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日初薄雾起
夜已四更,疏云淡月,悠悠飘在苍穹,繁星点点都已悄悄隐去。东方一轮圆日,正在云海中冉冉蒸腾,将远方的地平线渲染得一片彤红。 晏南山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他都要起来一次,去龙渊阁看下动静,但毫无例外的每一次,都能在藏书阁门口看到项阳高大的身影。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晏南山只道自己这一次亦要失望而归的时候,百步之外的龙渊阁竟传来隐隐笑声。南山忙掩在那垂满了薜萝的月洞门后,果见皇帝抱着宗赫,与那老者结伴走出龙渊阁,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显是心情正好。候在一旁的侍从忙抬起步舆,侍卫们也牵过马儿,簇拥着三人往云图阁而去。 晏南山扳手指一数,皇帝与宗赫在这龙渊阁足足待了六个时辰!这事实在是太过诡异莫测。 早春的寒风,吹得人背脊发凉。南山失神的站在御花园中,几乎想要立马踏进龙渊阁看个究竟,然而他心知此事必有隐秘,自己绝不可如此鲁莽。好在这龙渊阁,后阁侍郎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不如还是再等一等,瞧瞧宗赫那边有什么动静再说。 为何皇帝刚才的神情竟会如此开心,难道是……晏南山仿佛想到些什么,只是迷雾仍重,探不清晰。 趁天时还早,晏南山决定去不游阁瞧一瞧傅川,也不知他昨夜过得如何,叶琛那家伙惯会闯祸,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原预备着在守卫那边还要费一番口舌,谁知轮值的守卫却笑着道:“陛下有旨,凡后阁侍君侍郎探视傅中令,一概准入。”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晏南山心中有一丝奇怪,但更多的松了一口气,当下便也不去想太多,从容步入不游阁中。 傅川此刻正躺在里堂的床榻上,昨夜与皇帝激情欢爱过后,只因后庭里的东西没有及时清理出来,因此到了后半夜,他便有些低烧。脑中昏昏沉沉的,翻来复去尽是昨晚皇帝走后的画面。 以及,叶琛那张苍白得像死人的脸庞。 那时的傅川,衣不蔽体的伏在床上,浑身酸疼,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好不容易伺候的皇帝走了,而叶琛却依旧在床下没有动静,急得他低声唤道:“琛哥哥……你快出来吧,陛下已走了一刻了。” “我不想出来。”叶琛的声音听来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是因为床板的回音,有些发闷有些空洞。 “你快出来!还没听够没看够吗!这会儿还死懒在这里做什么……”想起刚才那几个时辰的羞耻折磨,让傅川急得又快哭了,心里又担心着这不游阁会不会还有旁的人来。若是他此刻还有力气,非要拉他出来将他推出这不游阁才好。 叶琛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被傅川这词不达意的短短数语重重一拳击在胸口,已要呕出血来。当下利索的从床下爬起来,一把揪住傅川身上的小衣,破口骂道:“老子我不想出来,是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你被人操烂的样子!在床上你就那么骚?那么不餍足?明知旁边还有别人,你也能叫得那么浪?!” 傅川猛地抬起头,被这话羞辱得浑身颤抖,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血色刹那间褪成惨白。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哆嗦着张了张嘴,口中却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琛话一出口,已是懊悔不已。压抑太久的痛苦竟让他失了神智,怎么能说出这般下作的话来。 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那双原本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渐渐失了光彩,叶琛急着想说些什么来弥补转圜,但平时口齿伶俐的他,不知怎地一时竟笨嘴拙舌起来。 “小傅儿,你别多心,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混……我猪油蒙了心!” 心脏好象裂开一个缝,疼痛潮水般涌起,傅川别过脸,颤抖着伸手指向院门:“滚。” 只这一个字便已是让叶琛痛彻心扉,刚才自己那一串恶毒的话伤他有多深,这回算是明白了。惨然一笑,叶琛捡起地上那凉得硬透了的鹅油酥饼,拍了拍灰,犹豫着还想要搁到傅川床头。但听到少年的哽咽声,心中却有那一瞬的绝望,终究还是收了手,将饼丢入怀中,任凭那片冰冷凉了自己胸口。 “小傅儿,我只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叶琛走的时候撂下的这句话,让傅川捂住了脸,又是泪如泉涌。 初升的太阳隔着院子里那浓郁碧幽的马尾松,只透出惨淡的金光。晏南山匆匆几步踏进厅堂,却见傅川满脸泪痕的躺在床上,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少年烧得昏沉,口中犹自喃喃道:“不要……不要喜欢我……我不配……” 晏南山听得心中一惊,忙掀了被子瞧时,傅川身上满是情事痕迹,淤青红紫,白液浊浊,叫人看得触目惊心。他知道昨晚皇帝一直在龙渊阁,思量着这必是叶琛干的好事,一时真是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如果不是昨晚一时心软将玉牌给了那小混蛋,如何会闹出这种事来。 南山虽怒火冲天,心思倒还清明。便先打了点水来帮傅川擦拭了,一时却还不敢传太医,怕这事被皇帝知晓惹出祸事。 安置好傅川,晏南山去龙门巷找叶琛,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居然正在蒙头大睡。怒极攻心之下,南山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劈头盖脸便是一巴掌。他生平还未动手打过人,这可算是破天荒儿头一遭。 “你倒睡得舒坦!你昨夜干的什么好事?!你简直狗胆包天!” 叶琛也恼了起来,将晏南山用力一推,骂骂咧咧的躺回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喊道:“我能干什么事?我昨夜才和小傅儿说了二句话,皇帝就来了。我在破床下面趴了几个时辰,就光听着他和皇帝不停的欢好!这算是好事?你要喜欢你去试试!” 皇帝?这怎么可能?陛下昨儿不是一直在龙渊阁?晏南山只当是叶琛不敢承认,这时还在与自己推委扯皮,一时更是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这事万不可泄与人前,只得强按捺着怒意,坐在床沿,压低了声道:“叶琛,我万没料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敢做却不敢认?玉川被你欺负成那样,可瞒得过谁去!万一被宫里的人,甚至陛下知道你与他做下这苟且之事,立即便是一场泼天大祸!” “晏南山!你得了失心疯了吗?!昨夜小傅儿和皇帝弄了那几个时辰,我听得已是够伤心了,你就别再来烦我!”叶琛心里实在是窝囊,昨夜那么憋屈,今天天还没亮,这人又跑来胡缠,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晏南山也奇怪叶琛平日素有担当,怎地今日在自己面前却死活不认。但此刻也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一想到傅川还躺在不游阁发着烧,嘴里还在胡言乱语说那些泄了形迹的话儿,南山便心急如焚。 “罢了,我且先放过你。你起来,赶紧去弄些退烧药来,玉川还在发着烧……” “小傅儿发烧了?”叶琛一咕噜爬起身来,也瞪眉急眼的囔道:“既是病了,怎么不请太医!” 晏南山真真要被他气死,“你把玉川折腾成那样,我怎么敢请太医?你做下的好事,藏着捏着还来不及,还要闹得人人皆知吗?” 叶琛怒极反笑,“南山,我是喜欢小傅儿!这事不怕你和世显知道。但我叶琛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了自己一时享受,毁他一世前程?只教小傅儿在后阁一日,我对他绝不会有一分贪欲染指!” 晏南山狐疑的看着叶琛,瞧他神色,倒不似作伪,但若说昨晚和傅川欢爱的真是皇帝,那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难道这皇帝还有分身术不成?!还是自己漏看了,其实皇帝曾中途离开过龙渊阁? “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宫去请太医啊!”叶琛怒喝一声,拽着晏南山便要他赶紧回宫。晏南山一步一迟疑,心里满是浓浓的困惑。 16.誓奉陪到底 雨过天晴,云图阁。 早春的晨光最是清新明媚,宗赫睡了一夜,正感精神充沛,待皇帝前脚刚走,他便迫不及待的从床上爬起来,让阿蛮扶着他去花园坐坐。 因是前一日才下过雨,园子里空气仍是水润润的,又含着轻芬淡雅的草木花蕊清香,便是宗赫眼睛上蒙着纱布,瞧不见这花园美景,只轻轻的呼吸,亦能感受园中那令人愉悦的勃勃生机。 宗赫躺在铺了厚毯的楠木椅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笑着对阿蛮道:“以前眼睛看得见的时候,从不曾留心这花园。这些天瞧不见,却又想得紧,也不知园子里的花草长得如何了。” 阿蛮握着嘴直笑,因怕他着凉,一边将暖阁子里头薰笼上的那方羊羔绒毡子轻轻盖在宗赫腿上,一边娇声道:“园子东面的金钟蜡梅开了一冬呢,月初天一暖和花才榭了,如今那一树的叶子又新长了出来,倒也青葱翠绿的煞是喜人。落霞亭旁的金桔和兔子花这些日子长得也盛,西面还有一片紫花瑞香,花开只怕就在这几日,这可不正是预兆着侍郎眼睛快要复明的祥瑞么!” 宗赫心中自也欢喜,自今晨醒来,褚云重便欣喜万分的告诉他,九龄公的手术很是成功。虽自己的眼睛还要再蒙两天纱布以清淤血,但复明的希望有九成九。 “何爷爷还睡着吗?”少年心中对何九龄真是又爱又敬,自己两次重伤,都亏了他妙手回春。整个皇宫的太医都指望不上,只有他一来,便手到病除!与太祖同一辈的人,还真个都是非凡人物呢。 “何爷爷他老人家忙乎这一夜可是累极了,睡得正香呢,呼噜打得震天响。”阿蛮嘻嘻一笑,又倚在宗赫耳边悄声道:“婢女瞧着陛下也疲累的很,眼睛都熬红了,适才侍候更衣的时候,陛下的手都僵得抬不起来呢!又半刻都歇不得,还得去早朝!等侍郎大好了,可怎么回报陛下这圣眷隆恩呢……” 说罢,小丫头不怀好意的嘿嘿直笑,倒叫宗赫没由来的脸上一红。 “去去去,小小年纪没个正经!日后也不知哪个倒霉,会娶了你回去!烹饪女红一概不会,溜舌滑嘴倒是精通!” 阿蛮皱了皱鼻子,懒得理会他,心道我会的可多着哩。一时又听宗赫问起傅川咳疾好些了没,这可又触到她心底之事,便低声抱怨着道:“傅中令早儿就已被羁押到不游阁去啦,这事后阁谁人不知,就只侍郎你一人还蒙在鼓里呢。” “什么?!”宗赫吃这一惊,腾得站起身来,追问道:“傅川犯了什么事?怎地这么严重,要关去不游阁?” 这云图阁上上下下原怕影响侍郎心情便一直瞒着外头消息,此刻,因宗赫的眼睛已是要大好了,阿蛮便也不怕说与他知道,便轻声回道:“听说是因为傅中令往‘疾风’的饲料里头掺了曼陀罗,是害侍郎坠马受伤的罪魁祸首呢!” 宗赫怔得一怔,又缓缓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沉吟道:“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人要害我,也不会是他。” “侍郎说得何其不是!”阿蛮心里头为皇帝的不做为甚是不满,便轻哼一声道:“只因陛下这些日子一心牵挂着侍郎的伤势,没能亲自主持追查此事。这案查得甚是荒唐!金昭体元殿的季承乾行事也有些蹊跷,倒把个死对头搁一旁,却把罪名栽在傅中令头上……” 宗赫眼睛虽不好,心思却清明,听丫头似话中有话,便沉声问道:“听来你倒似知道这事的首尾?怎么不早说与我知道?” 阿蛮从地上捡起羊羔绒毡子,轻拍了拍,重又帮宗赫盖上,这才犹豫着道:“我原以为自己料的清爽明白,只道必是谢宣奉做下的好事。不过,被季承乾这么一闹,我倒又有些拿捏不定呢。” 她心里原只疑心谢仲麟一个,但季莲生此事办得如此不地道,却也叫人疑窦丛生。思来想去,丫头便又附着宗赫耳朵,又将以前谢仲麟与季莲生的那件事竹娄倒豆般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季莲生如何宗赫不敢妄言,但这谢仲麟……少年不由得回想起几日前马球场上那并肩奋战的热血时刻,心下一时默然。真的会是这人害我?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会使下流招数害人吗? 眼前依旧模糊一片,看什么都不清楚。但这浓稠的黑暗虽叫人不安,亦不如这人心难测,可畏可怖。 但少年亦知此刻不是畏惧退缩的时候,沉思片刻,便拧起精神来,唤道:“阿蛮,你去把卫介叫来。” 卫介一直在旁边侍侯着,听唤到自己,忙上前应道:“小的在,侍郎有何吩咐?” 宗赫沉着吩咐道:“卫介,你拿着我的令牌,带几位大侍从去守着不游阁,傅中令一概吃食饮水,皆不要宫中的供应,一体先从云图阁支应。再瞧瞧他那边可缺着什么,也都先从我们云图阁挪过去用。若中令郎问起,便嘱咐他安心,说我必会在陛下面前为其进言,让他得以早日回宫。” “遵。”卫介虽应着,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便又犹犹豫豫地道:“侍郎虽有意护傅中令周全,但如今宫中主事乃金昭体元殿的季承乾,侍郎此举似有愈规越权之嫌。若无人过问也还罢了,若是与不游阁的守卫起了冲突,这可……” 犯规矩的事宗赫做的多了,也不怕添上这一条。少年便抿了抿唇,不紧不慢的道:“据我所知,傅中令身边有一块‘如朕亲临’的玉牌,你向中令郎要了来。若有麻烦,便先用着,有了那块玉牌,便是季承乾亲自来了,你们也不用理会他。余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遵。”卫介双手接过宗赫递给他的那块雕刻有灵芝祥云图案的银色侍御令牌,躬身而去。 阿蛮见宗赫如此雷厉风行,心中也有些奇怪,便问道:“侍郎,会不会是我们多虑了?非得如此行事吗?你又怎知傅中令在不游阁会有意外?” 宗赫微微一笑,“你或许不懂我朝律法,我也才上过几堂入门的课,但皇帝却曾对我说过‘季承乾精通律法医学’……” 阿蛮的确不太懂得那些枯燥乏味的律法条例,便歪着小脑袋好奇的道:“季承乾不过早学了几年,便是精通律法,也没什么稀罕。但这与傅中令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宗赫知道阿蛮聪明机灵是尽有的,但毕竟年纪小思虑不深,便为她一一讲解道:“你细想,季承乾既是精通律法,自然应该知道要想明断一案,需实证确凿。而玉川此案,只有虚证,没有实证,更无人证、旁证、死证。能拿得出手的证据如此虚浮,根本不可能判定玉川罪名。” 阿蛮心思也极玲珑,立即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若按侍郎所言,如果真是有人想要陷害傅中令,根本无法单凭这样手段办成?那此人费尽心思又有何用,不出几日,傅中令自然会因为案情无凭据,而撤了罪名回宫的啊?” “所以,我才疑心将玉川贬入不游阁,或者只是某人计谋的第一步,而随后……” 不待宗赫说完,阿蛮已是全然明白了,心中不由得一寒,便急急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侍郎担心傅中令会在不游阁出事?!” 宗赫轻轻点了点头,冷冷的道:“不怕一万,只防万一。如果玉川真的在不游阁出了事,只怕还要被按上一个‘畏罪自尽’的名头,那才是真是永世洗脱不掉的罪名,便是人死了,老家的亲眷也还要吃挂落!” 阿蛮被触动心弦,强按着翻涌不息的思绪,低声道:“侍郎,那如今之计……” “如今之计,便是要后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宗赫决意要护傅川周全,若谁有不轨之心,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也省得还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宗赫说罢,又缓缓道:“待陛下晚上过来云图阁,我自然还要据理力争,劝他早些让玉川回宫。” 阿蛮钦佩宗赫如今敢做敢为,但也不免有些隐忧,便轻叹道:“侍郎事情想的周到,但行事如此强硬,就怕惹出事端,若得罪了季承乾,往后的日子亦不好过啊。” 宗赫从容道:“眼见就要有人骑到头上来了,难道还要我们敛手待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向来便是我行事的宗旨。在这后阁,若能相安无事,是大家的福气,如果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宗某倒也乐意奉陪。” 阳光照在他那神情不可侵犯的脸庞上,光芒凛凛,似褪去了一丝少年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果敢与坚定。 阿蛮轻应了一声,咬牙道:“傅中令之事,说到底还是缘由侍郎受伤而起。这个既害了侍郎,又想要害傅中令的人,我们可绝不能轻纵了!” “谈何容易。”宗赫轻轻的摇了摇头,心中对此事并不乐观,“季承乾受伤致残,时至今日,真凶依旧逍遥法外,你虽然说宫里上下都疑心是谢宣奉,但亦无凭无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疾风的饲料中下了药,也还未可知,再追查下去,多半也会是草草了事。往后,还是格外留心吧……” 正说着,突听宫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宗赫便谨慎地闭嘴不言。 “卫大叔,你怎么回来了?”阿蛮回头一瞧,来的却是才去了不游阁的卫介,不由得惊奇问道:“可是不游阁出了什么事?” 卫介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在宗赫面前躬身道:“侍郎,小的刚才去不游阁一瞧,傅中令病了,正发烧呢,您看是否为中令郎请个太医?” 宗赫心中一紧,难道自己布置的已是迟了?便沉声对卫介道:“这还用问?还不快去请太医!”说罢,又回首对丫头道:“阿蛮,即刻带我去不游阁!” “这……”要去那是非之地,阿蛮心中颇有些不乐意,便吱唔着道:“侍郎,陛下可是千叮万嘱吩咐侍郎要在宫中静养……” 少年脸色一沉,怒道:“我的话你也敢不听?!还不快去给我备步舆!今天我还就守在那不游阁了,皇帝要是来了,让他直接上不游阁找我!” 见宗赫上了脾气,阿蛮吐了吐舌,只好大声道:“遵!” 17.一波尚未平 日上梢头,不游阁。 晏南山赶回不游阁时,宗赫与太医已是比他先到一步。见少年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南山不由得有些心疼,忙道:“世显,你怎么亲自来了,自己有着伤,正该在宫里静养着才是。” “我的眼睛不妨事,过两天说不定便能好转。”待卫介将太医送出了门,宗赫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沉声问晏南山道:“南山,昨儿晚玉川是怎么回事?你不用瞒我,阿蛮都和我说了,床褥子上还留着那玩意儿呢!” 晏南山看了眼宗赫,又瞟了眼床上那人,嘴角微微抽搐,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叶琛?!”宗赫自听了傅川口中胡言乱语,便已是怀疑上了,如今见晏南山一味沉默不说话儿,更知确凿无疑,当下便怒不可遏的道:“那个挨千刀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我亦教训了他一场,但事已至此,世显,你我还是不要再提!只当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让别人知晓。”话虽这么说,但晏南山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混乱过。叶琛信誓旦旦的样子尤在眼前,而宗赫一发现傅川的事,却也立马怀疑了叶琛,压根没往皇帝身上想的样子,分明又佐证了昨夜皇帝是与宗赫在一起的事实。 “我早让你劝劝叶琛,你还偏不听!觉得叶琛对玉川好也是玉川福气!我瞧着是晦气大了!”宗赫气鼓了脸,恨恨的道:“便是玉川守着规矩不出错儿,还有人想要栽赃陷害呢。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门的把柄!你还想瞒下这事?简单,即刻去把叶琛剁了埋了,兴许这事还能不叫旁人知道。但只要剁不死他,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挖空心思往太和宫钻!” 晏南山心道,算是被你说中了,这会儿叶琛就在外头,千方百计想进不游阁来看傅川呢。平时那么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勾了情这一字,眼里除了心上的那个人,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简直就是着了魔中了邪! 这么想着,晏南山便再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道:“世显,劳你费心照看一下玉川,我先回宝文宫上课,得便儿再劝劝叶琛,必是要叫他死了这心才行!” 白瞎功夫!宗赫对此才不抱指望,回头一想自己已是落下好几天的课,忙又扯嗓子喊道:“南山,别忘了帮我抄笔记!” “哎!”晏南山头也不回的应了,匆匆穿过院子出了门去。 屋子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阿蛮带着侍从帮傅川更换被褥的窸窣声响。宗赫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一时心绪连翩。 院子里的马尾老松遮了日头,堂屋里有一股森森的凉意。少年虽看不见,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晦涩的气息,仿佛积聚了经年的怨恨与伤戚,沉甸了无数的不甘与绝望。静静的看过所有的悲欢,静静的划过岁月的蚀刻。 正隐隐伤感,耳边,却又听到傅川低喃了一声:“不要喜欢我……” 突然,心里就是止不住的难过。 “阿蛮,喜欢一个人,真的不容易。”少年轻叹一声,这时候,倒又觉得叶琛似乎也有情有可原之处。 阿蛮一边麻利的换上从云图阁带来的朱红缎地锦褥,一边口直心快的道:“婢女心里只有侍郎一个,只要侍郎喜欢陛下,陛下也喜欢侍郎,婢女便顾不得别人死活。” 宗赫静默片刻,小丫头的话,有几分天真,却也是几分残忍。自入阁这些日子来,皇帝虽说也临幸了傅川几回,但待他与傅川,谁厚谁薄,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白。 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顾享受皇帝对自己的独爱专宠,无暇顾及哪怕是自己朋友的傅川与晏南山。虽说傅与晏在自己面前从无怨言,但自己亦无一言半语的安慰,更无劝褚云重分宠他人之心,一丝一毫也没有,以前没有,以后,只怕也不会有。 宗赫自认并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但情之一事,他却怎么也大方不来。甚至有的时候,还忍不住会想,如果傅川未能选入后阁,倒与叶琛不失为良配佳偶。 “阿蛮……”少年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你可知太宗、圣祖之时,可有后阁侍郎自请出阁或被遣出阁的?” “自请出阁从未曾听说过,太宗时倒是有被遣出阁的……”阿蛮突兀的咽了下文,匆匆替傅川掖好被角,放下床帷,按着砰砰急跳的心口,回过身子对着宗赫强笑着道:“不过,如今侍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未来的日子只有升阁,哪会出阁!那么不吉利的事儿,侍郎以后可再别提啦。” 话虽平常,但宗赫分明察觉到阿蛮语速变得异样的急促,不仅笑声发虚,语气中更是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与不安。若是眼睛尚好的时候,少年只怕还不会有这等敏锐的洞察力,但偏偏他如今眼睛看不见,对外界的感观全靠听觉与嗅觉,便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与不同之处,都能巨细无遗的捕捉到。虽是眼睛一片漆黑,却更是看得透澈清明。 直觉这丫头似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但宗赫也没有唐突发问,只先细细将两人刚才的对话复了一遍,思前想后,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正奇怪着,却听阿蛮恢复了轻松欢快的声气,一叠声儿道:“侍郎,侍郎,傅中令醒来了!” 宗赫心里到底更牵挂着傅川,便将这点子疑心先搁一旁,忙吩咐叫取水来,又命人看院子里药熬得如何了,又听傅川虚弱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世显哥哥,你眼睛不好,怎么也来了。” “听说你蒙冤进了不游阁,又病了,我特来瞧瞧你。”说罢,宗赫又顿了顿,压低了声安慰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且安心,我与南山必是要帮你瞒着,叶琛这混蛋,这回我可不能轻饶了他!” 傅川想起昨晚叶琛所说之话,心中一痛,又急咳了两声,方无力地道:“世显哥哥你别生气,叶琛他……至多我以后……不再见他便是了……”话虽这样说,眼角却又滑下一滴泪来。 笨蛋!原来你也喜欢了他对不对?!傅川话中不舍之意,宗赫听得分明。刚才还想剁了叶琛,这会儿却又恨不得对傅川破口大骂。 一对坡驮儿!车辕梢着铜包镶,鞍槽钉着铁插销,四个车轱辘二头犟驴子,倒是绝配! “阿蛮,药煎好了没?”宗赫窝火的一拍木椅扶手,大声道:“好了便端进来,服侍中令郎吃药!” 日当正午,简贤讲武殿。 日中过后,褚云重才下了早朝,皱着眉合上谢仲麟那封关于安邑的密折,摸着因熬夜泛起一层青茬的下巴,心中一阵烦闷。正要打发人去云图阁瞧瞧,侍立在旁的大侍从卫临忙回道:“陛下,不游阁的傅中令病了,宗侍御一早便带着太医去了,听说这会儿还没回宫呢。而且……” 褚云重一皱眉,轻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妈起来,有话只讲一半是什么意思?剩下的是要朕猜谜吗?!” “是是是,小的嘴笨!话也说不齐全!”卫临自打一个巴掌,觑着皇帝脸色,又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回道:“小的听底下人来回,说是宗侍御不仅去了不游阁,还命侍从们守着,如今闹得连季承干的人也进去不得。承乾半刻钟前便来了资政宫,如今正在政事堂前候着求见陛下,只怕是要述一述委屈呢。” 这家伙!眼睛瞧不见还要四处蹦哒,小小七品侍御照着四品承乾也敢打脸,真是无法无天!褚云重心里着恼,既恨宗赫成天惹事一刻不让人安生,又恨他不爱惜自己身子。但转念想着少年如此强项硬气,却又实在忍不住想笑。 卫临见皇帝脸上神情略一和缓,忙问道:“陛下,可要宣季承乾觐见?” 褚云重脸色一凝,摇了摇头道:“朕今日乏了,不想见他。你让莲生先回金昭体元殿吧,便说事情朕已是知道了,傅中令既是病着,还是先挪回澹月阁,旁的事容后再议。” “遵。”卫临领命,便躬身退出殿去。不一刻却重又回来,脸上显出一丝为难的神态,蹙着眉道:“陛下,季承乾不肯回宫,定是要求见呢。” 皇帝黑曜石般的眼眸似有火花一闪,但只一瞬便重又静若深潭,坚毅的嘴角随即扯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不疾不徐的道:“既是承乾不肯下令旨,卫临,你便传朕口谕,命傅中令暂回澹月阁养病,不得有误。” “遵。”卫临伏下身领了旨意,又仰头问道:“那殿外的季承乾?” 褚云重略一沉吟,取过案上纸笔,龙飞凤舞的写下几个字,又一连串的吩咐道:“将此字条交给季承乾,承乾是冰雪聪明之人,阅后自然懂得。再命孟驰项阳他们备马,朕即刻要去太阁府。你今日留在宫里,待宗侍御回了云图阁,便去传个话,说朕今天会晚些时候再过去。” 卫临伏在地上一一应了,待皇帝被侍从们簇拥着离去,才悄悄打开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字不多,统共只有二、三句话:“金昭体元殿丹凤亭旁,前年秋末种下的那株白色曼陀罗,今年花开否?” 虽事不关已,卫临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忙合上那纸,给还痴心苦候在殿外的季莲生送了过去。 18.一波却又起 皇帝步下丹墀,正等着孟驰牵马过来,不料季莲生摇着轮椅神色张惶的匆匆而来。褚云重微皱了皱眉,欲待避而不见,但殿前空旷无处可去,只得耐着性子等他来到面前。 “陛下……陛下……”季莲生来势太急,待到了皇帝面前,身体控不住去势,往前一扑伏倒在皇帝脚下。仰起头,那张清华俊秀的脸庞已是急得失了颜色。 “不是让卫临跟你说了,朕还有事要去太阁府,让你先回宫休息吗?”褚云重负着手,向宫门处张望了一下,心中着恼孟驰牵个马还如此磨蹭。 季莲生觑着皇帝神色,心中因刚才看到的字条实在是忐忑不安,便期期艾艾的道:“陛下……你该不会是要疑心我?我种那株曼陀罗也是遵医嘱,为了治病之用。岂敢有害人之意,还望陛下明查!” 褚云重这才望了他一眼,平静的道:“朕又何尝是要疑心你,你不也用自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写那话给你,也只是想提点你,单凭曼陀罗定罪,实在是过于勉强。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也算是精研律法,岂不明白这个道理?” “陛下责备的是……都怨莲生初担大任,行事仓促思虑不周……”季莲生艰难的支持着身子,却是连跪都跪不起来,心里一时酸楚,又急又愧,声音中不由得带出一丝哽咽。 见眼前身子残弱之人如此惶然,一脸泫然欲泣,褚云重心底亦叹了口气,便弯腰将他抱起,重扶他在轮椅中坐下,又语重心长的训诫道:“莲生,你且将心比心,傅川一样也是治病,就因为治咳喘配的药中有一味曼陀罗,分量也极少,便该羁押不游阁。那你这四品承乾,宫里还种着曼陀罗花,又该是何等罪名?你是朕钦点的后阁主事,自你上任之日,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一言一行?你若不能做到处事公正评判公允,而是一味宽以待已严以待人,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够收人望得人心?” 季莲生被皇帝训斥的耳红面赤,一时低垂了头,只觉汗颜无地,喏喏的道:“陛下训诫,莲生受教了,日后必当反躬自省,立身行己。” 褚云重见孟驰项阳已是牵了马过来,便跃身上马,又对季莲生轻敲缓击了一番:“德之所立在于一心,你虽身残,心不能残。朕既将后阁重任交于你,还盼你不负众望成就一番事业,你莫辜负了朕的心。” 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季莲生紧紧咬住了颤抖的唇。身残,心不能残?这样的话何其讽刺!自受伤以来,每一日每一夜的痛苦与孤独,早已酿成了剧毒。而自己的五脏六腑亦每时每刻都浸没在这毒液中,腐蚀得心都仿佛空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残、或不残?! 暖春的阳光,总是明媚而又温柔。而季莲生的身子却仍似冻结在酷寒的冬天,那么冰,那么冷。任凭阳光再暖,也温暖不了半分。 凌太阁府。 才踏入凌越的寝室,褚云重便不顾形象的趴倒在他那张厢玳瑁屏风床上。这一日一夜委实太累,便是之前的几日,也没一天睡得好。如今宗赫的手术总算成功,他心身一松,强力压制了几日的劳乏便潮水般席卷上来,只叫人想沉沉睡去。 然而世事总不教人如意。凌越轻快的踏入内室,揪着耳朵把褚云重从床上拽了起来,笑道:“敢情我让哥哥过来,是来霸占我的床?” “好弟弟,先陪哥哥睡一会儿。亚父呢?”褚云重耍懒的搂住凌越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也拉扯到床上,一床锦被遮盖了,倒让凌越哭笑不得。 “亚父与仲麟去已是去了西郊大营阅军,怕是二日后方回来呢。”凌越捏着皇帝的耳朵,用力一拧,非得要他醒来不可。 又轻又软的鹅羽被因才晒过,满是阳光的清新香味,褚云重嗅得舒坦,愈发起了困意。无奈耳朵依然被拽着,究竟睡不得,只得勉力半睁开眼,懒懒的问道:“越儿,怎么今日又急急的要我过来,可是想傅川了,急着要进宫?” 想起昨夜那场叫人愉悦的性事,实在是自己得了傅川之后最满意的一次,凌越不由得会心一笑道:“哥哥也太无情,明知玉川是我枕边人,被关去那不游阁,你也不帮衬一声,这会儿反倒还来戳我的心,着实可恨!还好我得知了消息,昨儿已是去不游阁见过玉川……” “你昨晚去了不游阁?”褚云重这才大睁了双眼,略有些责备的道:“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若是出了岔子,或是让人瞧出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自有分寸,哪次给哥哥惹过事!”凌越素来行事稳重,这一回也是因为几日没见着傅川心里不免有些念想,又有宫里人传了消息来说他被贬去不游阁,情急之下这才略有些冲动。不过去之前,他亦做了周密的安排,又一路小心,想来料应无妨。 “适才下了朝,便听说傅川病了,我原本还疑心在别的上头,原来竟是被你折腾的……”褚云重捏捏弟弟的脸颊,暧昧一笑。 凌越轻一皱眉,拉下褚云重调戏的手,恼道:“那地方实在住不得人,玉川只怕是夜里着了凉。还是要赶紧把他接回宫才好,哥哥若再不肯出面,我可要越矩代劳了。” “出宫之前便安排妥当了,你的事,哥哥哪次不帮你留心。只是下次再不可贸然进宫,总是人多眼杂,难保万无一失。”凌越素来沉稳,褚云重也向来放心,想来这次也是事出有因,云重便只略略嘱咐了几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却不知,偏偏只这一次,已是有人疑了心,以至惹出后面无穷事端来。但这是后事,此下先按下不题。 凌越应着声,见褚云重又要阖了眼睛睡,便掀了被子拽他躺着,又取过床榻旁小几上才泡得酽酽的茶,灌了他一口。褚云重素来喝不惯茶,何况这又是一杯搁了穿心莲的苦丁茶,当下便又呛又咳,这下倒遂了凌越的意,折腾得他睡意全消。 凌越见他起来,便也不再闹他,微微笑着递过一杯清露,问道:“宗赫如今怎样?伤可有指望么?” “再过二三日,便见分晓。”说到宗赫,褚云重总算有了点精神。何九龄年纪大了,操纵不得那精密器物,而那秘密地宫,他又不能带旁人进入。是以昨夜宗赫的手术最终是由九龄公在旁指点,而由他亲力亲为。虽心中倍感骄傲自豪,却也双臂沉重僵硬,酸痛至今。 虽然疲惫不堪,但回想起自己在地宫那几个时辰,云重还是有些心潮澎湃激动难抑。年轻时他最是傲物任性不过,总以为自己是未来的天子,是天下至尊,只有当自己随着太宗进过了龙渊阁内的地宫,至此,褚云重方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而自己,却是多么渺小与愚昧无知。自那以后,他方知自己做为一个王朝的帝王、一方国土的统治者,真正需要为国为民为天下做的是什么。 只可惜,地宫开启不易,未能有机会带凌越去见识一番,这亦是一大憾事。虽说褚云重亦让凌越多读龙渊阁第四层的那些书册,但总觉得,让他完全理解那些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文献内容,还是颇有难度。 凌越哪里知晓地宫存在,只当褚云重请来的何九龄医术高超。但宗赫受伤,傅川被冤一事,他心底亦有疑惑,便歪在屏风上,直接了当的问道:“宗赫受伤一事,可有原凶了?” 褚云重取过床头的一册文武百官志,随便翻着,漫声应道:“这可谈何容易,认真要查,后阁坐尖儿的俩位又都得被牵扯进去,这么一折腾起来,必定人心不安。又则后阁初建,羽翼未丰,若闹出丑闻,无论如何都会大损其颜面清誉。为着日后朝局考虑,我唯愿求稳求衡,便是要查,也需从缓从密。” “哥哥既是疑心谢仲麟和季莲生,还该放手去做。如今轻纵了,只怕后事难料。难道是哥哥念着旧情,方才如此心慈手软。若是我……”凌越冷冷一笑,将手中残茶往地上一泼。 褚云重凝视着弟弟脸上凌厉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窒,但转念一想,他为着傅川无端被冤之事生气,亦是情有可原,便也释然。当下便转了话锋笑道:“越儿,刚才的话可千万别在亚父面前提起!仲麟最得亚父欢心,我若说要疑心他害世显,只怕还未去查,便要被亚父骂个半死。” 凌越一听也自笑了,道:“仲麟办差得力,也难怪得亚父欢心。”说罢,又问:“我今儿叫你来,原也为着他归京前,得亚父密谕,在安邑调查的那桩事儿,你可看了仲麟的密折了?” “已看过了。”褚云重正为这事头疼,便合上手中那本百官册,沉声道:“据仲麟所查,安邑的佛齐工坊在朝廷本单之外,又私自冶炼了三千件兵器的事确然属实。” 凌越轻点了点头:“佛齐工坊是梁王的本钱,工坊掌柜又是梁王府二管家的族弟,这事与梁王,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只是亚父他……” 话说到这儿,凌越便握着嘴轻咳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不过他话中余意,褚云重却也知道,便一笑道:“便依着亚父的意思去办吧。梁王寿宴是哪一日?” “四月初四。” 褚云重不动声色的道:“既是戏台子已是搭好了,我们便照本唱戏吧。” 19.软刀子杀人 下哺时分,澹月阁。 皇帝旨意下来得这么快,被傅叶之事闹得满心郁闷的宗赫心里这才舒坦了些,忙安排侍从们即刻将傅川腾挪回了澹月阁。待安置好后,宗赫又命人将傅川身边的贴身大侍从叶忠唤来。 这叶忠原是孤儿,自小被叶家收养,连姓氏也随了叶,亦是此次随着叶琛进京的几个贴身长随之一。只因叶琛见傅川家贫身边没个人伺候,怕他入了后阁吃亏,这才命叶忠随他入宫。 叶忠在龙门巷时便与宗赫相熟,这回又见自家中令郎靠着宗赫鼎力相助才得以安全回宫,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忙过来磕头。 宗赫知道叶忠为人敦厚老实,又有叶琛那一层关系,便不与他虚言直接了当的道:“中令郎正病着,又吃了这场冤屈,心里难免郁结,你可要用心伺候着。叶琛若有消息要你传达,你也先拒了,便说是我的意思,中令郎现时得安心养病不能乱了心神。”说罢,又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字的道:“个中厉害关系,你可明白?!” 叶忠心中一凛,忙满口子的应了。宗赫怕他误事,又提点道:“澹月阁现住着一位中令郎,一位侍御郎,伺候的人既多也就难免人多嘴杂。若是叫我听见什么不好听的,我只唯你是问。” 叶忠连说不敢,觑着宗赫无话,这才躬身退去。 宗赫又陪了傅川一阵,待晏南山从宝文宫回来,这才起身告辞。南山亲自扶着他上了步舆,正要亲自送他回宫,迎面却来了裴灵阿。晏南山正有事找他,便让宗赫停一停,笑着迎了上去道:“裴太医!正候着你来呢,我这儿得了一张调养进补的古方还要劳烦你看一看,可繁难么?” 晏南山是七品侍御,裴灵阿不敢怠慢,便客气的打过招呼又接过药方看了看,又笑着道:“这张方子也罢了,细瞧着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颇耗时日。侍郎要是想用,便这么着……” 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颇耗时日…… 宗赫静静的坐在步舆上,心中一动。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再合着这人的声音……如电闪天庭般,少年脑中刹那雪亮。 如今他眼睛不见光明,耳力却愈发灵敏,竟被他认出当日龙虎山上那个神秘之人的声音。脑海中关于龙虎山那日模糊残缺的片断,原来就像是早春湖面上渐融的冰块,分崩离析,四下飘散。而今,却似时间的沙漏被倒置,破裂的冰块被溯回,重新完整了那面冰冷拼图。只是那上面的每一条裂缝,依旧深的让人不寒而栗。 云图阁。 回到云图阁,何九龄方醒,正在暖阁中用点心,宗赫便陪在一旁。适才的事让少年琢磨了良久,知道若再去说与褚云重听,多半又要自讨没趣,便索性先问过何九龄:“何爷爷,你可知如果有人想要用软刀子杀人会怎么做吗?” 何九龄正吃着枸杞红枣银耳羹,听得少年此言不由得一怔,一个不留神差点儿叫枣核儿磕了牙。 “毛头小娃儿,从哪里听来这些诨话?” 宗赫打了个手势,让阿蛮屏退侍从,关上厅门插上窗销,又静待片刻,方低声道:“何爷爷,这并不是玩笑话,我确然听说有人要使软刀子伤害皇帝。您老见多识广,我这才来向你讨个主意。” “用不知不觉的手段杀人于无形,都称之为软刀子。要细说起来,那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何九龄轻轻搁下手中青莲细磁碗,略皱了皱眉道:“究竟什么事,你细说与我听。” 宗赫对何九龄自然是再信任不过,便将那日龙虎山上所闻,并疑心宫中太医裴灵阿便是密谋之人一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 “色字头上一把刀……”何九龄抚须沉吟着,略有些浑浊的眼眸倏得一亮,急问道:“你们后阁的侍郎,可都有房中应用之物?” 宗赫俊脸微红,尚未及作答,侍立在一旁的阿蛮抢着应道:“自然是有的!何爷爷你且等着,我去内室取来。” 一时东西取来,大大小小的匣子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宗赫眼睛虽看不见,心里自也有些害臊,只是想着此事关系重大,必要查个究竟,便低声道:“何爷爷,你且看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何九龄便命阿蛮将宗赫日常用的几样先挑出来,却只有三样,凌太阁赠的一套玉势,和与之配套使用的两瓶药剂,还有一样便是麝香琥珀膏。 宗赫平时最不喜用那玉势,只有皇帝在云图阁时,逼着他用过几回,因此那对金素莲子玉瓶中的药剂才用去一瓶多,还留着半瓶未动。那麝香琥珀膏倒是用得勤,这已是重又配的一盒了。 何九龄先验看了那麝香琥珀膏,随即搁过一旁。再取过金素莲子玉瓶上挂的药方子细细看了,又命取一个玻璃盅子,倒了半盅清水,再将那瓶中药水倾了小半在水中。那药是浅褐色的,甫流进清水中便似一片轻薄的宣纸缓缓沉入水底,轻轻一摇才渐渐融了开来,而片刻之后却又无孔不入,似化如无形。 “好药,平和沉稳,一但渗湿却又药力四达无微不至。”何九龄赞了一声,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银色小瓶,倒了几滴气味辛辣的液体在玻璃盅里。那深蓝色的液体立即被稀释成丝絮般的几缕,随即也淡淡化去。 宗赫什么都看不见,心里也是有些着急,便问:“何爷爷,如何?” 何九龄暧昧一笑道:“这药极好,按时调理,于你那处大有脾益。” 宗赫脸上又是一红,恼道:“我又何尝是关心这个,何爷爷只说这药用着于陛下有害无害。” 何九龄摇一摇头道:“此药无妨。不过,那麝香琥珀膏中隐隐有些淫羊藿与肉苁蓉的味道,我记得皇宫里是不许用助情之物,用得久了会损伤身体。你回头问一下云重,此物中为何含有助情之物,是他的意思,还是太医院‘自作主张’。” 宗赫听得一怔,还未细想,又听何九龄问:“房中可还燃什么香,或用什么香料?” “这倒不曾用……”阿蛮在旁代答道:“就只刚进宫那会儿暖阁子的薰笼里头薰过一阵子蜜香,不过侍郎不爱闻那味道,没几日便收了再没用过。” 何九龄便命阿蛮将留下的蜜香取来,然而一看之下,九龄公脸上颜色却是一变,长吁一声道:“幸而这蜜香你未曾长用。这香中有一味仙茅,与那淫羊藿、肉苁蓉相合,是在床第之时更有助情之效,不但闻得久了,会使人虚热火旺,严重之时,还会发咳喘痰疾。” 阿蛮吃了一惊,“咳喘?傅中令前些天不就有些咳嗽么?难道……” 宗赫心中也是一凛,忙问:“何爷爷,若侍郎用了这蜜香和麝香琥珀膏,可于陛下龙体有损么?” “床事过度亦是伐性之斧,便是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也要加以节制,凡事不可过度。”何九龄搁下手中蜜香,慈爱的揉了揉宗赫的脑袋,微笑道:“当然,这些物什并不致命,但是房事太过频繁,亦会使人气虚体亏。” “唉?”折腾这半日,万没料到是这样结果,宗赫心中虽觉侥幸,却也更添疑惑。既是要使软刀子害人,必不可能这样简单吧?但若让皇帝体虚生病只是千里之行第一步……少年心口渐渐浸上一丝寒意,直叫人遍体生凉。 思来想去,宗赫对这个吴王实在是一无所知,便向何九龄诚心请教道:“何爷爷,太宗时你尚在朝中,可知道这吴王褚云闲是何样人物?” 何九龄沉吟了许久,才道:“吴王褚云闲人称消遥王,算是在士林民间都名声极好的“贤王”。我记得十多年前黄河决堤,当时吴王尚在幼学之年,便只身前往灾县,捐银钱设粥棚,救济灾民数千人。成年后,更是善举不断。这些年来,他虽在朝中一直行事低调,但据我所知,明里暗里受他资助蒙他举荐的清寒学士,不在少数。” 宗赫心中唯有苦笑,二月里辽州雪灾,皇帝恰巧又派了吴王去赈灾。分明一概事务皇帝都早已安排妥当,却也正好又便宜了此人在外邀买人心,彰显他“贤王”爱民呢。 再加上那位数年前曾明着与褚云重争夺皇位的梁王,这一位“大爷”、一位“二爷”可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外人看着正是盛世王朝一派祥和,只是这宫里宫外,平静的表相之下,却是激流暗涌,哪里都不太平。 宗赫出身海岛,本性纯朴,但经历了族叔抢班夺权又对他千里追杀之事,并入宫以来这些风风雨雨,虽不能说饱谙世故,但亦懂人心险恶。一想到褚云重随时都处在这隐隐危机之中,他便无法平静。 “这事,我定要再与云重说一次,上次说与他听,他倒像没事人似的……” 见少年一脸忿忿的样子,何九龄却云淡风清的一笑,意味深长的道:“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冰山常年不化,浮于海面之上却只冰山一角,若想窥其全貌,需等化冻之时。” 宗赫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但到底心悬褚云重,便又问:“那如果冰山坚固,一时化冻不了,却又即将撞伤船只呢?” “但凡冰山,似固实虚,只教皎皎朗日光泽四海,必能破裂消融。”何九龄安慰般的拍拍少年的脑袋,重又端起青莲细磁碗,畅快的品着那清甜糯软的银耳羹,又笑眯眯的对阿蛮道:“小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赶紧给你家侍郎也来一碗,这银耳益气安神,枸杞滋润明目,正能让世显进补。” 20.情深意更浓 夤夜,云图阁。 褚云重在凌太阁府与凌越谈妥政务,又将何九龄接至资政宫密谈了一刻,方亲自送他出了京。回宫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藏蓝色的夜空,一片稀薄的流云在宫阁星星点点的灯火辉映下,宛如丝绸般轻柔,正朦胧着宝石般清冽的星光。 宗赫因知皇帝要来,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候的时辰长了,却也迷迷糊糊的在那张穿藤雕花春榻上睡了过去。微风习习,吹过云图阁正院左右那两株枝繁叶茂的合欢树,几片羽状的翠叶簌簌落落,似绿色的蝶,翩然飘在少年身边。 有一片翠叶正巧落在他脖颈间,又正好少年身上那件金龙滚边鹅黄缎的春袍只松松系着,露出一片玉似的肌肤,再配上那雪白的毡毯,嫩绿的叶儿,更衬得他睡着的容颜也清丽无双。 见四周的侍从嬷嬷们见了自己都要行礼,褚云重忙将食指在唇边一竖,蹑手蹑脚的走到春榻旁。正要俯身在少年额际轻轻一吻,腰带却突兀的被一勾一拉,还未及反应过来,已是被他抱着滚倒在春榻上。 随即,少年轻快而又带着一点嗔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等得我都睡着了!” 褚云重心中对他怜爱不尽,便回抱过他,亲昵的抵住他的鼻尖,温柔道:“怎么不在内室睡,虽说已是三月,到底夜凉,你这家伙总也不爱惜你自个儿身子,看再闹出别的病来,可要找打了。” “眼睛看不见,老是窝在屋子里头怪闷的。”宗赫搂着云重的腰,并肩儿躺下,笑着道:“还是院子里好,还能听丝儿风,嗅着花香,夜色凉凉润润的,倒也舒坦。” 褚云重忙了一天一夜,只有这会儿躺在少年的身旁,才得片刻安宁。望着夜色如水,云淡星疏,掠过的风是沁人心脾的微凉,怀中的人却是暖香如玉笑语晏晏。一时只愿时间停住在此刻,抛开朝廷国家种种责任重负,抛开身份地位种种拘束局限,只纯粹而简单的与他相爱相依,静待岁月老去。 触动这心怀,褚云重便伸手将宗赫拥得更紧,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落在耳畔,喃喃道:“世显,到老也这般陪着我,可好?” 宗赫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听得出他话中的真切,一时,仿佛有一种难以阻挡的情绪在胸膛里温柔的翻腾起来,几要让自己的心都化成一池荡漾的春水。 “云重,老了之后,你我可会变成什么模样?” 少年忍不住半支起身,伸手摸上他的脸颊,那修长入鬓的眉,那桃花灿烂的眸,是那般美好。又想起他的气势皆是敛在这眉梢眼角,并不刻意张扬,却每每让自己砰然心动。就像是此刻,不过是在脑海中忆起他容颜,自己的心亦像是小鹿般,突突的跃动。 “哪怕年纪再大呢,自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褚云重轻快的笑着,又咬着少年耳朵促挟的道:“我只怕,到老了我抱不动你,那可怎么办……” 扳着手指一数,这人又是不出三句就绕到那话题上去。宗赫实在是又气又笑,想想这可还是在院子里头,侍从嬷嬷们还在一旁伺候,便恼道:“大庭广众之下,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便是做,也做得!”褚云重爽朗的大笑,也侧过身来,一只手已是很不老实的抚上少年又圆又翘的臀,不怀好意的又按又揉,又拿情话儿诱他:“眼瞅着都好几日没做了,可想我不想?” 虽然真的有些想,但转念想起何九龄的规劝,宗赫还是硬着心肠挥手将那不规不矩的爪子拍飞,嘀咕道:“何爷爷都说了,君子之道,五日一御……” 还没说完,已是被褚云重笑着堵住了唇。清凉的风吹过,传来花香隐约,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穿过茂密的枝叶,细碎的洒落下来。而温柔辗转的双唇,却绵密得没有一丝空隙,偶尔一声或二声溢出的呻吟,如陈年的汾酒,缠绵醉人。 直吻到少年快要不能呼吸,褚云重恋恋不舍的离了那唇,又用手指轻轻描绘那粉嫩樱花般的形状,暧昧的笑道:“你口中含着什么丸子呢?小嘴儿的味道怪甜的,快给我也来一粒……” 宗赫双颊飞过一片红云,似日暮时染红天边的晚霞,刚才被他吻了去,只怕已是被侍从们看个正着,这会儿又说这样私密的情话,更是叫他又羞又恼。 “这是何爷爷帮我配的石斛和血明目丸,药也是好混吃的?你要喜欢,我且替你留着,等你七老八十眼睛看不清了,再喂你吃也不迟!” “既没丸子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可要寻别的吃了……”褚云重坏笑着长身而起,裹着毡毯将衣衫松垮的少年抱起,早有识趣的侍从打开风弄轩的大门,挑着灯笼引着皇帝穿过厅堂暖阁,绕过灵壁石的屏风,步入内室。 听少年嘴里犹自在嚷嚷什么君子之道,褚云重一边把他按倒在床上,一边笑着道:“九龄公惯会捉弄人,才和你处了一日便教了你这些忽悠人的卫道士说辞!什么五日六日,那可不是生生折磨死人!我可等不及,现时便要吃了你!” “吃吃吃!瞧吃出病来!”宗赫一时怒起来,扯住他的衣裳一把撕开,又奋力将他推倒,自己翻身骑了上去,衣衫不整的跨坐在他腰际,咬着唇道:“昨晚熬夜那么辛苦,你还吃得动?到时候气虚体弱,你那玩意儿要是硬不起来,我瞧你再怎么吃!” “你怕我硬不起来?”褚云重只觉自己的雄壮又激昂了几分,扬着浅笑的脸庞微微抬起,鲜红的舌尖饥渴难耐的舔过自己发干的唇。 “何不试试?”云重半仰起身,轻轻捏住少年的下颌,深邃的眼眸尽起波澜。无穷的欲望裹挟着危险的气息束缚住彼此,像飓风狂浪时,怒海里的波涛剧烈翻腾扭曲成急剧旋转的漩涡,没有人能自这情欲漩涡中挣脱开去。 虽已极力抵御,但宗赫还是在那火热的巨物抵住自己臀瓣时全身心都陷落了下去,赤裸的肌肤可耻的发烫,急需温柔爱抚,火炙似的喉咙极度的干渴,急需琼液甘露。 “只做一次。”少年的声音压抑着微微的颤抖,绝色的脸庞更因着自己这句话,羞耻的涨红。 “好。” 男人似乎答应的很认真,但宗赫仍是忍不住在脑内设想了一下他那一对因得意而绽放的桃花眼,以及唇角勾起的坏笑。这么想着,胯下的玉茎亦不受控制的胀硬了起来。 少年优美的胴体骨肉亭匀,增一分便多,减一分则少,流畅的曲线美的诱人,便是那微微竖起的玉茎,亦有形有状,粉嫩得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了去。褚云重瞧在眼里,欲火更炽,正欲取那麝香琥珀膏为他做润滑开拓,突然忆起此物不能再用,不由恨得低骂了一声,爬起身来又去摸那盒玉势。 “云重,你折腾什么?”宗赫被挑动了情,欲望正起,却不料褚云重却又撇了他只顾在床头小抽斗中摸索着什么。滚烫的身子极渴望被抚慰,少年不由自主的抱住他,修长的腿勾住他的,小动物似的软软蹭蹭。 21.溺毙莫愁湖 一时云歇雨收,宗赫尚还精神,褚云重适才那般生龙活虎勇猛有力,这会儿却随着阳精一出,强压抑了近二日二夜的疲乏反噬上来,一时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宗赫摸摸他,这人竟趴着一动不动,又推他几次,居然还是连个声气也没有。少年立刻急了,慌慌张张的摸着他的脸颊,用力拍打了两下,惶然道:“云重?云重?!你是怎么了?你可别故意吓我!” “别打啦……”褚云重费力翻一个身,眼睛也不睁,只胡乱拉着少年在自己身边躺下,又软软的将胳膊搭拉上他的腰,有气无力的道:“打得这么用力,这是要谋害亲夫吗?” 宗赫听他声音都绵软无力,心里头真是又懊又恼。懊悔自己刚才不该遂了他的意,那般放纵,又恼他一晌贪欢,竟是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明明早已体力到了极限,还要硬来。 宗赫唤侍从取了一盏清露来,命他喝了,又急急问道:“云重,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身子可有不舒服吗?不如唤一个太医来瞧瞧?” “我好着呢,不必折腾。”褚云重睁开双眼,瞧着少年为自己着急张惶的模样,心里顿时倍觉舒坦,便喝了那露,又命侍从退了下去。 “下一回,我可再不敢与你胡闹了,哪怕你要硬来,我也踹你下床!要真闹出什么病来,岂是好顽的!”宗赫听他声音清朗松脆了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心有余悸,那“二爷”密谋之事如芒刺在背,总叫人不能心安。 褚云重倒似浑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看着他生气的脸颊冷若冰霜。这人长得好,便是生气的样子,亦如霜华之月,那纯真璀璨的光华虽是极寒之冷,亦别有诱人之处。 见皇帝又不吱声,宗赫不免蕴怒在怀,又忿忿的道:“我之前就与你说了那两位爷的事儿,你偏不听!这回果然麝香琥珀膏和蜜香里被何爷爷查出脏东西来,你可怎么说?我思量着那裴灵阿裴太医多半便是吴王的人了,催情药物之事与他绝脱不了干系,此人若再留在宫中,必是祸害!” “既然已是心里有数,又何必打草惊蛇。”褚云重脸上的笑容似圆月当空皎洁明亮,又轻轻拉住少年的手,放在掌中缓缓摩挲着,低语呢喃道:“世显,你信任我么?” “哎?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自然信你。”这样没因没由的话,让宗赫一愣,又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不能明白他问这话究竟是何意,只下意识的将他缠绕着自己的手指紧紧握住。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哪怕一觉醒来,天塌地陷,世显都会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吗?” 心似悬着巨石,一时沉重呼吸不得。身边亦笼着重重的迷雾,脑海中流转的思绪,让心更乱,看不清走出迷雾的方向。但彼此交握着的掌心不断传来那熟悉的温暖,终于让少年烦燥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云重,若有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褚云重笑而不答,只深深凝视着少年,嘴角轻扬。那般喜欢他,只愿一生呵护,将光明与温暖围绕他身旁,不再让他受到半分伤害,为他隔绝一切丑恶与污秽,为他驱除一切黑暗与寒冷。 夜已深了,侍从悄悄的熄了灯,澹澹月华透过窗,如水银泄了一地,又静静的滑过那张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杏黄色的纱帐后头,累极了的两个年轻人已相拥着睡了,肢体交缠地是那般随意,那般自然。两人的气息皆是悠长而安详,静谧而美好的气氛,宛如画卷,让人不忍掩去。 然而世事总是无情,总不叫这样的安宁长久。等闲平地还要起波澜,更何况这皇宫朝庭,素来便是是非之地,更是一刻都叫人安生不得。 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云图阁西边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又把宗赫闹醒了起来。侧耳听着皇帝的气息依旧绵长,知他仍熟睡着,少年便小心翼翼的爬起身来,披上一件袍子,掀了床帷轻唤一声:“外头谁伺候着?” “小的在。”今夜是卫介在厅外值夜,听唤忙推了门进来。先点上灵壁石屏风上的明角挂灯,见宗赫站起身,摸索着似要向前走,忙又上去扶着,轻声问道:“侍郎可要更衣?” 宗赫摇了摇头,怕吵醒了皇帝,直走到正厅才在八仙桌旁坐下,喝了半盏卫介递过来的清露润了润嗓子,方问道:“我听着西边怎么半夜还这么闹腾?可是莫愁湖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你去打听打听。” 卫介压低了声音回道:“已派人去打听过了,说是巡夜的侍卫发现湖里浮起个尸首来,金昭体元殿的执事大侍从邓升也去了,认出是逸骊槛喂马的一个小夷奴。” “逸骊槛?”宗赫心中一动,这几日正追查疾风被人下毒的事,怎么这养马的地方又突然死了人? “小的也正觉着此事略有蹊跷……说起来,这小夷奴还是我们云图阁出去的呢!”卫介见宗赫更是吃惊,便将个中关节向宗赫细细道来。 原来溺死的那个小夷奴姓姜,因脾气倔强人都叫他“犟驴子”。小犟驴子原是除夕前皇帝吩咐准备云图阁时,便从别处拨过来使唤的,是以宗赫还没入宫,他便已在云图阁预备着伺候了。 到了开阁那一日,其他侍郎都入了阁,各宫各阁的侍从夷奴嬷嬷们都得了皇帝、侍郎的双重赏头,偏宗赫因流落在外头,是以这云图阁上上下下服侍的人都没得赏。小犟驴子脾气不好,为此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有一些对宗赫不敬的言语,恰巧让卫介听见了,便掌了一顿嘴打发他去了逸骊槛。 说完了这事,卫介又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有些不安的道:“打发了一个小夷奴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侍郎后来入宫又是极喜庆的事儿,是以小的也没给侍郎回过这一茬,真是该死。” “起来吧,你是云图阁的主事,些许小事,你自然处分得。”宗赫将手中青莲细磁双耳杯搁下,沉静的道:“只是日后不必那么严酷,夷奴们年纪都还小,要容得他们犯错,事后训诫着改过就是了。” “遵。”卫介麻溜的爬起来,在少年身边伺候了这么些日子,他自然知道宗赫面儿上虽冷,待底下人却甚是亲随和气。是以自他入宫以来,云图阁一直安稳祥和,里里外外没一个不尊敬不爱重他的。可偏偏之前发落出去的人突然出了这事,要往深了想,只怕与疾风中毒的事还脱不了关系。 宗赫又想着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溺死湖中着实可怜,便道:“等天亮了,你再去问问,好好的怎么就跌落到湖里去了?再者他又是我们宫里出去的,局时你封几贯钱,好好发送了他。” 卫介正应着,眼睛余光见一个小侍从正在外头向自己使眼色,知他必是有要紧事要与自己说,便向宗赫告罪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一时困意又泛了上来,宗赫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内室。才绕过屏风,卫介却又匆匆赶了上来,扶住少年低声道:“侍郎,小犟驴子是投湖自尽的,逸骊槛他住的地方还留下遗言,说对不起侍郎,疾风食料中的毒是他下的……适才邓升已是派人到我们宫里问话来了!可怎么回?” 宗赫一怔,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屋子里头并不是很冷,却有一股子寒意从脚趾直窜到发稍。 “难道,就为了之前你打他的那一顿巴掌?一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就起了这样的歹意?” “按理说也不至于……”卫介的声音越说越低,无奈的道:“不过小犟驴子的遗书上是这么写着,说原只是想小小报复一下让侍郎跌上一跤,却没成想弄得侍郎双目失明,如今金昭体元殿又查得紧,这才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闹了半天,原来倒是因为我们云图阁苟待下人,我宗某人受伤失明亦是自食恶果。”宗赫心中一时气涌如山,一时又为那溺死的小犟驴子疾首痛心。什么遗书,什么畏罪自尽,他半个字都不信!事情栽不到有皇帝做靠山的傅川头上,便又寻了这身份卑贱毫无背景的替罪羔羊!看来,是有人想把他当任事不懂的傻子糊弄。 抿了抿唇,少年脸上的神情愈发冷峻。他如今也知行事万不能冲动,之前为了帮助傅川已是得罪了季莲生,何况这后阁主事之权毕竟不在自己手中,若再想横加干预此事,谈何容易。 此时此刻,宗赫方意识到权力,是有多么的重要!制度再好,也是由人执行,没有权力,哪怕只差一分亦是使不上劲。