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到来得到了国王的热情欢迎,尽管王后和大臣们都有些面色尴尬。说罗兰公爵在外有情妇,大家当然是相信的,因为没人能够想象一个男人可以在享有权势的同时处男一辈子,留下一个私生子,倒也不足为奇。问题在于,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时刻安排一个已经成年的私生子入宫,而且还让国王如此露骨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喜爱——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儿子,法拉蒙德也不曾如此喜笑颜开。
他非常确定自己在裁判所的两位骑士的要求下换上的这身圣洁的祭司白袍肯定让深谙国王脾性的大臣们将脑筋往国王和教皇又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上歪了不少,这个思路倒也不算错,只不过国王和教皇两人,都不知道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相比消息不够灵通的大臣,对全国上下的情报了如指掌的法拉蒙德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屠龙者莱昂纳尔的时代就失踪的魔笛就藏在他的身上,不排除明面称兄道弟背后各种暗算的国王和教皇两人都对彼此留了几手,以至于表面上不拘小节、大方热情的法拉蒙德那银蓝色的双眼中隐藏的,却是冰冷的猜疑与忌惮。
想必是以为教廷用某种隐秘手段弄到了魔笛,现在以这件本应属于凯索林格家族的至宝为要挟,要银月岛的军队服从教廷的调遣吧。因此当法拉蒙德状似随意地将手搭在他的腰上——这应该不在二人的协议之内,他有种预感,如果他的学生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定会跳脚不已——揽着他四处参观王宫时,他不得不表示,其实希尔维斯特并不知道魔笛在他手中。
国王果然长袖善舞,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题,带着他来到了藏有历代家族成员画像的宫殿内,一路参观时还将种种家族秘闻向他道出。不得不承认法拉蒙德在遣词用句上也颇有造诣,看似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随意,实则为春秋笔法,小心地掩盖了家族内部的种种丑闻,而是营造出了一派花团锦簇的局面。从屠龙者的丰功伟绩,一直讲到了兄弟二人共治天下的段落,说双胞兄弟虽为二人,实为一体,罗兰的孩子,便是自己的孩子,叫他不要见外,就差没说倘若不介意,自己愿意认他做养子的话来了。
在讲到他的生母格茜尔德的悲惨遭遇时,法拉蒙德特别沉默了一阵,像是对于她的不幸报以深切的同情。当他好奇地望向国王时,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让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在面对这个为了权势害死他亲生父母的仇人的曾孙时会不小心在眼底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恨意,尽管在此之前他都有充分的把握,认定自己年轻的外貌不会让人想到他的真实身份。
或许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国王。
第三章(7)
似乎是将他的掩饰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初次入宫必然会有的局促不安,法拉蒙德只是带他来到仪式所用的镜面之前,解说起验明血脉的方式。这面镜子记录下了凯索林格家族的血脉特征,只要被测试者的一滴鲜血,镜子便能给予回馈,越是靠近嫡系,镜子所倒映出的颜色就愈发鲜艳,倘若和家族毫无关系,则不会有任何反应。每一次新王登基,都会将自己的血脉特征录入其中,以更新镜子的记录,否则频繁与外族混血就会导致镜子的功能失效。因此当法拉蒙德握住他的手,用匕首的顶端刺破他的食指,他便知晓了答案。
即使他的生母只在王位上坐了不足一个月,他也是凯索林格家族的正统继承人。
镜子倒映出的色泽明丽如朝阳破晓,按照惯常的思维,这意味着他或者是国王的亲兄弟,或者是国王的子嗣,放在法拉蒙德身上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双胞胎弟弟的子嗣,威廉和法拉蒙德当然都对自己有几个孩子门清,因此就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这样的结果似乎让法拉蒙德有些迷惑不解,恐怕对方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不靠谱的盟友真的能把弟弟的血脉找回来。他收回手,忽略仍在滴血的伤口,仔细观察着恍惚失神的国王——能够将法拉蒙德用心机与猜疑为自己构筑的层层心灵壁垒瞬间穿透的机会可不多,说不定除了罗兰公爵,此前还无人能够得见如此脆弱如此迷茫的国王。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泛起了雾气,失去了全部的锐不可当,变得黯淡无光,让他无法判断其中隐藏的,究竟是失而复得的喜出望外,还是回首往昔的怅然若失,抑或仅仅是天下之事竟然还存有超出其掌控范围外的惶恐与愤怒。
“是他派你来的么?他还活着,对不对?”国王的声音与其外貌一般清丽无双,此刻却低低的如同喃喃自语,带着无尽的忧伤与情难自抑。
他用了点时间才醒悟到法拉蒙德口中之人指的是谁。
然而未等他说些什么,国王已是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我倒忘了,是我亲手杀了他,用的正是这把剑。”对方柔若无骨的手拂过腰间的佩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白净得好像从未沾染过尘埃的手,曾经满是鲜血。
魂不守舍的国王倒也有些难以应付,他望着那个精神似乎飘离在某个不知名时空的人,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道,“倘若我真是您胞弟的儿子,这样一番话莫非是在叫我向您复仇?”
