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伸手紧握住慧成的手臂,才制止住了自己想鼓掌的冲动。
赵宇收了笑容,漠然道:“任你巧舌如簧,还是不行。请君离开吧。”
乞丐似是低语:“明明没了赶我走的理由,为何如此坚持?难道是没有容人之量?”
赵宇平静地回答:“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乞丐问:“那什么有用?你该不会让我求你吧?”
赵宇咬牙:“求也没用。”
乞丐洒脱地说:“其实,如果你能让我跟着,求你,也无妨。”
赵宇打断,“我不想让你跟着,你不必费心了。”
乞丐停了半天,才对赵宇缓慢地说:“你可敢对我讲明为何不让我跟着的真实缘由?”
大家都等着,可赵宇闭紧了嘴,再不说话。李越笑着对乞丐说:“自然是觉得你太霸道了,他不买账。”
乞丐一听,退回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说道:“吾一见官人风采,就为之折服,真心相投,不能自己。如有冒犯官人之处,万望恕罪!从今后任由官人调遣,为君出生入死,绝无怨言!”
李越马上接着说:“看看,看看,赵宇,咱们不能太逼着人家了,是吧?我觉得这位大哥挺好的,就和我们走在一起又怎么了?是吧?他都说听你的了。”
日后李越总想起赵宇对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生出的排斥感,常感慨人的本能实在是先于思考的。可此时,李越并不明白这些,只觉得赵宇如此拒绝有些奇怪。但他也知道这个人在前面用各种方式挑战赵宇,展示了自己的尊严,才让他最后的臣服显得格外可贵。这时就该借势接受他,不然,惹怒了这么一个人也是不明智的。
慧成看来也想到这一点,对乞丐说:“这位施主,如果真想与赵官人同行,除了要听从赵官人的指挥,还要保守赵官人的秘密,另外,还要语言粗鄙。”李越忍不住笑,慧成真是古板。
乞丐点头道:“正合吾意,理当责无旁贷。”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粗鄙。
慧成看赵宇,赵宇则看一眼已经趴在箱笼上睡着了的阿卓,说道:“先休息吧,一夜奔波,大家都累了。”说完提起地上的蓑衣穿上,戴了斗笠,又走进了雨里。
小知道长出了一口气,对乞丐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呀,你知道,这么和赵官人顶嘴。”
乞丐像泄了气一样,倚着柱子溜坐到了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这样,就会被他赶走了。”
李越有些好奇:“你干嘛这么坚持要跟着赵宇?”
乞丐一头栽倒在地,李越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隔着一层乱发都能摸出是滚烫的。李越赶快打开箱笼,找出个常见病胶囊,往他嘴里塞了。让慧成帮助,把这个人放平了。赵宇回来,李越说:“你看看,这个人发着高烧,在雨里跟我们跑了一夜。”
赵宇看了一眼乞丐,不在意地说:“这是他的后招,苦肉计,被你挡着了,没来得及使出来。”
李越摇头:“赵宇,大哥!咱们不能这么狠心呀。人都昏迷了,这苦肉计也太苦了,你能使出来吗?反正我不能。”
赵宇自己去找干粮和水,对李越说:“他又没死,有什么可急的?一会儿大家都睡了,你给他治治不就行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该学会不要为小事烦恼。”
就因为我表示了点儿同情心,他就这么教训我!李越耷拉了肩膀,对慧成说:“他就知道欺负咱们这种老实人。”
慧成悄悄看一眼赵宇,小声说:“不是欺负,是……是重用。”赵宇方才没有胜出,心里肯定有火,可不能让他把火撒在自己头上,李越和他最近,还是让李越独自承担吧,阿弥陀佛。
小知道点头:“对对,我其实挺想被重用的,你知道,赵官人从来不重用我。”小官人还让我送过一次笔墨呢,赵官人从来没指使过自己,日后怎么对别人说?
李越皱眉:“你们都被他……”
赵宇一眼看过来,李越说道:“那个,我也饿了,小知道,把吃的和水给我递过来!”让你看看什么是重用!