就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由着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眼睁睁的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这皇宫,他却无能为力。 从未有过的,对权力的渴望,在这一瞬悄然滋生,心的深处,仿佛一株极幼小的芽破土而出,附着血肉牢牢扎了根,正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卫介瞧着宗赫蕴怒而又隐隐坚毅的脸色,轻声问道:“侍郎,那金昭体元殿来问话的人怎么打发?” “有什么便答什么,云图阁光明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傲然说罢,宗赫又冷冷一笑道:“另托来人转告季承乾,多谢他明断此案抓获元凶,待某双眼复明,定要亲自登门拜谢!” 22.病危惊朝局 轰动一时牵扯数人的这桩下毒案,随着“真凶”逸骊槛的小犟驴子畏罪跳湖自尽,以及两日后宗赫双目神迹般的复明,终于尘埃落定。傅川的病亦不重,服了几贴药便也痊愈,只是心病难医,哪怕有仙丹良药亦是惘然。 于表面上,后阁众侍郎侍君依旧还是一团和气,彼此相安无事。私底下,到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也只有几位当事人自己心中才知道这个中滋味罢了。 宗赫复明之后,皇帝更是欢欣不已,每日下了朝便直奔云图阁,与他厮混缠绵。宗赫心中有隐忧,每每想要推拒,怎奈情至深处总是身不由己。而且少年虽有功夫在身,在床第之时,却怎么也敌不过褚云重,无论怎样挣扎,最终总会被他降伏,还被那人笑称“更有情趣”,实在是呕死人。 然而乐极生悲,三月底的一日,皇帝在简贤讲武殿早朝时,竟突然晕厥了过去。褚云重才二十岁,身体又素来强健,因此突兀的来了这么一下子,吓得满朝文武都仓皇不定。且是太医诊断的结果,更是不容乐观。 皇帝晕厥之事被严密的封锁了起来,因此云图阁得到消息已是傍晚时分。宗赫才从宝文宫下了学回来,惊闻这个消息,几乎是呆了,手里的课窗本子文史资料“哗啦啦”跌了一地。 “夹色伤寒?”饶是阿蛮知道得多,亦没听说过这病,也顾不上替宗赫收拾本子,只急急的问卫介:“卫叔,这算什么病?可严重么?” 卫介亦是一脸的愁眉苦色,瞄了一眼宗赫,谨慎的择着措词道:“听太医们说,这夹色伤寒是因房事过多,导致体虚气浮,并在行房事时有邪寒侵体而引发的病症……”至于严重不严重,他却不敢乱说。只是世代相传,患这种病的患者,要么突发猝死,要么沉疴难愈,总而言之,是一种极罕见也极凶险的症候。 卫介虽未明说这病严重不严重,但他惶然的神情已是胜过千言万语。宗赫看在眼底,心已是越来越沉。初时他听闻这夹色伤寒,脸还涨得通红,这会儿却已是红潮尽退泛起灰白,心中更是意乱心慌,一时全没了主意。 “不成!”宗赫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便急急吩咐道:“赶紧帮我备马,我这就去龙德殿探望陛下。” 卫介虽觉未得旨意冒然骑马前往皇帝寝宫略有不妥,但此刻事情紧急,料得其他宫阁的侍郎侍君们得了消息也必是要赶在第一时刻去探望视疾,便也不再多言,忙吩咐小夷奴去替宗赫备马不提。 小夷奴才牵了马来,皇帝身边的大侍从卫临却神情凝重的匆匆而来。卫介心中一喜,正要上前打探消息,卫临却不与他客气,只冷着脸高声道:“有旨意,宗侍御跪接!” 宗赫还从未见过卫临有过这般严峻的神色,心里头又牵挂着褚云重,一时更是惴惴不安,却也只得依足规矩撩了袍角双膝跪下,静聆旨意。 卫临双手笼袖,背北面南,沉声道:“传皇太阁口谕,云图阁正七品侍御郎宗赫,自入阁以来行止多有不检,屡屡恃宠而骄,魅惑人主昼夜荒淫,致天子染暴疾,罪在不赦。姑念其大病初愈,暂免去鞭刑,责令其于云图阁潜心思过,非旨意不得擅出。” 便是一个晴天霹雳,亦不能使人再震惊了,云图阁上上下下都被凌太阁这条口谕唬得脸色苍白,惊惶失措。事已至此,宗赫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从容磕过头谢了罪,方才起身问道:“陛下现下如何?身子可好些了没?” 卫临含糊其词的道:“不妨、不妨……侍郎不必有杞天之忧。皇太阁苛责虽严,亦只是一时雷霆之怒,待陛下龙体康复了,必定还是有恩旨的。” 说罢,又给了卫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道:“侍郎虽被责令在宫中闭门思过,但你们还是要好生伺候,没事劝着侍郎多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卫介忙没口子的应了,又亲送卫临至宫门口,本待还要再多问两句皇帝的病情,但卫临却只一味摇头不语,脸上神情高深莫测,甚是令人悬心吊胆。 高大的宫门在卫临身后被紧紧的关上,卫临回头看了一眼,轻摇了摇头,叹一声气,随即又匆匆离去。 惶惶然过了几日,依旧未得皇帝病情好转的消息。宗赫虽得卫临劝慰不要胡思乱想,但被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心中的煎熬仍是难描难述。这种心无着落的感觉甚至比之前失明时更盛,被束缚在黑暗中时,虽然未知所措,但有褚云重日夜相伴,因此却也并不是那般难熬。 而如今,换作褚云重病重难测,他满心想要陪伴在他身旁,却是寸步难行。明知他离着自己并不遥远,站在望月台上,还能看到龙德殿飞檐翘翅。但这仅隔着一个莫愁湖的距离却似天涯海角,而自己,亦只能如困兽般,在这一水之隔的云图阁堆积刻骨铭心的思念,彷徨茕茕孑立的孤独。 四月的天气,本已春暖花开万物葱荣,而朝廷上下却因皇帝的病,一直阴云笼罩死气沉沉。朝堂之上,凌太阁虽已重新临朝听政,但文武百官依旧人心惶惶。而朝堂之下,西郊大营已联合京城巡卫正日夜戒备。皇帝病重的消息虽还瞒着,但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兵爷巡卫川流不息的景象,便是普通的百姓亦能从中嗅出那满城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到了四月四日这一天,又有猝不及防的消息传来。梁王府也出大事了!卫介慌慌忙忙的如是说。 宗赫本就无心看书,当下便甩下晏南山给他捎来的课业笔记,眉头微蹙,问道:“何事?” “我好像记得今日是梁王的生辰吧?”自入宫以来,为了不错忘了谁的生辰漏了送礼,阿蛮便将所有宫里宫外数得上之人的生辰日子都用小本子一一记录下来。若不是因为宗赫闭宫思过,今日本该是送礼的日子。 “谁说不是呢!”卫介便将此事娓娓道来。原来四月四日正是梁王褚云邈的生日,原本酒宴都已备下了,但因陛下突然病了,是以梁王府便未敢再大张旗鼓的操办,生辰之日亦只有几位皇亲国戚前往道贺。 谁知筵席刚启,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皇太阁凌铮与后阁三品宣奉谢仲麟,与其一起到场的,还有一千名杀气腾腾的御前龙卫军。 卫介正说得唾沫横飞,阿蛮却冷不丁的插嘴道:“定是梁王在陛下病着的时候还要办生日,触怒了凌太阁!” “咳!小丫头你懂什么!哪能是为了这种小事出动龙卫军!” “那究竟是为了何事?难道梁王趁着陛下病了,又起造反之心了吗?!”阿蛮不由得追问道。 宗赫心中一凛,忙目视卫介,却见他一拍腿道:“哎!这回可被你这小丫头猜着了。安邑县的佛齐工坊前阵子被谢宣奉查出私造了三千件兵器,这工坊是梁王的本钱,梁王这谋反之心,可不就是那啥……路人皆知了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梁王这可算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蛮故作老成的点评了一番,末了,又不无遗憾的加了几句:“好好儿的摄政王不做,偏要做反贼!想那凌太阁久历风波,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五年前就已经是人家手下败将,这会儿又来自取其辱!也真是没用……” 宗赫未曾留意丫头话中略有些明显的遗憾语气,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觉事实真相未必如此,那龙虎山上的道士不也曾说了已经为“大爷”四月的生辰预备下“戏班子”?要“大爷”为“二爷”做嫁衣裳? 主谋未必是梁王,或者另有其人。再加上皇帝此刻身上的病…… 宗赫从春榻上腾地站起身来,凝视着卫介道:“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我想出宫一趟。卫介,你帮我捎个口信……” 卫介咋舌道:“侍郎,如今你正被皇太阁责令闭门思过,若是私出宫门,无端又是一桩罪名!” 阿蛮却管不了这么多,直接了当的问道:“侍郎想传口信给谁?婢女去试试。” “谢仲麟。”宗赫负手而立,无奈而又坚定的念出这个名字。不到万不得已,他岂肯轻易求人?但思来想去,如今,或许唯有此人方能助他一臂之力。 天边燃尽的晚霞,带着淡淡的血红,已然沉沦天际,一群栖在楼檐上的昏鸦,亦喧嚣着远去。而晦暗的夜色,则已是在不经意间,悄悄降临。 23.水深湍流急 入夜,吴王密宅。 这些日子朝局波谲云诡人人自危,不仅宗赫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个云图阁,乃至整个后阁、皇宫,包括朝廷上下所有官吏,亦没有人能安然入眠。几乎所有的人都为着皇帝之病忧心忡忡,但亦有个别几个人,正在暗夜之中弹冠相庆。 吴王褚云闲在朝廷皇宫都广有内线,褚云重晕厥之事虽严加封锁,但当日晚些时分,他便已是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利好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实在是让他欢欣若狂。是以,当夜他便即刻起程赶回京城,四月四日梁王府才出了事,他已是悄无声息的回到了他那位于京城西面的密宅。 几位谋士在府中已是盼了他好几日,这一晚知道他到了京,更是在室内备下酒筵为其接风洗尘。人虽不多,却也是明灯高悬,酒樽香溢,一个个脸上都喜笑颜开,纷纷举杯庆贺道:“天遂人愿!殿下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小皇帝眼见就要一命归西,梁王又被圈禁。之前谋划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顺顺当当,可见殿下实乃天命所归,圣祖庇佑啊!” “殿下今年二十有九,明年三十而立,正值龙登宝座,成就千古伟业之时!” 在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一位头戴浩然巾的青衣道士却依旧谨慎地道:“如今还未到高兴的时候,千里之行殿下这才是踏出了第一步,后头的每一步,都要慎重对之,不容疏忽。” “子虚道长言之有理。”最初的狂喜过后,褚云闲亦冷静了下来,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轻叩着桌面道:“褚云重一死,梁王又谋逆被圈禁,孤承继圣祖血脉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但凌铮这个东北山蕃子贪恋权位,必不肯轻易将这王座拱手相让。听说,他已是派人去豫章接小郡王褚云朝进京……” “若是等褚云朝进了京,又是平添事端。还请殿下及早拿定主意,迫在眉睫之事,已是容不得从长计议了。”子虚缓缓抬起头,枯瘦的脸上一对扫把眉倒垂着,一双贼亮的眼睛嵌在脸上倒是精光四射。 褚云闲暗自思衬着,心中略有犹疑。他虽图谋这个皇位,但一直暗中希望能够兵不血刃的坐上龙庭。而今,若是想要赶在褚云朝进京之前便办妥大事,亦只能是生夺硬抢,兵行险招了。褚云重虽已眼看是不中用了,但宫里毕竟还有一个凌铮在,他心中虽恨极此人,但亦不得不佩服此人手段高明,这么多年来,有他在的朝堂便像是那难以逾越的高山峻岭,总叫人望而兴叹,不敢轻举妄动。 见吴王沉吟不决,子虚断喝一声道:“王爷!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当断不断,事后便是想再重新做回逍遥王爷,也是不能够了。” 褚云闲苦笑道:“诚然子虚道长所言,但真要发动兵变,史笔如刀,孤亦不能不惧啊……” 兵变总是下下之策,不得已而为之,兵者,亦是凶器也,谁也无法预料局时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与不测。虽然之前的事情顺利得让他勇气倍增,但事到临头,这位素来自负雄韬伟略堪与太祖比肩的圣祖次子却也情不自禁的有些畏缩起来。毕竟,如若不行兵变,事败之后还能有条生路,一旦领兵夺宫,若输了此局,便是身败名裂,有死无生。而且,褚云重发病发得这么快,事起突然,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预备。 “裴灵阿今日怎么没来?”突然想到此人亦是关键,吴王环顾筵席,未见此人,不由发问道。 子虚一字一句的低声回道:“皇帝病重,裴太医自然要在宫中视疾,必要的时刻,他亦准备助王爷一臂之力。若小皇帝苟延残喘地拖日子,自有人送他一程。”说罢,双手在胸前作了一个手势,似拧住绳索般,杀气腾腾地用力一勒。 屋中顿时死一般的寂静,酒桌旁众人砰砰的心跳,急促如阵前之鼓。虽说一早计划是如此,但真要行到这一步,还是碜得人心底发寒。 子虚见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为了鼓舞士气,便又嘿然一笑道:“贫道还有一桩好信儿,好叫王爷欢喜。” “哦?说来听听?”吴王凝视着这位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首席谋士,此时此刻,他正渴求一些额外的利好来坚定自己的意念信心。 子虚裂开干扁削薄的嘴唇,嘿嘿笑道:“后阁的谢仲麟谢宣奉,已有意要投靠王爷。此人在后阁不得宠,又无子嗣傍身,虽官居三品,待小皇帝大行之后,亦只能出阁至前朝为官,得不到爵位之享。王爷试想,那谢仲麟素来心高气傲,在后阁熬了五年沦落至这样的下场,他如何接受得了!听闻宣奉近日在后阁多有怨言,因此,贫道在几日前已是派妥当人试探了一下宣奉的口风。” 吴王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暗赞子虚卓识远见,别具慧眼。想那谢仲麟,为后阁三品宣奉,位高权重,其父镇守辽东,权势亦威振天下,若能得此人相助,事情自然又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听罢,亦长笑道:“褚云重不得人心,众叛亲离,是该当有此下场。” 一阵阴风刮过,吹得窗棂子咯吱作响,褚云闲下意识的向窗外昏暗的夜色瞟了一眼,眸中幽幽闪过阴冷的寒光,用略有些激昂的声调,环顾众人道:“孤登基之后,后阁自然要重新选过,但谢仲麟若能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孤自然不吝爵赏。便是裂地封侯,孤亦可以许他!若此人都能为孤所用,正可见人心所望!在座诸位与孤披肝沥胆这么多年,为的正是我朝社稷位归本源的大事!想当年,圣祖为着社稷江山,未肯将皇位传给梁王而是传给了太宗,已是乱了宗族承继。而今,我褚云闲夺回这个天下,亦是天经地义、血源归宗……” 大风倏地吹灭了窗前的绛烛,屋内似涌入一股黑雾,如烟如霾,沉沉的压住了所有飘出窗外的声音。远山上,各色松柏和杂树被劲风吹得枝叶翻滚波涛汹涌,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太和宫,莫愁湖。 漆黑的深夜乌云满天,没有一丝星光月色,若大的莫愁湖,亦只是空旷的一池碧水,没有风的时候,便似一潭古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湖面上渐渐飘起了一层夜雾的时候,宗赫披着玄色天龙实地纱斗蓬,正有些焦灼地站在这望月台上,早些时候得了谢仲麟的回音,让他用过晚膳便在此等候,但宣奉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未告之什么时辰会来。是以少年早早用过晚饭,匆匆便上了这望月台,望不见星辰日月,亦不知等了多少时刻,而湖面上,却依旧一丝人影也无。 轻风递送,湖边的那几株樱花落花如雨,淡粉色的花瓣飘满了望月台,透明玻璃台上,那薄薄一层芬芳嫣然,甚是纯洁淡雅。但宗赫此刻无心欣赏,只扶着墨玉制的阑干,远望着天章阁的方向。 又是好一阵等,天章阁毫无动静,御花园那边却好似划出一艘挂着五色羊角灯的乌篷小船,自迷离薄雾中,正摇摇曳曳的往北而来。宗赫心中一动,静待那船行至望月台下,果见谢仲麟正从船舱度步而出,身上一件颇为修身的蟹青色半宽袖缎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格外神采奕奕。 “听说你想见我?”谢仲麟稳稳的站在轻轻摇晃的船头,气定神闲的抬起头,如刀削般整齐的一双剑眉微微上挑。 “宣奉守信前来,赫不胜感激。”宗赫不敢待慢,先躬身长揖一礼,方坦承道:“赫被拘在云图阁不得出来,这几日实在挂念陛下,还盼宣奉援手,开一次方便之门,让我去探望陛下一回。” “你怎么就如此笃定我定会帮你这个忙?我谢某似乎从未欠过谁人情。”谢仲麟的脸上的神情,任谁看着都会觉得孤傲而冷淡,雾气细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眉梢,更觉寒气逼人。 谢仲麟是出了名的难说话,他品阶又高地位又尊自然谁的面子也不用买,因此与宗赫说话亦没有客气。宗赫听得心头一紧,但亦知他今晚能来,总是还有几分指望,便豁出去赌一把,低声道:“不看别的,但求谢哥哥看在云重的份上……” 果然谢仲麟在听到云重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隐有光芒闪过。随即这傲慢的年轻人便轻哼一声,抽出挂在腰间的软鞭,手腕一抖,那一丈三尺长的鞭身闪着乌黑的光泽笔直的飞向悬在湖边的望月台。宗赫心中一喜,忙伸左手凌空一接,接着右足踏上阑干腾空一跃,就着鞭子收势之劲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 “多谢哥哥。”少年心中甚是感激,攒聚的眉心也稍稍舒展开来,眸色一暖,露出一抹清澄笑容。 谢仲麟筒皱了皱眉,冷冷的道:“少跟我套近乎,叫的那么肉麻,恶心不恶心!在床上你也这么叫褚云重吗?!” 宗赫微微一怔,这人怎么跟皇帝一个毛病,没说几句话便要往那个词上绕一绕?不过一想到此番前去,必能见上褚云重,便是再难听的话,也能忍了。于是少年便淡淡一笑,换过话题问道:“宣奉这些日子可是天天陪侍在陛下身边?陛下身子可好些了没?我们这是去龙德殿吧?为何要行船?骑马不更快些?” “啰嗦!去了便知。”谢仲麟斜睨了少年一眼,又将嘴角傲然一抿,沉声道:“宗赫,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着我去的,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不能见到陛下,便是见着了——别怪我事先未提醒你,也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到了那时……” 宗赫还未听明白,便听谢仲麟又冷笑一声道:“要我说,你其实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云图阁更稳当。此刻船行未远,你若后悔,我还可送你回去。” 宗赫只觉谢仲麟话中别有深意,但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肯回头,便道:“宣奉自然是一番好意,但赫此意甚坚,今夜必是要见上陛下一面方才心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有某一力承担,绝怨不到宣奉身上。” 船舱对面,那双黑曜石的眼眸又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冷,而那棱角分明的唇也紧紧抿起,再没有再说话,于是,在这悄然静默中,载着两位年轻人的乌篷小船,便沿着一路的樱花垂柳,穿红拂绿,行向那迷雾重重的烟波深处。 24.旧情自难忘 小船儿拖曳着二道荡漾的波纹,划进雾气氤氲的御花园中。莫愁湖的最南面是满满的一池玉芝青莲,如今才是四月,花虽未开,湖面上却已碧叶田田。迷离白雾中,那一片青翠叠卧,延绵直至龙渊阁外。 乌篷小船亦驶到离那藏书阁后楼一箭之远的地方便停靠了下来,划船的侍从将船索套在岸边的石桩上,又要搁起舢板,而谢仲麟早已不耐,拉着宗赫只纵身一跃,便稳稳的落在岸边那一片开满杜鹃的花园中。 宗赫见谢仲麟带着自己径直走向龙渊阁,心中不免有丝惊疑。他知道这龙渊阁底下有一处“地宫”,上一回,他便是在这里治好了眼疾。难道,皇帝此番亦是在这“地宫”疗疾?只是天时已是这么晚了,常日里后阁侍郎们进出龙渊阁都是有时刻限着,如若过了时辰,没有皇帝令牌旨意,轻易也进去不得。 因此,宗赫便带着疑惑低声问道:“宣奉,你这是要带我去龙渊阁?这会子只怕都落了锁……” 谢仲麟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题,回过头,讥诮的瞟了少年一眼,才淡淡的道:“这后阁还没有我到不去的地方!你闭上嘴巴随我来就是。” 果然,巡夜的侍卫与守在后楼的的侍从见了谢仲麟都只恭敬的行礼殷勤的招呼,连半句查问的话都没有,两人便顺顺当当的进了龙渊阁。 相比自己只能憋屈的被关在云图阁,谢仲麟在宫中各处都可来去自如的特权让宗赫好生郁闷,心中更是隐隐羡慕。暗衬道,此人到底是在这后阁待了好几年,便是失了皇帝宠爱,依旧是地位超然,旁人难得与他比肩。 龙渊阁共设五层,似宝塔尖形,第一层楼的各个藏书室中摆放着经史子集和各色官稗小说人物传记,二层楼的分类便是医药之书和博物百科,三层楼则是经济、律法、军事之类的书册,而四层楼收藏着一些内容深奥玄幻的上古典籍,至于第五层楼,却是各色诗歌书法画卷的收藏鉴赏之处。 谢仲麟领着宗赫穿过大厅一排排高大的松木书架,越过这浩瀚书海,来到最南端的一个藏书室。少年望着藏书室门上那个木刻的哲字,便已头疼。这里头的书,都是玄乎其词的玩意儿,他从来没看懂过。自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对这个藏书室敬而远之,再也没有染指过。 瞧着谢仲麟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宗赫只觉好生奇怪。按理宣奉的脾气性格,应该是和自己差不离的类型,爽直干脆不拖泥带水,怎么他竟然能沉得下心思喜欢这类书籍?不怕会想破脑袋,看成书呆吗?更重要的是,他这会儿带自己来这处做什么?若说是去“地宫”,可少年分明记得其入口在龙渊阁另一头的东北角啊? 整个藏书室静谧无声,书架旁悬着的纱灯被一一点亮,幽幽光影中,那一层层一卷卷的帛书简册和各式珍本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渲染出静夜的宁和。而宗赫一步一随的跟在谢仲麟身后,心中,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这个诡异的地方,不会带来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谢仲麟进自藏书室后一直没有理会他,点上了纱灯之后便来到南墙前,这面墙上挂着一副青铜雕刻的四兽四禽图腾,按理说四兽应是饕餮、獬豸、玄夔、貔貅,四禽则是凤凰、朱雀、毕方、鬼车。然而这副图腾却是古怪,被分割成一个个青铜小块,排列组合十分凌乱,只有四只兽首丝毫不乱威风凛凛的立在图腾四角。 见谢仲麟一直凝神望着那图腾,宗赫实在忍不住,蹙眉问道:“宣奉!你不是带我去见陛下?却在这里做什么?” “稍安勿躁,待我拼起这副图腾,便知分晓。”说罢,谢仲麟已是动手,将那凌乱的青铜片上下移动。 宗赫在旁看了片刻,便知这是类似单行道的拼图,眼见谢仲麟开头虽快,此刻却卡在一块长形的兽身上,便不由自主的伸手指点道:“宣奉,这块不如先退至右下,倒是左边这块,应是先移挪上去。” “谁要你多事。”话虽然说得依旧冰冷,但年轻人瞟过来的眼神却稍有和缓。 通力合作之下,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四兽四禽的图腾就已是被恢复成应有的模样。随即谢仲麟慢慢的将那四角的四枚兽首依着东南西北的顺次各旋了一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机括声中,宗赫惊愕的发现,面前的整座南墙竟缓缓地向右移了五尺,现出一条深邃的甬道来。 宗赫心如电转,立刻想到,这或许是一条通往龙德殿的暗道。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连谢仲麟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探视皇帝,而是要如此鬼鬼祟祟的从暗道进出? 谢仲麟提起墙后一挂攒珠宫灯,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面向着少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若是皇帝可以见你,我自会再来接你。” “什么?喂……谢宣奉!”这人怎可这般恶劣,分明说话不算话!宗赫眼睁睁看着这堵墙重又密合,心中懊恼刚才何不用强直闯进去,若论武功自己可亦未必输给他! 眼睛余光瞟过那墙上图腾,意外的发现四兽四禽重又成了凌乱的形状,少年心中一动。适才谢仲麟如何开启这密门,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何不…… 宗赫本就聪慧,又因刚才已是解过一次,这一次拼回原来的图腾,所花时刻更短。复原之后,少年随即又依样画葫芦的将兽首依次序旋转了一圈,果然,那墙便重又开启了来。 漫长的甬道足有数百步之遥,少年手中没有烛火,只能摸着黑,慢慢的摸索前行。还好前阵子刚做过睁眼瞎,在黑暗中行路经验丰富,这会儿再走这畅通无阻的青砖路,倒也不觉甚难。 不知不觉已是来到甬道尽头,微弱的灯光从弯角流泄出来,朦胧的两个身影在砖面上忽明忽暗。宗赫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又听到有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来。 “那事可有消息?” “我原道你的计谋太过白痴,没人会信,谁知,那鱼儿竟真的咬勾了。分明是胡说八道的事……真不知是你太聪明呢,还是鱼儿太笨!”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清晰,又再熟悉不过,少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心中略略泛起一丝疑惑。听褚云重这声音,虽只寥寥几字,却也听得出精力充沛,看来那让自己坏了名声的夹色风寒皇帝已经恢复得很好,怎么外头的消息都还只说他病重垂危呢。 不远处,又传来皇帝中气很足的笑声:“搏弈一技,便是要知己知彼。那吴王自恃甚高,其实个性中亦有优柔寡断的一面,我如今先引蛇出洞,再使一招釜底抽薪,正是要逼他兵行险招。这时分,最怕他临阵退缩,自然要给予一时口惠,以坚他信心及早行动!不然,我岂不是要白忙一场!可怜我这些日子天天‘卧病在床’,再不快些了事,真要卧出病来……” 谢仲麟听他小声抱怨,忍不住纵声大笑,“如今我办成这事,你可赏我什么?” 褚云重斜睨他一眼,“我龙德殿的东西,喜欢什么你自己拿去。” 谢仲麟的目光一下炽热起来,轻哼一声道:“褚云重,你分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少与我来这一套……”说着,皇帝却卟哧一声笑出声来,颇具磁性的声音一下压低,“是不是想我了?” 宗赫与褚云重相处了这几个月,对他再熟悉不过,每当听到他用这种音调说话,便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顿时,脚再也挪不出半步,只下意识的将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甬道壁上。心却似被人狠狠的拧了一把,酸楚而又窒息的感觉揉杂在了一处,隐隐的痛,反而不甚鲜明。 “我为何要想你!你又何尝想过我?还不是新人在怀,夜夜快活。”每每与这人置气,郁闷的总是自己,而他,总有那么多的侍郎侍君,可以由着他抱个不亦乐乎。而此刻,褚云重那一双桃花目,却还含着笑,对自己闪闪熠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仲麟越想越怒,拽过皇帝的衣襟便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火热的唇舌甫一接触,便似天雷勾动地火,巨浪撞上礁岩。褚云重亦是被挑动心底情愫,只手揽过他的腰,翻过身将他压在甬道的墙壁上,不服气般的与之吞噬啃咬。 地砖上的影子激烈的纠缠在一起,亲吻的声音在这密封的甬道中被无限扩大,稀薄的空气中,传过来的每一次喘息都滚烫灼人。 黑暗中的少年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颤抖的牙关泄出一丝呼吸。拼命的宽慰自己,谢仲麟是他的宣奉,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便是亲上一亲,又有什么,不是再正常不过?可是自己为何会如此慌乱,慌乱的不知如何面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快躲开,逃离这一切的一切。 25.黯然伤情时 甬道的弯角后,谢褚二人彼此的唇舌都正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对方的欲望。谢仲麟因空旷日久,更觉饥渴,与褚云重这样激烈地拥吻不是第一次,但每一回都叫人更感兴奋狂野,恨不能就此将他吃干抹尽。曾经领略过的欢愉,品尝过的美好,像埋在身体深处的蛊,开始蠢蠢欲动。 而正在这情热之时,褚云重搂着他腰的手却悄悄滑下,抚上他结实挺翘的臀,更将指尖往那密处轻轻探去。 谢仲麟心中火气腾然窜起,不耐烦的将他不规矩的手用力拨开,用力在他唇上一咬,恼道:“你就不能别那么扫兴!” 褚云重像被踩到了尾巴,本来渐燃起的欲望顿被一盆凉水泼下来,一时什么兴致都没了,声音亦冷了下来:“看来我这龙德殿已是没什么好赏宣奉的了,改日朝堂之上,亦只好再升一升你的品级,或是抬一抬你的阁!” “谁希罕?!”谢仲麟愈发愤怒起来,但随即又深深的感到沮丧,早已麻木的心并不很痛,只是空落落的全然不是滋味。 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两人这就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同样的戏码在近两年总是在重复上演,让人生厌,亦让人怠倦,但对战的双方都没有决心就此彻底了断。 旧情终究难忘,曾全心全意的付出,岂是轻易割舍得…… 青梅竹马的爱恋,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曾消褪了颜色,但那年少时曾真诚交付的所有,却永远烙印在彼此心底。是轰轰烈烈,也是无怨无悔。 忍着气谢仲麟才拔腿要走,想起宗赫的事,便又停下脚步,半侧过脸,冷冷的道:“还有一事,云图阁那位想要见你……” 还未等他说完,皇帝已是摇头,“不可,我特意请了亚父谕旨,就是要将他拘在云图阁中。否则,以他的性子,这些日子非闹出事来不可,他又是有些知根知底的,就怕他不知轻重,反而坏了我的大事。” 听到这儿,宗赫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原来这都是皇帝预谋安排下的一场戏!自己被瞒得好苦。回想这些日子在云图阁的担惊受怕、夜夜煎熬,却只是因为自己不中用,在皇帝眼中只是个会“闹事”、“坏他大事”的累赘!心中忿忿难平的少年正想走过去与褚云重面对面的质问,却又听谢仲麟在道:“宗赫又不是任事不懂的孩子,更非温室娇花,你若真心要重用他,这次岂不正是历练的机会?这么一味圈养着他,呵护着他,除了让他更依赖你,如何能让他早日独立处世坚强?” 宗赫不由得暗暗点头,想来谢仲麟与自己才不过见了几面,倒反似比皇帝还了解自己,说出来这话亦更叫人觉得熨贴舒坦。相对比几日前褚云重还只一味的让自己信任他,而他对自己,又可曾有过对等的信任?少年一时只觉心中气苦。 见褚云重只微笑着摇头,谢仲麟不由得冷笑起来,“看来,你是故意为之?想要折去他的傲气,磨平他的野性,存心让他成为你乖顺的小猫?” 这些话语如刀锋般尖锐,仿佛刺人于无形。宗赫在暗中不安的挪动一下身子,心中隐约觉得不是滋味。 “仲麟这话好酸,可是见我独宠于他,有些吃味了?”褚云重才不计较他怎么揣测自己心意,自己用何种方式爱宗赫那是自己的事,何需旁人说三道四。只是瞧他难得的也会吃醋嫉妒,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谢仲麟傲然道:“笑话,我怎会吃他的醋?你会喜欢宗赫,不就是因为他的气质性情像极了五年前的我?我又何必嫉妒自己的影子。虽然宗赫离我差着还有那么一长段距离,不过还是要恭喜你这回找着比季莲生更好的代替品。” 说罢,谢仲麟又挑衅般的望向褚云重,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缓缓地道:“在床上的时候,你可没再喊错名字吧?” 褚云重有些恼羞成怒,一时口不择言,只顾拿尖刻的话恶意反击道:“说这样掐尖捻酸的话有意思么?想在床上听我叫你名字?洗干净自己躺下!自己服侍不来就别说人家如何!宗赫纵然有千般及不上你,只床上伺候的好这一条你这辈子也及不上……” 黑暗中,已被震惊到无以加复的宗赫耳边“嗡”地一声,听不到后面褚云重还在说什么,也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什么信任和欺瞒,都敌不过此刻被折辱的剧烈冲击,那些羞辱的话语,每一个字都似一根利箭,心被这无情的箭雨穿刺的通透。 胸口无法忍受的剧痛让少年站立不住,颤抖的身子慢慢地滑下来,蹲在墙角,紧紧地缩成一团。封闭的甬道,冷风不住回旋,哪怕裹着斗篷,亦挡不住那冰凉的寒意,浸透入骨。 曾经许下的诺言甜蜜到可恶,让他心生错觉,仿佛自己就可以这样任性的独享他的宠爱。而现实,却幻灭得太快,太过残酷。痴心妄想什么呢?不过是别人五年前的影子?还是床上的替身?可笑,可笑!那般的爱意缱绻,也不过是床上伺候的好罢了!多妙,多妙! 黑暗中,少年抱着膝,笑得满面水光。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茫然站起身的时候,宗赫多期盼自己今夜从来没曾来过。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傻? 拖着沉重的脚步,少年极缓慢的从那狭窄阴暗的甬道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仿佛只短短的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很漫长的时光。当重又回到那藏书室,淡淡墨香依旧,而他的心境却已是恍若隔世。 外头乌云散了,雾也淡了,但少年心中却仍是阴霾笼罩,也许,再也不会有晴天。 回到云图阁,本应禁闭的宫门却是洞开,前来迎接的阿蛮未顾及上发现宗赫脸上的神情有丝不对,急匆匆的道:“侍郎,怎么这时分才回来!季承乾来查夜,正问你去哪儿了呢?” 说话间,季莲生已是由几位侍从推着轮椅从风弄轩正厅里出来。 看到少年神情冷漠的站在院中,既不向自己行礼,亦无半声招呼,季莲生嘴角微一抽搐,皱了皱眉道:“宗侍御,皇太阁有旨意命你闭宫思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命抗旨私自出宫?你可知该当何罪吗?!” 宗赫望着眼前这张本如月下玉菡般清秀的脸庞,却刻意成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亦是那般可怜。 “听说……季承乾和陛下欢爱的时候,陛下曾在床上错喊了别人的名字?” 清冷的弦月下,少年的笑容仿佛有一丝同情和怜悯,而看在季莲生的眼中,却不缔于莫大的侮辱。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底最大的阴影,虽说已过了许久,但旧疤如新,每每忆及,亦常常刺痛。此刻被少年血淋淋的将疤撕了开来,更觉疼痛难挡。 这样私密的事,定然是皇帝在床第之时告诉与他。而宗赫此时当着自己的面说起,自然是存了故意羞辱之意。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当下,季莲生便更是怒不可遏的道:“来人,取宫中法杖!” 宗赫脸上的神情却似丝毫不惧,还喃喃的道:“原来,是真的……” 看来,自己还得感谢皇帝隆恩了,至少,他在床上没喊错过自己名字。笑意又浮上少年嘴角,只是有一丝凄然,像是日月星辰沉沦时的萧索落寞。 见侍从们捧来了法杖,邓升便抖擞精神上前问道:“请承乾令旨,法杖在此,责罚几数?” 卫介见情形不妙,忙趁乱偷偷溜出宫去,往龙德殿找卫临求助。而云图阁余下的侍从嬷嬷们见了这阵势,一个个都唬得脸上变了色,忙团团围在季莲生周围,跪伏于地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 阿蛮亦担心此时没有皇帝作主,万一这季莲生心生歹意,命行刑的人使黑杖害了宗赫,忙拉着他低声苦劝道:“侍郎,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先服个软,再认个错儿,你的伤才好,若再打出病来可怎么好!” 少年却缓缓摇了摇头,站得纹丝不动。季莲生见他如此硬气,不由得冷笑一声,扬声道:“来,先赏宗侍御二十杖,给本君着力打。” 季莲生从金昭体元殿带来的侍从们便齐齐应了一声,左右分执一杖,高高举起,用力向宗赫的腿弯打去。 正在这紧要关头,云图阁的宫门口,却传来清脆的一声大喝:“且慢!” 26.心冷意未败 众人吃这一惊回头看时,却是澹月阁的傅川,他的手中还高举着一块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雕花玉牌,那张素来温柔的脸庞此刻亦隐忍着一分怒意。 季莲生见又是这块玉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上回在不游阁,正是这块玉牌让自己丢尽了脸面,还在政事堂前挨了皇帝好一番训斥。此刻见傅川又想用这块玉牌来救宗赫,不由得冷笑道:“傅中令!别怪本君没有提醒你,这云图阁正由皇太阁旨意封着宫,宗侍御私自出宫是抗旨,你若胆敢闯进来,亦是抗旨!” 傅川却毫无惧色,握着玉牌从容踏进宫来,反唇相讥道:“凭此陛下御赐的玉牌,后阁畅行无阻。季承乾若想硬栽我罪名,还需找个更好些的理由。” 季莲生才执掌后阁没多久,办事一直不得顺当,抗旨的事儿却遇着不少,见如今连安静温和的傅川都敢当面顶撞自己,更是气得浑身发颤,怒道:“傅中令,别以为拿着陛下给的玉牌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可不是免死金牌!你既然胆敢妨碍本君执掌后阁事务,那就是你自己讨打!” 说罢,便断喝一声:“邓升!” 邓升忙应声道:“小的在。” 季莲生沉着脸,将手一指,咬着细牙道:“先将傅中令押下去,等打完了宗侍御,另行处置!” 侍从们得了这一声令,齐喝一声,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上来架起傅川便拖到一边。傅川年幼体弱如何敌得过这些正当壮年的中年侍从们,在一阵怒喝挣扎声中,另一边手持法杖的两位侍从已是挥杖向宗赫身下打去。 宗赫此刻正心如寒灰,不看,也不听,不闻,亦不问,不思,更不想,任凭周遭一切混乱与喧嚣,如天顶飘过的那一片乌云,似真,似幻,那么近,那么远。心,却空无一物。 足有一尺宽的法杖重重的击到他的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少年踉跄了两步,随即又是一杖击来,正打在他的后腰的旧伤上。想起那人曾夜夜替他细心温柔地按摩过身上这些伤口,顿时,滔天的痛楚如巨浪般袭来。 那个混蛋……褚云重……混蛋!!! 宗赫被如雨点般纷落的杖打得滚倒在地,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他紧咬双唇,不泄出一声呼痛的呻吟,心底无声的嘶喊,让他绝色的脸庞几近疯狂,在这泼墨一般的暗夜下,却又异常的凄艳动人。 “别打了!别打了!”阿蛮伤心欲绝的扑倒在少年身上,一边用自己娇嫩的身子替他挡着法杖,一边拼命哀求道:“承乾,不能再打了!陛下还病着,若打坏了侍郎,你这是要生生气死陛下吗?!” 季莲生气得脸都拧歪了,厉声斥道:“宗赫算什么东西,你这贱婢竟敢用他来毒咒陛下?!给我打,连这贱婢一起往死里打!” “季莲生,你够了!” 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声音,一条乌黑精亮的鞭子划空而过,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倏得卷住侍从们打向宗赫与阿蛮的法杖。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那两柄沾染上了丝丝血迹的法杖被鞭子绞得折成几块破碎的木片,四下飞散在空中,似划过一道血色的虹。 手腕一抖收回乌鞭,谢仲麟黑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近来。目之所及之处,季莲生带来的侍从皆噤若寒蝉,唬得伏下身去。 被这逼人的气势所压迫,季莲生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微微后仰,双手紧张的抓着轮椅的扶手,恨恨道:“谢仲麟!你莫管闲事!本君奉陛下之命管教后阁侍郎,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仲麟却不理他,只向傅川先使过一个眼色。傅川亦机灵,一朝脱困,忙上前扶起阿蛮,见宗赫身上已是血迹斑斑,便心急如焚的与阿蛮并云图阁一众嬷嬷们先将少年抬进了风弄轩。 谢仲麟见宗赫被妥善安置了,方沉眸扫向季莲生,气势咄咄的逼问道:“不错,陛下是给了你后阁监管之权,我原也不耐烦插手过问。但是,陛下如今在龙德殿正重病在卧,你却在后阁闹的沸反盈天,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难道,这就是你季承乾报答陛下对你信任的方式?将陛下最宠爱的侍郎打得奄奄一息,就是你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你——” 季莲生本想着自己乃是正大光明的行使职权,此刻被谢仲麟一番疾声厉色的逼问,却憋得词钝意虚。气怔了半晌,方羞恼的道:“本君行得正坐得端,便是责罚宗侍御,亦是循着宫中规矩。若只因宗某人受陛下恩宠而有过不罚,长久以往,岂不使后阁法纲弛懈?” 谢仲麟眉峰一挑,不动声色的道:“你也算是读过几卷书,通晓宫规法令,难道不懂‘责不逾上’?之前皇太阁明谕曾言及宗赫大病初愈,这才命暂免去刑罚,只令他闭宫思过。你却也不向上请示,张口便是责打二十大杖。如此飞扬跋扈,季承乾,你心中可还有皇太阁吗?” 这一番话终于让季莲生开始心惊肉跳,想起凌铮一惯的手段,他心中已是萌生了退缩之心,只是面子上一时还搁不下来,想要撂几句场面话,却发现自己的双唇已是哆嗦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走!”从牙缝中硬挤出这几个字,季莲生和他带来的侍从们这才像打了败仗的残兵般,丢盔弃甲的从云阁阁落荒而去。 见这帮凶神恶煞被谢仲麟赶走,同来的卫介心中甚是感激,正忙着打躬做揖,谢仲麟却不耐烦的一挥手,冷冷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侍郎请个太医来瞧瞧。” “是是是……”卫介没口子的应着,忙吩咐小夷奴去太医院请太医不提。 谢仲麟转身正预备回去,脑海中却又浮起少年那灰败而惨然的面容,这冷心冷面的年轻人心中一时犹豫,终于还是抬腿往风弄轩走去。 数盏六角如意攒花灯照得寝室亮若白昼,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前,浓绿淡翠的纱帐一重重用如意银勾挽起,只有豆绿色的丝绦软软垂在枕边,倒更衬得少年失了血色的脸庞,苍白无比。 见阿蛮正用纱巾轻轻抹着少年身上的血迹,谢仲麟便也上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见几处破皮流血的地方皆是外伤,未曾伤着筋骨,心头也略略一松。当下便在床边一张黄花梨坐墩上坐了下,挥手让其他人下去。 侍从嬷嬷们忙都退了下去,阿蛮却是心细,总觉着今晚宗赫随谢仲麟出去之后,回来的神情便有些不对,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便拉着傅川只转过灵壁石的屏风,却磨蹭着未曾走远,并排趴在屏风后头,各各竖起一对小耳朵偷听里头的动静,却听谢仲麟开口便在骂:“傻瓜!为什么这么傻?由着别人作践,心里就舒坦了吗?!” 是,没有人会像我这么傻……之前船上那语意未明的话,如今想来,真是极讽刺。他请君入瓮,自己便心甘情愿的上了勾,他知道自己不会甘心等在密室外面,便精心策划了这场戏,而自己,则输得一败涂地。 宗赫将苦涩咽回心底,神思倦怠的侧过脸,眼睛也不睁开,只淡淡的道:“宣奉今晚看戏还没有看够吗?有什么废话便请直说,不必再转弯抹角。” 这样的声音,虽然冷漠,却也仿佛带着几分脆弱。谢仲麟坚硬如石的心亦柔软了几分,只是口中的话依旧不饶人。 “别像个娘们似的,不过是听到了几句意料之外的话,便这样一蹶不振了?后阁亦如沙场,这开战的锣鼓才敲响,你就要投降认输了吗?” 屏风后头,不明前事的傅川与阿蛮听得面面相觑,只觉这谢宣奉太过霸道,居然上门来挑衅,实在是欺人太甚。 少年陡然睁开双眼,黑色的眼眸似雷电闪过,那片有如夜色锤炼过的色泽,似水一样深邃,似火一样赤红。他虽对褚云重有些心灰意冷,但谢仲麟如此嚣张如此气焰,他又怎会心甘气服!他本就说话带刺,如今,更是淬上了毒。 “宣奉不必使什么激将法,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有这闲功夫,不如回天章阁好好修炼,想想如何挽回那位的心,别白跟了他五年,越伺候越回去了!” 谢仲麟略一怔,却是不怒反笑,“好极!我果然没看错你。既是这样,我便好回去向褚云重复命了。” 说罢,年轻人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少年,夷然自若地问道:“你也知道,他如今‘卧病在床’,不方便来云图阁看你,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 这是谢仲麟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而宗赫听来却倍感被侮辱。这人骨子里的傲慢与他怜悯的施舍,无一不是倾倒在自己伤口上的烈酒。伤口还在流着血,那酒却已无情的浇了上来,直叫你痛得鲜明,疼得入骨,他还却只是“好意”! 这样恶劣的家伙!少年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像这种人?然而,他却又悲哀的发现,两人的气质禀性,还真的……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一样冷傲,一样坚毅,一样出身沙场有着与生俱来的嗜血天性,甚至,连说话也是一般无二的锋利毒辣。 见少年沉思不语,谢仲麟又揶揄道:“宗赫,你是恼我呢?还是恼他?要是与那家伙置气,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诫你,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那赫还要多谢宣奉的金玉良言了。”少年眸色一沉,冷冷的道:“替我转告陛下,我祝他龙体早日安康,万寿无疆。” 谢仲麟点了点头,笑意无声地蔓延了他那一贯冷峻的面容,预想一下褚云重会被宗赫此言气到坐卧不安的景象,心里竟是无比的痛快。 转过屏风,谢仲麟将逃之不及的傅川一把揪住,一边走一边低声道:“这么晚了,傅中令带着玉牌本打算去哪儿?别打量我不知道!” 宗赫心一沉,正要赶出来,谢仲麟却已带着傅川扬长而去。 27.借刀杀人计 金昭体元殿,朱雀堂。 回到自己的宫殿,季莲生犹自气得发抖。小夷奴端上香茗来,却被他愤然拿手一挥,连茶带水的全数泼在地上,连带着那只颇为名贵的清水窑古瓷茶钟亦摔了个粉碎。 “谢仲麟如此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偏偏皇太阁还宠着他,骄纵得他愈发暴戾专横!”季莲生狠狠一拳捶在自己不中用的腿上,这残疾之恨,终是让他噬心刻骨,永世难忘。 邓升命小夷奴们收拾了地面上的残茶破盏,亲自推了季莲生的轮椅往寝室里去,温言劝慰道:“承乾宽想着,不值得再为谢宣奉气着身子。哪怕他在皇太阁面前再得宠呢,您想想,回宫这些日子,陛下可一次都没去过天章阁!承乾身子不得侍奉陛下,陛下还往金昭体元殿过了二夜呢。” 季莲生轻轻摇了摇头,他未受伤之前,皇帝也曾与他夜夜欢好。但自从这身子残疾之后,皇帝虽为了照顾他伤势将他从纯阳阁挪至这金昭体元殿,可离得这般近,来的次数却是越来越稀疏。开阁大选之后,皇帝一下子有了那么多新鲜活泼的新人,眼里更是不会记得他这个残废。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往楼阁之上看着莫愁湖东面云图阁的方向,那一片昼夜不熄的辉煌灯火总是刺得他心痛难当。腿疾难愈,曾经的雄心壮志,早随着那副被束之高阁的子午钺钝了,锈了,唯有堆积着一世的尘土,斑驳那残余的岁月。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描金山水围屏上的铜镜,映着他病态的苍白与羸弱的身形,曾经丰柔俊秀的容颜,也只剩下瘦得渐渐突起的颧骨和因痛苦熬夜而抠青了的双眼。 邓升拿换下来的衣裳搭在围屏上,巧妙的遮住了季莲生悲愁的视线,婉转的劝道:“承乾还是放宽心,陛下若不是看重承乾,又怎会将后阁与学宫的监管之权交给承乾?便是略有挫折也无需担忧,待承乾竖起威信,日后办差自然顺当。等学宫里这帮太学生出了学宫,入了各部、各州府当差,承干的根基便更稳固了。” 季莲生脸上愁云不散,沉吟道:“那是未来之事,现在提着还太早,只前阵子查那疾风中毒一事,陛下已有见疑之意。可恨竟一直未曾查出放在宫门口的那包饲料,究竟是何人所为!虽为了结案匆匆将那小犟驴子定为畏罪自尽,可终究难服人心。” 邓升脸上神情亦是阴狠起来,恨恨的道:“这全怪小的行事不慎,只想着能借此机会挫一挫澹月阁的锐气,却没想中了人家毒计,害得承乾也差点被牵连。” “会不会……是谢仲麟干的?此人行事向来狠毒……”想起那日政事堂前的字条,和皇帝肃然的神情,季莲生仍觉惊魂未定。 邓升摇了摇头道:“马球赛前日谢宣奉才刚回宫,要设计这一石三鸟的连环毒计,也未免仓促了些。” “那也不会是晏南山,更不会是那个少根筋的韩锦。看来,只怕是西四阁那五位侍郎之一了,咱们还尽盯着东四阁,倒没防备这西四阁暗中也潜伏着一头恶狼!”玻璃彩繐灯下,季莲生的脸色阴森不定,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从冰水里淬过般,又寒又冷。 邓升应声道:“容小的暗中查访,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定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揪出来,赶出后阁,方能泄此心头之恨!” 季莲生缓缓点了点头,但心亦知道此事岂是容易。想那西四阁的侍郎,一个个不是有背景,就是有势力。纯阳阁的尹松是辽州人,皇太阁老乡,轻易动他不得;蔺如意,京城本地人,在文武百官当地百姓中声望最隆;伊藤秀贤是瀛州伊藤世家之子侄,诸位侍郎之中,倒数他的来头最大。 余下一个耿骜,是他晋州本乡人,与他在后阁往来最多关系最密,料应不会害他。还有一个贺兰真,西凉族的少年勇士,最是厚直之人,怎么瞧都不像会是阴毒使计之人。 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季莲生便暂将此事搁在心底,扶着邓升的肩将身子挪上床榻,悠悠地道:“西四阁那些人也还罢了,折腾得再欢,左右也尚未得宠。还是云图阁那个宗赫可恨,不过七品侍御,也仗着恩宠目中无人,见了本君连个半礼都没有!又专会狐媚陛下,还害得陛下得了那夹色伤寒卧病不起!这种害人精,才该早些赶出后阁方是正理!” “可不是呢!”邓升一边俯身将季莲生毫无知觉的双腿搬上床,一边沉声道:“今夜原是好机会,要能趁机将他乱杖打死,倒也是为皇帝除去一个祸害!若是上头怪罪下来,承乾也可以将罪名推脱到小的身上,至多领个不是,闭宫思过几日。” 一想到今夜功败垂成,季莲生心中亦是扼腕叹息,此刻,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气道:“眼看已经快要得手,斜刺里倒杀出个谢仲麟坏了本君的好事!那家伙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平日里最会吃醋捻酸的一个人,居然也会赶来护着宗赫这个南蛮子,这才真是活见鬼了呢!” 说罢,又咬牙道:“还有宗赫身边那个小贱婢!竟然胆敢诅咒陛下!着实可恨!” 说到那阿蛮,邓升眼中光芒幽幽闪烁了一下,之前几番欲言又止,总觉得未到火候,这时终于憋不住了,便低声道:“一个小贱婢自然死不足惜,但承乾有所不知,小的倒觉得那丫头只怕是有些来历呢。” “哦?”季莲生挑了挑眉,哼道:“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来历?不是听说原是乞丐出身?被宗赫收留之后方才带进宫的吗?” “正是来历不明才可疑呢!”邓升搬过坐墩,取了木槌子开始坐在床边帮季莲生敲腿,又悄声道:“承乾还记得二月里你过生辰那夜,宗侍御把那丫头也带来了。筵席中途我奉皇命去花园里寻宗侍御,正巧听那丫头在说我们园子里那几株玉兰花树……” “我们园子里的玉兰花怎么了?”季莲生有些不明其意。 邓升便道:“那丫头居然知道我们金昭体元殿的玉兰花四月就开花!这可不奇了?等闲其他宫里的老宫人都未必知道呢,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从何得知?分明是对金昭体元殿知根知底的一个人!自那以后,我瞧这丫头就越看越像一个人……” “谁?”季莲生被他也勾起了兴,顿时好奇起来。 邓升便缓缓道:“太宗年间,这金昭体元殿住过二位侍君,一位便是当今皇太阁,另一位,则是来自闽州的段青。太宗因前头皇太阁折了一子,便在段青晋为承干的那一年,下了金册御礼,赐段承乾养育子嗣。一年后,结的双胎成功育下一双龙凤,太宗自然大喜过望,太庙落发验血之后,龙子便被赐姓为褚,封为二皇子,龙女则赐姓为段,封了县君。” 季莲生微微点头:“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小皇子不是养了不到一年便夭折了吗?” 邓升忙道:“可不正是呢!当时那段承乾正在宫外办差,得了这急讯儿赶回宫后已是迟了,又不合听信了宫人之言,一时冲动便去太宗面前告发,说是凌太阁暗中使坏弄死了二皇子。” 季莲生悚然一惊,使过一个凌厉的眼色道:“事关皇太阁,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皇太阁自己身边有着一位大皇子,他身份又比段承乾尊贵许多,何苦来折腾这些……多半,也是没影儿的事。” “自然是无凭无据!听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还是不了了之。但这段承乾却从此与皇太阁结下了怨仇。” 这段过往倒与自己和谢仲麟之间的恩怨有些相似,一样是有切肤之痛,又一样最后无疾而终。季莲生心下默然,轻叹一声,方问道:“那后来呢?” 邓升便道:“几年后,段承乾已升为宣奉。正是得宠的时候,这段宣奉却办砸了一件差使,他本是去查一桩贪污案子,谁料后来被人揭发他自己亦卷在那案子里头。听说,当时太宗跟前最得宠的并不是皇太阁,反倒是这位段宣奉,因此听他出了这贪污之事,太宗竟被气出病来。后来不知怎地病愈发的重了,前后不过一个月,就龙驭上宾……” 因事情牵扯到太宗皇帝,邓升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若蚊蝇。 “太宗过世后,几位有名份的侍君都受了爵位封地。唯有那段宣奉,因有官司在身,又被千夫所指,说是他气死了太宗,是以官司还未查明便畏罪自尽了。留下的那个女儿因姓段,便遣送回闽州老家,不过听说段宣奉老家亦受了牵连,家破人亡,那女儿便也不知所踪了。” 季莲生沉吟道:“照你这么说,这个阿蛮长得像段青,难道便是他的女儿?” 邓升忙应道:“依小的看,十有八九便是段青之女段云鸾!” 季莲生皱了皱眉,有些困惑不解,“段青一家遭了这事,按理他女儿应该躲着皇宫还来不及,跟着宗赫隐名埋姓的又回来,这算是什么意思?” “曾为王女,岂甘奴婢?!依小的看,这丫头隐忍至此所图必大,多半心怀父恨家仇,想要伺机对皇太阁有所不利吧……便是那丫头没这想头,承乾也可助她一臂之力,想来皇太阁必定不会喜欢段青之女留在宫中。如若出了什么事,那宗侍御只怕难逃共谋的罪名……”幽暗的灯光下,邓升贼亮的眼睛狡诈的闪烁了一下。 季莲生脸上淡淡浮起一丝笑容,不动声色的道:“邓升,你很会办差使。只这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能马虎大意,叫旁人看出什么纰漏来。若办好了,本君自然重重有赏。” 邓升乐得一吡牙,嘿嘿笑道:“遵。” 28.决裂帝王情 云图阁。 夜过三更,正是露重风凝。乌云散开之处,如霜的月光,无风递送,悄悄透过琉璃窗,在临窗的案几上留恋不去。 几上供着一株碧绿清秀的墨兰,船形的刻花玻璃碗盛满了大小不一的小鹅卵石,霜雪似的月色,溶解在这片青红两色的小石上,映衬得细长的兰叶更见幽碧,几朵浅绿粉白的素花兰穗,亦更是清纯如玉,淡雅芳沁。 褚云重裹紧身上玄色的斗篷,轻巧地翻过窗,金织细纹的袍角轻轻带过那窈窕兰叶,略略拂歪了枝叶,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皇帝忙将少年心爱的兰花扶好,才转过身,碧浓翠淡的床帷中,却闪电般刺出一支又细又长的剑,穿透那重重纱幔,堪堪点住他的咽喉。 “世显,是我……”褚云重无奈的吞咽了一下,能感受到自己的喉结滑过剑尖时的坚硬与冰冷,无情的剑气刺透肌肤,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我知道是你。”话虽这么说,但那纱缎裁制的床幔纹丝不动,抵着自己的剑亦没有退开半分。少年冰冷的声音,更胜过剑身的寒气,叫人如同身置千年冰窟。 褚云重心中唯有苦笑,伸出二指夹住那剑,也不挪移,只和蔼的道:“怎么将练功用的剑搁在床上?兵器总有煞气,睡时易被寒气侵体……” 话还未说完,已是被宗赫冷冷的打断:“谢陛下关心,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不得不随身带着剑,也好防身。” “莲生责罚你的事,我已是知道了,刑罚略重了些,回头我自然还会将他训斥一番,再叫他亲来给你赔个不是。你也是不乖,怎地这么不听话,竟然视皇太阁旨意如无物,偏要私自出宫?” 谢仲麟只说宗赫被打了一顿,伤势如何却未肯说,这也是皇帝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连夜赶来探视的原因之一。一想到少年自从跟了自己,大伤小伤一直不断,受了这许多的苦,褚云重心里便疼惜不已。正要伸手掀了床帷看看他,那剑却又如影随形指住了他的掌心。 “我不过就是个傻子,甘冒违旨的风险偷偷闯出这云图阁,原是担心你的病……”话到一半,帘后的声音有些凝滞,随即,才又沉沉的道:“谁知你吃了神补仙丹,已是生龙活虎,竟和谢宣奉逍遥快活呢!只怪我愚昧无知,白操了这心……” 那样清澈冷冽的声音,像是被冻结在冰里的火焰,带着些许少年的意气,愤怒,却亦无奈冲不破冰层的束缚。 “在我‘重病’之前,我不是再三与你说,要你信任我便好。你尚未参与政务,有些关系重大的事就不方便与你直说。世显,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如今,我只要你信我,怎么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办不到吗?!不过瞒了你这件事,你就要发这样的脾气?!” 隔着纱幔,皇帝的声气已是略按捺不住。他此番从秘道出来,时刻不能太长,如若被人发现龙德殿那张龙床上居然没了人影,可要坏了他一直筹谋的大事。 “说到现在,你还是一直闭口不提谢仲麟……”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丝疲惫与暗哑,原有的愤怒,也如同那冰层中的火焰,渐渐熄灭,成了灰烬。 “吭啷”一声,那柄剑被掷了出来,如惊鸿掠影,擦着褚云重的脸颊跌落在他的身后。削薄的剑身,划过一道细细的血痕,褚云重脸色一沉,双手将床帷一拉,迎上那对清冽如寒星的眼眸。 “陛下嫌我脾气大?对不住,您好的不正是这一口么?”冰冷而又放肆的笑容浮现在少年的嘴角,“我既然是谢宣奉的影子,自然什么与他都是像的,如若陛下不喜欢,何不早说?就只怕赫根劣天性,却是难改。” 宗赫这付强撑着傲气,却又有丝虚弱而无助的模样,让褚云重心头又酸又疼,他腿上包扎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的血色,更是让人忍不住就想要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加倍的疼爱,加倍的宠惜,再不叫他有半分难过,一寸伤心。 缓缓在床榻上坐下,褚云重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少年却用力一挣,别过身去。 “我知你心里恼我,从今往后,任凭什么事我都再不会瞒着你。”皇帝取过搭在床头的春袍,披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又温言解释道:“你疑心我喜欢你,是因为仲麟的缘故,那可大错特错。密道里那番话,不过是我与仲麟斗气之言,岂可当真?你这张脸,又哪里像他了?若说脾气性情像他,我才喜欢你,也没这样道理。要这么说,我后阁大选的时候,合该选出十七八个和仲麟一样禀性脾气的人入阁,又岂会单单只挑了你一个?” 见少年沉默不语,褚云重轻叹一声,又道:“诚然,仲麟是跟随我身边的第一位侍郎,我与他的情义,自然难割舍些。若说我对他半分旧情也不念,那我褚云重岂不成了那薄情凉性之人?!但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我和仲麟未来亦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你用心想想,这么多时日以来,我待你如何?待别人如何?你如今这样疑我,可知我有多伤心?多难过!” 任凭褚云重说得如何入情入理,宗赫总是默然。脑海之中,猜疑一旦滋生,便似藤蔓疯狂的攀长,便是皇帝舌灿莲花说的天花乱坠,少年总也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他。 