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旁的不说,这是个没脑袋的故事,就剩下一具躯体了,没脑袋的原因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我就想把我喜欢的故事讲完。所以哪怕只是半截身子,我也挺乐呵地愿意写下去。 内容标签: 强强 制服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越,韩今宵 ┃ 配角:林泉,黄储,韩小婷 ┃ 其它: 1.留白空余 唯一的目的是把没结束的故事继续下去,唯一的想法是结束一个我自己写的挺乐呵的故事。 2.甄兰姑娘 林泉走后,吴越一个人默默地往操场角落的沙坑走去,一屁股坐在沙坑边沿,伸长了腿,出神地看着眼前洁白如雪的细沙。 曾东升走过来了,在他身边坐下。 哥仨里他是最滑,也是最胆怯的,和林泉他还敢犟嘴,和吴越,他永远温顺的和一只毛驴似的。 曾东升半晌没敢说话,但吴越也一直沉默,他就没办法,摸了摸裤兜,好在还有一盒骆驼,他递给吴越。 “二爷,抽吗?” 吴越沉闷地说:“……不抽。” “别介啊,抽一根吧。”曾东升说,“我替林子给你赔礼道歉了。” 吴越看着前方摇曳的树丛,风沙沙的,他问:“为什么。” “啥?” “为什么要道歉,林泉他错了吗?” 曾东升挠头:“他……他不该朝你嚷嚷来着。” 吴越从浓密的睫毛缝里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你小子,一直都挺会说话的。” 曾东升:“……” 他有些尴尬了,默默地想把烟收回去。 吴越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烟从他手里拿了,抽了一根,咬在嘴里,含混地:“火。” 曾东升忙不迭掏出打火机,帮他把火点上。 明黄色的火光跃然跳起的时候,吴越闭上眼睛,微锁的眉峰和小麦色的皮肤被火光映的暖暖的,棱角分明的侧脸也好像忽然变得柔和。 吴越抽着烟,慢慢呼出口青霭,然后和曾东升说。 “你回头别去和林泉闹了。他没错。” “哎……哎哎。”曾东升愣了一下,磕巴地应道。 曾东升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吴越:“二爷,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啊?” 吴越正郁闷呢,一听这话,立刻警觉地回了神,扭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曾东升对上那双审犯人的眼,顿时心里打寒颤,忙摆手:“没,没啥,我就随便问问,我随便问问……” 吴越又转过头去,盯着沙坑:“凭啥这么问。” 曾东升眼睛瞟了瞟吴越脖子侧的痕迹,心想我又不是眼瞎了,但他嘴上说:“这不是……上次在会所,你收拾黄储那回,有个小姑娘……” 他说的是韩小婷。 吴越说:“没那回事,我跟那姑娘就一般朋友。” 曾东升说“哦”。 谁信啊!一般朋友值得你把同是太子党的黄储给横着那副熊样?!再瞧小吴二爷那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目光闪烁的样子,吴二脖子上那痕迹,没得跑,指定 就是那小姑娘啃的! 吴越抽着烟,在一明一暗的光线里,琢磨着,思索着。 当烟灰落尽,他觉得,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溯其源头,其实就是一个问题——他到底有没有哪毛病的问题。 如果和韩今宵……和韩今宵的那次只是偶然,如果他喜欢的不是男人,那么他就和林泉无所谓争吵,和爷爷无所谓推却,和韩今宵也再无所谓特殊交集。 一切都好。 但如果不是…… 吴越眼色一沉,把烟屁股在沙坑旁水泥砌成的坑沿边,硬生生摁灭! 第二天一早,吴越要去上班,住老城区惯了,平时不用赶时间,这天他起床就迟了点,饭来不及吃,叼了片面包在嘴里,一边跳着套鞋子,一边咬着面包去开门。 这一忙又是到了晚上十点多才回家。 一推家门,老爷子竟然还没睡,坐在客厅戴这个老花镜看照片。 但他今天看的可不是孙媳妇的照片,他看的是吴越的相册,一张张相片,从小到大的,他都挑了几张出来。 吴越诧异的:“爷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老爷子推了推老花镜,一脸慈爱地看着吴越:“我挑几张带身上,你看你也老不回家,你爷爷我呢,这大病小病的……” 吴越打断他:“啥大病小病啦?” 老爷子哈哈笑了,指着他圆润的鼻尖:“你看你,小小年纪,还是个警察,比你爷爷还迷信,大病小病怎么啦?这就是实话。” 他说了,叹了口气:“这大病小病的呢,隔三岔五就得赶疗养院跑,跑了就见不到咱家老二喽……爷爷想带几张照片,想了,就拿出来看看……” 老爷子说着又低下头去看吴越读小学时那会儿穿着的老照片,六一儿童节拍的,从这照片上就能看出这小孩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他就和八十年代很多小孩儿一样,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系着红领巾,唯一的区别是他背着个军用小水壶。 老爷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会儿又抬头去看吴越,枯老枯老的手去摸吴越的脸。 “都这么大啦,日子过的真快……”老头子感慨着,眼里又是无奈,又是自豪,“看看咱家老二,多俊一小伙子,比你老子年轻的时候可帅气多了……” 吴建国正好这时候从卧室从出来,听到这话,咳嗽一声:“爸,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啊,我怎么就没我儿子帅了。” 老爷子怒瞪一双眼:“你看看你那点出息!你怎么跟老二比!” “……”就那点出息的吴军长只好默默地闭嘴不说话了。 吴越被爷爷抚摸着,那粗糙的,皱纹巴巴的手掌就好像生了无形的刺儿,一下下扎着他的心脏。 吴越垂下睫毛,沉默一会儿,忽然抬头:“爷爷。” “怎么啦?” 吴越说:“昨天说的那三个姑娘,您再说给我听听吧。” 吴建国一下愣了:“越越,你——” 吴越压根不理睬他老子,只和他爷爷说:“我这个周末有空,要不到时候,咱去见个面,吃个饭……” 吴越这也纯粹是想成全自家老爷子,成全自个儿。虽说他现在真没这心思谈对象,但一般男人嘛,横竖就二十五到三十一二这几年,把媳妇娶进门,抱个孩子,也算给了祖宗交待。 他原先并不想这么快找,但现在,一方面是他爷爷有这个想法,另一方面,他这会儿真的亟待确定自己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取向。 吴越没有交过女朋友,以前他笃定的认为自己喜欢的肯定是姑娘,但现在,他心里发虚,没底儿。他特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交待。 如果他还能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没二话,吴越会找个好姑娘谈婚论嫁了,再也不去想和韩今宵那段糟心的经历,再也不会和除自个儿媳妇之外的任何人有不该有的交集。 可如果不是—— 吴越没有再想下去。 吴越最后看中的是朱红那个老朋友的闺女儿,甄兰。 朱红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激动的是连觉都睡不着啊,大半夜睁着个轱辘眼儿,一颗心兴奋地怦怦直跳,跳的整个屋子都像能听见似的。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那脚丫子去踹吴建国:“老吴,老吴!” 