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的小二退在一旁擦地,眼角却总往堂左这一桌上瞄,这桌上两张佼好的面容便成了小二这晨起里唯一感兴趣的景致。
“你给的豆腐就是甜。”大堂里,崔小侯嘴里含了口豆花,冲忘舒眨眨眼睛。忘舒翻了他一眼,没搭腔,崔小侯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占他便宜,久了也习惯了,不,应该说是麻木了。
“忘舒,我要走了,你可会想我?”崔小侯又吸溜了口豆花,香甜的味道弥散的周围都是。
“不会。”忘舒回答迅速而又果决。
“我若是马革裹尸了也不会?”崔小侯的语气这下有些认真了,听的忘舒心下一动。
“你莫瞎说那些有的没的,不会有事儿的。”忘舒这才放下手中的勺子,正眼望向崔小侯。
“哧——”崔小侯忽的又笑出来,狐眸直直深入忘舒眼里,灿过了今晨的曦光。
“既是如此舍不得我,忘舒可会给我写首曲子,若真写了,好教我马革裹尸也含笑九泉了。”崔小侯说了不爱吃豆腐,可细瓷儿碗里的豆花到底是见了底。
“吃完了自去上朝吧,皇上可没说带兵就能休朝吧。”忘舒又低下眉头,面儿上无甚表情,心下却竟不自主流着抑不住的宫商角徵羽。
“嗯,你的豆腐,很香。”这话一语双关,崔小侯轻笑着掏出帕子抹了嘴,竟未在谱曲的事儿上多做纠缠,那帕子还染了淡淡的桂花酒香,上面绣了几只淡淡的墨竹。忘舒斜睨了眼无话,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店小二那一块地砖擦了一遍又一遍,见崔小侯走了便低下头暧昧的笑笑,眉梢眼角都是与隔壁李婶邻家小妹八卦时的得意。
第四章: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几日,崔小侯推却一切应酬,日日在忘舒这里流连,京城里的好酒都叫他搜罗了来,忘舒不想再醉,却日日由得他闹,醉了就通知侯府将他接回家。
第六日,崔小侯再也推不了刘玉(话说这刘玉本是地方总兵官都督,被我杜撰到京城了)、毛忠(也是地方官员,orz)这两个同去剿匪的将领,当夜遣人告知了忘舒,三人一起去了夜来楼。
是夜,忘舒回了传话的小厮,煮了香茶靠在窗口自啜着,月光扑棱棱盖在身上,倒像批了一层乳白的纱衣。崔小侯不在,果然是清净的过分,忘舒伸了个懒腰,竹椅摇的吱嘎作响。忽的瞥见桌上的琴,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吊吊嘴角。
夜来楼,想三个血气方刚的三军将领,相约的地方是烟花勾栏,自不必说。
崔小侯三人进了雅间儿,便亲自点了夜来楼的花魁墨竹,亦是京城里有名的歌姬。那墨竹自在大厅里见了崔小侯,灯火阑珊处露齿一笑,已叫刘玉、毛忠二人看花了眼睛,此时莲步娉婷,盈盈在他三人面前坐下,更有一番风情。崔小侯此时倒是气定神闲,其他二人却皆已忍耐不住。
“墨竹姑娘可有什么新曲儿,方便唱来听听?”崔小侯浅浅一笑,狐眸半展。
“自是有,墨竹前儿个得了个好曲子,不自量揣摩着侯爷必定喜欢。”那墨竹盈盈起身,为他三位斟了酒,福了一福,便自去拿琴。
“小侯爷好生风流,府中十二位公子不说,单这位墨竹姑娘都看得出对您情有独钟。”刘玉端了酒盏,偏过头向崔小侯眨眨眼,微笑着打趣。
“可不是,听说这墨竹姑娘平日里想见上一面都难上加难,别说小侯爷一来她便亲自来迎。”毛忠也捏了酒杯,刀砍斧削的脸上此时也有一丝玩味。
“呵,哪里,在下只是偶然有幸曾为墨竹姑娘歌喉吸引,常来捧场罢了。”崔小侯也自端起酒杯,三人一饮而尽。
一杯罢,墨竹姑娘已盈盈走来,琵琶斜抱在怀中,自是准备开唱。
“墨竹若唱的好,可请小侯爷打赏才好。”墨竹朱唇启娇声婉转,两只眼睛若春花隔秋水般望向崔小侯。
“那理当如此,墨竹姑娘放心,我二人给你做个证便好,你自唱来。”刘玉爽朗心性,大笑着拍了拍墨竹肩膀,并未注意到墨竹眼角一丝鄙夷和闪避。
“那墨竹当是要唱的好,才对得起三位大人厚爱了。”
当下纤指繁繁,流水样轻灵婉转的曲调便流曳出来,满室像是一下子浸在水波里,东摇西晃却又缠绵悱恻。
朱唇轻启。
“痕,
红尘,贪嗔。
相聚轻,离别沉。
浮华落尽,片羽幻真。
寒浆月明夜,窈窕湿罗裙。
浊世痴涤浅影,黄鸪天愁刹人。
蹙尽眉峰闲葬花,回首可是百年身?
