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周围在皇宫走,时常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个问题,原来听课的还被分成了小组,届时会在殿堂上互辩指摘,说出对方论点中的不妥之处。因为要当着官家和诸位大臣,许多人觉得该以此挣个好印象。
到了晚上,众人在大殿坐了。各个小组轮流出谋划策,能让伙计干坏事的方式真是花样繁多:什么美人计,回扣,卧底费,敲诈,诱他去嫖赌……而能让伙计真心工作的手法很有限,多是什么道德教育,加薪,年底红利等等。至于当来人与伙计不和,伙计如果因此而不接宝物,慢待献宝之人,许多人说要有个店主方面的人监督着,或者让所有的来人都能联系上店主……
对能让伙计干坏事的那些招数大家没有什么批评,反而是那些能让伙计真心工作的策略饱受指摘,比如道德教育很可能没有什么用,弄不好教出了一个伪君子,比如一味加薪更让伙计变得贪婪,陆秀夫甚至引用了古语证实:犯罪的根源不是贫困而是贪欲。比如年底的红利会让珍宝店的收益受损,店东不会高兴。……而大家都同意当献宝的人与伙计有冲突时,伙计为了自己的面子十有八九会把献宝的人踢出去。当有人来抢劫珍宝店时,如果伙计能逃命,大概不会抵抗,因为命是自己的,珍宝是店东的,死到临头,保命要紧。
李越知道这是著名的“代理理论”,先是被运用在企业的金融管理上,后来被衍伸至其他领域。这个理论诠释了作为代理的人们有与所有者(可以是股东,也可以是国家或者人民)不同的私利时,个人的利益在现实中可以轻易代替所有者的利益,虽然这个代理人实际是为了所有者工作的。
最简单例子可以是:到了下班时间,有前来购物的人,虽然顾客也许会花一大笔钱,这对店主有利,但不会对店员有利,若没有奖励机制,店员会以要关门等理由把顾客赶出去。而如果是店主在,则会高兴地延长一段时间,容顾客采买物品。
殿堂上,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能保证伙计全心全意地为店家着想,最好的方式还是店家直接坐店。赵宇听了议论,表示完全同意众人的议论,似乎是随意地说道:“看来,真正好的伙计必须是店家,拥有珍宝店的主权才好。”
董义非常灵敏,说道:“对呀,如果我是店主,又真的富裕,那就把珍宝店分那么百分之一股给伙计也没什么,不比天天提心吊胆的好?”
周围人都连声赞同,董义兴奋地站起来,对大家抱拳施礼,惹来一片哄笑。
赵宇笑咪咪地等议论声停了,说道:“好,现在,我们看看这个碗。”他把一个碗扣在桌子上,将一个小球放在碗底,问道:“如果我现在推动这个碗,这个球会如何?”
前面的人大声说:“球肯定会掉下来!”
赵宇问道:“是吗?”用手一推碗,球果然就掉下来了。赵宇惊讶道:“你竟然是对的!”大家一阵笑。有人拣了小球递给赵宇,赵宇又把碗翻过来放好,把球放里面,再问:“如果我现在推动这个碗,这个球还会掉下来吗?”大家都笑着摇头,赵宇像是不信一样,使劲来回推动这个碗,里面的球没有蹦出碗来。
赵宇点头叹息道:“你们竟然又对了!”众人又笑。赵宇背了手,大声说:“我们今天继续讲中国史。请把一个王朝看成方才那个球,想想它是怎么掉下来的。”一片笑声,赵宇又说:“哦,方才那个案例,诸位可以想想如果那个珍宝店是一个国家,而伙计都是官吏,又会是如何?”殿中霎时死寂,董义脸都白了,董平稳如泰山的身体一颤。
赵宇像是没注意到人们的反应,开始讲历史。李越发现赵宇是以时间顺序,中西对比着讲历史。西方历史多陈述,而对于这里人们熟悉的中国历史,赵宇则是从后代研究结果方面分析一个朝代失败的原因,不是古代人们专注的什么失德祸水等空泛的理由,而是从道德理念如何失去民众的普及,官僚机制如何逐渐失去效率,民众的利益如何无法保持,各方势力的短长等方面进行分析,清晰地展示了中国历史一次次的自我重复。这里的人们对中华历史毫不陌生,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非同儒家理解也无道德裁判的历史剖析。如果对西方历史有人还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的话,对自己熟悉的中华历史,无人能否定赵宇的讲解振人发聩。最让人们心惊的是,在赵宇的评判中,皇帝的作用就如其他势力一样,是推动历史巨轮的一个部分,而非全部,更经常的是没有起到好作用,这与董仲舒的“天授神权”“君权至上”什么的可不是一个路数。
李越知道赵宇在把大家往哪里引,抱着坐山观虎斗的态度看了一节课。他现在明白了赵宇为何在人前高调做那些事,如果赵宇不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现在站在这个讲台上,说不了三句话大概就被人嘘下去了。他已经不再分析赵宇的步骤了,他有些怀疑赵宇如果不算计点儿什么,是不是还知道怎么行事。
第二天董义黑着眼圈来找李越,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左右看看,坐到李越身边,看着李越正给一副世界平面图上颜色。李越自然用的是中国在中间位置的图,每个国家的世界地图都是把自己的国家放在中央部位,这点儿虚荣大家都有。可关键的是知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才成。
董义半天没说话,见李越直起身,换颜色,才期期艾艾地问:“二哥,哥哥不会怪我吧?”
