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人……?”
“嗯,她在国外,有妖兽照看。”这是岛上所有人类对外的一致说辞——有条件卖身——非人种族防人防得可厉害。
对方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色,还想说什么,被同伴扯了一下,那个女人就闭了嘴只挺好看地冲他笑着,后头三个人则嘀嘀咕咕议论起来。
邵年华礼貌地笑笑,也不多理会,径自转身走了,想着明儿遇见银月得报告一声——和欧一样,银月也很低调地躲起来了——然后在海市上转了几圈,看看热闹,向卖琥珀的松鼠先生许诺了一笼松子玫瑰糕,换了块金灿灿亮闪闪的夹着碎金箔的琥珀,溜溜达达向家走去。
欧一吃饱就回家等着了,不能出去好不耐烦,无聊得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弄得家里到处都湿淋淋的,这会儿听门一响就撒着欢扑上去了,又亲又抱好一顿蹭。
邵年华偶尔会有种自己养了条大型犬的错觉,热乎劲儿一上来干脆就和他在地上翻滚作一团了。
正滚得欢,欧忽然把邵年华按在地上,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来,在屋里扫视一圈,鱼尾啪地一甩,然后就见本来啥都没有的空气里咕咚咚滚出一个人来,被抽得一脑袋撞到墙上。
邵年华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今天刚才小个儿男人么!俩眼瞪得牛大,指着欧变了调儿地喊:“人……人!”
还没“鱼”出来呢,欧指尖弹出锐利的长甲,一拧身就是凶悍的一爪子,脸上一道横过半个脑袋,胸口一道深可见骨,脖子上一道正正划开颈动脉,干净利落就没了声,猩红的血液喷溅开小半个客厅。
邵年华就愣了,脑子里最先的想法居然是:爪子挺利啊,以后来帮我切肉得了。
欧也有点愣,收起带血的指甲有点心虚地在地板上擦擦,回过头很是懊恼地对他抱怨道:“味道好臭……”
饶是邵年华行伍出身,对着这么一滩血呼啦碴也觉得犯恶心,去拿了湿毛巾给欧擦干净手,想了想,觉得这种事儿还是该交给银月来处理。
欧乖乖靠在邵年华怀里,仰起头发出一声模糊的低鸣,人鱼之间远距离交流的声波他听不见,但能知道这一声的意思:我家里有个死人。
过了一会儿,欧侧耳听了听,表情松快多了:“银月说街坊邻居多得是不挑食的,叫个来帮忙的就行!”
邵年华便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强烈违和感,绕过地上那一大滩血迹,打开本来就没关严实的大门冲外面喊了一嗓子:“有吃人的么?这儿有个新鲜的!”
喊完不多时,眼前一花,就见门口蹲了一溜儿长得跟白老虎一样的妖兽,一个大的带了四个小的,从高到低整整齐齐蹲了一排,五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邵年华侧过身,让这一家子排着队进去了。
大个儿的老虎啊呜一口把死人叼起来,冲屋子里俩主人稍微点头致意,就脚步轻快地颠儿出去了,带着斑纹的长尾巴还心情颇好地摆着正反S型。
屋里留下的四个小的,埋着头撅着屁股认认真真地舔地板上的血渍,最小的那只才比邵年华鞋子大一点儿,身上斑纹还没长清楚,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磕磕绊绊的不小心就一跟头滚成了个球儿,这会儿也跟着哥哥们呼哧呼哧舔得老卖力,弄得邵年华怪不好意思的。
努力了半小时,四个小家伙把地板舔得清洁溜溜,又排着队在邵年华脚边上蹭过以示感谢。邵年华被小老虎顺滑细密的皮毛蹭得痒痒的,蹲下神一个个摸过去,小崽子们也很给面子地顶着老虎脑袋往他手心里蹭,逗得他直笑。
欧拍拍尾巴,眼睛转了转,对四只小白老虎说:“这个人肯定不是自个儿来的,跟他一起的人也都可以吃!都给你们了!”
这话一出口,四双本来就亮闪闪的大圆眼睛更多亮了二十瓦,迫不及待地回家报信去了。走路的时候四只列一纵队,脚步颠颠儿的,长尾巴甩啊甩,跟他们老子一模一样。
而身为人类的邵年华,直到今天大半夜里,被欧捅得快神志不清的时候才有点恍惚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干了些了不得的事情呢?
只不过这点儿念头还没仔细想出个章法来,就又被捅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散哪儿去了。
4.
大海龟交了个新朋友。
欧大早上出门捕猎的时候顺路探望老邻居,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老大的蛤蜊。
真的特别大啊!有四五个大海龟那么大!
蛤蜊的味道可好了,就是太小,吃起来老麻烦,捞着了多半都是带回去给邵年华炖汤了。
可是这个这么大个儿啊!欧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围着转了两圈,有点烦恼这么大的要怎么给端回去。
“你在干什么?”大海龟看着他傻兮兮地转圈圈十分不解。
“这个!好吃啊!”欧一脸荡漾地指着蛤蜊,上下比划着要从哪里下手才好搬。
“住手……”海龟先生无力了:“那不是蛤蜊,不能吃……”
“不是蛤蜊?那是什么?”