红线绕指山河易碎,灯花棋子溺魄断魂。
晓风落处煮酒少年饮,暮霭晦云弹剑白发生。
直教雾失楼台尺素传断,锦衣冷眼看尽千重山门。
昔日子期故伯牙伤琴,低眉偏又见相如文君。
归期未近红颜怎老?枯坐黎明一衣苦身。
泼茶前门冷素手,书中自有真檀心。
荷包双绣香暖,黄符平安与君。
最怕无归处,唯作一生拼。
裹尸惊梦,孤泪涔涔。
繁华损,断年轮。
叶落,泥吻。
根。”
一曲作罢,三人听的都有些痴了,这曲子自是淡如薄雾,却生生的蒙在心上,说不出的缱绻温柔。好容易回了神,刘玉巴掌拍的噼啪响,也换回了尚在曲儿里的其他二人。
“真是好,我是个粗人,这好我是说不出来,不过既然应了姑娘,便替你向小侯爷讨个赏。”刘玉语罢,他三人齐齐看向崔小侯。
崔小侯自啜了口酒,脸上看不出表情,眉梢眼角都是微醺的神色。
“酒不醉人人自醉,墨竹姑娘这曲子唱得好,该敬姑娘一杯,曲子写的也好,可不知姑娘这曲子哪里得的?”崔小侯执觞浅笑,把酒杯推到墨竹面前,清冽的酒水映了花容月貌,酒气里都蕴了粉色的香艳。
“这作曲的人,墨竹可不能说,墨竹的衣食父母,叫别人听了去,可还想在这靡靡红尘中混下去?”墨竹举杯一饮而尽,娇笑中温婉明亮的眸子直望到崔小侯眼睛里去。
“呵,既然姑娘不方便说,那便不说了吧。”崔小侯又自甄了杯酒,挑了挑眉,解下腰间的玉佩。
“此乃我贴身之物,姑娘可还嫌弃?姑娘唱得好,自当得赏。”崔小侯将玉佩轻放在桌上,拾箸而食。
桌上的黄玉温润如水,却偏得色泽明艳,衬得那一桌佳肴都失了颜色,壁上的灯花刮了蜡脂,轻晃间噼啪作响。崔小侯垂目而食,嘴角挂着抹寡淡的笑,微红的侧脸上印着烛影,渐愈透明。
“怎敢,小侯爷赏赐,是墨竹所幸,在此多谢小侯爷了。”墨竹又起身福了福,拿起玉佩笼在袖中,为三位斟酒。退开去做好,犹抱琵琶半遮面,又在琴后偷瞧崔小侯微醺的神色,心下便隐隐漾起微澜,可失又不可控。
刘玉,毛忠二人新型洒脱,只饮了杯中酒哈哈大笑,只说墨竹姑娘唱的好,要再来一曲听听。这一顿饭吃的无比随性,墨竹的曲儿唱了一支又一支,崔小侯却从头至尾神色微醺,怕只听得进去了第一支。
深夜三人摇摇晃晃回家,互相行礼告辞,刚分离不远,崔小侯便忽的转了清明,仿佛那么多的黄汤皆穿肠而过未存留下一星半点,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眼皮儿挑了挑,疾步向侯府行去,快黎明时分才回到府上,用过早饭便歇下,倒头便睡了个昏天暗地。
夜里,约摸戌时一过,崔小侯便一咕噜爬起来,掂了件单衣裹上身就往外窜。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那雨水拂在脸上,仿佛有人拿了嫩草清扫鼻尖儿,衣物都打湿了,湿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却也并不冰凉。
忘舒这日一早便睡下了,料想崔小侯昨日闹的晚了,今日必要在府中休息。睡意正朦胧时忽听得有窗子打开的声音,当下恢复了七八分清明,又来了?忘舒正想起身,却被一把推在床榻上,有人随即将他口捂住,叫他发不了声。忘舒一时间还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人便压低声音发了话。
“你便是顾望舒?果然是长了张我见犹怜的俊脸。”那人说着,轻佻地用另一只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摸了一把。忘舒当下怔住,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便拼命挣扎起来,奈何这人力气颇大,不能发声不说,任何挣扎都能被他轻易制住。忘舒大骇,面上却不行于色,冷冷拿眸子锁住那人,那人戴了张鬼脸面具,只一双眸子犀利而冷傲分明。
