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了一下,不由地陷入了无尽的联想。
说起来,从一开始栖对修的印象就很不好,总是在试图向我证明这个男人不值得爱。好吧,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于是手指渐渐僵硬了,冷汗也从额头上冒出来——
难道,他真的是修的私生子?
……那这孩子不是该恨死我了?一出场就横刀夺他妈的爱什么的。
我老娘在旁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满脑子翻滚的都是这件事。如果他们真是父子,那孕育了栖的人是谁?这人在修的生命里占据了怎么样的地位,为什么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是觉得没必要提及过去,还是觉得没必要跟我提这些?
我纠结了。正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是活了这么久感情生活丰富度还比不上你一天朝高中生那人家不是白活了”和“尼玛这根本不可能按照他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血脉沦落在外受尽苦难”之间挣扎,忽然听到我姥爷的声音从餐厅里幽幽地传来。老人家放下杯子,淡定地说道:“斯特啊,你搞错了,小栖只是我一个故人的后代,跟我外孙肚子里的那个是两码事。”
无良大叔脚下一滑,扒拉着门框才没摔下去。我站在原地,嘴角抽搐两下——
这叫法,好凶残。
冯斯特挠了挠头发,回头冲我姥爷露出苦笑:“老爷子,您别这么叫成不成?要是我被叫惯了,忘了自己叫什么怎么办?”
我姥爷拈着胡须,笑而不语。管家站在他身后,正弯着腰给他满上杯子里的茶,我老子皱了皱眉,在旁低声提醒道:“老爷子晚上别喝太多,当心睡不着觉。”
管家手上的动作一顿,犹豫着该不该把剩下的半杯也给斟满了。结果他老人家动了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别有深意地感慨了一句:“没事,给我满上,我看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说完侧过头去,温和地嘱咐道,“小夜啊,还是再沏一壶茶过来招待我们的客人好。”
管家先生点了点头,恭敬地照做。
“老爷子你客气了哟。”冯斯特又挠了挠油腻的头发,咧着嘴在满脸胡子后笑了笑。
我发现这人只要一邋遢就会变得没有半分忧郁气质,完全就是一个以调戏他人为己任、热衷于朝全天下人耍流氓的中年大叔。他一边呵呵地笑,一边从门后往回走,那只黑色的大包在身后跟着一摇一摆,“好了,我就不逗你们家小朋友了。不用特别忙活,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修有没有醒,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就成——”
我姥爷笑眯眯地打断他:“行,那你就随便吃点什么。等我那群老朋友过来了,你也跟着一起会会。”
说话间管家已经沏好了茶,无良大叔噎了一下,默然地把那只黑色的包转回来搁在大腿上。在我姥爷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敢情这茶还不是给我泡的?”
“——儿子?”我老娘忽然伸手过来摸我的脑袋,“怎么了?傻乎乎的,在想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栖就在我身后,呼吸温热,却一直没有动静。
如果修跟他真像冯斯特说的那样,那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就为了报复?
我揉了揉脸,烦躁地扯松衣领,咬紧后槽牙。
算了,等人醒了直接问不就得了,在这里纠结个毛?
我姥爷跟冯斯特两人说话的时候,我老子一直没吭声,只把目光温柔地投过来,看着我跟我老娘。我们一直被摒弃在谈话之外,存在感不强,当他的目光落在栖身上时,立刻变得复杂难明。我刚刚平复的心又一咯噔,只觉得身后的少年已经坐实了私生子的身份,不然我老子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我可没说过这话。”
只听姥爷呵呵地笑了几声,我立刻移开目光,朝着他老人家看去。
只见他摸了摸胡子,露出年长者特有的笑容,说道,“斯特啊,毕竟你也算阿修半个长辈,这种时候由你出面调解,别人也不方便说什么不是?”
我竖起耳朵,感觉好像又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无良大叔跟修居然是亲戚什么的。
呃,而且看他一脸连胡子都遮挡不住的愁云惨淡,这事还十有八九是真的。
虽然觉得在这种家族秘辛大起底的时刻,会产生那么一种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的感觉。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最终战胜了理智,也顾不上好奇杀死猫什么的,只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八卦主角看。
说实话,Z级的蝎子跟超A级的狮鹫到底算哪门子亲戚,小老百姓我很好奇。
果然,就连当事人跟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只见他半抱着大腿上的黑色大包,自嘲道:“老爷子,我一跟废物没两样的家伙留在这里能顶什么用?何况当年他都没承认我是,毕竟是我亲手……算了。”
他陡然变得消沉起来,点燃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屋子里静了半天。
……我说,这就没了?
不由地回头看我老娘,嘴里低声抱怨道:“你们讲话怎么都喜欢讲一半留一半?”