吴建国已经半睡迷糊了,哼了声。 “啧,你说你这人,这才几点啊你就睡!” 朱红啪的把床头灯打开了,去拽吴建国胳膊:“起床起床!吹集合哨了!” “你有病没病啊朱红……大晚上你不睡觉……你不睡觉就算了,你还不让我睡了……”吴建国被灯光刺的难受,在被窝里咕哝抱怨着。 朱红凑过去:“哎哎,明儿咱儿子就要去相亲了,和小余她女儿,你不高兴啊?” 吴建国挠了挠手臂,半眯着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不就是相个亲吗,睡觉睡觉……” “哎我说你这老头子咋这么没情调呢?!”朱红不高兴地埋怨着,“不和你说了!你这人没劲儿透了!!” 她也钻被窝里去了,啪的一下又关了灯。 过了一会儿,眼睛亮亮地对着黑暗喃喃:“小兰那姑娘可好了,咱家越越小时候都和她见过,他肯定喜欢她,她也肯定喜欢他……” 回应朱红的是吴建国不解风情的鼾声。 两户人家约定好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吴越这回是真想找个对象了,出门竟然也破天荒听了他妈的话,把自个儿拾掇的挺正式。 他本来就生的好,宽肩窄腰,个头高挑,腿长匀直,穿什么都显得帅气,精神。 朱红赶时间让小张去王府井给吴越买的范思哲秋季新款男士衬衫穿上了,米白色的修身长裤包裹的他的线条愈发干净流畅,意大利小牛皮的原色软皮鞋穿在脚上,显得年轻而内敛。 吴越是从来不打扮的人,这回换好衣服一出来,全家人都愣了一下,就连一向看人轻蔑的吴楚都无法掩饰视线里的那种惊讶,发怔和难受,朱红激动的都要哭了,她表示甄兰如果看不上她儿子,哪整个北京都不会有能满足她审美的主! 她二儿子是最帅的! 甄兰也确实毫无悬念地看中了吴越,小姑娘在银锭桥边的咖啡馆里,打第一眼瞧见朝自己走来的那个男人,眼珠子就和被磁铁吸着了似的,吧唧一声,拿不下来了。 两方都是母亲陪着来的,甄母余春和朱红是高中同学,半辈子的朋友了,两人缓和了气氛,围一桌说了会儿话,余春就提议要和朱红一起去逛街看衣服,朱红当然立刻答应。 两人走了,很有风情的小咖啡馆的小角落里,就只剩下吴越和甄兰一对郎才女貌的小青年。 甄兰这会儿又不好意思盯着人看了,低着个头,微微红着个脸,拿小勺心不在焉地搅拌着咖啡。 吴越说:“……我好像还记得你,你是不是小时候有来我家住过一天?” 甄兰的小脸更红了,点点头。 “是……上一年级那会儿。” 吴越笑了:“那我就没记错,肯定是你了,是不是那天你爸妈都不在,所以托我爷爷代管啊。” “嗯。” “你还和我一起把瓷瓶儿酸奶倒鱼缸里了对不?这个我印象特深刻,你说你想看看金鱼喝不喝酸奶。后来咱家金鱼没俩小时就死绝啦,我爷爷那个生气啊……” 甄兰的脸都要埋到桌子地下去了,耳根红红的小声说:“那不是好奇嘛。这些你都还记得啊?” 吴越当然记得,他那是什么变态记性。不仅对甄兰,啥隔壁张三李四的,甚至小学第一堂语文课教了啥他都能想出个大概,他说这话就纯粹暖个场子,没啥别的意思。 但甄兰可不那么认为,姑娘动了春心了,抬眼悄悄一瞥吴越笑起来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柔软的小心脏里一轮轮涟漪扩散着,红晕都漾到脸颊来。 3.那双眼睛 这两人就这么开始试着谈上了。 吴越是个谈恋爱蠢才,这是整个大院首长区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一不会玩浪漫,二不懂姑娘心,最糟糕的是他还根本不记日子。 像曾东升当年在学校泡校花,好家伙,每天拿给小本儿记今天发生了什么,何时第一次牵手,何时第一次接吻,姑娘偶尔提起想要什么礼物,牵手接吻满一周年时,统统买回来给姑娘送上,当着全班的面! 那面子,那排场,所有女生眼睛都嫉妒红了。 吴越呢? 别说记下什么牵手亲嘴的,他连人家小兰姑娘的生日,西方情人节,中国七夕,这些花边浪漫这小子都记不住——他脑子里的日历永远写着,x月x号,xx地发生一起刑事案件,嫌疑人x某,被害人x某…… 但是甄兰就是喜欢,她说了,认真工作的男人是最帅的,对工作上心的男人对自己的媳妇儿也肯定负责。 吴越随他爷爷,确实是个很负责的男人,他爷爷这辈子就他奶奶这一个女人,老太太去的早,四十多岁人就没了,之后一直有人想给老司令员介绍老伴儿,老头子说了,谁都不要,他爱人永远就一个,谁再给他介绍他跟谁急!从这方面说,甄兰还的确挺具有慧眼的。 比如吧,甄兰有个什么事儿,吴越没有二话,就算这会儿和人还只是在拍拖呢,他也依旧倾力而为,不让姑娘受半点委屈,让甄兰姑娘那叫一个有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和认同感简直到了一种英雄崇拜的地步。 当别人提起自己男友在加班的时候,都是一脸埋怨或者遗憾,但甄兰就会特骄傲地说:“我男朋友就是这么负责!” 负责的吴越也在这几个月,也没再和韩今宵韩小婷那些人联系,已经发生的荒谬不堪的事情,如果有可能,他不会再让其放纵发展下去。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男人,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希望自己是个同性恋。 他也是个在感情上很保守的男人,这种男人不会允许自己的下半身背叛自己的爱人,哪怕只是在处对象的期间,那也必须得是一对一。 春节过后,吴老爷子身体又不怎么好,得回天津疗养院去继续接受看护治疗。 临走前,老头子啥都没带,就揣了几张小孙子的照片,把吴越弄的特难过,吴越说:“您啥时候想见过,让旁边警卫员啊护士啥的,给您弄个视屏,我和您聊天。” 老爷子走了,回了天津疗养院。 吴越也走了,回了他喜欢的大杂院。 走之前吴越在林泉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点了根烟,仰头看着林泉卧室紧闭着的窗户,等烟灰落尽,他转身,大步流星却孤孤单单地离开了。 大杂院的年味儿比军区大院重的多,即使这会儿最热闹的几天都过去了,那地上还是散落着喜庆的鞭炮屑末,红红火火地燃烧在这二十几口人围成的大家庭里,烘烤的每个人心底都暖洋洋的。 吴越提了好多东西来孝敬那几个和他关系特好的大爷大妈,还专门给康子买了六盒意大利进口BACI巧克力,银白糖纸点缀着蓝色星星,打开包装里头还有写着箴言的小纸条。 康子看不懂纸条上的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但康子觉得巧克力特别好吃,比他平时吃到的啥糖果豆子美味多了。 康子他妈脸都涨红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拿一盒意思意思就够了,让你破费了,多不好……不好……你拿回去吧小吴。” 吴越笑得挺爽朗:“我拿回去干啥啊,我自个儿又不吃。” 康子叉着小腰,鼓着小脸,嘴唇上糊着黑巧克力汁,在吴越身后朝他妈妈说:“就是!!” 康子妈妈抬手作势要揍他:“……你看你这小孩!一点都不懂事!皮猴上天了你!” 吴越笑着拦住她:“没事儿,皮了好,皮了以后是纯爷们!” 这话说得康子热血沸腾,他蹦跶着:“我以后也当警察!” 康子妈妈瞪他:“警察叔叔不吃巧克力!你吃吗?你吃了回头人家犯人就往你巧克力里放点毒,你嘴馋,一口进去,歇了菜了你!” 吴越笑着:“好了好了,别逗他了,去吧,都拿去,给你朋友分点儿,别一人独吞了知道吗?” 他说着把装巧克力的袋子递给康子,康子兴奋地“哎”了声,抱着袋子又和一枚小炮弹似的冲出家门去了。 康子妈妈窘迫地搓着手:“你看,这孩子……” 她原地转了转,发现家里没啥可以给吴越的,愈发过意不去,只好朝人连声道谢:“平时这皮猴就挺麻烦你照顾了,你看你这,你还给我们带啥礼物……” 吴越花了好大劲儿才把人康子妈给安抚了,出门的时候特别怨念地想,往后他送礼,一定要悄悄送!