对面的人回过神来,向他展露出一个令日月为之失色的明媚微笑。倘若他是女性,只怕在这样强大的攻势下已经彻底沦陷,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国王的身下,将对方的一颦一笑视之为此生为之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的存在。
不过他并非女性,因此只是低下了头,避开眼前过分耀眼的景象。
从那令人心神动摇的笑容中脱离出来,他的思维倒是清晰了不少。且不说法拉蒙德这一番故作姿态,透露出的内容究竟几分为真几分为假,自己这样回应,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并非罗兰公爵的私生子?如果不是,那么镜子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就相当可疑了。而法拉蒙德却像是并不好奇他的身世,难道说对方早就做好了手脚,无论是谁滴上血液都会有这种效果?倘若如此,便足以证明之前的那一幕完全是演给他看的了。然而他却不能断定所言其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这样一桩秘密故意被透露给他,便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因为国王断然不会允许这种见不得人的真相流传出去。
思虑半天,他只得长叹一口气,他还真不适合跟这群从出生起就浸淫在阴谋斗争中的人打交道。
既然如此,他便抬起头来,却见国王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事物,“你不治疗下手上的伤口么?”
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并不会神术,算是坐实了自己并非教皇猊下所控制的亲信。想来法拉蒙德也猜不到他与希尔维斯特的真正关系,他不担心这样会对他倒霉的学生造成什么危害,但面对这种随便说一句话都有所图谋的人,他也实在舒服不起来。
被某种难以抑制的疲惫感笼罩着,冷不防却被对方欺近了身边,来不及避开,右手便被对方抓住。那人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低下头,拣出受伤的食指放入口中含住,舌尖细细舔舐着。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像是一束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递至心底,让他的脑海空白了大约一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伟大的国王陛下到底在做什么。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陛下您请自重。
斜起纤细的秀眉拿眼角觑着他的尴尬不已,大概是终于玩弄够了,法拉蒙德才松开他的手腕。触电似地抽回手,却不小心掠过了对方柔软如花瓣的红唇,更让他有种崩溃的感觉——早知道就不托希尔维斯特安排他入宫了,这样一位国王,实在是太难对付。
然而四目相对之际,对方眼中的柔情似水,和那化不开的哀愁,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法拉蒙德在面对他时看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似乎存在却又不存在的影子。而对方那炽热的目光始终追随的,或许便是永远也得不到的。
希尔维斯特如果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很惊讶,他想象着自己的学生可能会有的反应。他们一直以为法拉蒙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位国王眼中只有权力再无其他,也许他们错了,法拉蒙德对罗兰的感情,可能确实存在过,并且比世人所以为的更深刻、更难以忘怀。只不过对于一个国王而言,再怎样刻骨铭心的情感,也终究要让位给王权。