想起密道中他所说的那些伤得人遍体鳞伤的话,少年只觉那几千几百支箭仍插在心口,汩汩流淌的鲜血,一刻未停。只怕等那血流干了,流净了,把那千疮百孔的心随着这一段情摘去了,才能止住那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的痛。 思及伤痛之处,宗赫便负气的道:“陛下要说的话,想必都说完了?如果说完了,还请早些回龙德殿‘养病’。若为赫耽误了陛下的大事,这罪名可担待不起。” 无法再信任的感觉像被毒蛇啃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少年虽硬起心肠说着这话,心里却实在绞痛。尤其看着褚云重满是期待的眼眸一分一分暗沉下去,更觉疼痛难挡。 “今夜,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容你。哪怕你刚才用剑指着我,我亦不会生气。”清冷的月色下,褚云重的眼睛深邃如渊,声音虽仍和缓,但已不复之前的温柔。凝神望了少年片刻,又不动声色的道:“今夜之后,我还回龙德殿‘养病’,你也安心在云图阁读书,该忘记的事就不要放在心里。待我的‘病’大好了,便请亚父撤了拘禁旨意。那时,我依旧会经常来你这云图阁,还是跟以前一样宠你,你不要自疑,更不要自弃。” 这般理所当然似的口吻,以及不容拒绝的炯然眼神让宗赫更觉浑身冰凉,无从表达的悲伤与绝望充盈着胸口,呼吸的时候,新伤旧伤一起隐隐作疼。 “陛下不必再来。这云图阁或许还会和以前一样,只是物是人非,我……再也不会是你的世显。”无垠的暗夜中,少年美丽而又绝然的脸庞上,那双原本清冽幽凝的眼眸,渐渐浮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宗赫,你可知刚才这话,代表何意!”褚云重强忍着心中怒意,今晚自己顶着莫大的风险来探视他,搁下尊严放低了姿态,百般解释,温柔劝慰,便换来这些无情的脸色?决绝的话语? 宗赫见皇帝脸色渐青隐有怒意,心更是冰封一般的冷硬起来,“是我自己没本事,伺候不来陛下。还请陛下另寻会服侍的,赫毫无怨言。” 褚云重心中怒火再难抑制,他本性亦十分刚强,只为了宗赫也是个傲性之人,平素对他宠爱,总是抛却身份地位,只极尽温柔全力呵护。谁知竟宠得他傲慢至此,全没了上下尊卑。如此绝情的话,于他而言,诸般用心被视若无物的心碎神伤更甚于被激起的愤怒。 缓缓站起身来,背着光处,皇帝脸上神情模糊不清,咬金断玉的声音亦不见喜怒,只一字一字稳稳的道:“宗赫,你别忘了自己在后阁的身份。我既可以全心全意的宠爱你,亦可以只施帝王之宠幸。你既然要自绝与我的情份,那也别奢望我再会施舍予你以前的恩宠。” 说罢,皇帝又背转过身,又用让人冷得冰寒彻骨的声音吩咐道:“明日亥时三刻,我会派人接你到龙德殿侍疾。你如果已经忘了该如何伺候我,今夜正该好好想一想。” 宗赫活似受了鞭笞般,浑身上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见皇帝要走,一时忍不住,怒声骂道:“褚云重!你别逼我恨你!” 褚云重缓缓转过身,冷笑着又加了一句:“哦,差点忘了嘱咐你,来龙德殿之前,可别忘了把自己洗干净,后庭用上玉势。我生病的时候脾气向来比较暴躁,可未必会像以前那般怜香惜玉。” “好……极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褚云重!算我瞎了眼!错认了你……” 这么多时日的恩爱在此刻已是烟消云散,宗赫被伤到极处,心已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这样的剧痛让少年心潮大乱,脑海中一片又一片凌乱的思绪,正如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着两人那些美好的片段,甜蜜的回忆。刹那间,只觉过往的一切皆是莫大的讽刺! 他今夜硬捱了那几十杖,到底有些内伤,此刻情伤意乱气血逆流,胸口一紧,淤血一路上涌,只觉喉头一甜,张口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29.孤身闯虎穴 几点猩红溅在雪青色的地砖上,仿佛用尽生命开出的冰冷花朵,鲜红的颜色在这墨一般的夜中,绽尽情殇。褚云重听着声气不对,猛然回过头,见到的便是这副让自己肝胆俱裂的景象。 “世显!”褚云重疾扑过去,慌乱地抱起伏在床上的少年,拨开他凌乱的发,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一叠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昏厥过去的少年脸庞上已全无血色,唯有被咬出血痕的嘴角,还挂着一抹凄艳的鲜红。 褚云重此刻心中已是懊悔无及,深恨自己为何明知那些是他伤心后的负气之言,还要与他怄气,雪上加霜的去羞辱他、逼迫他。此刻,便是穷尽九州之铁,亦铸不出自己心里这个悔字。 这该如何是好!自己必须要回龙德殿,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他又怎能放心搁下。平时那般从容冷静的一个人,此时竟也举目无措,乱了分寸。唯有冷汗,一层层从他背脊上淌下来,渗透了中衣。 眼睛余光瞄见屏风后头犹豫的人影,皇帝沉声道:“可是阿蛮?出来。” 今晚是阿蛮在外头值夜,她睡觉素来香沉,直到宗赫那一声怒骂才让她惊醒了过来。躲在屏风后头瞧见是皇帝的身影,她心中自也惊疑。整日里宫里各处都说陛下病情危急,怎么这会儿瞧着,倒似跟没事人一样?! 丫头机灵,知道这事必有隐情,又听着宗赫与皇帝吵架,更不敢出声。直到这会儿被褚云重瞧破了行迹,她才不得不从灵壁石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见宗赫神色惨白的被皇帝抱在怀中,地上又是那触目惊心的血,顿时心疼不已的道:“怎么呕了血?这可了不得了!侍郎本就被季承乾打伤了身子,陛下怎么也不疼惜,还要与他争闲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侍郎的脾性,这要是气坏了侍郎身子可怎么好?还是待婢女先去请个太医来瞧瞧罢……” 皇帝斜睨了丫头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倒忠心,一心一意只有你家侍郎,朕还被他气得不轻呢,怎么没见你心疼朕!太医也不用请,都守着龙德殿呢。回头你就让卫介安排一下,直接将侍郎送来龙德殿西厢房安置,就说是皇太阁的旨意,宗侍御病着,在龙德殿也好就近医治。” 哪个要心疼你啊!阿蛮知道是皇帝欺负了宗赫,心下正是不爽,便撇了嘴道:“半夜三更的,哪来什么皇太阁的旨意。侍郎既是病着,正该在云图阁静养,去龙德殿折腾什么?既不通情理,也没这规矩!” 流年不利,竟连个小小丫头也敢顶嘴!褚云重恼羞成怒,瞪了阿蛮一眼,斥道:“朕的话便是理!便是规矩!要你怎么做,你做便是了,还敢多嘴?!” 阿蛮虽不服气,到底不敢逆他天子龙威,只得哼了一声权当应了。待皇帝离开之后,她虽不情不愿,亦只好嘱咐了卫介,用一乘步舆将宗赫送往龙德殿。 吴王秘宅。 褚云重今夜焦头烂额,直到宗赫被送来龙德殿偏殿安置下,又有太医开了方子熬了药服侍少年喝了药睡下了,躺在龙床上的他才略略安心,却也是一夜无眠。 数里之外,他的堂兄弟吴王褚云闲亦是日夜无眠,直到日上三竿,都忙得不亦乐乎。 既然已决定了要发动兵变,要预备的事便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吴王在朝中低调经营数载,又傍着他嫡亲的大哥摄政王褚云邈这棵大树,连撬带挖,亦养下一班人马,都是用银钱喂足了的。便只这一笔出项,已差点将他多年来积蓄的俸禄花得河落海干。 不过,欲成大事者,自然不会将区区银钱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褚云闲也不单靠皇族俸禄过日子,他私底下掌控着除琼州瀛州之外七大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光这一项进账,便足够他再养一万人马!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褚云闲自走了这一步,便不再预备给自己准备退路。他暗中联系那些人时,亦是如是说。既入了一伙,又谋划了这许久,便是事到临头心中萌生退意,也已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如若不能彻底撇干净自己,谁能担保将来没有事发之日?到时,亦逃不脱一个死字,甚至牵连九族,遭灭顶之灾。 所有的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上下齐心,同舟共济,拼这一场泼天的富贵。 但褚云闲心底却还是有一丝迟疑。他虽已决意要谋反夺宫,但那也是等皇帝死了之后的事,若褚云重还活着,哪怕已经病重垂危,他心里总还是会有无法挥去的顾忌。 然而,皇宫里头接连日来报来的消息,虽都是说褚云重病危,但眼瞅着连着“危”了好几日,这人却还总是挺着不死!吴王日日期盼,夜夜放空,心急火燎得下巴和额头上都泛起了好几个米粒大的燎泡。 “裴灵阿怎么还不下手?” 厢房中,谋士们正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 “或许,还未曾觅到好时机……”子虚道长轻抚长须,亦是沉吟。 正在这时,一个小夷奴气喘吁吁的跑到窗前,隔着窗悄声道:“子虚道长,何家生铁铺今晚得了一封匿名密信。掌柜的说事关重大,要小的亲自交到殿下手中。” 这何家生铁铺正是吴王几处接头传递消息的地方,子虚只当是哪路人马传来的回信,便命小夷奴将密信从窗缝中递了进来。然而打开一看,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却顿时瞪得铜铃般大:“殿下!大事不妙了!” “怎么?!”褚云闲心里一乱,劈手夺过那密信,信上字句不多,只用蝇头小楷恭恭正正的写着:太医被禁,宣奉有诈,若再迟疑,命不久矣。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难怪一直联系不上裴灵阿!敢情事已败露了?!这几句话带给他的打击太过剧烈,以致吴王握着信纸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在抽搐颤抖。 子虚这时反倒已沉下心来,冷静的分析道:“暂不论传递密信之人是哪方神圣,观其用心,倒还是相帮着殿下。裴太医便是真的败露了,看来也暂时尚未牵连到殿下。毕竟,他裴灵阿是梁王举荐进太医院的,或是算在正被圈禁的梁王身上了!倒是这谢仲麟……” 话音未落,窗外又有小夷奴道:“禀殿下,谢宣奉应约而来了。” “哦?!”吴王、子虚,以及所有的谋士都腾然站起身来,彼此互望的眼神都是有忧有喜。 子虚心思缜密,忙隔窗问道:“宣奉带来了几人?” 那小夷奴便答道:“宣奉孤身前来,未见随从。” “好极!”子虚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便转身向褚云闲道:“殿下不宜亲见此人,还请诸位陪同殿下暂避一刻。待贫道亲自会会宣奉,瞧瞧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吴王点了点头,便在一帮谋士的簇拥下掩进了密室。 30.计败反遭囚 子虚隔着窗觑着谢仲麟已是由小夷奴引着进了院子,便整了整身上的道袍,亲自迎了出去,站在满院丁香花中,似嗔似笑地道:“宣奉何来之迟也!” 谢仲麟亦朗声回道:“贵主所谋之事实乃鸿业远图,谢某又岂敢不慎重思量?今日至此,犹为速也。” “宣奉如此慎重,显见得是真心诚意!”子虚微微颌首,又将手中拂尘一扬,打了个稽首道:“便请宣奉入内一谈。听闻宣奉颇好美酒,贫道有一坛陈年醉八仙,今日不醉不归!” 谢仲麟拱手而礼,微微笑道:“陈年醉八仙的确难得,就只怕子虚道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虚哈哈一笑,便和谢仲麟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王爷怎么不在?”进得室内,见空无一人,谢仲麟不由得挑了挑眉。其实他今日前来,正是要探一探虚实,如若此地便是吴王聚议之地,他回宫之后便可安排人手将其一网打尽。 子虚陪着笑道:“宣奉前来,本该由王爷亲自接见。但事有不巧,王爷前日在丘明山耽搁了一晚,尚未回京,便由贫道代王爷自罚一杯!” 说罢,子虚便执起桌上酒壶满斟了一杯,仰首自饮了,又斟了一杯要向谢仲麟敬酒。谢仲麟身入虎穴如何肯饮这酒,只笑着推挡道:“谢某回宫还要当值,暂且寄下这酒,待功成之日,再与王爷、道长畅饮!” 见了那密信之后,子虚本就对他心有疑虑,如今见他如此谨慎,更是疑念倍增,却也不再劝,只不动声色的道:“宣奉日夜值守在龙德殿,不知内庭形势究竟如何?陛下这病,王爷着实是忧心忡忡……” 谢仲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沉声道:“陛下病势沉重,如今全靠老参汤吊着命,王爷究竟预备得如何?听说皇太阁已是接了褚云朝进京,王爷要是再心存犹疑,等传位诏书昭告天下,可就迟了!” “正要请宣奉在内庭接应。”子虚“唰”的一下展开桌面上的皇宫地图,又从怀中掏出一本昙纸栽成的小册递到谢仲麟手中,嘿然一笑道:“宣奉既然已是自己人,这本事备节略,便也请宣奉过目一观,看一看可有策划不当之处。” 谢仲麟未料吴王这边对他信任至此,拿到小册心中更是大喜过望,忙翻开阅看。只是那昙纸纤薄柔软尽数粘在一块儿,他便习惯性的唾湿了手指,一页一页捻开翻看。 这巴掌大的小册,内容倒是详尽,人马布局,何时发动,几路进宫,应有尽有。又有子虚在一旁就着地图连指带画,将预定之行事讲演了一遍,他已是将吴王兵变几处关键人物细节都了然于胸。 事已至此,谢仲麟已无在此地逗留的必要,略略向子虚指点了一番皇宫防卫关节,他便推托还要回宫当值,就要起身告辞。 子虚亦不挽留,微笑着将其亲送出内院。才回厢房,吴王已是急得红眉赤眼从密室出来,连连跺脚道:“既是有人密信警示,道长岂可如此信托于谢仲麟,竟将机密大事亦对他全盘托出?今日若放他走了,只怕后患无穷!” 子虚却不焦不躁,只胸有成竹的道:“王爷放心,此间乃王爷根本之地,任凭天王菩萨,来是容易,想走却难。” 说罢,便举手轻击二掌。有小夷奴听着声音,便匆匆赶来回话道:“禀道长,侍卫们已奉命在二门拦下了宣奉,只是宣奉虽中了道长的药,但依旧勇猛过人,反倒使鞭子伤了几名小侍卫。您看……” 见子虚面露阴狠之色,吴王忙道:“千万不可伤了宣奉!只生擒便可!”虽然谢仲麟不太可能与自己是一路,擒了他也没有再留做筹码的必要,但吴王毕竟顾忌谢仲麟之父在边疆的权势地位,便一心羁押着谢仲麟,留做退步余地。 子虚本意是要不留后患,但既然吴王要留此人一命,他便也无可无不可的向窗外吩咐道:“多派人手,生擒之后,将其锁在地牢,严加看守!” 待小夷奴领命而去,子虚又向吴王道:“王爷,皇宫之中不见了谢仲麟,必起疑心。如今已是势成骑虎,如欲成就大事,只在今夜!” “什么?今晚?这如何使得!”众谋士纷纷摇头,并不赞同子虚这条太过冒险之提议。 子虚不理会众人,只向脸色微微泛白的吴王进言道:“王爷!事到万难须放胆!此事再多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凶险,对方便如国手布局一步步逼上来了,到了如今地步,王爷怎可束手待毙?” 褚云闲亦措手不及,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不妥不妥!事行仓促,怎能成功?!” 子虚一脸毋庸置疑的自信,大声劝道:“王爷,此等大事,岂能无半点风险?兵变的关键便是要隔绝内外,如今谢仲麟在我们手上,如果今夜举事,内庭侍卫和御前军群龙无首,必定里外不应,慌乱无措,这岂不正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褚云闲低头沉吟,子虚所言亦有几分道理,事到如今,他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在今夜便发动兵变! 窗外,正是皓日当空,碧空明澈如一潭静水,却无人知晓这水底已是波澜暗涌,是如何惊心动魄。 夜色渐渐降临。 宗赫意兴阑珊的站在窗前,龙德殿的窗后便是御花园,四月里,正是春机盎然之时,皎洁的月光下,满园的花红叶绿是何等多姿多彩。而少年此时,却是心若死水,眼中没一分色彩。 蹑着脚步走进殿来的卫临轻咳了一声,见少年连头也懒得回,亦是无奈,只好将搁着药碗的木条盘轻轻搁在龙床旁的黄梨木矮几。一抬头,却见躺在龙榻上的皇帝正凌厉的甩了眼色过来。 卫临万般无奈,亦只好硬着头皮走去窗前,陪笑着道:“宗侍御今儿瞧着气色倒好些,可是想往御花园走走?小的端了药来,还请侍郎趁热服下,待喝过了药,就着月色,让阿蛮陪侍郎往园子里散散心也好。” 宗赫虽转过身,脸上却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只不咸不淡的道:“我乃微末之人,何劳挂心。陛下病得重,药还是端给他喝去!” “咳咳……陛下虽也病着,只是这药哪能乱吃的……”卫临更是尴尬,还好进来之前已是摒退了众人,要是叫其他人听到少年如此大不敬之语,又是祸事不小。 皇帝见卫临不中用,皱着眉便挥手让他下去,待他关上那门,便迫不急待的从龙床上一跃而起,端着药碗便走到宗赫身边。正还要再劝几句,却没料少年接过药二话没说便一气喝了。 褚云重心中一喜,正要搂住他再软语几句哄他回心转意,却不料宗赫喝完了药,端下碗,却突兀的解开了衣袍,将自己按倒在地。 “替我治病,不就是为了让我服侍你?!” 宗赫冷着脸骑坐在皇帝腰际,衣衫尽敞,露出白玉般赤裸的胸膛。明明是应该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只是少年声若寒霜,语似冰魄,挠得褚云重一颗心忽起忽下,又爱又恨,胯下那玩意儿却似斗败了的鹌鹑,歪着脖子硬不起来。 轻叹一声,褚云重坐起身来,一边帮少年将衣衫重新拢起,一边黯然低语道:“我知你现在心里恼我,昨夜是我说的过了,可你也扪心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可也是诚心气我不是。” 昨夜的事,宗赫本来这辈子都不愿再去想,但此刻褚云重带着三分歉意,七分埋怨的重又说起,倒叫他心里又似被火钳燎过。焦灼了肌肤,烙断了筋骨。只是痛过千遍,也已是麻木,只知道自己那般的天真,终是痴心错付。 垂着眸,少年漠然站起身将衣衫束整,并不看一眼皇帝,只静静的道:“既是陛下无需我服侍,赫便告退。” “世显!你我如此情份,便只这些许小事,你便要与我怄一辈子的气吗?我这般用心待你,你到底待我有没有真心!”见少年如此冷漠,褚云重心中又痛又急,下意识地拽住他手,不让他离去。 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温暖的手掌,如今却似铁钳般将自己禁锢。少年一时挣脱不开,忍不住回过头,却看到平日里那么骄傲、那么从容不迫的皇帝,此刻,一如受伤的困兽般,双目充血,青筋尽裂,濒临焦躁狂暴的边缘。 我有没有真心?你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真心?! 宗赫心中,已是酸涩难言。纷乱的心绪似徒然燃起的烈焰,滚滚怒火逼得自己想要骂他,想要咬他,想要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殿内,赌着气的二个年轻人,便这么拗着。褚云重不肯放手,宗赫亦不愿屈服。幽幽灯火下,彼此气势汹汹的对望,似凝住时间的沉默。 殿外,夜色深沉,泼墨似的夜空只间或点缀着几颗星子,几片铅似的浓云渐渐飘近,遮掩了这圆月星辰。当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的黑暗的时候,殿门却被突兀的推开,褚云重贴身的侍卫孟驰神色慌张的直冲进来,急道:“陛下!资政宫突然几处走了水,众人正要忙着救火,却有许多兵吏不知何故阻了各门。又有各宫门的巡卫飞驰来报,说皇宫外街已是人心惶惶,都说陛下……驾崩……有人亲见吴王府几百名侍卫已拥簇着吴王前往内庭即位……” 谋逆!这二个字电光火石般闪过宗赫脑海,回首急看褚云重时,皇帝却只眉心轻蹙。 “来得这么早……”褚云重沉吟着,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原本的布局,这下都落了空。感觉掌心中少年的手正紧张得微颤,便轻轻抚了他一下,方问道:“谢仲麟呢?” 孟驰更是发愁,忙道:“宣奉正午后便未见人影,内三重御前军平日皆由宣奉统率,这可如何是好?!” 危急之刻,宗赫便暂将个人情怨搁下,甩开皇帝紧握着自己的手,上前一步,沉声斥道:“孟驰,你是御前大侍卫,此刻岂能乱了阵脚!听我号令,速速告之各宫门巡卫,陛下安然无虞,让大家坚守内庭。再传陛下旨意,命后阁诸位侍郎带各宫会武艺的侍从即刻前往龙德殿护驾!” 31.平乱显将才 月黑风高,资政宫冲天的火势带起滚滚浓烟。因皇帝病重,值守在政事堂的几位宰辅正觉着事有不妙,一位外三重的御前军都领却领着十几个兵吏将政事堂团团围住。 领头的都领正是吴王的人,见几位执宰已是网中之鱼,便在马上微笑着略一躬身道:“请诸位大人们见谅,下官戎甲在身不能全礼。陛下驾崩,吴王已遵陛下遗旨前往龙德殿灵前即位。今夜宫中诸事紊乱,为防意外,还请大人们暂且在政事堂委屈一下,待新皇龙登大典,必定还有恩旨的。” 三位宰辅中,为首的江屹东乃三朝元老,正三品的吏部尚书,虽已是花甲之年,但仍是精神矍铄,见此都领行事不伦不类,便瞪了双眼厉声斥道:“陛下若是驾崩,我等老臣正该前往龙德殿守孝,尔是何人?胆敢阻拦?不要性命了吗?!” “诸位大人们请稍安勿躁!”那都领皮笑肉不笑的道:“事起突然,宫内又有人犯上作乱,为保护诸位大人周全,还请大人们静候一夜,无谓枉送了性命。” 说罢,便将手中马刀一扬,吩咐兵吏们上前将几位上了年纪的三品大员赶入政事堂大厅,又用粗锁链锁了门,这才得意洋洋的前往吴王统领处复命。 而龙德殿此刻亦是情势危急。吴王的大队人马今夜倾巢而出,一路人马封住了太阁府通往皇宫的街道,另一路人马自有内应的玄武门进了资政宫,便一路北上杀气腾腾的直扑龙德殿。 龙德殿此刻轮值的守卫约有二百余众,皆是内三重御前军,因谢仲麟离奇失踪,此刻便都听从宗侍御的号令,分守在龙德殿通往资政宫的宣德门、长庆门、正阳门,势要将叛贼阻击在太和宫外。 此时后阁各宫侍郎亦已带着侍从们匆匆赶来龙德殿护驾,见褚云重身体硬朗精神清明,皆是又惊又喜。 褚云重稳稳地坐在龙椅上,知众人不明其因,便笑道:“大家不必忧虑,此乃朕设下的圈套,病重只是个幌子,正是要诱吴王前来。外头虽喧闹,形势仍在朕掌握之中,吴王此来,不过是自掘坟墓。” 宗赫站在皇帝身边,亦冷冷的道:“诸位不必慌乱,贼人虽来势汹汹,亦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重中之重,便是守住这龙德殿,护陛下周全。只要能守到天明,贼人自然不破而灭。” 坐在轮椅上的季莲生既生系皇帝安危,又不忿宗赫此刻强出头,便向褚云重献策道:“陛下,吴王谋逆,太和宫已不安全,不如带上御前军从章德门出宫前往西郊大营,营中足有上万人马,定能护得陛下平安度过此夜!” 宗赫素来与季莲生不对付,此刻更是嫌他添乱多事,便毫不留情面的严词斥道:“季承乾可是在说笑么?古来遭遇叛乱的帝王,弃宫而逃者多有何下场?更何况如今夜深,敌我不明,往西郊大营路途遥远,你能保证这二百余众能护得陛下周全?便是到得大营之中,你能担保营中将领没有随吴王叛乱的?承乾若是怕死,这就请便。你那金昭体元殿,想来贼人亦不会有多大兴趣。” 季莲生被驳斥得狗血淋头,行兵打仗之事他本就一知半解,此刻被骂得哑口无言,见皇帝神色又对宗赫多有维护,只得羞恼的闭了嘴。 永熵阁的贺兰真亦附和道:“宗侍御说的是,黑夜之中,我们不可自乱阵脚,如今死守龙德殿方是正理。” 听得殿外已渐渐传来厮杀之声,宗赫心一沉,咬着牙道:“各位侍君侍郎,大敌当前,验看胆色能力的时候到了。我已派傅川与晏南山执陛下的金箭令牌前往宝文宫外的殿前军大营,只要援军一到,皇宫便足已化险为夷。但在此之前,龙德殿还要靠你我合力守护。” 诸位侍郎望着宗赫,纷纷点头。在这危急时刻,不知为何,这个神情冷傲淡漠的少年从容不迫的样子,竟会这样叫人安心定神。分明他的年纪也不大,品级亦不高,却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信,运筹帷幄的冷静,让人不由自主的去服从他的指令,听从他的派遣。 便是桀傲如耿骜,与宗赫素来不和的韩锦,亦心甘情愿的遵从宗赫的指令,去龙德殿外头值守。八、九位侍郎各宫里的侍从再加上龙德殿的侍卫侍从,也有一百多号人,便由着宗赫分派在大殿四周易守难攻之处。 直到人马分配停当,宗赫才觉得有些脱力。昨夜才呕了血,又加上身上有些杖伤,情绪又低落,是以体内一直都有些气血翻涌。此刻见众侍郎带着侍从们四下散开,已将这龙德殿守得铁桶似的,心才一松,眼前却一阵昏眩。 少年的身子才晃了两晃,已是被褚云重抱在怀中。 “世显,你怎样?若是身子不舒服,先到我寝室歇息片刻。” 少年咬着唇,用力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扶着殿中立柱,沉声道:“大殿里并不安全,随时会有流箭射进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暂往寝室密道躲避。赫乃后阁侍御,自有位份职守,该当为陛下坚守龙德殿。” 褚云重亦知此刻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只是见他虽尽心尽力守护自己,却依旧神色冰霜,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到底难过,还是忍不住道:“你不是要断绝与我的情意?那我今夜若死了,你便可名正言顺的出阁,岂不正合了你心意?又何苦在旁人面前做这样关心我的姿态……” 宗赫霍地转过头来,被他气得又是一阵咸腥上涌,恨不得喷一口血在他脸上。但见他神色哀戚,不似说笑,又回味他那番话中无奈,心下却也莫名伤感。而今突遭宫变,这一夜还不知会有何等变故,哪怕平安度过此夜,未来又将如何?想到此处,少年不由得眼中一酸,蒙上一层薄薄雾气。 天边,那时有时无的月色,清薄如水,照得人身上通透冰凉。少年侧过脸,低低的道:“你是天子,我是你的侍郎,无论情意深浅,我自当尽我的本分……” 话音未落,褚云重却疾然抱住他,滚倒在柱后。原来,果然有一支流箭穿进殿来,堪堪擦着皇帝的背脊,又划过他的脸颊,飞落在龙椅之旁。 宗赫忍不住抬手抹了抹他左边脸颊上被划破的那道血痕,又一眼瞟见他那桃花似的眼睛脉脉如水望着自己,便冷哼一声道:“破相了也活该!我早叫陛下去密道暂避,你到底肯不肯听我之言!” 伏在少年身上,褚云重凝神望着他眼眸中那一瞬不由自主显露的担心,心下顿觉比喝了甘露还要痛快,脸上亦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早破相了,昨夜右边脸颊上不是被你用剑划了一道小口子,这下倒好,弄了个对称的了。” 宗赫这才惊觉皇帝赖皮伏在自己身上,这样子若是叫殿外的侍郎们瞧见,可不丢尽了脸。少年便愤愤然将他推开,恼道:“陛下要开玩笑也不瞧瞧时辰!我可没功夫陪你贫嘴。”说罢,便拧身出了大殿,到大廊上查看外头形势。 殿外虽无硝烟弥漫,但隐约传来的厮喊之声,以及重物撞击宫门所发出的沉闷声响,亦在这暗夜中令人动魄惊心。宗赫一边穿上卫介递来的盔甲,一边问从大殿里赶来的孟驰:“三处宫门的情形如何?可吃紧么?” 孟驰便道:“看样子叛贼人多势众,御前军人少,此刻虽勉力支持,但内外隔绝人心惶乱,也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少年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和红樱枪,翻身上马,只是才一坐在马鞍子上,顿觉臀间腿部的杖伤似钻心般疼。咬牙硬忍着,宗赫向孟驰点头道:“孟大哥,走,我们去看看。” 宣德门、长庆门、正阳门这三处都是内庭宫门,只有高耸的宫墙,并无像门楼、哨岗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而且御前军只二百余众,因此防卫得相当吃力。 此刻统领着御前军的一名御武校尉见孟驰与宗赫策马前来,忙上来述苦情道:“宗侍御,孟侍卫,贼人猖狂,将士们怕是要顶不住!援军何时会到?” 宗赫抬头看到一名头上缠着白色孝布的逆贼正攀上长庆门的墙头露出半截身子来,便张弓搭箭,毫不迟疑的便是一箭。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那人哀号一声便从墙头跌落下来。搁下弓,少年方冷静的道:“逆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御前军乃是正牌上三军,难道还不如叛臣贼子的家丁长随?我如今没有援军给你,将军难道便要束手无策了吗?” 那御武校尉带着血啐了一口,他本是粗人,这时便也没了顾忌,只破口粗言道:“直娘贼!待老子豁出命去,死也要堵实住宫门!” 见这些御前军如此忠勇,宗赫不由得微微一笑,缓缓道:“将军勿急,既是迟早守不住,不如诱敌而入。请将军安排人马密守长庆门、正阳门,而宣德门则渐渐减缓放箭数量,让叛贼以为宣德门兵力不支弓箭尽绝,诱他们攻破此门,再将左右伏兵断其后路,前后合而攻之。” “末将遵令!”那御武校尉下意识的向宗赫行了个军礼,这才领命而去,自去布置设伏。 宗赫却又对孟驰道:“孟大哥,你且回龙德殿护卫陛下左右,我在此代替谢宣奉统率御前军,必定会坚守到援军到来。” 孟驰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嘿嘿笑道:“陛下有令,命我追随护卫宗侍御,若侍御有什么闪失,我只好提头去见陛下了。” “胡闹!我自有功夫傍身,谁要他自作多情!”想起那人行事,少年直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也,为着他这份舍己的关心,心底微微泛起涟漪。前情往事历历在目,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逼着自己恨,逼着自己忘,又如何能够真的相忘于万丈红尘中? 见宗赫沉默着拍马飞驰而去,孟驰一边紧紧追赶一边大声问道:“宗侍御,你去哪儿?” 喧嚣的喊杀声中,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擒贼先擒王!” 32.一战决生死 四更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漆黑的夜空,看不见日月星辰,唯有浓厚的云层,像倒悬的山峰,垂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宫墙之下,尸横遍野,逼仄的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叫人不由自主的呼吸沉重。 吴王骑在马上,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心也越来越沉。此刻的他,早失去了决定行动时的豪迈从容与踌躇满志,一重重的冷汗渗透背脊,透湿了衣衫。 “形势如何?”他故作镇定的询问一名前来报讯的侍卫。 “中了御前军的计,损失了一些人马,但好歹逼近了龙德殿,此刻还在强攻。” “还在强攻?!”褚云闲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情愈发焦躁,早知内庭如此顽抗,还不如赌一把,将全部人马都带进宫,全力冲杀龙德殿。如果褚云重不死,待得天一亮,他褚云闲便是有死无生! 吴王的侍卫抹了把汗,觑了觑吴王脸色,嗫嗫嚅嚅的道:“陛下……陛下尚未驾崩,正亲领着后阁侍郎们在龙德殿阻击我们的兵力。有些投诚过来的兵吏见了陛下现身,已是人心涣散,溃不成军。”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大事不妙,皇帝病危之事必是精心布下的陷井。 吴王阴沉着脸,恨得咬牙道:“真病也罢,假病也罢,待攻下龙德殿,本王亲自送褚云重归天!” 正在这时,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嘶声力竭的喊道:“王爷!王爷!宫外的御前龙卫军几千人马已经出动,正由皇帝的二位侍郎亲率着由长信门进宫来了!横街外也传来消息,说凌铮带着西郊大营大队人马正往皇宫赶来!” 这个噩耗让在场所有人都肉跳心惊。吴王腰一软,几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好有左右侍卫护持着扶住了。 倒只有子虚还沉着冷静,虽一双三角眼亦急得赤红,但还是稳稳的道:“王爷,如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全力攻下龙德殿,挟天子以令诸候!” 话音未落,劈空三支弩箭连珠射来,箭箭夺魂,子虚连哼都未及哼一声,已是滚落马下,眼见是丧了性命。 “老贼,想得倒美。” 不远处的城墙上,传来冷笑的声音,一位披挂着银铠盔甲的少年如从天而降的哪吒般,威风凛凛的站在墙头。世间再好的画笔也描绘不出的绝色容颜,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嗜血煞气,顿时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一时,几乎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少年的身后,御前军的大旗正迎风飘舞猎猎而来,成百上千的马蹄声,震得吴王魂飞魄散。大势已去。褚云闲哆嗦着手,举起刀来,正要横刀自刎,冰冷的刀锋触及温热肌肤的那一瞬,却无论无何也下不去手。 大军未至,他身边的侍卫谋士家丁以及附拥的兵吏已是鱼惊鸟散,崩溃逃命。只有那个投靠于他的禁中统领突然调转枪头,突兀地向他一枪刺来。吴王慌乱中使刀架住那枪,瞪目结舌的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统领阴险一笑道:“王爷既要自尽,不如成全下官。借王爷人头保全我一家性命!”说罢,便是一枪戳进吴王心窝。还未等人死绝,他又一刀割下吴王人头,举在手中向奔驰而来的大军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杀死了逆贼褚云闲!我杀死了逆贼——” 还未等他喊上第二遍,一支箭便顺着他张开的嘴钉住了他的咽喉。 城墙上,少年嫌恶的放下手中弓箭,撇了撇嘴。吴王死在叛贼手下倒也好,他可不想沾上此人的血,到底是宗室,又是圣祖血脉,糟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没得给自己再惹上什么麻烦。 大局已定,宗赫轻松的跃下城墙,才坐上马背,杖伤处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痛。忍着疼,少年双腿一夹马腹正要飞奔回龙德殿去瞧瞧褚云重那个家伙,宫墙上却突然滚下来一个头绑着白布的逆贼。 宗赫目不斜视,提起手中红樱枪便要送他上路,那侍卫打扮的逆贼却抱住马首,急急哀求道:“侍御饶命!侍御饶命!吴王一死,再没人知道谢宣奉生死下落!侍御饶我性命,我便将谢宣奉的下落告诉你!” 谢仲麟?!宗赫心中一动,手中的红樱枪去势一滞,停在那人胸口。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分,没有人发现,在平叛时功勋显赫的宗侍御,悄然无声的消失在这夜色中。曙光曦微,几缕阳光冲破重重云霭,将墨色的夜空撕开一条裂缝。 黑暗终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吴王秘宅地处偏远,若不是有人带着,实难寻得到。宗赫随着那侍卫进了关押谢仲麟的地下暗室,此处皆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墙底是夹土砖坯,最是坚固不过,用来做地牢,倒也实在是妥当。 沿着湿漉沾滑的台阶走下阴暗潮湿的暗室,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积年的霉尘味与老鼠腐烂的恶臭,宗赫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这儿怎么无人看守?” 那侍卫一路被他用匕首抵着后颈,嚅嚅的道:“只怕,得了吴王事败的消息,四下逃窜了吧。但谢宣奉是用铜锁链锁在牢室,必定尚未逃脱。” 宗赫一想到谢仲麟那般骄傲尊贵之人,竟也有沦落到这地步的一日,心中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轻哼一声,少年向那侍卫踢了一脚,喝道:“走,带我去见他!” 外头天已亮了,这暗牢之内却仍是一片昏暗,几缕微薄的晨光穿过透气的栏栅照射进来,在少年眼前拉出几道灰朦朦的光线,映透着腐臭的空气中那些上下飞舞的尘埃。 就着这幽暗的亮光,宗赫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斑驳潮湿的青条石墙角。修长健硕的肢体随意的躺着,只足上有一根又细又长的铜链锁着。年轻人身上的衣裳有些破烂,露出几处伤痕和象牙色的肌肤,虽有些血迹,但看来却不像是受刑留下的痕迹。不知为何,少年心头略略一松。 感受到宗赫瞟过来的冰冷目光,那侍卫膝盖一软,瑟瑟的跪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只有牢房的钥匙,宣奉脚上的锁链钥匙,却不在小的身上。侍御饶小的一命……饶小的一命……” 宗赫本可随手杀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但不知为何,他不想因此而食言,便沉声道:“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那侍卫感激涕零的谢着,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这地牢。被这动静一闹,昏睡中的谢仲麟亦悠悠醒了过来。在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居然是宗赫的时候,他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 抚了抚酸痛的太阳穴,谢仲麟挣扎着爬起身来,牵动脚上的锁链一阵当啷乱响。 “宗赫?你怎么在这儿?吴王呢?褚云重呢?!” “吴王败了,褚云重……这会儿恐怕正在庆功吧。”宗赫从来没见过谢仲麟这般狼狈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略带讥讽的微笑,调侃道:“我道昨儿晚上紧要关头怎么找不着宣奉的人,原来却成了吴王的阶下囚!这秸秆草铺水帘洞,宣奉昨晚睡得可舒坦么?” 谢仲麟抬起腿晃了晃足上挂着的锁链,耸了耸肩,索性重又倚着墙坐了下来。既知褚云重没事,他便也心中一宽,扬了扬剑锋一般的眉,居然想到了昨天子虚那壶醉八仙,不由得可惜道:“早知道昨天会着了那老牛鼻子的道,还不如喝了他那壶酒呢。” 宗赫见他神色这般从容,心下倒也佩服,便冷笑着回道:“既知宣奉好酒,原该带一壶来送你一程。” 谢仲麟猛得抬眸,凝神看了少年一眼,抿了抿干裂的唇,平静的道:“宗赫,你特意找来,原来是想杀我?” 少年爽快的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的道:“某确有此意。谢仲麟,我讨厌你还需要理由么?” 这倒并不意外,从小到大,因为自己的个性脾气,除了娘亲、凌铮以及年少时的褚云重,没几个人还喜欢过自己。便是现在的褚云重,只怕也是讨厌自己胜过喜欢……更何况是眼前的少年,为着褚云重的缘故,他只怕是恨死自己了吧。 谢仲麟自嘲的想着,唇角弯起一抹无奈、亦无所谓的笑,问道:“为何还不动手?” “我不愿趁人之危。”少年说罢,将手中的匕首抛了给他,又干脆的道:“自己撬开锁链。你身上带了点轻伤,我亦有伤在身,你我之间,尽可公平一战。” 缅钢制成的匕首锋利无比,谢仲麟用力一凿便撬开了脚上锁链。将匕首抛回给宗赫,谢仲麟活动一下足踝,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又有几分好奇的问他:“宗赫,你又打不过我,又何必自取其辱?难道是被褚云重伤透了心,故意前来送死?” 这人倨傲而又轻蔑的语气,实在是比针尖还要尖锐刺人,宗赫却不理会他这讥讽,只冷笑道:“宣奉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若输了,别怪我手下无情!” 谢仲麟正要试他功夫,一时心如电转,手下却也没空着,先用脚尖挑起那条锁链,权当长鞭,在手中一抖一拉,劈头便向少年打去。 宗赫早有预备,他知谢仲麟力大,便避其锋芒,侧身躲过那锁链,手持红樱枪虚晃一枪,身形突然欺近,手中长枪如长蛇出洞笔直向他胸口刺去。 谢仲麟早从褚云重口中知他功夫不错,此时见他枪势凌厉,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俊的枪法,难怪褚云重会这么喜欢你。” 谢仲麟不提这茬还好,提了褚云重,宗赫只觉胸中一口恶气急欲发泄,当下再不与他客气,枪舞游龙般招招直逼他要害之处。 谢仲麟功夫并不弱,只吃亏手中锁链太不趁手,见少年枪势如虹气势夺人,知长此以往必占不到便宜,便动了心思,在招式之间将锁链故意绕上他的红樱枪,再借自己臂力,震得少年长枪脱手,他便也趁机弃了那锁链,揉身直上与其贴身肉搏。 这下宗赫却吃了亏,他俩的武艺虽旗鼓相当,但他才在皇宫中厮杀了半夜,体力上却是远不如谢仲麟。再者,他腰腿臀背又都有着杖伤,腾挪不便,使枪之时枪法本就沉稳,一招一势尽在枪中变化,闪跃脚步皆是小巧。而此刻没了枪,要与谢仲麟对抗擒拿招数,体力不及脚步没他快,更是每每被他拳掌击得隐隐作痛,不一刻便落了下风。 而谢仲麟又全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拳脚密不透风,专向他柔弱处招呼。宗赫一次闪躲不及,后腰尾骨处更是被他大力一掌,他那儿还带着杖伤,一时痛得浑身一软,差点倒在他的怀中。 宗赫恼极,当下便卖了一个破绽,似被地上锁链一绊,身子一个踉跄往旁一晃,趁其不备却左腿向后飞起,踢向他要害之处。 谢仲麟被踢中要害当即疼得闷哼一声,眼中火苗一窜,拉住少年的足踝就地一滚,将他压倒在铺满着秸秆草的地面上,恶狠狠的道:“想要玩真格的吗?”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少年的匕首已是抵住他的咽喉。 “何不动手?!”感觉冰冷锐利的刀尖已凹入自己肌肤,谢仲麟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波澜,凝视着被压在自己身下的少年,他用极镇静的声音缓缓道:“杀了我,褚云重便是你一个人的。” 在他这双洞若烛火的眼睛注视下,宗赫只觉自己强撑的冷硬坚强都无所遁形。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以及眼前这人带给自己的全部耻辱,都似潮水般涌起。让他心头一阵揪紧,胸口又开始血气翻涌。 几缕单薄的阳光下,匕首雪色的光芒幽幽闪烁,带着灭顶的寒气,照亮这一双年轻人彼此寒星般的眼睛。 ——第二卷·宫变·完—— 第三卷:夺政 01.连晋三级 吴王褚云闲的这场宫变,来时如急风骤雨,去时亦风卷残云。除了宫墙上难以洗去的斑驳血色痕迹,以及街头巷尾酒肆茶馆中的切切私语,已经没多少人再会刻意去想起这场迷离着重重浓雾的谋逆大案。 吴王是圣祖血脉,皇帝和凌太阁瞧在圣祖太宗的颜面上,并没有太过为难吴王家眷亲属,只发落到偏远的云州安置了。更令朝中众人关注的是梁王被平反,安邑的佛齐工坊一案,经查证,亦是吴王所为。 只是这梁王虽被解了圈禁,这摄政王的职务皇帝到底没再赏还给他。朝中有人私底下为梁王叫屈,梁王亦只是云淡风清的一笑而过。气度如此洒脱,倒也叫官场士林民间都钦佩不已。 叛乱之夜,御前龙卫军、御前侍卫以及西郊大营一众人等皆立下功劳。皇恩浩荡,但凡有功的,皆有赏赐,或晋品级,或赏功勋。便是后阁侍郎们,亦都各升了一级,唯有这云图阁,倒毫无动静。 按理说,这云图阁的宗赫,论功劳在列位侍郎中当属第一。偏偏紫辰殿庆典封赏之时,既不见他的人影,也未见他获封赏。 那夜与宗赫结下交情的御武校尉忍不住为他抱不平,便偷偷地问孟驰:“宗侍御怎么连庆典都未曾来?敢情是那晚受了伤?便是人不来,怎么陛下连恩赏都不赐?别的侍郎们都升了一级呢,他若不得晋升,这也太……” “嗨,这事哪轮得到你瞎操心!宗侍御的福气在后头哪!”孟驰笑着拍了拍那校尉的肩,这些武将哪知内情,宗赫之前被皇太阁一道口谕还封闭在云图阁呢。如今,虽是禁令未解,他心底也知道必是快了。 云图阁内,宗赫正悠闲自得的躺在合欢树下看书,阿蛮坐在春榻旁的小杌上,一边剥着从琼州供来的新鲜芒果,一边小声的抱怨道:“婢女听说今儿其他侍郎在紫辰殿都很是得脸,哼!论那天平乱的功劳,侍郎认第二,谁敢称第一?!皇太阁没瞧见侍郎英勇,皇帝也瞎了眼吗?!真是叫人不服气……” 卫介亦点头附和,连叹可惜道:“侍郎之前入阁未经紫辰殿大选,已是落人话柄,足足被说道了好几个月。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本该是侍郎出头露脸的机会,正好能在紫辰殿扳回这脸面来……唉,难道皇太阁忘了侍郎还在被禁足吗?小的可不信侍郎立下这样的功劳,陛下会一无赏赐。” “得了吧!领点赏赐还要穿着品级正服在紫辰殿又站又跪折腾好几个时辰,我这会儿还乐得清闲呢。”最主要的是,还要看那人嘴脸!宗赫心道,难得这几日褚云重忙着,没来纠缠自己。不相见才好,每每见了,总又要叫人心里不快活。 阿蛮甚是不以为然,嘟囔道:“要婢女说,哪怕是穿着冬天的大毛裘衣去太阳底下站几个时辰呢,不就图个脸面!这陛下也真是的,光知道往咱们宫里送吃的用的!也不想想侍郎真心想的是啥!话说回来,侍郎可不是吃这些琼州的水果长大的,谁还稀罕这个!” 丫头一边发牢骚,一边还是剥好了芒果,再使银制小解手刀剔了核儿,将果肉削在水晶荷叶小碗中,又拌上用冰湃着的蜜豆乳酪,方递到宗赫手中。 乳味醇厚的纯白色乳酪里头,又是一粒粒用蜂蜜腌得香甜晶莹的蜜豆子,又有一块块黄嫩清香熟透了的芒果粒,再加上是用剔透玲珑的水晶荷叶边儿的小碗盛着,光看着便觉得五颜六色的十分诱人。 这些日子宗赫为着与皇帝的事正闹得心里头郁结,此刻搁下书接过这水晶碗,也忍不住笑道:“不过叫你削些水果吃,偏你这么些讲究!”究竟是小丫头,好折腾这些个,连弄些吃食,也讲究精致好看。 阿蛮也不由得握了嘴笑了,嗔道:“像侍郎拿了果子剥了皮儿便啃,这形容叫人瞧见便好看了?!” 正吃吃喝喝的说笑,宫门处却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小夷奴眉开眼笑的跑过来,喜枚枚的道:“侍郎,是卫大总管来了,命侍郎接圣旨呢!” 阿蛮和卫介知道必是喜讯一时都欢喜不尽,忙催促着宗赫起身,少年却撇了撇嘴,慢里斯条的喝完了那碗水果点心,方从穿藤雕花的春榻上站起身来。 “侍郎身子可大好了?”见宗赫施施然前来,卫临忙笑着招呼了一声,方正色道:“有旨意,请侍郎跪接。” 宗赫随口寒暄了一句,方从从容容地跪了下来,忆起上回自己被禁闭云图阁的旨意,亦是由这卫大总管来传。不过,这一回,卫临虽仍是一脸肃容,但眼中却带着笑意。 只见他展开织金瑞紫祥云腾龙的绫锦圣旨,朗声道:“吴王谋逆祸乱内庭,云图阁侍御郎宗赫,平叛贼乱,指挥若定,忠心护主,功勋卓着。实乃朝廷之砥柱,后阁之贤才。今奉皇太阁圣谕,特越晋宗赫为从五品尚令郎,并赐正五品紫金芙蓉福袋,褒嘉丕绩,永锡圣宠。” 听完旨意,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虽猜到皇帝或许是要升一升自己的品级,但一下子连越过从六品、正六品,直晋升为五品尚令郎,亦是令他没有料到。 待宗赫谢了恩,卫临忙抢上一步将新晋的尚令郎扶了起来,笑眯眯的道:“小的给宗尚令道喜了!恭贺尚令郎立下大功,连升三级!这可是后阁从未有过的荣宠啊!自尚令郎进宫那日,小的便知道,尚令郎日后必定是要升发的!果然才不过短短数月便升了五品尚令,便是当年凌太阁,亦没有宗尚令晋得这么快呢……” 云图阁的侍从嬷嬷小夷奴们,亦喜盈盈的围拢上来,说了一车子的恭贺喜庆话儿。宗赫知道这些宫人这些日子跟着自己禁闭在宫中吃了不少委屈,便命阿蛮取了自己积攒下的银钱,给大伙儿各各封了厚厚实实的红包。 趁宫人都忙着领赏,卫临又将宗赫拉到一边,悄声道:“陛下这些日子忙着朝廷政务,未得空来云图阁,但心里亦挂念着尚令郎。特命小的来和侍郎说一声,紫金光华殿已是为尚令开始准备,待择一吉日,便要下旨为尚令郎抬阁。” 宗赫此时哪里愿意搬到离皇帝龙德殿那么近的地方去住,躲还来不及呢,便客客气气的道:“有劳大总管传话,还请转告陛下,我在这云图阁住得很安稳,不必抬阁,更不用准备什么,白耽误功夫!” 卫临对宗赫与皇帝这阵子的不和那是心知肚明,当下只好打着哈哈道:“尚令郎说笑了,云图阁再好,还能比得过紫金光华殿去?”又劝慰了几句,方尴尬的离去了。 送卫临出了宫门,阿蛮回来便拉住宗赫恼道:“侍郎这是何苦来,便是与陛下正怄着气,抬阁入住紫金光华殿那可是比连升三级还要大的恩典啊!岂能白白不要了!” 少年不耐烦的甩脱丫头的手,讥诮道:“你要喜欢我回明了陛下让你自个儿住去!不过就是多几间屋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阿蛮被说的委屈,不由得撅了小嘴,连比划带解释的道:“侍郎是不知个中缘由!那紫金光华殿素来是尚君的宫殿,便是其中偏殿,非帝王心爱之人,哪怕品阶再高亦没这福分入住。比如谢宣奉,跟了陛下五年,高居正三品,也不过是住天章阁。如今陛下预备下旨让侍郎入住紫金光华殿,可不正是摆明着向侍郎表明心意嘛!” 谢仲麟,哼……你小丫头懂什么,谢仲麟乃是皇帝元配,哪怕他住在不游阁,亦始终会在褚云重心中有一席之地! 念及此人,宗赫面色更冷,只低头把玩着那枚金线织边菱纹紫绮的芙蓉福袋,平静的道:“他这心意,不要也罢。爱谁谁住!我已是看透了的。” 看透个屁!阿蛮在心里啐了一口,真要看透了,还会天天夜里翻来复去睡不着觉? 怎耐这位小爷就是这样的拗执的傲性,但凡负了他,再怎么哄劝,他轻易也不肯回头。 回想宗赫那夜被气得呕血,皇帝又急得那般模样,小丫头不由得叹了口气,低低的道:“侍郎,难道你真的……对陛下一分情意也无了吗?” 风乍起,那一树的合欢绿叶翠碧摇曳。少年缓缓躺回春榻上,闭上眼睛,不由得回想起数日之前,同在这合欢树下,同在这春榻之上,清绵夜风中,那人曾许下心愿,要一齐老去。 想到此处,宗赫胸口又是一阵揪拧般的疼痛。不知不觉间,对那人的情意竟已是这么深了吗?便是那么辛苦的、刻意的遗忘,总也抹煞不去脑海中那些温柔甜蜜的回忆。 阿蛮望着少年脸上那一分彷徨孤寂,心下一疼,幽幽的道:“侍郎,在这后阁,若无天子宠爱,日子必定会十分清苦难熬。你一直这样冷着陛下,若有朝一日,陛下也倦淡了对你的情义,可怎么好。” 如果褚云重再也不喜欢我,我在乎吗?我会在乎吗?!宗赫缓缓睁开双眼,凝望着天边云起云落,寒玉似的眼眸,映着一树的倒影,清冷透澈碧光隐隐。沉默了良久,方淡淡的道:“他全心全意爱我,我自然也全心全意待他。他若只存帝王恩宠的心思,我却也不稀罕。他日若不爱了,我更无所谓。不过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晚上一个人睡……这又值得什么?别的侍郎不也是这样,为什么我不可以。” “假清高!”阿蛮撇了撇嘴,故作老成的道:“感情这回事,哪里会像侍郎说的那般容易了。如今且让你说嘴,真到那一日,就怕你哭都来不及!” 宗赫回头望她,温柔的抚了抚丫头,微笑道:“阿蛮,日后我帮你寻一个好男人,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我就不许他再寻仪同,就你们小夫妻两个人恩爱白头。” 说罢,少年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怅然,这世间事总不得趁心遂意,原道可以与褚云重白头到老,与他并肩奋斗,共同守护这如画江山,如今,也只怕是痴心妄念。哪怕自己品级升得再高,亦不复有当日之志。 这时,卫介匆匆来禀:“侍郎,赶紧准备准备,晚上有庆功大宴,皇太阁亦要赴宴呢。” 宗赫只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坐在他身边的阿蛮,心跳却急促起来。凌铮,终于可以亲眼见到这个人了吗? 为了这一刻,她已是等了很久。 02.大难临头 清风朗月,雁回楼。 快五月的天气,园子里正是花团锦簇,凌铮原要将庆功晏摆在集英殿,又怕大殿庄严,后阁的年轻侍郎们会觉得沉闷拘束,便临时起意将筵席摆在莫愁湖畔的雁回楼上。 雁回楼临湖而建,设计得倒极为精巧,是一座工字型的亭台楼阁。下层回廊环绕,上层与主楼相连的二边飞廊左右横贯。站在廊上任何一处,都可眺望这湖光山色,御花园美景。将筵席设在此处,比之规格雄伟的大殿,的确是写意舒适的多。 宗赫带着几位贴身侍从和阿蛮,沿着湖边一路行来,正看那碧水凌波,微风拂柳,迎面却撞上刚从天章阁出来的谢仲麟。 一见此人,少年便停住了脚步,执手行了半礼,微微一哂道:“宣奉近日可好?” “托你的福。”谢仲麟那双峻冷如霜的眸子亦含了一点别样的情绪,他比宗赫略高一些,便俯在少年耳际,揶揄道:“可是后悔了?谁叫你那日有那么好的机会,却没下手。” “因为我不甘心。”宗赫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就那么死在我的手上,岂不是便宜了你?我也没什么趣。如今且让你得意着,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压倒你,胜过你,将你踩在脚下。” “好!有志气!我这就等着。”谢仲麟凝眸看着一脸傲色的少年,不知为何,他现在这种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别扭模样,偏生让人特别地想要欺负他。 一前一后走了片刻,见宗赫总是冷冰冰的不理人,谢仲麟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喂,小呆瓜,你既是有这想头,怎么还不赶紧和褚云重和好?到时候被别的侍郎趁虚而入,可没地儿哭去。” “你有病!”宗赫毫不客气的骂了一句,又道:“自己喜欢皇帝自己争去!敢情我和他和好你心里舒服?” “这倒不是——”谢仲麟轻松的摇了摇头,极其坦率的道:“只不过如果褚云重又去宠幸其他侍郎,我心里会更不爽而已。”如果那家伙一定要找一个人侍寝,那谢仲麟还宁愿是宗赫,至少这是后阁里头让自己唯一看得过眼的人。 阿蛮跟在旁边,忍不住白了谢仲麟一眼。若在平时,她一准要对这位说起话来活生生气死人不偿命的宣奉好好冷嘲热讽一番。不过,今日她心里有事,可没这心情。 “世显!”两人正冷了场,皇帝却带着一群侍卫正从御花园方向策马而来。 褚云重将马停在两人面前,只瞟了谢仲麟一眼,便笑盈盈地对宗赫道:“今儿你倒来得早,我正预备着去云图阁接你呢。” 谢仲麟停住脚步,冰刀般的眼神嗖嗖的在褚云重脸上划拉了二圈,便冷笑着径自走了。 宗赫见褚云重下了马与自己并肩而行,便向前头呶了呶嘴,好意提醒他道:“谢宣奉生气了,陛下怎么不去追?” “这人脾气素来如此,我追他做甚!”褚云重挽起少年的手,见他要挣开便更是用力地紧紧握住,又低声道:“世显,别闹,叫侍卫们瞧见好没意思。” “谁要和你闹呢……” 宗赫甩了二下没甩开,只得任由他握着自己手,沿着湖畔慢慢走着。进了宫这么些日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被皇帝牵着手,走在大庭广众面前。少年脸皮子薄,亦有几分尴尬。分明与他正冷战着,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叫人心里亦有些难以割舍。 四月底的晚风软软的拂过,递送着御花园里阵阵沁馨花香,略有些甜腻的气息,象新鲜的胭脂,在这阑珊夜色中渐渐弥漫开来。身后的侍卫侍从们亦好像故意似的越走越慢,渐渐的拉长了距离,只远远儿的跟着。身边,只有马蹄“的的”的声音,和褚云重沉静绵长的呼吸。 宗赫正觉有些思绪连翩,却听身边的人带着笑道:“今晚这庆功宴,我其实倒还要谢谢吴王。” 这话倒怪了,少年侧过脸看他,却见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正如星光闪亮。 “若不是他谋逆叛乱,我还不晓得世显会那么担心我,又是那样英武神勇,立下若大功劳。”褚云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少年,相伴走在这碎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任轻风拂面,心里甚是满足。 宗赫见他俊朗的脸庞上眉眼弯弯的,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由得撇了撇嘴,“平叛乃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我也不过是白操了心。其他侍郎们一样尽心尽力,赫可不敢居功自傲。” “那可不一样。”褚云重眼中笑意更甚,“升你为尚令郎,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有了尚令这一重身份,便可入住紫金光华殿。自昨日起,我已是命侍从们开始为你布置宫殿。” “不住!”少年拒绝的干脆利落,没一点回旋的余地。 皇帝忍不住卟哧一笑,“你这小笨蛋,这可是后阁最隆的恩典,旁的人便是做梦也求不来呢。” 说罢,褚云重又凝神望了少年一眼,柔声道:“便是你暂时不想搬,这紫金光华殿我总也替你留着,你便是一辈子不住进来,我也不会再让别的人住进去。君无戏言。” “你忽悠人的话说得还少?!”还君无戏言呢,宗赫在心中冷哼一声,这人惯会甜言蜜语,不知哄过多少人了,自己要再信他,只怕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不过就是谢仲麟的事没和你说清楚,你就这么恼我!”才说了这一句,褚云重一想宗赫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忙又温言道:“每一个人多少总会有些心底的私事,便是瞒着心爱的人不说,也是替对方着想。比如你自己,心里头难道就没有一星半点瞒着我的事?” 宗赫正要理直气壮的驳回他,却突然想起傅川和叶琛的事来,顿时双唇一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褚云重却未曾留心少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抬头见已是到了雁回楼,便轻声嘱咐道:“在我面前,任你怎么生我的气也罢,我都容了你。只是在皇太阁面前,可不许这般别扭,你可明白?” 宗赫哪怕再不懂事,也分得清这里头的轻重,但见皇帝还特特提醒自己,也知他是真心关切。心中一时又似倒番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涩的混杂在一处,怎么都咂摸不出滋味,只好闷闷的应了一声:“我理会的。” 满园芳菲,明月如钩。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回楼上筵席早已齐备,皇帝、凌太阁,以及二位品阶较高的侍君谢仲麟、季莲生坐了主楼,另九位侍郎则分坐左右飞廊。每人面前各有一案几,琳琅满目的八珍肴馔、金觞美酒,又各有一樽玉质花雕标明了座次。 其他侍郎都是灵芝、木棉、水仙,唯有宗赫案前是一品紫玉芙蓉,雍容大雅,又显尊贵。众侍郎见了,心底自都羡慕不已。只是平叛之时宗赫实在是功劳显着,便是连升了几级,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平定了吴王谋逆这桩大事,凌铮心情正大好,便让众人不要拘束,饮美酒赏歌舞,尽兴一夜。又向着坐在皇帝一侧飞廊上的宗赫举杯笑道:“世显果然是皇帝亲自挑中的人物,年轻轻的便立下奇功,未来着实可期!孤敬你一杯!” 宗赫忙起身,谦虚了几句,满饮了一杯。 褚云重见凌铮欢喜,忙凑趣道:“亚父,朕为了布局,倒叫世显前阵子禁闭在云图阁很是委屈了几日。如今他已是从五品的尚令郎,朕有意再为他抬一抬阁,赏住紫金光华殿。” 凌铮略略一怔,随即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清浅的笑,目视着皇帝,温言道:“重儿既已是圣心默定,孤亦替你高兴。待紫金光华殿布置妥当,择一良辰吉日,孤亲降谕旨为世显抬阁。” 褚云重喜不自禁的谢了,坐在他身旁的谢仲麟自饮了一杯,神色丝毫不变。坐在凌铮身边的季莲生执着酒杯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将金觞中的甘露美酒倾出来不少。 见季莲生将酒撒了衣裳,凌铮便关切的问道:“莲生那夜替皇帝挡了一箭,手上的伤可好些了么?” 季莲生忙含笑道:“些许擦伤罢了,不妨事。只要陛下无虞,莲生便是以身相替,亦是无怨。” “你这孩子……”凌铮知道他待皇帝一片赤诚痴心,不由得瞟了褚云重一眼,却见皇帝一心一意皆在宗赫身上,便在心底轻叹一声。又将自己案几上一碗八宝金乳酪命侍从送到季承乾案几上,笑道:“孤记得你爱吃乳酪,这个赏你。” 季莲生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许是有些激动的缘故,苍白的脸色都微微红了,忙谢过了皇太阁,接过那碗八宝金乳酪,慢慢地喝了几口。 夜空中繁星似锦,映着莫愁湖层层水波粼光闪闪,临水的回廊上,歌舞正酣。侍郎们坐在飞廊上,或赏花听乐,或举杯共邀。主楼上,褚云重一味逗着宗赫说话,凌铮亦与谢仲麟说几件政务上的事,正其乐融融之时,却听一声闷哼的喊叫,紧接着是哐啷当一声—— 众人一惊,回头看时,却见季莲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浑身抽搐着,俯身在案几旁呕出一滩浑浊的白液。 03.见血封喉 好好儿的一场合家欢宴闹出这样事,实在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冷眼看着赶来的太医在给季莲生服催吐药灌水急救,凌铮心里亦不是滋味。 鹰隼般的眼神缓缓扫过季莲生的案几,几样吃食几乎都还没有动过,只有那碗八宝金乳酪被喝了一半。凌铮的脸色愈发难看,唤过一名姓陈的太医,命他查看一下那碗乳酪。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碗乳酪乃是皇太阁亲赐给季莲生的,因此,虽然凌太阁的语气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个人不被这句话背后所蕴藏的含义震惊的寒毛卓竖。 回廊上,歌舞早已散去,飞廊上,侍郎们鸦雀无声。夜色渐渐深沉,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整座雁回楼,使得本就紧张不安的气氛更显凝重。 过了片刻,被催吐药折腾得大吐了一场的季莲生终于缓了过来,虽然精神仍是委靡,呼吸依旧急促,但口中已是慢慢的能说出声音。 褚云重听他口中模模糊糊的都喊的是自己的名字,那细弱不成调的声音让他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同情怜惜,便挪过座儿,将他抱在怀中,沉声问那陈太医道:“莲生究竟得了什么急症?怎地如此来势汹汹?” 陈太医忙上前一步跪了,抬眼瞧了下凌铮的神色,嗫嗫嚅嚅的道:“回禀陛下、皇太阁,季承乾这症状并非得了急症,看起来像是中了毒。” 