第26章
等乞丐再醒过来时,白天过去,已是黄昏。别人早就起来了,亭子外面还是飘着小雨,阿卓在一旁拨弄着树枝。慧成过来把一个装了水的竹筒递给乞丐,等他喝了,又递给他一块饼。乞丐低声谢了,半坐了,靠着柱子吃东西。
赵宇坐在箱笼上,眼睛看着亭外雨丝,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一点一点地,在想事儿。李越正在跟小知道解释短弩的用法,经过昨夜的惊险,他觉得最好大家都能用弩,这样有事的时候,他就不用亲自动手了。慧成坐在乞丐身边,对赵宇说:“赵官人,现在这位施主醒了,我们不久就可以动身了。要去哪里?还是去潭州见陆小官人?”
小知道马上抬头,急切地说:“是呀是呀,我家老爷还等着我家小官人回家呢。我们出来快一个月了吧?”
赵宇微蹙了眉头,收了目光,看大家。他的目光好像跳过了那个满头乱发满脸胡须的乞丐,最后落在慧成脸上。慧成立刻坐直了,一副要为赵宇赴汤蹈火的样子。
“慧成,你去焦山,求见张世杰,对他说,常州赵宇进言,他若想七月以战舰数千布阵于焦山与元军决战,如果他命宋军水师十船为一战阵,联以铁索,必被元军火攻,军士溺死无数,宋军损失惨重,自是宋人不复能军。” (从此宋人再无有军队抗元。)
那个乞丐冷冷道:“张世杰为我朝仅存军中大将,你是何人?他知你多久?你就是对他说这些话,怎知他能信你?而不疑你是元军所派,前来毁他妙计?”
慧成无语,半天才结巴着说:“可……可是如果言之有理,为何不采?”
乞丐说道:“可记得三国时期,庞统献连环之计,曹操兵败赤壁!将军行兵岂能儿戏?!帐下军师幕僚何用?计中有计,谁能揣测?怎能容陌生人随便谈论军情!”
赵宇叹:“慧成长相忠厚,又是佛门中人,该有一线可能。”
那个乞丐哼了一声:“一名佛门子弟,可是众所周知的高僧?可是朝廷封认的长老?常州赵宇,一介乡民,可有战功?可有家世?可有功名?可为官为宦?可是有未卜先知的前例?此时是我朝危急之时,你如此危言耸听,竟然说宋军将败,从此不振,国家倾覆,是何居心?!难道不怕被刑讯拷问,找出幕后指使?”
慧成急着说:“赵官人是吾师坐化时偈语所指……”
乞丐打断道:“这种神鬼莫测之语最好免谈!我朝天文之禁,比唐更甚。任何以经星之文日月所行之道而观时变者,均违刑律!诸玄像器物、天文图书、七曜历私家都不可有,违者可判流徙之刑,传阅者可判连坐!若君等公然自称世外高人,当属妖言惑众,不仅为正派君子所不耻,也必惹人猜忌!我朝曾多有妖人,蒙弄百姓,有时曾聚数万从众,可倒头来均被朝廷立斩不赦!”
李越点头,他现在已经明白他们不可能成为振臂一呼的英雄。人们信任的是自己熟悉的经过考验的人,不是没有来路的无名之辈。
慧成皱眉,突然说:“为何有术人寄语伯颜,他却听了,依计而行,大败了宋军。”
乞丐摇头:“伯颜是伯夷之人,无我儒学理学之教,反而毫无顾忌。”
赵宇轻拍了一下膝盖,说道:“知其不可,吾亦为之。慧成,你一定要把口信带到,哪怕写在一个纸条上,让人传给他。记住,要有我的名字,要告诉他不能以索连船。可你也要全身而退,不能被人伤害。”
慧成看乞丐,对赵宇说:“这位施主如此舌辩,赵官人,不如遣他前去。”
乞丐冷笑:“我想与你等同行尚且如此周折,去献计献策还不更让人生疑?”