那正是他来银月岛的目的。他想知道他的亲生母亲究竟成长于怎样的一个环境下,想知道这个本应缀在他名字后方的姓氏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他的生母宁可放弃与儿子一起活下去的机会、也要选择以凯索林格女王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赴死亡。他无法理解这样的选择,尽管这种力量令他震撼。北地人视永生为至高之境,人生太过短暂,人的能力也太过渺小,以至于人这一辈子无非如风中飘萍,只得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他们所追求的是超越,超越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超越世俗的一切纠葛,上升到另一种高于凡人的境界,来俯视芸芸众生。这种境界,便被称之为永恒。然而南方人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实现永恒,他们的生命同样微不足道,可他们却找到了某种更高的价值所在,并以全部的生命,去映照那种永恒不变的至高,即便为此燃尽生命,也在所不惜。
第四章(1)
不出他所料,法拉蒙德将他的名字写入家族世系表之后,便委任他为外交使节,出使欧洛斯王朝,与吉格斯国王签订休战协议。这应该是希尔维斯特与法拉蒙德私下达成某种交易,新任教皇为凯索林格的国王提供一名合适的、具有足够分量的人选供其差遣,这样法拉蒙德就没有借口说找不到代表进行谈判,在大敌当前之际继续在后方扯盟军的后腿。当然他并没有谈判的口才,因此具体的事物还是交给凯索林格的外交大臣负责,他只是以王室血脉的象征坐在那里当个摆设而已。
虽说这份协议名为休战,但欧洛斯王朝与凯索林格王朝在明面上并没有发生战争。事情的起源是凯索林格王朝的三王子特斯丁发生叛乱,发动裂土战争,宣布自己对二王子埃里克的领地伊欧有继承权。两位王子成年时都被父亲分配了一块领地,埃里克作为正统继承人,得到的是莱昂纳尔最初的封地,也是凯索林格家族主要的私军来源之一,而特斯丁则获得了残暴者莫蒂默从父系那里继承的领地,也就是位于西海岸的卡昂,那正是凯索林格王朝海军驻扎的重要港口之一。两片领地虽然相隔甚远,但都依凭海岸,商业发达,交通便利,在和平时期固然是地理优势,但到了战争年代,漫长的海岸线就成为了毫不设防的腹部,随时有被敌人一剑刺穿的危险。
对于王子之间的这种内斗,法拉蒙德原本持的是纵容的态度。两位王子相比国王都是庸才,先天不足,就只好凭借后天的努力来提高自己,使得自己有资格配得上那王位。最好的锻炼方式就是战争,因此双方开战的时候,法拉蒙德只管约束住常备军,并勒令银月岛上的贵族严禁参战,就算了事。然而特斯丁对于兄长的领地势在必得,竟然暗中勾结了欧洛斯王朝的势力,吉格斯国王对于凯索林格王朝占据的两块本应属于自己的领地已经惦记了很多年,趁此机会,赶紧发了一道诏令,允许欧洛斯王朝所有具备贵族头衔的人都可以为了爱和正义参与到其他国家的战争中。欧洛斯王朝的风俗是只有长子才能继承领地,次子以及更靠后的继承人只能继承次一级的贵族头衔,没有领地,这就使得王朝内长期充斥着大量游手好闲又擅长惹是生非的无业游民,偏偏这群待就业分子一个个头衔还高的吓人,长期以来,成为了国内的一大隐患。这道诏令一出,欧洛斯王朝空有头衔的贵族们就带着自家的猫啊狗啊都奔赴特斯丁的领地,宣誓为特斯丁王子的正义之战抛头颅撒热血,不胜利誓不还师。这群人被特斯丁编制在了一起,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外籍军团”。
能够换取这么大一支战斗热情旺盛的外籍军团,根本原因还在于特斯丁跟吉格斯国王达成了一个分段协议。如果外籍军团帮特斯丁获得了埃里克的领地,那么伊欧的土地将分封给外籍军团里的人,而特斯丁则对吉格斯效忠,成为欧洛斯王朝的公爵。如果战争势态良好,特斯丁能够推翻法拉蒙德的统治,分封照旧还是给这些空有头衔的贵族,而原本属于欧洛斯王朝的伊欧、卡昂两片封地,则自动归还给吉格斯国王。
