件皆乃天下独一无二,但唯有千魂刺最难得到,即便是我,也早有这样的觉悟,千魂刺,它是鬼域王权的象征,它的前身,正是当初在怒王府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银星彩晶。 无人比鬼仙更清楚,要从夜孤寐手中得到千魂刺会付出何等代价,而让夜孤寐心甘情愿地将千魂刺赐予一个奴隶,更是痴人说梦,所以之后发生的一切是天意弄人还是人弄天意,我终究看不真切,我只能看到最真实的结局,竟是如此的无情和惨烈。 那年盛夏的黄昏,我们没有等到夜蓠顺利出世,报信的宫奴颤抖着入了园子,又连滚带爬地离去,从他口中我们得知,王后的性命得以幸存,但鬼域的储君却胎死腹中,不复存在。夜孤寐的震怒让数名医者和宫婢成为了恸魂者,但一切远不仅仅如此,高高在上的鬼域王终于获得了不容置疑的借口,他终于有理由让他想要离开的人消失。 我们再一次被软禁,在蟾宫为夭折的储君办完后事之前,我们不得离开多迦罗园半步,同时,园子外围被兵阵驻守,夜孤寐如此安排,预示着我们不仅失去了自由,也将再无宁日。 鬼仙谨遵王令,神色依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如当年那个男人一声令下,他便不再踏出邪夺山,山中一守便是七年。失去自由对鬼仙而言并非惩戒,他看淡浮华,不图名利,鬼域王需要他时,他便留在他身边,尽心筹谋,鬼域王放逐于他,他便洒脱离开,不问因由。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淡然,直到七天之后我才清醒,原来对鬼仙而言,真正的惩戒,只是推迟了到来的时间。 我们被禁足的第七天,宫中传来消息,夭折的储君已安然下葬,蟾宫中的血雨终于在哀思之中渐渐停歇。当日夜里,鬼仙换上一袭黑袍,命我关上屋门,将阿夙和我悄然唤至跟前,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知道他护我们多年一直在避讳着什么,我也知道他终于决定说出一切,是为了什么。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情节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复杂。一百三十年前,游历天下的童颜道人为了报复鬼域初代崇王夜无忘的背叛,以童颜迅速老去为代价,在这通天台上发下毒咒。从此,毒咒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世代鬼域王族,没有人能够逃脱,亦没有人能够反抗……我的眼前浮现出父王夜碧空自缢时的情景,又浮现出姑姑夜红罗带着嗔恨死不瞑目的情景,这个延续百年的秘密,这段已尘封七年的往事,还有我们鬼域王族未来也无法逃避的宿命,就在那夜昏暗的烛光中,让我再次心如刀绞,更让那个叫夙砂影的孩子早早地老去。 阿夙听完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呆呆地站着,仿佛一具没有温度的雕塑,我知道他听懂了故事的内容,因为我第一次从他的眉目间看到了浓烈得化不开的悲哀。 鬼仙沉沉一叹,不禁将阿夙轻轻拉至身前,抬手抚上他的头发,像过去无数次疼爱地抚摸着他一样,过了许久,我们才听阿夙从嘴边喃喃地吐出一句话,只有十个字,却令人撕心裂肺—— “害死夜蓠的人……原来是我……” 鬼仙的手掌在阿夙的发丝间停驻,忽地颤抖不已,我能感觉到这个淡然自若的男人此刻锥心的疼惜。阿夙怔怔地盯了鬼仙半晌,倏然间,他仿佛噩梦初醒一般扑到鬼仙的怀中,竟是紧紧地抱住鬼仙,肆意地放声痛哭。 我泪如泉涌,这一夜,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阿夙痛哭,因为在未来数年的时光中,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他都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第七章:夜恸魂 鬼域的长夜,天空如血一般浑浊,当浓烈的黑幕逐渐泛白,我们没有等来日光,只等来了命运的宣判者。夜孤寐终于亲临多迦罗园,这是我十年来再一次拜见夜孤寐,如我当年在卜卦局上所看到的一样,这个冷酷残忍的鬼域王,十年来丝毫未变。 我护着阿夙站在鬼仙后侧,这个小家伙痛哭了一夜,肿着双眼,神态疲惫,但他见到夜孤寐,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诧和恐慌,他无声地站着,看上去竟是出乎我意料的冷静。 夜孤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的巫君,断然说道:“蓠儿的头七已过,鬼仙,你当知道本王今日所为何来。” 鬼仙身着一袭黑袍,迎面看着他的王,神色清冷亦透彻,问道:“殿下的决断如何?” 夜孤寐抚上面具,幽幽说道:“十年前,本王曾经有意跟一位中原侠客缔结契约,他若帮本王铲除心头之刺,本王便助他颠覆中原天下,如今他已经出手,本王自当守诺……”他微一顿,转过目光看向我身旁的阿夙,语气甚沉:“夙儿,是替本王去中原的唯一人选。” 鬼仙面如冰霜,冷冷一笑:“看来殿下不仅要让阿夙离开,还要让他双手嗜血。” 夜孤寐也魅声笑了起来,说道:“巫君自当明白,在蟾宫,他是本王的徒儿,在鬼域,他不过是个奴隶,在天下,他只能是个杀手。” 杀手……原来在鬼域你无法除掉这个肉刺般的后裔,便将他驱逐天下,让乱世来诛他……鬼仙双拳紧握,默然半晌后,方才开口,声音沙哑无比:“臣奴会说服阿夙离开鬼域,但在他离开之前,臣奴要代他向殿下换一件东西。” 殿中一片寂静,夜孤寐望着鬼仙,浑身的气息令人倍感肃杀,更令人捉摸不透,他也默了片刻,竟不屑地笑道:“时至今日,你还有何代价来跟本王交换?” 鬼仙微微一笑:“用臣奴之命。” “命?”夜孤寐笑意更甚,啧啧道:“你的命都是本王所赐呢。” 鬼仙不卑不亢,似乎早有筹谋,傲然道:“殿下的王权,却是臣奴所赐。” 夜孤寐嘴角的笑意骤然凝固,他起身缓缓走到鬼仙身前,王袍猎猎作响,满是杀意,突然,他抬起手掌狠狠掐住鬼仙的下颚,语气极寒:“鬼仙从不忤逆王意,今日是笃定本王不会杀你么?” 鬼仙面色青紫,但他既不慌乱也不畏惧,只将目光淡淡投射到夜孤寐的眼中,已然看透了面前这个罗刹般的男人,扬眉笑道:“你不会,十年前不会,今日依然不会。” 我见证着这一切,只觉心中狂跳不已,焦虑不安到达极致,鬼仙已然将阿夙的命运同他自己紧紧地系在了一起,而他自己的命运,却是跟鬼域的王权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夜孤寐冷冷地凝视着鬼仙,他又何尝不是看透了这个素衣清颜的男子,他的巫君,已是有备而来。 殿中的气氛几乎凝固,黎明前的黑暗如死亡一般压抑,夜孤寐猛然放开鬼仙的下颚,终于给出了答案,或者说,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命运的走向交给了天意。 “天下有资格成为巫君却胆敢跟本王换代价的奴隶,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赌本王不会杀你,本王便赌你不会活着,可好?” 鬼仙掀衣跪下,眉宇间燃起一丝释然:“臣奴请殿下颁旨。” 