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死牢,这里曾经关押过安骁交给他的后蜀刺客。安骁残破的躯体静静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就像一具尸体。他不知道已经在这片黑暗中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照常进食,享受从高处那巴掌大的换气窗中射进来的一点点阳光带来的暖意。他什么都不想,野心,爱人,现在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了。在双眼被刺瞎的瞬间他心里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清冷的夜空中响起:“我们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放马牧羊过一辈子……”
贪嗔痴慢疑,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这一辈子自谓看透,其实还不是在梦幻泡影中挣扎了一生。何必苦,何必痛,赤条条的来便应赤条条的去。人是从虚无中幻化出的四大,又从四大中回归本源的虚无,四大皆空。万物即我,我即万物。他听见密室唯一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曾经在夜晚的开封街道上朝他走来的空旷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你来了。”
他微笑道。
递到他手中的酒竟是暖的,想不到赵匡胤竟如此体贴。赵匡胤是他此生最信赖的人,甚至超过了青羽。赵匡胤知道自己的每一个计划的每一步,他对赵匡胤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多谢了,兄弟。”
他将杯中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饮的不是砒霜,而是青羽送到他唇边的合卺。他将酒杯塞进赵匡胤手中,“你的帝国,还是叫大宋么?”
“是。”
“好,好。”
他重重地拍着赵匡胤的肩,“做个好皇帝。”
天光透过层层云翳洒落人间。安骁向在不远处的草坡上执着马鞭笑望着他的青羽走去,他没有骗他,当青羽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再是他所知的那个安骁了。他已经是从前月下清谈中和青羽提到过的,世间绝对的强者。除掉了身份,地位,钱财,武力,却还有能让人跪之于前的力量。不惧命运,不惧人生,不惧敌人,不惧世间一切事。就算是睥睨天下的王者也未必能够如此,但是他安骁能。
赵匡胤在一脸淡然的安骁面前深深跪下,他不敢看他七孔流血的脸,以及这本该充满了痛苦的脸上无比安详的表情。他颤抖着,安骁被剐去了眼球的眼窝像两个无底深渊,比锋锐的眼神可怕百倍。安骁平静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像是对这世间愚蠢的苍生的叹息。赵匡胤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了。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具失去了生命的狼狈躯体,它的嘴角依然挂着那抹让他深恶痛绝的微笑。没等太医赶到城东别院,安骁病逝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柴宗训闻讯大哭,下令辍朝一日,悼念这位父皇的友人,国家的栋梁。赵匡胤在开封府大狱深处的死牢里看着面前被蒙上了白布的尸体,放声大笑。安骁啊安骁,你狼子野心,优柔寡断,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死了还能骗到一个忠臣的美名,真是苍天无眼。好吧,这个篡权夺位的恶名我来帮你背负!你光荣灿烂地去死吧,我,赵匡胤,要雄起在这天地间,将这天下踏于脚下!
这不是你的时代,这是我的时代。
发丧,哀悼,追封中书令安骁为“承国公”,公爵。赵匡胤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安骁的多谋少决更是令他抓狂。显德七年正月,镇县和定县来报,辽国和北汉合兵入侵,柴宗训命赵匡胤领兵北上迎敌。禁军开到开封北部的陈桥驿,突然兵变,拥立赵匡胤为帝,黄袍加身。赵匡胤回师开封,朝中大臣范质等人被胁迫拜见新天子。显德七年,柴宗训禅让皇位于赵匡胤,自己降封郑王。赵匡胤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坐热,就传来北方正在讨伐辽国的青阳军和天狼军兵变的消息,但这也不算太出乎他的意料。赵匡胤玉手一挥,“朕,要御驾亲征叛逆!”
忻口的山谷中,青羽愤怒地挥舞着青钢槊,向这名修罗一般凶恶的叛将冲去的宋兵透过他脸上的面具都能看到一双恶鬼般血红的眼睛。青羽早已理智尽失,他唯一懂得的一件事便是砍杀,再砍杀。世界已经崩塌了,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赵匡胤!老子要杀了你!”