送的悄无声息!送的神不知鬼不觉!要不就化妆成圣诞老公公什么的…… 正胡思乱想着往回走,吴越忽然被人给叫住了。 “哎,哎小吴!” 吴越一回头,看到从公用笼头那里洗了菜,挎着个菜篮子的鲁婶急匆匆地小跑过来。 “哎哟小吴,你这些天去哪儿啦?回家了吧?” 吴越眨巴着眼看着她,一会儿,忽然绽开了一个极开朗极温暖的笑,这家伙特臭屁地沾沾自喜道:“婶儿想我了吧?” “想死婶了!”鲁婶说,“晚上到婶家吃饭!” 吴越也不客气,“哎”了声就应了。 鲁婶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疼,今天她儿子本来是能休假回来的,但要值班的那个搭档老婆生娃了,儿子一个电话回来和妈说,不能让同事刚当爹就不能陪媳妇儿陪孩子过年吧。 鲁婶直抹眼泪,说你呢,你都三十几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小武警沉默了片刻,说,妈,我和您保证,明年一定回去。 你去年也是这么和妈说的! 但没用,鲁婶儿子还是留在少管所,和他看守的少年犯们,和那些管教,不回家的老师,一起过了年…… 当下鲁婶就把吴越看做自己儿子似的拉进屋子,张罗着要开始生火做饭。 吴越就在旁边给她帮忙,打下手。 切白菜梗子的时候,鲁婶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吴越:“小吴,你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啊?” 吴越愣了一下,说:“是啊,您怎么知道。” “哪能不知道啊,你平时工作忙,但也要多找时间陪陪人家,你说是不是?委屈了别人,人家是要跑的,婶家那混球儿子就是这德行……唉,不说他了。小吴啊,你知道吗?媳妇儿是要哄进门的,你得把人当公主啊,当宝贝儿宠着捂着……” “等等等!”吴越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他纳闷地看着鲁婶——自己也没太晾着甄兰啊,而且甄兰一直都挺好,挺理解他的,这怎么…… “婶儿,你说的那是谁啊?你见过她吗?” “那小姑娘?怎么没见过!”鲁婶滴着淘米水的手往大院门口一指,“前些日子你不在,小姑娘找上门来的。” 吴越愈发觉得纳闷,怎么找上门来的?他也从来没和甄兰说过自己住杂院的事儿啊…… 鲁婶却自顾自道:“那小姑娘倒是没说是你女朋友,但我当然都看出来啦,你看大过年的人家来找你,说好长时间没和你联系上了,小吴啊……” 吴越琢磨过味儿来了。 “婶儿,她告诉你她叫什么了吗?” “说啦说啦,人家还让我见到你之后转告你来着。”鲁婶乐呵呵的,“那小姑娘姓韩,叫韩……韩……” 吴越眉梢微挑:“韩小婷?” 来找吴越的确实是韩小婷,姑奶奶不知道吴越和韩今宵之间发生的事情,她就觉得格外的忐忑,格外的不安。 吴越都两三个月没有和她联系啦,韩小婷就做贼心虚的联想到她送错给吴越的那盒子GV,心里直打鼓,想着,该不会是被吴越发现了,恶心到他了吧…… 韩小婷挣扎再三,决定在过年那几天登门造访,去和吴越赔个礼道个歉,反正过年的时候图个和气,吴越就算再生气也不可能朝她发火。 可没想到好不容易要来了吴警官新家的地址,颠颠跑过去,却扑了个空。 韩小婷郁闷了。 但更郁闷的是她哥韩老板。 韩小婷的郁闷丝毫不藏着捻着,但韩今宵的郁闷丝毫不显山露水。 只有心思缜密的徐颜,感觉出了他家老板的烦躁不安,这种烦躁不安很大一部分成了床上愈发野性和粗糙的做爱,那种惊人的耐力和几乎要把人揉碎在手掌心的欲望,每每都把徐颜折磨的泪水涟涟,咬着枕头只见气进不见气出。 韩今宵从来就不知道怜惜床伴,像线条狂放粗糙的雄狮,只索求激烈的快感和征服感。 但他曾经至少会因为徐颜固有的柔弱姿态,相应的稍有照顾。 尽管那种照顾让徐颜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女人。 当然徐颜乐在其中,他是纯零号,叉着腿儿让人操习惯了,被当成女人使唤没有羞辱,反而觉得舒服和享受。 但最近不是了,他明显的感觉到韩今宵在渴求一种和男人做爱时才会有的疯狂,碰撞和野性。 这种硬劲的床上激情让徐颜适应不来,承受不来,做完一次就像小死了一次,却还不得不强撑体力迎合第二次…… 徐颜还发现,韩今宵从前一直都喜欢后背式,或许对他而言,他们这些傍家都是一样的。他没有必要费神去记住他们谁是谁,只需要感受他们身体的柔软或刚硬,屁股的圆润或是挺翘,尽情享受插进去时勾人的呻吟,感受紧窒销魂的肠道。 但韩今宵现在喜欢面对着干他,宽阔结实的胸膛肌肉紧绷,汗水顺着性感的肌肉沟壑汇聚着流下来,滴在徐颜的腹脐上…… 他还喜欢捂住徐颜不住婉转呻吟的嘴,似乎不愿听到那柔媚销魂的一声声叫床,粗糙的一只大手盖上就遮住了徐颜精致的大半张瓜子脸儿,只留下鼻梁以上的地方。 韩今宵就盯着那双尾梢细细上提,那双被欲望迷离的凤眼,纵情激烈地抽插着,他只看着徐颜的眼…… 但对这些太敏感太敏感的徐颜,他在被身上这个性感强悍的男人干上痉挛的高潮时候,却依稀觉得,韩今宵眼里的激情和火热,并不是给他的。 4.行将沦陷 徐颜知道,韩老板一定是另有新欢了。 他从不指望能独宠到底,但他也不希望输的不明不白。 如果到自己被完全三证出局,还不知道勾了韩爷那颗狼心的小姨太是谁,那徐颜觉得自个儿作为连任五年的大老爷夫人,面上也实在太无光了。 徐颜嘴上不说,平时就开始留心,留心了好久,却还是没见到那个神秘的小姨太究竟是谁。 他能见到吗? 他当然见不到,因为韩今宵压根没有打算和吴越再联系,可心头想到那个小条子就窜起邪火,他拿水去浇那心火,倒下去之后发现火焰没熄,反而轰的一声燃的更旺。 那种求而不得,回味无穷的滋味啊…… 韩今宵闭上眼睛,喉结危险地滚动着。 早知这是一门子买卖,上回就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绑了操了,操到那小条子在他身下啜泣,求饶,甚至昏迷,操到那小子不能下床,一次性吃个痛快。 可当时,看着那小子青涩的眼神,倔强强悍的姿态,为什么……就下不去手了呢? 韩今宵这会儿纠结着呢,吴越呢? 其实吴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和甄兰交往有一段时间了,这姑娘长得盘靓条顺,谁看了他们都说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般配的很。 但吴越心里一天比一天没底,他觉得自己总是把甄兰当朋友,当妹妹似的,看着是顺眼,也挺愿意和她待一起的,可那感觉,好像就是少了什么。 他没谈过恋爱,所以有一天,吴越特意回大院去找了趟曾东升,曾东生这位爷是他们这圈儿里的恋爱学专家,专治各种恋爱疑难杂症,保准药到病除。 可还没走到军区大院门口呢,吴越竟意外地看到了黄储他们院子的几位孙子! 孙子们看到吴二爷,都忌惮他,朝他打招呼。 “哟,吴二爷!” “吴二爷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啦?” 吴越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们,也不打理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仁都不带斜视。 不知是院子里头哪个痞子流氓,好的不混,又和这群孙子搅和在一块儿去了,吴越正心生厌恶,却迎面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 吴越眼睛微微睁得圆滚,操了!丫不是林泉吗?! 这帮孙子等的人竟然是林泉?! 两人自从吵嘴之后还从来没这么正眼正的见面过,林泉和吴越一对视,怔了半秒,就把视线转开了,自个儿插着裤兜往吴越另一边的道路走过去,就和不认识吴越似的。 