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了,他都不酸,李元吉究竟在酸些什么?李世民始终想不透彻。
其实对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深厚感情,李世民并非毫不嫉妒的,但自从他决心冲破长幼次序的枷锁、凭自身本事争上一争之时,兄弟情谊就已被他狠心抛弃,从此再难寻回。
但是命运就是如此讽刺,最后救了他一命的,恰恰是已然被李世民所抛弃的兄弟感情。
那时候他在高丽,形势是何等危急,时不时回想起来,李世民仍有些流冷汗的冲动。李世民最后的秦王军精锐家底全被大越军队剿灭,有好几次他都和寇仲将将错过……李世民毫不怀疑,如若那时他真的和寇仲碰上面,他肯定会立即在井中月的刀锋之下来个身首异处:自从秦王军与少帅军的惨烈战争之后,李世民从不认为他这辈子还有与寇仲和解的可能性。
寇仲不会放过他,大越的皇帝宋师道也不会放过他……更让李世民觉得荒谬绝伦的是,他的两个大仇人居然是一对!
李世民曾经饱含恶意地想过,宋师道和寇仲或许终有一天会反目成仇,毕竟他们是两个各有野心的男人……但事实恰恰相反,十几二十年过去,大越的皇帝和皇后感情依旧深厚,还携手与共、大大地扩张了属于他们的疆域版图,两个人一主内政、一主外战,夫夫之间配合得默契无比。
——这么没道理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是要逆天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过终究是成王败寇,李世民虽有不甘,却也心服口服。离开高丽之后,他们一家人辗转西行,越发远离中土,最终定居在这西域小国的交通要塞之城。
一开始,李世民他们还有些担惊受怕,就怕过不了多久大越又会打到这里来,到时候他们一家人肯定又要仓皇迁移;不过就在几年之前,寇仲打下了西突厥王庭之后,就陈兵边境、放弃了继续西征——那位大元帅兼皇后在归朝休整之后,并没有继续攻打西域诸国,而是带着海军去攻略东瀛和南海诸国了。
对于这个好消息,李世民大感愉快的同时也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家人应该是安全了,不会再被追着打了。
然而千万别以为自此往后李世民的经历就乏善可陈了,须知生活处处有惊喜,在后来的日子里、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李世民可是遇到了不少熟人。
李世民所遇到的第一个熟人,赫然正是西行的徐子陵。
在西域毒辣的阳光下,往来行人都是遮得只剩一双眼,于是乎可以想象当容貌俊秀、肤色莹白的徐子陵清清爽爽地走在大街上之时,是多么地引人注目。
乍见徐子陵的那一刻,李世民险些给吓得心脏骤停了——不过他很快就缓过劲来,欣喜地发现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也是,李世民打扮得和当地人一般无二,身材也比当年“圆润”了很多,徐子陵跟他本来就不算太熟悉,认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李世民发现徐子陵没认出他来,反倒是“不经意”地缀上了徐子陵,远远地看着对方:那时候他心底涌出的奇妙又复杂的感觉,或许就是“他乡遇故人、彼此却有仇”吧。
其实李世民从来都不觉得他和徐子陵有仇,他们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说实在的,李世民一直都很欣赏徐子陵,对他的友好感官可比对寇仲多得多了。
晃晃悠悠地跟了一段,忽而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人来,李世民听见徐子陵语气既有些无奈又十分熟稔地说:“石之轩,你总在我身边神出鬼没,究竟是想怎样?”
明明已经七老八十,却仍旧俊美得好像一枝花似的石之轩在李世民莫名嫉妒的目光中伸手揽上了徐子陵的肩膀,笑道:“子陵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随便了,不就是认准了我不会拿你怎样么。”
在这个没多少人听得懂中原语言的地方,他们十分随便地说着话,完全不在意旁人看法。徐子陵却是没有挥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只斜眼瞅着石之轩,说:“以我的实力,你本来也没法拿我怎样。”
“呵,子陵倒是挺自信,须知即使你和姓跋的那小子一起上,也休想奈何得了本座。”石之轩轻哼了一声,微微冷笑道:“还有我那个不肖的弟子,你替我转告他,别以为时刻待在你们身边,我就弄不死他!”
徐子陵神情一肃,冷然应道:“希白兄是我的朋友,你最好别动他,否则我们之间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彻底翻脸!”
就在李世民以为这两人会当街动手、他正准备开溜的时候,石之轩反倒是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脸,说:“子陵的面子,我总还是要给的,你和我若是为了旁人翻脸,就太不值当了……不提那些无聊的人了,子陵你听说了吗?半个月后,青璇会来这里表演,未知子陵可否赏光与我同去?”