李越不解地问:“怪你什么?”
董义支吾着:“就是……我昨天……说把珍宝店……给伙计点儿股……”
李越给笔蘸色,问:“这又怎么了?”
董义小声说:“哥哥不会以为……我要他把江山社稷……给别人什么的吧?”
李越明白了,笑着问:“如果不知道珍宝店是国家,如果真的是你家的,你会那么做吗?”
董义四下看看,小声道:“如果我家大业大,会呀,这样是最省心的啦,不然总给防贼似的防着伙计,谁受得了?”
李越叱了一声:“那不就行了?人要敢于坚持真理。”
董义吓得扯李越袖子:“二哥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我什么都不想坚持,就想好好过日子。”
李越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敢叫他哥哥,还不知道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继续上颜色。
董义安静了会儿,又问:“你怎么认识哥哥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李越笑出来:“现在问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
董义着急地说:“真的真的!快告诉我,哥哥对你怎么样?”
李越摇头:“他对我特别不好,老欺负我!话里话外总说我傻。”
董义极小声问:“哥哥没有猜忌你吗?就是你,我哥用的那个词儿,功高盖主?”李越驾大鹏,当虎精,常常不在战场,肯定给赵宇干了好多见不得人的事。
李越想起太空中那个气势汹汹的小行星,赵宇不愿与他细谈对策,大概还没有放弃把他甩了的心思,一时气愤起来,站起来说:“他总看不起我!还功高?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能得到他的重视!还盖主呢!他根本不觉得我盖了他的脚面!我跟你说,董义,这个人最可恶,你对他多好,为他做了多少事,到真有危险的时候,他还是玩心眼不带着你,根本看不起人!一点都不尊重我的选择,总想自己当英雄,我最恨他这一点!”
董义半张着嘴,皱眉想了会儿,觉得两个人没说到一起去,再次努力道:“你是在哪里遇上哥哥的?”
李越泄了气,重新趴下来上色,说道:“我如果跟你说我从月亮上把他接下来的你也不信,别担心了,出去玩吧,我得把这张图弄完,他今晚要用。”
董义同情地看了李越一眼,告辞道:“我去给你拿午饭,哥哥总说一个人两个菜,你饿不饿?我偷偷多给你拿点儿?”
李越说:“一个人吃饭最没意思,一会儿我去找你们,一起吃。”董义高兴地应了一声走了。
等到三月上旬,赵宇启程去泰山祭祀之前,他已经把世界和中国历史都讲到了蒙元南下侵犯南宋之时,襄樊失守,蒙元顺长江而下。除了历史,他还介绍了世界的除了佛教外的几大宗教和分布,西方的重要古典哲学理念,几大古代文明的辉煌之处和衰落。另外还讲解了星球的从产生到灭亡的过程,宇宙的基本知识。有关宇宙方面的知识按理说是最难让人相信的,可也许这正是赵宇的专业,他讲起来格外动情,让人无法提出任何质疑。
李越担心着太空中那个已经成为警告的危险,时常心不在焉。但是赵宇却一直坚持讲课,李越怀疑赵宇是知道自己不可能领着大家了,就尽量把知识留下来。这其实也是蒙元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作为一个横跨了欧亚大陆的民族,蒙元并没有为中原带来多少有关欧洲的知识,相反,欧洲却从蒙元带去的东西和信息中借鉴了大量中华的发明。蒙元对中原的态度是掠夺性的,大量汉族工匠被征兵远行,把火药和活字印刷,包括风筝,都传给了欧洲。欧洲在看到中国的风筝后很短时间内就发明了滑翔机,至今美国航天博物馆中还有一句话,承认人类首先飞上天空的是中国的风筝和烟花。可惜中国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停止了进步。
到了北平的大军和随军百姓多数留在了北方,有些还将北上往边界处驻兵屯田。而叶铭坚持带着十万精锐部队,护送赵宇去泰山。
三月已是春天,处处山桃花开,嫩草星布。李越与赵宇的大军在北平分手,自己又单独回了飞船。飞船中的扫描警告没有改变,这次还给出了撞击时间,正是明年一月,同样的时间,历史上那个隆隆响的陨石落在了厓山行宫旁。虽然李越猜对了,他一点也不高兴,根本不想深入研究,就又回宜兴见了阿卓。孙小官人已经北上了,李越带着阿卓和孙小郎在春天的郊外放了风筝,抖了空竹。到了与赵宇约定泰山相见的时候了,才离开宜兴。
第108章
这次,为了让赵宇能回趟飞船,李越尽量把飞船停在离泰山那条登顶道路近些。
泰山是中国五岳之首,古名岱山,又称岱宗,此山经常是皇帝设坛祭祀祈求国泰民安和举行封禅大典之地。封禅是古已有之的礼仪。按照《史记封禅书》张守节《 正义 》解释:“ 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第一个在此举行大规模封禅仪式的是秦始皇,在泰山封禅祭祀被人认为是天神必将赐予吉祥的“符瑞”,表示帝受王命于天,向天告太平,对佑护之功表示答谢,当然更要报告帝王的政绩如何显赫。封禅的种种目的与象征,都包含着一层更为深潜的意识:沟通天人之际,协调天、地、神、人之间的关系,使之达到精神意志与外在行为的和谐统一。
汉武帝多次泰山封禅,并立出了皇帝能来封禅的三个条件:要能开疆辟土,有非常的成就,要能天下长治久安,要有祥瑞出现。唐代有几个皇帝也进行了封禅大典,到了宋代,只有宋真宗进行了封禅,从此之后,帝王到泰山只是祭祀不再封禅。
李越满怀心事从山中僻静处走出来时,只见泰山前千军万马,挤得结结实实的。李越找到了中军处,看见孙小官人正高兴地与大家寒暄。李越走过去,众人上前见礼,李越问孙小官人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听了课了吗?”