我咬唇用力拉着阿夙跪下,便见夜孤寐侧过身,杀伐凌厉地走到阿夙身前,以睥睨天下的姿态看着这个孩子,然后,他伸出右手,重重地按住这个孩子的天灵盖,毫无温度的言语,刺透阿夙的心脏—— “夙儿,前尘往事想必巫君已经告知于你,本王原以为你的存在是个异数,岂料还是难逃宿命,本王失去了蓠儿,鬼域失去了储君,但王后还会怀上新的子嗣,鬼域还会有新的储君,而你,再也不能留在鬼域……” 阿夙狠狠地咬着唇,小小的身躯颤抖不已,整个人都挣扎在这无情的宿命之中。 “去大宗朝寻一个叫墨台鹰的人,成为他的杀手,代替本王兑现十年前的承诺,未得本王允许,你一生一世都不许再回到鬼域,更不得靠近未来的储君一步……” 阿夙的身躯越发颤得厉害,鬼仙则独自跪在前侧,他听着这字字戳心的旨意,戚然闭上眼睛。 “从今日开始,你再也不是鬼域的奴隶,而是中原的杀手,身为杀手,你必须忘记曾经的出身,抛弃任何感情,断掉所有牵念,如此,方有机会打破鬼域王室百年无休的诅咒。” 夜孤寐言罢,放开了重压在阿夙天顶上的手掌,浑身冰冷诡谲的气息胜过暗夜的鬼魅,沉重又决绝。 阿夙像一只受伤的小狼跪在夜孤寐跟前,几个时辰前,那通晓真相的刺激尚未令他平复,如今夜孤寐说的每一个字再次让他幼小的心灵滴血,冷汗顺着他苍白的面容流下,而他的眼神却是奇亮,显然他已经完全领悟了夜孤寐的旨意和自己将来的命运。他没有多言,没有追问,没有反抗,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个安排他命运的鬼域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鬼仙的背影,仿佛除了鬼仙,身边的所有人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年纪尚幼,却如止水般安静,那双眼睛坚定异常,无所畏惧,一双小手死死地抠着地,竟抠出道道血印。 我能感受到此刻这个孩子的心中有多沉重,有多酸涩,有多无奈,但我无法替他承受,他太过于早熟,像他的巫君一样,对自己亦是毫不留情,所以才能在突如其来的漩涡中强迫自己接受这不可抗拒的命运。 夜孤寐转过目光,冷冷地投射到我的身上,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般对我说道:“子诛杀,女外嫁,乃我鬼域百年族律,绝不因任何缘由而废,夜碧空罪女夜芯,今日本王便册封你为多迦罗郡主,合婚中原墨台家族,终生不得再回鬼域。” 我猛地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但脑海却极其清醒,待勉力定住心神,不由长叹,等了十年的结局终于到来,可笑,竟是在如此境遇之下。 夜幕渐渐散去,满园枯枝,片片哀戚,蟾宫就像一个被诅咒的迷宫,而蟾宫中的人,就像一个个在迷宫中被赋予命运的蝼蚁,没有人能够逃脱,没有任何人。 王命既出,殿中微哗,又顷刻静寂,夜孤寐长袖厉摆,转身回到鬼仙身前,面具下的轮廓凌厉无比,已然寒彻心骨:“说罢,要拿命换什么!” 我心中恐惧异常,无数片段从脑海中划过。微风入殿,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鬼仙并未立即作答,他跪着转身,将阿夙拉至身前,轻轻地抬起袖子,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之后,他紧紧握起那双布满血茧的小手,朝夜孤寐决然一笑:“臣奴请殿下赐予千魂刺。” 此言一出,殿中那片被压抑的骚动顿时变成惊涛骇浪,所有人都明白,得银星彩晶者得鬼域,而千魂刺正是银星彩晶所造,它的峰尖刺伤过巫君的肩骨,它的利刃沾染过王族的鲜血,它,是鬼域王权最高的象征。 夜孤寐冷然看着鬼仙,嘴角边若隐若现的神色变得诡谲无常,整个大殿中静得能听到诸人的心跳声,就在众人那根紧绷的弦即将折断的时候,夜孤寐忽然仰头狂笑,那笑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冥火,烧得人毛骨悚然,烧得人鲜血淋漓,烧得人惨烈又绝望。 鬼仙无动于衷地望着夜孤寐,阿夙的小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却是满满的呵护与坚持。 夜孤寐笑罢,竟摇了摇头,我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他决绝下旨,竟无半分犹疑:“传本王旨意,赐巫君冷慈奴刑,他埋骨之日,便是本王赐予千魂刺之时!” “谢世王隆恩。”鬼仙叩首,不辨不争,眼中闪现着淡淡的光芒,既释怀又溢满无法形容的凄然。 我万箭穿心,瘫倒在地,奴刑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父王夜碧空便是身陷奴刑之罪,无法忍受万般折磨才选择自缢而亡,奴刑并非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生不如死。 我终于明白了夜孤寐赌约的意义——你赌本王不会杀你,本王便赌你不会活着。 原来生和死皆是寻常,鬼仙那所谓的命运并非生死,而是那漫长却饱受折磨的人生,他是要让自己的人生,在阴暗无比的世界里为我们换取最大的价值,他用性命交换王权,只是要让那高高在上的鬼域王,心甘情愿地去平视一个卑贱的奴隶。 这一切,是挑衅,是反抗,还是一次寻回尊严的筹谋? 夜孤寐未再多言,也没有再看我们一眼,他扬起王袍朝殿外行去,他走过当年那个鲜血横流却不减清傲的少年奴隶身边,穿过他为他带来的十余年王座上的光阴,在今日这势同决裂的大殿门前驻足,开了口,未回头,却是心如死灰。 “鬼仙,你记住,本王不死,你永为奴!” 第八章:黥纹刺骨 阳光透过多迦罗的枯枝投射到殿前的长廊上,园子外的兵阵已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奴,他恭敬地站在廊前等候,掌中托着银盘,盘中搁着一只瓷瓶和一把纹刀。 鬼仙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到任何惊扰,只向那老奴淡淡道:“请再给本君一炷香的时间,交待完这里的事,本君便随你去祭厄司。” 那老奴点了点头,对鬼仙颇为尊重。我知道在蟾宫里,对鬼仙仰慕敬重的宫奴乃是极多,或许在夜孤寐眼中,鬼仙永为奴隶,但在宫奴们眼中,鬼仙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巫君,即便是被赐予奴刑,他依然是巫君。 阿夙独自坐在里屋的榻上,安静得有些异常,他的小脸恢复了血色,手上的血茧和伤口也被鬼仙包扎得极其细致。鬼仙回到屋中,面朝阿夙坐了下来,阿夙的目光落到鬼仙的眸中,燃起了一丝火光。 鬼仙伸手欲抚上阿夙的头发,阿夙却偏了偏头,避开了鬼仙的手掌,仿佛有些赌气。 鬼仙叹了口气,正色道:“巫君知道,你不愿离开鬼域,但是唯有离开鬼域去中原,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并非舍不得离开……”阿夙忽然插言,他凝视着鬼仙,坦然说道:“要活着,便要三个人在一处活着。” 鬼仙微微一怔,既而笑了,我鼻心一酸,当真欣慰至极。 “孩子,你仔细听我说,每个字都要听得清清楚楚。”鬼仙伸手揽过阿夙,让他偎在自己怀中,阿夙此番没有避开,竟温顺了许多,只听鬼仙莞尔道:“你既已生在鬼域王族,此生便无法逃避离开的宿命,如今你终于卸下了奴隶的枷锁,去中原方能避过同室操戈之祸。在中原,你会遇到一个英明的主上,纵然身为杀手,他亦会善待于你,只要你能在乱世之中生存下来,将来无论身居庙堂还是逍遥江湖,你必然大有作为,而我这一生,于师门是鬼仙,于鬼域是巫君,于世王是奴隶……” 阿夙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冷,神色黯然却带着执念,脱口道:“你是奴隶,我便是奴隶,他赐你奴刑,我也甘心受奴刑,如果奴刑会要你的命,我也不怕死,如果一把兵器要你用命来换,我绝不要千魂刺!” 