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远想过是否要混进白城刺探一番,但转念一想,在禅王眼皮底下,估计难有收获,倒是跟着直肠子的小王爷说不定还能探出一二,随即点了点头。“猫爪跟我走,王鹏带着其余弟兄随着王爷进城。”
看到苍远应了,禅王似乎舒了一口气,“非儿虽然虚长你几岁,但他生性冲动鲁莽,有劳你了。”
透过禅王火光中闪烁的眼睛,苍远第一次看穿了其中的情绪,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阿爹是不是在也营帐前对什么人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有,他会托付些什么?
裘户带着三人在雪地间穿行,时不时滑过大段的雪坡,最后在一个冻结的河口道了别。苍远扶着猫爪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雪里,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禅王的脸。
“临走的时候,禅王有交待什么?”他记得最后禅王拉着单非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单非摇着头,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叶兄弟,你信命理循环么?”
“我不信。”如果真的如禅王所说,是非因果,那霍家是做了什么才落得灭门的报应。
“父王说,此番劫难是他的命数,是他要赎的罪孽。”说到这,单非好像呛了口雪,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三年来,父王几乎日夜在后山佛堂的禅房打坐,他说他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会归还。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父王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云重关之战。”
飞舞的雪片遮住了单非的表情,连那声音也因为风声变得模糊,苍远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到底算什么,只能茫茫然把视线投入一片纷乱之中。
第二十七章:樱都
三人顶着风雪艰难迈步,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慢。天早就亮了,但即便黑夜被冲散,四周弥漫的雪雾依然遮天蔽日,起初靠着下行的坡度还勉强可以辨识去路,可随着地势变得平坦,唯一可以凭借的只剩下心中说不上的方向感。
“小王爷,咱们找个地方等雪停吧。”苍远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才决定暂且把心中的一切放下,如果他真的能为求给霍家讨个说法弃白城万千将士的性命不顾,昨夜在禅王营中那把短刀已经派上用场,当真如此,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枝节。而此刻多虑无益,惟有先化解眼前这场危机,说白了,借兵什么的都是后话,现如今最现实的是如何活着走出这片冰雪。
“父王他们还在城中等着。”单非转过头,脸蛋上被风吹得两坨红。
“那也要咱有命出去,这情形再走下去,他们怕是要在城中等到老死。”
单非没想到猫爪会出声,昨晚的情景他都没说这么长的句子,可一想到昨晚,自己被他像拖死猪一样拖过仙人索,脸突然莫名的又红了几分,随即带着大伙找了个避风的雪坑躲了起来。
在雪坑里,单非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原来白山四周的绝壁下还有河流环绕,而这河流穿过桑山山脉汇集山泉溪水,最后会归流源河。从之前与裘户分别的那个河口下来,单非判断他们已经到达了白山下的环河冰面之上,若是没错,他们只要等雪停了,找处冰面凿开,跟着水的流向,即使山峰无从分辨,他们也一定会到达源河,那时再从水路离开,既安全也比徒步更快些。在这里他们要对抗的不是敌兵,三人首先要确保不在风雪中迷路,再者就是提防脚下的冰窟和头上的小型雪崩。这条线路对于他们三人虽然十分艰险,但好在他们人少可以灵活应对,只要小心行事还是可以化险为夷,但若是大军行进,估计还没走出雪地就要折掉一半,所以禅王才会做此安排。这会大家心里都有了底,于是分着吃了些干粮,就乘着大雪轮番休憩起来。