她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捏起我那少了一截的袖子摇晃两下,回答道:“这就叫说话的艺术,等什么时候你能明白,你就长大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在她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口胡!老子明明都已经要当爸爸了,你们还把我当小鬼是想闹哪样?
我老娘还想说点什么,栖却在这时候收紧了搁在我腰上的手臂,慢慢地抬起头,用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声音说道:“……醒了。”
餐桌前,冯斯特像感知到什么一样,手指一颤,燃到一半的香烟连同烟灰一起掉在桌面上,在洁白的桌布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烧痕。他腿上搁着的黑色包裹跟着一阵乱晃,好像有什么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他皱着眉头,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影响,身体在椅子上一阵摇晃,手臂紧紧地揽住身前的包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包裹里的东西挣扎得更加激烈,三番两次想要脱离冯斯特的束缚,跳到外面来。他一手扶住额头,另一只手臂仍旧牢牢地抱住身前的黑色包裹,目光渐渐涣散。他怀里的东西最后用力一挣,摔落在地上,从大敞的包裹中滚出来,却是一枚黑色的蛹,表面萦绕着暗金色的花纹。
那蛹在地上滚了一圈,静止在餐桌前,两秒之后,忽然释放出大量的黑色雾气。我老子皱着眉,想要上前抑制这个蛹的异动,却被我姥爷伸手拦下:“没事。”
在他们身后,夜睁开了眼睛,眼中光芒明灭。
一连串的异变让我根本无暇思考刚刚那句“醒了”里面包含的意思。我抓着栖的手吸了一口气,急忙回头:“这是——栖?”
少年摇晃两下,软软地向后倒去。
屋里黑雾弥漫,砰的一声,冯斯特从椅子上摔下。他急促地喘息着,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了一段距离,靠近雾气中央的那枚蛹,声音嘶哑地叫道:“阿卡。”
蛹的表面像水纹一样波动了片刻,然后片片碎裂,一只幼小的蝴蝶从里面飞出来,力竭地落在地上,变成了黑发黑眼的小孩子。他背上长着带有金色纹路的翅膀,两条触角软软地垂落,半闭着眼睛,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冯斯特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老爷子,怎……怎么回事?”
我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栖,感到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不由地提高了音量问道:“姥爷,这是怎么回事?”
我姥爷坐在椅子上,目光似喜似忧。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到这目光里包含的意思。反正他老人家就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茶,别的什么也没说。
窗外深蓝色的夜空忽然变得明如白昼,我面色一变,将栖推给我老娘,自己冲到落地窗前,随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见天地间腾立起无数纯白的虚影,辉煌交织,盖过了城市边缘的璀璨灯火。无数飞行器腾空而起,向着空旷的平原飞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它们悬浮在城堡的周围,每一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身上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着朝圣的虔诚,垂手而立。他们身后浮现的虚影也同它们的主人一样,卑谦而恭谨,像漫天星辰围绕着这座古老的城堡。
冯斯特呻吟一声,力量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倾泻,代表原身的纯白虚影在空气中闪现。卡尼尔一直没有意识,身上的辉光却没有因此减弱,巨大的白色蝶影轻盈地舞动着翅膀,浮在冯斯特的蝎子左侧。
——这种事情,简直就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挣扎的意愿,选择了臣服。
我下意识地看向栖,他身后腾立的虚影却是一片模糊的光,没有形状。他微微睁开了眼睛,脸上闪过同某种力量抗争的表情,吃力地撑着地板想要起身。然而这抗争在修的身影出现在这个空间里的第一秒就沦为了失败。
修仅仅是站在那里,看上去都比之前我任何一次见他都要有压迫感。而伴随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会传来时空破裂的奇异波动。他绕过栖,绕过卡尼尔和冯斯特,绕过了我,迈出最后一步,消失在空气里。
月亮在云中缓缓移动,下一秒,银色的月光就穿透了云层,洒满寂静的大地。聚集在城堡四周的人们向着凭空出现在悬崖之上的男人低下头去,仿佛在用他们最虔诚的礼节,迎接来自远古的神祗。
51.非同类Ⅰ
风在旷野中呼啸而过,卷起漫天沙尘,深渊之下有月光在挤成一线的水面上浮动。白色的光晕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人们的衣袂在风里舞动,背后的虚影林立。我扒拉着墙壁站在落地窗底下,眯着眼睛看被包围在飞行器中间的人。月光如银,落在他的眉间发梢,衬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更加冰冷。
我慢慢地收紧了抓在玻璃上的手指。
这屋里总共就七个人,修一从城堡中离开,夜就跟了出去。倒在地上的三个人全都意识迷离,剩下我的姥爷跟父母都在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这一幕。沉默的空气中,修垂眼看向手链末端连着的水晶,唇边掠过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他的发梢仍然带着湿润的水汽,衬衫领口也随意地敞开,露出没有半点伤疤的胸膛,有水珠从发尾坠落,沿着他的颈项一路滑下。
姥爷控制着轮椅来到我身边,望着修所在的方向低声道:“到底还是醒了啊……”
风沙漫天,天地间那些高大的虚影不断地散落又重新凝聚。
我根本无暇顾及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修看。我从来就没看透过这个人,等我能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估计得等到下辈子。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聪明的家伙,不懂得揣测别人的想法。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一直是靠着一身蛮力在别人的世界里横冲直撞,高兴了就大笑,不高兴了就找人打架。那段时光,想想都觉得单纯,大家都只活过了这么一点岁数,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进化,evolve-key,虫族。
明争暗斗,怀孕,私生子。
……所以说,贼老天你为毛要这么对我?小老百姓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是招谁惹谁了我?