部队大院的人招呼林泉:“林爷,咋这么久啊。” “管着吗你。”林泉和他们聚在一起,“咋的了,让你等这么一会儿你就不耐烦了?” “哪会啊,就随便问问呗。” 吴越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陌生的神态,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腔调,林泉现在每一拖腔拖调,傲慢天成的德行都是在学他,在模仿他…… 林泉这是在干什么? 林泉这明摆着是想告诉吴越,你别以为我非跟你不可,我不在你身边,我和你一样是个爷! 吴越有一时的冲动想过去用拳头招呼这位发小的脑袋瓜子——操你大爷的!你脑子里头进水了吗?!你他妈想报复我你找别人去!你找黄储他们的人干什么?那帮乌七八糟的人,丫给你小子一会儿磕药了你都不知道!瞧你这德行!看你那出息! 可是因为这个人是林泉,吴越最终还是咬着后槽牙,把这些怒吼都咯吱咯吱咬碎在了嘴里,一口气儿生咽了下去…… 曾东升在自己的客厅给吴越泡了茶,递了烟,听吴越咬着烟翁声嗡气地把门口遇到林泉的事儿给说了。 曾东升叹了口气:“二爷,你也别怪他了,他心里头不好受。” “他不好受他和那帮孙子混一起!!你看他那滋润的死德性!换别人我他妈把他肋骨都踢折了——!” “二爷,你闷声不响走了之后的那两天,林子去酒吧喝酒都喝吐了,说你不再把他当哥们了,你离咱越来越远了……” 他这一说,吴越又想起了那天在操场上林泉的怒吼,质问他有没有心,想起了林泉大步走开时那声飘落在风里的哽咽。 吴越也不好受,吴越说:“他要觉得不乐意,他之前就该和我说,干什么藏着捻着,和个婆娘似的有话不直接讲,他不说我能知道他别扭了这么久吗?” “……林子那林黛玉的心眼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曾东升说,“这小子其他地方都挺爷们的,就是老爱多想,想着又不说,全部捂心里头……” 吴越越想越烦躁,干脆不想了,一挥手:“算了,随便他!” “真随便他啊?” “……”吴越想了想,又说,“你帮我看着他一点,别让他和黄储那群孙子混太近了,万一他们往他酒里头下点东西,给他递根夹了毒品的烟,他一直跟我混的,不长这心眼。” 曾东升笑了:“哎,知道了二爷。” 林泉的茬子告一段落,吴越这时候开始讲正题了,他问曾东升:“对了,我今儿来其实就想问你一个事儿。” “啥事儿啊?” 吴越有些艰难地开口:“啥叫……喜欢啊?” 曾东升愣了两秒钟,一抬手:“你等下。” 他蹬蹬跑去书房,抱来一本新华字典,哗哗地翻倒一页,大声读了起来:“喜欢一词,一方面有喜爱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有愉快、高兴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吴越:“二爷,这个问题很学术啊!” 吴越:“…… ……滚你的蛋!你知道我在讲什么喜欢!!” 曾东升不敢再开玩笑了,他放下字典,挺认真地拧一川字眉,思考了良久,一敲掌心:“有了。” “快说。” “咳,这个喜欢呢……就是你稀罕她,你宝贝她。” “……还有呢?” “你会老是惦记她,脑子一空下来,想的多半都是她。” “……”吴越觉得难以接受了,因为他这段时间一有空暇,总是无可避免地想到韩今宵,越想越不想想,越不想想就越想,还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夜晚在李家夫妇床上他们那一夜激情疯狂…… 想到这些他总是兴奋的连指尖都是痒的,小腹好像烧一把火,欲望不知羞耻地抬头,想着韩今宵干燥的嘴唇粗暴地亲吻,想亲他,想抱他…… “想亲她,想抱她。”曾东升说。 吴越就像被狠狠踩了尾巴似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曾东升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刚想开口。 “别!你等会儿!” 吴越却忽然打断他,沉默片刻,然后挥了挥手,疲惫地扶着眉弓。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他其实之前多少就已经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 他对韩今宵那种感觉,是隐蔽的激情,像滚烫的熔岩,在岩石下蠢蠢欲动,危险地翻腾着,炙烤着他的内心。 他总是会想到这个人,想到这个人的时候头脑开始逃脱理性的控制,往野兽的放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迈去。他对韩今宵的身体有一种渴望,尽管这种渴望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可是他对甄兰没有这种感觉。 他对韩今宵的心情难以用语言一言蔽之,但对甄兰的却很清晰,就是责任叠加好感,却没有欲望。 甄兰好几次给他接吻或拥抱的暗示,都被他拒绝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奇怪,觉得不自在,交往这么久了,他们的火候却还在牵手这个档次。 吴越觉得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种无力逃出生天,有种烈火灼心的感觉。 而这会儿,让吴警官烈火灼心的那位在干啥呢? 那位爷坐在自家四合院台阶上,也在想事儿呢。 韩今宵有这毛病,他喜欢出神,一个人孤僻生冷的坐着,眼神幽冷闪烁,难以琢磨。 他身上总有某些野生动物的某些习性,这种习性在人类身上没有或者本来有,后来自以为是地进化掉了。比如他习惯像草原上的狮子或者丛林里的老虎,花闲暇的时间——这种闲暇不是一时半刻,而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一个下午,或者晚上。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倨傲地,冷冷地盘蜷在某棵树下面,观察,或者思考。 他想些问题,想问题的时候更像狮子,时不时会眯眼,琥珀瞳仁里染着些危险的信号。 但更多时候,他是懒懒的,旁人看不出这人的脑袋里在转些什么,柔情或是冷漠,温存或是杀戮。 只能瞧见那不眯缝时直勾勾的眼神,很瘆人。 韩今宵坐在庭院台阶上,咬着牙齿间点燃的烟,就这样不知一个人坐了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缓慢的脚步声。 他的继父韩辉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韩今宵看了他一眼,抬手,要把烟在台阶上摁灭了。 韩辉止住他:“没事,你抽你的。” 韩今宵斜着眼睛看着他:“不犯瘾?” “你也知道。”韩辉苦笑,“卖过那种东西,烟就没瘾了,心里忌惮。” 韩今宵:“……” 韩今宵没有想到韩辉会提及这个,一时沉默。 他原先是在念想着吴越的事儿,但韩辉提起这茬,韩今宵脑海中突然撞进了腥臭的回忆,狭小的地下室,飘落的报纸小花,破水壶刺耳的鸣叫,蒸汽翻腾,烧红的煤炉冒起刺啦啦的烟…… 过了很久,韩今宵才看着庭院里摇曳的萧瑟植物,慢慢开口。“爸,是我连累了你们。” 韩辉连连摆手:“这什么话!当初那些……那些事都是我自己干的,和你,和小婷都没关系,反倒是你,我……我一直都觉得亏欠你,如果不是我和那些人有交易,也不会把你拖进这个……” 韩今宵打断他。 “没事。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今宵……” “您看,我早就不再和老黑他们有牵扯,现在是黑白都沾,慢慢的,等时机到了,等位置坐稳了,我会把赌场和会所那些行当都停掉。”