鬼仙闻言竟又是一怔,他幽然看着阿夙,目光令人难以捉摸,随后他再一次莞尔,说道:“傻孩子,奴刑不会要巫君的命,鬼域王也不会要巫君的命,巫君去祭厄司,只是在肉身上铭刻黥纹罢了。” 阿夙眉心一锁,满眼疑虑,我心中戚然长叹,奴刑的确不会要人的命,却会让人生不如死,可这些话,我根本无法说出口来。 鬼仙轻拍着阿夙的肩,继续道:“巫君赠给你的三件礼物,你一定要贴身珍藏,洞箫会让你记得鬼域的声音;酡颜香会让你记得鬼域的气息;而千魂刺会让你记得鬼域的使命。” 使命……打破鬼域王族百年无休的诅咒么?可我们连自己都从未赢过。 阿夙锁眉摇了摇头,一把拽上鬼仙的袖子,我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神色间染上浓烈的焦虑,只听他道:“怎样都罢,我只要你随我们去中原,我会求那个墨台鹰,让他允许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记得鬼域……” “留下……”鬼仙似乎有些晃神,但很快他便淡淡摆首,“巫君是鬼域的域神,如果巫君离开鬼域,那么谁来教导储君?谁来辅佐世王稳固王权?谁来引导子民安然度日?”他说着望向窗外的多迦罗树枝,眉目间隐隐浮现哀色,凄然一笑:“我这一生,只真真切切地属于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阿夙定住,怔怔地放了开了手。我闻言心潮大动,不免困惑茫然,我跟了鬼仙十年,只道他是为了夜孤寐而倾尽半生,他离开天弥山入卜卦局,便将夜孤寐视作自己一生追随的王;他救我,是不愿看我因仇恨与夜孤寐为敌;他救下舞勺使者,是不愿看夜孤寐与大宗朝为敌;他为夜孤寐挑选王后,是为了助夜孤寐顺利诞下王裔;他以清白为代价让阿夙拜夜孤寐为师,是为了让夜孤寐的绝学后继有人……我只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可是我今日才知,他的心中竟然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那个人,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爱吗? 阿夙默然不语,似乎被鬼仙的话刺痛了神经,我微一出神,却见他挣脱鬼仙的怀抱,忽然一个瞬移,眨眼间他已站在廊上,手中握着之前搁在老奴银盘中的纹刀,倔强地开了口:“既然如此,我答应你离开,今日,我便也铭上黥纹,报你七年养育教导之恩。” “住手!”我大惊失色地叫道,下一刹那已见鬼仙的右掌紧紧掐住阿夙拿纹刀的手臂,而阿夙的额心,已是鲜血直流。 那老奴见状呆若木鸡,我软在原地,竟是半步也迈不得。 鬼仙面色大变,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愠色,而愠色之中,更多的却是惊诧和痛惜。 阿夙无声地放下纹刀,也不挣扎,只伸出小手,擦去额心的血迹,血痕之下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却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意。 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翻箱倒柜找伤药,心中不住地嗔怪,这孩子寻常不吭声,一出手竟是如此极端偏执。 鬼仙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夙,竟然未发一言,待我将伤药涂上阿夙的额心替他止了血,鬼仙方才恸声道:“为他准备一扇面具。”言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向园外行去,那老奴慌忙跟上,手中还战战兢兢地托着染血的银盘,但见鬼仙走了几步,回身望着阿夙,眼神竟是无比失望,我从未在他的神色间看到过这样揪心的痛惜,然后,他对阿夙说:“你终于,全是夜孤寐的样子了……” 阿夙流着血站在廊间,冷冷地目送鬼仙离开,我追出去却因为担心阿夙的伤而折返,从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见到鬼仙归来。初两日,阿夙一言不发,既不进食也不休息,他整日闭门独坐,仿佛之前依偎在鬼仙怀中,他已经把心里的话全部诉完。我劝不动他也管不了他,唯有耐心替他疗伤,待他额上的伤疤消肿后,我借来纹笔,亡羊补牢将那伤疤描成了黥纹的形状。鬼仙去祭厄司后的第三日,我给阿夙戴上了鬼假面,他没有抗拒,不哭不闹,只如雕塑般坐着,甚至没有睁开眸子看我一眼。 戴上鬼假面的阿夙,除却身高年纪,其形貌和夜孤寐简直如同一人,我不知道若夜孤寐此刻站在这里,会作何感想,一为本尊一为影,我想这也许便是夜孤寐当年为阿夙起名的初衷。 鬼仙走后的第四日,阿夙仍然沉默,却意外开始进食;第五日,他撕下手上的纱布,重拾幽冥祭的招法,如往常一般勤学苦练;第六日起,他已恢复之前的生活,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话……鬼仙没有消息,阿夙没有言语,我几乎愁白了头发,终于,当嫁妆和行李置办妥当,我们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那一年是鬼域世王十年夏末,我二十一岁,阿夙年仅七岁。蟾宫中再次传来王后有孕的消息,而相隔万里的大宗朝则举国齐哀,那里的臣民正在为他们新丧的天庆皇帝披麻戴孝。 果然生和死,便是在岁月的流逝中循环往复,当时想来是多么奇异又可怕的事情,如今再看,只道是寻常而已。 临行前夜,阿夙独自站在园中的多迦罗树下,仿着鬼仙的模样仰望头顶的枝干,可惜他看不见白色的花朵,映入眼帘的只有残枝败叶。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孩子,回忆起他曾经说过“无论生死,不离鬼域”,当初那声音是何等的坚定执拗,但此时,我再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他戴着面具,悄无声息,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他却褪去童稚,衣袂间寒冷得没有丝毫热度。 从明日起,他和我都将与自幼生长的鬼域天涯相隔,我们再也等不及看到王后腹中那未出生的婴儿是何模样,就必须匆匆离开,因为王后腹中新孕的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将是我们此生不可亲近更不可去爱的人。我们还听说,夜孤寐对那孩儿似乎并不如当初对待夜蓠一般重视和宠溺,他对这个新的小生命既冷漠又疏离,只为那孩儿随意起了一个名字。 萤,萤光的萤。 渺小却温暖的萤光,或许更惹人怜爱罢,如果当初鬼仙在宣纸上写下的是“萤”字,阿夙会不会说一声,喜欢。 如今再想这一切,都已没有了意义,夜萤与我们的所有牵系,都将在明日第一抹晨曦到来之际被无情斩断。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有潮湿的风拂过脸颊,黑暗中,似有星星点点的鹅黄光亮朝着阿夙的身边飞去,我怔怔地看着,那光亮……是萤火虫么? 