虽早有怀疑,但从太医口中听到季莲生果然是中了毒,仍是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起来回话。”凌铮面色更是沉重阴郁,目光炯炯地直盯着陈太医,缓缓地问道:“是何毒?” 陈太医又与在场的同僚商议确认了一番,方郑重回道:“那碗乳酪中有一种见血封喉树的树液,此物奇毒无比,若是沾染在伤口处,见血七步亡命。这种毒毒中原极其罕见,多是琼州蛮夷之地的部族炼其毒汁抹了弓箭用来射猎,亦唯有当地一种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 听到琼州二字,正坐一旁静看事态发展的宗赫只觉全身的血液皆冲上头顶,右手在案几上紧紧握着一只金龙耳圆杯,因太过用力,手背上已是青筋尽冒。坐在他身边的晏南山与傅川更是急急向他看来,三人目光一交汇,皆是难以掩饰的深深疑虑。 除了晏傅二人,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眼神都如箭雨般射了过来。这感觉让少年如芒在背,心中隐隐觉得事有不妙。 “琼州……”果然凌铮听到这二个字,亦有意无意的向宗赫瞟了一眼,只没多说什么,便又回过头去,问那太医道:“除了那碗八宝金乳酪,可还有其他菜肴中含有此毒?承乾可还有性命之忧吗?” “皇太阁圣明!其他酒食皆无事,唯有那碗乳酪中含有那见血封喉树的毒液!”遇上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人精神紧张,不过一时半刻,陈太医已是热汗涔涔。摸出怀中手帕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方继续道:“按理见血封喉的毒液毒性极烈,这么半碗乳酪喝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季承乾就会因心脏麻痹窒息而死。但如今承乾只是抽搐昏厥,又服了催吐药吐出了余毒,可算是大难不死。只要再服几剂清胃解毒的方子,调养几日,应该是无虞的了。” 听到这儿,一直未曾插嘴的一个小医童道:“陈太医有所不知,周太医最近开给季承乾服的药中,正有一味红背竹竿草,想是药性沉积在体内,中和了毒性,这才救回承乾性命。” “如此说来,可真是万幸。”谢仲麟冷着一抹笑意,瞄了躺在皇帝怀里犹在声声急喘的季莲生一眼,复又向那医童道:“去,把承乾往日医脉药方取来备看。” 那医童很是机灵,忙应声去了。 季莲生虽偎在皇帝怀中气喘不定,却还断断续续的道:“陛下……必是有人……有人要害皇太阁……” 褚云重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中了毒,先回宫歇息,回头朕再去金昭体元殿看你。” 说罢,皇帝便吩咐季莲生身边的几位侍从先将他送回宫。眼瞅着承乾身边的执事大侍从邓升未见人影,便又随口问了一声道:“邓升呢?怎么不在承乾身边伺候?”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便回道:“因筵席临时改到这雁回楼,这儿又离着金昭体元殿最近,是以膳食都是邓升在督看着。” 正说着,邓升已是气喘吁吁的从楼下一路飞奔上来,张惶的看着季莲生被抬走,浑身颤抖地跪到皇帝面前磕头道:“小的该死!竟在皇太阁的御膳上头出了这事……小的死罪……死罪……” 卫临觑着褚云重浓眉紧蹙,便厉声斥道:“你也算是宫里经年办老了差使的,岂能出这种岔子!进上来的膳食难道没有按规矩一一试过?!” 邓升苦着脸道:“岂敢不试,所有膳食皆由后阁御膳房试汤的伙头,以及小的分别尝过,又由皇太阁的大侍卫亲自验看了,这才送上楼来。实在不知怎会有毒!还求陛下、皇太阁明鉴……” 卫临断喝一声道:“邓升,你再细想想!既是在楼下验过,那送上楼时可有意外?” “皇太阁案几上的膳食都是由小的亲自送上楼来……”说着,邓升略迟疑了一刻,仿佛在细细回想,突然又一拍大腿,急切地道:“禀卫大总管,送膳食时在回廊上正遇着宗尚令的侍女,她见小的端得菜品多,曾帮小的将一些膳食送上了楼。” 阿蛮?!宗赫心一沉,急促的回头瞟了丫头一眼,只见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眼睛瞪得铜铃大,显见也是吃了一惊。 “分明是他指使我端上楼来……”小丫头在宗赫耳边细语,语调又是紧张又是不忿。 原来如此……听了阿蛮的话,宗赫眉心深蹙,思想着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吃了这暗亏,不然若大的罪名眼看便要栽到自己身边人头上来。于是,便从容站起身,指着邓升冷静的斥道:“邓升,你不要为了推委罪名,就含血喷人!” 凌铮这才注意到站在宗赫身后的这位小宫女,凝神细看,竟仿佛有几分面熟。便向宗赫温言道:“世显莫急,你先安坐下,既是人证物证皆在,事情总能查个水落石出。”说罢,又命阿蛮上前回话。 阿蛮深吸一口气,稳稳的走上前,款款跪在凌铮面前,一字一字的道:“皇太阁明鉴,那些菜肴乃是邓执事命婢女送上楼来,绝非邓执事所言是婢女主动要求。婢女也只帮忙端上楼罢了,更不曾在那乳酪中下什么见血封喉的毒!且是婢女年幼,孤陋寡闻,那种毒药婢女既不曾听说,更不曾见过。” 凌铮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这张脸庞这个声音却勾起一些埋在他心底的经年旧事,让他不由得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阿蛮伏低了头,恭恭敬敬的回道:“婢女阿蛮,父母家人早就亡故,如今孤身一人并无家眷。” 凌铮凝着眸,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又侧过脸对着褚云重道:“皇帝常去云图阁,该是经常见这丫头,难道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阿蛮虽经历过许多波折坎坷,到底年纪小未见过这样场面,听得凌铮此言心中已是急跳如雷,却还只是憋着气硬撑着,只是将头伏得更低,不叫别人瞧出她眼中的不安来。 褚云重狐疑的望了阿蛮一眼,虽说他去过云图阁那么多次,但向来只专注宗赫一人,何曾会留意一个小小丫头。倒是在刚收留她那会儿还命孟驰细细查访过她的来历,却因没什么头绪便也搁下了。 凌铮见皇帝一脸茫然,于是也就淡淡一笑,便命众侍郎先回宫安置,又特意道:“世显留下。” 便是不叫他留下,宗赫此刻也断不肯回去,正要重新坐下来,慢悠悠迎面走来的谢仲麟却在擦肩而过时,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短促的留下几个字:“留意一下周太医。” 周太医?!宗赫脑海中突有一念电光火石般闪过,似在黑不见底的暗夜中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光明来。 凌铮见阿蛮将头伏得那么低,便笑着起身,绕到丫头身后,微探下身,葱茏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开一点她颈后衣领。在不出意外的看到少女白玉似的后颈处那朵梅花似的红色胎记时,他眸中的笑意不由得更深。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凌铮居然俯下身,亲自将阿蛮扶了起来,拉着她归了座,又笑盈盈的问皇帝:“重儿还记得你小时候曾抱过的云鸾吗?” 段云鸾?那不是太宗身边段尚令的女儿吗?褚云重心中震惊不亚于刚才季莲生中毒之时,忙凝神向阿蛮望去,被提点之后,果然隐隐能看出她小时候的模样来。只是段云鸾离宫之时不过是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垂髫小童,而如今,昔日小女娃已至金钗之年,模样气质自是大有不同。 若非凌铮提起,褚云重绝不会想到天天在宗赫身边侍候的宫女原是一位小县君! “既是这样,孤就明白了。你混进宫来,就是想杀了孤为父报仇。很好,很是一位孝烈节义的好孩子。”凌铮的语气极和缓温柔,然而让人听了,却不由得遍体生寒。 阿蛮刻意隐瞒了这么久,谁料还未有丝毫行动,已是被拆穿了身份,神色一下变得惨然。回头望见宗赫焦急迷茫的神色,更觉此番连累了他,心中一痛,眼中已是盈满了泪珠。 “云鸾,那见血封喉的毒液,你可是从宗赫处得来?他出身琼州,便是身边有此物,也不奇怪。”凌铮犹自晏然自若的问着阿蛮,又似笑非笑的向神色焦灼的少年望了一眼。 阿蛮柳眉倒竖,恨声道:“凌太阁,我确是段青之女,但我今夜没有下毒害你,更与尚令郎无关!” 宗赫亦不得不起身自辩道:“禀皇太阁,赫虽是琼州人,以前也曾用此物打过猎,但自从随陛下入京以来,为了安全着想,身边再也不曾留过此物。便是阿蛮,我也敢担保,无论她是何等身份,绝不会对皇太阁有谋害之心。” 凌铮没有理会他,直接吩咐自己的侍卫道:“去搜一下云图阁,为宗尚令去去疑。” “且慢!”褚云重深疑今夜之事似有圈套,担心会有人栽赃给宗赫,便再也坐不住,腾然起身向凌铮道:“亚父,世显是我最信任之人,他既说了身无此物,我便信得及他。此事既然牵扯到儿子后阁中人,还请将此事交由儿子查办,儿子绝不会叫作恶之人再逍遥法外!也定会给亚父一个满意的交待。” 凌铮见褚云重为了维护宗赫,竟敢当众忤逆自己旨意,心中略有怒意,只是顾及他皇帝颜面也不好发作,便冷冷的道:“既是皇帝开了金口,那便罢了。孤先回府,云鸾也由孤先带走。皇宫里的事,自然要劳烦皇帝多费些心思好好维持。”说罢,便带着侍卫们,拉着阿蛮扬长而去。 “侍郎……”凌铮手劲极大,阿蛮如何挣脱得开,一边被拉得踉跄前行,一边不住的回眸看向宗赫,苍白的小脸上已是籁籁地挂下泪来。 宗赫见此情景,亦是心中疼痛难当。他与阿蛮虽说只是主仆,但实是兄妹情义,此刻见她被凌太阁硬生生的拉了去,前途未卜,心中怎生割舍得,才下意识的跨出两步,却又被褚云重拉了回来。 宗赫此刻意乱心慌无从依托,不由自主的反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道:“云重,阿蛮是无辜的,莫让皇太阁伤害她!” 隔了这么多时日,重又听得少年口中喊出自己名字,褚云重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为他心疼,便伸过一臂,将其紧紧拥在怀中,温言劝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身边的人,我自然也会尽力维护。” 04.明察秋毫 云图阁的宫人们都已知道了雁回楼所发生的事,一个个正惊魂未定,又见多日未来的皇帝重又亲临,更是紧张不安,便忙着扫榻铺床,又备下茶水点心。 宗赫一路回来已是想好了对策,此刻在风弄轩正厅坐了下来,定了定神,便唤过卫介,细细吩咐道:“如今阿蛮身份未明,让宫里人不要私下议论,里里外外都看紧自己的嘴巴。再差刘嬷嬷去金昭体元殿探望一下季承干的病,顺便瞧一瞧周太医在不在,若在,便请周太医得空来云图阁一趟。你再带几个可靠的侍从,细细查看一下云图阁,尤其是阿蛮住的厢房,有没有奇怪的陌生的东西,如有,即刻取来我瞧。” “遵!”卫介心里自然明白宗赫所言是何物,忙一一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待小夷奴为皇帝奉上了清露,宗赫便命所有侍从都退了下去,亲自掩上门,转身走到皇帝面前,直直的跪了下去。之前因为生他的气,一直都没给过好脸色,更是没有在他面前低过头,如今为了阿蛮少年却不得不放下身段,搁下自尊,跪在他面前低语求道:“如今,唯有陛下才能救阿蛮性命。无论她是不是段云鸾,以后还能不能留在宫里,只求陛下给她一条生路。她还那么小……又岂会有什么害人之心?!”话到末尾,少年已是略带颤音,仿佛夜莺泣血,叫人聆之伤情。 一直以来,少年还从未求过他什么,如今看他一脸哀戚,褚云重更是心疼,哪里还舍得他这么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柔声安慰道:“世显,你先别着急,太阁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今晚虽出了这事,但云鸾毕竟是县君,她父亲段青虽犯了事,她的县君名份可未曾褫夺。太阁想来也是顾忌她有了这重身份再住在你这云图阁便不相宜,这才暂时带她回了太阁府。而且,我又安排了项阳同去,必不会有意外之事。” 见宗赫神情仍未放松,褚云重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你也是太过实心眼儿,倒一心一意担心她。我瞧着那丫头倒实在是个有心机的,瞒了你这么久,要说她没有图谋,原也让人难信!当初你要带她入京,我便说此人不妥,果不其然……” 其实宗赫心中也一直在疑惑,阿蛮不过是乞丐出身,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县君,又怎么会和皇太阁扯上杀父之仇。阿蛮隐瞒身世,他固然不高兴,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心心念念担心她安危。便又拉着皇帝道:“经年旧事暂且不论,今夜的事我心里还有一些其他的计较。请陛下赐我通行令牌,我想去龙渊阁和太医院查看一些东西。” 然而褚云重却婉言劝道:“如今天色已晚,这二处又是都落了锁,你若是再要四处折腾,一来招人注目,二来又要闹得阖宫不安。不如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宗赫哪有心思安歇,急切的道:“不行,事关重大,我一刻也等不得。若是陛下担心我亲自去太惹人注目,便指一个侍卫代我走一趟也使得。” 褚云重见他如此坚持,便唤了孟驰进来。所有皇帝身边的侍卫中,宗赫最是信任他不过,忙低声嘱咐了几句,孟驰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即趁着夜色便匆匆去了。 另一边皇帝唤过卫介,让侍从们准备洗漱物什,又拉着宗赫便往内室走。少年整个人还沉浸在焦虑烦躁的情绪中,冷不丁被褚云重拉到寝室,见侍从们已是挽起纱帐,铺好了被衾,这才堪堪的反应过来,顿时神情大窘。 “陛下……” 褚云重见少年耳根泛红,神情紧张得倒似刚进宫时的模样,不由得卟哧一笑。 “在雁回楼时都叫我名字了呢,怎么回来云图阁又要这么生分?还要跟我闹别扭么?” 宗赫更是尴尬,一时恼起来,甩开他的手道:“今夜出了这样的事,谁有心思跟你闹别扭呢。你要是乏了便先睡下,我到厅里等孟大哥的消息——” 话还没说完,唇已是被严严实实的封住。像是隐忍了一整个春天的萌动与躁动,撕开他刻意拦起的堤坝与心防。那人的唇,就像那桔色的灯光柔和温暖,少年恨恨的想要咬住他,却被那柔软亲昵的气息醉薰得全身酸软。 偶有晚风轻拂,透过半合着的窗,带来些许花园子里的芬芳气息,丝丝缕缕尽是仲春的甜蜜。静谧的夜色中,两人的手都下意识的环住了对方的腰,将彼此的身子贴得更紧。慢慢的,呼吸开始缠绵,唇密密的合在了一处,便再也无法分开。 所有的懊恼与郁结,误会与不解,不甘与挣扎,全在这一刻冰消雪释。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应如是。若是双双有情,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分得开? “别再生我的气,嗯?”褚云重像个孩子般,将头埋在少年颈项间,喃喃道:“世显好狠心,这段时日一直不理我,我心都要碎了,真的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瞧么?” “必定是大萝卜花心!谁稀罕看!” 到底心里恼他不过,少年忿忿的在皇帝颈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褚云重疼得叫唤了一声,眼中笑意却是更盛,正要搂着他再好好疼爱一番,正值侍从们抬了洗漱的器物和热汤水来,两人这才先撂开手。 才梳洗罢,前头去金昭体元殿的刘嬷嬷便来回话:“季承乾服了药已是睡下了,身子料无大碍。周太医已在门外候着,可要唤他进来?” 宗赫便点了点头,命:“传。” 周太医是去年才进的太医院,年纪尚轻,还不到四十岁,只是少年白头,绾起的一头乌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的银丝,倒是平添了几分老相。 他进宫时日未久,因此行事便也谨慎,不敢错了规矩,进了内室便向皇帝磕了头,又一眼瞄见宗赫已是换过寝衣,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坐在床沿,更是目不斜视,只小心翼翼的问道:“尚令郎深夜唤下官前来,可是要问季承干的病情?” 宗赫不与他废话,直接了当的问道:“季承乾往日的脉案可取来了吗?” 周太医忙双手将季莲生的医脉药方一并呈上,宗赫仔细的一一看过,他于医理并不精通,便又递给褚云重,问道:“云重你看,半个月前,季承乾在脉案并无变化的时候怎么突然换了方子?” “唔……”褚云重一看果然如此,便扬眉问周太医道:“你是莲生的主案医师,他的药方一直稳固,为何要突然换方子?可是莲生所患之疾又有起伏?” 周太医忙回道:“承干的旧疾并无起伏,换方之事原是承乾自己的主意,说是从古籍医书中觅得一个古方,治瘫症颇有奇效。下官原也劝过,想是这等古方效验难证,未必是真。但承乾一心想试试,下官这才替承乾换过方子,想着便试上一两个月,如不见效,便再换回原来的药方。” 宗赫与褚云重交换过一个眼色,更是信心大增,正要继续再问,灵壁石的屏风后头传来轻咳之声。宗赫一听便知是孟驰回来了,忙下了床榻,趿着鞋绕过屏风,低声问道:“孟大哥,我托你查看的事如何?” 孟驰瞟见周太医也在,便附在少年耳际放低了声音一一回禀。宗赫听罢,微笑着谢过孟驰,这才慢慢的走回内室。见周太医还跪着,便笑着扶起他来,赏他坐了回话。 待坐定了,少年方徐徐问道:“周太医,季承乾新的药方中有一味红背竹竿草,这又是何故?从未听说这草可以入药啊?” 周太医坐在黄花梨坐墩上,手指不安的交握着,拘谨的回道:“既是古方,自然有我等难解之奥妙,况且这红背竹竿草本性无毒,亦不与其他药性相冲,便用之无妨。” “周太医果真在配给承干的药中搁了此红背竹竿草么?”温和的笑意从少年嘴角渐渐隐去,声音也渐渐冷峻起来。 “那……那是自然,若……若不是此草之功效,今夜季承乾中了那……那见血封喉之毒,必定会……会送了性命。”周太医一紧张,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宗赫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问道:“居我所知,红背竹竿草在琼州本地都是极难得之物,中原更是罕见。刚才我派人查了太医院的药房,太医院从未存过这味红背竹竿草入库!请问周太医,你配给承干的药草,从何而来?若是在宫外药铺购得,那是在哪家铺子?何时购得?份量几何?药铺单据何在?为何不入太医院公账报销?” 周太医被这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哑口无声,一颗心七上八下扑腾乱跳,额头已是隐隐涔出冷汗来。抬头张望了一下皇帝与宗赫凝重的神色,腰身一软,扑嗵一下又是跪了下来,惶然道:“确然是因为宫中没有,下官起意往外市采购,然而此味红背竹竿草实在稀少难觅,季承乾又催的急,是以……是以……下官便用普通的青竹竿草顶替,为承乾配了这半个月的药。此事承乾并不知情,实在是下官办事不力……” 皇帝听得季莲生一直所服的药中其实并没有红背竹竿草,不由得眸色一沉,便冷冷的道:“你在宫中侍奉,朕看你倒还素来谨慎,怎敢如此欺上瞒下!念你初犯,便罚俸半年,回去写一个思过书缴至太医院院掌处。” “遵。”周太医抹了抹额间的汗,这才躬身告退。 沉吟片刻,褚云重便低声问宗赫道:“世显,你怎知太医院不会有这味红背竹竿草?” 少年抿了抿唇,淡淡一笑道:“是我猜的,谁成想,真的会这么巧呢?你是不知道,还有更巧合的事呢。刚才我还让孟驰去龙渊阁查《琼州志》,我曾看过这本书,此书中植物一栏就有关于见血封喉树毒性及解药的介绍。你可知,这一个月来,唯一借阅过此书的人是谁?” 这不用问,皇帝也已是猜到了。想起那人今晚中毒时苍白的脸色、柔弱无助的眼神,褚云重胸口又沉又闷,似有一股子恶火在体内乱冲乱撞,只是找不着发泄的途径。 正沉默时,卫介又悄悄来回话,并双手呈递上一支小巧玲珑的竹筒细管,皱着眉道:“尚令,云图阁里外都查看过了,在伙房小灶上找到这个。” 宗赫接过那竹筒,拔开塞子略闻了闻,又瞧了瞧里面液体的颜色,回眸对着褚云重道:“真难为季承干了,这见血封喉的毒汁倒是买的正宗货。” 见皇帝只是蹙眉不语,宗赫冷哼一声,又对卫介道:“好好查一查,这东西是怎么会混到云图阁来的,总不成是它自己长翅膀飞来的?” 卫介正要应声,褚云重终于开了口:“不必再查,此事,还是由我来处置。” 苍茫的夜色中,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05.以毒攻毒 三更天,金昭体元殿。 夜已深沉,天空似被画笔将最浓的墨汁层层渲染般铺满了开来,笼住了清冷的月色,淡薄了疏朗的星光。 金昭体元殿内,季莲生才安置着睡下了。今夜他冒险一击,竟一举成功。只可惜有皇帝护着宗赫,未能搜检云图阁,若是能在皇太阁的侍卫面前将那管毒液自云图阁中搜出,宗赫必定万劫不复。 如今虽是抓走了阿蛮,但看皇帝神色,还是一味回护着宗赫。自己花了这么多心思,若还是扳不倒宗赫,只是弄死他身边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意思!季莲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暗自嗟叹不已。 “看来,长夜漫漫,暗室亏心,你也难眠?!” 正在这时,静谧的内室突兀的传来说话的声音,季莲生猛抬头,幽暗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如幽灵鬼魅般来到床帷之外。 “陛下?”这身形再熟悉不过,季莲生忙坐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欢喜,突想起皇帝刚才所说的话,心口又是一凉。 抖着手撩开秋香色的纱帐,果见褚云重脸色暗沉的站在床边。季莲生心口扑腾直跳,含糊的道:“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朕说你暗室亏心!”褚云重按捺住心头窜起的恶火,冷冷的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应该明白。” 季莲生坐直了身子,惶恐不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望着皇帝,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仿佛是在吞咽着什么,一时,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今晚的戏演得不错,连皇太阁都上了你的当。”褚云重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狠狠的盯住他,继续用寒得渗骨的声音道:“只可惜你千算万算,却未曾料到周太医给你用的药里头,根本就没有红背竹竿草!” “陛下在说什么……莲生都糊涂了……”季莲生瞪大了双眼,声音开始发颤。 “可笑你机关算尽,却是百密一疏。如果你体内压根就没有红背竹竿草的药性,却喝了有见血封喉毒液的乳酪,此刻,早该送了性命。但既是你没有死,而乳酪中又验出有致命的毒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中毒,是你在演戏。而乳酪中的毒,是你自己下的!” “陛下!陛下为何要这般疑我……可怜我双腿已是残疾,我为何还要使这毒来害自己……陛下……”季莲生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他想要抓住皇帝的衣衫袍角,却被皇帝嫌恶的推了开来。 “你还要故作这像生儿给谁看!”褚云重疲倦的眉眼深处,是杀伐决断的锐利。见季莲生还不肯认罪,仿佛还万般委屈,语调更是又狠又厉:“你也算是粗通医理,应该知道若是中了像见血封喉这样烈性的毒,便是当即服食了解药,毒性也会依然残留在体内,直到二三天后才能完全排泄出去。明日我若安排太医来验毒,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局时,蓄意谋害皇太阁的罪名,必将板上钉钉!你就不怕被族诛吗?!” 幽暗的月光下,季莲生的脸色呈现出极其难看的惨碧色,单薄的身子抖得似秋天的落叶。 “陛下……”死死的拉住皇帝的手,季莲生期期艾艾的道:“是莲生错了心思,嫉妒宗赫这么快就晋了尚令郎,这才想要给他小小使个绊……但我绝不敢有谋害皇太阁之意,求陛下明察!还请陛下恕了莲生这一回,莲生用性命担保,再不会有下一次……” “你还想有下一次?你以前做下的恶事还不够多吗?!”褚云重心头隐忍许久的火被他撩起,怒不可遏的道:“开阁大选之前,宗赫犯了酗酒打架之事,你命内务府的钱铎广下拜贴让文武百官为宗赫求情,这桩事,朕还想着你或许只是好心办了坏事。但后头为灭口暗害了钱铎,又追杀宗赫,这又怎么解释?!” 季莲生先听为着宗赫酗酒打架官员上奏章之事,还觉得这事自己做的隐密,到后头皇帝揭发出杀手之事,才愈发觉得不安,嗫嗫嚅嚅的道:“追杀宗赫?!我没有……我并不知道……” “别以为姓魏的杀手死了你就可以逍遥法外!你以为朕手里就没有证据吗?!”褚云重一想到当初自己若再晚了一步,指不定便要与宗赫天人永隔,便恨得咬牙,沉声道:“还有后来,疾风中毒宗赫双目失明、傅川被陷害、小犟驴子之死,这些事,你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季莲生,便是你犯了这些事,朕还是因为你身有残疾,屡次三番都容了你,为你指点迷津,劝你积极正途。你又是怎样报答朕对你的这番苦心?” 褚云重越说越怒,脸色凝沉如暴风雨来临前阴霾的天空:“你一直在侮辱朕的识人之明,而朕,却一再对你施以怜悯宽容!敢情朕对你的再三容忍,倒助长得你愈发变本加厉!你不仅是要陷害宗赫,你根本就是要致他于死地!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当真残了腿就连良心也残缺了吗?!” 季莲生慌乱的躲着皇帝刀光箭雨一样的目光,双手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道:“陛下,疾风之事非我所为,这都是有人在陷害我!一定是有人见我主持后阁事务,妒忌我……一定是谢仲麟!一定又是谢仲麟设下的毒计!我这腿就是他害的!赤骥槛的小夷奴亲口对我说,那日只有他和陛下去过赤骥槛!除了他还有谁?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害!” 皇帝不屑的讥道:“谢仲麟素来心高气傲,他会嫉妒你?你在朕身边一年多,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你!倒是你,嫉妒了这个,又要嫉妒那个,身子残了,心也变得歹毒!枉费了朕对你的一番栽培!‘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朕看你只剩一个耻字!” 脑海中,仿佛有一阵阵的雷声在咆哮,震得季莲生心悸气喘,皇帝的这一番讥讽怒骂,让他整个精神都快要崩溃。 “陛下,你要治我的罪吗?陛下……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 褚云重一脸鄙夷,沉默的像一尊雕塑,淡漠的眼中因已有过太多怜悯,而再也无法装下一丝温柔。 “朕今夜,并不是为着惩罚而来,只是你恶贯满盈,朕若再不伸张正义,枉为帝王。你犯下的事太多,若把你交到刑部,难逃族诛!而且,如今你还有着后阁主事的名份,不能因为你个人的耻辱,而玷污抹黑了整个后阁的名誉。朕亦可怜你进宫侍奉这些年,也受了许多的苦,不愿再连累你的家人。” 往日的温存在褚云重脑海中只一闪而过,随即,又是重重寒冰凝住了他的眼。镇静地从怀中掏出那支装着毒液的竹筒细管,丢到季莲生的床上,用冷得发噤的声音缓缓的道:“唯今之计,只有你谢罪自尽,用你的命洗清你自己犯下的罪!朕仍会以四品承干的礼安葬你,不至使你家人蒙羞,亦不至使后阁受辱。” 望着那支惨绿色的竹筒,季莲生发出一声濒死困兽般的嘶喊,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布满在他扭曲的变了形的脸庞。 “陛下要我死?要我自尽谢罪?我没有杀过人,为什么要我抵命?我有什么罪?我的罪就是太爱你吗?啊!你说啊!褚云重……你可曾真心爱过莲生吗?爱过吗?!” 昏暗的灯火中,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听到他用最残忍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道:“今夜,你我恩断义绝。你不必再痴心妄想,指望会有恩旨后命。” 说罢,褚云重便毅然转身,拂袖而去。在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可怕的仿佛来自地狱般的狂笑,继而又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悲凉而又绝望。 在这漆黑的深夜,如凄美一现的昙花,凋零了红尘繁华。 06.黄雀在后 才从压抑得让人烦闷的朱雀堂出来,褚云重却意外的在台阶下见到了静静的站在月色中的宗赫。少年牵着马,身上还穿着浅莲青色的织缎寝衣,只在肩头斜披着一件朱丹色团云金蟒的缂丝斗篷,银霜似的月光流泄在他身上,轻柔似雾,更衬得他如玉清华。 一看到他,褚云重胸口的抑郁这才随风散去,快步走上前,为少年裹紧身上的斗篷,又忍不住柔声责备道:“怎么不好生睡着,偷偷跟了我来?” 宗赫回头向朱雀堂望了一眼,他来的足够久,将皇帝与季莲生的对话都听了去。他虽恨季莲生屡次三番毒计害自己,然而此刻听那一墙之隔近乎疯狂的哭笑之声渐渐嘶哑,心中却也是百味叠生。 “云重,季莲生虽作恶多端,到底曾是你的侍君。你为何一定要逼他自尽?难道就不能将他永远禁足,或是……” 未等少年说完,褚云重便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用残酷的语调,平静的道:“他的下半身早已瘫痪难治,他的心更是早已腐朽,便是勉强饶他性命,圈禁他一生,亦是令他生不如死。此刻让他自我了结,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说罢,又问:“世显,你可是想要送送他?” 宗赫缓缓的摇了摇头,翻身上马,轻声道:“我若去见他,只会增加他的痛苦,还是让他自己静静的上路吧。愿他来生能够平安喜乐、幸福终老。” “走,我们回云图阁。”皇帝便也上马,拉过疾风的缰绳,与少年并辔而行。 季莲生死不足惜,宗赫心中只挂念阿蛮。此事虽了,但如今阿蛮的身份已是有了翻天复地的巨变,虽然此番中毒之事非阿蛮所为,但难保皇太阁不会对她的身份心有忌惮。若自己还想讨还她来,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便是皇太阁破天荒的恩准了,总不见得,还能让县君给自己做婢女不成! 见少年神情仍是低落,几番看自己时都欲言又止,褚云重自也知道他在想着阿蛮之事。只是这个丫头年纪虽小来头却大,又不知亚父如今是什么主意,也只能容后再商量。 为着让少年欢喜,褚云重便道:“世显,季莲生一去,后阁无人主事,我意愿由你来担当这职务。” “哎?”宗赫万没料到褚云重会有这样想法,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向他瞟了过来。 见少年的神色似有些觉得不可思议,褚云重亦浅浅一笑,复又道:“当然,你如今毕竟资历太浅,品阶也低,骤然身负要职,难免惹人争议。我会先安排你提前出阁办些差使,累下政绩便好升迁。待你晋为承乾,便可将后阁主事之职交付于你,在此之前便由谢仲麟暂代些时日。后阁学宫一应事务,你可先跟着仲麟学起来,到时接手过来,自然也就能顺畅过渡。” “我如今学业未成便要办差,那学宫的课业都要搁下吗?”一听要自己跟着谢仲麟学习后阁事务,宗赫心里头正是说不出的别扭。 褚云重微笑道:“学海无涯,文武百官和后阁侍郎都要活到老学到老才好。便是出阁办差也不能耽误功课,晏南山功课又好,人又稳重,他日你若是要出宫,便可让他帮你抄一份笔记。实践出真知嘛,边办差边学习对你也有脾益。” 见少年爽快的应了,皇帝又道:“既是要预备着出阁办差,我还要为你指一位贴身侍卫,学宫里你能否觅到合适的人选?若是没有,或者先从我身边拨一个给你也使得。” 宗赫心如念转,立马想到叶琛,思衬着若能将这个专门闯祸的家伙约束在自己身边,倒也正好免得他老是要钻空子去缠着傅川。于是便对着皇帝笑道:“那便将叶琛指给我吧!他出身大族,身世清白,人又机灵,功夫也好,跟在我身边那是最合适不过。” 对这名字褚云重依稀有些印象,却忘了是曾与宗赫酗酒打架之人,只记得最近那场马球赛,便含笑点头道:“唔,是那个马球打得极好的叶琛?的确是个灵俐的,只是年纪似乎比你还小些,怕是办事不稳重。” 宗赫哪里是为着能办事才指名要了叶琛的,见皇帝还有些迟疑,不由得轻哼一声道:“谁不是年轻过来的,云重既是不信任他,那我也不过是比叶琛大了一岁半,自然也是办事不牢靠了?如此说来,我趁早在云图阁歇着,免得出阁办差还要在外头给皇帝丢脸。” “我哪有此意,不过是为你着想。”褚云重今夜好不容易借着机会连哄带劝厚着脸皮与宗赫和好了,可不敢轻易再惹了这位小爷生气,便苑尔一笑道:“既是世显看重他,我便择日便下旨,册他为七品侍卫,即日让他到你身边当差。” “谢陛下恩典。”少年脸上这才有了丝笑意。 两人的马蹄声“的的”远去,隐在嶙峋假山后的两个人才又重新活泛起来。一个是季莲生身边的大侍卫邓升,另一个人却用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没料到宗尚令竟如此歹毒,竟逼着陛下毒杀承乾!难为侍郎想着我家承乾,今夜还来探望他……”邓升想起这几年与季莲生的主仆情份,语音渐有几分哽咽。朱雀堂传来的嘶喊声让他伤心疾首,只恨皇帝的侍卫还守在门前,他便是想进去送季莲生一程,也是不能够。 “邓执事不要伤心太过,这事也是没办法。陛下如今一心一意只维护着宗尚令,甚至不惜将谋害皇太阁的罪名转嫁给季承乾!简直要逼得后阁其他人都没了活路。”那侍郎亦是一脸的激忿填膺,他今夜来探望季莲生的病原是另有图谋,谁知竟遇上这样一场灾变,却也不由得声声叹息。 “宗赫!”邓升咬牙切齿的道:“他也别太得意,我手头还有他别的把柄!总有一日,要叫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哦?”那位侍郎为掩饰自己急切的心情,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方赞许道:“邓执事真是忠义之人!若能报此仇,季承乾便是在九泉之下,亦会安心了。只是……不知宗尚令落在你手中的是何把柄?” 邓升犹豫了片刻,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眸似两团来自地狱的鬼火,幽幽闪烁。 “侍郎有所不知,季承乾生辰那晚,小的曾在这园子里亲眼见到宗尚令与晏侍御私会!宗尚令还赠了一支短萧给晏侍御作为定情信物,这事若是让陛下知道,哼,保管叫宗尚令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那侍郎听邓升说着这样刻骨仇恨的话语,嘴角不由得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于是,又问道:“邓执事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邓升戚然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或者被逐出宫去,不然也是只能夹着尾巴在别处宫殿混口饭吃,哪里还能指望在金昭体元殿的风光。” 那侍郎也轻叹一口气,幽幽的道:“怕只怕皇太阁没这么轻易放过这金昭体元殿,尤其是邓执事你是季承乾贴身大侍从,若是事情知道的太多……唉,总之,前途难料啊!” 邓升浑身毛骨悚然,忙长揖下去,恳切地求道:“还望侍郎替小的指一条明路。” “其实,邓执事如此忠心耿耿,正该随了季承乾去,也好让承乾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这才不负了你们主仆情深啊。” 话音未落,邓升已是睁大惊恐万分的眼睛,削薄的嘴角诡异的淌下一道暗红的鲜血,整个身子以怪异的姿态扭曲颤抖着仰面倒了下去。 那侍郎为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双手扶着让他慢慢躺平在冰凉的山石上。然后又握着邓升的手指在胸口插着的那柄匕首旁沾了点血,在灰白色的山石上写下‘赎罪’这二个字,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用不带一丝感情地语调道:“邓升,你莫恨我。我帮你‘自尽’而死,不仅替你保全了你一家老小的性命,皇太阁与陛下见你忠义陪葬,说不定还有恩赏,尽节而死,也算是你死得其所还留了个好名声儿。季承乾和你未尽之事,我会尽力帮你们了结心愿。你就放心上路吧,愿你来世,能寻个更聪明的主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今晚来了这里之后所看到的事,以及从你嘴里听到的事,都万万不能泄露出去。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死人的嘴巴更紧的呢?那侍郎淡淡笑了开来,虽然刚做了这样残忍的事,但他的脸色却依旧恬静,仿佛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 一轮弦月静静的挂在夜空,清冷的月光在满挂着碧萝青藤的假山石上划过一道道惨白的线条,最后照亮了邓升那死不瞑目的眼眸。他那乌黑幽亮的眼瞳已是扩散放大,凝固在里头的那张年轻俊俏的脸庞,却依旧唇红齿白,栩栩如生。 07.一宵春醉 春末夏初,澹月阁。 五月二十五是晏南山十九岁的生日,因着并不是什么大生日,又金昭体元殿季莲生的丧事刚过去没多久,是以他也没准备要大张旗鼓的操办,只邀了宗赫过澹月阁来小聚。 谁料皇帝居然也知道了他的生日,赏了一桌酒席,又特地快马加急从晏南山老家采买了两坛闽州霹雳春送来,倒勾得傅川与宗赫都兴头起来,便又发了拜贴邀了其他几位侍郎同来澹月阁热闹一晚。除了天章阁的谢仲麟又出阁办差去了,不在宫里,其他侍郎谁不爱凑趣儿,一时倒也来得齐全。 五月的天气说起来不凉不热,正是芳草未歇,夏犹清和的好时光。晏南山平日虽沉稳,毕竟也年纪轻轻,亦好清雅,此番请酒竟是别出心裁,将筵席摆到了后院的碧游台上。 月色澹华,繁星点点,近在咫尺的莫愁湖烟波浩淼,一阵阵的递送着蕴含清新水气的煦暖轻风。园子里又是花开正盛,那些鸢尾、牡丹、月季争娇竞艳,在缀满星星的美丽夜空下,只将那暗香轻送。在席的侍郎们观此美景,无不心旷神怡,大赞晏南山匠心独具款待有趣。 晏南山是寿星公,今夜着实是被灌了好多酒,宗赫因晋了尚令郎,此刻在众位侍郎中品阶已是最高,亦少不了轮番应酬。褚云重赏的那两坛霹雳春酒如其名,入口虽绵,滑过咽喉便已是火辣辣的,待得几杯下肚,更是口中醇香腹中烈焰。 宗赫不胜酒力,酒过三巡,一张玉面已是尽染胭脂,忍不住斜着身子搭住晏南山的肩,低语道:“南山,原来你家乡的酒竟是这样烈!早知道就不这么折腾了,就我们几个小酌几杯也就罢了,再这么被他们灌下去,只怕要当众丢脸出丑。” 晏南山见他喝得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红若云霞,原本清朗如星的眼睛也似水波潋滟,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可爱模样,心中有似轻涛拍岸,一时也乱了几分呼吸。忙忙地扶他坐好,低语笑应道:“今日我是寿星,你可不许逃席,若是有了酒,我便陪你园子里走走。” 韩锦耳朵尖,听到这话忙叫唤起来:“这可瞧出亲疏来了,怎地宗尚令有了酒,寿星公便要这般热情的带他逛园子去。我们几个可也都喝得不少,怎不见你来承顾?可见是偏了心的,赶快罚酒!” 坐在筵席另一边的伊藤秀贤亦笑道:“如意,子烈,给我按住他们两人再灌三杯,可不许他们逃席!” 坐在晏南山和宗赫身边的蔺如意和耿骜不等他吩咐,早就一边一个拽住了,毫不客气的专挑大个儿的金寿字双耳圆杯给南山和宗赫灌酒。笑闹声中,又有人提议:“光喝酒有什么趣儿,不如斗双陆棋……” “斗棋闷得慌,不如打摊!” 傅川见晏南山和宗赫都已醉意朦胧,怕他们都醉了不好收场,便嘱咐侍从们好好侍侯着,自己却悄悄的捉个空儿溜下了酒席。正预备去取些醒酒石来,半路上却被拖进了花园中。 “你……”看清是叶琛,傅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才要恼,却被捂住了嘴巴。 叶琛前些日子刚被封为七品侍卫,指派到宗赫身边当差,这日倒正好被他逮着机会跟进这澹月阁。多日未见,相思正苦,这份禁忌之恋,于他而言正如鸩酒,明知有毒,只是忍不住要喝。 满院绿荫正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暖暖的风吹不停歇,含着郁郁青青的水气,轻轻绵绵的拂在彼此的眼角眉稍,更有花香浮动,薰人欲醉。 “这些日子为何一直躲着我?不是说好不恼我了吗?还是我哪里又惹你生了气?”叶琛见四下无人,更是大着胆子将傅川压在一方假山石上,炽热的眼神如火如荼。 傅川忙拨开他不甚规矩的爪子,小声道:“侍郎们都在,人多眼杂的,你可别胡来!” 说罢,又小脸微微一红,轻垂了眸,抿着红润润的唇,低低的道:“谁耐烦搭理你呢,总没个正经。” 叶琛见他俏生生的小模样儿在这月色下似带了生命的玉石般诱人灵动,更是爱得恨不能捧在掌心含在嘴里才好,又见他并不生气,心下自也一阵轻快,便笑着捉弄他道:“小傅儿你是不是也喝高了,怎么脸蛋这么红艳艳的,小嘴儿又这么香,真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 “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再不理你!你自个儿顽去,我还要去取醒酒石。”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挑逗,傅川又是慌乱,又是羞恼,又怕有人路过瞧见,正要撇下叶琛转身便跑,却又被抓住了衣袖。 “跑什么,这可是在你自己澹月阁里,还怕什么不成。”说罢,叶琛又笑盈盈的道:“既是要取醒酒石,走,我陪你一起去。正好世显也命我留心膳食,我才从御膳房回来,正准备去你们宫里的小伙房瞧瞧呢。” 因筵席上的菜肴都是后阁御膳房里送出来,这澹月阁的小伙房便只备些茶水果品,因此准备妥当之后侍从们都到前头碧游台去伺候了,只灶台前留了一个小夷奴在照看着汤水。 傅川进来便命那小夷奴去取醒酒石来,叶琛天性爱玩,见灶台上正用热水烫着一只绘有松竹梅的五彩青磁小瓶,便好奇的拿起来瞧。那支不过半尺高的小巧酒瓶子里头的液体清碧如玉,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又被炉火暖煨得异香扑鼻,闻起来倒叫人馋涎欲滴。 “这是什么酒?” 小夷奴取了醒酒石回来,见叶琛发问,便笑着回道:“这是暴雪阁的伊藤中令郎拿来的瀛州清酒,因前头宗尚令与晏侍御喝那霹雳春都嚷嚷着太烈,正要取这酒去给两位侍郎清缓一下呢。” “就这么一小瓶,够什么使的!我先尝尝——”说着,叶琛便用两个手指摄起那玲珑小瓶仰脖便是一口。那酒入口醇净柔和,只一口下去,便觉满口的清香甜爽,从舌尖直溜溜的滑入腹中,那脉脉的温热让人感觉如同身处温泉,全身的毛孔都瞬间张开,好不舒坦。 叶琛吧唧着嘴巴,只觉口中好一番绵长回味,正觉不过瘾,那小酒瓶却已是被傅川劈手夺去。 “有你这么试酒的么?这么着就着瓶口喝,敢情你预备着让世显哥哥和南山哥哥喝你口水呀!”傅川拿着酒瓶子凑眼前一瞧,见好好儿的一瓶名贵的清酒倒已是被叶琛一口喝了半瓶去,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酒倒不烈,又香又甜好喝的很,你也尝尝。”叶琛心里也是使坏,存了心想要让傅川就着他喝过的酒瓶喝了这酒,便搂过少年脖颈硬生生地将那剩下的酒灌了给他。 那清酒入口虽甜,傅川亦是被呛着了,又见那酒瓶子里头已是一滴不剩,一时指着叶琛,又笑又咳地说不出话来。 小夷奴苦着脸看着两位小爷笑闹,尴尬的道:“呀!统共就只有这么一小瓶,我刚才都还不敢尝呢,这会子都被侍郎喝完了,小的可拿什么送上去呢,前头尚令郎要是怪罪下来……” 叶琛跟宗赫如今虽说是有上下级之分,但实际上依旧是没大没小的,便哈哈笑道:“有什么好怪罪的,宗尚令只怕这会儿都已是喝迷乎了,赶紧送醒酒石、醒酒汤上去是正理!” 说罢,一斜眼瞟见旁边煨着的一壶清露,便抓起灶台上的一瓶白醋兑了些清露,恶作剧的装满了一瓶,笑嘻嘻的递给小夷奴道:“这瀛州清酒反正大家也都没尝过味儿,呶,便拿这个去给宗尚令,便说我已是尝过的了。” 那小夷奴知道这叶琛素来与宗赫是闹惯的,便也不以为意,只捂嘴一笑,接过那青磁小瓶和醒酒石便应声去了。 傅川最是不能喝酒的一个人,才在筵席上喝了好几杯霹雳春,这会子又喝了那小半瓶瀛州清酒,一时只觉酒劲涌上来,身子火辣辣的竟是有些难受起来。 “好热……” 少年扯着衣襟松开些衣领,身子却已是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叶琛赶紧扶住他,见他脸色滚烫红艳的有些异常,只道他是酒喝多了,便忙道:“小傅儿,你醉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去歇息。” 傅川模模糊糊的应着,又觉浑身没一丝力气连路都走不动。叶琛瞧四下无人,便索性将他打横抱起,将他送去他平日里住的金樽轩。 因侍从们都在园子里侍候,正厅里也没个人,叶琛穿过金樽轩的正厅暖阁,径直进了内室,又掀起水湖色的床帷将少年抱上了床。这一路过来,不知怎地,也觉着腹中愈发火热滚烫,又有些口干舌燥,正要转身寻些水喝,床上的少年却轻轻的拽住了他的袍角,软软的喘息道:“琛哥哥……我身上好热……好难受……” 叶琛回头看时,却见少年已是胡乱的扯开了自己的衣裳,正裸着雪玉似的胸膛在锦衾上呻吟着扭来扭去。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更是让他小腹丹田阳气鼓荡,并着一股子邪火在体内四处乱窜,蠢蠢欲动着莫名的渴求,渐要烧毁他的神智。 这具身子,他已是在午夜梦回之时幻想过无数次,如今,却在触手可及之处。脑海深处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在提醒他不可以,但随即便被更狂浪的欲潮淹没海底。意识渐渐地模糊,身体的燥热却是越来越猖狂,叶琛心头狂跳着,一时神昏志乱,手轻颤着竟滑上少年那腻脂如玉般的雪色肌肤。 “琛哥哥……琛哥哥……”少年被抚摸得全身酥软,彼此的呼吸间,皆是那瀛州清酒的异香气息,似火石般点燃了空气中原本就已是很炽热的欲望。 此时此刻,傅川已是心神迷乱,眼前这人是他想爱而又不能爱的人,而此刻却又似真似幻,仿佛梦中。他是那么渴望他的抚摸,渴望他的亲吻,他想要与他缠绵,与他欢好,他想要放肆这一回,哪怕此生此世只此一回。不是不明白身份的束缚,不是不懂得是非对错,但如果只是一场梦,那是否能够放纵一场……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傅川伸出颤抖着手臂勾着叶琛的身子滚倒在一处。 叶琛抱着半裸的少年,只觉全身的血液已是涌到头顶,腹中雄雄野火亦快要将彼此烧融。令他无法预料的是,这场欲望之火会来得如此突兀而又如此猛烈,像是雪山之崩,几乎在刹那间就摧毁了他们所有的理智。 “琛哥哥……我好喜欢你……你疼疼我吧……” 无法再思考,少年的话已将他拉入深深的漩涡,叶琛狂乱的吻上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哪怕是饮鸩止渴,且让自己沉沦。 欲海情潮中,不知是谁拉下了水蓝色的丝绦,原来高高挽起的床帷如水银泻地般垂坠下来,悄悄掩住了这一场放纵而又禁忌的激情。 08.捉奸在床 金樽轩里风月无边,碧游台上却是酒正酣兴正浓。侍郎们都是相仿的年纪,早就在后阁学宫里厮混熟了的,因晏南山素来稳重不太与他们玩闹,是以众人今夜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皆要尽了兴才肯罢休。 一时小夷奴将清酒送上来,伊藤秀贤忙命宗赫与晏南山各饮一杯清缓一下。韩锦在旁瞧着又是好生嫉妒,酸酸的道:“早听人说瀛州清酿名贵难得,只是我等皆没这口福。” 秀贤便笑骂道:“你也知道难得!从瀛州随船带一次货不容易,我这一次统共也只得了十瓶,孝敬了皇太阁四瓶,皇帝和梁王各两瓶,又船上碎了一瓶,只剩这一瓶刚好给南山的生辰宴凑个趣儿,便是我自己,都福气喝上呢。等下回再有船捎来,自然各位哥哥们都是有份的。” 一时见夜色已深,便又劝道:“今儿也闹得够了,我们也该散了,陛下多半还等着宗尚令去侍候呢。”众人听着便纷纷点头,又望着双颊醉红的宗赫暧昧直笑。 晏南山已是喝得头昏脑胀,便也不客套挽留了,强撑着起身将众人送出了宫门。一回头,宗赫也摇摇晃晃地从碧游台过来了。他喝了那掺了白醋的清露,胃里一阵酸涩难受,正要让叶琛送自己回云图阁歇息,一时却是四下里寻不着他的人。 “莫不是还在御膳房?”晏南山命宫里的侍从去御膳房瞧瞧,又让宗赫先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喝碗醒酒汤清清神。 路过的小夷奴见都在寻叶琛,便笑着回道:“叶侍卫刚才不还与傅中令在小伙房偷喝那清酒呢,莫不是扶中令郎回房歇息去了?” 南山与宗赫这才惊觉傅川亦好一阵没见人影,两人都是藏着心事的,听了小夷奴这话心里不约而同的咯噔了一下。赶紧奔回金樽轩,才进了正厅,还隔着暖阁子,已是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凛冽的异香,夹杂着浓厚的情欲气息。 再侧耳一听,内室还传来少年轻轻浅浅的喘息呻吟。南山与宗赫像是被棒槌猛然一击,直打得眼冒金星。喝再多的酒,这一下子也全然清醒了过来。 宗赫性子最烈,此刻已是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晏南山还老成些,忙紧紧的关上了门,正要随宗赫一起进去,却听院子里侍从在喊:“陛下驾到。” 晏南山心里一激灵,知道大事不妙,忙进去将宗赫先拽了出来,急急道:“要糟了!怎地陛下来了!世显,你赶紧去拦住,就装作喝醉了酒,让陛下先陪你回云图阁,这儿的事我来善后。” 此时此刻宗赫已是气得眼里几要冒出火来,但他也深知唯今之计得先把皇帝弄走,要是让他发现了傅川和叶琛偷情的事,什么都完了!于是,他便向晏南山点了点头,又吸了口气稳了稳神这才转身出去。门外,皇帝已是到了金樽轩台阶前。 褚云重今夜穿着一身宝蓝绣金龙修身实地纱袍,头上也不戴冠,只用一支古朴的青玉簪扎着挽向左侧的发髻,打扮得甚是鲜亮清新潇洒不羁。 他自与宗赫重归于好之后心情一好,精神更见爽快。今晚他本想着近来后阁气氛凝重,便让宗赫与后阁其他侍郎们玩闹一晚也好,自己就不来打搅。但刚才得了消息澹月阁已是散了筵席,他却又是忍耐不住,便欲过来接少年回云图阁。 金樽轩门前廊下,一溜儿几品四季海棠正开得鲜妍,成簇的花朵轻粉正红,配着娇嫩翠绿的叶子,丽姿端庄,艳而不俗,实在是令人望之愉悦。 褚云重一路赏着花过来,却见宗赫脸色青红不接的从轩里出来,便朗声笑道:“怎么脸色红成这样,可是多喝了几杯?那霹雳春味道如何?” 宗赫之前最恨皇帝事事都瞒着自己,这时轮到他要向褚云重撒谎哄骗,心里亦是十分不安。但为着叶傅二人,却又不得不这么做。少年这才觉得,有些时候,有些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亏你还说这酒呢,酒性这么烈!”宗赫站在台阶上,也顾不上院子里那么多侍从侍卫看着,厚着脸皮伸出双臂搂住皇帝的肩,头附在他耳畔低语道:“云重,先陪我回云图阁罢,我这会儿胃里翻腾的难受……” 褚云重一脸的关切之色,瞟了一眼周围傻愣愣站着的侍从们,恼道:“这澹月阁的人是怎么侍候的?连醒酒汤也没备上一碗吗?” 一个小夷奴自作聪明的道:“陛下,醒酒汤已是备下了,正在灶台上煨着呢,可要端来?” 打哪儿来的瓜娃子,这么好出风头,一点眼色也没有!宗赫急得一个劲儿的给那小夷奴使眼神,那憨憨的小夷奴却浑然不觉,十分殷勤的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取那醒酒汤去了。 “那便喝一碗醒酒汤再回云图阁,左右回去了还要准备,白耽误时辰。”褚云重便搂住少年,抬腿便往金樽轩正厅走,又随口问:“玉川和南山呢,怎么不见?” 眼见皇帝已是要推开那门,宗赫发急的忙拉住门上铜环将门合上,又将身子抵着那门,强笑着对他道:“南山和玉川都有了酒,已是安置着睡下了,何必再打扰。云重,还是先陪我回云图阁……” 少年并不善长当面撒谎,褚云重见他神情有丝局促不安,不由得心中狐疑,却也不说破他,只似笑非笑打趣儿道:“世显,你拦着这门,难不成里头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不成?” 宗赫心头一颤,还要再说,皇帝却已是冷下脸,将少年拉过一旁,砰地一下推开门,大步踏了进去。 “陛下!”晏南山听到声音忙从内室出来跪在屏风前。 褚云重听里头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便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往里头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让他浑身血液倒流。只见一架泥金山水围屏床上锦衾被褥凌乱不堪,而床上的傅川与叶琛皆衣衫不整,裸露出来的肌肤尚且泛着红潮,更别提两人脸上的情欲都尚未消退。只要眼睛不瞎,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云重,你听我解释——” 见事情已是无法挽回,宗赫亦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忙上来拉住褚云重,一心还想再要分辨几句。 褚云重此时已是冲冠怒发,一想到刚才宗赫还拦着自己不让进门,显见得是想要刻意隐瞒自己,一时心中更是怒不可遏,便奋力将手一甩,厉声斥道:“你给我跪下!” 候在外头的孟驰项阳等几位侍卫听到里头的声气不好忙蜂拥进来,但一看到是这样令人难堪的场面又哪敢片刻逗留,忙又潮水般匆匆退了出去。 虽然傅川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枕边人,但名分还是后阁侍郎。如今出了这种苟且之事,让自己在侍卫们面前丢这样脸面,受这样耻辱,更让皇帝气得脸红筋涨。 傅川与叶琛这会儿如同从云端坠入地狱,身上欲望仍未完全消解,狂烈的火焰依旧在灸烤着五脏六腑,而皇帝的突然出现,便似泼天的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他们里里外外都浇了个透心冰凉。 宗赫咕咚一下跪在皇帝面前,无奈的道:“云重,是我没有看管好身边的侍卫,赫自请责罚。” 褚云重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的事随后再说!”说罢,又从床上拎了傅川下来,狠狠甩在青凉石的地砖上。 叶琛见势不妙,忙上前用自己身子将摔得缩成一团的傅川护住,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道:“陛下,是犯臣喝多了酒,起了歹念用强侵犯了中令郎,此事不能怪他!全部的罪责都在犯臣一人身上,还请陛下宽恕傅中令!” “不是这样……”此刻,傅川的心已是寸寸碎裂,知自己绝没脸再活下去,更不想连累叶琛,反而坦承道:“陛下,是我勾引的他,是我负了陛下,我死不足惜,还请陛下饶他性命。” 说罢,少年便站起身,取过悬在墙边的一柄青铜剑,便要引剑自尽。 褚云重铁青着脸劈手夺过剑,远远扔开,冷笑道:“好一对苦命鸳鸯,如此情深义重,倒是难得!看来朕倒是个多余的,碍着你们相亲相爱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们一下都沉默下来,令人窒息的空气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便要爆裂开来。 晏南山思量半日,亦觉此事难以转圜,手心已是捏了一把汗,只能极力苦劝道:“还请陛下三思!傅川与叶琛虽行止不检,但此事毕竟关乎皇家颜面,还请陛下保全他们性命,亦是保全后阁体面。” 这些话才真是说到皇帝心坎上去了,刚才雷霆大怒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将这对淫乱后阁的小杂种立刻丢出去喂狗。但傅川的事还关系着凌越!褚云重固然不愿意将傅川红杏出墙之事告诉他让他气恼愤怒,亦不忍心什么都不说无端将傅川处死惹他伤心难过。 更何况前阵子后阁出事已是死了一个四品的承乾,这才一个月不到,又惹出事来。一位正六品的中令郎,和一位从五品的尚令郎身边的侍卫,又是这样有伤后阁侍郎声誉的大事,还牵连着着宗赫在里头,他亦不得不慎重对待。 一想到宗赫刚才还拦着自己,褚云重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好一位尚令郎!就是这样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原还指望着日后由你来担当后阁主事之职,偏你身边的人作奸犯科!你还一意要瞒着朕!这才是你选的好侍卫呢!还是你早就知道他们的私情,特地选了他进来成就这一双好事?!” 宗赫被骂得又愧又难过,既恨自己没看管住人,也气叶琛不争气,做下这等丑事害人害已,更恼皇帝又要这样疑心自己。但少年亦知此事凶险,此刻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唯今之计只有豁出胆将事情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不指望皇帝会信,只想着先搅一搅混水,转移一下皇帝的视线,赌一把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于是,少年便故作赌气般的道:“陛下说得没错,是我故意挑了叶琛进来,是我要成全他俩,我是罪魁祸首,便请陛下先治我的罪!” “你当我真治不了你?!” 褚云重果然上当,只当宗赫又要与自己怄气,一时气得发怔,一怒之下一把攥起少年衣襟,拉起他来拖着便往外头走。 “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便回云图阁先治你的罪!” 09.暗渡陈仓 云图阁,风弄轩。 这一场“惩罚”激烈而又冗长,少年在床上从未有过的曲意承迎更是让皇帝兴致高昂快意舒坦,足足缠绵了一二个时辰,方一扫之前他在澹月阁积郁的阴霾。 满床的风情,此刻正是光风霁月,哪里还有半丝惩戒的味道。 “还生我气不?”宗赫拉过丝被,掩住两人赤裸的身子,又一手搂住皇帝的腰,讨好般的用鼻子磨蹭他渗出一层细汗的脖颈。 “怎么不生气!”褚云重张开五指,在少年光滑紧翘的臀上重重打了一下,余怒未消地道:“下次再胆敢欺君,定要严惩不贷!” 宗赫又是为自己分辩,又是一意宽慰着他:“我也是为了你好!见着那景象的时候,我难道不生气?不过这种事嘛……大家子小家子都难免,若是为了这气坏了你身子,反倒不值得。” 褚云重哼了一声,脸上神色到底和缓下来,一边习惯性的轻轻抚着少年后腰上的旧伤处,一边问道:“如今仲麟不在宫里,你算是后阁当家的,我且听听,对这桩事儿你是什么章程?” “按律后阁侍郎出了这样事,要么赐死,要么流放到西北的戈壁滩上做苦力,总之就是不给人留活路呗。死一个傅川倒是不足惜,左右玉川他一没背景二无派系,也没什么可让皇帝烦心的。问题是,这事儿一揭出来便要过明路,局时,只怕天子颜面不保!纵是没人敢说,亦是人人心里头都知道陛下头上趴了只这个——” 说罢,少年还用手活灵活现的比出一只乌龟来。 褚云重气得哭笑不得,若是旁的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便是一百个都没活路。偏他干脆利落的说来,却没半分污辱之意,满满的都是真情流露的为自己着想,叫人十分恼不得。 “那按尚令郎的意思,该如何处置?”皇帝瞄了少年一眼,倒要看看他的手段。 宗赫忙打起精神拿体已话儿哄着皇帝道:“陛下是明君,是圣人!平日里那些待勾决的犯人都是素昧平生的,皇帝落朱笔都要慎之又慎,说是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玉川曾是你枕边人,侍奉御前也还算尽心尽力,你又何苦绝人之路?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不可。任凭是谁,犯了操守大忌,断无再留在后阁之理。”褚云重想都不用想便断然否决了宗赫的恳请。 见皇帝这般狠心硬是不饶人,宗赫心头不乐,轻哼道:“那还不如遣送出阁,成全了傅叶两人,既显皇恩浩荡,又能让傅中令和叶侍卫对陛下感激涕零,一辈子都念着你的好儿!” “胡闹!最近看了些什么歪书?竟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褚云重瞪了他一眼,又扬起手来在他的臀上“啪啪”扇了两巴掌。 “唉哟!”宗赫被打得恼起来,挣开他胳膊便翻身骑坐在皇帝腿上,照着此刻已是半软下来的那龙根,左右开弓还了两巴掌,又问道:“你定是心里头还舍不得傅川对不对?难道你有我还不够?还是我喂不足你?!” 自己那要命而又柔软的地方被打得生疼,褚云重脸色都白了,便忙拉住他手哄道:“别闹,这可是你夫君我最宝贝的东西,要折腾坏了,你以后没地儿哭去!” 宗赫忍住笑,见他那龙根这会子怪可怜见的乖乖伏着,一点没了刚才逞凶的模样,便放过它,扑上前又扭住皇帝的耳朵,清清脆脆的声音带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来:“那你听不听我话?便是遣了傅川出阁又有什么不好的?这样不争气的家伙,你我还落得眼不见为净!” “乖,虽然我心里只搁你一个,但在这后阁毕竟不能专宠你一人。独盛之宠太招人嫉恨,之前季莲生的事还不够教训的吗?!” “谁说要你专宠我一人呢!只要你心底有我一席之地,我便欢喜不尽……” 话说如此,宗赫也知皇帝到底是为自己着想,一时胸口亦是脉脉温热,便用肘支着身子倚在他身边,拂去皇帝适才情事过后额头留下的细细汗珠。见他亮若繁星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少年眸色一暖,也带出一丝笑意。 临窗案几上的那盆墨兰花开正好,淡雅芬芳揉合着风露清绵,软软的拂过床前挂着月色的床幔。橘色的灯光透过翠色的纱,照映着两位年轻人彼此的温馨情愫,醇厚如数年的佳酿,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轻拥着少年入怀,此时此刻,褚云重只觉心口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柔软,便是在澹月阁那样的怒火,也云淡烟消,全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便是遣傅川出阁,亦不是不能考虑。 “这事,容我再想想。” 宗赫也知皇帝能略有松口已实属不易,自不会一味的逼他太过,便一笑道:“云重,你若能有这慈悲,那才真是功德无量。日后,我必定什么都依足了你的。” 说罢,又掀了被子欲披了衣裳起身,道:“你先睡着,我再过去澹月阁瞧瞧——” “不必。”