韩今宵深深吐出口烟来,目光深邃,“我保证,我会让你们过上正常的日子。”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我自己也是。” 韩辉看着他,目光很是复杂而感慨。他的视线落在韩今宵右手虎口的那道伤疤上,良久没有说话。 5.修罗出世 韩今宵原先不姓韩,他的亲生父亲姓余。 而就是这虎口伤疤烙在韩今宵手上的那一天,韩今宵第一次开口叫了韩辉“爸”。 那是1990年,韩今宵15岁,踏上了黑道。 那年他母亲已经去世,坟头已经长草。 韩辉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加上之前为韩母看病的巨额医药费,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是朝不虑夕。生活所迫,再善的人都可能变恶,再胆怯的人都会干出疯子才会干的事情。 韩辉那段时间去偷东西,进了拘留所。 在拘留所里,他碰上了一个绰号叫哈喇子的男人。 那个人也是因为偷窃进的拘留所,关几天放出去,但其实警方没有发觉,偷窃对哈喇子而言还说轻的,他犯下的更大的事情是——贩毒。 两人出去之后,哈喇子向韩辉伸出了橄榄枝—— 哈喇子说:“兄弟,你跟我一起干吧。” 韩辉那时候花了三秒钟的时间犹豫。 然后他想到家里那两个孩子,他点头。 韩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三秒钟之后的一次点头,把韩辉,甚至把韩今宵,都拖进了一个仿佛再也挣脱不出的黑色漩涡里。 九十年代初是个秩序还未勒紧欲望缰绳的年代段,最浅显的表现就是街头随处可买到的黄书和电视上都会播的大尺度片子。在这种情况下,青年男女们常常是蠢蠢欲动,酒吧里带着某种目的的陌生男女的聚会交友也是屡见不鲜。 哈喇子他们经常混迹在这些聚会中,把卷进了毒品的烟递给毫不知情的富二代,一次两次……然后等对方上瘾,落套。 韩辉也套了几个小青年。但是那两个青年买毒品的钱并没有像上家许诺的那样,和韩辉五五分成,而是从顶头抽取,层层剥削,到了韩辉手上,其实也就是那微薄的一点蝇头。 韩辉做了一年多,不愿意做了,但哈喇子就劝他,说等你套的人多了,爬上去了,你就能从你的下线抽提成,你想想那时候你的收入是多少? 但是韩辉不愿再坚持。 他想抽身而退,可有的东西加入进入简单,出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韩辉那段时间是天天被这伙人围追堵截,后来被追的惨了,简直连门都不敢出,那时候他们已经连大杂院都住不起了,躲在一间小地下室。但韩辉很照顾俩孩子,尽管韩今宵不是他亲生的,甚至都不肯叫他爸爸,他还是省吃俭用,两个孩子吃馒头,他就拿那馒 头渣渣泡点水喝…… 十五岁的韩今宵看在眼里,知道他继父一定是惹到了什么不能惹的人,有一天韩今宵帮韩辉缝制皮球,中途问起这件事,但韩辉懦弱地不敢说。韩今宵就不问了,一个人继续孤僻地坐着,沉默地低着头,继续拿粗糙的针线缝着球身。 韩辉看着孩子的发顶,犹豫地问他:“如果叔叔做了什么错事……你还愿意跟着叔叔吗?” 韩今宵不说话,只是把缝好的皮球递给他,又拿了下一个。 其实什么答案都不需要,韩辉知道,虽然这个孩子还是叫他叔叔,但是,每次吃饭的时候,韩今宵都执意要留半个馒头,留给他…… “韩叔,你别吃馒头渣了。”韩今宵常常对他说,“吃这个吧。” 有一天傍晚,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韩辉坐在硬板小床上拿钢针缝皮球,已经做好了五个,放在床上,明天可以拿出去换钱。韩小婷趴在泡沫盒子拼的小饭桌旁,折报纸玩。韩今宵守在煤炉边烧热水,煤饼不够了,他拿火筷子夹了一个黑黪黪的蜂窝煤放进炉膛内,戳了戳,火星窜了几点出来,映亮了少年刚硬的脸庞。 就在这时,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响了。 韩辉如惊弓之鸟,畏惧地盯着震颤的门板看…… “开门!!!韩辉你个软蛋!快他妈帮你爷爷把门打开!!” “爸爸!爸爸!”韩小婷被吓倒了,惊叫着磕磕绊绊跑到韩辉跟前,“爸爸!!有坏人!!” 韩辉一把抱起女儿,牢牢护在怀里,额头却全是冷汗。 “韩辉!!上次那批货是不是你吞的?!你丫吞了货就想跑,门都没有!!!!你开不开!!不开就撞了!!” “我数一二三,韩辉!你听清楚了——!一!二!——嘿……” 门外另一个声音暴躁地说:“数他犊子的三!!滚蛋的!!” 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砰的一声!! 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门被外头的人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粉尘石灰簌簌直落。 韩小婷吓得哇哇大哭,韩辉吓的嘴唇青白。 韩今宵拿着火筷子站在墙边,面前铝皮破水壶里将沸未沸的水沉默地不断升温。 “操、你妈!!再来一脚!!哥几个一起!一二——三——!” “砰!!” 年久失修的大门百叶豁脱,掀起万点尘灰粉屑,破门中心的木板都给踩凹了,整个轰然砸在地上!屋内空间本来就小,这门一倒,顷刻压了半室倾颓 ,韩小婷刚才折纸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泡沫桌子碎了,一朵折好的报纸小花被风掀起来,慢慢飘落在韩今宵跟前。 外头几个毒贩子下线虎视眈眈地看着一贫如洗的室内,瞥一眼沉默着的韩今宵,看着抱着女儿瑟缩着的韩辉。 韩辉说:“老杨,老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有……” “和你这软蛋有什么鸡巴可扯!” “我什么都没拿……我什么都没拿……” “他妈还敢嘴犟!你他妈还敢嘴犟!”老杨手一挥,“撬开他那张破嘴看看!看里头什么鸟蛋构造!” “哎!”旁边一个黄头发的人狞笑着,一把卡住韩辉的下巴,眼睛不眨就直接拿腰后砍刀的铁柄狠狠砸在韩辉牙关,砸出一团子血花沫子,两颗牙当场就蹦了! “爸爸!!!!爸爸啊!!!!!哇——!!!” 韩小婷脸上溅了血,吓的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小兔崽子真他妈烦!闭嘴!!!哭什么丧!哭你妈逼的丧!”老杨一个巴掌盖到韩小婷的小脸上,正想把孩子从韩辉怀里拽出来,忽然听到背后一阵比韩小婷还要凄厉的惨叫—— “啊——!!!!!” 老杨惊的一回头,就看到后面一个本来挡在那烧水少年面前的小弟,脸上一片血糊,左眼竟然给戳瞎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瞎了!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 那人凄厉哀号着,其他人见状竟然都不敢围过去,在少年周围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警觉的包围圈,弥漫着浓重的腥气…… 水壶里的热水咕嘟咕嘟。 韩今宵站在那里,手里的火筷子上沾着血,还有半颗血淋淋的眼球…… “滚出去。” 韩今宵嘶哑低沉地在喉咙里嗥着。 “……” 没人滚出去,但也没人敢向前。只有那个瞎了眼的人疯子般扑过来,韩今宵一把抄起旁边沸腾了的热水,眼睛不眨刷的就像那人劈头盖脸浇了过去!! “啊!!!” 这回的惨叫此起彼伏,滚烫的水泼着的不止那瞎子一个,这屋子狭小,连带后面一片都被无情的波及到,九十度以上的滚水瞬间就在他们皮肤上烫开燎泡,被泼到了脸的,被泼到了胸膛脖子的,被溅到下身的…… 老杨见势不妙,一把扔开韩小婷,劈手卡住韩辉的脖子。 