对于这种里通外国的无耻行径,法拉蒙德自然是震怒不已,当即号召国内贵族参战,战后按军功将卡昂分封出去。一边是银月岛的诱惑,一边不过是区区三片伯爵领的大小,双方的战斗力差不多也就是如此比例。埃里克倒是希望能求得常备军的支援,但也明白这是父亲在考验自己,只得将自己的领地也分出去,才稍微挽回了贵族们的一点战斗热情。即便如此,这场战争的主要内容,依然是埃里克在垂死挣扎。
现在冬季已经到来,在古战场上,小规模的接触战已经爆发,作为整个南方大联盟的领袖,教皇希尔维斯特二世自然不可能继续放纵两大主力窝里斗,而吉格斯国王也在考虑如何在保持现有优势的基础上,将外籍军团调到北边去开疆拓土。法拉蒙德这边再怎么想培养儿子,也不能冒着失去祖传领地的风险。因此战斗双方便愿意在教皇的调停下暂时休战,银月岛的军队从欧洛斯的领土上尽数撤走,特斯丁暂时作为独立的大公爵拥有两片领地的治理权,不能对欧洛斯王朝效忠。但这样一个协议该怎么签,双方就争议很大了,两位国王都不肯到对方的领地上去,而吉格斯暂时还没有子嗣可以派出去,连比较近的支系都没有,结果就是法拉蒙德同意由教皇选一个人出来作为凯索林格家族的代表,到欧洛斯王朝的首都明谷进行谈判。
欧洛斯家族是大陆上仅存的掌握王权的神降士家族,如果不算借尸还魂的教廷和死而不僵的北方新帝国的话。这个家族向上可以追溯到将近两千年以前,历经沧海桑田却仍旧显赫。虽说现在欧洛斯王朝在周边新崛起的势力下被各种挤压,好像是日薄西山,风光不再,但其隐藏的实力仍旧不可小觑。这个家族深厚的底蕴在这场谈判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他和外交大臣抵达明谷后的前几天,吉格斯国王一直推说身体有恙,将正式的谈判不断延后。这段时间,就由欧洛斯的外交人员带着他们四处参观,包括热闹繁华的商业街道,学风自由的大学校园,以及一小部分对外开放的博物馆,虽然都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却能让人从中看出,这个国家或许可以在战争中暂时处于下风,但如果打起持久战,只怕没有哪个势力能够与之匹敌。夜间还有穷奢极欲的贵族晚宴,相比之下,银月岛虽然富庶,但在享受生活上却远远不如欧洛斯的贵族,连他身边的外交大臣都被迷晕了眼,差点就沉溺其中,脱身不出了。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混杂在那些脑满肠肥的普通贵族之间的强者。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人拆穿,这点还要感谢老教皇,当年西奥多四世为了将他藏匿在圣城,在隐藏他的能量波动上可是下足了功夫,保管任谁来看,都只会将他当成稍通神术的普通修士,绝对看不出其他来。然而强者环伺的宫廷,却是给他的行动带来了很大的阻碍,幸好吉格斯总算是认为再也试探不出什么了,终于放他们进了内廷。这种谈判尽管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线,却还是免不了扯皮一番,给了他很多次借口透气然后在精致复杂的王宫中各种迷路的机会。几天下来,他已经在合适的地点上都设置了空间坐标,这个层级的法术对于不具备感知高维空间的能力的人类而言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在双方正式对外宣布休战的那一天晚上,他凭借着自己设下的坐标导航,准确地传送到吉格斯国王的书房中。
第四章(2)
“你来了。”书桌后的吉格斯国王将笔放回墨水瓶中,正襟危坐地望着相隔一条手工编织毯的他。“我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晚的会面,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明灭不定的烛光下,国王的眼神显得格外复杂。“说吧,地狱的哪位将军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