褚云重将少年拉回睡下,微笑道:“澹月阁有晏南山在,他素来稳重,必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刚才也累着你了,便先歇息,天大的事,明儿再说罢。” 宗赫瞧皇帝神色,料应不会再重罚叶傅二人,便也宽了心,陪着他熄灯睡下。 听着褚云重鼻思渐沉,少年心中却仍是搁不下。总要为那两个家伙想一条最安稳妥贴的路子,一劳永逸才好!这样想着,渐渐的,有一个奇妙的念头浮上脑海…… 晏南山的生日宴才过,澹月阁就传出傅川偶感风寒的消息,不过几日功夫,竟渐渐沉重起来,任凭服什么药,总也不见起色。 自吴王事败以来,褚云重为着哄宗赫回心转意,已是许久没让凌越进过宫。褚云重乃是正牌皇帝,凌越不过是他替身,明面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心里头总难免有丝失落。更着因为傅川生病的缘故,凌越便趁着褚云重这一日来太阁府的机会,主动的向皇帝提及想要进宫探望一下自己的枕边人。 褚云重因怕傅川的事说出来会让凌越伤心难过,一直瞒住了不曾提及。更担心让他进宫见着傅川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因此便婉言劝阻道:“太医说了,傅川得的是肺病,会传染!除了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一概是不准近身。更何况是你,金尊玉贵的身子,怎好去沾染病气!宫里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傅川年轻,将养几日必能痊愈的,你又急什么?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这话虽说得有几分牵强,但凌越亦无可奈何。他顶替褚云重身份在皇宫里时,自是万人之上、唯我独尊,但一回到太阁府,他便什么也不是,连想要去皇宫探视生病的傅川,也不得自由。 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当年亚父没有将自己偷偷送出宫,如今会是什么景象。自己或者会是位尊权贵的亲王?更或,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坐在那龙庭之上?凌越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哥哥差了,明明应该是一样的人生,而今,两人的身份却是天差地远。最可悲的是,便是想做回自己,亦是不能够。 凌铮见心爱的小儿子这几日郁郁寡欢,便带着他去丘明山打猎散心。然而,更令凌越措手不及的是,三天之后,在他才回到京城的时候,宫里就传来恶耗。 贴身侍卫钟乙单膝跪在凌越身前,带着一丝哀戚,低声道:“少主,傅中令的病是在前天晚上突然恶化,虽经几名太医极力抢救,但中令郎还是在凌晨时分停了呼吸。此刻,已是停灵在澹月阁。生死之数惟有司命,还请少主节哀……” 得知消息的这一刻,凌越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了,自己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想起少年对着自己腼腆微笑时总是会抿起嘴角,左边脸颊还有一个俏皮的小酒窝,从未哭过的凌越,眼中亦噙了满眶的泪。转过身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泪,凌越强忍着心中悲痛,沉声道:“玉川这病来得蹊跷,离京前我曾嘱咐你安排人手在宫里好好查访,如今,可有消息?” 钟乙吱唔了片刻,又和身边的汤寅交换过一个眼神。凌越心思慎密,立即知道必有隐情,便冷冷的道:“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也学会和我打起哑谜来了,难道是后阁哪位侍郎下的黑手?!” “那倒没有。”钟乙轻轻摇了摇头,觑着凌越愈来愈凝重的神色,心中好是一番斟酌,因此事又牵扯到皇帝,只能含蓄地道:“自上个月季承乾服毒自尽、谢宣奉出宫办差之后,后阁几位侍郎小爷都安分的很,并没有什么异样动静。打听到的消息说,这次傅中令的事,似乎是他自己犯下了什么过失,惹了陛下动了怒。突然暴毙而死,亦不像是急症,倒像是被陛下赐死的……只不过为了遮人耳目,这才说是得了重病。” 这不可能!凌越腾然站起身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时长时短、时急时缓,心中更是纷乱无章。怎么可能会是如此?哥哥明明知道傅川是自己的人,哪怕他犯下再大的过失,亦不可能一声不吭瞒着自己便赐他死罪! “找一个可靠人,去太医院文档室把玉川的脉案抄录一份来。”粗重的鼻息压抑着凌越心中的疑虑与伤悲,唯有他紧紧捏住桌角的手指那突起的指骨,隐隐透露了他心底的愤怒。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铅似的云层遮蔽了星光,那一轮残月旁,唯有一颗孤星,忽明忽暗,幽幽闪烁,随即又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了去,天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无半点光明。 10.眦睚必报 自从凌越被接回来,褚云重几乎是一瞬间就与他熟悉起来。毕竟是双生兄弟,面貌相同心意相通,无需多费言语,两位少年一下就能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便是连皇帝龙椅,也可以轮流坐。 就是这样从来没红过脸的两个人,竟为着傅川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 “哥哥要赐死傅川,为何不先与我商量?玉川他究竟是犯了怎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你非得要逼他死?”在看过抄录出来的脉案之后,凌越几乎可以断定傅川绝非因病而亡。 就这件事而言,褚云重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地道,委实难以面对凌越。因此,对于他的愤怒,皇帝亦无话可说。 凌越见他连一字半语的解释也没有,更觉心寒,冷冷的自嘲道:“也罢,左右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皇帝哥哥自然不用考虑弟弟的心情,赐死一个侍郎,更不必与我商量,倒是我僭越了。” 褚云重知他此刻说的是气话,便也着意抚慰道:“不过是一个侍郎,值得你这样!这次算是哥哥的不是,没替你看顾好玉川,哥哥向你陪个不是。回头,再替你另寻个好的!你瞧暴雪阁的秀贤如何?活泼泼的,又是极可爱的性子!亚父也一直在我耳边提及,瀛州归顺不久,伊藤家族还需好好笼络……” 凌越心中不住冷笑,缓缓的道“哥哥专宠世显,顾不及别的侍郎,又想施以笼络,便要弟弟代为加以宠幸?这等‘美差’,哥哥心里必定想着弟弟自然应该感激涕零,欢喜不尽吧?” 褚云重觑着凌越这不寻常的神情,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傅川在他心里分量已是那般的重,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挽回,只好安慰道:“我不过是想着秀贤温柔倒有几分似玉川,如果越儿不喜欢他,我当然不会强求。后阁这么多侍郎,还有宝文宫二百多个太学生,你喜欢哪个,做哥哥的自然应允了你。” “再议吧。”凌越淡淡的揭过了,傅川刚去,他心情尚未平复,又哪来这样心思。而他心底,更是下意识的不愿成为皇帝笼络政治势力的工具。 见天色已晚,凌越便问褚云重今晚是否睡在府里?见他笑着点头,凌越也不免奇怪,“今夜你倒不去云图阁?” 褚云重却是知道今夜宗赫不在云图阁,便漫不经心的道:“明儿你要早朝,一起睡吧。” 凌越便让褚云重先歇息,而他自己却穿戴起来,预备出门:“我去外头散散心。”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褚云重知道他心里为着傅川之事不快,正想着是否要陪他散散心,却被婉拒了。 “我去去就回。”说罢,凌越便带着自己的几个贴身侍卫,也并不抛头露面,坐了一辆驮车,在月色下悄悄离开了凌太阁府。 凌越知道傅川的灵柩暂厝在宫外的三清观,择日便要葬入皇家陵园,是以今夜他便要去送傅川一程,方不负了与他缘份一场。 老天好似也窥探到了他心里的哀愁,一路的夜色阴霾沉重,微褐色的流云掩盖了藏蓝色的夜幕,只有一轮冷月,孤零零的悬在天际。 龙虎山下的三清观本是皇家子孙庙,有福份进皇家陵园的,均要在此处寄做法事超度亡灵。 凌越此前早就问清了路,到了三清观,便穿过四柱三间的琉璃瓦柏木牌楼,径直来到停着灵柩的灵宫殿前。 月色如霜,覆盖住大殿内这仿佛脱离了尘世般的空寂与凄冷,便连吹来的风也带着一丝山中特有的寒冷和阴沉。一片幽冥飘浮的灯光烛影中,殿内一概灵幔灵台不是凝重压抑的黑,便是触目惊心的白,香烛燃起的轻烟似重重浓雾,更是平添了几许悲凄沉闷的气息。 忙碌的法事早已过去,殿内已是一片沉寂。守灵的几个小道却依旧尽职尽责,带着抽咽声气的啜泣声,在这空旷的大殿内不断回荡,令人听了不由得黯然神伤。 穿过殿内飞扑飘舞的雪白灵幡,凌越在灵柩前上了一柱香。看那香烟飘渺淡去,便如同那鲜活的生命逝不可追,他的心中自是悲怆难抑。 正在凌越哀思之时,他的贴身侍卫钟乙和汤寅却匆匆闯了进来,钟乙那煞白的脸色活似见了鬼一般,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是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倒还是汤寅略沉得住气,压低了声音张惶道:“少主,这回真是遇见鬼了,我与钟乙刚才见后头青莲山房这么晚了还亮着灯,便去查看,谁料傅中令竟活生生的坐在里头呢!” 如此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简直让凌越目定口呆,狐疑的看了两位侍卫一眼,他们脸上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事不宜迟,还请少主亲去一看便知。” 心乱如麻的凌越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悄声来到后院外。此刻,青莲山房内还点着灯,远远的透过玻璃窗依稀可以看到三个人影,赫然便是已是“暴病死去”的傅川,以及后阁另二位与他素来交好的侍郎,晏南山与宗赫。 如同被闷雷劈过,凌越怔怔的再也挪不动半步,煎熬的心如浸在浊油中,黏黏糊糊混混沌沌的翻腾,不知是何滋味。 隔着窗,宗赫清朗的声音随风飘来,时断时续的,但依旧能听得明白。 “叶琛虽被贬去皖州……我已写了信命皖州牧守、都督加以关照……你随了他去……不必挂念……只是不得轻易去见皖州你老家亲人……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晏南山亦温言安慰道:“所有事世显都已安排妥当……再候片刻叶琛便会派人来接你……愿你们俩此去能得幸福安稳……” 而傅川却已是泣不成声:“多谢世显哥哥和陛下成全……总是给你们添麻烦……恩德铭记在心……” 山里又刮来一阵阴飕飕的冷风,吹得凌越心头一激打了个冷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自心口血淋淋的剥离开去,隐约猜到真相,只是无法相信。 钟乙却听得云里雾里,着实按捺不住,便悄声问道:“少主,此事大有蹊跷,是否要去和傅中令相见问个明白?” 他虽已是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还是被屋里头的宗赫听到了。 “谁在外头?”宗赫沉着脸赶出来,不料见着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轻松起来,含笑问道:“云重,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凌越自然不会说破自己身份,只不动声色的道:“朕此来,原是要送玉川一程。” “陛下!”傅川与晏南山惶恐惊悸的从屋里赶出来,尤其是傅川,只觉此番愧对皇帝,直直的跪倒在凌越的面前,已是哭得泪流满面。 凌越装作若无其事般,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就着疏朗的月光,凝视着这位自己心爱的、却又“死而复生”的侍郎,温言轻语的问道:“玉川,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傅川噙着泪,抬头望着皇帝,声声哽咽道:“陛下……所有的事,都是玉川的错,是玉川辜负了陛下!玉川罪该万死,陛下却如此宽宏大量……成全之恩,川永世难忘!” 风呼啸着掠林而过,吹得青莲山房院子里的各色松柏杂树如波涛起伏。凌越只觉浑身透凉,心里更是冰寒彻骨,下死眼盯住眼前这个自己曾用心喜欢过的少年,像是要把他的形容刻到骨里融进血里,四肢百骸的疼痛却将他的心狠狠揪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轮轧过山石路面的声音,在这静夜中听来分外刺耳。宗赫忙将傅川搀扶起来,轻声对着凌越道:“云重,玉川不宜久留,接他的马车已是来了,我与南山先送他出京城。今晚你不必来云图阁等我,怕是要黎明时分才得回宫呢。” 傅川挣脱开宗赫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成全川与叶琛,此去一别,料无再见之期……陛下对玉川的恩德,川只有来生再报……” 成全?看着少年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凌越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好的很,原来,竟是朕成全了你们!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前因后果一串连,他便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几乎要烧毁了他全部的神智。 哥哥!宗赫!你们瞒着我,成全了这双好事,我该拿什么来感谢你们的恩德呢?! 阴冷的山风呼啸而去,卷起他眼中萧杀之意,难以辨认的情绪,正在他眸中幽幽闪烁。天边,清冷的月光一倾而下,洒下一地斑驳的阴影。 次日,文华殿。 湛青的天际万里无云,这日子,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宗赫昨晚一夜没睡,今日上午恰好没课,他便窝在花荫下小憩补眠。傅川叶琛的大事一了,他心里既松快又舒坦,很快便酣然入梦。睡得正香,皇帝却突然派人来传他去文华殿。 这可稀罕,只因褚云重以前曾在文华殿发落过少年,一直怕他有阴影,因此平时便是要带他学习政务,多半也会在政事堂,从不去文华殿。 因此听卫临传他去文华殿,宗赫心里也有些纳闷。其实以前发生在文华殿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多时了,他并不会心存芥蒂,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总之挥之不去。 莫名的,竟会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11.请君入瓮 六月的梅雨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宗赫在云图阁时还是万里晴空,到了资政宫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几片硕大的乌云迅疾的聚集在天顶,被残余的阳光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吹过的风也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 文华殿前几株槐树都过了花期,雪白的花瓣洒了一地,正随着风翻卷飞舞,零落飘去了远处。少年仰望着开始变得阴暗的天空,看起来,倒似即将有场大雨。 “卫介,回云图阁取把伞来,怕是有一场急雨。”宗赫吩咐完,便转身踏进了文华殿。 大殿之内,皇帝正在硬木藤书案前伏案疾书,虽有五六位侍从侍立在旁,但人人都屏气敛息,若大的殿堂安静的鸦雀无声。 见宗赫进来,皇帝抬起头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便挥手命侍从们退了下去。 “云重,怎么今儿叫我到这里来?”少年回以灿眸一笑,见左右无人便放肆的坐在书桌上,随手捡案上的奏章来看。 “有一些往日的政务正要归档,朕想着既是准备让你早些出阁办差,这些资料难得,倒正好能让你学习了解一番。” 说罢,皇帝便起身从靠墙的一排红木书柜中取出一卷书册,递到少年手中。又含笑道:“也不能白白让你看去,今天日暮前,作一份笔记上来,朕亲自批阅。” 宗赫捧着那卷文册,有些奇怪怎么褚云重今天老是跟自己“朕”啊反的,以前在没人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摆这些皇帝架子啊。不过这样的思虑只在少年脑中一划而过,淡的如同屋角那只汉白玉兽首炉中燃起的袅袅轻烟。只一转眼,便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云重,来云图阁一起用午膳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文卷你就在这儿看,朕还要去政事堂见梁王。你若饿了便传膳,不必等朕。” 望着皇帝扬长而去的身影,宗赫坐在案前托腮深思。也不知怎么地,褚云重今日倒似改了性子,平日里两人相处,他总是逮着机会便要亲亲我我一番,便是在侍从们面前,有时亦会亲个小嘴什么的。怎么今日,便是连目光都未曾在自己身上留恋一回? 难道昨儿晚上终究还是对傅川旧情未舍,在生自己气,还是怪自己自作主张硬要送傅川出宫?可他分明也是默许的嘛…… 猜不透皇帝心思,少年便索性打开那文卷,又桌案上现成的纸笔,预备着一边看一边做些笔记。 文卷里头的内容其实十分枯燥乏味,都是三年前各州府官吏的政务绩考。此项工作素来由后阁侍郎完成,但因几年前皇帝身边的谢仲麟尚还年轻,因此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绩考都是在凌太阁的监督下,由几位太宗时期的侍郎们完成。上头好几处都是褚云重和凌铮共同的朱笔御批,显然是凌太阁带着当时尚未主政的皇帝共同批阅。 都说字如其人,诚然不欺。便是几年前皇帝的字还有些劲道不足,但依旧是挥洒自如,气冲云霄。而凌铮的字却是力透纸背,大势磅礴。两人的御批风格却是迥然不同,褚云重多半是温馨鼓励为多,而凌铮却毫不留情,字字辛辣。在评一位上任的知府带着三五十人的车马时,凌太阁便毫不客气的在写批道:“带这些个随从家眷,得喝多少民脂民膏?” 而皇帝在旁边批复则是:“上任带着祖公,总算孝字可取。” 如此种种,倒还能在枯燥之余解个闷儿。宗赫笑眯眯的翻看着,见后头还有琼州官吏的绩考,琼州到底是他出生的州属,少年便格外留意起来。 他出生在曼丹岛,三年前,那岛还只不过是一个府下面的附属县,自己的父亲虽是岛主,亦不过领了一个县令的空职。岛上也没有官衙,县令下头更没有诸如县丞、主薄、县尉之类的配置。曼丹岛地处偏远,上头的长官亦鞭长莫及,因此海岛上,依旧还是部落统治。 而且县令不过是七品之职,按理不会出现在这卷文书中,然而宗赫却意外的看到关于曼丹知县的考评,竟是单列了一页夹在文卷之中,自己父亲宗贵的名字赫赫在目。 少年忙将这一页挑出来看,却意外的发现这页纸上却是用一张红色云纹签纸盖住,四角及四边正中都押着盖有褚云重私章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 宗赫好奇心顿起,很想知道朝廷对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评价,又为何要这般密封起来。他胆子本大,见案桌上有裁纸小刀,便取了来,小心翼翼的从火漆底部将其割开,预备偷偷看过后,再取蜡烛油将其重新封上便是。 为了不刮坏褚云重的私章,少年很是花了一番手脚,好不容易将那签纸弄开来,还没来得及得意,映入眼帘的凌太阁的朱字批示,却很是让人触目惊心。 “宗贵不能为我所用,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曼丹岛乃通航海峡之扼要,其固步自封,必将阻碍南海通商,亦严重影响琼州、闽州、云州之经济发展。” 而旁边褚云重的批复,更是让宗赫看得惊心动魄:“朕于琼州游历时,亲见过宗贵之族弟宗贤,其人曾周游南洋列国,思维敏捷,聪明且识实务,亦对朝廷忠心不二。曼丹岛若得此人上位,大事可定。宗贵,及其数子,学识浅薄目光短浅,又皆性情刚毅不阿之辈,其在岛上声誉甚隆,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用,亦不能留! 殿内并无刺目的阳光,那朱红色的字却分外的扎眼,看得宗赫头晕目眩。明明是那般熟悉的笔迹,瞬间却觉得无比陌生,原先的灵动潇洒,此刻全化做冰冷的刀锋剑刃,极轻,却也极深的刻在少年心上。每一笔每一划,都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握着文页的手指已在剧烈的颤抖,宗赫却还只机械般下意识的将那些批语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一个个字如同蝌蚪般在眼前浮游跳跃,少年才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了过来。 被刻意埋藏的记忆,以及那些辛酸血泪的过往,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尘封已久,此刻,正被让人无法预料的真相残酷的一粒粒串连起来。而与之带来的彻骨寒意,在少年的肌肤上正一寸一寸爬过,舔起一个一个的寒栗。 所以,那曾与族叔接洽的“皇商”,难道其实就是皇上?所以,宗贤上位,自己父亲战败身死,以及几位哥哥之死,皆是朝廷的授意?或者说,都是褚云重亲自在幕后操纵?!所以,就是这短短数字,毁灭了我的家,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不是这样!不会是这样!老天爷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此时此刻,少年已是呼吸急促,思绪狂乱。他不愿相信,哪怕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他亦不肯相信! 窗外已是雷声隆隆,天色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有侍从进来点灯,顺便儿又问少年:“趁雨还未落下来,尚令郎可要先传膳?” 宗赫烦乱的挥手让侍从们退了下去,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犯傻,他拼命告诫自己,手头这张纸能代表什么?这是孤证,不足以信!更何况,这会不会是伪造的?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离间自己与褚云重的感情? 少年下意识的忽略了如果有人陷害,为何这纸页会凑巧出现在皇帝递给他的文卷中,亦忽略了那密封火漆上有褚云重私章的事实。他也绝没有想到今日所见之人根本不是褚云重,而是他的双生弟弟,更绝不会想到,他将傅川偷送出宫成全他人的举动,是怎样深深刺伤折辱了凌越的心。 宗赫将那张纸折起收入怀中,也未及收拾书案上的文卷笔记,便匆匆离开这文华殿,急于去政事堂找皇帝问个究竟。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自己正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 天色似泼了墨般漆黑一片,偶尔几道闪电划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天际扯出一道道惨白的线条,轰隆的雷声更是碜得人心里发慌,而雨却一直迟迟未下,只凝在那乌云中,悬得低低的,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宗赫一路狂奔,喘着气来到政事堂外,见几十个侍卫侍从都在廊庑外头候着,也来不及打招呼,径直便往台阶上走。 卫临忙迎了过来,脸上挂着笑巧妙的用身子挡住路,低声问道:“宗尚令怎么来了?不是在文华殿做功课么?” “陛下在里面吗?我有事要见他!”少年眉峰一挑,对卫临的阻拦极是不耐。他如今在后阁亦是畅通无阻,去哪儿都不用提前打招呼,便是这政事堂又如何? 见少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横,卫临心头突地一跳。他深知宗赫乃皇帝心坎上的人,不日即将入住紫金光华殿,更是未来尚君的不二人选。他做事为人素来圆滑,又岂敢轻易得罪了他?但政事堂不比其他宫殿,便是宗赫得宠,也不能随意进出。 因此卫临亦只能含着笑,婉转的对宗赫道:“尚令郎自然也知道这政事堂乃机密重地,非皇帝宣招不得擅入,如今陛下正与梁王在内谈公务,若是宗尚令急于求见陛下,也须稍候片刻,待小的前去御前为尚令通传一声。” “不必,我去政事堂旁边暖阁子候着便是。”说罢,宗赫不待卫临阻拦,穿过垂花门直接进了东暖阁。 大理石座雕百骏图的琉璃屏风的后面,皇帝与梁王说话的声气依旧清晰,少年本想直接绕过屏风,直接进去向皇帝问个明白,但听到两人依稀正是在谈琼州事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12.真相大白 风雨欲来,政事堂。 梁王今日被皇帝召来原以为要议九月亲政大典的事宜,谁料皇帝却只与他商议海事。还好梁王才从摄政王位置上退下来,各项政务都熟烂于胸,便笑着道:“南海之事已不用朝廷操心,琼州几处海岛都按着之前拟定的方针在革新,如今的变化可谓是日新月异。去年琼州一年的税收,在九州之中已是名列前茅,其中海口通商的厘金,就足足占了九成。” 皇帝亦是宽慰一笑,点头回应道:“海事欣欣向荣,朕心甚慰。如今中原各地哪一处不要花销,建学校、医馆、育婴堂,修筑马路、疏通河道,皆是吞银子不见底的大窟窿。当初急着打通海上通商之路,亦是指望着这其中巨大的利润。” 梁王便也微笑着奉承了两句:“宗贤在南海这两年政绩卓越,显见得陛下识人之明。” 皇帝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抬眼瞟见那琉璃屏风后似有人影闪过,便不动声色的搁下手中的石顶云鹤杯,悠悠的道:“朕本打算还要晋一晋宗贤的品级,但一来他在朝中资历尚浅,升得太快有碍物听。二来,又为着世显的缘故……总是让朕有些左右为难哪。” 梁王却不以为然的道:“世显入京时,太阁便已劝诫过他,这孩子聪明,不会不懂得分寸。” 说罢,又沉吟着道:“倒是他父亲兄弟的那件事,一直是太阁的一桩心病。毕竟世显是陛下未来将要大用的,关于那事儿,陛下预备一直瞒着世显吗?” “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重新提及对谁也没有好处。”皇帝望着梁王,无奈的一笑,叹道:“当年与亚父商议,下定决心扶持宗贤代替宗贵,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倒是你,当年将硬是将宗赫列入侍选名册,是安了什么心?” 梁王见皇帝这话已有几分见疑之色,忙笑着道:“本王也是想着虽然朝廷开通海路乃是善政,但到底害得世显家破人亡,本王亦有几分不忍心,私心也是希望陛下给那孩子留一条活路。没成想,倒是机缘巧合正中了陛下的意。也算本王功过相抵罢……” 屏风后,宗赫僵直地站着,越听越是惊心,一颗心直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去。任凭多么沉重的打击,也及不上皇帝此刻亲口所说的话让人绝望,让人崩溃,让人万劫不复。 谁能想到那场悲剧的幕后主使,竟真的会是褚云重,竟真的会是那个将自己放在掌心上呵护的人?!谁能想到那个他真心相待,与之欢好的人,竟会是毁他全家的真凶?!谁能想到和自己一起睡了这么多时日的枕边人,竟会和自己有着弑父杀兄之仇?!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莫大的讽刺! 甚至在开始的时候,褚云重连侍选名册都不想让自己入?看样子,他分明知道宗贤派人追杀自己,却一直袖手旁观。那一夜,若不是意外在玉犀谷被孟驰救了,他是否也乐于听到自己的死讯? 不知为何,谢仲麟那夜在地下甬道之内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如轰鸣雷声般回响起来:“看来,你是故意为之?想要折去他的傲气,磨平他的野性,存心让他成为你乖顺的小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茫然走出政事堂,天边惊雷阵阵,正不知疲倦般在这天地间肆意咆哮,那墨似的天空被撕裂般划过几道异常闪亮的闪电,随即积蓄已久的滂沱大雨便倾盆而下。 卫临和几个侍卫见宗赫没有打伞,正要迎上来,却纷纷被他脸上可怕的神色吓得缩住了脚步。众人下意识的分开两边,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如行尸走肉般一步步走下台阶,又一步步走入那瓢泼大雨之中,踉踉跄跄地在这片天地混沌中踯躅独行。 肃杀的风夹裹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身上,少年却似浑然不觉。脸上一片滚烫的水渍,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只是任凭其尽情的流淌。 他想问老天爷为何这般不公?他想问命运为何要将他这般戏弄?他想狂呼,他想怒喊,他想撕裂自己的胸膛,让血随着这雨滴干、流尽。 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这世上?便是死了,亦无颜在九泉之下见自己的父兄家人。 此时此刻,风声、雨声、电闪、雷鸣,都仿佛离他很远。听得最真切的只有自己心底沉沉的悲哀,悲哀自己为何会爱上这个本该恨之入骨的人,悲哀自己为何在知道了这一切后,连与他对质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骤风暴雨中,少年艰难的行走着,单薄的身子不停剧烈地颤抖,脆弱得好像下一秒便会碎掉一般。蹒跚着走回云图阁,想到这个地方,以后再也不能是自己的家,心里一冷一痛,血气一路上涌。而他,却只能和着血泪,硬生生咽下这痛苦的滋味。 夜色沉沦,云图阁。 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正紧张而又关切的目视着自己。 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会脆弱,刚才睡的时候,分明想了一百种一千种报复的法子,而在见到他的刹那间,却统统灰飞烟灭。眼中,甚至开始汹涌难以控制的情绪,氤氲的雾气浮起,让自己看不清他在自己醒来时那瞬间的笑容。 “你总是不乖,虽说是六月的天气,淋着雨可是好顽的?”褚云重以手试额,心中顿觉宽慰,便宠溺的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柔声道:“还好,烧已是退了。” 宗赫只觉心口一阵阵地刺痛,为什么,自己竟然还会贪恋他这般温柔? 褚云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少年每一分神情的变化,见他呼吸还算平缓,便拿出从他衣裳里发现那张纸,皱着眉问道:“世显,你从哪里得来这份伪造的御批?你可不会是信了上面的胡言乱语吧?” 眼睛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少年望着皇帝故作镇静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又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轻声问道:“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想相信。云重,上一回,你对我说决计不会再瞒我任何事,这一次,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褚云重望着少年眼角的泪,心似油煎。在刚看到手里这张伪造的御批时,他心中自是无比的愤怒与惊慌。能做这件事的人,没有第二个人选,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得到,那人临摹自己与凌铮的字,几可乱真。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刻意离间自己与宗赫的感情,他图什么? 而此刻,到底是对宗赫坦承,还是继续隐瞒,亦让他头痛不安。坦承一切,后果难以预料,若是想要继续隐瞒,亦是困难重重。理智让他选择后者,而情感上,他却又觉得难以面对。但无论怎样决择,他都势必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而他所珍视的这份感情,亦不可避免的会出现难以修复的裂痕。 情难自禁的伸手,替宗赫拭去眼角的泪,望着他执着期盼的目光,褚云重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即便是想要善意的欺骗,在少年这样的目光下,也会觉得罪恶深重。 “世显,我不能再瞒你。但你要明白,在你面前,我只是褚云重,是你的夫君。而在朝堂之上,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商朝之天子,是国家之帝王。我的一切决定,皆是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 “所以,我的阿爸,还有哥哥们,包括我在内,就可以随便的牺牲?难道我们就不是商朝的子民吗?难道我们就活该成为棋盘上的弃子吗?”见褚云重居然当面承认了这事,宗赫虽早有预料,但心口还是象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一样,疼痛难当。 “世显,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褚云重唯有苦笑,这种事,该如何解释?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的错,不是吗? “我们南蛮人原是单纯,想不到那么复杂。”宗赫气得爬起身来,带着哭音吼道:“你不就是看我傻,好哄骗!有本事,你瞒我一辈子!” 见皇帝无言以对,少年凄然一笑,又断断续续的道:“你只道我阿爹封锁海航是固步自封,是目光短浅的蛮夷落后思想,你可知他这么做是因为我?我才是罪孽根源,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事说来却是话长。原来宗赫娘亲本是番邦女子,因逃难在中原几度辗转,偶尔流落到了曼丹岛。因其长得倾国倾城,这才被宗贵留在岛上并生下了宗赫。是以宗赫长相极肖其母,肤白貌美,反而不像岛上原住民。 但自从有番邦经过的船只带来了那里战乱已平息的消息后,宗赫的娘亲开始思乡心切,终于寻着一次机会带着宗赫偷偷上了一艘回家乡的商船。宗贵虽奋起直追抢回了儿子,却终究还是没能追回宗赫的娘亲。不仅如此,宗赫娘亲还几番书信来索要儿子,宗贵怕儿子被过往商船抢去,这才下令封锁了往来番邦的航线。然而曼丹岛地处扼要,却也因此种下大祸。 褚云重却哪里知道这番原委,如若知道,朝廷当年只需一纸召书钦点宗赫入后阁便可消弥宗贵心中魔障,又何须再重新扶植宗贤上位。而今,见宗赫这般伤心,他只能极力安抚道:“无论前事如何,我爱你宠你是真,我在你身上用心……” 宗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解释,尖锐的驳道:“前朝后阁总有人说,要争宠,要固宠!我却想,宠是什么,争得能怎样,没有又如何?一直以来,便想着只要皇帝待我用心便是了。现在想来,皇帝待我,还真是用心啊,可用足了心思了吧。你明知宗贤派人追杀我,你可有一字半语?当初既然要我死?为何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趁你心?!” 此刻,少年赤红的眼眸似燃起二团熊熊的烈火,绞揉着绝望的悲痛与疯狂的怒焰,凄红的血色,似心底无尽的悔恨,让山河变色,让日月无光。 愧疚和难过像刚才那阵磅礴的大雨,将心淋得一片泥潭。褚云重只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无奈的道:“世显,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自从遇到了你之后,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看不明白?” “心意?谁知你是不是因为愧对于我才待我好?这样的心意不要也罢!我也不稀罕!”宗赫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是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水,不停地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夜大雪,我为何要活下来?我为什么没当场把我的心剜出来……” 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绝望崩溃的样子,亦是绞得褚云重肝肠寸断。张开双臂揽过暴怒的少年,任凭他怎样怒吼、撕咬、挣扎,只是紧紧的拥住他,说什么也不能放手。一想到他或许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心口就痛得快要止不住,恨不能把心剜出来,向他表明心迹。 渐渐的,少年不再挣扎,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亦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即,便听到他用空寂得碜人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道:“褚云重,如果还有来世,不要让我再遇见你。” 褚云重惊觉不妙,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宗赫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已是出现在他的左手,无情而又决绝的刺向少年自己的心窝。 既然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那么最好的方式,不正是用霹雳般残酷的手段,坚决的了断这段孽缘。 13.情难相守 说时迟,那时快,褚云重根本来不及拉住宗赫的手,只是将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掌往前一挡。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刺穿骨肉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而他却硬挺着将手掌更往外压,任凭匕首穿透手背,却终于凭借这血肉盾牌阻得那刀尖停留在少年胸口一寸之处。 被穿刺的手掌不住的颤抖,每一根手指都疼得微微蜷屈,手背的青筋隐约,而红色的鲜血正沿着刀刃不住的流,在这惊心动魄的静默中,发出很轻微的滴嗒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像是烙印在彼此心上的一缕悲伤。 “褚云重……” 眼前刺目的鲜红让宗赫颓然松开手,双眸满是无助的痛苦。刚才意图自尽时那般决然,然而看到褚云重为了救自己满手的鲜血淋漓时,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心酸再也不能抑止,似潮水般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出,扼住了他的咽喉,几乎使他无法呼吸。 褚云重咬着牙,将匕首拔离手掌,鲜血顿时呼啸着在宗赫面前喷溅而出,那触目惊心的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哀愁。 “哪怕再也不能原谅我,哪怕要恨我一辈子,都可以,只是不要再伤害你自己。” 褚云重的笑容带着几分苍白,而他的双眸却好似丛林中陷入困境的野兽,灼灼着无边的痛楚而依然闪亮着绝不放弃的光芒。 “恨你有什么用?你能救我一时,不能救我一世。我早就毁在你手里,这里——”宗赫别开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声音微微颤抖着道:“已是死透了,便是有神丹妙药,也救不回了。” “别这样,别再这样……”丢下匕首,褚云重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不管不顾的重又抱住少年。受伤的左手流血不断,而他的脸颊上亦是热泪滚滚。他是九五至尊,是天之骄子,在人前,他是那般自傲、自负,而此刻,他却像个孩子般尽情宣泄自己因极度恐惧而不由自主流露的脆弱与沮丧。 “难道你我往日情谊在你心里就没一点份量?”搂着少年僵硬的身体,皇帝的声音已是失控哽咽,“世显,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无情……” 褚云重哀兽般的嘶吼,将宗赫的心狠狠揪住,是谁狠心?是谁无情?少年心苦得说不出话来,脸颊上泪水却滑落的更凶。根本不想搭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低声道:“你先把血止住。” “还止什么血!你这般无情无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我死你陪葬,倒还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褚云重见他还能关心自己,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但伤口的痛楚却也愈发鲜明起来,疼得他蹙紧了眉头。 “谁给你陪葬呢!要死也别死在我床上,回你自己龙德殿去死一死。”宗赫见他痛得浑身打颤,还是默默地挣开身子,自从小抽斗里取出金创药,扔在他面前。 褚云重见少年神色冷漠,轻叹一声,只能唤卫临进来帮他上药。卫临见皇帝受了这么重的伤,一时唬得脸色都白了,忙道:“陛下,小的去传太医来!” “不必!”褚云重忙唤住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若是传了太医,必定会让亚父知道,倒给世显徒然增添麻烦,你就帮我抹上药,拿块帕子暂且包扎一下。” 卫临一边拿干净帕子裹住皇帝手掌上的伤口,一边急急地道:“陛下,这可不成!伤口这么深,再好的金创药上去都止不住血,还是要找个太医来把伤口缝合一下才行。不然,必定会落下病根啊!” 褚云重沉吟了一下,他心中自是不愿意去找太医。只因他太了解凌铮了,自己在云图阁受这么重的伤,便是他事后找借口推脱,宗赫作为云图阁的侍郎必定还是逃不脱罪责。想到此处,不由得,便扭头看向少年。 宗赫避开他的目光,给卫临递了个眼色。卫临会意,忙转身匆匆去了。 不一刻,周太医便汗流浃背的赶了过来,见着皇帝手上那道可怕的伤口,亦是唬了一大跳,正想开口询问,抬头看到皇帝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顿时什么话都咽了回去。 褚云重锐利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寒气扫了跪在地上的众人一眼,冷冷的道:“今夜这事不记档,周太医用过药开过方子后,脉案也留下。谁要敢多嘴,先想一想自己的脑袋有没有多长一颗。” 皇帝既然发了话,谁还敢多事,都应着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周太医胆战心惊的为皇帝缝合着伤口。谁都没再说话,只有褚云重时轻时重的吸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像猫爪子一样挠在宗赫心上。 竟然还是会为这个混蛋家伙心疼,这种挫败感深深的羞辱了少年自以为已经断绝一切情缘的决绝,让他更觉深深的悲哀。他俩之间的感情太不公平,无论是爱还是恨,都由他一手操控,自己便是想要逃避,也再寻不到归途。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无可救药的喜欢他,才是自己觉得无法苟活于世的主因。 然而,想要一死了之这样的蠢念头已在那一刻爆发殆尽,如今,想让他再重复同样的蠢事,决计不能够。 究竟该怎么办?宗赫扶着窗,望着墨色的夜空,清亮的似水洗过一般的一轮弦月高高挂着,霜雪一般的月光,仿佛天人怜悯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彻骨的冰凉。 太医收拾东西退出去的声音惊动了他,回过头,迎上那人深邃如海的眼眸。宗赫刚要张口说话,那人却止住了他。 “不要赶我走,我哪儿都不去。”褚云重明白少年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这样的情形,让他怎能放心离去。因此,便是明知少年不愿他留在云图阁,更或看自己一眼都生厌,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留在这里,哪怕整夜不眠的守护着他。 “我不会再自寻短见,你也别逼我再与你同床共枕。” “好好好,我在藤榻上躺着,你好生歇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褚云重得少年一语应允不再伤害自己,已是谢天谢地。虽然他亦想能够陪伴在少年身边再安抚劝导几句,但也知此事急不来,为了不让事态闹得更僵,他也只好慢慢想法子再转圜。 夜色越来越深,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穿过窗扉流过案几,映过之处,都留下一抹清幽的光泽,似弥漫着淡淡惆怅,留连不去。 灵壁石屏风后头的紫竹凉藤上,褚云重辗转难眠,一直睡得不太踏实。每当合上眼,少年那一副仿佛随时可以舍弃一切的决绝,总是让他胆寒心悸。 卧床上,宗赫亦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的躺着,今天这事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正在这时,从半合着的窗子吹拂进来的“沙沙”风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不由自主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床前,又是一阵窸窣声响,从手肘的缝隙处可以看到是那杏色的纱帐被撩了起来。 感觉那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宗赫全身上下却都绷得紧紧的,搁在额头的手亦握紧了拳,只待那家伙有不规矩的举动,便要毫不留情的招呼上去。 然而他的担忧却是多余,褚云重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床榻边沿,用一种无从表达的温柔,静静的,凝望着自己。 时间过了漫长的许久,黑暗中,谁也不曾说话,只任由各自己的呼吸交融在这清辉如水的夜色中。这般的静谧,仿佛能听得到彼此沉重的心跳声音,虽是离得那般近,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孤独。 一幕幕甜蜜幸福的过往,在少年紧闭的眼前飞驰而过,那时的美好,似悄然生长的罂粟,在那人百般温柔的滋润下,在心中生根发芽,然而,却种出了一种令自己难以戒掉的毒。那么爱他,也……那么恨他。 不知未来该如何,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再也不能回头。他爱错了人,岂能一错再错。 虽是这样想着,一丝水渍却悄悄的湿润了少年浓密而又纤长的睫毛。床边那人似乎察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伸过手,轻轻替少年拭去眼角的泪,是那般难以描述的温柔。 那指尖的温暖让少年的泪流得更汹涌,一滴,连着一滴,滑过悲伤苦痛,像是要滴碎那些曾经带给他无限美好的旧梦。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却只是,相负太匆匆。 14.良友慰心 第二天一早,卫临又端来了上朝的王服,褚云重此时虽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宗赫身边,但毕竟早朝误不得。临走之前,皇帝又命人去澹月阁唤了晏南山来,细细嘱咐了他几句,这才恋恋不舍的离了云图阁前往资政宫。 晏南山骤然听闻出了这样事,自也心惊,忙进风弄轩看宗赫时,却遍寻不着人影。 “尚令郎在后头望月台上呢,从昨儿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卫介一边引着晏南山往望月台上去,一边苦着脸求他劝慰宗赫几句。 才淋过雨的望月台在早晨的阳光下倒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犹挂着一串儿水珠的玻璃底座似镶满了珠钻般熠熠生辉。一群翠鸟栖在四周的樱花树上,正清啼悠啭,鸟儿不知人间愁苦,鸣叫得倒很是欢快。 而宗赫却凭栏站着,穿着一件玉色绉绸的袍子,恰到好处的修身剪裁勾勒出少年骨肉亭均的曲线。晨光细细洒落在他的身上,光芒流转,却温暖不了他冰雕一般的脸庞。 晏南山提着卫介递给他的食盒,撩着袍角拾级而上。听到脚步声,宗赫便转头看了一眼,一见是他,抿紧的嘴角也不由得浮出一抹无奈的笑。 “这么一大早的,是他叫你来看着我吧?” “出了昨夜那种事,但凡是关心你的,自然都放心不下。”搁下紫檀格子食盒,晏南山拉着少年坐下,长叹一声道:“你也算是生死关头打过几番交道的人,素来也不是柔弱的性子,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来!身发体肤受之父母,岂可轻弃?” 宗赫别过脸,低低的道:“那不过是我一时冲动……南山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了。哪怕再难,我熬着就是了。” 平日里那么傲气率真一位少年,而此时,却是如此的颓废消沉,就像是失去了鲜活的生机。晏南山深深望着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只觉隐隐作痛。 “还好你没事,若你为了以前那桩事出了什么意外,陛下必定会伤痛一生。” 少年的眼中划过一丝苍凉,却只是刹那而已,随即又刻意的淡去。回望了晏南山一眼,他平静的道:“哪怕陛下伤痛三生三世,比之我父亲兄弟躺在坟墓中的森森白骨又如何?” 宗赫的话让晏南山心酸不已,然而,他亦知道若让少年停留在这样的困局中,只会越陷越深。于是,便不疾不徐的劝道:“这样的说辞,对谁都不公平。逝者为大,世显你也知道,我对你的身世向来便很是同情。但也很难说陛下就是过错方,哪怕你有切肤之痛,但亦不得不承认,站在陛下的立场,他的决策无可指摘。至于你族叔对你父亲兄弟的迫害对你的追杀,更是宗贤的私人行为,又怎么能将罪名无端加诸于陛下之身?” 宗赫急速的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宗贤,不过就是朝廷的一条狗!纵恶犬伤人,难道不是主人的过失?” “也罢,就算陛下有诸般不是,可他毕竟待你一片真诚……” 少年蕴怒的站起身来,不留一丝情面的道:“南山,你今日来若是想撮合我与陛下,趁早免开尊口!” 晏南山忙拉他坐了下来,从从容容的道:“谁说我要撮合你们呢,感情这种事,可是撮合得来的?若是彼此都是真心挚意,不用撮合也都会回心转意。若是虚情假意,哪怕撮合一年半载的,只怕也破镜难圆。” 说罢,又是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道:“比如你和陛下,之前大闹小吵也有好几回,最后还不都是和好如初?便是我这外人瞧着,也看得出来每吵过一次,复合之后感情反而更深了呢。只是这次闹得这么凶,还将陛下的手伤得那么重,实在是不应该。” “这次不一样,我与陛下的情份已到尽头,再也不会……”望月台下的莫愁湖烟波浩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有些湿润了少年的眼睛。 “世显……”南山忍不住唤了一声,带着些许情急而又无能为力的伤感。 宗赫略带着欠意的望了他一眼,叶琛和傅川走后,南山便是他在后阁仅剩的朋友。然而,他对自己的关切,诸多照顾,终究也无以回报。 “南山,你不必再说什么。陛下在我云图阁受了伤,这事终究瞒不住。我自然是那罪魁祸首,是罪孽深重的祸害。我且等着皇太阁的降罪旨意,是囚是禁,要杀要剐,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都领受。”像是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少年那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庞上绽开一朵平静的微笑。 “陛下一心一意想要维护你,你岂可这般自暴自弃?你素来聪明,怎不想一想这次的事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这般被隐密封存之事,又怎么会突然泄露出来?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你发觉?” 晏南山见少年心境如此颓废,自也心急,便当头棒喝道:“世显,你也知道如今陛下专宠你一人,你又位居尚令郎,不日便要搬入紫金光华殿。后阁之中除了谢宣奉,便属你地位最尊,这前朝后阁,不知几多人在盯着你,暗中要算计你。你可千万不可轻易中了别人圈套,使亲者痛仇者快!” 宗赫心中唯有苦笑:“这次是皇帝亲自算计的我,你倒是教我,如何逃了这圈套?” 晏南山虽得刚才皇帝嘱咐了几句,到底不知原委,便从食盒中取出一些宫点命宗赫先吃了,再细细问他此事由来。 一时知道了前因后果,晏南山却也困惑难解。那卷文册中伪造的御批委实是最大的疑点,此人欺负宗赫没有出阁办过差,不知五品以下官员的绩考陛下与皇太阁是不会批阅的,故意伪造了这份东西来诱宗赫上当。 但此人能知道几年前那桩尘封的旧事,倒不像是后阁的侍郎,反而像是一直处在朝廷权力中心的一个人物。若非如此,决计没有可能知晓发生在偏远曼丹岛的这桩隐秘之事,至多,只能是像他一样一知半解的知道那里曾发生战乱而已。 而且,难道是此人预知皇帝要将那卷文册交由宗赫看阅,这才特意将伪造的御批夹入其中?但文华殿中存放文卷的柜子都是上锁的,钥匙只有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卫临才有,谁又能有这种本事,既预知了皇帝要行之事,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番手脚? “难道,是梁王?!”宗赫定定的望向晏南山,眉心紧蹙。若说这梁王来得也太过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边自己才看到那伪造的御批,他便来和皇帝商议政务,又说什么不好,却刚好在自己前往政事堂的时候提及旧事。 最巧合的是,梁王亦符合所有的推测。几年前他身为摄政王,自然对南海之事了如指掌。便是摹仿皇太阁与陛下笔迹、在文华殿做下手脚,于他而言亦非难事。 问题是,梁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离间皇帝与自己感情,于他有什么好处? “你别忘了吴王谋反之事。”晏南山抛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虽说这次吴王之事,梁王撇清了干系,但五年之前,梁王可也是与陛下争过皇位的。” 然而,宗赫却是意兴阑珊,道:“无论此事是不是梁王所为,又或梁王所图为何,当年发生在曼丹岛的事却实实在在是褚云重的授意。我可以尊重他做为皇帝所做的决策,但我与他之间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 话虽这么说,胸膛那处又开始疼得厉害,手上的翠玉豆糕再也难以下咽。将剩下豆糕搁回食盒中,少年黯然一笑道:“或许,我该自请出阁。这样熬着,谁都不好受,还不如就此撂开手。他自做他的皇帝,我……还回海上去,从此再也不必相见。” “你昏聩!男儿郎又怎能只顾情爱恩怨?谢宣奉刚入阁时宠爱只比你有过而无不及,虽然现时也与陛下淡了情份,但又何尝见他耽误过出阁办差?如今宣奉功绩卓着,朝廷士林军队百姓谁敢不敬?再者说,你回海上去做什么?回去卖鱼吗?陛下将你选入后阁,苦心栽培,哪怕情义不存,你就没想过要为国为民做些什么吗?” 晏南山从没对宗赫说过重话,此刻急了,不由得也带出一丝责备的语气。 “我……”宗赫被斥责的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可没害了谢宣奉父母家人……” 晏南山心中自然也怜惜他,便略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世显,何妨将个人恩怨看淡一些?你如今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职责在身的五品尚令郎,又岂能一味感情用事?你忘了龙门巷时的壮志豪情了吗?你忘了自己曾许过的誓言了吗?” 宗赫缓缓站起身,默然不语的望着皇宫之外那广阔河山,心中繁乱的思绪如海浪般起伏连绵。一直被他那样呵护,一直贪恋那份难得的温暖,让他有个错觉好像一直都只是他身边任性的孩子,忘了自己也曾想过要飞上云天,要化身为龙。 身边,晏南山也站起身来,对着少年轻声道:“世显,或许命运对你不公,但你又岂可轻易低头?我认识的那个世显,便是面临再绝望的境地,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不是吗?” 宗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位苦心孤诣一力劝慰自己的好友,突然觉得,有友如此,夫复何求?他是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失去全部的世界。慢慢的,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他眼中又一点一点开始燃烧起来。 然后少年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语气,认真的道:“南山,谢谢你,无论未来如何,今天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会永远记得。” 15.此情难期 天气越热,夜色便来得越迟,眼见已是过了酉时,依旧有一抹绚烂的斜阳慵懒悬在蓝天白云中。并不刺眼的阳光带着一丝淡淡的殷红,将望月台渲染成一朵浮游在莫愁湖上的彤云。而这如诗如画般的意境,却因着此刻坐在望月台上的两人,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思绪。 宗赫才下了学,就着落日余辉在这望月台上安静的看一会儿书,皇帝亦静静的在一旁陪着他,两人没有多话,或甚,根本没说过什么话。 这些日子以来,褚云重天天下了朝便在云图阁陪着宗赫。只是,虽然他不再对自己生气,却也再没有对自己露过笑容。回想起以前恩爱的时候他甚至会对着自己撒娇,而今他想要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自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孤傲。 有时候,甚至想着哪怕是他对自己耍耍脾气也好,却也是一场痴念罢了。虽然,褚云重不愿太过逼迫于他,但每每看到他对自己恭恭敬敬、冷冷淡淡,疏离得几乎像是个陌生人的表情时,心中依旧备受煎熬。 晏南山也几番进言,劝皇帝暂时撂开手,放宗赫出阁办差,一来给彼此一个退步余地,二来也可转嫁一下少年的注意力。 褚云重本不同意,这种时刻,他怎么放心让宗赫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这些日子渐渐沉下心来,却也觉得,如若一味强硬纠缠着守着他,只怕难以打破这个困局。倒不如放他出宫办些差使,既是历练,也可让他散散心。只是,得安排几个妥当人护卫他周全。 想到此处,皇帝便伸手压下少年正在看的书册,待那双乌黑亮泽的眼睛盈盈的望向自己的时候,便对其微微一笑道:“世显,你可还记得吴王谋逆时,你与仲麟陪审的时候,有几位吴党余孽曾供认过吴王与一个名叫长乐门的帮派勾结控制着几处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之事?” 宗赫不明皇帝何意,只静静的道:“确有此事,此案早已交由刑部,谢宣奉亦监督跟进着案子进程。但那几人只是吴王的小喽啰,对长乐门之事也不算知根知底。又吴王一死,那些长乐门的首领机警的很,即刻斩断了所有与吴王的往来线索。所以听说刑部虽追查的虽紧,却还尚未有大的进展。” 褚云重却道:“这几日你未曾留心朝政,刑部下设的督捕司已是在皖州拿获了几名要犯。不过昨天收到仲麟的密信,他查访到一些蛛丝马迹,疑心长乐门除了吴王之外或有可能还与朝廷官员有所勾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便派遣朝官前往,世显可愿意接这差使助仲麟一臂之力?” 说罢,皇帝便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不得不承认,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后,他还是有一丝后悔,既怕他不肯应允,更怕他一口便应承下来。这般复杂的心情像是心里一半搁着海水,一半燃着烈火,左右都不是滋味。 宗赫看了他一眼,将他眼中那般纠结尽收眼底,却也不多问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干净利落的道:“好。要我何时启程?” 轻风掠过望月台,吹散少年额边碎发,褚云重下意识的抬手抚上他的发,宗赫却将头一偏。皇帝的一腔柔情扑了个空,抬在空气中的手僵硬了一下,亦只能无奈的垂了下来。 