这时像是感知到我的视线,修敛去了那种透着一股危险气息的笑容,深邃的眼眸轻轻地扫向这个角落。
视线交汇的瞬间,我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倾身靠近玻璃窗。
光影交错中,他眼角眉梢的线条渐趋柔和。
我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玻璃上移动手指,试图触碰正站在十几米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人。
……如果没感情,这世界肯定会美好很多。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不在相同的高度上。
所以到了今天,我已经show hand,他却还没有放出一个筹码。
就像现在这样,他只要稍微对我露出温柔的表情,我都会有“这样就好了,不奢望太多”的念头。
目光交错片刻,修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我却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风中,他薄唇微启,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伸出右手,从掌心喷薄出强劲的气浪。朝圣般的画面被打破,众人如梦初醒地抬头,连带着房间里的三人也逐渐恢复意识。我回头看了一眼,栖正好从地上撑着身体坐起来,表情阴晴不定。
冯斯特跟不知为什么变回了幼年体的卡尼尔却没能这么快摆脱影响,两个人努力了半天也没能成功动弹,最后还是我老子跟老娘看不过去,动手把他们扶了起来。卡尼尔小正太的眼睛是全然的黑色,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翅膀上光芒黯淡。没多久就抱成一个团,周身弥漫出黑色的雾气,重新变成了一颗蛹。
我老娘看了看不能动弹的冯斯特,叹息着弯下腰去,把卡尼尔变成的蛹抱起来放到他腿上。冯斯特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努力地将手心覆到了那颗蛹上。我老子上前环住我老娘的肩,视线落在那颗光华黯淡的蛹上,问冯斯特:“怎么会这样?”
冯斯特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面露无奈:“进化走了点岔路,又受了挺重的伤,就退回来了。我在峡谷里找到他的时候,差点没被这小子吓死,只剩最后一口气在吊着,周围还有四五只虫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才接下去,“臭小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屋子里又静了,只有他劫后余生的叹息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我想起阿奇说的那番话,卡尼尔会搞成这样,肯定跟他老师脱不了干系。好像说是要为他报仇什么的,这是要报什么仇?卡尼尔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的,过了一段时间冯斯特才知道自己的学生又去给自己复仇了,这才追了过去。我出事的时候这俩人不在亚特兰蒂斯,估计就是在那峡谷里玩绝地大逃亡。
想不明白这里头牵扯到的东西,我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城堡外。被不知名的力量召唤到城市之外的人们从类似于梦游的状态中清醒之后,纷纷神情激动地朝站在对面的守护者行礼,嘴唇一开一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皱起眉头,想靠近一些听清他们的话,面前的玻璃却开始剧烈地震动。我心头一颤,后退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人们嘴唇开阖的频率越来越快,修静默地立在风中,用右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大部分人都停下来,只有小部分依旧神情激动,甚至凭借了自身力量离开飞行器,突破人群阻隔,想要朝置身最中央的修靠近。
见他没有阻止,人群开始骚动。
有几个人终于来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却不敢再靠近,只是单膝跪在他面前,一脸崇敬激动地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还会挥舞自己的手臂,不停地号召身后渐渐朝着城堡方向聚集的同伴。我虽然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说话,却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激烈情感。然而修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忽然,一个金发女性从人群中扑向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哭泣尖叫,一边抓住他的裤脚。众人眼中流露出同情和不忍,似乎有些害怕修会发火,只是出于敬畏,没人敢上前将她拉开。她的音量肯定不小,但我还是一点也没听见,只能感到掌下的玻璃窗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在她颤抖着伸手指向这个方向的时候,轰地一声炸开,变成了粉末。
与此同时,一种柔和的波动从我的身边掠过,就听见我姥爷说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的,激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嘛。”
然后光球就从这个窗口开始膨胀,最终将整个城堡都包裹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