“是蜃。”
“是甚?”
“对。”
“???”
蜃恼了,张开盖子一口水喷出去,把欧冲开老远。
欧兴冲冲地游回来:“原来是扇贝啊!”
“不是扇贝……是蜃……”
欧奇怪地看着大海龟:“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
蜃忍无可忍地开口了:“我是蜃!”
“会说话啊!”欧吓了一跳,随后莫名其妙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是蜃啊!”
“到底是甚啊?”
“……”
蜃愤愤地闭上壳不理他了——和这熊孩子说不清楚!
欧凑过去敲了敲他的壳:“那你有珍珠吗?”
“没有。”大海龟帮他回答了。
“哦。”欧立刻就没了兴趣,放手捕猎去了。
银月把鱼缸敲得梆梆响,板着脸训道:“你就不能少惹点事?海市的守卫都要招惹!吃吃吃就知道吃!海市的简介册子没看吗?!”
喘了口气,银月想起来人鱼不识字,简介册子是发给人类看的,只好调转火力:“邵年华!你没给他念过吗?!”
邵年华表示他躺着也中枪。
“那到底是什么啊?”
“是蜃啊,海市的守卫。”银月和邵年华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不知道守卫是甚啊。”
“你这不是知道了么。”银月皱起眉毛:“以后少招惹别人。”
“我知道啥了?”欧依然一头雾水。
“那是蜃!”
“是甚啊?”
“对啊。”
“啥?”
“……”银月尾巴用力拍了几下鱼缸,绷着脸直接走了:“邵年华!管好你家破孩子!”
“???”欧。
“……”邵年华。
“我是蜃,这很难理解吗?”
“不会,大家都知道你是蜃。”大海龟耐心地安慰他郁闷的朋友。
但是蜃依然很郁闷。
番外三
隔了许多年,邵年华再次提交了离岛申请,因为邵妈妈过世了,他要去接骨灰安葬。
“我也要去!”欧拽着他的衣服不撒手。
“你还想再晕一次快递吗……”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欧在霞家里滚来滚去。
“想都别想!”霞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
人鱼在海市的管理员五十年一换,银月二十多年前就欢天喜地地回深海老家去了。这一任的管理者是一条橘红色的雌性人鱼,笑起来温柔又可爱,但是远远没有总是板着脸的银月好说话。
对了,霞是珊瑚的妈妈。
邵年华离岛的时候,欧十八相送追在后头跟了一路,哭得眼睛肿起来跟桃馒头一样,还嵌着块猕猴桃干,最后还是被霞抓着尾巴拖走的。
邵年华躲在船舱里捧着小心肝长吁短叹——他不敢上甲板,唯恐看到欧哭得可怜兮兮一心软就舍不得走了——虽然他只离开一周而已……
要说起来,欧上一次掉眼泪还是因为吃不着饺子撒娇耍赖呢。
三天后,澳洲的飞机如期而至。
妈妈的丈夫杰森,在邵年华印象里是个棕色短卷发的高大男人,性格温和却总带给他压迫感,然而现在已经是个佝偻的、满脸皱纹的银发老人。
“你看起来还年轻得像个小伙子一样,她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杰森眼神温柔地看着手里雕花的骨灰盒,爱惜地一遍遍抚摸,舍不得给他。
邵年华安静地陪他坐着,听他絮絮地说有关妈妈的过往,老人沉浸在回忆里口齿并不清晰,要听清很费力,但他并不介意,耐心地听着。
其实他和杰森拢共也只见过两三回,根本连长相都认不清楚,但只因为一个共同爱着的人,两个陌生人之间似乎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除了骨灰之外,杰森还带给他一个手提箱:“这是你这些年送来的礼物,都是很好的东西。”他有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留下了几样她最喜欢的,剩下的还给你,都是很好的纪念品。”
邵年华疑惑地接过箱子,这些年来他和妈妈只有电话和邮件上的通讯往来,汇款也全是银行转账,从未互相寄送过东西。
打开箱子,里面码放着不少中古式样的黄金制品,每一件都有精致繁复的浮雕纹路,嵌着大块的宝石,有烛台有杯子也有各式首饰,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她很少用得上这些东西,但是很喜欢,经常拿出来看。珍珠都放在下面的盒子里,保存得都很好。”
“每年收到礼物,我就知道,中国的年要到了。她也由此知道,你过得很好。”老人笑起来:“当然,她也过得很好。我们都很幸福。”
邵妈妈的故乡其实在福建,但她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进南海。
邵年华的父亲也是死在这片海域上。
邵年华和杰森并排站在船舷边,看着海风和海浪将骨灰带去未知的地方。
船轻柔地摇晃,浪花拍打在船身上,与海风一起揉成节拍,应和着一段若有若无的旋律,在耳边回荡徘徊。
海面下银蓝色的鱼尾一闪而过。
邵年华心脏狂跳起来,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却似乎根本没人注意到有任何异样。
“今天天气真好,和她一样温柔。”杰森微笑着,泪水沿着眼角的皱纹滑到太阳穴附近才落下。“我立了遗嘱在律师那,等我死后,麻烦你将我的骨灰也洒在这里。我们的所有财产,包括你这些年寄给她的钱,都会捐给基金,我想你并不在意这些,对吗?”