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反悔,褚云重狠了狠心逼着自己道:“让卫介帮你收拾一下行礼,明日我亲自送你出城。” “临走之前——”宗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对上皇帝的视线,说出了他的请求:“可以让我见一见阿蛮吗?” 褚云重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笑道:“亚父让梁王认了云鸾为义妹,如今她住在梁王府中,乃是金尊玉贵的县君,可不再是当日跟在你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了。你与他身份已然有别,特特的去梁王府看她,也不合礼制。不如待日后宫里筵席之时,再见上一面两面的,倒还使得。” 宗赫见他不允,也不争也不求,只收拾了书本起身便要离开。褚云重只道他又恼了,忙起身拉住他,又情急之下用了受伤的那只左手,才一用力,伤口就疼得他一哆嗦。便是这一瞬间,少年已是甩开他的手走下望月台。 望着他孤绝的身影,皇帝心中一时气苦。可恨这家伙如今对自己全无情意,一言不合便掉头就走,即使这些日子自己对他施以百倍的宠爱,他也再无回头之意。褚云重几次三番亦恨不得拂袖而去,后阁中还有那么多侍郎枕席以待,自己又何必苦苦恋着这个冷血无情之人。 然而,忆起往昔欢爱美好,他跟着自己读书时的认真刻苦,眼盲时对自己不自觉的依赖,叛乱时哪怕正与自己怄着气,也镇定坚决的守护自己……这一幕幕的场景,虽有甜蜜也有争吵,但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皆是那般生动,那般与众不同,点点滴滴都早已印刻在自己心上,又岂是能轻易抹去? 想到动情处,褚云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世显……” 已经走到半阶上的宗赫听他声音不同以往,本待不理他,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意外的发现皇帝受伤的左手,白布扎裹的地方又渗出了一片红。 这混蛋,明知自己左手有伤,还硬要来拉拉扯扯做什么!心里虽这样想着,然而,少年的脚却像是不受自己意志控制般,重又迈了回去。 “你坐着,我帮你重新上些膏药。” 说罢,宗赫从怀中掏出一只三彩红雕漆盒子,打开盖子命褚云重托在手中,又麻利地解开他手上纱布,低头看了看那略有些迸裂的伤口,然后才从小盒子中挖了些褐色的膏药来,小心翼翼的抹上他手掌伤口处。 这些事,少年做起来自然之极,一如自己曾对他做过的那样。褚云重更是吃惊于他竟会将自己要用的药随身带着,此刻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自己心口处不可救药的疼了起来。 他分明还是喜欢自己,只是,这份情被他封死在某一个角落,再也不会承认而已。这是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怎能痴心妄想永远收获甘甜? 一直以来,褚云重从未觉得自己在那桩事上的决策犯了错,哪怕被宗赫知道了,他也未曾对他道过歉。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底深处却开始产生一丝意念,希望时光能够倒回,希望能够重新来过。他不甘心,不服气!明明是真挚相爱的两个人,不该被心魔囚禁,不该被命运束缚。 “明日,我会让阿蛮一起送你。” 听到皇帝突然又松了口,正在帮他包扎伤口的少年不由得抬头瞟了他一眼,却正对上那一脸温柔的笑意。 日暮下,这样的笑容,明亮的让人心痛。他仿佛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绚红如血的夕阳,缓缓坠落。 “世显,在你走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说罢,褚云重便从脖颈间取下一条他总是贴身戴着的项链。那是一块紫红色镶着银边的盾牌形状的吊坠,用银制的细链穿着,吊坠的背后还刻有他爷爷的名字:褚岩。 宗赫一怔,这条项链他最熟悉不过,每当与褚云重裸裎相见时便会瞧见悬在他的胸口。那时自己因为喜欢那项链上面的图案,总缠着他要一条一模一样的来戴,皇帝却总是笑着说不能够。而此刻他却解开链扣,将这条项链亲自挂在了自己项间。 这吊坠的质地非常古怪,非金非玉,又非铜非铁,本是冰凉的质感,而此刻滑过自己的指尖却又带着那人的脉脉体温。 少年心中一动,轻轻摸着那似雕刻图腾般的吊坠,紫色的正面,一枚大一些的四角星套着一枚小一些的,那银色的星角如箭簇般尖锐,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图腾精致简练并不太张扬,却也隐约着几分冰冷的杀气。正是这种独特的魅力,才是自己当初会喜欢的原因。然而—— “这项链不是你最珍爱的东西?为何要给我?” 这项链自然是他最珍爱之物,但眼前少年更是他最珍爱之人,是以褚云重便微笑着对他道:“项链上的这枚徽章本是太祖的遗物,太祖传给了我父皇,父皇又传给了我,以后我自然也要传给我的嫡长子。不过你还未满二十岁,尚不能养育子嗣,所以这传家之物不如暂由你代为保管着。又是你头一回出阁办差,戴着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取个吉祥意儿。” 宗赫如何不知他的心意,那块本是极轻盈的吊坠,顿时在掌心沉甸甸的起来。低着头望着那吊坠,只见上头那紫色的光芒流转显得异常的幽亮深邃,仿佛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漩涡,正要将他的心也吸了进去。 心早已沦陷了,不是吗?又何必再将它一遍遍的抽出体外鞭笞,是怕自己忘了对他的爱有多深吗? 宗赫知道,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决绝,他只是在刻意的疏离,刻意的遗忘。然而,再怎么刻意,忘不了的,终究是难以忘怀,逃不开的,亦根本逃避不得。充满矛盾的这份情,一如充满矛盾的自己。 将那项链贴身戴好,让他的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胸膛,让他的气息将自己萦绕,强忍着心中酸涩,少年抬起头,对着褚云重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 “我很喜欢。” 16.出阁办差 翌日午后,褚云重便亲自送宗赫出皇宫。待到了东南城门口,宗赫惊喜的看到阿蛮在一大群王府侍卫侍从的簇拥下,盈盈站在城楼之下。多日来,少年第一次由心展露笑颜,撇下皇帝策马驰了过去。 “侍郎——”阿蛮也早已等不及,分开众人便迎了上去,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笑得如阳光般明媚灿烂。 宗赫飞身下马,拉着丫头的手细看,如今她身份不同,打扮得自然愈发出众。一件嫩得掐出水来的葱绿团花褂,配着锦丝挖云滚边儿的鹅黄缎裙,纤纤细腰束着蜜合色的轻纱绣带勾勒得小蛮腰甚是妖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梳成俏皮可人的如意髻,上头斜斜一枝翠玉蝴蝶簪子,正似展翅欲飞。 见她精神气儿这么好,宗赫自也放心,便笑着揶揄道:“看来梁王府的风水比云图阁养人,我瞧着你倒比以前丰腴了些,气色也好。” 正当豆蔻华年的小丫头自然听不得丰腴二字,忙撅了嘴道:“侍郎眼神不好,我哪里有胖,明明想你想得都瘦了一圈呢。”说罢,阿蛮又反握住宗赫的手,关切的问道:“侍郎,皇帝欺负你的事我有听说啦,我瞧你有点精神不济,可是为这事心里头难过?” 从后头赶上来的褚云重听到这话,不由得轻咳了两声,脸上神情好不尴尬。 宗赫斜睨了他一眼,拉过阿蛮走远些,往城墙边寻了一个略僻静些的角落,在一颗老槐树下站定了,这才温声问道:“阿蛮,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宫里头的事,哪有什么秘密!你和皇帝这回又闹得那么凶……我在梁王府这些日子,整天介闲得无聊便是听下人们绘声绘色的说那些宫里头积年的典故秘闻,相比之下,你那个都不算事儿!” 话虽这么说,但小丫头心里却依旧还是为他浓浓的难过,又叹气道:“侍郎也太实心眼儿,拿皇帝做错的事,报复在自己身上,何苦来!要我说,这回办完差回宫后,就搬去紫金光华殿,让皇帝好吃好住的供着你。哪怕要断了和他的情份,日子总得过,不要为难自己。” 见小丫头老气横秋的拿出一番过来人的模样规劝自己,宗赫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她圆溜溜的小脸,笑着问她:“不要光说我,那你自己呢?当初跟了我进宫也是另有所图罢,居然一直瞒着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现在又是如何打算?” 阿蛮小脸一红,道:“在太阁府的时候,皇太阁和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久。如今我也看破了,总不能怀着仇怨一辈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活着,又是在宫里活着,谁都不容易。我既有这福气遇上侍郎,老天爷也还算是待我不薄,我也该珍惜着现在的日子……” 这番话触动两人心事,执手相望,眼睛都湿润润起来。 “如今你住在梁王府虽安逸,我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我已是和皇帝说了,让他为你留心,早日帮你挑个好儿郎嫁了。最好是能远离了这京城,离了这是非之地,往外头州府自建府邸,那时我才能彻底放了心。” 阿蛮机灵,听宗赫这话中有话,忙轻声问道:“侍郎,你可是觉得这梁王……” 宗赫便将他与晏南山疑心的事儿一一与丫头说了,又道:“梁王此人确实是个有能耐的,如今虽没有了摄政王的名号,但在朝廷之中依旧是位高权重。比之吴王,他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日后如若他起了异心,又有不轨之事……他身败名裂并没什么,我只怕牵连着你。”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来,斑斑驳驳的有些刺眼,静谧的风声中,树叶旋落的声音,亦有些惊心动魄。吴王的事犹在眼前,又怎叫人不疑虑不畏惧,阿蛮沉默了片刻,方迟疑着问道:“那侍郎的意思……” 宗赫便一字字的嘱咐道:“阿蛮,你如今住在梁王府中,可事事留心着,但也不要轻举妄动,叫人看出端倪来。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你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与南山联系。” 阿蛮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少年很是伤感的道:“侍郎,你出门在外,也要万事小心。也别贪功,若能平平安安把事办了,便早些回来。我和南山哥哥都会惦念着你,便是皇帝……虽然他以前做的事不太地道,可如今他也算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好,你这一去,他必定也会日夜盼望着你早日平安回宫。” 宗赫听得更是心酸,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下,皇帝的目光温柔如水,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见少年回眸相望,孟驰赶忙牵着疾风过来,含笑着道:“侍郎,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起程了。” “你?”皇帝居然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侍卫陪自己办这趟差?宗赫不明其意的望向褚云重,那人却对自己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自己放心的去。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脸庞上,宗赫却细心的看到皇帝那微微颤抖着的唇角。 狠心扭回头再也不看他一眼,少年翻身上马,感觉胸口那条项链,轻轻一荡又密密的贴上着自己的肌肤,刹那间,仿佛被它烙得心口生疼。 “走!”再无任何迟疑,宗赫与孟驰还有另两名皇帝拨给他的侍卫,箭一般飞驰而去。骄阳下,尘烟滚滚,渐渐模糊了少年那俊秀的背影。 直到那片朦胧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不见,褚云重依旧不肯离去,直觉心口似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离开被完全抽离开去,空荡荡的胸膛,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冷寂,渐渐弥漫起一阵无法抵挡的锐痛。 微微凝滞的眼神,有些恍忽地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原来,他不在自己身边,会让自己这样的疼。 太阁府。 凌太阁府中,凌越一直在等着褚云重的到来,等着自己意料之中的这一场雷霆大怒。然而,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皇帝居然会来的这么迟,简直让他等得心烦意乱。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亦一次比一次让他厌烦。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姗姗来迟的褚云重,竟会是这样平静。 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凌越刚将待要修剪的茉莉花搬到阴凉处,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等待已久的声音。 “炎日当空,弟弟倒好雅性,可要哥哥帮忙?” 凌越心头一颤,侧过脸对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一笑,“哥哥好一阵没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还以为哥哥又把我给忘了呢。” 褚云重静静的站在葡萄藤架子下头,似笑非笑的道:“要不是弟弟闯下那么大的祸,这些日子哥哥又何至于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 凌越知道他必有这么一说,因已是预备了许久,是以倒也不着慌,只淡淡笑道:“看来哥哥今日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倒还不知自己闯下什么祸事?可是前阵子拟的左银台任事名单让哥哥不满意?” 而褚云重却不与他闹什么虚玄,直接从怀中掏出那张“御批”,递到凌越面前,干脆利落的问道:“为何要让世显看到这玩意儿?” 凌越搁下手中的剪子,接过那纸略略扫了两眼,便蹙着眉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不明白?” 褚云重眸色一沉,冷然道:“你如今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得了吗?” 凌越有些着恼,却依旧不疾不徐的道:“是,我是能临摹亚父和哥哥的字,这可也不能说伪造这张御批的事便是我所为啊!我要离间哥哥与宗侍郎做什么,哥哥待我这么好,我又岂会做出对不起哥哥的事来,更何况我与宗赫又无怨无仇,何苦闹这些。” 这也正是皇帝猜不透的地方,凌越有做这事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做这事的动机。然而,此事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见褚云重只是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凌越绷紧的脸颊渐渐放松了下来,重又捡起那纸细看了几遍,轻咦一声道:“哥哥,你看这字虽极肖亚父与你平常手书,但每一字的末一笔都浓墨暗挑,这行笔的习惯倒有些像梁王呢。梁王在朝中多年,亦摹仿得一手好字,这伪造的御批会不会是梁王所为?” 褚云重脸色一变,接过那纸细细一瞧,目光更是变得十分尖锐而犀利。梁王?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只是他如何能预先得知皇帝要给宗赫查阅的资料? 凌越拾起剪子,转过身子一边继续给那几盆茉莉花整枝修剪,一边气定神闲的道:“本来这种事,做弟弟的不该妄加揣测,以免误伤了好人。只是吴王谋逆之时,坊间曾有传闻,说梁王曾给吴王通风报讯,差点儿使谢宣奉断送在吴王手中。只是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又碍着亚父……” 说到此处,凌越回过头,递过一个兄弟俩心领神会的眼神,才又缓缓道:“虽然吴王事败,但梁王此人心机深厚,便是伪造御批离间哥哥与宗赫,到底是为了何目的,亦不好说。就我而言,总觉得此人实在是不用可惜,不防可惧啊!” 褚云重沉默良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越儿,这话不要向亚父提及,我不想再为了宗赫的事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那是自然!” 凌越搁下剪子,仔细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成果。被剪去残叶的盆栽愈发显精神,而枝头上的几簇茉莉花更是清灵娇嫩,散发着满院的淡雅芬芳。甚为满意的他,不由自主的露出愉悦的笑容。 转过身,怜惜的望着精神不济的皇帝,凌越柔声道:“哥哥,这阵子世显的事让你乏透了,可要在府里或外出松泛一阵,让弟弟代你去宫里帮衬几日?” “不必。”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砰然关上的门,让满腔热情的凌越碰了一鼻子灰。 需要我的时候便如珍如宝,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是蚌中沙石!待皇帝离开后,感觉又被狠狠羞辱了的凌越转过身,操起剪子咯嚓一下将那在枝头俏立的洁白的茉莉花儿剪了下来。 望着那光秃秃的枝头渐渐渗出透明的汁液,不知不觉间,心中渴望已是滋蔓难图。 17.似是故人 六月末的天气本应是阴雨绵绵的黄梅季,然而宗赫一行人才踏入皖州境内,便一连晌晴了好几日,毒辣辣的日头几乎把地面都烤焦了。放眼望去,官道两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都似被这腾腾热气蒸熟了,泛黄的叶子都歪蔫儿似的搭拉着,没了生气。 孟驰是辽州人,最耐不得热,这会儿已是脱得只剩一件坎肩,又头顶上戴着硕大一顶竹编的草帽,穿着的绸裤也挽到了膝盖,活似农田里的庄稼人打扮,哪里还有半点御前侍卫的威风。 到前头探了路回来,他便吐着舌头道:“宗少,这日头太毒也赶不了路,前头有座小茶楼,不如我们先去那儿歇个脚,顺便儿喝碗茶解解渴。” 从京城出来这些日子,亏得有孟驰在身边说笑解闷儿,宗赫的心情已是松快很多。他倒是从小在太阳底下晒惯了的,但看着身边几个扮作长随的侍卫都已是热得汗流浃背,便笑着应道:“也罢,只不知这里离临泽县还有多远,只要天黑前能赶到便好。” 孟驰忙回道:“我已是打听过了,不多远,就二十里路。等歇过晌午我们就上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必不会耽误事儿。” 见宗赫点头,一行人便策马前行,不一会儿便瞧见孟驰说的那地儿,却是一片青青葱葱的竹林,林边盖了一座三间开面二层楼高的青砖小楼,斗拱月梁茅草覆顶,倒也清雅古朴,一派天然情趣。两位年逾半百的老伯正进进出出在茶楼里伺候着,小楼外头一溜儿的车马,显见得在里头喝茶的客人都是赶路的行人和过往的客商。 见来了新客,一个穿着青衣褂子的老伯极热情的迎了上来,笑得堆满一脸的褶子一边帮宗赫牵马,一边打着手势问他们来点什么喝的? 孟驰便凑上去吩咐道:“切两个大西瓜,泡一壶三花茶,还有那边筐子里的新鲜荸荠洗干净削一盘子上来。” 正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宗赫因没想到这茶楼老板竟是个哑巴,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却意外的发现那人牵着缰绳的手掌五指修长筋骨有力,那细腻健康的小麦色也不太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应有的肤色。 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再细看那老伯耳后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亦是光洁平滑,完全不像他脸上那般皱皮疙瘩,更是几乎可以断定这凉茶铺子的老板是一位年轻人伪装的。 难道是黑店?宗赫心中警惕万分,于是便先命一个小侍卫亲自去照顾马匹饮水吃食,随即又给孟驰递过一个眼色。 那老板听宗赫命人亲自照料马儿,不由回过头对宗赫眨眼一笑,又趁人不注意张口说了一句话儿,虽没有声音,但宗赫看他嘴型却分明说的是:放心,我这儿饲料里可没有曼陀罗。 少年一怔,刚才那眼神那笑容太过熟悉,而且,此人竟然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曼陀罗之事?这事分明只有皇宫里的人才知晓!难道……刹那间,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人来。 茶楼大厅里二三张桌子都坐了人,那青衣老伯便引了宗赫一众人在楼上的雅间坐了。他倒是手脚勤快,不一会儿便又端着切好了的西瓜,并一壶用井水湃过的三花茶笑眯眯的过来。又拿手打着比划让他们先用,荸荠要洗一洗削了皮才得送上来。 此刻宗赫已然确定他是谁,见他犹自在自己面前挤眉弄眼装神弄鬼的,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正要拉住他责问,那人却匆忙摆手,又拿食指坚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隔壁包间指了指,这才笑着离去。 不但宗赫,便是他身边孟驰等几个侍卫如今也瞧出不对来,又听一屏之隔的右边雅座隐隐有说话声传来,这才发现原来这楼上的雅座俱是用翠石竹屏相隔而成。隔壁说话的声气虽刻意压得低,但少年耳力甚佳,便打了个手势让侍卫们继续吃瓜说话,而他却慢慢喝着茶凝神细听。其中,听到竟有人提到谢仲麟的名讳,顿时叫宗赫和孟驰更留意上了心。 “谢仲麟算什么东西,不就是皇帝放出来的一条疯狗!专会冷嗖嗖的在暗中阴着,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方仁兄这形容可算是把谢仲麟的恶形恶状描绘了个透!”又一个说话细声细气跟个娘们似的中年男人接了口,嗤嗤笑道:“听说,他在龙床上侍奉得不好,估计正是这缘由,谢宣奉才憋着一股骚劲儿没处发,专门拿下头的官吏作践。” 先头说话那人便附合道:“十足阴暗小人一个!不过仗着他老子的势进了后阁,狗眼瞧人低,拜高踩低地往上爬!这样的货色,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不是我说,你们瞧着罢,早晚得栽跟头!” 宗赫虽说跟谢仲麟不对付,但毕竟是同为后阁侍郎,听着外头人如此污言秽语的折辱诅咒他,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又有一人悠悠叹道:“也合该我们这一朝当官的倒霉,遇上这么一位后阁侍君!原还指望着季承乾上位能有好日子过——那是多好的一位侍君啊,行事又宽和,待人又温柔——听说是生生让谢仲麟给暗害了啊!” 一位打太宗朝过来的老前辈笑而不语,见他们越说越来劲,这才不疾不徐的道:“你们都消停消停吧,苦不苦,想想上一阁的凌铮!光是一桩军饷空额案,就一棍子打翻十七位五品以上的大员,那才叫血流成河!谢仲麟再猖狂,跟他一比也就还只是提鞋的份儿!比如这次的事儿,他想在我们皖州官场面前摆谱,我就把他当菩萨一样供在衙门里头,让他在账房足足查了五天的账,还不是两手空空……” 一群人哈哈笑着拍马道:“施老英明!颇有姜太公钓鱼之风范!”“施老吃过的盐比姓谢的小赤佬吃过的米还要多!小赤佬还想来揭我们的皮,倒要看他这只青面皮猢狲出把戏!”“某倒想瞧瞧素来骄横的谢宣奉这会子在府衙里头吃瘪的模样儿……” 宗赫轻啜着茶,这才堪堪事情由来给听明白了。敢情这帮人,姓施的姓方的,还有那不知名的两个,都是这皖州官场上的人物。看来谢仲麟疑心他们勾结长乐门,只怕确有其事,不然,这帮人为何对谢仲麟如此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投畀豺虎。 果不其然,又听到刚才骂得最凶的那位姓方的继续道:“这一回张牧守虽然传我们来首县随堂问案,实在也是逼迫无奈。谢狗在施老手里栽了跟头,必定还贼心不死,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既把我们摘了出来,又扳倒他,再拉几个人一起参他一本不可!” “若是能撤了这案子,再就便儿扳倒他倒也不难!”那施老估计是这些人中的狗头军师,又恶毒的提议道:“不如,就弄一个‘借查案之便强奸从地下育婴堂解救出来的民女’!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往谢仲麟头上一扣,保管让他臭不可闻!” 那群人又嘎嘎阴笑道:“妙招啊!施老高明!”“这种事最是说不清,这么一来,不是屎也臭了,陛下若知道了,一定气得仰倒。”“既有这好主意,施老赶紧细细谋划一番,瞧那小赤佬还怎么嚣张!” 这些人正七嘴八舌的出着刁钻恶毒的主意,一屏之隔的宗赫却是听得默然,他在后阁时,只觉天底下就数这皇宫里头是最黑暗最阴森最可怖的地方。谁知到了外头,才知道官场险恶亦有过而无不及。 如今后阁之中唯有谢仲麟独自一人抗着所有差使,时常出阁在外跋山涉水的办差。他又为人行事向来是霹雳手段雷厉风行,这些年来必定积聚了不少怨恨,在官场竖敌无数,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可宗赫却从没听他有半句怨言。 一想到他如此不辞辛劳,不过偶尔回宫与皇帝亲热一番,而自己却还为了他与褚云重大闹了一场,如今细细思量,少年心底也不免有丝惭愧。 但一想到褚云重,少年心里又是一阵苦涩难言,忙低了头轻抿了口茶逐去这些纷乱的杂念。 正在这时,那青衣“老伯”又端着一大盘子削得雪白鲜嫩的荸荠上来,才往藤桌上一搁,却被宗赫就势压住了手腕。 “你跟我来!”说罢,宗赫便向孟驰使了个眼色,要他继续盯着隔壁那些官吏,随即便硬拽着那茶铺老板蹬蹬蹬的下了楼。 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宗赫劈头便向那“老伯”骂道:“叶琛!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何都督的军营里当差?” “我要不提醒你,只怕你还认不出我来!”叶琛也不否认,朝着宗赫得意地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再配上他那张皱皮疙瘩的老脸,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宗赫瞧得一阵恶寒,又担心他和傅川,便追问道:“问你话呢,帮你安排的好好儿的怎么又跑这儿来,装神弄鬼的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说起这个叶琛也颇觉委屈,他才不是自个儿想来呢!要不是碰上谢仲麟,被他瞧见自己与本应“暴病而死”的傅川在一起逛街,自己也不至于被他抓着小辫子,又迫于无奈被他从何都督军营里“暂时借调”出来,到这儿干了这份丢人的差使。 想到苦处,叶琛便哭丧个脸,哼哼的道:“好我的世显哥哥喛,把我弄到这儿来,可都是谢宣奉的主意,我要是不依,他就要逼我男扮女装混入长乐门去!我说这事是人干的嘛,女人进了长乐门,那还不得生孩子,我要是进去了可怎么怀怎么生?只怕要弄的东西没到手,我这条小命就要断送在那地方了啊!” “这混蛋,真没人性!”宗赫忘了自己刚才还同情谢仲麟办差辛苦来着,一时又很是为叶琛不平,便呛声道:“扮女人这种事亏他想得出来,他自己要查的案子,他怎么不自己扮了去!” “罢了吧,就凭他那张冰疙瘩脸,那彪悍的身材,要真扮成女人进了长乐门,还不得把那些前去借腹生子的男人们给吓哭了啊!”说到这个,叶琛还颇觉得谢仲麟蛮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明。想当年自己在龙门巷跳波斯艳舞的美人扮相,那可真是惊艳无双啊。 “那谢宣奉让你在这乔装打扮成茶楼老板,又是做什么?”一想到自己刚才在雅间听到那些官吏的对话,宗赫不由得陷入深思,难道谢仲麟他另有所图? 果然,叶琛回道:“谢宣奉让我在这儿一来是为了等你,二来亦是等那帮子官吏。宣奉有事要拜托你……” 郁郁森森的竹荫下,叶琛压低了声音将谢仲麟请托之事娓娓道来,宗赫略一怔,俊秀的眉峰轻轻一挑,沉吟片刻,便一笑应道:“那便试上一试,我此来,正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又对他瞪了一眼,“完了这事,你也赶紧给我回何都督那儿去。以后和傅川要亲热也别那么张扬,若是被有人心认出来,可不又是无穷事端。” 说起这事,叶琛一下神色凝重,幽幽的道:“世显,有一件事,该让你知道。当日我与小傅儿虽说是彼此有情,事后想来却也有几分蹊跷,那日我与他各喝了半瓶瀛州清酒,那酒却是有些古怪,我几乎可以确定里头放了春药之类的药物,不然,我不可能那么把持不住。你办完差使回宫后,可小心着点伊藤秀贤,这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物……” 宗赫眸色一沉,良久沉默无语。 18.小试锋芒 茶楼包厢内,几位穿着轻便常服的官吏将谢仲麟痛骂一番后,又开始担心起来,那姓方虽骂得最凶实则胆子最小,撩起窗边竹帘往外头急切的瞄了一眼,低声道:“明日便要过堂,如今也不知姓谢的小子手里到底握着什么证据?今天这长乐门的人还会不会来?他们到好,出了事卷了银钱撤了烂摊子便跑,自有手下的小喽啰们替他们送死,左右其他州府依旧香火不断。若他们那儿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把我们往火坑上推么?” 先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便附声道:“方仁兄所虑正是呢,这些江湖中人贯会出尔反尔,可别是把我们给卖了!千里为官大家都是为个财字,到现在说好的款子我才到手一成,黑了该我们的银钱倒也罢了,毕竟他们也坏了事,要是敢倒打一耙,我刘东水却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这边正说得痛快,不料一墙之隔传来一声轻笑,“原来,长乐帮中之人,在诸位官爷心中,就是这等郦寄卖友之辈?” 刘东水等人说话已是极其小心,不料还是被旁人听了去,满座的人顿时被惊吓得呆若木鸡。 “来人,撤去屏风!” 说话间,左右雅座中间这座翠石竹屏便被挪移了开去,两边包间一打通,倾刻便成了一整间通透畅亮的雅座。 刘东水施庆松等人瞪大眼睛瞧时,却见那厢坐了一位年少公子,穿了一件藕荷色轻绸长袍,袖口挽至手肘露出藕段一样的一段胳膊,衣襟也并未束紧,而是略略敝着一点胸膛,发髻上一支艳丽怒放的石榴花簪更是带出几分风流不羁的潇洒气度。 此人打扮得俊俏,长得更是不俗,一张清丽俊帅的脸庞上,漆黑明亮的眼瞳如寒星闪烁,只可惜左眼上戴着黑色的眼罩,却带出一丝破相来。 众人不知此人来历身份,正面面相觑,那少年却又含笑道:“几位老爷不是正抱怨在下来迟,怎么这会儿却又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了呢?” 随着话音一落,他手中那柄金铰藤骨的折扇“刷”地一下被打开,露出上头端丽隽秀的四个大字:长乐未央。 那个说话带着江南口音的黄文中惊道:“侬是长乐门中之人?” 少年将手中折扇摇了几摇,傲然道:“赛金彪是我义父。独狼如今落在督捕司的李司宪手中,义父命我前来善后。” 这赛金彪虽也是长乐门中几位大首领之一,但他分管着琼州闽州二处,从未与皖州官场打过交道。宗赫有着一口纯正的南人口音,又有带着长乐门印记的那柄折扇和那支石榴花簪,此时冒充他的养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是金少,失敬失敬!”施庆松虽笑着招呼,但眼神中还带着犹疑之色。 刘东水最惦记着他应得的银钱,便笑着请宗赫过来叙话,又轻声细气的问道:“金少既来,不知独狼欠下的钱款何时结清?” 宗赫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又故作惊讶地道:“哪有此事,月初独狼的事一出来,义父与几位叔叔想着这头虽出了事,但不能坏了规矩,是已早将分账的款子用一张九州通用的飞票亲自送到了张牧守手中,难道牧守没有知会你们么?” 方瑞青气得一拍桌子差点跳起来:“好一个张庭张牧守!竟敢私吞?他倒打得好主意!不怕生儿子没屁眼?!” 施庆松和黄文中忙拉住他安抚,“必是出了事,张牧守尚且来不及分派。”话说这么说,只是在座儿的几位谁也不会信。心里头都认定了张庭必定是趁乱黑吃黑,不然,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为何还闷声不吭昧着那笔钱? 宗赫没料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不过是试探之语,竟一击而中。当然这多半还要归功于褚云重,皇帝在临行前曾提醒自己,皖州牧守张庭好大喜功,这两年皖州全县出生率这么漂亮出色,未必不是长乐门之功劳。 如今见这些龌龊官儿被自己三言两语挑拨得几要窝里斗,少年心里十分快活而面上却做出两难之色,手中折扇轻轻摇着,又长叹一声道:“诸位官爷,在下知道你们原是瞧不起我们江湖中人,但其实我辈中人无不是义气为先,绝不至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诸位的同僚,某却不敢作保……咳咳,当然,我们长乐门开门做生意,还是指望大家和气生财嘛!在座各位应得的银钱,便是日后张庭未分派下来,我金少加倍回派给各位!日后我们长乐门还要在皖州做生意,自然还要靠在座各位官爷多多关照。” 刘东水等人看这位金少年纪轻轻,一席话却是说得众人心里又慰贴,场面上又漂亮,顿觉此人可亲可近,便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施庆松也搁下了戒心。 方瑞青却咬牙道:“只要银子在张庭手上,就没有让金少再贴补出来的道理。他虽是牧守,我也不怕他,难不成好事全让他占了,却让我们来背黑锅!” 宗赫听其语意,猜度着这些人或者手里还捏着张庭的把柄,这必定也是长乐门之案的关键所在,便思索着对众人道:“如今朝廷那边除了李司宪,还有一个谢仲麟在这临泽县懒着不走,想必张牧守也有他的苦衷,未必也不是不猜忌着你们几位……今日我过来一是和各位爷会一面留待日后合作余地,二是还是要见一见张牧守。不如这样,今晚在下做东,请张牧守和各位官爷同来赴宴,便有些误会,也正好在席上解释清爽。合力共度难关方是眼前正题嘛!” 刘东水忙道:“不妥不妥,谢宣奉还在临泽县虎视眈眈的看着,金少岂能出面做东,不如让施老尽一尽地主之宜,如何?”最后一句却是询问施庆松。 施庆松本不想做这出头鸟,但他是皖州首府的府尹,府衙就在这临泽县,若是此时做这缩头乌龟,也太说不过去,便勉强应了,道:“那就定在酉时初刻,烟波楼吧。” 宗赫收了扇子,一笑起身,拱手道:“虽是施老做东,酒资照旧还是由在下来出。酉时初刻,准时恭候各位台驾。” 宗赫与谢仲麟虽还未曾会面,但靠着叶琛从中搭桥牵线,联手上演了这一场好戏,又设下烟波楼之局,效果之好,简单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此刻,宗赫正在离首府衙门不远的一间客栈自己的厢房内,舒舒服服的躺在廊下的一张竹藤椅上,望着天边一群老鸦衔着暮色飞过,静静的听着孟驰口沫飞溅的向他描述衙门里的情况,渐渐的,笑意忍不住浮上嘴角。 也难怪他听了觉得可笑,街对面的首府衙门闹得沸反盈天已不一两天了。 大热的天,为了查长乐门这案子,硬是拘了许多从长乐门解救出来的妇女在衙门里,一个个都热得袒胸露乳,不少妇人还挺着个大肚子,哭哭涕涕的又是害怕又是没脸。还有那些借肚生子的男人们,因使了银钱孩子却还没到手,便合家合伙的来抢人,撒泼的撒泼,撞天屈的撞天屈,又哭又叫又吵又闹简直把个皖州首府衙门折腾的乌烟瘴气。 “也难为谢宣奉居然还在衙门里头住得安稳。”少年庆幸自己没去趟这混水,不过也实在佩服谢仲麟,为了查案他也真够能忍的。 又问:“烟波楼的事如何了?” 孟驰轻快地笑道:“侍郎不必担心,都已入了局了,不过张庭这老狐狸没亲自去,派了他府上一个师爷前往。我派小侍卫依计前去给长乐门的人送消息,他们果然上当,冲过去面斥责张庭不守信用,居然协助督捕司缉捕金少并将其下在牢中,结果闹得不可开交,三方狗咬狗一嘴毛!” 宗赫忍着笑道:“消息递给谢宣奉了吗?” “谢宣奉得了消息,早和李司宪布下人手候在烟波楼了,如今只怕已是将众人带回衙门分别审问。”其实孟驰也很想去凑这热闹,无奈宗赫不想抢谢仲麟的功劳,是以并不愿去听审。 “为了这桩案子,谢宣奉已是在此地辛苦布局许久,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理应让他领这份全功,这也是他应得的。”少年如是说,一脸的云淡风轻。 孟驰觑着他的神色,嘿嘿笑道:“了结此案后,侍郎可是急着回宫见陛下?” 宗赫不否认他在想褚云重,却也,极矛盾的并不想见到他。抬起的手下意识的抚上胸前那条项链,心情一下子又跌落谷底。 站起身,少年情不自禁的远眺向京城的方向,终究,还是无法忘了这个人啊。而且,愈是分别日久,思念便愈深,那份潜伏于自己血肉之中的情毒,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凶,简直无药可医,无药可救。 像是心灵感应般,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褚云重亦恰巧踏上云图阁中的望月台,遥遥望着皖州的方向,心情如这缓缓降临的夜色,黯淡无边。 “算一下日程,世显怕是已经到了临泽县了吧。”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忙陪笑道:“陛下放宽心,宗尚令与谢宣奉都是一等一的机智聪慧,必定能顺利结案,小的估摸着不出十天必有好信儿传回宫来。孟侍卫也是妥当人,定能护着宗尚令早日安全回宫。” 但愿如此。褚云重这么想着,心中却委实难安。离别的心情像是心在被不断的吞噬,噬咬出的那个空洞在每个难眠的夜里都在不停地扩大,这样的折磨真是从未有过的难熬。 而且,宫里头的事,也没法让他省心。伪造“御批”之事,凌越虽推委指证乃梁王所为,但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不知怎地,他无法再做到如以前那般亲密信任。尤其是在他暗中查访了凌越那夜的行踪,得知他是去了三清观,再一联想隔日便发生的事,心中更是寒意凛然。 夜色渐渐降临,街边华灯初上。不远处的江边,几艘渔船悄无声息的没入夜幕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抹浮光掠影。 宗赫倚着栏看了片刻景致,听客栈的小二端了热汤水上来,便回屋梳洗。孟驰和侍卫们早知趣的避开了,少年便从容的解了衣裳鞋袜,在木盆中四肢舒展的躺了下来。劳乏了一整天,又热得一身汗,如今被这热气腾腾的热水一泡,简直舒坦的不愿起来。 正闭目养神,自己厢房的门却被人“砰”的一下推了开来。 19.冤家同行 宗赫愕然抬头,正迎上依旧冷着一张脸却明显错愕不及的目光。 少年吃惊不少,忙从浴盆中站起身,以闪电之势拉过木架子上的浴巾裹在自己身上,恼羞成怒的道:“谢宣奉!没人教过你进别人屋之前至少应该先敲一敲门么?!” 谢仲麟眼中尴尬一划而过,望着少年湿漉漉而又无比狼狈的模样却又不由得浮出一缕笑意,大喇喇的拉过一张木椅在一旁坐了下来,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连洗澡都不锁门呢?忒没皮没脸的。” “你才不要脸!”这家伙居然还强词夺理,真是不要脸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宗赫冲上前扳倒他所坐的椅子便要将他踹出屋去。 “我找你还有正事!宗赫,你……” 谢仲麟蹙着眉,向左跳开一步拉住少年的胳膊,正欲再说,宗赫已是挣脱了手,反手便是一掌,又飞起一腿踢向他后腰。谢仲麟侧头躲过那一巴掌,百忙中又向前跃出一步,扭身避开他的侧踢,手腕翻转一勾刚好拉住了他踢腿时飞起的浴巾。 这动静早惊动了住在隔壁的孟驰前来查看,在门口一看是这光景,又一想两位小爷自己谁都惹不起,便极为识趣的摸了摸鼻子,当作什么都没看见,顺便把从走廊另一头赶来的二位小侍卫也拽了回去。 宗赫被他拽住了裹在身上的浴巾,顿时大窘,本想揍他一顿,如今却动弹不得。满屋的水气缭绕氤氲,模糊了他气恼而又尴尬的神情。 “回盆里洗你的澡去,你有的我也有,谁还爱看你的不成!”谢仲麟今天才不寻他打架来着,嗤的一笑之后便撒了手,又寻了把椅子远远坐了,这才问道:“刚才怎么不来陪审?” 宗赫此刻哪里还有洗澡的兴致,绕到屏风后匆匆擦了身子换过一套衣裳,又随意的道:“有你和李司宪在,我乐得偷闲。案子结了吗?” 谢仲麟脸上没有一丝欢欣的表情,只淡淡的道:“哪有那么简单,这案子牵扯到的人极多,便是结了案,也不是别的州府就干干净净的。但我也不能指望着就此一网打尽!褚云重时常劝我,官场之中水至清则无鱼,凡有大案,还是用杀一儆百的法子,挑落几个位高权重的警示威慑一下也就罢了,毕竟差使还要靠下头的人去办。” 宗赫听他虽说得平静,语气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激愤,一时也是默然。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吹散了些许暑气,浸润过水的肌肤竟也有了些凉意。 自挪了一张椅子坐了,少年也轻叹道:“说起来,大家都是选试出来,又在宝文宫读了书出来作官,怎么作久了官,就有这些贪贿营私苟乱失节的龌龊行径。” 谢仲麟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道:“国家越是繁荣昌盛,百姓越是生业滋茂,各种弊端也就更多。如今新鲜产业层出不穷,又是瓷器玻璃,又是钟表机械,还有炼铁炼钢各种工坊。这些事物若往前挪一百年,可都是闻所未闻。又经济在一年年飞增,太学生一出了宝文宫往外头州府做官,俱是白花花的银子铜钱在眼前淌过,修行差些的,自然把持不住。” 说罢,谢仲麟又难得地向少年放柔了声调缓缓道:“几年前,我也跟你一样。后来差使办得多了,才渐渐明白。这官场便是一个大染缸,时日长久,你若没有被染,你就会变成异类,变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虽然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经过这几年,慢慢的也磨挫了些性子,我瞧着你的性子倒跟我当年一样烈性……” 见他又提起这话茬,宗赫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谢仲麟哪能不知少年心思,便一笑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再走上我的老路。你道我不知道底下官员是如何骂我的么?便是我父母家人,也经常被诅咒……” “我倒并不怕这些,左右我是孤绝一身,早没了父母家人。”一想到那件往事,少年又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不知为何,竟脱口道:“谢宣奉,以后出宫的差使你就多让我历练一些,你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在后阁与皇帝多温馨几日——” 话才出口,宗赫真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再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 谢仲麟只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人虽在外头,宫里的耳目线报也不少,皇帝与宗赫的那场大闹,他虽知道得迟,却不比别人少。 “谁要你施舍?!该我的,我自会去争!你要是自己想当逃兵,就别想着还要故作姿态往自己脸上贴金!”温存话儿说够了,谢仲麟重又恢复他傲慢无情的本性。 刚才自己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对这种家伙起了仁慈之意?!宗赫乜斜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难得小爷我大发善心,谢宣奉既不领情,少陪!自个儿喝西北风去!老来凄凉别怨天怨地怨人。” 谢仲麟冷笑道:“宗赫,有担心我的功夫,先琢磨琢磨自己吧。别以为褚云重真的等你一辈子,他是人,不是神。” 少年咬着细白的牙,面无表情的道:“那还要多谢宣奉提点,金玉良言,某铭记在心。” 两位年轻人互不相让的对视着,彼此的目光都似刀斧劈就,甫一交接便如刀剑交锋时火星四溅。两人这关系也实在是微妙难言,若说是朋友却是相看两厌,若说是仇敌却也曾互相扶持。 也许这场争斗,一生不休。 次日巳时初刻,正是长乐门之案开堂公审之时。满城的百姓谁不爱瞧个热闹,因此皆早早儿的赶到首府衙门前,将若大一片空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便是相邻的街道亦堵了个水泄不通。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街头巷尾小摊贩的叫卖声搅成一片,喧闹冲天。 随着三声锣响,正衙大堂二堂三门通畅,四乡八里的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子直勾勾的往里瞧,却见衙役们一溜儿排开,正厅之内却是张庭张牧守与督捕司的李司宪坐了首座,俱是官容威严。 而坐在左边陪审的谢仲麟与宗赫今日也按品级穿起后阁制式的朝服,罩着瑞金团龙褂,又头戴盘龙紫金冠,如意金抹额,腰间还佩着绘有各自品阶花色的吉祥袋。谢仲麟是正三品宣奉,佩的是明黄色的杏花福袋,宗赫是从五品尚令郎,因皇帝恩典,佩的是正五品才能戴的金纹紫绮的芙蓉福袋。 他们俩本就相貌堂堂,又眉宇间都有着几分桀骜不驯之色,这一正装打扮起来,更显丰神俊朗,傲气凌云。看得围观的百姓皆交口称赞,到底是皇帝后阁中最顶尖儿的一对侍君侍郎,万里挑一的相貌人品。 正在众人啧啧惊叹的时候,本案的案犯——长乐门众贼子,并一众人证依次被带上堂。张庭今日心不在焉,虽然谢宗二位侍郎并未瞧自己一眼,他心底终究是忐忑不安。按例才录了众犯口供及证人证供,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燥太热的缘故,他已是汗流满脸。 另一位主审的李司宪见张庭审案之时略有些语无伦次,又堂上这么多证人皆是大着肚子的妇女,若是再拖延下去,要闹出中暑来可又是要乱了套。便当断立断,先命各位被拐卖的妇女的家人将其领回各家,腹中之子则由妇女们自己决断,或是自养,或是送至官府育婴堂。而那些在长乐门借腹生子的男人们,则以强抢民女藐视公堂的罪名各责二十杖,又念其情有可原,不再追加刑囚,只号枷三日便遣回家去。 “如此决断,牧守可满意?”李司宪笑盈盈的望向张庭,张庭擦了把汗,强笑道:“甚好,甚好!” 当下,李司宪却又沉下脸来,命:“带施庆松、方瑞青、黄文中、刘东水等人上堂。” 谢仲麟使了个眼色,命衙役们将正厅大门关闭起来,官场“内务事”自然不便再公审。 犹穿着官服的刘东水等人原还强自镇静,待上了堂却一眼瞥见陪审的宗赫一身华贵的侍郎装束,手中依旧拿着那把金铰藤骨的折扇,璀璨如星的一双眸子正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向他们扫了一眼。众人顿时血色褪尽,脸色刷地变白,一个个脚步踉跄地行至堂前,双膝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但这帮人虽说愿意招供,但瞧着依旧稳坐在高座之上的张庭,心里还是指望着牧守能拉他们一把,因此将昨夜的口供串得颠三倒四,却绝口不再提张庭之事。 宗赫知道众人依旧畏惧张庭的官势,若不扒去他那张虎皮,此案必定会陷入困局。因此便突兀的冷喝一声道:“撤了张庭的座!剥去他的官服!” 少年的声调并不太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衙役们尚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宗赫和谢仲麟身边的侍卫们已是上前踢翻了张牧守的座椅。 张庭向前冲了几步才站稳,已是又惊又怒,全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却犹自强项的指着宗赫道:“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你不过小小尚令,也胆敢撤我的座?” “我有何不敢。”宗赫抿了抿唇,冷冷一笑道:“我奉天子圣谕与谢宣奉、李司宪钦办此案,张大人若有什么委屈,押解回京之后,自可向陛下陈述苦情。” 说罢,少年又站起身,盯着张庭,毫不留情的逼问道:“皖州去年出生婴儿四万六千人,家生子三万六千人,合计官府育婴堂去年共育子一万人?但朝廷去年派给皖州的准生证一共才八千份,育婴堂内亦是每生一子都记录在册有案可查,敢问牧守大人,那另外两千名婴孩,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臣……臣……”张庭张口无言,一时更是汗如雨下,只回首狠狠瞪了刘东水等人一眼。 刘东水等人见宗赫公然发作了张庭,焉能不惊心动魄,这才知全没了指望,一个个都瘫软在了堂上。方瑞青最是胆小,甚至惊吓的失了禁,公堂之上顿时一股恶臭扑鼻。 宗赫与谢仲麟皆是一脸鄙夷,却还是耐着性子与李司宪一同问完了话,取了各人证供按了手印方才带着侍卫们踱出衙门。 外头长日当空,明亮的阳光一扫刚才公堂之上的污秽之气。宗赫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呼出胸中浊气,这才向谢仲麟问道:“此事一了,我不想在此地久留,宣奉可是还要在此处收尾善后?” “看来,你倒是急着回京见他。”谢仲麟揶揄一笑,便也随口应道:“正好,我也要回京向褚云重述职,不如同道而行。” 宗赫有些腻味他,却也无话推拒,只轻哼了一声,便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20.灭顶之灾 不料启程这一日,却开始下起雨来。连绵的大雨几日几夜都未曾停歇,似有江河湖海的水从天而倾,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宗赫与谢仲麟皆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更是傲字当头,谁也不肯在对方面前认输,因此虽雨路难行,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寻处驿站歇脚。孟驰和其他侍卫们虽心里叫苦不叠,却也不敢多嘴,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冒雨赶路。 这一日行到江浦境内,总算雨势稍歇了一刻,但天上的云层仍是极厚,一重又一重或铅灰或黑蓝或绛红的颜色,正被无形之力摧动着翻腾卷滚着,似在积聚着下一场大雨。 谢仲麟望了望天色,突兀对宗赫道:“世显,这万贺山上有一座水坝,连日大雨最怕出事,又江浦县司水监的主事前阵子刚丁忧去职,新任主事只怕还未曾到任,我想顺路去查视一番。不能为了这事耽误你行程,不如你先趁这此刻无雨先行上路。” “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宗赫懒得与他废话,打马一扬鞭,道:“走,既是司水监暂无主事,去江浦县衙问问此地县令是否有所预备。” 谢仲麟凝眸深望少年英气逼人的背影,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急驰赶了上去。 两位年轻人先去了司水监,果然新任主事尚未到职,监内小吏说是连日大雨,只怕在路上阻住了。随即俩人又去了江浦县衙,然而却也在县衙门口吃了个闭门羹,被告之县令已是数日前去州府述职,怕是还有好几日才得回来。 谢仲麟又问起县里的县丞、主薄、县尉,这才知后二位亦一同去述职,只有刘县丞职掌县务,却也在今天一早上了万贺山。 “走,我们也去万贺山看看。”谢仲麟与宗赫便将爱马寄在县衙内,讨了二匹走骡带着侍卫们上了万贺山。 万贺山山势极高,极目挑望,那苍茫山色似与天际连成灰蒙蒙的一片,满山的松柏树木在灰暗的天色下,都成了碧幽幽的一片,似墨玉瀑布般随着山峦起伏连绵。一条水流湍急的金明江正从两道山峰间穿流而过,而江浦县的水坝正是建在半山腰,蓄了江内之水以便减轻下游洪灾。 水坝陡坡之下还有一个小小村落,十来户人家被笼在这一片叠翠碧苍中,倒也静谧安详。 住在这儿的都是护坝之人和他们的家人们,但这些人平日空闲是以多半在山下还种着大片的农田果园。前两日几场大雨一下,众人看着水坝无事,便都着忙地下山抢摘遭了水的果子,收割成熟的庄稼。因此,此时此刻山上便只剩了些老幼之辈。 谢仲麟知道了这情况,脸上面色已是不大好看,再与宗赫往水坝上一瞧,不由得唬了一跳。只见坝中所蓄之水已高出红色警戒线一大截,而丈高的堤坝上竟被巨大的水压冲塌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口。若是天晴之日,尚可从容修复,但此刻—— 宗赫抬头望天,日当正午,而天空却已是黑云压顶,将这片混沌天地笼得如同锅底般黑沉。时不时有几道颜色异常鲜亮的闪电撕裂云层,还有一种火球似的闪电飘浮在空中,忽上忽下又突然炸开。他在海边长大,十分清楚出现这种火球似的闪电意味着什么。 “宣奉,不出片刻,即将会有一场大暴雨。”少年忧虑地看着堤坝上的缺口,担心地问道:“你看这坝能保得住吗?” 听得天上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谢仲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咬着牙道:“保!一定得保住!” 此刻,在山下寻护坝工人的刘县丞也带着被他叫回来的几位青壮年气喘吁吁的攀山上来,见了谢仲麟与宗赫两位后阁侍郎突兀的出现在水坝之旁,亦是唬了一大跳,顿时磕磕绊绊的连话都说不清爽。 “这便是你们江浦县办得好差使!”如今形势严峻,谢仲麟知道不是责备追究的时候,只劈头骂了他一句,便指挥着大伙儿抗着沙袋砖石赶紧先去填补那堤坝缺口。 才填实了个底,一阵狂风怒嚎,倾盆的大雨已是一泄如注。苍莽群山中,已变得黑夜如磐,一连串的炸雷就在人的头顶炸响,撼得坝中积水汹涌颤栗。极速增高的水位瞬间将所有人的努力全数冲去,谢仲麟却毫不气馁,沉着冷静地带领着众人继续往缺口填补沙袋。 而细心的宗赫却发现另一侧的护堤亦在巨大的水压下出现了几道狭长的裂缝,正有浑浊的江水不断从缝中渗了出来,拉扯着裂缝越来越深。 “宣奉!”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宗赫抹着眼睛上的雨水,从水中将正在拼命填沙袋的谢仲麟拉了出来,大声道:“雨越下越大,这么填下去也是无底洞,大水一冲下来就全毁了。侧提也有了裂缝,迟早要垮塌,不如凿开侧堤泄洪吧!” 谢仲麟尚在沉吟,那刘县丞头一个跳出来。他本就长得瘦小,又被暴雨淋得全身湿透,伶伶俐俐的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像只被拔了毛的瘦鸡,张惶地望着两位侍郎,哆哆嗦嗦的道:“千万不可凿开侧堤,且不说堤坝下还有十几口人家,山下还有几千亩农田果园,近百户农居啊!若在下官代掌县务期内出了这事,还能有什么前程……” 谢仲麟恨不得朝他一鞭子抽去,当即怒斥道:“你昏聩!此刻你还有心担心你的前程?你的狗屁前程能和下游几万条人命相提并论吗!” 推开这个糊涂县丞,谢仲麟赶到侧堤旁细细查看堤坝的裂缝,果然正如宗赫所言,几条巨大的裂缝已经快要危害到水坝的基脚,情势已是十分危急。 一旦水坝基脚裂开来,若大的蓄水量加上被雨水冲刷得水位暴涨的金明江,下游即刻便是一场泼天的洪水大灾。但如果此刻立即开坝泄洪,坝中蓄水冲到山下,或许会摧毁一些庄稼果林,但水位不高,便是有些人畜伤亡,也极有限,与下游那几万条人命不可同日而语。 道理虽是这般,但为了要救几万人,而去伤害几百人,亦不是件容易的事。谁的命不是命?都是一样的人,也没有贵贱之分,下游的百姓虽无辜可怜,但山下的百姓难道就该引颈待戮?然而,情况紧急不容得谢仲麟犹豫再三,此刻他是官阶最高之人,所有的眼睛都等着他的决断。 “宣奉,”宗赫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便恳切的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是,既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不要去想着你的决定会害死多少人,而是要想你此刻的决定能够救活多少人命!” 少年的话简单、直接、坦率、有效。也许你我并未授命于天,但或者应该顺应天意。谢仲麟向着他点了点头,再无迟疑直接命令道:“开坝泄洪。” 宗赫见他们已经动手,便转身奔往堤坝下方那处小村落。侧堤上的裂缝离着泄洪槽极远,待会儿要是放起水来,这处村落怕不能幸免。孟驰一直在注视着他,忙追上来拉他,又道:“宗尚令,开坝泄洪山下危险,你怎么反倒要往山下去!” 宗赫一边跑一边道:“我不下山!只是水坝下坡处那个村里还有老人孩子,我去把人叫出来送他们上山,还能多救几条人命!” 孟驰心知此事危险,但少年心志甚坚他如何拉得住,只得随他一起去了。到了小村子里头,两人便挨家挨户的唤人,此时刘县丞也跟了来,便帮着将走出门户的老人孩子送往山上去。 雨越下越大,被狂风吹得四处狂飚,眼前仿佛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不远处,谢仲麟似在堤坝上急切的呼喊着什么,但宗赫已无暇他顾,摸索着找到了最末一户人家,敲开门,却意外的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蒋爷!” 开门的老者也是一怔,忙将淋得一身狼狈的宗赫拉进屋。此刻,他也是认了出来,眼前少年正是过年时曾瘸着腿送柴上门的那个卖柴少年郎。 如今再度相逢,宗赫心中自是感慨万千,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舍饭赠钱之恩,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人生际遇如酒,时苦时烈时甘甜,自己一直未曾忘了想要报答蒋爷的恩情,老天爷却恰恰在此时此刻将自己送到了这万贺山上。 然而,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少年拉起老者,急急道:“蒋爷,此刻紧急,你先随我上山,水坝即将泄洪,此地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不成啊!我外孙小宝还在屋里!”平时从容冷静的老人此刻也乱了方寸,断断续续的说道:“女儿女婿下山抢收果子去了,还没下雨的时候我正陪着他玩捉迷藏,怎料突然打起了雷,小孩子害怕,这会子不知躲在哪里,怎么唤他都不肯出来!” 大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伴着电闪雷鸣之声,依稀又传来谢仲麟嘶吼呼喊自己的声音。宗赫心中发急,知道堤坝上必是马上就要开坝放水,忙将老人推出了屋,交到孟驰手中,顶着风雨喊道:“时辰不能再耽误了!蒋爷,你先随孟大哥上山,孩子我来找!只要有我在,我定会保他安全无恙!” 孟驰脱下身上油衣披在老人身上,他心里自然想要让少年先陪着老人上山,由他留下来找孩子,但他亦深知这位宗尚令脾性刚毅难以劝说,更何况此时情势急迫。眼见少年已匆匆忙忙在屋内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四下寻找,孟驰亦只能狠下心,先将老人送上山去。 堤坝上,谢仲麟已是急得脸色铁青,见只孟驰一人搀扶着一位老人上来,便厉声喝问道:“孟驰!宗赫呢?!” 这位侍君发起脾气来委实比皇帝还要可怕,孟驰委屈的揉了把鼻子,无奈道:“宗尚令还在为这位蒋爷找他的外孙!请宣奉再等片刻……” 如何还能再等?再等下去大坝和侧堤都保不住!谢仲麟脸上阴云密布,心却一下沉到谷底。眼前湍急的河水似被堤坝堵得不耐,正肆虐咆哮着要冲杀过来,早已越过警戒线的坝水无声地愈涨愈高,憋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快看,前头堤坝上又被冲塌了一个缺口!”死一般的压抑中,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在风雨中颤抖,仿佛听起来遥远。 紧接着,又是一个炸雷轰然在谢仲麟头顶暴响,震得他一阵心悸,环顾四周,年轻人冷峻而坚毅的目光停留在少年所在的那处房屋,急风骤雨中,仿佛夹杂着一声无声的叹息。 “开坝!” 随着这一声令下,坝中蓄水沿着被掘开的堤坝奔腾而下,果然如少年预计那般,远离了泄洪槽,似出笼的猛虎瞬间吞噬了下坡的村落,被冲垮的屋舍卷起的尘埃漫起冲天的黄雾,而那倾缸倒河似的坝水夹裹着破碎的砖瓦残檩,又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山下涌去。 现场不少村里人都蹲在坝上哭出声来:“我的宅子!我的田!” “我娘、我老婆孩子还在山下!” 而蒋老亦是满面水光,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泪交融成一片。谁能料到,他此趟过来看望自己女儿女婿外孙,竟会遇上这样一场大灾祸。而且,还搭上了那位少年一条性命…… 风刮得天摇地动,密集的雨线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打着世间万物,不单单是他,便是连谢仲麟眼前亦已是模糊一片。 发生这样的意外,叫他回宫如何面对褚云重?便是救活万人又如何?终究是他亲口下令葬送了宗赫的生机。风雨密集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似锥如箭,只留下一片百孔千疮的伤口。 21.