赵宇看着慧成说:“慧成,有时伶牙俐齿反会让人提防,就是你这个样子,才好。”慧成苦着脸点头。
李越不解地问:“当初曹操不是就这么败了吗?怎么还会有人锁战船,让人火攻呢?”
赵宇深深叹息,许久不语。李越又一次看到赵宇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阵心慌。可当着大家的面,他没有问。
入夜时分,慧成准备妥当,蓑衣斗笠,一副雨中旅行的全套装备,在亭子中站着,看着其他人,脸上明显有不舍之意。李越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他说:“慧成,没事儿,赵宇不是说了嘛,你送了信就回宜兴孙小官人那里等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小知道也点头:“是呀是呀,到时候我家小官人也会和我们回去了,你就可以见到我家小官人呢。”
慧成有些磕巴地说:“吾只是……不想离开……阿卓。”大家笑。
阿卓过来拉了慧成的手道:“和尚叔叔,回来抱抱。”
慧成勉强点头,看了看几个人,无法选择的样子——哪个都不是个能托付的,最终对着小知道说:“陆老爷的盘缠吾已交给赵官人了,但赵官人不谙世俗之事,小知道,你要多加小心,不要让人蒙骗了盘缠,潭州此去遥远,要好好照顾官人。”
小知道一副打保票的样子:“放心啦,你知道,我原来替我家小官人……的仆从们也买过点心什么的,当然知道怎么买东西啦!你知道,一分钱一分货,有时可不能贪便宜!”
慧成叹,又对赵宇说:“赵官人,此去我不能领路,你们要多加小心哪。每夜少走些,不要匆忙。离江岸远些,那边有元军。沿途多向僧院借宿,就说吾师法名,该有一两百里的名声。”
那个乞丐对慧成说了句:“此去潭州我知路径,慧成不必担忧,后会有期。”慧成觉得泄气,这么个乞丐怎么代替了我?
赵宇说道:“慧成,你保重。”
慧成知道这是催自己走了,放了小知道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亭子,对众人挥了半天手,上马,骑入了雨中。
亭子里,赵宇对李越说:“你把蓑衣贡献出来吧。”李越拿起蓑衣说:“我还不想穿了呢,挺沉的。”他把蓑衣递给那个乞丐,乞丐说道:“不用。”
李越笑:“大哥,记得慧成说的话吗?现在这位就等着你说不穿呢,肯定接着就把你以不听话的理由给踢出去,你可别上当。”
那个乞丐接过了蓑衣,就听赵宇冷冷地说:“李越,此去潭州要十五天左右的路程,回来大概也是那么天。我一个人和他们去就行了。你自己回山吧,我会告诉你准备些什么。”
李越小声对那个乞丐说:“你可害了我了!听见没有?就是因为刚才提醒了你一句,他这是要赶我走了。”一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回飞船,赵宇肯定让自己干一大堆事儿,吃的也没有,玩的更别想,哪里有这样大家作伴旅行有意思?哪怕在雨里滚打,也比一个人闷在没有别人的飞船里好。赵宇忙向阿卓招手:“阿卓,李叔叔要离开一阵子,你和赵叔叔他们走行不行?”
阿卓大声说:“不行,阿卓要叔叔。”说着跑过来两只手紧抱了李越的大腿,眼泪就要流下来。
李越这才讨好地看赵宇,说:“那个,阿卓会哭的。我从来没有这么骑马旅游过,机会难得,你就让我玩玩吧?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反正什么时候也没听过我的!
他们来的世界天气已经非常恶劣,除了海洋性气候的地区,大陆上的气候总在极端中摇晃。冬天酷寒,夏日暴暑,春秋风暴沙尘肆虐。尤其平原地区,旱涝交替,让人能舒舒服服地旅游的地方都没几个,哪里有能长距离骑马的可能?李越从小就长在封闭的城市里,人造天穹完全屏蔽了风雨,像这样能在广阔天地里自在游荡的经历根本没有。
赵宇冷笑:“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些手段了?”