邵年华点点头,将老人送回船舱休息。再回到甲板的时候,隐隐约约的旋律还在盘旋,却找不到人鱼的踪迹了。他吹了一会儿海风,回自己的舱房拿出那个手提箱,将里面的黄金制品取出来,一件一件扔回海里,珍珠也全部倒掉,直到箱子里只剩下隔离减震的泡沫盒子。
等我撒在这里的时候,会是多少年后呢?邵年华想。但是到时候我一定是和欧混在一起的,谁来帮我们撒呢?
要是没人撒,就一起盛在盒子里也行。
回到海市,船还没靠岸,欧就跟炮弹一样撞上来,搂着邵年华的腰死活不撒手,一脸委屈活像好几百年没见了似的。邵年华没法,只能让他就这么抱着,自己一步步挪回家去,跟拖了个大麻袋一样。
“你不是去接妈妈了吗?”
“嗯,她回到想去的地方了。”
“胡说!你把妈妈扔掉了!”欧瞪着他控诉道。
“……”
“不过你不用伤心。”欧从鱼缸边上摸出一个嵌着宝石的金杯,献功邀宠地捧给他看:“我帮你找你回来了!”
精致华丽的杯子里放着灰白色的不规则碎片,盛了大半杯,下面有不少还是湿的,浸成了脏脏的黑灰色。
“……”邵年华接过杯子,摸摸欧的头发,说:“谢谢你。”
番外四
很久很久以后,长得连计算时间都麻烦,海市的小岛换了三个,旧的都被海水淹没了,海市的管理员也轮换了十几个。
身居桃源,不晓春秋。
欧的头发和鳞片都褪成了浅蓝色,还是非常漂亮。他有好些年不再发情了,最近越来越不爱动,捕猎的热情降低了不少,反倒越来越喜欢熟食。撒娇粘腻缠着人不放的劲儿倒是更胜以往。
邵年华依然是最初的样子,几百年都没变过,只不过被时间揉啊揉,性子就像海滩上的细沙,越发温和圆润了。
虽然自己没什么变化,但邵年华却可以感觉到,人鱼在快速地衰弱下去。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拿着小勺子给欧喂鸡蛋羹,欧搂着他的脖子,尾巴绕在他身上,吃得眉开眼笑。反正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还住在海南的时候听别人说过一句话,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莫名贴切:
洒家这辈子值了。
邵年华忍不住笑出声来,手一抖,蛋羹就从勺子里滑下去了。
欧张嘴咬住勺子,不满地说:“认真一点!”
结果邵年华更想笑了。
欧用尾巴拍拍他,抢过勺子,嘴巴凑到碗边上,别别扭扭地抓着勺子把蛋羹往嘴里拨。
吃完了,邵年华把碗放到一边,给他擦擦脸,然后拿出刷子帮他清理头发。
欧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蹭蹭:“我要吃包子!”
“好。”
“要章鱼馅儿的!还有蛤蜊!”
“今天没有章鱼啦,都卖掉了。”
“我明天多抓一点,不许卖了。”欧用爪子捞着邵年华自己剪得七零八碎的头发玩:“那今天吃炖肉!”
“好。”
清理完头发和鳞片,欧在邵年华脸上亲了一口,搂着他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撞到墙上才停下来,有点兴奋地说:“过两天海里有人鱼来接我们!你要穿好看一点!”
邵年华一愣,然后笑着亲亲他:“好。”
邵年华本想穿白衬衫和西裤看起来正式一点,但是欧坚持要他换上“最好看”的浅蓝色T恤和大花沙滩裤,脖子上还给挂了一圈花环。
于是邵年华只好哭笑不得地打扮得像一个实打实的海滩观光客一样出去了。
海市现在的管理员叫做星曜,是一条看起来很纤细的银灰色雄性人鱼。他干脆地扔掉了邵年华带来的的潜水装备,塞给他一颗珠子,附带说明书一张,上面写着:用法:舌下含服,可供水下呼吸,每5g支持约6小时,消耗完请及时补充。备注:请勿吞食,请勿用鼻子呼吸。
还挺高级……邵年华掂了掂珠子,觉得舌头会好累。
星曜送了他们几千海里,来接他们的人鱼很多,珊瑚一家都在,银月和珍珠也在,海市的历任管理员都来了,还有不少邵年华没见过的人鱼。
队伍排得很长,大家放满了速度游向人鱼族群的深海墓地。
海水中的光线逐渐微弱,到后来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无边的黑暗和远远超出人类身体能接受范围的巨大水压让他觉得非常难受,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管里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