爱别离苦 宗赫才找着躲在漆素木盆架下瑟瑟发抖的小宝,巨浪般的大水已是轰鸣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少年急中生智,将小宝抱入墙角一口装着冬天被褥的樟木箱中,匆匆扣上铜插销,大水已经灌进了屋。 原本温柔平静蓄在大坝内的水,一旦挣脱了束缚,便一下显露它狰狞的面目,铺天盖地般涌来。瓢泼的雨声、隆隆的雷声和房屋倒塌的可怕声响在少年耳边纷乱喧嚣,又随着他的身子被湍急的水流淹没而嘎然而止。 好在宗赫在海边长大经历风浪无数,此番亦早有准备,便在数尺高的浪头冲过来的刹那深吸了一口气,而他的手,依旧紧紧拉着樟木箱的铜环。被卷入水底的时候脑中似乎一片空白,无法想太多,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坚定的意念,那就是要救活这个孩子,延续他年幼而又鲜活的生命。 混浊的洪流在夹裹着飞沙走石的狂风中如万马奔腾泄流而下,巨大的水流沿着万贺山一路肆虐逞威,连参天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飞禽走兽更是鼠窜狼奔,然而却依旧逃不脱被洪水无情吞噬的命运。 水流太急,也太浑浊,宗赫睁不开眼睛,只能靠着感觉身边水流的变化躲避一些树木兽尸的撞击,任凭他身子柔韧灵敏,依旧因着水流太急被撞得七荤八素。几次三番手腕打滑差点将那藏着小宝的樟木箱子脱了手,都被他又咬着牙硬生生的又拽了回来。 待流水之势没那么陡峭,少年便拼尽全力托扶着木箱浮出水面,嘶哑着声音问道:“小宝?小宝?” “小哥哥……”樟木箱中传来小孩惊魂未定的细细哭声。 知道小孩无事,宗赫心头不由得骤然一松,忙嘱咐道:“别哭,别说话,在箱子里再忍一会儿,哥哥马上就能救你出来。” “嗯。”小宝听话的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哭了。 而宗赫却因为与他说话,连着呛了好几口混着泥浆的浊水,正急喘着咳了几声,一个不留神,却被右侧突然倒下来的一棵巨紫荆砸到了后腰的旧伤处,一阵刺骨的疼痛下,少年惊觉自己的四肢突然间都开始慢慢的痉挛起来。 忍着疼痛艰难地继续托扶着木箱,宗赫只觉全身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一滴被抽出体外,冰冷的水冻得他似结了一层透骨寒霜,而四肢的痉挛却越来越剧烈,眼前更是开始有残破变形的黑云掠过。 难道自己今天要葬身在此处?宗赫心底滑过一丝难以描述的悲凉。眼看着水势已渐渐平缓下来,已经快要全身脱力的他便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拔去樟木箱的铜插销,奋力将箱子木盖掀了开来。 看到小孩安然无恙的攀着箱沿坐了起来,那怯生生的小脸蛋儿上犹自挂着二串泪珠,少年只来得及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眼前便已一黑,手又是一滑一松,接着一个漩涡卷来,瞬间将他的身子吸入了水底深处。 裹夹着各种杂物的水流自四面八方涌来,无形的压力缓慢而又坚定的压迫着宗赫的胸腔,肺内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出体外,化做水中破灭的气泡。他试图想要做最后一番挣扎,然而全身上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四肢更是已痉挛得动弹不得。 渐渐的,少年的眼神开始涣散,意识也开始混沌,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脑海之中却又清晰地浮现那人的身影。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张惶着,仿佛正向自己拼命游来。 云重…… 褚……云……重…… 少年下意识的向那个虚幻中的人影伸出他的双手,然而,无情的水流却淹没了他的呼吸,淹没了这个他印刻在心底的名字,淹没了他伤痕累累的心和沉重的躯体。 不要这样,不要以这种方式结束!褚云重,我还没有恨够你……我还没有…… 终于,蹂躏了整片山野的洪水夹裹着无数战利品渐渐远去,茫茫雨雾中,传来小孩带着哭音的呼唤:“小哥哥……你回来……回来啊……” 这个柔弱而又稚气的声音,在山脊间悲鸣回荡着,久久不能停息。 那日开坝泄洪之后,谢仲麟一来要留下来协助江浦县收拾灾后残局,二来也还不死心。当天夜里在山下找着了蒋老的外孙小宝,他心里头更是平添几分指望,想着宗赫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自然极好,既能护得小宝平安,或许他自己亦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大水过后,万贺山已是残败不堪,山下的农田亦成了一片河泽,举目望去,皆是残垣断壁、倒伏的庄稼和果园中的断藤残枝。幸存的百姓蹲在垄上嚎啕大哭,或为自己数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或为自己的家人葬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这种情形下,即便谢仲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亦无法心安理得的将受灾的百姓弃之不顾自管自的去寻宗赫。因此,他只得一边帮衬着刘县丞照应灾民,并一体善后事宜,一边命孟驰顺着坝水流过的途径一路仔细寻访。 “臣惭愧,虽细细搜寻了三四日,依旧没有宗尚令的踪迹。还请陛下旨意,是否命江浦县加派人手,再扩大范围继续寻访。”因为是回到了京城在政事堂述职,是以谢仲麟依足规矩跪在帝前回话。风尘仆仆的他,依旧色如刀霜,虽心中哀戚,却未曾显露分毫。 望着皇帝瞬间呆滞的目光,谢仲麟又磕了头道:“此事是臣行事莽撞,江浦县死伤二十七人,连宗尚令在内失踪三人,还有房屋田产损失约合三万二千贯。这都是臣的罪责,还请陛下处分。” 此番谢仲麟孤身回京,未见宗赫身影,褚云重已是隐约觉得不妙。此刻听谢仲麟一五一十的陈述了当时经过,他只觉劈空一个焦雷打在自己头顶,随即眼前一阵眩昏,只将手紧紧握住椅扶上的龙首,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虽然他此刻心底已是绞痛难安,但眼前还有政务要议,还有这些内外臣工在看着自己。皇帝亦只能强忍着悲痛,手一虚扶命谢仲麟起身说话,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泄漏情绪。 “虽然江浦县受了灾,但如若下游受洪灾,经济损失何止百万。更不消说你还保住了下游数万条人命!你做的很对,朕非但没有处分,日后还要嘉奖表彰。” “陛下……”谢仲麟抬头凝望着龙座之上的皇帝,看到他那黯淡无彩的瞳眸,看到他强忍的心痛,刹那间,心底柔软的如同融化的冰山。想要上前抱住他,想要温柔的安慰他,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愚蠢,为什么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爱别人这么深? 正在褚云重心神纷乱的时候,坐在下首的河道总督王之勋,却不识时务的奏道:“陛下圣鉴,此事尚不可仅听谢宣奉一面之词,吏部尚书江屹东昨日收到江浦赵县令弹劾谢仲麟的奏章,还请陛下御览。” 说罢,他便从双手呈上一本红皮金边的奏本,由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卫临转递给了褚云重。 拿到奏本,还未看里头内容,皇帝便先冷笑一声道:“好鲜亮的奏本,赵良可真是阔气,辖下的县刚出了如此大事,他倒还只管拿过年贺章才用的红本子上书。看来,你面子不小。”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谢仲麟听。 谢仲麟却不动声色的道:“回禀陛下,赵县令弹劾为臣用这大红奏本,倒并非是因为瞧得起在下,只怕是因为赵县令当时不在江浦衙门,而在府衙庆贺孙明府的五十大寿。他骤然听闻江浦出了事,怕是尚来不及回江浦,又急着要弹劾为臣,但府衙所用奏本制式与县衙不同,倒是这贺章之奏本,正好一式通用呢。” 褚云重与谢仲麟相处五年有余,岂听不出他话外之音。打开奏章一看,果然通篇含糊其词的避开了自己不在现场的事实,都是指责谢仲麟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干扰县治,又决策失误这才致使江浦县无辜受灾死伤人命之语。 褚云重看奏章向来是先极快的阅览一遍,再细细的一遍边看边想。二遍下来,他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便抚了抚涨痛的额头,将那弹章扔给谢仲麟,沉声道:“看来,这还是因为你平日办差有到处插手的毛病所致!这不,被别人捉了空子,你人还没回京,这告状的奏本却先到了。” 河道总督王之勋见皇帝言语之意有偏袒谢仲麟之意,忙争辩道:“陛下,赵良办事一向勤勉,设在江浦的司水监,他也一向帮衬。万贺山水坝此番究竟为何出事,还是得让河道衙门前去查看根本,终究不能因为谢宣奉片面之词便妄信妄听。更何况此事还伤及陛下后阁的宗尚令,个中情由,呵呵,老臣倒还听到不少闲话。” 见王之勋言谈之中竟要拨弄后阁是非,更含沙射影的指责谢仲麟在万贺山举措失当是故意谋害宗赫,褚云重心中更是燃起无名之火。便偏过脸来,对着这位河道总督疾声厉色的道:“你忙什么,这就要说到你了!江浦司水监前任主事既然丁忧,为何不等接任之人到衙便先行离任?六月本是梅雨季,继任之人又为何在这种关键时日将到任之期生生延误了半个月?你这总督平日里是当得什么差?把心思都用在了什么上头?出了事,头一桩想的不是如何补救自省,而是急着到朕面前来打口水官司!谢仲麟不惧责任不怕劳烦替你救火,你倒还倒打一耙!有这听闲话的功夫,九州各地的河道水坝桥梁,如何不精心巡检?若水坝维护得当,又如何会出这等事故?!” 皇帝这一阵霹雳雷霆的发作,让政事堂所有的臣子都唿啦一下跪了下来。王之勋更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原以为宗赫在后阁受宠,正好借由宗谢两人争宠不合之机先拖谢仲麟下水将事搅混,趁着转移了皇帝视线,也好掩盖自己失职之罪,谁料褚云重一点不买账,反倒把自己训斥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么多大臣面前下不来台,王之勋也委实难堪不过,便连连磕头道:“陛下息怒!江浦县善后之事,并重修万贺山水坝,都由臣亲力督办。其他州府的司水监臣也即刻派专员前往巡查,若再有像江浦万贺山水坝那样领薪不出工的行径,一体严办!” “早该如此!河道水利出了事,你先降一级戴罪办差,自罚一年俸银贴补给江浦救灾。”褚云重咬着牙,心中悲气交集,若不是河道总督平日督查不力,何致于江浦之灾连累了宗赫?!然而差使还是要下头的人去办,只能看他补救后效再行处置。 挥手让众臣工退了下去,直到这政事堂只留下与自己亲密无碍的谢仲麟,褚云重方觉得强撑得几尽脱力。想起宗赫尚未知生死,他心头一酸一苦,几乎坠下泪来。 若大的政事堂突然空旷岑寂阒无人声,褚云重茫然四顾,从御座上站起身,仿佛要透出心中的压抑,腿却有些酸软,身子也跟着微微一晃。 谢仲麟看到他眼中那流伤哀溢,却再难忍住,迎上前来伸出双臂将皇帝紧紧抱在怀中。 “褚云重……是我对不住你,宗赫出了事,是我的过失。” “仲麟……”悲伤再也无法抑止,不能在人前流的眼泪,却可以在他面前尽情流淌。褚云重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着,只下意识的拥紧眼前这俱与自己一般高大的身躯,低声哽咽道:“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失去他……” “我知道。”身子被他箍得死紧,那份浓浓的伤痛悲戚仿佛要让自己窒息。谢仲麟收紧双臂,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眼中也有些酸酸涩涩的。心里那块堵了许久的东西仿佛渐渐松动,舍不得这份情,但,更舍不得他如此痛苦。 “我明天就回去,褚云重,我会为你把他给找回来……” 还未说完,耳边却传来褚云重沉痛而坚定的声音:“不,我要亲自去将他找回来。” 22.一意孤行 夜色如水,藏蓝的天空云淡星疏,一弯弦月浮在天际,只存了些隐隐约约的轮廓。 赤松轩后的花园子中,几株满堂红花开正盛,碧绿的叶子似翠屏华盖,花开艳若霞云,清水一般淡薄的月光,为这抹丽色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倒在这初夏在季节带出一点清冷的气息。 细白圆润的鹅卵石小径打扫得极其洁净,一丝青苔也无,蜿蜒通向那座六角攒尖的古朴石亭。石桌旁皇太阁与皇帝一左一右分坐着,漆木条盘上,刚泡开的茶叶发出细碎的丝丝声,一阵淡淡白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凌铮那深沉如海的容颜。 坐在他对面的褚云重亦沉默着,刚才与凌铮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但他也知道凌铮向来对自己专宠宗赫之事不置可否,如今自己想要微服出巡寻找宗赫,肯定会令他心生不快。 果然,沉默了许久,凌铮终于静静的问道:“皇帝这次出巡江浦,预备在外头待几日?” 褚云重从容的道:“江浦的灾情并不严重,我此次出巡,只为了确认一下当时出事的责因,并视察水坝修复情况。事毕之后若能及时寻回宗赫,我自然即刻回京。” “难为皇帝勤勉,如此关心民政。”凌铮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心里对皇帝真实的心意知晓得透透的。 想到前阵子皇帝和宗赫两人为了那事闹将起来,皇帝手掌上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也不免心中暗叹。其实,他一早就不看好皇帝对宗赫付出的这份情,原因也正是为此。再怎么刻意隐瞒的秘密,总也有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天,只可惜虽然自己几番旁敲侧击明示暗示,皇帝总也不听他言,终于落得个这般下场。 如今宗赫为了救人反葬送了自己性命,凌铮心中亦有几分疼惜,更怜皇帝痴心一片,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想到此处,凌铮心中亦不由得柔软了几分,便低叹道:“重儿,你的心,亚父自也明白。世显若能寻回来倒也罢了,但,若是一日不寻着他的尸首,难道你就在外头寻他一世?” “尸首”两字着实刺伤了褚云重的心,鲜血淋漓的那处仿佛伤口又撕裂了些,痛得他蹙紧了双眉。沉吟了半晌,皇帝方低声道:“亚父,世显没有死,他水性那么好,决计不会淹死。我能感受得到,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也许是受了伤,所以暂时回不了京……” 凌铮压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手往石桌上重重一拍,腾身而起道:“宗赫不是平头百姓,他是后阁五品尚令郎!哪怕是受了伤,与侍卫们失了联系,他为何不寻驿站?不寻官衙?不寻县府的医馆?他若真活着,想要回宫,早就能回来。他若诚心不想回宫,你便是寻着他又如何?” 这些话更是刺痛了褚云重的心,偏生还连一句话都驳不得,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早先在政事堂的悲痛欲绝,让他下意识的屏蔽了宗赫死亡的可能性,哪怕他是故意不愿回宫,只要能给自己心里留一分希望,哪怕这希望是多么渺茫。 “亚父,便以三个月为期,无论能否寻回世显,我都不会误了九月底的亲政大典。”褚云重也自石凳上长身而起,向凌铮诚恳的道:“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还要劳烦亚父暂理朝政,有些未尽事宜我都写了节略。”说罢,皇帝便从怀中取出一张挥挥撒撒写满了字的洒金色蜡笺,轻轻搁在石桌上。 凌铮见皇帝一意孤行,半句劝言也不听,心中深恨这个儿子太不争气,不过是为了一段情,便身陷其中,哪里还有半点帝王之相。不由冷笑道:“哦?皇帝怎么这回不用越儿以身相代了?你们俩不是已经将这套把戏玩得精纯熟练?” 被凌铮这样讥讽,褚云重也不着恼,只不疾不徐的道:“傅川之事让越儿心痛难过,我也不忍让他再进宫触景伤情。再者说,以前是儿子们年幼无知的胡闹,我就要亲政,以后自然不会再做这样荒唐行事。” 月光静静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石亭外的一株满堂红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籁籁声响,随即又被草丛中织娘的唧唧鸣声掩盖了去。 凌铮似有意无意的朝花树那儿瞟了一眼,眼中神情有一瞬变得复杂迷离,轻吁一口气,他对着褚云重一字字的道:“你是天子,一切当以国事为重,切不可本末倒置。孤知道你自小也是胸中有抱负之人,为国为天下,你列下那许多计划,千万不可为情一时所困而迷失了本性。而且,国岂可一日无君?这一句,你回去细细思量。若你明日仍是执意要去,孤也不拦你。总之……你可好自为之罢!” 凌铮的再三苦劝终究未能动摇褚云重坚定出巡的心志,翌日太阳才刚刚升起的时候,一驾马车便无声无息的驶出了凌太阁,迎着熹微曙光,往皖州方向急驰而去。 出了城门,驾车的项阳便回首低声问道:“少主,还走官道吗?” 褚云重微拢着眉,沉声道:“过了安埭县,便取道金明江,走水路。” “遵。”项阳应了一声,心中却隐隐不安,虽说以往微服出巡也会临时改变行程路线,但总觉得这一次,格外令人担忧。 十天前,江浦县。 万贺山的大水虽说只伤及山下那一片农田果园和几十间民居,但江浦县十几年没出过这样大事,县上的百姓大多良善热心,好些人都是自发自觉的往山上修水坝,或是在山下帮着遭了灾的人收拾屋宅田园。 相比那里人声鼎沸,山上山下忙得不亦乐乎的场景,县东头的村落里,便显得格外安静。 一湾溪水的尽头,是一大丛开得正娇艳的凤仙花,粉白的、大红的、洒金的、烟紫的,枝枝花大而色艳,围住了一溜爬满碧萝薜藤的矮墙,更显得花枝招展。矮墙内的二间砖房倒是并不起眼,屋顶上铺着去年新收的茅草,前两日被雨水一打,倒愈发显得颜色饱满,亮澄澄的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带着一丝草木清香。 一位丰腴的少妇从西屋里推门出来,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枣花清绣水衫,麻利的挽着袖,露出浑圆白皙的一对胳膊,乌黑的秀发只用一支乌银簪盘在头上,通身的打扮甚是干净利落。 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她便脆声道:“当家的,东屋里好像有动静,你去瞧瞧,是不是小恩公醒过来了?” “哎!”蹲在炕前烧火的年轻汉子忙应了一声,搁下手里柴火,从一旁的水缸里头舀了一瓢水洗了把手,就着身上的褐色布衣干搓了一下,这才端起灶台上热好的汤药小心翼翼的往东屋走去。 宗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垫着干净草席的木板床上,泛潮的灰墙上贴着一张有些发黄的人参娃娃年画儿。眼前一恍忽,那梳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的小娃儿仿佛从画中走来,眨巴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攀着床沿正对着自己笑:“小哥哥你醒啦?” “小宝?!” 宗赫一咕噜翻身爬起来,这才惊觉全身酸痛的厉害,想是被大水冲下山时撞出来的伤。正要解开衣裳查看伤势,一位憨直的年轻后生端着一只青花瓷碗推门进来,见他已经醒来,忙在脸堆满了笑,迎上几步道:“恩公,你可醒来了!” 宗赫猜度着这年轻人必定是小宝的阿爹,瞧他年纪还比自己大上几岁,自己被唤作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便忙摆手道:“大哥,可别这么称呼我,我年纪轻实在当不起。” 这时,那年轻的少妇亦搀扶着蒋爷从西屋过来,见宗赫精神尚好,不由得念了声佛。蒋爷亦笑着道:“尚令郎救了小宝一命,他们年轻人便是唤上几声,又有什么使不得的,便是我,对你也只有感恩不尽。” “蒋爷,你老还这么说,越发折了我的寿。昔日之恩,世显铭记在心,便是寸草衔结,自当感恩图报。” 蒋爷含笑在床沿坐下,抱过小宝递给他娘,又接过女婿手里的药碗,打发他们俩出去准备吃食,又问宗赫:“世显,这会儿觉得怎么样?昏睡了整整三天,肚里必定饿了吧,先喝了药,灶上我女婿正熬着小米粥。” 宗赫接过老者手里的药喝了,搁下青花磁碗,方莞尔一笑道:“真没成想这么巧的我又被蒋爷救了一回,这恩德愈发难回报了。” 蒋爷亦抚须一笑,便将当日情形细说与他。原来当日他们一家人在山下那口樟木箱中寻回小宝,心中自是欢喜不尽,对救下小宝性命的宗赫更是无比的感恩怀德。于是一家人更是卖力的四下搜寻,终是与宗赫的机缘未尽,竟在第三天的时候在一株老槐树下把他给从杂木土堆里给扒拉出来。 “抬回来的时候,你还吊着一口气,不过已是气若游丝,连汤水都灌不进口,瞧起来随时都会闭过气去。他们都只当是救不活了,我却想着你被埋了三日未死已是奇迹,想来你心底必是有着坚强的求生之念,便让他们轮番在你耳边唤一个人的名字,试看看能不能把你再唤回来。” “哎?唤了谁的名字?”宗赫亦有些好奇。 蒋爷呵呵一笑道:“我也不知你父母家人姓名,一想你是皇帝后阁的侍郎,便大着胆子唤了皇帝的名讳。倒还真的管用,当天夜里你便能喝下汤药,呼吸也渐渐平稳绵长。” 褚云重……宗赫想起自己昏厥过去之前,留在自己眼前那最后的影像,心中波澜不定。难道是因为心底记挂着他,自己才熬过那三天三夜吗?刹那间,心底似有一丝未名的情绪缓缓滑过,每一寸血肉都为之悸动。对他的这份情,早就融在血里刻在骨里,自己刻意的想要用恨将其生生剥离开去,谈何容易。 “蒋爷,谢宣奉还在江浦吗?带我去见他。”暗自调理呼吸,感觉自己身子无大碍,少年便想着要与谢仲麟汇合,免得他和孟驰他们担心自己。 宗赫不愿承认他其实是在想念褚云重,爱时有多深,恨时就有多痛。而相思的剧毒,却一分一寸腐蚀着自己的心,其实,他的心很浅,盛不了那么深的恨。 见老者轻轻摇了摇头,宗赫便道:“那我去县衙把我的马要回来,若谢仲麟才走,只怕我今日便上路也还赶得上。” 不料,老者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忧虑的情绪,起身将敞亮的窗户轻轻合上,又放下竹帘子,这才回转身道:“世显,县衙万万去不得!有些事你不知内情,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几日,衙门里有密令指使司水监的护坝工们暗地里搜寻你,我这亲家也是水坝上的人,是以也得了这令。只是,上头又吩咐说若是寻到了你,不能让谢宣奉知道,这却有些古怪……我那亲家因为你救了他孙子,断然不肯叫你吃亏,这才将你先藏在家里。” 宗赫一双剑眉轻轻敛起,心中沉吟片刻,方问道:“蒋爷,是赵县令回江浦了吗?” “非也,密令是县令百里加急从府里传过来,人只怕还在赶回来的路上。”老者人虽不在官场,却也隐约可以猜到这其中必定是因为这次水坝之事故,或许是在谢宣奉与赵县令之间有些对立争斗。江浦这位赵县令平素做事便不留情,此事一出,对宗赫是否暗有歹意也未可知。 “总之,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论赵县令意欲如何,这江浦终非尚令郎久留之地。” 说罢,蒋老便与宗赫商议,他亲家万贺山上的房子没了,他正要带着女儿女婿外孙回京城外县雪下镇的老家暂住一阵子。不如先委屈少年乔装打扮成长随跟了他一家子去,人不知鬼不觉的离了这江浦县。过了万贺山再走金明江水路,到了雪下镇便离着皇宫也已是不远。到时候再买一匹好马,一两日便可回京。 商议已定,一家人便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又雇了一辆骡车,赶在日落之前悄悄驶离了江浦县。 23.惊涛拍岸 林海莽莽的群山层峦叠嶂,而河面宽阔的金明江好似一条碧带,系在这万贺山中,飘出山峦的那一段更是天水相连,一望无际。 宗赫站在船尾,看那崇山峻岭在碧水横波中渐渐远去,掩映在林海中的水坝,早不见了踪影。想起那坝护得万人多年平安,却也在瞬间吞噬了几十条人命,不由轻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从船舱中踱出来的蒋爷听得此言,便叹息着应了一句:“情能自扰,却难自禁。” 少年讶异的回首,原本天空般清澈无双的眼眸,在听到这样一句话后,似含了一丝水一样的情绪。 “小儿郎在为情所困,老爷子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望着少年刹那间有一丝窘迫的神情,蒋老不由得抚须长笑。 “蒋爷,我……”宗赫张口欲分辩,却又实在难以启齿。 蒋爷摆手止住了他,一边点上旱烟袋,一边缓缓的道:“世显,按理,你与皇帝的事儿,老头子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也算是长你几十岁的过来人一点经验之谈。” 说罢,老者便拉着少年在船尾坐了下来,语重心长的道:“情之一字,贵在一心,处在帝王家,就更是难相知、难相守。新一阁的侍郎中,你品阶升得最快最高,亦是头一位出阁办差。皇帝对你用心如何,便是不相干的外人也瞧得出来。你对皇帝有情无情,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去。” 宗赫垂首不言,只默默地听着,江风吹乱他鬓边长发,也拂乱了他的心。 蒋爷见他神情中有一分凄楚,虽不知他与皇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也不免为他有一丝难过,便更是劝慰道:“世显,既是俩俩相爱有情,在皇家已是分外难得,你切不可自疑自弃,有些东西,逝不可追,人活一世,得向前看,别用已经失去的东西,逼着自己失去更多。更何况人生短苦,该好好珍惜青春年华啊……” 老者这番话,让少年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滋味难言。有些东西,逝不可追,亦有些东西,做不到自欺欺人。如同鲠在喉口的刺,躲不开,逃不掉,便是刺得再深,亦不能带着它痛苦一辈子。总要拔了去,才得解脱。 正怅然间,迎面过来的一艘船缓缓摇近了些,正在船头撑篙的船夫嘴里也叼着一杆烟袋,将口中的烟袋取了下来,隔着船递过来,道:“老爷子,搭个火儿!” 蒋爷便将手中烟袋磕掉着烟灰,凑过去给他点上。也随口笑道:“前头浪大,船家还是小心着些撑船吧。” 那中年船夫对着蒋爷裂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点着头手上一使力,将船撑远了开去。 “蒋爷,那位船夫有些古怪……”少年望着乘风而去的那船,眉心微微蹙起。刚才那人伸过来的手,他看得真切,虎口掌心虽也厚茧重重,但那决计不是一个常年吃江河渡船这口饭的船夫的手。他自海边长大,积年撑篙把舵的人,哪个手上没有龟裂皲皱?那人掌心茧子那么厚实,乍一看,倒有几分似经年练刀剑棍棒使出来的…… 在这一方面,蒋爷自然没有宗赫经验丰富,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吃惊不小,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船,疑道:“难道是条黑船?” 船头的船夫听到这语,匆忙摆手道:“老爷子快别说这话,哪条江哪条河上都少不了干那水底下营生的。刚才那人也眼生得紧,只怕还不是混这片的,咱见了还得躲着,别被人家包馄饨起刀削面一锅下啰!” 说罢,那船夫手底加紧使力,将自己的船更远远儿的划开了去。宗赫性子良直,他若只是孤身一人,定要使船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此刻船上还有蒋老一家老小,船又在江心,若真出了事只怕要连累了他们。因此,少年虽心中着实为坐了那船的人不安,却也不便自作主张。 江面上风浪渐渐大了起来,卷起一阵浪头,随着低而浑沉的河啸排风而去。宗赫一直凝神望着江心的那条船,却见风浪中,那船摇晃的分外厉害,再看时,却见船头隐隐绰绰似有几对打斗的身影,却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晰。 见不平之事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少年再也无法忍耐,便嘱咐蒋爷命船靠岸暂停片刻,而自己却束紧衣袍,将随身的匕首插在腰际,顺着风浪鱼跃入江。 一是水面上风浪大,二是怕被那黑船上的歹人发觉,是以宗赫入水前吸足了气,下水后便潜入水底向江心游去。他入水前目测两船约有百丈之遥,不过他水性极佳,这百丈之途,他游来顷刻便至。 突兀的前方水面上卟嗵一下掉下一个人来,随即又跳下来一个,两人在水下剧烈挣扎搏击扭打。紊乱的水流引起宗赫注意,然而江水浑浊,便是在水中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太清。水流激起水底泥沙,那两人的身影更是模糊,只看得出有一人功夫虽好,水性却很糟糕,被另一人瞧了出来,直抱着他往水下拖去。 宗赫心中暗叫不妙,忙奋力游去。此刻那行凶之人亦瞧见了他,顿时目露凶光,手持钢刀恶狠狠的向宗赫扑来。 少年无论是水性还是水中的功夫,皆胜过那厮,见他如此不自量力还敢前来侵犯自己,不由得心中冷笑一声,双手反扣那人在水中松松垮垮的手腕,轻松躲过迎面劈来的钢刀,随即又双足踏水一蹬,灵巧的双腿绞上那人脖颈。 那贼匪被宗赫强劲有力的足踝绞住脖子,呼吸也随之一窒,一阵气泡从口中吐出,一时脸也涨得青紫,又挣扎了片刻已是连手中钢刀也拿握不住,颓然松了手,却正好被少年随手抄来,又反手横刀一划,削去了那人一大片头皮。顿时腥红的血似朱砂倾翻在洗砚池中,将江水染得一片透红。 了结了此人,宗赫一脚将他踢开,那大睁着双眼的尸首便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沉了下去。一眼瞟见之前被此人拖入水中的那人已是快要沉到水底,少年忙一个猛子扎下去救人。 然而,当他看清溺水之人面目,却是唬得惊心裂胆。褚云重?!他怎么会在此地?他怎么会误上贼船?!他身边的侍卫们呢? 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他想太多,眼看着褚云重已是血色全无没了呼吸,宗赫一时慌乱也来不及细想,只下意识的将唇贴上他的,舌尖硬启开他冰凉的唇齿,将自己的气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好不容易听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已开始有了一丝反应,然而人却依然还是昏迷不醒。宗赫知道在此情形下绝不能在水中久留,便解开他衣带将他紧紧的缚在自己背上,奋力泅出水面。 少年本期望着背着褚云重先游回岸边自己的船上再作打算,然而出水一瞧,却是失望透顶,原来那船根本没有靠岸停歇,早逆流而去,此刻只剩隐约一个黑点,已是快要消失在天水之际。轻叹一声,宗赫也心知这怪不得蒋老一家人,必定是那船家不愿惹事,这才急急避开。 正在这时,不远处那艘贼船上有人朝这边大喝一声:“世显!你快带他先走!” “宣奉!”少年定睛一瞧,船头上以谢仲麟为首的几位侍卫正陷入苦战。 皇帝这次微服出巡带的侍卫本就不多,谢仲麟他们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吃亏不惯船上打斗。风浪之中,那船没人撑舵,正滴溜溜地在江心乱转。侍卫们在船上连站都站不稳,自然处处受制,不时有侍卫被推落下水,苦战之下,早已落了下风。 有三四个贼匪瞄见宗赫背上负着的人,在那满口黄牙的“船老大”示意下,立马跳下水,杀气腾腾的扑了过来。 宗赫这才惊觉这伙人分明是冲着皇帝而来,难道又是谋逆?!这些都是梁王派来的人吗?!危险来袭容不得他考虑再三,只下意识的背负着依旧没有知觉的褚云重拼命逃离。 贼船上,谢仲麟见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忙命项阳抢到船舵将船上其他贼人远远引开,而他自己虽水性平平,却也束紧了衣衫跳下了船,向着那几个追杀宗赫褚云重的贼匪游去。 这一场水中追逐大战惊心动魄,宗赫水下功夫虽强,怎奈背负着身形高大威猛的褚云重,行动不便,诸多受制。而且那些贼匪刀刀剑剑都朝着褚云重身上招呼,更让他难以防卫,数招之下便捉襟见肘。 虽多了一个谢仲麟,亦不乐观。宣奉岸上功夫虽凶悍,但在水里却大打折扣,而且他最趁手的长鞭亦是在水中施展不开,只能随手捡了把贼人遗下的长剑,又要杀敌,又要护着皇帝与宗赫,一时更是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小心左面……”正当宗赫苦战之时,耳边却传来微弱的气息。 “云重?!”他才喊了一声,扭头一瞧却正见一支明晃晃的长剑凌厉的刺了过来。 “世显,震位退三,左击。仲麟,坤前二,避开左右。”褚云重声音虽仍虚弱,神智却已是渐渐清醒,只是他身子仍没有知觉,只能开口指点宗谢二人应对这场缠斗。 这样一来,局势顿时反转,贼匪们听不懂褚云重这些八卦九宫位置的术语,而宗赫与谢仲麟平时与皇帝商讨战术时却时常运用。而褚云重眼光又准又狠,往往能预判贼匪们招式方位,从而能够提醒宗谢二人提前挪移应对。 这一场浴血拼杀,几乎将半边江水染红。了断了最后一人,宗赫与谢仲麟皆近脱力,突然江面一阵大浪扑来,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三俱疲惫的身躯已是随着湍急的水流被卷入一道分岔的溪流。 宗赫见这溪流坡度并不太陡峭但水流去势却跌宕奔腾,而且数十丈开外这溪流却又陡然断裂,耳边更是听得有轰隆巨响越来越近,忙惊叫一声道:“不好!前面是瀑布!” 24.生死关头 宗赫与谢仲麟皆用手中长剑抵划着河床以缓阻自身下坠之势,但那奔泄的溪流势不可挡,眼见得三人要一起被冲下山崖,宗赫急中生智,朝着在他前方的谢仲麟大喝道:“宣奉,用你的鞭子套住左边那块大石!” 因为溪流不深,一些硕大的岩石便露出水面,尤其是悬崖边上那块方方正正的大石,露出水面甚多,若能攀住那块岩石,必能止住下坠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谢仲麟已是将挂在腰际的金销乌鞭笔直的抖开,圈住那石一套一束,正好宗赫与褚云重跟在他身后被溪瀑水流冲下来,他便腾出一手,大声吼道:“宗赫,伸手拉住我!” 然而少年背负着一人,右手中又持着长剑,想要将笨重的身躯向右凑去使左手握他,谈何容易。轰轰水声中,眼见得两人便要擦身而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仲麟劈空握住少年手中的剑刃,硬生生从死亡线上将宗赫与褚云重又拽了回来。 锋利的剑锋瞬间割破了他左掌,两个人的重量使得剑刃还在他掌中往下划拉,因握得太紧,谢仲麟掌心和手指的皮肉被割裂翻起,伤口几乎深至见骨,鲜红的血滴顺着剑身飞泻而下,似一蓬细雨般洒在宗赫和褚云重的脸颊上。 “宣奉!” 眼前这让人触目恸心的景象让少年只觉心口压了一块巨石,身子荡在陡峭的山崖边上,双手只能紧紧握住悬系着自己与褚云重生命的剑柄,不断滴落在自己脸庞上的鲜血哽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宗赫,努力一把,试着握住我的手……”剑刃因有着血液的润滑不断的在向下滑落,谢仲麟忍着剧烈疼痛的脸庞已微微扭曲,而眼神却依旧冷峻而坚定。 刺目的阳光下,淬过鲜血的剑锋格外扎眼,虽谢仲麟已是拼死握住,但剑身依旧被另一头两人的重量拖着在一分分下坠。宗赫亦知时不可待,便深吸一口气,沉于丹田,抬头望向谢仲麟轻轻点了点头。 “一、二、三!” 在谢仲麟念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少年暴喝一声,拼尽全力向上一挺身,虽不过一尺多高的距离,却因为没有着力之处,又负着一人,仿佛高峰深壑般难以逾越。 两人同时弃了剑,谢仲麟极力将身子往下凑,堪堪抓住少年的手,重物向下的坠力撕扯着他的伤口,又是疼得他一阵吡牙咧嘴,但还未等他心口落地,却看到两人的这番折腾又使得伏在宗赫背上的褚云重向下一跌,忙急喊一声道:“宗赫,拉住褚云重!” 宗赫亦不等他喊已是有所察觉,百忙中用腿夹住褚云重下滑的身躯,又将原本缚在他身上现在已是松脱了的腰带往他手腕上缠了几圈,这才奋力将他拉了起来。 翻滚流飞的瀑布从三个人的身边一落百丈,似乱云崩碎,溅玉飞雪,伴随着惊雷震天般的巨响,将悬在崖边的三人冲得浑身湿透。宗赫低头向下望去,只见澎湃咆哮的水流垂流直下而望不到头,形似匹练般腾起一片白色的水雾。人若是在此凌空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惊魂稍定,少年忍不住仰头埋怨道:“宣奉,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么会遇上那帮匪徒?陛下这是要往江浦微服出巡吗?怎么身边才带了这么几个侍卫?孟驰呢?” 手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谢仲麟微微皱着眉,轻哼一声道:“褚云重还不是担心你!傻了吧唧的愣是要亲自来寻你。孟驰还在江浦……至于那帮贼匪,倒似提前知晓我们的路线,我正有些疑心是不是这次带出来的侍卫中有内奸?!” 正说着,在刚才打斗时背上受了好道剑伤失血过多重又在湍流中陷入昏迷的褚云重终于又悠悠转醒了过来。 “世显……” 抬头望着上方奋力握紧他手腕的少年,褚云重心中一悲一喜,只觉自己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欢喜过,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狼狈过,尤其此时三个人依旧是命悬一线。这一路来,脑海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而此刻如愿看到活生生的宗赫就在自己眼前,一时,却又哽咽难言。 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血落在褚云重苍白的脸颊上,让他心头一颤。 “世显,谁受了伤?你还是仲麟?” “是宣奉,刚才为了救我们俩,宣奉的手被剑锋划伤了。”说罢,宗赫忍不住又抬头望了谢仲麟一眼,他此刻全凭那只受了重伤的手硬生生拉住两个年轻男子,分量之重,已是让他手臂和脸庞都青筋尽绽,而他却一言不发,只沉默的苦苦支撑着。 而宗赫自己也不轻松,左手拉着谢仲麟,右手拽着褚云重,湍急的水流不停奔泻而下,巨大的冲击力与水的湿滑使得本已在打斗时就脱力的他更难持久。 “这样不行……”少年粗重的喘息着,飞流泼洒的水流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如雷的瀑布声中,他只能向上方喊道:“宣奉!你看看四周,可有脱困的法子?” 谢仲麟依言环顾四周,见左岸边有一株崎峋苍劲的老松树干弯曲,呈“广”字型主枝飘斜横出,正突刺在溪流河床的上方,距离虽仍有些远,但若用自己的乌金鞭,只怕堪堪能够得到。 “宗赫、褚云重,你们俩试试能不能爬到我上头这块大石上来。” 宗赫忙低头问道:“云重,你可还有力气?能顺着我的身子爬上去不?” 三个人当中褚云重伤势最重,血肉模糊的背部被溪水冲涮得已呈骇人的灰白之色。此刻他的身躯五脏六腑沸腾炎热,而身发体肤却冷若寒冰,这样的极热与极寒残酷折磨着他的意志,浑身上下似灌了铅水般沉重,便连睁开双眼,都要拼尽全力,如何还有余力向上攀爬? 然而他亦深知这偏僻之地无人可救援,而谢仲麟和宗赫意志再坚强,亦支撑不了多久,若是那人派遣的杀手再度追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一想到那人此番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全不顾念兄弟之情,他更是心如刀搅,便昂着头,向着少年惨然一笑道:“世显,去年今日,可不正是你初入中原遭宗贤千里追杀之时?那时我明知此事,却袖手旁观,任你步步危机,伤痕累累……而今,我也被人追杀,正是因果报应不爽……你恨我,我不能怨你,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自受……” 褚云重……宗赫万没料到此时此刻,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刻意掩埋的疼痛又如潮水般涌起,那种欲哭无泪心如刀割的感觉无休无止的吞噬着他。 呛了几口溪水,令得褚云重又咳又喘,略略平整了呼吸,方又断断续续的道:“世显,你不是恨极了我?你放手吧,我不值得你用性命来救……少了我这个负担,你和仲麟都能活下去……不值得为了我一个人让我们三人都葬送在此处……不值得……” 白茫茫的一片水雾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然而,这情凄意切剖肝泣血之音,却是让宗赫的眸子倏得一黯,锥心的痛急速漫延全身,令他狠狠的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褚云重!没错,我是恨极了你,但你也别指望我会轻易放过你……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少年眼中湿湿的,好似有泪坠落,感觉手腕打滑要松,他更是将那腰带往自己手腕上也紧紧缠了几圈,彼此相握的手指,用力的几乎要抠进对方的血肉。 少年虽然在说恨极了自己,但只要他的手依旧死死的握着自己,褚云重便知道,他仍然还是爱着自己,哪怕心里再恨,也抹煞不去两个人这份患难真情。一时悲不自胜,眼泪几要夺眶而出。 “褚云重!你在说什么糊涂混账话!你他娘的活腻味了吗?!”谢仲麟听得不耐烦,更是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少给我来这一套!宗赫要是敢松手,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他踹下去给你陪葬!我们三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谁也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矫情话留着活命后再说,这会儿你们俩少他娘的在我眼前演肉麻戏!” 谢仲麟虽骂得又凶又急,甚至爆了粗口,但他对自己情意,褚云重如何不知。这些年来,自己对他总是刻意冷淡,而这样生死关头,他却仍是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这样的情深意重,更是让皇帝自觉愧对他这一生,思量着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了眼前这二人。 冥冥中,这两位拼死维护相扶相持的年轻人似给褚云重重新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这一刻,流失的精魄与意念重回四肢百骸。 烈日当空,大束的阳光似盛开的凤凰花,洒向溪水万道金光粼粼。奔流的瀑布淋在他们身上,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丝丝的暖意以及信念与坚持,从彼此紧握的双手传递,带给三个年轻人无穷的力量。 扶着宗赫的身躯,褚云重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攀爬。宗赫没有松脱联系着彼此的那根腰带,只低声的道:“云重,你踩着我的肩上去拉住宣奉,慢一点,我托着你呢,别怕摔下来,我会拉住你。” 搂住少年的肩,褚云重暗哑着声音回应道:“你别说话,保持体力,待我攀上去,我会把腰带系在仲麟身上,你再跟着攀上来。” 宗赫轻轻点了点头,在一片飞珠溅玉的水帘中,却看到那双曾带给自己无尽甜蜜的嘴唇渐渐落了下来。少年心头一阵狂跳震颤,却也没躲,由着那冰冰凉凉的唇瓣在自己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这短暂的触碰,并不似以前欢爱时那般缠绵温柔,却依旧是两人之间,最美好的一吻。 “再对我笑一次。”那人原本因乏累而黯淡了的眼睛顿时又晶晶亮亮起来。 这家伙,死性不改!少年僵硬地抿了抿嘴角,一朵温柔的笑却不由自主的在带泪的脸上漾开,仿佛阳光在阴雨的天空刹那间的绽放,撕开了所有的阴霾乌云。 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幕的谢仲麟冷哼一声,在褚云重扶着自己攀爬上那山石的时候,真恨不得把这混蛋家伙一脚踹上去。 受伤最重的人都爬上来了,余下的宗赫与谢仲麟更是一鼓作气不在话下。三位年轻人皆抱着山石在湍急的溪流中稳住身形后,便由谢仲麟先扬鞭卷住那横在水面上的松枝,再抱着重伤的褚云重先跃了过去。 然而两个人的体量实在不轻,老松虬枝亦经受不起这巨大的重力牵引,跃到半空只听咔嚓一声,那枝桠便断裂了开来。紧急关头谢仲麟双掌一击奋力将褚云重推向岸边,而自己却眼看又要跌入溪水中被冲下山崖。 在这岌岌可危之刻,褚云重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扭转自己麻木虚脱的身子一把攥住乌金鞭,生生的将谢仲麟从溪流中又拉了回来。这一下虽把自己也狼狈的拉下了岸,但好在岸边水流不甚急,他便忙攀住岸边灌木拉着仲麟重又爬上了安全地带。 宗赫睁大双眼,看得动魄惊心,直到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上了岸,这才松下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横长在溪面上的那段松枝已是断了,谢仲麟手中鞭子不够长,自己可怎么过去? 25.荒野逃生 谢仲麟自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隔着轰轰的奔雷声向宗赫大声喊道:“宗赫,把衣裳脱了!” 宗赫抱着露出水面的那截山石,呆了一呆,饶他脑袋聪明一下子也转不过来。这时分要我脱衣裳干嘛?脱了衣裳我就能过去了吗?! 谢仲麟见他迟疑,又不耐烦,吼道:“害什么臊啊!你光着身子我都看过了,赶紧!” 正靠着树干躺在一旁调理气息的褚云重听着此言不对挣扎着支起身来,狐疑的瞟了谢仲麟一眼,“仲麟,你刚才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褚云重,你他娘的还要吃我的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胡思乱想少犯浑!”谢仲麟火冒三丈的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会他,转身又对宗赫喊道:“用脱下的湿衣裳拧成绳,我甩鞭过来的时候,试着勾住!要是衣裳不够把裤子也脱了!” 宗赫这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谢仲麟话说的难听,让他好不窘迫。还好这僻静地方没外人,他便脱了自己衣裳试试果然还不够长,只得又除了绸裤与衣裳系在一块儿。也亏得他曾与谢仲麟打过一架,知道他使鞭的劲道关窍,这才勉强用衣裳拧成的绳子勾住了他的鞭尾,就着收鞭之势腾空跃到了对岸。 三位年轻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之才从险境逃出生天,一时如释重负,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之间纵有万般仇恨怨憎,也皆在这眉眼舒展的笑容中随风而逝。 当彼此的笑容还荡漾在脸上,褚云重却咕咚一下摔倒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自船上遇伏、落水、窒息、受伤,又得遇宗赫最后脱险,大悲大喜之下他早已精疲力尽,背上所受的几道剑伤又流了太多的血,到了这时心情一松,身子立刻便垮了。 宗赫蹲下来查看褚云重的伤势,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轻蹙着眉道:“虽都是外伤,却也需立刻用药,此刻已是有些低热,若再被邪风侵体,就糟了。”说罢,又抬头问道:“宣奉,你手上的伤势如何?” “我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谢仲麟从衣袍下摆撕下一片布条,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包裹起来。他也算是条硬汉,其实手上的伤并不算轻,可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上一皱。 “这地方应该是在汝水县境内?”宗赫一边四下里张望一下,一边将皇帝抱起来重又背负在自己身上,向着仲麟道:“宣奉,我们赶紧去最近的官衙,先把伤治好,再寻失散的侍卫们。” “万万不可……”褚云重头垂在少年的肩上,虚弱的声音细不可闻。 宗赫听出他话中深意,心头一撼,抬头向谢仲麟凝眸望去,宣奉却也缓慢而又坚定的摇了摇头:“陛下白龙鱼服,又遭此不测之事,你我还是小心为上,先找处隐密的地方安身,再慢慢商议。” 暮色降临之前,两人终于在这荒郊老林丛山深处找到一处洞穴。洞口有两株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从那树干的粗细来看,怕是有了百年之龄。古树的枝桠上还缠着如碧玉瀑布般的青藤蔓萝,似二道垂帘般恰到好处的掩住了洞穴的入口。 谢仲麟随身带着的一小瓶伤药在水中时侥幸未被冲走,便将褚云重抱入山洞内先帮他上药。宗赫则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在林子里拾了一些干草枯枝,又捉了一只野兔,便在洞口处升起一堆火来。 “今晚便在这山洞暂住一夜,明儿我们还是得另想法子。”若是宗赫一个人,他在这荒山野岭的便是十天半个月也住得,只是虑及谢仲麟与褚云重都是富贵出身,哪能受得了这般苦,何况身上还都带着伤。 思及此处,宗赫又瞅着谢仲麟问道:“宣奉,刚才在瀑布那儿问你,你可还没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弄得这样狼狈!便是微服出巡,难道各处不预先布好关防?” “这事不怪仲麟,是我……”褚云重扶着谢仲麟的肩半倚着坐了起来,一窜一窜的火苗照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而他的眼神亦在这幽暗中晦涩难辨。 “褚云重,你知道是谁下的手?”这次随皇帝出巡,他刻意改变既定路线谢仲麟便觉得他有些古怪,此刻见他欲言又止,更觉不爽。难道真是梁王?但凭他经年对梁王的观察,倒感觉梁王并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们不必猜疑,我心中有数。” 见褚云重依旧是话只说一半,谢仲麟更是着恼,冷哼一声道:“心中有数还差点送了命,你要心中没数那我还不早就陪你升天了!到这时分,褚云重你还只管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别把我和宗赫当作傻子糊弄!” 凌越之事,一直以来都是褚云重心底最大的秘密,只因他的存在,还牵扯着凌铮多年前只手遮天的一桩欺君大事,因此,便是最亲密无间的宗赫,青梅竹马的谢仲麟,也对此事毫不知情。此刻皇帝便是想说,亦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山洞内一片沉默,只有少年正在照顾的那火堆发出轻微的“哔卟”声响。褚云重倚坐在干草堆上,神色有几分黯淡颓然,良久,方暗哑着声音道:“夜还长,我便给你们俩讲个故事吧。” 这时辰谁有闲情听你讲故事!谢仲麟正要出语讥他,回眸瞧皇帝此刻的神色竟是无比的凝重,心中不由得一动,便也冷静了下来。 “从前,有一位侍郎自大选之日起便历尽波折,但他靠着自己的坚忍与聪慧终于成为后阁最受皇帝宠爱的人。待他有了侍君的名份之后,还没有子孙后代的皇帝便立宝册让他养育皇子。择吉日之后,便是落精、结胎、授子,一切程序皆按宫中旧例,做的是异姓双子之胎。然而,等一对龙子出生并在宗庙落发验血之后,却出了小小意外……” 宗赫心口突得一跳,自他进后阁以来,一样波折不断,只是他年纪轻品阶低尚轮不着养育皇子之事,因此他遇上的事虽多却还没在这上头受过挫。但他亦知皇帝不会无端说这故事,便忙问道:“既是孩子都好好儿的生出来了,那还能有什么意外?” 烧得渐旺的火堆舔着赤红色的火焰,坐在火堆旁的皇帝像是一尊石化了的雕像一动不动,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似与这火光融为一色,光芒流转的异常深幽。 良久,才听他缓缓的道:“按旧例,两个孩子本该一个赐皇姓,另一个随那侍君的姓氏。但谁也不知授胎时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宗庙仪式之后,皇帝却给两位婴儿都赐了皇姓。” 谢仲麟正用木柴拨着火堆烘烤着衣裳,听到这儿手臂不由得一僵,忙抬头看向皇帝,褚云重却目不斜视,从从容容的继续讲他那“故事”。 “那位侍君三代单传,他原一心期盼着能有子嗣延续家族血脉,皇帝的这道圣旨对他的打击,不亚于当头霹雳。当时宫中正有流言传他与一位王爷有私情,传得甚嚣尘上,于是,这位侍君便认定这是皇帝对他的故意惩戒。那时,这位侍君心里真是怨极了皇帝,既怨皇帝对他的不信任,又怨皇帝生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儿子。” 正在火堆旁烤着兔子的宗赫听到此处,真是感同身受,便插嘴道:“那位皇帝这么做,可真是不应该,他既宠爱那位侍君,为何不信任他?若真的因为流言便褫夺了侍君一子,难怪那侍君心生怨望。” 此刻谢仲麟已隐约猜到皇帝所讲故事里的这位侍君是谁,见宗赫口无遮拦对先帝有不敬之言,他忙在一旁将少年的手臂一拉,低语道:“听便听着,少多嘴!” “你拉我作甚!这种事要落你头上,你不生气?!”谢仲麟力大,宗赫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得又嘟囔了一句。 “他敢!”谢仲麟冷冷的瞟了皇帝一眼,便别过脸去。 褚云重也不与他计较,只淡淡一笑,便又接着道:“那位侍君无端失了儿子,心里极不痛快,便生出一计想把其中一个孩子抱出宫去,这样既报复了皇帝又能夺回自己儿子。那位喜欢他的王爷知晓了他的心事,便帮他里外筹备,终于趁一次皇帝出巡的机会,顺利的将两个孩子中的那个弟弟抱出了宫,对外便只称弟弟急病夭折了。” 宗赫听得瞠目结舌,兔子也不烤了,急着又插嘴道:“这就是那侍君的不是了,这么着,岂不是欺君了吗?好好儿的将父子相隔,皇帝回来只当儿子死了,定会伤心难过。且是那皇子养在宫外,必定孤苦零丁,又如何比得上在宫里能在亲人陪伴呵护下长大。” 褚云重见宗赫心地纯良直率真诚,目光亦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轻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那侍君一时意气之举,终是无可挽回,后来他更是因着此事渐渐失了皇帝宠爱,那时他虽有几分后悔之心,却也为时已晚。” “那……那个住在宫外的弟弟呢?”已是沉默了许久的谢仲麟终于忍不住发问。 褚云重轻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讲道:“皇帝年老驾崩,侍君的儿子继承了皇位。那时,那个弟弟也在宫外渐渐长大,侍君思念心切,终于偷偷将弟弟接回他府中重叙天伦之乐。小皇帝早听亚父说起自己这个弟弟,只一直无缘相见,他们毕竟是双生兄弟,血浓于水,甫一见面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宗赫一边将烤得焦香扑鼻的兔子各撕了一腿递给谢仲麟和皇帝,一边又点头道:“那敢情好,一家子终又团圆。小皇帝平白得了一个嫡亲的弟弟,岂不是天生的左膀右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下,小皇帝该给弟弟封个王爷,好好补偿一下他。” “不可能!”谢仲麟一边啃腿子,冷冷的抛过这么一句。 “为什么?”少年本有些困惑不解,但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果然,便听褚云重道:“那小皇帝虽怜惜弟弟,但确实不能给他任何封号。只因在皇室记档的文册上,弟弟早已在数年前便因病夭折了,又如何能够在数年后再重回到世人面前?” “那……后来呢?”不知为何,宗赫心中开始隐隐不安,手中的兔腿亦有些食不知味。 望着面前烈烈灼灼的火光,褚云重的神情有一瞬凝滞,半晌,才低低的道:“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小皇帝更是对弟弟百般怜爱,有好吃的必要留他一份,有新栽的衣裳,也必定是一式两件,总之有什么都会想着弟弟,与他一同分享,不叫他再受半点委屈。” 宗赫轻叹一声道:“那小皇帝心地倒好,弟弟能有这样一位哥哥,也算是有福气。” 褚云重却轻叹道:“虽是这样,但那弟弟却仍是闷闷不乐,这原也难怪他,年轻轻的老是被拘在府里不得自由,就像被圈禁一样,谁能高兴。小皇帝见弟弟仍不快活,便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因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便是他们亚父也无法一眼分辨出来,他们便商议着轮流进宫当皇帝。” 兔子的油脂一滴一滴落在火中,越烧越旺的火堆不断的发出“噼叭”的声响。褚云重抬眸望着宗、谢二人一眼,略顿了顿才续声道:“听到这主意,弟弟自然分外高兴。于是,那弟弟便开始学习处理政务,生活虽变得繁忙劳碌,却更是有滋有味。他本就聪明,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小皇帝便更放心大胆的让弟弟协理政务,便是龙德殿,亦是轮流入宿。” 宗赫正听得发怔,却听旁边“啪”的一声,谢仲麟手中的兔腿摔落在地上。 “褚云重!”他腾然站起身来,脸色发黑的伸手指向皇帝,用令人发寒的声音问道:“你……你真的曾让你弟弟进宫做你的替身?” 26.爱如烈火 听到谢仲麟这话,后知后觉的宗赫不由得悚然而惊,忙扭头看褚云重时,却见他拧着眉沉默着,虽未点头却也没摇头,显见得是默认了此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宗赫将皇帝所说的故事前后一串连回想一遍,这便什么都明白了。故事中的侍君便是凌铮凌太阁,先帝便是太宗,而小皇帝便是褚云重! 一想到曾日夜与自己欢好的皇帝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少年心中一阵恶寒,差点将刚才所吃的兔肉都呕了出来。 “褚云重!你真的让别人在皇宫里假扮你?!”忿然丢下手中兔腿,宗赫的声音似水面的涟漪微微颤抖。 事情说开以后就知道这二位必定会有这重误会,褚云重不由得苦笑道:“世显,仲麟,你们千万别胡思乱想。凌越身份特殊,不能正式婚配,又恰好喜欢上了傅川,所以我便把傅川给了他。从头到尾,他只宠幸过傅川一人,我虽胡闹,也绝无可能不顾这等人伦大节。” 这样的事当故事听听便也罢了,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虽然褚云重保证没有兄弟胡来之事,但宗赫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信任他多少?扭头看谢仲麟,他也气得不轻。原来皇帝不止瞒着自己一个,这样想的时候,居然还会略感安慰,少年真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褚云重,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再便有什么矛盾有什么不和,昔日情份总在,无论何事你我之间总是坦承相待,更不至于会欺我骗我瞒我。原来,我错了。”说罢,谢仲麟穿上烤干的衣裳,提起乌金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洞。 与此同时,宗赫亦道:“褚云重!你手受伤那夜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从今往后再不会瞒我任何事!那今天这桩事算怎么回事?你要不是被追杀,回宫后是不是还要继续玩皇帝轮流做的把戏?” 见谢仲麟就这么走了,少年也不拦,想走,腿却迈不开,只得气呼呼的坐了下来,恨恨的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混蛋!你要早说了这事,瀑布那儿我一准把你丢山涧下去,绝不会可怜你!” 谢仲麟的离去,以及少年这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褚云重的自尊与骄傲,这一天所有压抑的痛苦的绝望的情绪在这瞬间毫无征兆的爆发开来:“是,我褚云重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们!我如今也不再是皇帝,不过是废物混帐王八羔子,我就在这儿等死,不用你们来可怜我!走!都给我滚!” 宗赫缓缓的站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在打颤,死死的盯了皇帝半晌,他却紧抿着唇双目紧闭。 “好!褚云重,你说得好!我要再回来我就是犯贱!”少年临走丢下的这句话,像是一支利箭在褚云重心头横穿而过。 走的好!这才叫孤家寡人呢。我这么惹人讨厌,怎地还不赶紧死!背伤的痛楚与无助和这山洞中令人窒息的空寂与孤独结伴着尖啸而来,滚烫的体温灸烤着他混沌的神智,而内心深处却冰寒彻骨。晕晕沉沉中,仿佛有一丝水渍沿着眼角滑落唇边,只一滴,便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 才穿过那道薜萝幕帘,一道劲风便从头顶劈来,宗赫下意识的拉住那鞭子末稍,抬头一看,却是谢仲麟正冷着脸倚坐在这株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顺着收鞭之势,少年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扶住枝干也在他旁边坐下,咦了一声道:“宣奉,怎么你没走?” “里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便静静心想一桩往事。”说罢,谢仲麟乜斜着眼问道:“你不在里面侍候,跑出来干嘛?” 宗赫呸了一口,恼道:“褚云重当你弃他而去,在里头气爆了,又拿我出气,让我滚蛋呢……” “那你怎么还不滚。”谢仲麟的话冰冰凉凉的,总能让人气出血来。 宗赫恨不得拿匕首把这人脸上的冷峻高傲无情一刀子统统抠下来,再放在砧板上剁个稀烂! “当我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废话!