阿夙也被围绕身边的萤光惹得一动,他静静地凝视着那群萤火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儿,他突然抬起掌心,抓住其中的一只,又轻轻放开去抓另外一只,这颇为天真的举动令我既惊喜又感慨,我原本以为,这孩子已没有心了,此时,却又听他开了口,竟说了鬼仙走后的第一句话,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萤火虫,那声音听来,却是孩子般的纯粹。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泪水不经意地漫出了我的眼眶,隔着两丈远的距离,我对着阿夙点了点头,我也只想,再见他一面。 尽管,我们始终都看不懂他。 第九章:再见巫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鬼域迎来了又一个清晨。我们离开多迦罗园,由宫婢引路,穿过波光粼粼的碧落湖,朝蟾宫正殿行去,然而行了许久,道路越走越幽僻,景致愈发鬼魅,我们察觉到了异样。 停下脚步,我蹙眉问道:“这不是去蟾宫正殿的路,你要带我们去往何处?” 那宫婢垂首道:“回禀郡主,这是去祭厄司的路。” 我狐疑地看着那宫婢,又见她不像是在说谎,遂冷言道:“临行之前,不引我们去拜别世王和王后,怎得去见奴隶?” “奴婢不知……”那宫婢有些惊吓,颤声答道,“是世王吩咐引你们去……去祭厄司拜别……” 我心中惊诧,但一瞬间,我的惊诧便被潮水般涌来的喜悦所吞没,再看阿夙,虽然他戴着鬼假面,我瞧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却瞧见了他唇角边燃起的弧度。 鬼城一般的祭厄司,魑魅魍魉林立,这座牢狱乃鬼域王奴的受刑之地,我的父王夜碧空和阿夙的母亲夜红罗曾在此处被囚禁,如今,我们唯一放不下的牵绊就在此处。鬼仙离开我们已有两个月,他在此处受刑,也在此处被囚禁。我们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他变成了何等模样,我们只想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穿过阴森恐怖的牢屋,顺着石阶踏入幽寒的地下,我们到达了羁押鬼仙的方寸地狱。引路的宫婢面色苍白地退下,站在牢狱外迎接我们的人是一个身着黑袍的陌生女子,她的容颜清丽,气质和鬼仙竟有几分相似。 “我乃白偃的关门弟子,你们可唤我楚玲珑。”那女子形容干脆利落,言语坦然不讳,“师兄等你们很久了,请罢。” 我讶然,但不及多问,便入了那潮湿狭隘的牢狱,因为之后所见到的景象,听到的话,明白的事,在阿夙和我的记忆中烙下了终生不忘的印记。 赫然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浑身布满血痕的年轻男子,他容颜绝代,神情淡然,却气息羸弱,面色憔悴,观之已是受尽折磨,病入膏肓。 再见到他,我惊得发抖,定在原地不忍靠近,而阿夙……那孩子入魔似地直盯着鬼仙,一步一步地向着鬼仙挪去,仿若踩在尖刀上,最终,他走到鬼仙身前,忽地双膝一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鬼仙没有伸手去扶阿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再去扶持任何人,而我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见昔日的清冷和孤傲,也不见任何愤恨和哀怨,他的目光中,只有淡得令我们触及不到的释然。 “嘤……”阿夙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他没有痛哭,他甚至没有流泪,我知道他哭不出来,这种悲伤已然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界限,大悲无声,他能做的仅仅只是张开幼小的双臂,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鬼仙死死的抱住,埋首在鬼仙的血衣之中,剧烈的颤抖着。 鬼仙抬起手臂虚弱地环上阿夙的背脊,温柔中透着暖意,他轻轻地用手掌安抚着怀中颤抖的小身躯,似乎是在告诉他,别怕,巫君还在这里。 “夜芯,你也过来。”他看着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我知道他已经不能再走动,甚至,他不能再站起来。 我悲怆地走向他,虽然早就知道奴刑的后果,但当年我并未亲眼见到父王临终时的样子,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惨烈。这种鬼域最残酷的刑法,是在纹刀上灌满银丝毒,然后在奴隶的血肉之躯上铭刻黥纹,银丝毒的毒液顺着肉身上的伤口浸入血液、经脉和骨髓,终生潜伏在体内,每隔几个时辰便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如千蚁撕肉、万箭穿心。银丝毒不会要人的命,若想解脱唯有自尽,它给人带来身体上的折磨超过了任何一种短期的酷刑,真正做到了令人长久生不如死的极致。 夜孤寐,那个高高在上的鬼域王,他用黥纹给他的敌人造成精神上永久的禁锢,让他的敌人一生为奴为婢,又用银丝毒给他的敌人造成肉体上无限的折磨,让他的敌人一世痛不欲生。 可是,鬼仙并非夜孤寐的敌人,夜孤寐何以用如此毁灭人欲的方式对待鬼仙? 霎时间,排山倒海的愤怒和痛惜涌向了我,也淹没了阿夙,我们有多爱鬼仙,此刻便有多恨夜孤寐,我们恨他的忘恩负义,恨他的残暴无情,恨他肆意妄为摆布他人的命运…… 鬼仙的眼神中却看不见波澜,我不懂,为何在如此惨烈绝望的境遇下,他依然如同超脱生死一般淡然?甚至,如今他的气息中竟添了温润和煦的光彩? “夜芯,摘下阿夙的面具,坐下听我说……”鬼仙看尽了我们的愤怒,更看透了我们的不解,只淡淡地一笑,“十余年来,我都在为他人的命运谋划,今日一别,我与你们将永无再见之日,便将我和他的命运告诉你们罢!” 我扶起阿夙坐下,遵照鬼仙的指示摘下了小家伙的面具。阿夙没有抗拒,他面色苍白如纸,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切,额上的伤疤依然触目惊心。 鬼仙轻声唤道:“夙儿,睁开眼睛。”阿夙猛然一震,听鬼仙唤他夙儿,竟如当初在邪夺山相伴一般,他紧锁的眉心动了动,过了一会,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垂首不敢再看鬼仙的模样。 “夙儿,看着我。”鬼仙的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温和怜爱,令人不忍抗拒。阿夙狠狠地咬着唇,神情挣扎不已,但是,他最终妥协了,他无法违背鬼仙的任何要求,就像他从小到大,只把自己不多的言语,不多的情绪,不多的心事都悉数给了鬼仙一样。 “我这一生不曾言爱,只当做到便可心安,如今临到了了,若再不说,只怕此生都无法瞑目……”鬼仙莞尔说道,笑容无爱无恨,极为坦荡,“我是天弥山高人白偃的第二个弟子,因为精通玄理卦术,幼学之年便以鬼仙的名号誉满鬼域,但我并非师父最特别的弟子,我还有个大师兄,他身负鬼域王族血统,自出生时起便被赐予奴刑且秘密送到山中抚养,长到十五岁也未被俗世中人知晓、承认和接纳。