他声嘶力竭。是役,朱邪青羽以六万人破十五万宋军。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赵匡胤亲率十万禁军与青羽谨慎的四万人在滑州附近对垒。鹦鹉一样的大学士们又叫了起来,“皇上,万万不可啊!”
一身戎装的赵匡胤置之不理,策马跃上,向对面凶神恶煞的突厥兵奔去。“杨青羽,朕有话跟你说!”
他嘶吼着,在敌方大军的百步之外勒住马缰。他看到敌军最前方那名戴着鬼面的将领出阵,打着马缓缓向他走来。“杨青羽,你应该感谢朕。”
他微笑道,“要是安骁不死,现在在朕的位置上和你对垒的人便是他。你不会想和安骁兵戎相见吧?”
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回音,“安骁之死事小,你篡权夺位事大。我朱邪青羽替周室诛讨叛逆,与私人恩怨无关。”
赵匡胤闻言放声大笑,他展开双臂,向身后的宋军喝道:“你们说,谁是叛逆?”
排山倒海的回答众口一词,“吾等奉命诛讨叛逆朱邪青羽,以保我大宋之国祚!”
“你听听!”
赵匡胤得意地大笑,“全国上下所有郡县都已归附,唯独你,和你身后这几个蛮子,不识时务。杨青羽,睁开眼睛看看吧!这里是宋!是我赵匡胤的大宋国!”
清风徐来,十余万将士的铁甲铮铮作响,旌旗猎猎,草浪滔滔。马脖子上的銮铃轻响,赵匡胤的言语就像平地惊雷。他注视这这顶残破不堪的面具,上面斑斑驳驳,剥落的油彩和血迹让人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他看到绑着皮甲的手缓缓举起,拿住面具的下颚,慢慢往上掀。面具下这张比任何妖姬美女都要美艳的脸上,一双眼睛没有眼白,该是眼白的地方全是一片血红,无比恐怖。赵匡胤吃了一惊,差点堕下马来,“你这是……”
红黑相间的鬼眼死死地瞪着他,突然以沙哑的嗓音开口道:“我降。”
赵匡胤御驾亲征,兵不血刃便令叛逆归降的消息一出,溜须拍马之士便以此大作文章,说赵匡胤是真命天子,出战便有神助。赵匡胤让这些人自去闹腾,却十分宽大慈悲地让朱邪青羽官复原职,顺便派了两个太医起给他看看眼睛。“只是运动过度,情绪过激,导致眼球中血管破裂。休息几日便无大碍,皇上尽可宽心。”
太医告辞退下。哼,对杨青羽这小子我自然是宽心的,赵匡胤心道,他只是还抱着一点点微弱期盼希望杨青羽还能继续为他卖命,毕竟千金易得一将难求。青羽伤愈后应诏进宫面圣,他匍匐在丹墀下,和所有见到赵匡胤的人一般高呼万岁。赵匡胤朗声道:“朱邪爱卿,你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朕有意点你为将,替朕收复天下。”
不料青羽抬起头,缓缓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爱卿有何疑惑,尽可道来。”
“臣斗胆,敢问皇上这些年来是为何而战?”
赵匡胤不顾炸开了锅的群臣,大笑道:“爱卿此问甚妙,让朕来为你解答。朱邪爱卿,你是个人才,但是朕不爱你。”
他抬起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台下群臣,“诸位爱卿,为国为家,忧国忧民,朕都明白。但是朕不爱你们。朕有一位貌美如花的皇后,朕有数十位倾国倾城的妃子,但是朕,都不爱她们。”
他注视着台下鸦雀无声的人群仰视着他的一张张充满敬畏的脸,“这些,都是小爱。君臣,夫妻,挚友,都是小爱。这和朕心中,对于天下苍生的大爱相比,全都不值一提。朕希望统一天下,平定四海,让天下万民皆能同享国祚。诸位爱卿啊,仁爱,便是朕,多年以来奋斗至今的理由。”
他的目光又回到跪在阶前的青羽身上,“朱邪爱卿,朕的一片苦心,你可明白?”