褚云重是伤重烧糊涂了,我才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谢仲麟定定的看着少年那张绝色的容颜因赌气而小脸鼓鼓的样子,万年冰冻的脸上突然化开一抹微笑,“宗赫,褚云重能得遇上你,真是他的福气。” 宗赫却撇了撇嘴,冷笑道:“我遇上他,却是我的晦气大了。” 碧幽树荫掩映间,谢仲麟无声一笑,突兀的问道:“宗赫,如果褚云重不是皇帝,你还会喜欢他吗?” 少年微微一怔,“我喜欢不喜欢他,与他是不是皇帝有何关系?不过,当初若不是知道他是皇帝,我或许不会随他入京,也就不会……”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爱恨情仇眷恋牵绊,但没有发生的事,谁又料得定呢? 风乍起,那两道墨玉瀑布似的薜萝藤蔓被风吹拂的波澜起伏摇曳不止,一轮圆月静静的挂在树梢头,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 在这黛色清幽的月色下,谢仲麟轻叹道:“如果当时不是我与他又吵了一架,他未必会出京;如果当时他没有在玉犀谷偶然救下你,即便你入京参加了大选,他也未必就会喜欢上你。或许,这一切真是老天注定,教他遇上你,教他爱上你……” 说罢,谢仲麟又笑对宗赫道:“那日在政事堂,他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在我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说他不能没有你。其实在那一刻,我便已经输了。” “宣奉,你……”眼前这铮铮铁汉突然化做绕指柔,倒让宗赫有些不知所措,更是无言应对。 “或许,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年轻人昂起头,星瀚浩渺的夜空,一颗流星正拖着莹莹的尾迹划过天际,一如他曾全心全意付出的青春岁月,淡淡逝去。 “我和他的故事,不必在你面前细说,免得你又以为我在炫耀。如今细细想来,我犯的最严重的错,只怕就是从来没把褚云重当作是一个皇帝,而只把他当作我倾心相爱的人。” 宗赫静静听着,默默不语。 “然而,我却忘了,褚云重当时年纪再小,他毕竟是皇帝,他自有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作为天子的骄傲。而我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一味强求非分之爱。就像凌太阁当年一念之差,我亦是自己给自己砌了一道高墙,自己给自己挖了一道鸿沟,生生把我与他越隔越远。” 谢仲麟心中在苦笑,他爱褚云重,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的太猛、太烈,以至断绝了一切后路。或许是彼此都太年轻,太骄傲,太不成熟,太意气用事,太不懂得珍惜。也或许……这一切就是天意。 这些事,褚云重在宗赫面前总是刻意避而不谈,谢仲麟也是头一遭在他面前吐露心事。不知为何,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少年此刻听来竟也会有几分心酸,涩涩的,如同一粒小石在自己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宣奉,你别这么说,褚云重他……” 谢仲麟自嘲般一笑,打断了宗赫的话,淡淡的道:“也许我早该醒悟,却一直搁不下这脸面。如今他既喜欢了你,你就不要再说什么傻话做什么傻事,以前的事该过去就过去,别老搁在心里,想想季莲生,心里头一直搁着恨,有什么好下场?你们俩好好相待,别一错再错,爱情这玩意儿娇气脆弱的很,经不起伤害。我已经错过了,你别成为第二个我。” 一直以来,宗赫对谢仲麟的感觉,都是复杂难言,似友而非友,似敌而非敌。然而,此刻他真诚坦荡,借着剖析他与褚云重那段过往,却其实字字句句都在警醒劝诫自己。 这份苦心,宗赫自然能感受的到,体会的到。无形中,让他觉得仿佛与这位冷心冷面的年轻人更贴近了距离。体内似有一缕淡淡的温暖,正沿着心肺一路升上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在嘴角浮起一个清浅的笑。 “宣奉,我才不上你当!如今你哄得我放了心,回头还指不定要挖多大坑,笑眯眯的瞧着我自个儿往里头跳呢!”少年的笑容很坏,嘴角轻勾,眉梢却轻轻一挑,眼中星芒璀璨,诱人而不自知。 这么妖精似的一个人,也难怪褚云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那样调皮恼人的话从那粉润红艳的小嘴里说出来,便是谢仲麟也恨不得摁倒他咬上一口。 这绮念来得太过突然,谢仲麟自己也小小吃了一惊,忙扭过脸不再看他,沉下心,话锋陡然一转道:“别闹,想和你商议一下正事。” “嗯?”宗赫收了笑,眨着眼睛道:“可是想说褚云重的那个弟弟?” 谢仲麟想起自己从山洞出来之前心里在想的那件事,凝眉道:“那个凌越,也许正是害季莲生残疾的真凶。莲生一直说赤骥槛只有我和皇帝去过,我没干这事,皇帝也不会害他,既然凌越长得跟皇帝一模一样,那就只有他……其实,凌越要害的人也不是莲生,而是我,只是他弄错了马匹。” “凌越与你有仇?为何要害你?”宗赫有些不解其意。 “有一次我喝醉了酒,曾把睡在龙德殿的他当成了褚云重……”谢仲麟轻咳了两声,没再说下去,其实那日之后,他也一直心中疑惑。按理说,便是他用强,褚云重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何况他当时还没把他怎么样呢。 如今想来,若当时那人是凌越,便说得通了。凌越无端受此侮辱,必定对自己怀恨在心,这才在一个月不到的时候,就在赤骥槛下了手。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侥幸逃过此劫,而季莲生却就此万劫不复。 而再一想到他在皖州偶遇叶琛与傅川,他就更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让宗赫与褚云重差点决裂的那件事。 “宗赫,宣你去文华殿的那个人,不是褚云重,也是凌越。你细想想,那天的皇帝,可有与平时不同之处?” 谢仲麟的话似醍醐灌顶,让宗赫顿时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了前一夜在三清观,“皇帝”苍白古怪的神情,不消说,那一晚他遇上的人,也是凌越! 他恨自己把傅川从他身边夺走,他恨自己的侍卫叶琛与傅川苟且私通让他遭受耻辱,他恨褚云重用傅川之死瞒骗他,所以才设下圈套报复自己与褚云重。 褚云重的怜惜呵护,竟在自己身边做养了这样一条心肠歹毒睚眦必报的恶狼! “看来,云重这次遭追杀……”宗赫沉下脸,心中忿恨开始汹涌起伏。 谢仲麟点了点头,应声道:“十有八九便是此人所为,他不甘再做皇帝替身,他想永远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做皇帝!” 宗赫眉心紧蹙,缓缓的道:“若只是一个凌越不足为惧,假的真不了,只消你我二人当庭指认,他绝瞒混不过去。关键是凌铮怎么想?他对凌越所为知道多少?他心里又是什么主意?褚云重这次遇袭之后会如此焦虑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情绪几次失控,只怕……” 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交换过一个忧虑的眼神,若凌铮也心属小儿子上位,那这事可真的棘手了。 虽然凌铮此时已退居皇太阁之位,但皇帝九月才真正亲政,此刻皇权兵权其实还牢牢操控在他的手中,更不消说凌铮在朝野中依旧权倾天下的势力。若单凭后阁一位三品宣奉一位五品尚令郎便想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27.背水一战 这一夜,褚云重昏昏沉沉睡的极不安稳,在火与冰的折磨中脑海纷乱的闪过无数的影象,谢仲麟与宗赫离去时的身影更是挥之不去。在他被烈火烤得全身汗如雨下的时候,在他喃喃呓语的时候,仿佛总有一只温柔的手,为他擦去汗水,轻抚过他的额头。 醒来的时候,面前的火堆早已熄了,只剩下一堆黑黑的炭灰。几缕晨曦透过薜萝藤蔓,静静洒进幽暗的洞穴,照亮另一张熟睡中的容颜。又黑又密的长睫毛似两把小羽扇安静的垂着,几缕发丝从额前垂下,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上,红润的唇轻轻抿着,是那样的静谧安详。 他的手边,用鱼骨制成的针还穿着一截没有用完的青线。褚云重伸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果然都已是缝合上了,还敷着清清凉凉的药草。 望着少年那慵懒而又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睡颜,褚云重的心脏又不自觉的刺痛起来。蠢!该死的蠢!昨天自己是说了些什么混账话,眼前的人曾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自己为什么还会那般丧心病狂的让他滚? 眼中一酸,褚云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欲抚上少年恬静的睡脸,迎面哗啦一阵响,却是谢仲麟撩了藤蔓进来。 见着他,褚云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收回手,闷哼一声道:“昨晚你不是走了,还回来却甚。” “笨蛋!”谢仲麟没搭理他,自顾自把用衣袍兜着的一堆青青红红的果子倾倒在干草堆上,又摇醒宗赫,“猪!就你贪睡,起来吃果子。” “哎?”酣梦中的宗赫被他摇醒,睡意朦胧的爬起身来,见褚云重也醒了,正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下意识的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唔,烧退了。” 手正要缩回去,却被那人紧紧的握住。 “世显……” 少年用力把手一抽,一扬脖子道:“别和我说话,你不是让我滚?我才不会搭理你。” 褚云重一时语塞,正尴尬没处想,那边谢仲麟却是笑出声来:“厚脸皮,既是滚了,怎么不滚远些,倒还犯贱回来。”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贱,喜欢过个把混蛋啊!”宗赫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摸过一个果子,在身上略擦了擦便吃。 谢仲麟知道他是明嘲暗讽,便也一笑,对这话置之不理。 “你们别闹了,昨夜的事都是我的过失,我烧糊涂了,说了那些混帐话。凌越的事瞒着你们,也是我的错……世显、仲麟,我向你们赔个不是,别再生我的气。” 即便是自己有再多的不是,眼前两位年轻人,依旧还是对自己不离不弃,褚云重此刻心中感触,真是一言难尽。正感慨着,谢仲麟扬手抛了一个果子过来,褚云重凌空一接,便也对他微微一笑。 谢仲麟却依旧面色沉凝,问道:“褚云重,昨夜我与宗赫商议,既然追杀之事是凌越主使,不知凌太阁是否知情?若凌越谋逆篡位,他会是什么章程?帮你?还是帮凌越?” “亚父很喜欢越儿……”说到这个话题,褚云重亦是脸色一暗,沉吟半晌,方道:“但若说是亚父指使越儿夺我皇位,我不能相信。亚父若想废我帝位,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更好的法子,在皇宫内便可做得天衣无缝,不至于如此操切从事,既兵戎相见又让我逃出生天。” 皇帝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宗赫还是疑虑道:“既是皇太阁喜欢你弟弟,这事便不能说得如此笃定。照你看,凌太阁知情的可能性到底有几成?” 褚云重默然,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三成……”谢仲麟微微摇了摇头,凝神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们也不能冒这样的险。形势未明朗之前,我们暂不能回皇宫,或者由我去太阁府走一趟,先探一探凌太阁的口风。” “不妥。”褚云重摇了摇头,“除非别无出路,否则,决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那或者索性北上辽州,先投奔我老子。”谢仲麟之父在辽州雄霸一方,又最疼他这个入了后阁的小儿子。皇帝落难回不了宫,他那重兵把守的军营倒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好主意!”宗赫点头赞同,虽北上辽州路途遥远,但实在是没有比谢仲麟之父所辖之地再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自己跟了去,却不免有些身份尴尬。 “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问题,总得想个抽薪止沸之计。”更何况,身为帝王,却要往自己侍君的父家避难,也忒狼狈了些。褚云重此刻虽落难,亦自有傲骨,非逼不得已,他亦不愿丢这脸面。 三个人正商议对策,耳目清明的宗赫却突兀的起身,朝皇帝与谢仲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倚到山洞前,略拂开一丝藤蔓就着阳光往外瞄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神色便已一冷,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不好,有人搜山!宣奉,你来看一下,是不是昨天那伙贼人?” 谢仲麟像豹子一般轻轻一跃而起,依言凑过来瞧了一眼,便点头道:“正是他们,身上还穿着水靠,定然还是坐船来的。”说话间,他已是得了个主意,便道:“西边是那边溪流,他们的船过不来,必定还是往北面金明江过来。宗赫,我们往北面走,看看能不能找着那条船逃出去。” 褚云重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有一只手默默的伸到自己的面前。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虽带着几处擦伤划痕,却更显得坚定而有力。褚云重心中一暖,顺着那手的主人望上他的眼睛,少年神色依旧倔倔的,却是道:“我背你。” 褚云重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对他扬眉一笑,“我先自己走着,待走不动了,你再背我罢。” 当下三个年轻人便扎束停当,互相搀扶着往山北寻去。虽已是极尽小心行事,但褚云重伤重脚步沉重,没多时便被贼人追了上来。好在这帮贼人虽有五、六人之众,但昨日都吃过谢仲麟手中长鞭的苦头,此刻见他势若拼命,倒也尚未敢靠得太近。 谢仲麟与宗赫且战且退,到了山脚下,果见有一艘船停在岸边,而船上只有一人看守。 谢仲麟一边将鞭子舞得虎虎生风,挡住贼人追击,一边沉声道:“宗赫,你去夺船,带着褚云重先走!” 宗赫却不肯答应,驳道:“宣奉,你手有伤,我来断后!你带云重先走!” 谢仲麟怒骂道:“你昏了头!我们三个人只有你会驶船。少废话,赶紧带他走!” 无奈之下,宗赫只得着褚云重先上那船,立刻便与船上那贼人斗到一处。此番他绝不留情,招招辛辣,务求速战速决。然而那贼人既做这不要命的买卖,也不是吃素的,又手中一对铁锤力大势沉,宗赫手中匕首便是再锋利,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而岸边,谢仲麟见贼人追来,先一脚将系着船绳的石头踢下河,又对褚云重吼道:“拉锚,先将船划远,莫让贼人上船!岸上由我来断后!” 宗赫分神瞧了谢仲麟一眼,见他亦被五个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斗,正感焦躁,而对方趁他分心更是一番猛攻,压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眼见自己要落了下风,耳边却传来褚云重沉着冷静的声音:“拖他下水!” 少年心领神会,一步步退到船舷边,卖了个破绽诱他双锤齐上,而自己却生生将柔韧的腰身往后一折,似雨后轻虹般双手往船舷反撑,又倒勾踢起一脚就着那贼人扑来之势将他踢入江中。随即,少年又顺势在空中腾空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跃入水中,便是连水花也只有细微的一朵。 若不是此刻情势危急,褚云重真要为宗赫漂亮的身手喝一声彩,然而岸边却有二人弃了谢仲麟欲要泅水上船,他忙将船舵胡乱摇了几下。还好这船儿也帮衬,顺着风渐渐飘离岸边。 在江里宗赫便如鱼得水,那贼汉子失了趁手的兵器,更不是少年的对手,几十招一过便被他送到江底见了阎王。 宗赫正要上船,却见另二位贼人已是泅水过来,他便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在水中伏击。又是一番苦斗之后,好不容易将其一个一个解决。待他再度浮上水面之时,风助江流,载着褚云重的船已是越飘越远,宗赫心中发急,知道他水性一般若翻了船可了不得,忙急游追赶上去。 而岸边那余下的三位贼人见褚云重要坐船逃走,便弃了谢仲麟纷纷下水来追,谢仲麟哪能容他们追上那船,亦下水与之缠斗。水中鞭子挥展不开,他便空手白刃贴身肉搏。 一场混战中,对战的双方在水中都已全没了招数,几位贼人心急如焚,被谢仲麟拖得追赶不得,只得拿着刀剑胡乱往他身上招呼。而谢仲麟却似铁打铜铸的一般,任凭身上挨了几刀几剑多了几个窟窿,鲜血披面冷目傲凝,却是愈战愈勇。 另一边,宗赫终于赶上了船,见褚云重安然无恙,心头才一松,褚云重却对着他急吼道:“世显,你别管我,先去救仲麟!” “宣奉……”少年急头回看,岸边江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便是贼人的身影,也是一个也无。只岸边的江水那触目惊心的一片红,随着江风划着一圈圈的涟漪四下里渐渐淡去。 宗赫心一沉,忙奋力将船驶回被鲜血染红的那处,叮嘱褚云重小心等候,便匆匆跃下水去。在江底前前后后找了四、五趟,来来回回游了将近十几里,急得他五内如焚,却依旧没有谢仲麟的身影。 游得四肢酸软的少年在又一次一无所获之后,不得不浮出水面喘一口气。日当正午,天却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布满了浓云,呼啸而过的江风不带一丝暑气,或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反而觉得刺骨的寒冷。 远远望见褚云重那焦急期盼的眼神,宗赫心中酸楚,几要坠下泪来。他心底自然明白,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找回谢仲麟的希望以及他生还的可能已是越来越渺茫。 又一个时辰过后,身心俱疲的少年湿漉漉的爬上船,不敢看褚云重的神情,只默默的将在一名贼人尸首上找到的那条乌金鞭轻轻搁在他的面前。 褚云重僵直的坐着,双唇微微噏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那千疮百孔的乌鞭,似将他的心狠狠勒住,痛楚、愧疚、绝望、窒息的感觉混杂在一处,让他仰面向天,在心底发出一声困兽般悲怆的嘶吼哀嚎。 宗赫紧抿着唇,黯然将船驶离这片水域。江风迎面吹来,似含着沙粒,少年用手背揉了揉眼,泪水却滚滚而下。 28.一怒冲冠 谢仲麟虽横遭不幸,那些贼人却也没一个逃脱,宗赫与褚云重这一路,再没遇险。两人悄无声息的到了雪下镇,宗赫寻着蒋宅,原本想着借些盘缠,蒋老心慈又念宗赫之恩,见皇帝落难,又受着伤,也不忌讳被牵累,便执意让两位年轻人在宅子里暂居下来。 雪下镇离京城不远,消息又多又快,不多时便听闻“皇帝”出巡归来,回京理政的事儿。这下宗赫的心更是沉入谷底,知道凌铮便不是明着支持,至少也是暗允了凌越上位之事。 自遇袭以来,褚云重连遭数番沉重打击,伤虽渐有好转,但整个人的精神却一直恍恍忽忽,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于世。少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夜深,蒋家人都安歇了,褚云重却披衣而起,推开房门来到院子一角,在一株青槐前,点上一柱香。一轮淡青色的月亮悬在天际,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淡薄的银霜,仿佛覆上了一抹萧瑟与悲凉。 宗赫默默的跟了出来,轻声问道:“云重?” “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是仲麟二十一岁的生辰之日……” 淡淡烟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夜色,也朦胧了他眼角的泪。宗赫心中难过,便低声道:“宣奉是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你一命,九泉之下,他若知道如今的你日夜愁困颓废度日,定会骂你糊涂。” “做皇帝又如何?不做又怎样?细想想,坐在那张龙椅上,天天晨兴夜寐还要提心吊胆,又有什么滋味?奉迎你的人,敬畏你的人,甚至爱你的人,都未必是真心。身边最亲密的人,却是将刀插得你最深,伤得你最痛。” 说罢,褚云重又嘿然冷笑道:“天家骨肉相残这种事,屡次三番的发生在我身上,早让我寒了心。吴王倒也罢了,不过是堂兄弟,而凌越,却是我嫡亲的双生弟弟……还有亚父,与我那么多年父子深情,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一时的筹码。我便是回去扳倒太阁与凌越,重回龙庭,也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要背负不孝不悌的千古骂名……” “你不是还有我!”见他如此心灰意冷,宗赫有些生气,却更多的是无奈。 褚云重转过身来,眼中柔情滑溢,伸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手,轻叹道:“我便是不做皇帝,你不一样会与我在一起?又何必再踏入那是非之城,名利之地?” 见那双眼睛里似乎流过一丝苍凉,宗赫心中酸涩。他知褚云重虽心有仁慈,但只要是确认了的事,便杀伐决断绝不轻纵。而这次的事,全因对方是他亚父与弟弟,这才让他乱了心神,甚至萌生去意。尤其是谢仲麟之死,对他打击之大,更是让他一蹶不振。 少年知道此刻是他心底最柔弱的时候,满心的想要慰藉他,便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他,应声道:“云重,无论你是要归隐山野,还是流浪天涯,我总不会丢下你。经此一事,你我都可算是再世为人,前尘往事皆可抛去,我与你可以重新来过。” 褚云重怔怔的看了他半晌,轻舒双臂,将少年缓缓拥入怀中,因心中感动,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哽咽。 “皇天在上,仲麟在天之灵为我做证。世显,我褚云重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负你分毫。从今往后,无论祸福贵贱,都同甘共苦,便是生老病死,皆不离不弃。” “好!便是这样!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宗赫与他紧紧相拥,一时已是泣不成声。 月华如水,泛着一种清幽的光泽,柔和缠绕着抱在一起的两位年轻人那缠绵难分的衣角袍带,那一种难描难述的真挚情愫,便是满院的花香亦渲染不出的温馨甜蜜。 脸颊上的泪被温柔的唇瓣亲了去,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少年破涕为笑,心情大好,便问道:“云重,那以后你随我住海边去可好?” 褚云重此刻心情也爽朗起来,便笑着道:“五湖四海名川大山尽可游历一遍,江山如画,又何必拘泥于住在哪一城哪一县。有好些地方,我一直都想着要带你去游玩呢……” 两人肩并着肩,头挨着头,正坐在那垂花藤下的青石长条上说着话。正在这时,矮墙外却传来二声“布谷、布谷”鸟叫声。 “是阿蛮!”早些时候,宗赫曾写了密信给她,却不料这丫头还真能寻到这里来。不过,如今宫里已另有一位“皇帝”,虽然宗赫信得过她,但让她瞧见褚云重在此地实在过于危险。两人简短商议几句,宗赫便让褚云重往屋内暂避,由他独自与阿蛮会面。 “侍郎!”阿蛮一见到他,眼中便坠下泪来。前阵子只当他在江浦县水坝破堤时遭了难,一连那么多日子都没有消息,她在梁王府中简直是度日如年,每日每夜焚香祷告,只求宗赫能平安归来。此刻终得再度相逢,叫她眼泪怎能止得住。 “既是人没事,你怎地不回宫?” “我……”宗赫向屋内瞟了一眼,轻叹道:“阿蛮,此事说来话长……” 阿蛮却盈着泪道:“侍郎!你不知道,宫里又出了事啦!南山哥哥……南山哥哥他被陛下赐死了!” “什、什么……”宗赫如遭当头棒击,一时眼前金星乱舞,几要站立不住。 “本来好好儿的陛下宣南山哥哥侍寝,我还想着这回南山哥哥得宠,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谁料没几日第二次在龙德殿侍寝的时候,宫里便传出他意图弑君,被皇帝赐死的事来。” 阿蛮虽讲述了事情经过,但她心底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像晏南山那样温润和蔼,处事又稳重妥当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弑君?!”莫名的,一道寒流从少年骨髓深处闪电般窜过,大热的暑天,竟让他感觉冰寒彻骨。 阿蛮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短箫递到少年手中,又黯然道:“这件事宫里流言纷杂,混乱没个头绪,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只是出事前一日南山哥哥曾莫名的遣他澹月阁的侍从给我送了这支箫来,侍郎,这不正是你送给南山哥哥的那一支?” 颤抖着接过那支短箫,神思有些昏乱的宗赫意外的发现箫身上系了一条十分眼熟的水蓝色丝绦。晏南山从不爱在扇子玉佩之类的东西上头挂这些丝绦穗儿什么的,而且他生日宴那日吹奏一曲,亦未见他在这支箫上配任何饰物。 突然间少年脑海中灵光一现,这条水蓝色丝绦,不正是原来系在傅川寝室床帷上的那条?!这根本不是用来搭配箫的饰物,为何晏南山要故意将其剪下挂在这支箫上再送给阿蛮呢?这其中必有蹊跷! 阿蛮见宗赫深思不语,心中亦是隐隐忧虑,道:“侍郎,皇帝这次回宫后,似性情大变。他明知南山哥哥是你挚友,便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无论南山哥哥做下如何十恶不赦的事来,也该饶他一命才是。如此毫不留情,叫人瞧着寒心……你若是回宫,再与皇帝因这事生分起来,可怎么好……” “回宫的事,我还要再思量……”宗赫将那箫紧紧握在手中,另一手轻捋着那条丝绦,指尖却似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少年心中一动,忙将丝绦扯散,果然里面藏着一张卷成细香般的小纸条儿。 阿蛮也未料到晏南山临死前送出之箫还有这等秘密,忙凑过来瞧时,却见手指般宽的纸面上,是清俊遒秀却又略显仓促的匆匆数语:“皇帝不是皇帝,褚云越未死,见字速救傅川叶琛。” 这下,宗赫全明白了。褚云越便是凌越,而晏南山识破了他冒充皇帝,或知道了凌越要报复傅川叶琛之事,这才被凌越杀人灭口! 按理凌越不可能不知道叶琛被贬去皖州,未寻着叶琛,多半是之前正好谢仲麟将他借调出来办差的缘故。一想到凌越为了追查叶琛傅川下落,或许还对晏南山用过刑,少年心中愤怒几不可遏。 知道阿蛮机灵,宗赫便三言两语将此事解释了一番,又密密吩咐了她几桩事,这才在月色下送别了她。 回到院中,褚云重已从屋中出来,正站在垂花藤下静静的望着自己,目光深邃如海。 宗赫心中悲愤,强按着怒火,一字一字的道:“褚云重,你我都想得太天真了,你弟弟不仅仅是利欲熏心,他根本就是心地阴暗睚眦必报之人!连无辜的晏南山都不曾放过,连叶琛傅川都要赶尽杀绝,他怎么可能会放过你我二人?” 见褚云重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少年只当他仍一味想逃避,不由得心中更是冒火,怒道:“云重!他根本不配当皇帝!你真的能容忍这种豺狼虎豹之人冒你的名,毁你一世英明?帝王乃是万民之主,有德则社稷安定民众安乐,失德必定人心背离江山难固!若是我,哪怕背负上不孝不悌的千古骂名,总好过让这种阴暗小人篡夺朝政肆意谋害人命!别人暂且不说,南山、仲麟的性命,就这样算了不成?” 褚云重看了眼那柱悼念谢仲麟的香。香已尽了,空冷下一缕残烟,湮灭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夜色中,淡渺无痕。在那淡淡烟雾中,他的眼眸如同正在化冻的千年寒冰,在清幽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的明澈冷冽。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的神色重又恢复了往昔的冷静睿智,用一种击金断玉般清冷的声音缓缓的道:“凌越性本多疑,亚父虽扶持他坐上皇位,但往日之事在凌越心底一直是一层撕不去的隔膜。唯今之计,只有利用这一点使一出反间计,方能将其分而击之。只是……” 说到这儿,褚云重却又一顿,拉过少年圈在自己怀中,在他额际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只是,我不舍得让你前去冒险……” 宗赫与他心意相通,已是隐隐猜到了他意欲何为,这念头只怕在他脑海之中已是盘旋了许久,只是苦于担心自己,是以一直未曾开这个口。但宗赫又岂是那前怕狼后怕虎之人,心中一热,千言万语冲到嘴边,却只化作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放心……” 月色澹华,轻轻流泻在两位年轻人的身上,彼此坚定相望的眸,皆如宝石般散发着凛冽的光辉。 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低沉而悠扬,似要击破这夜空浓墨之色。 29.伴君如虎 八月的天气早过了梅雨季,而皇宫上空,却仍似笼罩着一团散不去的乌云。三个月内死了一位侍君二位侍郎,另有一位侍君一位侍郎在出宫办差时失踪,想来也是百死一生。这样连绵不断的死亡使得原本就庄严肃穆的宫庭,在酷暑中更是压抑着一份莫名的阴冷。 后阁的气氛更是阴霾重重,面对突发雷霆之怒赐死了晏南山的皇帝,每个人都惶惶不安。正可谓是伴君如伴虎,容不得一丝半点的错漏。 正在这个时候,宗赫却奇迹般毫无预兆的安全回到了皇宫。这条消息顿时震动了后阁,几乎所有的侍郎都赶来探视问安,便是皇帝也龙心大悦,赏了一桌酒席,说是要为宗赫洗尘。 这一夜天气倒是极好,天边一丝云彩也无,天心一轮皓月,照得龙德殿那个宽敞的大花园子如水洗过般通透清亮。 然而今日这筵席,人人心中都怀着心事,虽说有皇帝在场,每位侍郎都想奉迎,但一想到前不久才被赐死的晏南山,这场面也始终压抑着热闹不起来。 宗赫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皇帝”,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认出他来。虽然这家伙长得是与褚云重一模一样,但那看人的眼神,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分明迥然不同。 褚云重在与自己独处时是极随性自然的,召见朝臣议政时,却又自有一种端庄沉稳的气度,与生而来的不怒自威。而眼前这人,仿佛说话行事都刻意端着身架,每一个姿态每一付表情都瞧得出雕琢的痕迹极重。就仿佛,是戴着褚云重的面具,在扮演着皇帝的角色。 “世显能平安回来,朕心甚慰!”皇帝脸上挂着似乎极为欣慰的笑容,举杯相邀。 “赫此番脱险,上赖陛下洪福,下承祖宗庇佑!”正规规矩矩的回着应承话儿,一眼瞥见“皇帝”握着酒杯的那只左手手背上光洁得连一丝疤痕也没有留下,少年不由得心中冷笑。却也只能微笑着举起案上的金素羽觞,拢起袖作势一饮而尽,暗地里却悄悄的将酒轻洒在身旁的花木丛中。 “一个多月不见,你竟瘦了好些。这次回宫,也该好好将养一阵子,瘦成这样,筵席散后可怎么伺候朕……” 凌越微带着些酒意,凑在少年耳边低声调笑着,又亲密的拉过宗赫的双手,放在自己掌中温柔抚慰。 宗赫心中一凛,身上更是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来,不疾不徐的道:“今日赫回宫,后阁几位哥哥都来探慰,待我先去敬一轮酒。陛下有了酒,卫临先扶陛下回寝殿歇息,这边散了席,我再来伺候。” 凌越笑盈盈的在少年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暧昧的捏了一把,这才由卫临扶着进殿内洗漱更衣。 宗赫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眉心一紧,他知道凌越心底是恨极了自己的,今夜让自己侍寝必定不怀好意。心中正犯愁,眼睛余光一扫瞟见坐在下首的伊藤秀贤正一瞬不瞬的盯着皇帝背影,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持着酒壶金杯含笑过去敬酒。 敬完了一圈酒,一时众人都散了,宗赫却单单留下伊藤。摇了摇手中的金嵌宝石龙壶,却已是滴酒不存,不由得笑道:“陛下的酒虽好,怎及得上你那瀛州清酒。自上次尝过,难忘至今!真正是妙不可言。秀贤今日没带一瓶来敬敬皇帝么?” 伊藤那双漂亮的圆眼睛忽眨了几下,不明宗赫何意,只微笑着应道:“那酒名贵难得……” 少年揽过他的肩,轻声笑道:“秀贤,那酒虽难得,今夜的机会可更是难得……” “哥哥可是说笑了,现下里陛下心中可是只有哥哥,我等哪里还有什么机会……”伊藤秀贤微微垂了头,鸦翅般的睫毛如两把小羽扇掩盖住他眼中一晃而过的不安。 宗赫搂着他的肩走到一株紫薇花树下,轻叹道:“我和陛下的事,虽未明说,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更何况南山……”虽是虚话,但一想到谢仲麟和晏南山之死,少年却忍不住真情流露,一时眼眶都红了。 伊藤秀贤是个极会察颜观色之人,瞧得出宗赫触动伤怀,绝不是对自己虚情假意使什么计谋,心中一时雀跃欢喜,难道,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要来了? 果然宗赫神情黯然的低声道:“陛下虽对我余情未了,我却难再侍奉他左右。从今往后,我虽仍是这后阁侍郎,但再不会有争宠之心。余下这些侍郎中,你最是温柔可亲,陛下若能得你服侍,我也安心。” 伊藤哪能不知宗赫出宫办差前与皇帝大闹的那场事,只道宗赫心中芥蒂未能想开,所以有意成全自己,心底几乎要笑开花来。只是面上却仍作出关切之色,叹谓道:“过去的事哥哥也不必一直介怀,愁闷积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宗赫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心里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小狐狸。只不过,饶你再怎么机警奸滑,今儿也要让你着了小爷的道! “小伙房灶上煨着醒酒汤,此刻陛下正在殿内洗漱,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赶明儿得了宠,晋了品级,我再来向你讨酒喝!”宗赫笑着打趣秀贤,又轻叹道:“我便先行一步,还要去澹月阁悼念南山哥哥。” 伊藤秀贤见宗赫竟真的就这么转身去了,心下不由得一阵紧张的算计。只是无论他怎么算,今夜留下来侍奉皇帝,按理他都不会吃了亏去。难道,宗赫真的就这么大方起来?这样的困惑在少年脑海中一闪而过,能得皇帝恩宠的欲念已如潮水般卷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至于那醒酒汤,秀贤淡淡一笑,他还有比那更讨皇帝喜欢的东西。今夜这么难得的机会,他自然要倾尽全力牢牢锁住皇帝的身心。 夜至寅时三刻,正是沉梦正酣之时,若大的龙德殿寝宫之内一片静谧,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凌越睡得很沉,昨夜的那场性事直至夜半才云歇雨收,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酣畅淋漓过。虽然后来进殿来侍奉的并不是宗赫而是伊藤秀贤,但活泼可人的少年满心满眼的渴望自己的爱抚与贯穿,就像当初的傅川一般,又是青涩又是乖巧,仿佛天真却也生性淫荡,让他甫一接触便醉了酒般沉迷其中。 更深夜静,青山烟雨图的围屏前,古铜寿山玉顶炉正燃着安息香,袅袅轻烟笼得一室馥郁,亦朦胧了那烟雨山河。 睡得正香的凌越似听到一阵细微的咯嚓声,仿佛是夜风吹拂过窗外的花树,发出的枝叶声响。迷迷蒙蒙的睁开眼,在一片淡白若无的轻烟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暗如夜魅,如鬼影般正在白烟中虚浮飘渺着。乍一看,那张与自己一般模样的脸庞正笑容漫溢,而那眼神却如黑暗中的闪电一般雪亮,还未及看清,刹那间,那张脸庞却又在烟雾中幻化为森森枯骨。 凌越吃这一惊,忙睁大眼睛直起身来,然而玉顶炉中香烟淡淡,寝室内阒无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不过是噩梦一场!想起那梦中枯骨,他心口不由得突突直跳。褚云重真的死了吗?刚才,是他的阴魂不散? 几乎用扯的拉开寝衣交领,又干吞了好几口津液,凌越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焦躁、紧张、烦乱、不安,种种恼人的情绪,自从自己正式搬入皇宫之后,便似蚕茧般将自己密密的束缚。尤其是当他知晓他的亚父凌铮至今还秘密派人在外寻找褚云重之事,更是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虽前头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褚云重必死无疑。若活着,他便是爬也该爬回宫了,更何况连宗赫都回了宫,他若知晓,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应该是死透了,也许沉尸江底,这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凌越恶毒的冷笑着,又想到宗赫,不免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他倒还偏生又闯回来。今夜让他侍寝也胆敢违旨不遵,想来是哥哥以前太宠他,才会让他如此无法无天,目无尊上。 总有一日,要把他绑到这龙德殿的龙床上,操得他死去活来,就像自己对付晏南山那样,直到把他干死在这张龙床上,方能泄自己心头之恨。只可惜自己用尽酷刑,依旧没能从晏南山口中撬出叶琛和傅川那一对贱人的下落。没人能受了那样的刑还熬得住,也许真的只有宗赫这个小兔崽子才知道实情。 凌越恨恨的拧住床上明黄色的织金冰蚕丝衾,手指却无意间碰到枕边一样触指冰凉的东西。摸起来一瞧,却是一条挂着吊坠的项链。当他就着窗外月光看清那吊坠模样,却似被平地一个旱雷霹中,顿时,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从身体里一下子被抽空了去,整张脸因失了血色而变得苍白灰暗。 这条项链,不正是褚云重随身之物!自太宗传给他之后,他从不离身,便是以前自己替他入宫,他也从未曾把这条项链给自己戴过一时半刻。当今世上,仅此一条,便连仿品也不曾做过。这……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与秀贤在床上翻云覆雨时,分明床榻之上还没有此物! 凌越将吊坠捏在掌心,那轻薄的质地仿佛还留有脉脉余温,难道,真的是刚才的鬼魂留下的遗物?从不信鬼神的他,一时也几乎被惊骇得魂飞魄散。 茫然而又呆滞望着犹在甜梦中的伊藤秀贤,凌越又惊悸不安的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除去多了这条莫名其妙出现的项链,寝室内别无异样。此时此刻,他几要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然而,卫临的出现却很快打碎了他牵强的论断。 “陛下,时辰还早,还可以再睡片刻,可要小的取杯清露来?” 凌越才要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出去,转念一想却又把卫临招了进来,沉声问道:“刚才,可有人进这殿来?” 卫临躬身应道:“小的们都在暖阁子里候着,未经宣召,不敢轻入内室。” 卫临是宫里伺候老了的人了,凌越本该信得及他,但鬼神之说终究虚幻,若真的是褚云重的鬼魂,他为何不索了自己命去,反而将这传家之物送到自己手中? 挥退了侍从,凌越再难入睡,他本性多疑,更何况此事如此骇人听闻。接下来的二日,凌越既没有再招侍郎侍寝,也无心找宗赫的麻烦,只想一个人好好清静清静。 然而噩梦仍在延续,第二夜凌晨醒来,枕边又出现了一支古朴的青龙玉簪,几块暗红的血斑将那龙身残忍的断成两截,一双龙目亦赤红充血的瞪着自己,仿若凝聚了幽冥之灵。这支簪分明是褚云重离京时所佩,但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如此诡异而又不祥,让凌越几欲发狂。 至第三夜,惊魂不定的凌越几乎不敢入眠,然而精力却终是不支沉沉睡去。待得半夜被噩梦惊醒,枕边果然不出意料的又多了一物,却是一张宫中所用的梅花玉版笺纸。捡起来瞧时,上头却用艳红的朱砂写着短短数语: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温馨平和的句子字字如刀,戳在他的心口。再瞧那浑然大气的字迹,正是褚云重的手书无疑,更何况落款处还钤着他的私章“龙行天下”。但是,更让凌越觉得可怖可畏的,是旁边另一枚印章:“赤松轩主”。 凌越急促喘息着,将那笺纸揉成一团。是亚父!定然是他!难道他已找到了褚云重?不然,为何会有祖传项链、青龙玉簪等物?亦唯有他,才有这等本事,能遣人将这些物件神出鬼没的放置在自己的床头。 然而,褚云重究竟是生是死?而凌铮……做这些事给自己看又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他已知道是自己……凌越不敢再想,一时,冷汗涔涔已是湿透了衣衫。 墙角的硬木五屏峰铜镜,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的照出凌越此时赤红充血的双目,以及凌乱披面的长发下,那副昏沉错乱的惊悸神情。 30.利欲熏心 早朝时,凌越亦惊魂未定,这几日发生在龙德殿的事很是让他疑神疑鬼,便是坐在这龙椅上,亦有些隐隐不安起来。尤其想到这阵子虽是他在朝中主政,但亚父事必躬亲,竟比当初褚云重在朝时还管得宽。原本还想着亚父或是担心自己担当不来,这才扶持自己直到亲政,但连着这几夜发生的事再一想,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想当初哥哥在时,凌铮一口一个哥哥不懂事尽胡闹,弟弟乖巧办事老到。到真的自己坐上龙椅,他却比先前还要一百一千个不放心,难不成自己在太阁府时冷静稳重,到了皇宫就轻狂浮躁起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凌铮心底放不下权! 说起来,亚父尚且年轻,才不过四十岁的人,此刻便要他退居二线,这对于握惯了权柄之人,确然不是那么容易放手。但,凌越又岂能容得凌铮褫夺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他已是夺走过一次,凌越绝容不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无论凌铮在龙德殿做的那些手脚对自己是意在威慑还是警告,凌越都已决意脱离亚父的束缚与掌控。 这是我的天下,是我父皇传给我的天下,任谁也不能夺了去!便是凌铮,也不能! 紧握着龙椅扶手上的龙首,年轻的皇帝面色黑沉。此刻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理政,几件并不太烦难的事,亦让他发了好一通无名之火。下首的朝臣们,为这几日皇帝的语无伦次有颇有些愕然,便是静静站在一角的梁王,亦眉头轻蹙,却也只远远凝望着皇帝未曾开口。凌铮并未主动和他说起什么,但他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什么都看得通透。 从集英殿退出来后,梁王昂首望了望天上那一轮酷日。今年盛夏如此酷热,看来,又将是一季难熬的夏日啊…… 好不容易候到了退朝的时候,卫临殷勤地迎上皇帝,呵着腰道:“陛下,周太医正在殿外候着,可要宣他晋见?” “嗯?朕有宣太医吗?”凌越横扫过一眼,虽他这几日精神欠佳,却也不愿旁人多事。 “是宗尚令关心陛下龙体。”卫临觑着皇帝的脸色,陪着笑道:“尚令郎见陛下这几日神思恍惚不思饮食,怕陛下日理万机劳乏了身子,天又暑热,便让小的宣太医来为陛下请个平安脉。小的私心也想着陛下这两日睡不安稳,倒不如让太医开一两剂安神静心的方子,也避避暑气。” 凌越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又随口问道:“这两日怎么也没见宗赫人影?” 卫临忙又道:“宗尚令这次在江浦水坝侥幸脱险,这两日都往三清观祈福还愿去了,回来得也晚。陛下可要宣别的侍郎侍寝?” 皇帝却眉尖一挑,道:“先宣周太医吧。” 等凌越换了常服,周太医已是屏声敛气的进了阁子。磕过头见过安,太医便道:“还请陛下伸过左手,容小臣先为陛下切脉。” 凌越便依言伸过手来,周太医低垂着眉眼,颤颤巍巍的伸过手,小心翼翼的搭在皇帝左手脉膊上。许是天气太闷热而他又全挂子朝服的缘故,才不过片刻,他的额头已是汗水重重。 “若是周太医不信我的话,为‘陛下’把脉时只须看他左掌便知端详……一个多月前,陛下左掌的伤口,可是周太医你亲自缝合,当日脉案还在我处。如今那位‘陛下’伤口恢复得如何,还请周太医用心去看……” 来之前,宗赫对他说的那些话如钟鼓回音,在脑内不断激荡,使他心神纷乱。此刻,他的手指虽搭在皇帝脉上,但哪里还能听得进半点脉声。 陛下那处伤口,那处伤口……只怕唯有菩萨神仙,才能恢复得如此光洁如新,一点疤痕也无。难道?难道真的如宗尚令所言,眼前这人…… 正在周太医坐卧不安之时,皇帝却又问道:“周卿,近日天气酷热难眠,朕每每睡至半夜也时常胸闷气短、惊梦湿汗,你可有良方?” “小臣新得了一种海外秘药,安眠养神最具功效。”想起宗赫叮嘱之言,周太医虽心神不安,依旧硬着头皮道:“不过是药三分毒,此药虽极好,小臣还是要提醒陛下慎用。用一日须停一日,每次用药只能三厘,万不可过量。用得好,便是药,用得不好,反受其害。” 凌越眼波流转,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周太医便缓缓解释道:“陛下正当年少气足之时,精血两旺,颇能充分吸收药性循环体内,是以用此药能清神养气,脾益心肺。然,若是年过四十之人用此药,却不能收此药之益,反得此药之弊。轻则使人谵妄、头晕、精神错乱、日夜昏睡。又此药无色无味,若一时不慎用药过量,更可严重致人失语、痴呆。真到了那地步,便是神仙也难救。” “这药周太医可带在身上?”凌越气定神闲的问了一句。 周太医心一抖,忙从怀中取出一支药瓶,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凌越轻轻摩挲着这樽二寸多高的玛瑙红玉瓶,又斜睨了周太医一眼,沉吟半晌,方沉声道:“这海外秘药虽有良效,但毕竟太过霸道,断不可再用。太医院为皇宫王府中人疗疾,还当轻缓谨慎用药才是。” “陛下教诲的是!”周太医擦了把汗,嗫嗫嚅嚅的道:“那小臣这药……” 凌越却仿佛没听见他后头这句,只吩咐道:“太医再为朕重开一剂安眠养神的方子来看。” 周太医眼瞅着那玛瑙红玉瓶被收进皇帝怀中,想要说的话咕咚一下又吞咽回肚,只低低的应声道:“遵。” 这夜,皇帝并未宿在宫中,而是去了凌太阁府向凌铮问安。用过了晚膳,父子俩便在赤松轩后的花园中品茶赏月。 水银泻地般的月光照亮了凌铮的眉眼,望着眼前这个儿子,他的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今儿你倒来得巧,梁王昨日刚送了一坛子经年积下的露水来给我煎茶。你素来精研茶道,便由你来煎制。”凌铮说罢,便命小夷奴取了茶叶来,就要在石亭旁搁一个小炉子煮那露水。 凌越含笑道:“亚父有此雅兴,儿子自当效力。只是这天怪热的,要生起炉子来岂不更添了一把火?不如亚父先去前头翠锦池边喂喂鱼食,我这边火煮沸了,再来唤亚父品茶。” 凌铮闻言,不由得一笑,凌越在他府中住了这些年,自是知道自己有着饭后必要亲去翠锦池看顾那数十尾心爱的锦鲤这一老习惯,便道:“正是,我去去就回。” 翠锦池那一汪碧水轻波,倒映着满园的花树葱茏、月色霜华。坐在池边的凌铮漫不经心的将手中的鱼食轻轻洒入池中,看着心爱的几尾红锦摇头摆尾前来就食,他那清丽如玉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顷刻,便有一个侍卫匆匆前来。凌铮摒退了众人,淡淡的问道:“东西得了吗?” 那侍卫忙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递至他的面前。凌铮接过锦囊,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却是一条项链、一支青龙玉簪、一张梅花玉版笺纸。 轻轻抚摸着那紫光盈盈的吊坠,凌铮在心底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卫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冷冷的道:“还有什么事,不要吞吞吐吐。” 那侍卫便又附在凌铮耳畔,一阵低语,凌铮听罢,心似沉入湖底,清丽的脸庞一瞬也失了颜色。 “你可看清了?” “从宫里回来后,我特地去石亭那边留心看了片刻。千岁常夸我贼眼,便是百米外的花儿都能数出瓣儿来,这种事,若不是看得清清爽爽又岂敢在千岁面前妄言!” 胸中汹涌卷起的惊与怒似千浪拍岸,然而重重水潮退去,留在凌铮心底的却是比没有沥过的海盐还要苦涩的滋味。 这……真的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吗? 幽幽月光下,转身离去的侍卫感觉自己似产生了一丝错觉,那个一向冷硬无情的皇太阁,仿佛眼角有隐隐泪光在闪动。 慢慢踱回六角攒顶的石亭,小夷奴正提着刚刚煮沸的露水上来。凌越听到脚步声,便回首对亚父一笑,顺手将手中捏着的一小撮茶叶像抓药似的在一左一右的碧玉荷叶杯中各洒上少许,又接过小夷奴的水壶,往杯中各倾了半盏沸水。 待凌铮回到座儿上,杯中那白羽茶叶正发出细碎的咝咝声,像一片片鹅毛轻羽般舒展开来。凌越一边留心着荷叶杯中水色与茶叶之变化,一边拿捏着火候往杯中添加着沸水,又笑道:“亚父这露水是上等的,茶叶也极好,只是不该用这玉杯。若是用那清透的琉璃杯,便更得这羽茶的妙处。” “哦?”凌铮垂着眸,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杯,悠悠的道:“品茶之说,贵在一个品字。水、茶、容器固然要紧,但最重要的还是品茶人的心境。心若清静平和,自有百味可品,心若坠入魔障,再好的器皿盛的也不过是凡水庸茶。” “亚父高论,儿子受教了。”凌越此刻已是心如乱麻,到底沉不住气,竟举起杯来,将茶一饮而尽。 凌铮深敛着眸眼,亦将手中的碧玉杯缓缓举至唇边。 正在这时,花园中却传来一声急喝之声:“亚父,且慢!” 31.大结局 望着从花树丛中一步步走来的褚云重,凌铮脸上的表情似万年寒潭,只轻轻的噏动着双唇,叹道:“重儿,你终于肯露面了。” “哥哥?!”凌越神色惨然的站起身来,手中的碧玉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凌铮的眼睛扫过自己这两个儿子,重又坐了下来,沉声道:“也罢,既是你回来了,今夜我们父子三人,也该是时候把这桩事撕掳个明白。” 褚云重云淡风轻的一笑,看了脸色发青的凌越一眼,从容道:“此事何必再多言,我在千里之外,尚且心知肚明。亚父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何不问越儿。” 凌铮虽被自己儿子当面将了一军,但他的神色依旧沉稳得仿佛激不起一丝波澜。静默半晌,方扬眉道:“子不教,父之过。越儿此事做的不地道,为父代他向你赔个不是。此事你既不愿多谈,那是再好不过,就让此事随风揭过,你乃帝王之尊,当有容人之量。” 凌铮话中之意听在凌越耳中,不亚于千山压顶,不甘、绝望、愤怒,压得他几要喘不过气来。难道,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将自己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就将自己的希望撕成碎片? 见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小儿子眼中燃着疯狂的火焰,凌铮的心亦是痛得加复。 “越儿,你不要再与你哥哥争,这是你的命……” “荒谬!谁说这是我的命?分明是因为你的自私!这才篡改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凌铮眉心一蹙,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凌越已是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步,指着褚云重如癫似狂的大笑道:“为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而我,明明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命,却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我明明也是皇子,却沦落得只能做他的影子,做他的替身?亚父,你让我不要再与哥哥争,可这本就该是我的!是你们欠我的!我只想把我自己的东西要回来!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这泣血之音锥心刺骨,让凌铮五内俱沸、额蹙心痛,什么话也说不上来,统统暴毙在喉咙里,哽得他窒了呼吸。 “你想要夺回该是你的东西,甚至要夺我这皇位,我都不怨你。但你不该残害无辜!我的侍卫们有什么罪?谢仲麟晏南山又怎么得罪了你?你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你的所做所为不仅不配为天子,更是褚氏子孙的耻辱!” 褚云重的目光冷静明亮,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亦是格外的冷冽清透,如寒冰之锥直刺人心。 呼吸急促地加快,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是在倒流,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旋转,一阵像是要把人撕裂般的疼痛让凌越开始狂燥不安。 “不!不配的是你!我什么都比你强!亚父也最喜欢我!亚父……” 凌越没能再说下去,凌铮把他面前的那杯茶一气喝了下去,甚至连站在一旁的褚云重都来不及阻止。 平静从容的搁下碧玉杯,凌铮的眼中似融化了这夜幕的深沉,“我这一生,便只这一件事悔之不及。越儿,是亚父对不住你,误了你。你别怨你哥哥,要恨要怨,都冲着我来。” “不!亚父……”凌越双唇颤抖着,崩溃与绝望,又或掺杂着一些恨与悔,煎熬得他的胸口疼痛欲裂。赤红的双眼烈焰如荼,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给烤的干涸。 褚云重见凌铮竟喝了那茶,一时急怒攻心,对着凌越斥道:“即便亚父略有不是之处,他毕竟是尊长。你自想想,自亚父接你回京,为着你以前所受的苦,他与我待你只有倍加怜惜。你自己为非,天不容你!” “重儿,恕了你弟弟。” “亚父?!”褚云重轻轻摇了摇头,凌越的所做所为简直猪狗不如,怎能再轻纵了他? “我知道你容不下他,但,这是亚父在你亲政前的最后一次请求。”凌铮走上前,将昏厥过去的凌越轻轻抱起,用尽了温柔。 “你放心,越儿对你不会再有任何威胁……这是我的承诺。” 无尽夜色胧住月光,满天的星光却纷坠而下,放肆的倾泻在这世间。一片盛开的花树中,男人抱着儿子缓缓远去,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背影,风乍起,卷起他袍角翩飞,是那般的萧索与落寞。 正在朝臣们为皇帝近日颠三倒四的行事暗中发愁的时候,皇帝又颁下一道令人震惊不已的圣旨。封梁王为辽东王,即日迁往辽东封地,皇太阁凌铮亦荣归故里,往辽东颐养天年,而县君段云鸾却晋封为郡主,赐梁王府为郡府。同时,又追封谢仲麟为正一品尚君,追封晏南山为从五品尚令郎,晋宗赫为正五品尚令,佩四品桂花福袋,并赐住紫金光华殿。 凌铮回乡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虽提前准备了近半个月,但临到出行的时候,依旧还是忙得人仰马翻,拖拖延延的直到日暮西山才起程。 褚云重一直送出二十里路,直到了郊县江边才停住了车行。下了马车,凌铮抬头凝望这浩瀚的银河,回顾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眼角竟微微有些潮湿。 “父子相疑,于国非福。你既亲政,便该是我离开的时候。本来我还不放心,想着等到下个月过了你的亲政大典之后再走。但云邈对我说,孩子长大了,是时候放手了……” “亚父!”褚云重轻喊了一声,望着凌铮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温暖的笑容,心中一片酸涩。 “重儿,我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于你了,世显是个好孩子,有他辅佐你,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谨记一点:国家的第一要务是延继社稷文明,要使百姓得享幸福安康。” “是。”褚云重坚定的应着,深邃的眼眸炯炯有神。 “功过是非何须历史评说,我这一生总算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天下子民。” 说罢,凌铮回头望了一眼等候在船上的褚云邈,那明亮而又温暖的目光融进他的眼中,顿时让这坚硬冰冷的男子心中的万丈豪情都化作了绕指柔。那个男人,为了自己风风雨雨的等候了半辈子,也是自己该功成身退,与他携手享受另一段人生的时候了。 站在一旁的宗赫拎了一只紫木食盒,见机递给了皇帝。褚云重便将食盒递给凌铮,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亚父,这是一盒越儿最爱吃的板栗酥,他在路上若是哭闹,还可拿这酥哄他。越儿的事,我……” “重儿不必再说,亚父心里明白。你能留他一命,我已是很承你的情。他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这也是我的孽,我会一辈子照顾着他。”风吹落他眼角的泪,凌铮强笑了一下,轻叹道:“你若还记念兄弟之情,便记得每年秋天给他送一盒板栗酥罢。” 见父子俩亲情难舍,褚云邈含笑提醒道:“太阁,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回京,我们也该起程啦。” 褚云重带着宗赫撩起袍角跪在江边垄道上,向凌铮恭恭敬敬的三揖三叩之礼。凌铮微笑着将两位少年扶起,朗声道:“重儿,世显,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去吧,莫辜负了这大好的青春年华。” 褚云重与宗赫执手相握,目送船队卸板起锚。突然当中一艘船舱上,豆绿的夹纱窗围子被掀了开来,凌越探出脑袋,一只手握着一块板栗酥,吃得唇上满是酥饼碎屑和亮晶晶的口涎,另一只手却拼命向船舱外张着,一双清澄透亮的桃花眼含水汪汪的,向着站在江边的褚云重哭喊道:“哥哥……哥哥……” 刹那间,褚云重泪盈满眶。原以为自己恨极了他,谁知真到了离别的这一刻,依然像是在他心头剜去一块肉般疼痛难当。 望着那水波粼粼送那船队远去,年轻的皇帝轻轻搂过少年的肩,怅然道:“世显,还好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你。” “谁说只有我一个,你后阁不还有好多!”宗赫卟哧一笑,转念一想,又揶揄道:“不过,伊藤秀贤陛下可不用再想了,他已上过你弟弟的龙床。” 褚云重斜睨了少年一眼,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耳朵,轻哼道:“不消说,这必是你捣的鬼!难怪这些日子秀贤老是朝我使眼色。不过我也没功夫理会他,疼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这亲密话儿,皇帝的手便要不规矩起来,才滑到少年翘臀上,却被他一掌拍飞。 “褚云重!”少年剑眉一扬,咬着细白的牙笑道:“正事一了,也该是我和你算总账的时候了!你可等着瞧,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罢,宗赫飞身跃上疾风,又侧身回眸,嘴角弯起一抹坏坏的笑。褚云重被这夺目诱人的笑容勾得心痒痒的,才一愣神,少年一人一马已是在月色下如闪电般奔驰而去。 这妖精!皇帝恨得咬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似被小猫爪子一遍遍挠过,又是酥又是麻,百般不是滋味。 一轮满月悬在天际,繁星似锦,辉映得夜色如织如画。明亮而清澈的月光从天边倾下,追逐着那一对光芒显耀的年轻人,追逐着岁月,一起静静的流逝。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且看少年笑傲江山,风云天下。 ****** 这一篇九州少年风云便暂录至此,只此一文又怎能阅尽人间悲欢离合,正是: 世人皆谤,使君何苦?(梁王)善良的,未必善终。(南山) 前尘往事,利令智昏?(吴王)算计的,却将命送。(莲生) 说甚么此生自负总成空,不堪回首,恨天意捉弄。(仲麟、凌越) 到头来奇谋难悟谁真龙,朱门紫院,最是无言中。(傅川、叶琛) 料你难忘昨日情,痴心错付,醉醒黄梁梦。(秀贤)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相负太匆匆。(宗赫) 孤鸿岂悲秋风月,鹰击长空,露峥嵘。(云重) 且去,长歌当笑,一程风雨一江东。(凌铮) 正文完逼上龙庭 下——小隐君
作者:小隐君 录入: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