第五章:流水逐花花不语
“嗯,你跟我走,怎么样?决不比你跟那小侯爷差。”那人说着,手指不住在望舒脸上摩挲,渐渐下移。
“你莫胡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望舒又急又气,心下偏又有一股羞怯的怒火蹭的窜上来,一把抓住那人在身上作乱的手。
“呵呵,是什么人?是要做天下第一人的人,你若跟了我,将来保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人说着便去解床帐的带子,要把望舒双手捆起来。
望舒气急,不住挣扎。窗外谁家灯火早熄,昏暗的星光自窗栏里滑过,打在这一面罗帐上,冷色厉寒,阴恻恻在身上披了曾水样的薄膜。那人一双手在忘舒身上游走,强行制住他所有反抗,温热的气息扑在鼻端,像是要将身上那层薄膜强行化开,莫名叫人汗毛竖立。忘舒猛地后撤,后背砸在床栏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眉头都纠在一起。
“别动,我可保不准不伤你。”那人语气忽的阴沉下来,一双眸子冷冷地望向望舒。
望舒被他一看,惊的倒吸一口凉气,又奋力扭动起腰身,却被那人死死压住无法动弹,两手挣扎间一把将那人面具扯下。
“你,我与你既不相识又无怨无仇,何苦来迫我。”望舒死死盯住那人陌生的脸,五官自是端正,却阴鹜的叫人心寒。
“哼,这世间哪是你不去招惹,就不会有祸乱纠缠。既然选择了这扰人的红尘,就莫要再想置身事外做个离世的闲人。”那人说着已将忘舒双手反绑,一把将他拎起来。忘舒大骇,刚欲呼叫,窗外便又闪进一个人影儿。
“呦,这位兄台来找我的小忘舒可有事情?”那人影儿斜倚在窗边,捏起一缕碎发在指尖把玩,慵懒地笑着望向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
忘舒一怔,待的看清来人,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怎的,叫声亲无欢来听听小忘舒,嗯?”
忘舒一时语塞,没有想到崔小侯到此时依然不正经,当下狠狠翻了他一眼。
“呵呵,小忘舒的秋波呦,爷可接了,今儿也听了小忘舒写的曲儿啊,最难消受美人情,无欢受宠若惊……嗯,受宠若惊。”崔小侯完全无视忘舒身边的人,狐眸漾漾尽是暧昧的笑意。
“你,你胡说什么!”忘舒气急,竟也忘了这黑黢黢的屋内还有第三个人,猛地就要抬脚踹上崔小侯膝盖。
“我没胡说呀,忘舒借墨竹姑娘之手将那么缠绵悱恻的曲儿唱给我听,还不是情有独钟?”崔小侯忽的抬手,就要摸上忘舒白玉般的脸颊,却在咫尺的距离被人隔断。
“哼,谈情也谈够了,我们也该走了吧。”那一只隐于黑暗里的第三人忽的携着忘舒后退一步,有冷冷利刃挨上忘舒脖颈。
“唉,这位兄台还要搂着在下的忘舒不放么,似乎不太方便啊,忘舒毕竟是有夫之人啊……”崔小侯忽的叹了口气,身形一转便匿于黑暗当中,竟是再也抓不到他半点影子。
忘舒暗自咂舌,没想到崔小侯竟有如此身手,竟也一时忘了反驳。
“叮——”有金石两两相撞,在忘舒面前炸开一道火光,当下忘舒便易了主,崔小侯一只手牢牢揽住忘舒腰身儿。
“好,好,今日在下不才,他日再见,必当再次与你讨教。”那人倏地跳上窗棱,崔小侯也并不倾身去追,只淡淡看着他散着冷光的眸子。
“尽管来便可。”崔小侯揽在忘舒腰间的手松了松,突然开始不老实地上下左右移动。