他体内时常毒发,痛苦异常,奴隶的身份使得他只跟我亲近,对我极其信任,我亦从未在意过他的出身,全心相待,直到一方银星彩晶石碑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您的大师兄,正是当今鬼域王……”阿夙忽然说道,他眼神闪烁,却心明如镜。 “你的聪慧……丝毫不逊于他……”鬼仙含笑点了点头,憔悴的面容上溢满慰然,“但那时候,他并不是如今这番模样,他的名字也不叫夜孤寐,而叫炽眠。” 我心中一惊,只觉唏嘘不已,我依稀记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是不认得这个王叔的,我对夜孤寐的印象,始于幼学时代,始于他在鬼域王族之中天赋逆鳞的口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名为夜孤寐的少年畏王了。原来夜孤寐,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前尘,原来阿夙的命运和他的命运,竟是这般相似。 “那块银星彩晶的碑文上铭刻了鬼域王族百年诅咒的真相,这个真相乃王族绝密,本该由上一代鬼域王在临终之前秘密传给继位者,但人弄天意,当年竟还有一个药童见证了夜无忘和使君子的这段往事,并且暗中将始末铭刻在了银星彩晶之上,这个药童便是曾经有恩于使君子的天弥山师尊。之后天意弄人,一脉相传的我们知晓了真相,当时炽眠年仅十五岁,而我只有十二岁。”鬼仙顿了顿,正色续道:“碑文告诉我们,唯有万鬼至尊才有资格得到并且驾驭银星彩晶,在机缘成熟之时打破诅咒,而所谓的万鬼至尊,并不是仅仅具有智谋和野心的帝王之材,而是无视江山、财富、权位、美人,只将破除诅咒视为生存理由之人……”鬼仙说到此处,眼中缓缓染上一抹苦涩,“我问炽眠,你愿以奴隶的身份留在天弥山倍受煎熬终此一生,还是愿意借银星彩晶回到王族去做万鬼至尊从而打破诅咒?他反问我,是愿他留在天弥山,还是愿他回到王族,若我愿他留下,他必然留下……” 我和阿夙眉心深锁,入神地听着,牢狱里的气息出奇的凝重。 鬼仙喟然一叹:“我……选择了让他离开,并助他重回王族,助他得到银星彩晶,助他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助他终成万鬼至尊……”他说着沉喘了起来,甚是疲累,我们忧心忡忡地扶住他,他却摆了摆手,勉力稳住气息,幽然续道:“是我成就了夜孤寐,也是我,亲手毁了炽眠,我从不杀人,却唯独杀死了炽眠,我只会救人,却唯独救不了夜孤寐……” 我们的心中翻江倒海,却再也无话可说,我们终于明白今时今日,为何鬼仙的心中依然没有丝毫恨意,终于明白他这十余年来甘为卦师,甘为流奴,甘为巫君,甘愿一生追随夜孤寐的初衷。 他曾说,这一生,皮囊在此,心始终在别处。 他还说,这一生,只真真切切地属于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他亲手成就的夜孤寐,却让他承受着当年炽眠身负的所有痛苦,而唯有当年的炽眠,那个他亲手放弃的男人,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爱。 夜孤寐与炽眠,同一个男人的肉身,永远不能共生的心,一世无法回头的前情,再也看不到的将来,多么令人绝望。 第十章:炽眠断爱 阴冷的方寸牢狱,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映照着我们三人的面容,我哭成了泪人,阿夙却自始至终没有淌过一滴眼泪,他悲痛噬骨,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坐在鬼仙身前。 鬼仙吃力地抚上阿夙的头发,如从前一样怜惜他,呵护他,教导他,然而这最后一次抚摸却是诀别:“夙儿,千魂刺正是由那块铭刻了真相的银星彩晶石碑所造,虽然它象征着鬼域的王权,但它并非为鬼域王权而生,它是为了破除诅咒、引鬼域王族回归正道而生,你尚年幼,如今还驾驭不了千魂刺,不必忧心,你终究会长大,千魂刺也终究会认得它真正的主人,总有一日,你会懂得巫君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阿夙浑身一颤,顿了顿,竟是狠狠地点了点头,我想这一刻,他所有的不甘和不解都化成了无尽的火焰,在绝望和希望的交织中烧成了红莲。 鬼仙垂下手掌,袖中似有光亮闪过,刹那间,他从袖口滑出一件东西落入掌中,随后他摊开掌心,我们定睛看去,只见他的掌心奉着一枚闪亮的弦月形坠子,玲珑剔透,竟将牢狱四壁辉映出熠熠光芒。 “这只坠子也是由那块银星彩晶石碑所造,同千魂刺乃母子一体,只要将它佩戴在身上,但凡千魂刺出现,这只坠子在方圆数里之内均能感应得到……”鬼仙说着拉过阿夙的小手,肃然将坠子放入阿夙的掌心。 阿夙怔怔地凝视着掌中的坠子不说话,我见那坠子此刻闪着奇异的光亮,不免一惊,说道:“这坠子此时光芒异常,似乎是有了感应,莫非夜孤寐和千魂刺正在附近……” 鬼仙含笑默认,却听阿夙喃喃问道:“这坠子,叫什么名字?” 鬼仙温柔地阖上阿夙的手掌,眨眼之间竟有些晃神:“便名……炽眠罢!” 阿夙掌心一动,他仰起小脸,将目光深深地投到鬼仙的眼中,似乎是想把鬼仙的容颜和笑意永远铭记在脑海之中,看了半晌,他忽然站起身来,神色严肃地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再次跪下,面朝鬼仙,双手伏地,重重地拜了三拜。我能听到他的额头和冰冷的牢地沉沉碰撞的声音,三拜之后,阿夙抬起头来,额心的伤疤被碎石割破,他浑然不觉,只是干脆利落地拾起鬼假面重新戴上,鲜血淌到他的面具上,又顺着面具的轮廓缓缓流下,竟是殷红滚烫。 我不清楚阿夙心中作了什么样的决定,更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懂了鬼仙的话,我只知道,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他只让滚烫的鲜血代替泪水划过冰冷的假面。从此刻起,风华绝代的鬼仙在他的心中和他一生的岁月里终成记忆,而他幼年的悲欢和身负的爱恨,都已不再重要,所有与鬼域相关的故梦,也在这一刻,深深埋葬于他内心的寒冰之中。 他和鬼仙一样,都曾爱过一个奴隶,这个奴隶,带走了他们心上唯一的温度和回忆。 鬼仙安静地坐着,眉宇之间淡如水墨,待我起身向他三拜作别,他悄然将一封书信放在我的手中,只轻声道:“出鬼域之时,再看罢!” 牢狱之中油尽灯枯,楚玲珑提灯前来引我们离开,穿过祭厄司刺骨的鬼魅昏暗,在重回地面的那一刻,我们侧耳聆听,已诀别的牢狱深处似乎依稀传来恸魂奏的乐音,这首真正属于鬼仙的曲子,终于在他的唇边流淌成了最后的挽歌,而这首挽歌也让我们在蓦然回首时,眼前最后一次浮现出鬼仙的容颜,这,才是属于他的一生的命运。 “我这二十余年,淡看生死繁华,却终究为命运执着。初为鬼仙,懂得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的人道;再为王奴,习惯峥嵘栋梁,一旦而摧的无常;终为巫君,承受镜中观花,水中捉月的果报……临到诀别,前尘尽逝,才知此生此意,惟愿做个有情人……”他闭上双目,一行泪水顺着容颜静静淌下,嘴角的笑意却是极致的释然与解脱,“若有来世,惟愿做个有情人,惟愿你留下……” 鬼域世王十年秋,举国同喜,万家同哀,喜的是多迦罗郡主远嫁大宗,哀的是巫君冷慈在祭厄司逝世,这一日,红幔与白幔同挂王都。