韩今宵浓眉怒拧,全身绷紧:“你敢动他!” “小崽子滚逼的!!你看 老子敢不敢!!” 老杨狰狞着,手上青筋暴突,卡的韩辉抽搐着,挣扎着…… 韩今宵的眼睛一下子血光狰然,那个少年愤怒地嗥吼—— “操你大爷!放开我爸!!” 韩辉听的浑身一震,脸被掐的通红,眼眶却也红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韩今宵叫他爸…… “放你鸡巴!小崽子他妈当老子脑子里进屎橛子了?!”老杨怒吼道,“打死他!都他妈过去打死他!!今天谁他妈敢让这小崽子活着,回头都剁指头挖眼!!” 带着砍刀或别的凶器的人咆哮着愤怒地扑来。 韩今宵把倒空的水壶往人群中间一丢,火筷子焦黑的尖头拖在地,赤裸着上身的少年如同一只出匣笼的狂怒的野兽,沉闷的嘶吼怒号着,面如罗刹地向他们扑杀过去—— 刀砍在手臂上,肩膊上。 血花四溅,脏兮兮的墙壁被喷淋上可怖的颜色。 韩今宵单手接住迎着他脑门劈下来的砍刀,虎口豁然被砍裂,露出森森白骨,成了他今后再也消不了的一道深疤…… 韩今宵不知道他那天是怎么打的,或许是因为想要救他继父,想要救被老杨踢到脚底下一皮鞋踩住脸,不停地啼哭的妹妹,或许是,想要求生的本能…… 他赢了。 那些流氓跑了,只有老杨还在垂死挣扎着,眼睛血红如鬼。 他摇摇晃晃一步步朝韩今宵走过去:“你敢揍老子,老子杀你全家……!!” 韩今宵浑身浴血,右手的手掌狰狞可怖地露着半截支楞白骨。 他裸露着猩红泼布的胸膛,血腥之间只见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暴戾仇恨的光,他说:“你试试——!” 疯狂的充斥了鼓膜的尖叫。 流进眼眶里的黑红的血浆。 焦灼的恶臭,咝咝的烤肉的气息,饿了太久的腹腔甚至被这种气味刺激的恶心,晕眩,翻腾抽搐着,兴奋着,喉管里分泌出唾液…… 老杨死了。 他的刀没有砍着韩今宵的脖子,他被韩今宵弹腿一脚劈颈而下,整个人趴跌在地,一张脸正好盖在烧的正旺的煤炉上!!! 尖叫在瞬间让浓烟和火焰窜进喉咙嘴巴—— 老杨被韩今宵一脚踢在地上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看不清楚轮廓,完全烧融烧焦了…… 黑道上出的人命,谁都不敢让警察出场子。 但警察不出场子,不意味着血债不用血来偿。 韩今宵杀人了,在他十五岁那年。他杀人的时候不眨眼,那修罗般的模样让韩辉都吓的尿了,韩辉在很多年之后支吾地问过他,说今宵,你和爸爸说句实话,那次……真的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韩今宵说是。 你不怕? 不怕。 韩今宵说,我看过人死。 ……谁? 韩今宵只慢慢地说了仨个字,我姥爷。 可他说那仨字时凝重悲凉的神情,却是韩辉从来没有见过,也再也忘不掉的。 韩今宵杀老杨的时候,其实对他而言是一个很赤裸的选择,是他杀别人,还是别人杀他。 他想活着,也想让他爸爸,他妹妹活着,所以他只能一条心狠到底,一双手毒到底。 后来。 后来,他也不再有别的选择。 如果他不想被老杨他们那伙顽主要了命,他只能往更凶煞更强悍的道路上走下去,踩更多人的头颅,染更多的血。他只能朝着老杨他们当时在道上的死对头,一伙头领绰号“黑烟”,也叫老黑子的疯子们走过去。再后来,翅膀越来越硬,名声越来越大,仇人也越来越多,他还是要孤注一掷地继续走下去…… 而这一走,便是十五年的歧路遥遥,再无回头。 6.纠结的吴越 因为九零年那一场亡命的架,韩辉对韩今宵其实又是父子情深,又是心存忌惮。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算看过死人,又能怎样?为什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够有那样的狠心,动刀子,甚至杀人。 确实,韩今宵对韩辉是有隐瞒,有些事情,真的不想再说一遍,再告诉别人,太痛了……有的疮疤是怎么留下的,没人想回忆第二次。 韩辉呢,韩辉其实也是,关于贩毒的事情,他后来和韩今宵说了,但也不是没有保留的倾诉。 人都是会给自己留点秘密的,这似乎是天性中的一部分。 韩今宵这天从后海沿岸走回来,冬天天冷,他在银锭桥头站着,朝旁边一大爷买了个老北京蜂蜜瓷瓶酸奶,热水里焐着的那种,慢慢喝了。 他喜欢喝这玩意儿,小时候看别人喝,自己摸摸兜,没钱买不起,这会儿能补上的遗憾都补上,这位爷喝的大概不是酸奶,他喝的大概是那种今非昔比的成就感。 后海沿岸亮着红彤彤的大灯笼,一路蔓延不见尽头,旁边玉白色的河岸栏柱积着层新雪,这时候是晚上五点多,后海慢调深情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两岸酒吧传来不知名的小dj在弹唱的嗓音,有的清澈,有的沧桑…… 一口京片子的贫嘴小青年们在道路两旁拉客—— “姑娘进店坐一会儿呗!外头多冷啊别冻着了您呐!” “两位姑娘,长夜漫漫,不要再徘徊,进来吧!进来点被饮料啤酒,您请好了!” 姑娘们很无语地走了,嘴里还咕哝着,神经病,我们路过的,徘徊你大爷的徘徊。 韩今宵长腿宽肩站在“老北京酸奶”连锁摊前面,无视路过小丫头片子们丝毫不加掩饰的看帅哥的目光,自顾自喝着那烫心暖胃的老北京酸奶,忽然,目光扫到了什么。 韩今宵一怔,立刻又把视线扫了回去—— 只见一对男女从银锭桥穿了过来,男俊女靓,女的眼生,不认识,但男的可不就是吴越那小条子吗! 这桥身短窄,韩今宵就站在桥头这儿,偏又长的人高马大,愣是瞎子都忽视不了,吴越的目光一下子就和韩今宵撞上了! 小条子整个就是一愣,脚步刹住,霓虹夜灯下他的脸上跑马灯似的,闪过红绿橙黄各种颜色。 吴越:“……” 韩今宵:“……” 甄兰是个反应快的,她视线迅速在两男人身上过了一遍,就知道这两人认识,甄兰也没想 太多,笑着随口问吴越:“你朋友?” 吴越没吭声,一双眼睛睁的圆滚滚的,和韩今宵对视着。 韩今宵的视线往下垂,落在甄兰挽在吴越胳膊的手上,什么都不必废话,他全明白了。 这是不肯正视自己是个二倚子的小混球在试着把自己捣腾直呢。 韩今宵什么都不说,微抬下巴,朝吴越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转身把酸奶瓷瓶还给摊主。 摊主很爱多管闲事:“哎,您这没喝完,还大半瓶儿呢,您不喝啦?” 韩今宵淡淡的:“不喝了。” 他还完了瓷瓶,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没两步,忽然有个小姑娘从旁边酒吧甩包出来,脸涨通红,后面跟着个染头发的花裤子小青年。 小青年身上一股浓重的酒精味,从韩今宵肩膀边擦过:“你给我站住!白喝了酒就要跑了?想都别想!” 伸手就去拽那女的的肩包。 那女的怒气冲天地叫道:“干什么你!放开我!” 醉鬼青年:“老子凭什么放你?要么给钱,要么今儿你跟爷爷我回去,想跑——你还想跑!” 他说着,顺势一拉姑娘的肩包链子,姑娘一面护着包,一面大叫着求助,两人厮扭在一起。 吴越是第一个上去帮忙的,韩今宵本来不想管这破事,但看那醉鬼挥舞着一个酒瓶子,几下没轻没重地往吴越身上砸,韩今宵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这两人都是武力值逆天的人物,醉鬼哪儿是他们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制服了,扭着胳膊拧在地上,脸腮帮子贴着地,痛的嗷嗷直叫。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吴越反剪着对方的胳膊怒道:“胆儿够肥的你!