赵匡胤得意洋洋地发表了这段洋洋洒洒的演说,效果和他想的一样好,一些已过耄耋之年的老臣已经掉下泪来。赵匡胤望向青羽,竟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青羽面上的微笑是何其熟悉,这是在他多年以来的噩梦中常常浮现的,安骁的冷笑。“臣明白。”
青羽刀锋一般凌厉的眼睛深不见底,已经死去的安骁又回到了赵匡胤面前。“臣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不过是为了权力而已。”
他在一片坟墓般的寂静中缓缓站起,朗声道:“臣愿任皇上驱驰,收复国土,拓宽疆域。为了皇上的宏愿,臣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青羽对赵匡胤提出的唯一请求便是拿回安骁的遗体,但是安骁早在半个月前就以公爵之礼被厚葬于凤翔故地。青羽拿到的唯一遗物便是安骁珍爱的那把唐刀,“云破月”。赵匡胤批准青羽在出兵前去凤翔看一眼安骁,他从来都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人。青羽在安骁的墓前浇奠了一番,命人刻了一块新的墓碑换上,然后便离开了凤翔。赵匡胤听说后对此事十分感兴趣,专程派人去安骁墓上看了一眼,把碑拓了下来带回京城。这块碑也不是出自什么名家手笔,没有什么洋洋洒洒的悼文,只有短短两列楷书:“安氏世杰之子安骁之墓,未亡人朱邪氏立”。
31 青羽:信仰之光
——What if, our country was not built on love, trust and brotherhood, but on treason, plot and lies
——I will take it, thrive it and behold it
(以上来自assassin's creed: Washington the tyranny,具体是不是这几个词不记得了,反正是这个意思。很喜欢这段,乱入了)
青羽在西凉的时候,那个丰收之夜全村人在星空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青羽和白云一起坐在沙丘上,白云靠着青羽的肩,指着人群正中央那团无比明亮热烈的巨大篝火对青羽道:“这就是我们的神。”
二十一岁的青羽愣愣地盯着那团火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你们的神是火?”
白云娇嗔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笨,我们的神是光明,大明尊。”
世界本源之时,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世界,即光明与黑暗。初际时,光明与黑暗对峙,互不侵犯。中际时,黑暗入侵光明,二者发生大战,世界因此而毁灭。终际时,世界恢复到初际状态,但是黑暗已经被永远囚禁。白云靠在青羽的肩头,火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便是终际世界,满世界都是光明,黑暗已经永远被关起来了。”
“那夜晚的天空中是什么呢?”
青羽问道。白云往他的胸膛捶了一记粉拳,“笨,那只是光明暂时不在而已。”
自从有了安骁,青羽便觉得世界是真的处在绝对的光明之中。当那日李重进带着几骑护卫冲进幽州城下的军营,扑倒在青羽面前告诉他安骁死了的时候,他才发现黑暗远远没有被打败。青羽发觉自己得知这一消息时在悲伤之前竟然先是松了一口气,想柴家的江山总算是保住了。他将李重进扶进营帐,镇静地问他事情的经过,但是李重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安骁从十一月底就失踪了,到十二月初发丧,这期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青羽站在安骁的墓前,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安骁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他只知道安骁死了,这就够了。“唉,死秀才,你一死了之做了甩手掌柜,我也只能一个人继续活下去。我很想你,但是我还要去打仗,不能经常来看你。安骁,我还要去打仗,还背负着责任和梦想,你会舍不得我吗?你也想我吗?安骁,等我也死了,我就让他们把我和你埋在一起,永远给你做伴。安骁,我走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保护我,我爱你,我很想你……”
青羽一生中在开封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做了许多事。他壮着胆子去安骁原来的府邸探望了郭氏和小虎,郭氏比先前更珠圆玉润了,散发着成熟女性的独特魅力。小虎起了大名,叫安虎臣,现年已经十岁,和安骁一样喜欢看书,出口成章。青羽稍作了寒暄便退了出来,走出院子时他看到后堂中供着两个牌位,一个是“慈父郭威”,另一个是“吾夫安骁”。接着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了阔别十载的郭从义,后者已经年过四十,两鬓染霜。他请郭从义去酒楼喝了几杯,得知郭从义在郭威起事时投靠了郭威,又在赵匡胤夺权时第一个站出来归附赵匡胤。郭从义还告诉了他八年前安骁奉命捉拿冯太师的那段往事。“青羽,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没种,墙头草两边倒,比三姓家奴还没气节。”