碧落湖畔,一个戴着鬼假面的成年男人和一个戴着鬼假面的孩子,用幽冥祭化出的烈焰焚尽了昔日的素衣青袍,楚玲珑奉着鬼仙的骨灰,遵照鬼仙的遗愿入主通天台,成为鬼域新一代巫君;邪夺山下,红莲一般的嫁车翻山越岭驶出了鬼域的地界,我的身边,坐着七岁的夙砂影。 车马沿着幽蓝河岸一路向南,在漠北边境上行驶千里之后,彻底离开了鬼域地界。 我从袖中取出鬼仙留下的那封书信,撕开之后讶然发现里面竟套着两封信中信,一封留给我,一封留给阿夙,我展开留给自己的这封信,见信纸上隐染血迹,想是鬼仙在狱中抱伤所写,信上详细地记录了黥纹的洗纹技法以及墨台家族的重要信息,合上信纸后,我恸声一叹,只感到揪心地苦涩,斯人已逝,他却在逝去以后仍旧为我们安排着命运的交接,鬼仙啊鬼仙,你可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活…… 我将另一封信取出展开,递给一路默然不语的夙砂影,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当下伸出手掌接过,手背无意间和我的手掌一碰,竟是冰霜一般寒冷。 信纸上的墨迹清隽洒脱,竟还弥留着淡淡的多迦罗花香,这封信和留给我的那封信截然不同,它竟是鬼仙在很早之前便参到了今日的结局而刻意写给阿夙的绝笔—— 夙儿,从你出生那日起,我便认定你是世上最像夜孤寐的孩子,你由我亲自带大,我也是这个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我很清楚,无论容貌、身世还是性情,你的骨子里都完全地继承了夜孤寐的一切,我看到你,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爱过的他,也仿佛看到了这一生所成就的他。 夙儿,你年复一年的长大,会越来越像他,最终会跟他一样,或许是一样的冷酷无情,或许是一样的不惜代价,或许是以破除诅咒为生存理由,可无论你变成他的哪一面,我只要你记住,你绝不是他的影子,你终究只是你自己。 你的过去生而悲哀,如今背负宿命,但将来你必然会有一个和夜孤寐截然不同的人生,你绝不会像夜孤寐一样,遇到一个选择让自己离开的人。所以,无论身在乱世还是盛世,你都要好好活着,若幸而遇到有情之人,便将炽眠予他,他必然比我勇敢,且看他,留你,追你,寻你,伴你,爱你。 魂尽今世,终将重生。冷慈。 信纸在阿夙冰冷的手掌中化成雪片,顷刻间被风卷向天际。彼时,我看不见阿夙面具下的神情,只能看到那扇冷酷决绝的铁血鬼面;我看不到他深藏不露的内心,只能看到那把寒光四射的千魂尖刺;我看不到他的爱恨,只能看到他将炽眠坠子穿上了千魂刺的手柄;我看不到他的未来,只能看到他即将到来的那嗜血杀戮、戎马天下的少年时代。 耳畔风声呼啸,鬼域苍茫荒凉的故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的前方,是大宗朝广袤无垠的疆域。 尾声(一):缚 鬼域世王二十年春,盛世王都。 这是一座可与日月争辉的都城,它面临幽蓝河,背靠邪夺山,波光纵横,花木葱茏。自世王夜孤寐登基以来,这座王城在漠北遗世独立,远避中原战乱,多年来传奇频出,却极少有外族人能够寻到。 夜幕降临,灯火繁荣,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独自骑马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官道上,他的出现引起众多夜市百姓纷纷观望。这名少年挺拔颀长,鹤羽紫袍,青丝高绾,腰佩洞箫,虽然以半截面具遮住容颜,却丝毫掩盖不了他俊美无双的翩翩风度,只可惜,他一路行过,目不斜视,既未言语,也无笑意,形貌像罂粟一样美,也像寒冰一样冷,浑身上下都透着拒人于千里的气息。 半个月前,少年接到一封从漠北传达到中原的密函,上铭鬼域王的亲印,遂获得特许从名州动身来到鬼域,此时他已经是大宗护名侯墨台鹰麾下统帅千万人的天影旗座,也是江湖上一个神秘诡谲的传说,他的四名武艺高强的心腹本欲相随,但被他冷然拒绝了,他只想一个人回来,虽然这里已经不再有他的故梦。 少年没有直接去往蟾宫,而是策马在王都的市井之间缓缓而行。身为一个在中原只能行在暗处的杀手,策马赏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但这一次,他说服了自己,光明正大地走进鬼域的灯火之中。他胯下的坐骑名为海棠,是匹品种极好的骏马,这是他身份的象征,而他的背上还斜挎着一把用丝绒包裹的兵器,瞧不分明,唯见尖刺之上透着寒芒,这把兵器是他的至宝之一。当然,此时此地,他身负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对鬼域的百姓而言,少年只是个陌生又神秘的中原人,对少年自己而言,他只是这片土地的过客。 沿途的酒肆颇为热闹,少年性静,从不流连喧哗之地,这厢无意经过一家酒肆门前,却忽然听到肆中传来一阵歌声:“……皎夜光,更相迭,长相思,久离别……”少年闻声,神情似乎起了变化,那是一个孩子的童声,清脆悦耳,稚气朗朗:“……若孤寐,醉酡颜,万事休,同炽眠……”少年猛地停了下来,霎时间,整个人翻身下马踏入酒肆。 歌声嘎然而止,原本安静听歌的宾客们又喧哗起来。小二见来者是位中原贵客,颇为热情,尚未开口招呼,却听那少年冷冷问道:“是谁在唱歌?” 小二一愣,随即笑道:“咳!还不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小鬼呗!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出手阔绰,日日来此大吃大喝,末了就高歌一曲儿,岂料客人们都很喜欢他,连带店里的生意也好了起来……”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年仅幼学的男孩儿从楼上蹦蹦跳跳地跑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奴。 “掌柜的,等幽蓝河涨潮的时候再去捕鱼,鱼肉会更鲜嫩!”那孩子笑容满面地朝着柜台喊道,神情仿佛春日里的阳光一般,温暖至极,“今后,我要去拜见师父修习技艺,不能来这唱歌儿了,若是有人问到,你便如此答复罢!” “好哩!”掌柜地边应声边提着一个点心盒走向那孩子,笑着递给他道:“新磨的米豆腐,送你尝尝!算是道别罢!” 孩子眼神一亮,喜滋滋地道谢,那老奴态度恭敬地接过点心盒,孩子转身大方地向在座的宾客们道别,随后便向大门口走来,一路上跳脱活泼,待目光不经意地落向门口的紫袍少年,那孩子却生生地定住。 少年一直静静地打量着那孩子,令他心中疑惑的并非是那孩子显贵华丽的衣饰和天真可爱的举止,而是那张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似曾相识的容颜。 那孩子也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少年,显然他也因为少年的形貌而吃了一惊,两厢对视了片刻,少年唇角微微一动,突然转身走出酒肆,牵着马下意识地拐入了一条小巷。 “哎——”那孩子见少年离开,方才恍然,二话不说便追了出去,眨眼已消失在人群中,撇下身后的老奴惊惶地四处寻找。 少年离开夜市,穿过小巷沿着河岸行去,途中避开了暗中监视之人,又刻意放慢了脚步使那孩子能追得上自己,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对付一个似乎对自己感兴趣的陌生孩子,实在太过容易。 身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少年终于喝住骏马停了下来,眼下他已经将那孩子引到了远离人群的一座石桥之上。 