这地方你都敢犯事儿?” “我下次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青年嗷嗷叫道,“别踩了!再踩我肠子都要扁了!!” 踩着他的人是韩今宵,吴越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一对,心头躁动。吴越干脆又把头转过去,松开小青年,站起来。 韩今宵这时也把脚挪开了。 两人都干脆地甩给那小青年一个字:“滚!” 旁边烤肉季,靠窗的位置。 吴越和甄兰坐窗头右边,韩今宵一个人坐窗头左边。 刚才在银锭桥边的一合手制流氓,想装不熟悉也不可能了,这时候正好也是饭点儿,甄兰就提议一块儿去烤肉季吃烤鸭。 吴越蘸着酱汁裹鸭肉和京葱,腮帮子咕唧咕唧地嚼巴着,只 吃东西不说话。 甄兰说:“你这怎么啦?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 吴越说:“我饿了。” 韩今宵慢慢地吃着,也不怎么吭声。 甄兰心细,这时观察出来了,这二位爷应该是曾经认识,关系不错,后来估计发生了什么事儿,两人闹僵了。 这种兄弟哥们间翻脸的破事她见过不少,但看吴越和韩今宵也不像掐到你死我活的样子,就气氛有些尴尬,两人谁都不愿意瞅谁。 甄兰就把服务员叫来了,说:“麻烦您给上瓶酒。” “您好小姐,您是要啤酒白酒还是红酒?” 甄兰想了想,爷们喝酒不就爱整那烈的吗?于是说:“就白酒吧!” 吴越一下给呛住了,说:“你干吗啊?喝啥白酒?咱这一桌没人喝酒!” 甄兰笑着说:“我又不是点给你的,我点给人家韩哥的。” 韩今宵说:“我也不喝。” 甄兰说:“……瞧你俩爷们,磨叽磨叽的,干啥啊?不就一口闷的事儿吗?你们不喝,我喝!” “那个,服务员,别听他们二位的,给我们拿一瓶白酒来。” 酒来了,吴越一看那二锅头就胃疼。 他没胃病,但他心里对这玩意儿有阴影!啥破东西啊,三杯下肚就找不着北,好端端一个人他妈就成禽兽了,上次喝了这玩意,他酒后乱性,这次会怎么着,他还真摸不着底儿。 他瞅着这酒,就和等待着考试分数出来的小学生似的,心气头七上八下,烤鸭的酱汁京葱味在胃里头翻江倒海。 甄兰也是好心加私心。 好心是作为吴越的女朋友,她不希望看到吴越和自个儿哥们闹矛盾,想撮合俩哥们和好。 私心是这姑娘想啊,吴越对她虽然照顾负责,但态度总有些不冷不热,感觉不是那么有恋爱的热情。这样不行,她这位子坐不稳,所以她就想着,如果自己把吴越朋友和吴越关系弄好了,韩今宵能记着她的好,往后能以兄弟的情面在吴越面前肯定自个儿,帮着自个儿。 这叫什么?这叫左右逢源,对甄兰来说,没有坏处,只有好处,就赔俩暖场的酒钱,何乐而不为呢? 一般爷们儿都好个面子,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姑娘都喝酒了,他们之前说不喝,难道还好意思真的不喝?没这道理,这两位都丢不起这人。 于是韩今宵喝了。 吴越也只好喝了。 吴越杯子里的酒是甄兰给拿酒壶倒的,韩今宵杯子里的酒是他一个 人挺淡然的斟的。 两人心里有数,谁都没有多喝,但喉咙管子就觉得是被酒给烫着了。 一顿饭下来,临走了,韩今宵和吴越说:“你这小姑娘找的不错。” 甄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吴越干笑着,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形容不出来,反正特不好受。如果韩今宵见了甄兰生气恼怒,那他没准还高兴点,可韩今宵现在就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吴越觉得心里难受,填堵,钢针扎似的疼。 于是他慢慢抬起头,扬起他的下巴尖儿,一字一顿:“比你那小傍家好太多了。” 韩今宵黑眸闪熠:“那肯定没得比。” 吴越说:“你这是和我服软认输?” 韩今宵:“你连这都要跟我飙劲,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但我和你飚了十多年的劲儿……”吴越顿了顿,喉头被二锅头的余韵辣的发哽,“我没法这么快松口。” 韩今宵看着他,慢慢地:“那你该松口了。” 吴越:“……” “你不可能和我一辈子飚劲下去,吴警官,咱俩不是一路人,你见过水里头游的和陆地上走的比较吗?” “要你他妈提点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吴越忽的就愤怒了。 他觉得除了这十多年撒丫子的疯赶,好像就和溃塌的堤坝似的,决堤了,什么都被冲走,之前一直执着的,就好像真的在韩今宵一双黑亮眼眸的注视下,变得一文不值…… 他是傻子吗? 甄兰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想插话却被这两人相冲相斥的锋芒震的不敢开口,只在旁边眨着一双眼线细腻的美眸,愣愣看着。 韩今宵端起了酒杯,和吴越说:“你既然知道,那就不说别的,这杯酒下去,我敬你的,除了长辈,我没敬过别人。咱今儿出了这门有事儿就不一定再联系了。之前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我在这儿和你说句对不起。” 吴越:“……” 韩今宵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吴警官,这仨字,我这辈子就说这一次。是你的了。” 吴越过了一会儿,说:“我他妈不稀罕。” “……” “我也不稀罕你的敬酒。”吴越说着,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但是我喝。我不能让我这十多年的奔头白奔了。” 他说着,一口将酒杯里的白酒闷了,重重搁在桌上,一双眼睛微微发红地看着韩今宵。 “我喝干净了。韩今宵。”他说,“你别以为你的敬酒金贵,我今儿也告诉你一件事。” “我二十五了,过去二十五年里,我谁的敬酒都没碰过。你……他妈是独一份儿!” 吴越说完,一离椅子,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哎——等等吴越!”甄兰急了,看看吴越很快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韩今宵,左右不是人,这怎么回事啊? 韩今宵说:“去追,愣着干啥,这单子我结了。” 甄兰为难地说:“真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没事。”韩今宵说,“我和他有点过节,没法解开。让你见笑了。你别往心里头去。” “不会不会。”甄兰连连摆手,一边拉开椅子,“那,那我先走了。” 韩今宵双手抱臂在胸腔,淡淡笑着扬了扬下巴:“去吧。” 甄兰走了,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前,啥话没说,就觉得心口一团燃烧着,随时可能把他烧死的小火苗慢慢暗下去,最终熄灭了,剩了团灰烬。 心头的火苗死了。老房子失火的危险也就不再有。 韩今宵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但那地面上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滋味,却是他无能为力,也不再想管的了。 7.我已知我心 吴越一口气走出好远,路上的人多,一会儿一对狗男女堵他前面腻歪,他看得心头怒火起,干脆单手一撑后海边上的玉白护栏,直接翻过去,走在宽厚的结了冰的湖面上。 干涩的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 走着走着湖面窄了起来,人也零星只可见几个,散落在远处。 