之后几天一路无话,雪小了就蒙着头赶路,实在顶不住风雪,就找个地儿休息。单非之前交待过,走路时候最好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不能往雪里望,望得久了会被雪妖迷瞎了眼,好在他们走的是冰封的河道,不需要靠四周景物辨识方位,不过说到底这四周除了白还是白,也真没有什么好让他们辨识的。置身在这座冰雪迷宫之中,所有感触都被冻到麻痹,只能靠着意志机械的迈步,若是换了旁人,估计早已化成冰雕和这雪山融为一体。
没人记得他们走了几天,只是在听到潺潺水声的瞬间,三人都感觉重返人间。
“禅王可曾交代要去何处借兵?”在渔舟上坐定,苍远才出了声。
“白城虽是我单家属地,但终究是洛萩的国土,咱们先往樱都。”单非没有转过头,而是一直望着水面,他自然知道樱都暗藏的凶险,但此刻宁静的侧脸少了几分暴烈,看上去竟有点像老王爷。
那目的地却触动了心弦,四年了,记忆中的樱都没有金阁宫阙,没有碧翠成荫,只剩下阴沉的青灰,那,是死人的颜色。
在河上漂了五天,一出白城三人就上岸置了三匹快马改走陆路,起初猫爪还私下问过两句,苍远知道他的顾虑,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先靠着单家的腰牌们混过关。但一路上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太寻常,苍远面上没说心里却一刻也没放松提防,终于在临近樱都的时候,才得知了真正的原因,就在一日前,文帝突然驾崩了。
穿过的城门,樱都已经变成了另一座白城,只是妆点它的不是白雪,而是白纱。门栏上,树木上,身上,地上,素白一片,就连远处的金殿,此刻也泛出惨白的寒光。帝王丧,举国哀,不论他是不是位明君,尤其是在这等乱世,那哀痛可能更多的是对于未知命运的忐忑。
守城的士兵没有阻拦,但领兵的将士在看到单非的腰牌之后眼角明显的抽动了一下,几十年来盘守边疆的单家在这个特殊时刻出现在樱都,虽然只有三个人,但也足够掀起不小的风浪。
“今日就进殿,不行咱们再另做打算,此地不宜久留。”单非的焦急苍远看在眼里,但还是压低声音提醒,虽然这个时候晋见借兵是最最下等的时机,但他看得出这一片素白下的暗潮汹涌,禅王之子的招牌太过惹眼,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路上不便多说,单非憋得脸通红,刚在单家的别馆落下脚,气就泄了一半,“奶奶的皇帝老子,早不死晚不死,好不容易要用你一回,居然在这个时候翘辫子。”单非嘴上骂着也不过是发泄发泄,粗莽如他也料得到今日进殿的结果。
“来了总要试一试,纵使天不助我,也需放手一搏,但且记着速去速回,无论结果如何,等你一回咱们就出城。”苍远拍着单非的肩膀,他无法陪他进殿,即便身在单家别馆,他面上的遮风巾也一直没有拿下来,而且这个时候越是只身前往,越是容易撇清别有用心之说,他只能对着单非反复交待。
看着单非踏出门栏,猫爪也从角落里走出来,“我送他一段,顺便去探探,你……”苍远心领神会的抬了下手,猫爪已经没了身影。
“猫爪!”石头一把抱住面前这个熟悉的瘦削身影,猫爪被勒得几乎要内出血,脸上还挂着邪气的笑。自从宿关一别已有将近半年没见,猫爪在来的路上就盘算着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樱都,方才一路跟着单非,见他进宫门后掉了头在城里转悠起来,没花什么功夫就发现了石头留下的暗号。
红绫掀开门帘进了屋,一身孝服头上还插着朵小白花,见猫爪盯着自己身上看,抹着眼泪说道,“这孝是给师傅带的,可不是为了那昏君。”
猫爪简单交待了别后的经历,听得石头和红绫就没合上嘴。
“苍远师弟也在城里,那你们马上还要走?”
猫爪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怎么只有石头红绫二人,“小草?”