那孩子在少年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驻足,弯下腰扶住膝盖大口地喘着气儿,他的神色间满是困惑,却并不惧怕。 少年回身开了口:“你贸然跟来,不怕我伤害你么?” 那孩子呆了呆,既而摇头道:“你若要害我,在小巷之中更好动手,不会引我到桥上来,你只是想避开那些不相干的人!” 少年似乎没料到眼前这孩子竟是大智若愚,顿了顿,又问道:“你为何会唱那支歌?” 那孩子渐渐缓过气儿来,小嘴一噘,道:“我先问你,你若回答了我,我才告诉你!” 少年心中冷笑,果然是幼童心性,但他有自己的打算,遂道:“要问什么?” 那孩子展颜一笑,直言问道:“你从中原来吗?” 少年点点头。 孩子半信半疑:“那你是中原人咯?” 少年摇摇头。 孩子眼神一亮:“莫非你真是鬼域人?” 少年默然,仍旧摇了摇头。 孩子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神情颇为失落,喃喃忖道:“奇怪,既非中原人,却从中原来,还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既非鬼域人,却到鬼域来,气息又有鬼域的味道!你真的……好像好像他啊……” 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孩子的失落,也不在意孩子的揣测,只冷然追问:“你为何会唱那支歌?” 孩子方才回过神来,正想着如何回答,却骤然闻到一股异香,他孩童心性,顿时被香味吸引了去,东张西望地嗅着,不住地叹道:“好香啊!你的身上佩着香囊吗!” 少年不动声色,言语冷冽:“回答我。” “唉!你这个冷冰冰的人居然对那支歌感兴趣!”孩子无奈地耸耸肩,憨笑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支歌是我们鬼域的巫君从天弥山传来的曲儿,我偶然幸闻,便学得啦!” 蓦然间,少年的神情动了动,似乎被触及了回忆。那孩子见状,颇感意外地问:“咦?难道你也听过吗?” 少年不答,只觉喉咙涩然,默了一阵儿,幽幽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更感意外,眨巴着大眼睛正欲回答,突然间又暗自得意,不禁赌气道:“我要你先告诉我!” 少年无言,兀自将袖子悄然一收,待香气渐散,他转身牵过骏马准备离开,似乎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纠缠于此。 那孩子见少年完全不吃这一套,顿时懊悔,赖皮道:“喂!我还未答,你便要走么!” 少年面无表情:“你不需要答我。” 孩子急了,夺到少年身前,展开双臂挡住他去路,认真道:“好好,我自己告诉你名字行吗!或者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呀!你初来此地定然不熟,我愿意跟你作伴……” 少年沉声道:“萍水相逢,无须陪伴。” 那孩子急得顿足,狡辩道:“虽然萍水相逢,但交个朋友,便不陌生了嘛!” 少年毫不理会,翻身上马,他看了那孩子一眼,寒声道:“保护你的人很快便会寻到此地,你不要再跟着我。” 那孩子一呆,不舍地放下双臂,乖乖地退到一旁,他不再纠缠,因为他知道,少年洞察得很清楚,他并非平凡人家的孩子,片刻之后,他的奴隶和侍卫们都将悉数而至。 “我才不想被人保护……”孩子呐呐地叹了口气,旋即又天真地挑了挑眉,朗声道:“如果你愿意,便记住我的名字罢!算我回答你了!” 少年默然不语,径直调转马头朝石桥的另一头行去,任由孩子小小的影子在身后逐渐远离,他没有回头。 孩子怔在原地,黯然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他自言自语道:“我的名字叫……” “夜萤。”远去的少年轻轻道出两个字,和孩子的自语重叠在一起,可这声音只有少年自己能听到。 夜色的夜,萤光的萤。 尾声(二):网 入夜,蟾宫,正殿,两个戴面具的男人比肩而立,一样的肃杀与冷冽。 鬼域王将手中的密函交给紫袍少年,正色道:“告诉护名侯,若他寻到本王留在大宗的血脉,可交予你处置。”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突然变得令人难以捉摸,“离开之前,本王特许你去通天台拜见巫君,你可同她切磋一二。” 少年将密函贴身收入里襟,抬头看着鬼域王,言语间不含温度:“她是鬼域的巫君,不是我的巫君。” “果然将本王的话牢记于心。”鬼域王魅声一笑,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倘若再见到王儿,你当知道该如何应对,夜市之事,本王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少年无动于衷,显然对这些话早有所料。 鬼域王回到座榻,思绪有些渺然,续道:“明日,本王将命王儿赴通天台拜师,楚玲珑不仅能解银丝毒,还有法子破幽冥祭,她甚至预言,本王的归宿最终逃不过银丝毒……”他说着森森地笑起来,既诡谲又哀厉,“你可知,她预言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巫君生前托付?若真如此,本王一定会让她亲自殉葬。” 少年缄默不语,面具下的眉心却是深深一蹙。 “夙儿……”鬼域王凝视着少年,幽然问道:“一个灰飞烟灭了整整十年的人,依然将鬼域的命运握在股掌之上,你告诉本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少年无声而立,回忆却如闪电般一幕幕掠过他的脑海,时至今日,他已忘记曾经的出身,抛弃任何感情,断掉所有牵念,但唯有那个灰飞烟灭了整整十年的人,会牵引出他心中刺骨的痛。 “你去罢……”鬼域王卧倒在座榻上,黑袍泻地,目光缓缓地落向墙面的灯砂,光与影在他的身上明暗交错,这个拥有一切的万鬼至尊,依然独享着一无所有的孤独。 少年转身朝殿外行去,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渐渐拉长、变淡,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跨过正殿的台阶方才驻足,凄声道出了他这一生对鬼域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王,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如他那般爱你。” 这是十年来,他们再一次相见;也是十年来,他们最后一次道别。鬼域王依旧是鬼域王,而鬼域王的影子,终于长大成人。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多迦罗树发了新枝,碧落湖水波澜如斯。少年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沿着湖畔择了处幽僻之地,取下腰间的洞箫,如少时一般放在唇边吹奏起来,如今,他已能将这首恸魂奏演绎得极其娴熟,但吹出的曲子却是无情,他心中了然,无情只因再无人为他聆听。 一曲奏罢,潜伏在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年波澜不惊地放下了唇边的洞箫。 银色的光芒闪过少年的眼睛,他侧身望去,一个孩子背着手站在他的面前,满脸的惊喜。 