“你的女儿要来,你自己去看她就好了,干什么非得拉上我?”徐子陵似乎有些兴致缺缺。
“因为你是我的……哈,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啦。”石之轩笑得颇为奇异,又道:“我去看青璇,你也可以去找她们的护卫将军叙叙旧啊,那个李靖,你们不是有交情吗?”
“……”徐子陵究竟是石之轩的什么什么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李世民始终搞不清楚,因为说到这里,徐子陵和石之轩就双双加快了脚程,是以他们之后的对话,李世民就没能继续听下去了。
不提这番偶然相遇又带给了李世民多少感慨,半个月后,他们全家人一起去观看了“大越皇家歌舞团”的表演,参与演出的人除了箫艺大家石青璇以外,还有舞蹈大家尚秀芳等人,舞台上轻歌曼舞、琴箫悠悠,佳人闭月羞花,乐曲婉转动人,很是让这西域诸国闻讯而来的高官和富商们大开了一次眼界,看得他们口水横流,更对大越的繁华昌盛心向往之。
对于大越皇帝宋师道以“友好交流”为名,亲自下旨组织、更派了将军随行护卫的所谓“巡回演出”,李世民只有一个感想:这票价真是太贵了,简直就是抢劫啊!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在西域长大的儿女们感受一下中土风情,再加上李世民他自己也想见见旧日相识的那些人,他才不会当这冤大头、浪费他们家大半的积蓄来买票呢……真是太奸诈了,姓宋的哪里像是个大国皇帝,根本就是个奸商吧?!
——“大越皇家歌舞团”这么一路表演过来,在西域几十国巡回一圈,宋师道那家伙不赚得盆满钵满才怪了,西域人的脑子里都是杂草吧,这不是白白送钱给敌人养兵么?!
心痛兼肉痛的李世民愤愤不平了好些日子,又觉得颇有些难受:想当年他时常观看尚秀芳的美好舞姿,什么时候在意过钱啊……现在倒好,变成冤大头了。
不过钱都已经花了,李世民也只能安慰他自己:不管怎么说,看到李靖和红拂女夫妇都过得不错,他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当年李世民自己带着骑兵逃走,却将对他忠心耿耿的李靖留下来当作弃子,那行为确实很不地道。
如今李靖和红拂女夫妇都做了大越的将军,之前他们在寇仲率军攻克突厥时也立过大功,这次又负责了皇帝授意的“西域捞钱行动”,想来是颇受重用,日子过得肯定比他李世民要好得多了。
——好嘛,他们一家人在西域奋斗了这么多年,积蓄反倒被老仇人给赚走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所幸紧随着“大越皇家歌舞团”而来的,是“中原风”横扫西域的“盛况”:西域诸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向往中原文化。顺理成章之下,从中原而来的商户们开始了新一轮、更长久的捞钱行动……李世民以他精明的战略眼光瞬间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当即花光所有积蓄开了一家“唐氏饭馆”,从此走上了“中原实业家”的光明道路。
当然,一开始只是为了赚回歌舞票价的李世民绝对不会想到,自他往后,“唐氏饭馆”的传承将会持续数百年,更最终成为了开遍全世界的大型连锁饭店,享誉全球。
在成为饭店老板之后,李世民见到了更多的熟人,不说徐子陵都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店里吃过不下好几十顿饭,婠婠和师妃暄也是这店里的常客,那两位“女老大”还曾经在此大打出手,打烂了他们家的几十张桌子椅子,所幸她们最后很“体贴”地赔了李世民不少钱,还算有点良心。
不过那两位“女老大”可是让李世民头疼了好久:一是婠婠,她的那个弟子明空出落得大方美丽,把李世民他们家的小儿子勾得三魂丢了五魄,险些闹出私奔的笑话,气得李世民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所幸婠婠和明空都看不上区区一家西域饭店老板的儿子,她们师徒俩最终回到中原“另谋大业”去了,这场艳遇的余波才慢慢过去。
再来就是师妃暄,不同于徐子陵和婠婠等人,师妃暄和李世民可是相熟得多了,来了饭馆几次之后,她就认出了这位故人。
看着右边袖子空空,一头青丝尽去的师妃暄,李世民的心里复杂极了:他不得不承认,绝美如仙的师妃暄曾是他心头的朱砂、梦里的月光……但是时至今日,他们的那些过往都是浮云了。
“世民兄果然是人中之龙,即使远驱西域,也能创下这样大的家业,真令妃暄倍感欣慰。”师妃暄的一双美眸之中仿若流动着一泓秋水,比之当年更加清灵透彻。
李世民除了苦笑以外就找不到其它合适的表情了,“仙子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我们如丧家犬般逃至这里,能勉强糊口,已是祖宗庇佑了。”
师妃暄淡淡一笑,道:“世民兄不必这么见外自谦,你过得越好,越可证明妃暄当年并没看错人,也可算是皆大欢喜了。”
李世民微微一怔,心下思绪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问:“仙子这些年过得可好吗?”然而才一问出口,他又恨不能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去——慈航静斋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身为斋主的师妃暄又是断臂又是落发出家,怎能算好?