李越马上辩解:“赵老师,您的学生怎么能没有进步?在您的教导下,我一直好好学习,自然也有个年月向上一下是不是?但是!”他使劲强调了一下,“我与您还相差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基本上这辈子是绝对赶不上的!”
小知道笑起来:“李官人说话好有趣。”
李越看小知道:“别说什么有趣啦,快帮忙说好话呀!”
小知道赶快点头对赵宇说:“赵官人,你知道,李官人他会背箱笼,你知道,会游长江,哦,还会和阿卓玩……”他停下,问李越:“还有什么呀?”
李越瞪他一眼,可转脸就对着赵宇一脸笑容,小声亲昵地说:“大哥,那什么,时间还来得及呀。”现在才五月十五,元军九月左右才会大举进攻。常州那边虽然马上就开打,但是从夏打到秋,刘师勇王安节一直占着主动。
赵宇想了会儿,终于说:“你现在玩,日后可是要工作十二个时辰了。”
李越点头:“可以可以,你让我玩这一路,我以后不睡觉了,日夜给你干活!”
赵宇转头不再说话,李越笑着对阿卓说:“哈,我留下了!”阿卓笑出声来。
按理他们应该连夜赶路,可赵宇说阿卓太小,在夜里雨中骑马容易患病。他们竟然在亭子里过了夜,到了天明,才骑马启程。
虽然那个乞丐说他认识道路,可赵宇并没有问他,而是领着大家往南去,远离了长江沿岸的元军。李越怀疑赵宇记住了地形图。
过了几天,没有了元军的踪迹,天气也晴天了,赵宇就安排每日上午骑两个时辰,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再骑两个时辰,夜中尽量住宿在城中旅店。他还很懒惰,给了小知道那个盘缠包,等于把吃住付钱等手续完全交给了小知道。小知道这回得到重用了,可马上就觉也睡不好了。他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一开始自然经常被骗或者多付了钱,每天都懊恼得要哭。李越就教他算术,他原来识了几个字,自己说学得不容易,但学起数字来却是飞快,不久就变得精明仔细,脑子转得比别人还快,很少吃亏了。加上他与人多言多语,完全担任起了一行人平时在外的公关事宜。
他们一行人都是男子,僧人打扮却留短发,还有乞丐、小儿和书僮,让人多觉怪异,几次有人在附近窥探他们,可那个乞丐总是背着李越的短弩,他们又穿得破旧,最终没有什么人真的来抢劫他们。
李越知道赵宇对新来的乞丐心怀不满,照赵宇那个小心眼,肯定要折腾他几次才能消火,就在旁边等着看热闹。可那个乞丐一反当初对赵宇咄咄逼人的态度,变得沉默寡语,骑马的时候跟在队伍最后,下马后没有事也决不在赵宇面前晃悠。天天就像个马夫一样使劲倒腾马匹,给马刷洗,领着马去吃草喝水,晚上睡觉都和马匹在一起,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永远是那副蒙头盖脸的邋遢样子。到吃饭时候了,他也从不出声要什么,反而弄得小知道和李越很紧张,总得惦记着,怕把他给忘了,吃东西时反而要先给他一份,然后才能放心。一路上,这个乞丐和赵宇就没说过几句话。李越心说这才是个厉害的,根本不给赵宇机会摆平他,这简直是在摆平赵宇呀。
开始的几天,李越专心教阿卓骑马。小孩子学什么都学的飞快,只两天,阿卓就能自己坐鞍挽缰了,达到了小知道的半瓶子醋水平。李越两三天骑马骑到熟练后,就把每日的骑马当成了能力训练,而不是赶路。他先捉摸怎么能站在马镫上,直了身子骑。掌握了这一技巧后,就开始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虚停在空中。后来,又发展到了蹲在马鞍子上。反正他们每天八个小时在马上,他有足够的时间练习。最后,他已经能在马鞍上摇晃着弯腿站一小会儿,弯腰扯着缰绳,可屁股高撅在空中,引得阿卓和小知道在后面的马上奋力叫好,可路上的行人都觉得这个人有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