“妙人当自在安好,甚期再会。”那人望着忘舒,忽的轻轻一笑,身形一转便跃入夜色。月朗星稀,忘舒朝外看了一眼,梧桐枝叶繁密,竟是再找不到那人一点影子。轻呼一口气,才想起在身后作乱吃豆腐的崔小侯。
“你干嘛!放手!”忘舒倏地侧过脸来,却差点撞上崔小侯的下巴,呼吸一窒,赶忙移步后退,却忽然被崔小侯狠匝住腰身。
“你……”忘舒双手还被反绑在身后,眼看着崔小侯一张俏脸越逼越近,狭长的狐眸盈满了莫名的神采。
“你不承认那曲儿是写给我的?”崔小侯与他几乎是鼻尖相贴,温热的气息扑在唇间,酥麻后竟是莫名的颤抖。
“你,你离我远点儿。”忘舒猛地往后缩着脖子,却躲不开崔小侯越追越紧。
“不是写给我的?”崔小侯的声音很慵懒,愈发的黏住忘舒不放,竟是有些咄咄逼人。
“……”
“……”
忘舒看着他越逼越近,再往后已经缩到极限,崔小侯一只手还狠匝住他腰身,下身紧紧地挨着,上身却已退到窗下的阴影里。
“是,是我写的怎样!”忘舒手腕被勒的微微酸痛,心下不禁有些气恼,抬眼怒目瞪向崔小侯。
“那就对了。”崔小侯的声音突然柔如落花,轻轻地吻在忘舒眼睫上。
忘舒全身一僵,睫毛微抖,绯红倏地窜上耳根。窗外月色微凉,万家灯火一盏盏都熄在了夜色里,这夜夜的那么静,也夜的那么温柔。
“你又发什么疯,先把我放开。”只微僵了一瞬,忘舒便又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腕上的带子扯得他肌肤生疼。
“忘舒,我喜欢你,早就说过了。”崔小侯尽力制住他拼命挣扎的身子,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你也早说了,我们是君子之交,是……”忘舒突然住了口,看崔小侯的眸子里竟有着化不开的哀恻,心下一揪,便像是一口气没有上来。
“你真的……只当我是君子之交?”崔小侯的语气里都是深切的无奈和一丝半点也隐藏不了的期待。
忘舒怔住,呆呆望他半晌,而后突然僵了面孔,笃定地点了点头。
“好,好,是我会错了意,抱歉,你莫怪我,我们以后还是,还是好友。”崔小侯直起身子,轻轻解开了忘舒腕上的带子,缓缓揉搓着忘舒发红的手腕,忽的想到什么,眸子一瞬便暗下去,又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忘舒看着他,心下一跳,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之间总有什么变了质,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毫无罅隙,畅快随意了。崔小侯眼里尽是失望的神色,忘舒心下苦苦涩涩,却只能睁眼装作看不到,他们本就是不对的,他不懂得,他也不想知道崔小侯懂不懂得。
“无欢……”忘舒上前一步,崔小侯却像被火灼一样猛地退后一步。望舒没想到换他如此反应,当下僵在原地。
“戚——忘舒你又拒绝我叫我伤心,早些睡吧,我也自去了,明日便要启程,你若想我就带信给我呦小忘舒。”崔小侯抬眼看见忘舒略略内疚的神色,便又绽出一个笑脸,挑了眼皮儿看他,伸手在忘舒脸上刮了一把,却不似平常那般轻佻。
这一次却没迎来忘舒的反抗,二人当下有些尴尬的沉默着。
半晌,忘舒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感受崔小侯的气息从这屋子里消失,似是觉到崔小侯不会再来一样,忽然间心像缺掉一块,晃晃悠悠却又有些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像粗厚的毛刷,刷的他心里跌宕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