然而师妃暄却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真挚地笑道:“非常好,心灵前所未有的清明,武道之途也前所未有的顺畅,我真是由衷感谢皇帝陛下的厚赐……噢,我说错了,日前皇太弟已经继位,我要感谢的是上一任皇帝。”
李世民神情一紧,愕然问道:“皇太弟继位?那……宋师道呢,他难道不在了?”他真的半点都不觉得高兴,反而隐隐失落。
“怎么可能,”师妃暄眨了眨眼,哑然笑道:“他功力深厚,再活个几百年都不成问题……他是退位做了太上皇,和寇仲四处逍遥去了。”
说到这里,师妃暄抬杯浅抿了一口清茶,蓦地带着点儿狡黠地笑道:“说不定你也有机会见到他们……”
李世民连连摆手道:“我会每天佛前一炷香,千万请诸佛保佑,别教他们找上门来。”
但是有些事情吧,还真就是那么奇怪的,好的不灵坏的灵,李世民最不想见到的那两个人,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来”。
看着那两位样貌依旧年轻,携手跨进店门的“特殊客人”,李世民再次感受到了心脏骤停的极度紧张……他可不敢亲去相迎,便让长子李承乾去将客人们请到了上房。
出于某种谨慎的心思,李世民曾在这间上房里安装了一个用以偷听的机括:想不到竟真的有需要用上的这一天!
“这城里还挺繁华,想当年要不是你急召我回去渡海打矮人,这里早就改姓了!”点完菜、挥退了店小二之后,寇仲当即嘟囔了一句。
“反正这里迟早都是要改姓的,有什么可着急的。”宋师道的语气真是说不出的自信,“如今西域诸国大半的钱粮都掌握在我们的人手里,过不了多久,小弟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他们,正好给新帝立威,你就不要抢功了。”
寇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得好像我很稀罕那些功劳似的,呿,你个小气鬼,我都功高震主了,你却根本就没有奖励我。”
宋师道凑近寇仲的耳边,暧昧低笑道:“你想要什么奖励,今晚……”后面声音渐低。
——“听墙角”的李世民忽然觉得有点胃疼。
“你滚开啦!”寇仲一把推开宋师道,左看看右看看,转移话题道:“陵少专门推荐了这一家店,单看装潢都算很地道了,店老板很用心哩,待会儿好好吃饭,不要动手动脚!”
“遵命遵命,太上皇后的懿旨我岂敢不从。”宋师道故作老实地说。
寇仲又翻了个白眼,问:“实话实说,这一间也是你派人过来开的店吧?你这人真是惯会捞钱,看楼上楼下都坐满了客,肯定赚得很爽。”
默默偷听的李世民忽地油然而生了一股浓厚的成就感。
宋师道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沉吟了片刻,蓦地挑眉笑道:“唐氏饭馆?当然不可能是我的产业,话说这店里的山西风味,还真是很浓厚呢……”
李世民心下一跳,就听宋师道沉了沉语调,说:“刚刚来迎我们的那个年轻人,你仔细看他的样子了吗?”
“什么?”寇仲有些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说:“我完全没注意,难不成他长得很俊?!”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听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李世民耳中,竟带了些不容忽视的“打情骂俏”意味,令店老板倍感无语凝噎。
——喂!你们要调情也不要牵扯上老子的儿子啊!
“那小子还真的是挺俊的,”宋师道迎着寇仲闪着寒光的双眼,轻笑道:“三分像他爹,七分像他娘……噢,他的娘就是柜台后的那个老板娘了。”
寇仲顿时明白了过来,“听你这样讲,是老熟人?”
“呵,我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宋师道耸了耸肩,微笑道:“当年李阀办喜事,长孙氏嫁给李世民的时候,我跟着鲁叔去太原送礼,和新娘子有过一面之缘。”
——完了,李世民无奈苦笑:这家伙的记忆力真是逆天了,他是不得不认栽,注定死在这两人的手里了,真是时也命也!
寇仲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说:“这是李二的店?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师道却是一把抱住寇仲的腰,将之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哼笑道:“什么得来全不费工夫,说得好像恶霸抢亲似的……怎么,你还打算冲出去杀光他们全家?”
“哎?”寇仲回首奇道:“你不是一直想捉他么,现在倒是改变主意了?”
“我现在只想听你的话、好好吃顿饭,”宋师道轻描淡写地笑道:“我们都已经退位了,还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这家店开得不错,以后肯定也是给我大越交税的大户,没必要赶尽杀绝了。”
“……”寇仲当然没意见,这俩“为老不尊”的家伙就继续在老仇人的店里调起了情来。
又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李世民就捂着他那可怜的、大受刺激的胃,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