这不提还好,一说起来,红绫的眼眶又红了,手指绞着帕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那个小没良心的,被他捡回来的小妖精迷了魂,如今待在烟雨楼里连我们也不见了。”
一听名字,猫爪就反应过来这烟雨楼是个什么地方,红绫这般气,一来是小时候困于青楼,对那种地方还有那里的人十分排斥,更多的还是疼惜小草这个师弟。还在宿关的时候,她就对云姬提防得很,没想到几个人来了樱都,小草居然没留下,而是去了烟雨楼,也难怪会伤了红绫的心。
“他应该有自己的打算。”石头扶着红绫的肩膀劝慰道,他是这么想的,只是红绫把小草当成亲弟弟,劝了许久还是听不进去。
与二人别过,猫爪先回了趟单家别馆,没见单非就又去宫门候着。打更的来回走了两趟,终于见着那个粗壮的身影穿过宫门。猫爪吐掉含在嘴里的松针,咧着笑跟了上去,看来这阿壮命还挺大,鬼门关都让他绕出来了。
“见到小皇帝了?”新帝还没有登基,但苍远之前住在樱都的时候对于宫中之事也有所听闻,文帝即位后几乎独宠谢皇后,多位妃嫔所生的皇子又在幼年就离奇死亡,所以如今会继承大统的人选根本没有悬念,这个人只会是七皇子齐琼。
“真是继承了他老子的窝囊种,那小鸡雏一直躲在帘子后面。”单非一想到小皇帝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苍远倒是没对文帝的子嗣有什么期望,这位懦弱的帝王在他二十二年的政权中所作的唯一壮举就是那次不知所谓的御驾亲征。比起太祖的虐政,文帝倒是太平,只是庸碌得过分,除了那道诛了霍家满门的诏书,再无其它。
“那借兵的事?”
“从头到尾都是凌王出面,他说现在皇城的兵是肯定不会离开樱都半步,后来问小皇帝讨了道手谕,让我去锦雕城。”
“凌王?”
“就是谢恩怀。”
命运的轮盘总是有它的轨迹,也许真的应了禅王所说的命数,他欠霍家的竟然要用同样的方式偿还,万千将士的性命转了个大圈又回到那张淡薄的锦帛手谕上。
第二十八章:娃娃亲
为免夜长梦多,三人翻身上马踏着夜色离开了樱都,虽然单非嘴上一直不痛快,但三人心里都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势下,这样的结果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上上签。
“小王爷,单家与锦家可有交情?”揣着圣上的手谕这事应该不难办,苍远问这话只是希望为此番借兵再增加些筹码,但单非的回答却差点把同行的两人惊下马。
“交情倒是没什么,不过我和那锦家小郡主定过娃娃亲。”
娃娃亲,什么情况?阿壮你是不是直通脑门的血管被顶爆了?且不说要不是生在单家,以你那炮仗脾气也只能靠娃娃亲才能讨到媳妇。早说有这等关系,干嘛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绕道樱都,直接去锦雕城跟你老丈人说一声,说不定这会儿大军已经往回返了。连猫爪也被呛得胸中一股闷血,苍远不再言语,后脚跟在马肚子上一磕,径自骑到前面去。
单非想不通为啥这两天苍远和猫爪的话变得越发的少,只是一想到白城,想到父王,心中就焦躁得再顾不得其他。单家腰牌加上圣上的手谕,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三人脚不沾地奔了数日,再抬眼望,锦雕城已经赫然眼前。
巍峨的城墙由青石堆砌而成,可能是沾染了南方的水汽,恢宏磅礴中透着一丝灵秀的美感,这气派就是皇城樱都怕也要被比下去。别与单家归隐深山的内敛低调,同为藩王国将的锦家却走着另一个极端。充沛的雨水加上富饶的土地造就了这里的粮丰鱼肥,烟茶锦缎通过四通八达的水路被运往各地,船只返程时换上各地的奇珍异宝和大量的金银,如今洛萩的国库有四成都是靠着这片宝地。如果说樱都是洛萩的脑,那契王统治下的锦家属地就是给洛萩供血的心脏。
虽然单是立在城外就能感到一股金玉富贵之气,但此刻的三人着实没有心境去欣赏城内的碧湾花海,雕梁画壁。心急如焚的单非简直想拿着圣上手谕直冲王府,可这一次万用神符居然失去了效力,守门的官兵一见来者亮明身份,直接长矛相向,利落的关了城门。
苍远看了单非一眼,发现他也是满脸不解,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三人龙潭虎穴的樱都都进得,为何到了他老丈人的地盘却受到如此礼遇,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原委。如今情况不明,也不便硬闯,只得招呼大家先退到城外静观其变。