郭从义仰脖喝尽杯中酒,“家师一辈子都在教我处世圆滑,明哲保身,直到最后一课才告诉我这些都他妈是狗屁。但是,我唯独没有学好这最后一课。”
他又喝了一杯青羽为他斟满的酒,“只是我想不明白,青羽你怎么也和我一样。当时我听到你带兵造反的消息,心里还赞叹我郭从义当年果然慧眼识珠,从几十万禁军中把你挑出来,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不料……唉,罢了,我是最没有资格说你的。”
青羽自饮一杯,苦笑着摇了摇头。郭从义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这几年的遭遇,自从柴荣上台他便担任了房州节度使,这几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仕途不能算坎坷却也不能算是一帆风顺。郭威和柴荣对他的主动倒戈一直心存芥蒂,不敢重用,只让他在地方上做个节度使,手下有兵却不多,有将却不精。房州地处偏远,地广人稀,资源缺乏,郭从义这个节度使做得气闷,既没有上升空间又没有油水可捞。郭从义发了一堆牢骚才想起青羽一直在做听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青羽,你现在可是大将军大元帅,要是有什么机会也提拔兄弟一下?”
青羽摇头道:“郭大哥,我是个身无长物之人,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也没个女人老小,不得不上战场混口饭吃。你有嫂子和金儿银儿,房州虽贫瘠也好过上战场朝不保夕。”
郭从义语塞,“那倒也是。”
但是他心里认定了青羽是放不下永兴后蜀俘虏一事才不肯提拔自己,找借口搪塞。郭从义是会看脸色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又喝了两杯讲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告辞了。青羽也不挽留,待郭从义走后又独自小酌了一番,也自离去。
青羽在开封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卖了城东别院和家里的婢女们,秋月秋雨秋菊三个对主子感情最深,哭成了一团。“别哭了,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我多给张婆些银子,让她给你们各自寻个踏实的汉子过日子。”
青羽唤来牙婆,自是把方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那张婆是个好事的主儿,“朱邪大人正值壮年,这几个丫头又都水灵,您不自个儿留一个?”
青羽没有回答,三个丫头也没一个说话的,各自跟着张婆去了。安骁和青羽的事她们都晓得,自己就是想攀高枝也攀不了。宅院的门上帖起了封条,人去楼空,冷冷清清。他突然想起曾经偶尔路过杨家过去的府邸,门口的野草都长到他的腰了。封条封起的不是宅邸,而是回忆。青羽提着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以及刀和槊,上马向城外奔去。
二十九岁的朱邪青羽策马在开封的街道上独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二月阴霾的天空里飘落人间,被马蹄零落成泥。青羽记得那日刘知行带他去金池赏雪,棣王府的官家搀着他的手像送公主娘娘似的把他扶上轿子,那时的天空也在飘着这么大的雪。他满面羞惭地缩在轿中不敢探头,却鬼使神差地在轿子经过西街口的时候掀起了轿帘的一角偷偷往外窥看。他看到法场的木台上和台下的污泥地上血流成河,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的尸首,男女老少都有。青羽想辨认出哪些尸首是他的家人,但他们的衣着都被鲜血弄得一塌糊涂,在他看来每一具尸体都无比相似。洁白的雪花落在这些早已冷透了的尸首上,被鲜血浸透,凝成了鲜红的冰渣子。白雪将死人们统统覆盖,再也辨不清你我。青羽放下轿帘,双臂环抱着自己紧紧地瑟缩在轿子的一角,突然觉得人就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来的时候你也没有碰着我,我也没有碰着你,彼此都不黏连,不接触,不认得,但是到了这纷乱的地上便积在一起变成一堆,再也不分你我了。家人,朋友,爱人,不都是如此么?是什么让他和杨昭和杨烈连系在一起的呢?追根溯源,人都本是孤零零地来到这世间的,不过恰巧堆在了一起才认识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