少年看着那孩子,全然不觉得意外,他必会跟他重逢,在蟾宫的任何一个角落。 “听到箫声我便寻来啦,原来你是蟾宫的客人!”那孩子似乎把少年当成了久别重逢的朋友,既不认生也无芥蒂,笑意盎然道:“我是鬼域的储君夜萤,夜色的夜,萤光的萤!这回你可清楚啦!”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夜萤,见他换上了王子的常服,浑身挂着奇怪的耀眼银饰,形貌率真,眉目俊秀,这样的人儿,在白昼自是灿如春光,若在夜晚,亦是朗若皎月。 夜萤挨着少年坐下来,朗声道:“我听父王吹过刚才那首曲子,可他不肯教我,我自个儿怎么也学不会,呐,你教我吹刚才那首曲子罢!”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短笛,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又举着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你瞧,你有洞箫,我有短笛!” 少年本能地想拒绝,但面对那张干净无暇的笑脸,他似乎开不了口,默了半晌,方才冷言道:“我不教傻瓜。” “嘿嘿!”夜萤丝毫不恼,抓了抓脑袋,憨憨笑道:“我知道自个儿傻,可你比我父王吹得好,你若肯教我,我便能学会啦!” 少年记起鬼域王的话,又知夜萤乃小孩心性,他不愿纠缠于此,起身便要离开。夜萤一瞧,当下急了,想也没想便一把抱住少年的腰,叫道:“你别走!到了蟾宫,我一定留你!” 霎时间,仿佛有朵烈焰往少年心中的坚冰上烧了一下,他顿了顿,竟没有坚持,再次坐了下来。 夜萤方才松了手,顿时满脸通红,嗫嚅道:“我……我从出生起便没了母后……又……又长年累月见不着父王……那些奴婢和侍卫全都说不上话……只有你不同……” 少年淡漠地看着他:“有何不同?” “你和我父王真像,但又不一样……”夜萤的眼睛里光芒炯炯,笑道,“你像……像兄长……” 少年眼中划过一丝波澜,难以捉摸地瞅着夜萤。他在离开鬼域之后,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孩子的样貌,当他披星戴月习武的时候,当他用千魂刺杀死敌人的时候,当他身边多了同盟和心腹的时候,当他统帅天影旗千万死士的时候,他的心中都曾有过一瞬间浮现出这个孩子虚幻的身影,在他的心中,这身影似乎依稀生着夜蓠的眉眼,身负夜氏王族的纷乱,回眸中又隐隐地透着鬼仙的明净与温暖。 直到今日,少年才得以真正地看清这个身影,夜萤的音容笑貌跟少年想象中的影子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令少年的心中闪过点点触动,原来在远隔千里的蟾宫之中,这个名义上集万千宠爱的储君,不过跟自己同样孤独。 少年卸下背上的包袱,现出了兵器的真身,那是一把弦月形的银色尖刺,他手握寒芒,在湖畔的沙地上划下了三个字:夙砂影。 既不能将名字亲口告知,那便写下来罢,他如是想。 夜萤垂首细看,顿时豁然开朗,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夙砂影!” 少年凛然问道:“你听说过我?” 夜萤眉眼弯弯:“我听鬼域的人们谈论过你,对你可是好奇崇拜得很呢!”他拽住少年的袖子,璨然道:“原来你就是父王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夙哥哥!” 少年冷言摇头:“唤我阿夙。” “好好好!”夜萤温颜一笑,乖乖地点头答应,又垂首去看少年的兵器,啧啧叹道:“这便是千魂刺啦!好宝贝啊……”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被一枚光彩四溢的坠子给吸引了去,不禁又咂嘴称奇:“咦?这是何物?” 少年幽幽道:“炽眠。” “炽眠?”夜萤眨了眨眼睛,愈发好奇地追问:“这坠子有何用呀?它为何会垂在千魂刺上?莫非它们是连成一体的么?” “母子一体,可相互感应。”少年轻轻抚上坠子,竟然有些恍神,“它是这把兵器上唯一干净的光。” 夜萤霎时呆住,惊异尤甚,似乎全然不懂,又好像听懂了少年的话,他纤尘不染的眼睛里逐渐溢满心事,既而陷入了沉思。 身后树影婆娑,猎猎作响,月光洒在湖畔的花丛中,勾勒出一幅极美的幽异画面。少年知道,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不能在此停留,甚至连言语都是多余,遂看了一眼出神的夜萤,兀自站起身来:“告辞罢。” 夜萤回过神来,也嗖地起身,呆呆地仰望着少年:“你要去哪里?” 少年寒声应道:“中原。” 夜萤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舍:“你刚来便要走?” 少年将千魂刺重新放入包袱,冷冷道:“我本就是个过客。” 夜萤神色大动,突然狠狠地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此时他的个头只及少年的前胸,但他丝毫不惧,一步上前张臂便紧紧抱住少年的包袱。 少年蹙眉,扯了扯夜萤怀中的包袱:“放手……” 夜萤用尽吃奶的力气抱着不放,稚气的童音显得尤为执拗:“我……我会好好拜师,好好习武,再过几年,我就去中原寻你!你是过客,我就当个浪客!” 少年一怔,手掌顿住,无声地看着夜萤。无论身后是否有人监视,少年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推开眼前这个孩子,拿着包袱转身离去,他不需要跟任何人纠缠解释,然而此刻,少年下不了手,他甚至没有用力去拽自己的包袱,他只是站着,任由夜萤死皮赖脸的对抗和依依不舍地挽留,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幽异的鬼域之中唯一干净的光? 两人在月光下僵持,一个凛冽无奈,一个红脸倔强,直到藏在黑暗中的那些身影开始蠢蠢欲动。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终于先收回了手,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漠,他凝视着夜萤,意外地开了口,仔细听来,言语之中竟隐隐含着极其微妙的宠溺。 “你要怎样?” 此言一出,夜萤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脸颊上又重现了朗月般的笑容,但他怀中依然紧紧地抱着包袱。尽管这个时候他并不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但他死缠烂打的倔强已经给自己带来了最初的胜利,以此为起点,在未来数年和少年的宿命纠缠之中,他都因为这种倔强而走到了最后。 有些人,注定是为了救赎另一些人而存在的——若幸而遇到有情之人,便将炽眠予他,他必然比我勇敢,且看他,留你,追你,寻你,伴你,爱你。 萍水相逢,并非他们故事的结束,而是命定牵绊的开始。 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 月光渐渐溢满衣袂,毫不冰凉,夜萤温润地挑起了如画的眉。 “我要你千魂刺上的炽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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