孙小官人有点沮丧地说道:“我是和文丞相他们来的,同行的还有秀王赵与檡,好多朝臣,一路慢腾腾的,到的时候官家已经开始斋戒了,现在都七天了,一直什么也没讲,不知官家还会不会讲课?”
苏华过来说:“肯定会,官家总共讲了九十次,还有十次呢。”
李越想起赵宇让他准备的那些图画和模型,说道:“下面讲的可会很精彩,保证你们不会睡觉。”
孙小官人振奋起来:“太好了!”
董义伸头说:“二哥,我可从来没睡过觉!你睡过吗?”
李越心说我当然会睡,这些都是我知道的,但只支吾了一下,忙告辞让董义带他去见赵宇了。
山脚下的殿堂里,赵宇正指挥着慧成慧达等几个和尚还有方笙小知道在木头地板上铺席子,然后拼接上一串矮桌子,还让人在后面靠墙处堆了枕头和被褥。
大家见李越来,自然又是一番招呼,董义问道:“哥哥这是在干什么?”
方笙回答:“今晚官家要请文丞相他们一同晚宴。”
董义皱眉:“哥哥,斋戒之中一起吃饭,那不就是一起吃青菜喝白水吗?您不会让这成为新的宴饮标准吧?”
方笙说:“那大家不和慧成他们吃的一样了?”
慧成合掌念佛道:“善哉,此乃造福之举。”
董义说:“谢枋得大人也来了,我听孙小官人说他运了了好多给养,咱们不那么缺东西了,您怎么节俭成这个样子?我得去跟孙小官人说说,商量些对策。”转身跑了。
布置好了,大家都出去了。赵宇坐在地上,舒服地倚着靠枕,拍了拍旁边席子对李越说:“坐下吧,别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越愤然道:“谁愁眉苦脸了?!”一边在赵宇身边坐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赵宇笑着问:“又怎么了?”
李越说:“那个小行星,就该是在明年一月……坠落地球。”
赵宇嗯了一声:“你不敢说撞击?”
李越觉得被挑衅了:“如果真的是同样的那颗,就应该不是撞击!而是坠落!”
赵宇从善如流地点头:“当然。”李越等了半天,赵宇再不开口。李越觉得又被轻蔑了,气呼呼地问:“你怎么就这么悲观呢?”虽然赵宇做了那些计算,但是李越总觉得不到最后关头,都无法确定。他与陆敏就是这样走了一路,但他还是不接受教训。
赵宇一抿嘴角:“对于悲观主义者,生活充满惊喜。对于乐观主义者,生活里总有失望。”
李越叹着气躺倒,看着周围的摆设,无力地问道:“你这么干行吗?”
赵宇带了讥讽说道:“对于你,时间并不紧迫,至少也还有一百多年。可对于我,只有这几个月了,行不行,我都得这么干。”
李越侧身看赵宇,说:“赵宇,我小的时候就是在家里学校里折腾,造成个混乱什么的。如果不把东西打乱了,我就觉得没有尽到我的责任。我现在发现,你要干的比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自然厉害多了,但都逃不过一个‘折腾’。你肯定这不是因为你小时候没有反够了,现在其实在弥补你的童年?”
赵宇半眯了眼看李越:“如果说到弥补童年,也许你该好好补习一下那些基础知识,因为很显然,你小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讲。这样吧,你就当我的后面十次课的讲解员好了,从今天起好好备课!”
李越抱头滚开去,“算我没说还不行吗?”就知道这个人只能赢不能输,小心眼的家伙。
晚饭时,赵宇与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李庭芝赵与檡姜才在席子上盘膝而坐,李越陪坐。饭食极为清淡,就是白饭和几个青菜。这时还没有豆腐,李越吃得口中无味,满嘴都是嚼不烂的菜叶,心想如果这次他逃过了小行星的残害,一定要做出豆腐,高价卖给斋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