守门的官兵见三人退远了,也不追出来,收了兵器立在城门口,他们好像也在等什么,或许跟苍远他们等的一样。
三人任马儿来回踱着步子,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扇紧闭的大门之上,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情景。
“小王爷驾到!”随着喊声,大门终于被开启,一队骑兵鱼贯而出,在城门口整齐的列了三排。队列整齐划一,士兵全副铠甲,气势威严肃穆。
说实话,单非没想到能见到那么正规的军队,毕竟锦雕城地处洛萩腹地,东南边境临海,没有邻国强敌需要防御,军队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安抚商贾,促进繁荣安定,与边关的将士还是有所差异。如今见了心里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单非脑中如此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喊的是小王爷,这个小王爷显然不是在喊自己,那这锦雕城里除了契王之子锦荣还能有哪位小王爷?目光滑过队列,正中间一匹白马夺眼,这一望,只觉得马背上那锦荣生得玉面玲珑,好生俊俏,可这身形怎么那么单薄,难道是南方的水土只能养出这等娇弱的汉子。
“在下单非,见过小王爷,此番来锦雕城拜见契王是带了圣上的手谕,搬兵助我白城御敌。”单非心中急切,方才又被挡下,见到锦荣连个弯都没拐就直奔主题,以他那粗大的神经,觉得此话说毕,只等着对面说好,然后直接就领着他去点兵了,哪里能察觉到那锦荣微微蹙起的眉头。
“哼!”确实是一个字的回答,不过是一声冷笑。“祖上定的约可没说锦家要帮洛萩守国,你想单凭张手谕就调锦雕城的兵,这买卖根本没得谈,小王爷请回吧。”说着马鞭一指,朝的是城外的方向。
买卖?请回?单非反应不及,一时语塞没了声响,倒是一旁的苍远开了口,“小王爷此言差矣,我等皆为洛萩子民,保家卫国自是份内之事,如今文帝驾崩,白城战急,若敌军乘虚而入,到时锦家也难独善其身。”
苍远一番言辞句句在理,却没说动锦荣半分,“洛萩安危,与我何干,不过这位小兄弟倒是提醒了小王,看来是时候去樱都找小皇帝重谈税赋。”说完扬着马鞭独自掉头回城,留下一众人马。
其实就算撤了那些铁甲卫士,苍远也不会让单非贸然进城。锦家这般态度实在是意料之外,先是这锦荣表现出的敌意,难道单非早料到在锦家会碰壁,才会铤而走险先往樱都,但这等心思细密又不是他的性格。但更重要的是,锦家分明不把圣旨放在眼里。回想起师傅口中的谢恩怀,当初文帝御驾亲征就是他从中推波助澜,禅王的调兵护驾可能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那么这次小皇帝在他的授意下下的这道手谕,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这其中到底蕴含什么深意,苍远一时琢磨不透。但他明了眼下若不先弄清锦家的意图,只怕一兵一卒都休想借走,回过头还得从单非这里下手。
“单家与锦家有过节?”苍远故意先没提娃娃亲的事,想起锦荣白天的模样,又想到单非二十好几却并未娶亲,指不定是他把人家妹妹怎么了,才解结下这等梁子。
“没有啊。”单非用树枝拨弄着火堆,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想破了头。
“那你之前说的娃娃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这么问起,单非也没表现出半点窘迫,倒是很坦然,“那其实是个玩笑。当年文帝大寿又逢册立太子,于是破天荒地邀了三国将赴宴,那年我也就八九岁。记得那日我偷跑进御花园,在那遇见了个小女娃。我见她是一个人,就陪她玩了一会,后来有位夫人找来,对我一阵谢,见那女娃与我亲近得很不肯走,就笑着对那女娃说要不给我们定个娃娃亲。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夫人是契王的夫人,而那女娃就是锦珏。这事后来再没人提过,而且藩王结亲本来就是忌讳,要不是你那天问起,我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