吴越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地跑,甄兰在后面喊着:“吴越——!你等等吴越!!” 吴越停下脚步,回过头。 姑娘裹着厚冬衣却依旧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费力地跑近,脚步急促而纷乱。 吴越眉头锁起,忙朝她走过去:“你慢点!别给摔了!” 甄兰跑到吴越面前,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出一团团白雾。 “你别气了,咱……咱回去吧。” 吴越垂着浓黑的睫毛看着她,忽然觉得挺于心不忍,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甄兰跑的急,没带手套,手指尖都冻红了,吴越看在眼里,心头百感交集。 他说:“甄兰。” “啊。”小姑娘气还没有缓过来,脸红扑扑的。 吴越说:“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有什么可问的啊。”甄兰说,“不就吵架吗?我和我闺蜜还隔三差五拌嘴呢。” 吴越抬起手,在空中微微顿了片刻,甄兰以为他会摸自己的脸,可是吴越最后,轻轻地把手搁在了她脑袋上,想对妹妹似的,揉了揉。 这是他们交往了这么久以来,吴越对她做过的最亲昵的举动。 和韩今宵的一场狭路相逢,让他忽然意识到了某些事情不可回避的真相,也给了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苦寻,甚至在为之努力改变的一个答案,一个毫不容情的打击。 吴越深吸了口气,对甄兰说:“一起走吧,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如果说吴越是太子党里的一朵奇葩,那甄兰也算是公主党里的一道异景了,这姑娘打小教育的好,不算太娇气,也没把自己瞅的有多金贵,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心肠好,善解人意。 有些事情,吴越对着林泉说不出口,但是看着街灯之下甄兰小小的脸,关的严严死死的嘴却松动了。 那天晚上,吴越把事情和甄兰一五一十都说了。 甄兰一开始震惊至极,脸色苍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她又把脸埋到臂弯里哭了,哭的特别伤心特别难受。 但她还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听完了,没有打人也没有骂街,甚至不曾转身想跑, 她就那么硬生生地扛着,和吴越面对面,直到最后,吴越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甄兰很久没有缓过神来,她和吴越一块儿坐在街边矮矮冷冷的石凳椅上,脸上睫毛上挂着泪珠,眼妆都花了,呆呆望着眼前凝着冰的后海,神情空洞而茫然。 甄兰说:“我真喜欢你。” 吴越:“……” 她喃喃着重复,半张脸埋到臂弯里:“我真喜欢你……吴越,我真的喜欢你。” 吴越从来没有哄过人,面对这样楚楚可人的姑娘,他甚至连一句安慰都不怎么会说,只得笨拙地抬起手,一下下拍着甄兰单薄的背脊。 甄兰慢慢地说:“你为什么不骗我?” 吴越说:“这怎么能骗人?我之前不知道……我以为自个儿这事还有可能回头。我已经耽误你这么久了,现在我知道了,我再骗你还是人吗?” “我要去告诉朱阿姨。” 吴越:“……” “我要去告诉朱阿姨!”甄兰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要把你告诉我的都告诉她!吴越,我要把你告诉我的都告诉她……都告诉她……” 她又哽咽起来,把脸重重埋进吴越宽阔结实的怀里。 “哎,甄兰你……” “你就让我抱一下吧。”甄兰在他怀里轻声哭泣着,“这三个多月,你只牵过我的手,你让我抱一下吧好不好……” 甄兰离开的时候,最后问了吴越一句话:“如果你喜欢的是女孩儿,你会喜欢我吗?” 这话换了曾东升,肯定眼皮儿都不眨,深情款款地就对人家姑娘说:“这辈子不能喜欢你是我最大的遗憾,下辈子我非你莫娶。” 但这话吴越能说吗?他不但不会说,他就连想都想不到这个恶心巴拉的旮旯去。 他想了会儿,就那么直兀兀地和甄兰说:“我不知道。” 甄兰:“……” 看到姑娘更难受的表情,吴越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咋了这是,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去回答一个根本不可能成立的问题?他不喜欢女孩…… 甄兰忽然破涕为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泛出泪光。 “吴越,你是个傻瓜你自个儿知道吗?” 吴越:“……” 甄兰最后抬起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稍微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拍上吴越的肩膀:“再见了,我会告诉自己,这三个月咱俩只是朋友。希望以后……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吴越低着头,一路踢着松软的积雪,手 插兜里,默默地走回家。 之前堵在心里头的很多话,第一次和人说出来了,反而好受了很多,有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事情,也好像明朗了很多。 他和甄兰在一起,也觉得人家姑娘耐看,顺眼,但就和欣赏一花瓶似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可刚才在银锭桥头和韩今宵那猝不及防的一相逢,一对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那种感受。 那时候甄兰挽着他的手臂,说起来挺缺德的,但他就觉得像被啥塑料做的假模特手勾着似的,啥感觉都没有,但就和韩今宵在老北京大瓷瓶酸奶摊子前那漫不经心的一回眼。 眉峰粗硬,眉骨下是那双黑亮到令人窒息的黑瞳,高挺刚硬的鼻梁,男性略厚粗糙的嘴唇,因为喝的豪气,唇沿有些尚未泯舐进去的浓白色稠液…… 吴越一下子觉得每个细胞都烧起来了,喉管是干的,指尖是火烫的。 小腹腾腾的是一股属于男性的莽撞和燥热。 这是身体上的本能反应。 那除却身体,心里呢?心里又是怎么样的? 别的不说,就在烤肉季那会儿,吴越其实一直都在看韩今宵的脸色,他不得不承认,尽管他不想,但他内心一直在渴望韩今宵甩脸子,想看韩今宵不高兴,吃点儿小味儿。 可是韩今宵看到甄兰,却什么不该有的表情都没有。 仿佛他韩今宵和他吴越,这俩人什么瓜葛都没有,没那激情如火的一夜,没那乱七八糟的关系。 吴越忽然就觉得很委屈,很难受。 他那时候和自己说,自个儿这是自尊心被扎伤了,正常,谁他妈没自尊心?哪个犊子没自尊心? 可其实他知道不是,他不是自尊心被扎伤了,他是整个心都被扎伤了。 吴越和徐颜,曾东升那些人不一样,徐颜是卖肉而生,以色事人的主,曾东升呢?亮马桥销金客,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 这种人都不容易长情,也不容易专情,他们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会让自己陷进去,浪费不该付出的感情。 吴越呢? 吴越不一样。 打个比方,他就像一只刚刚睁开眼,脚还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小动物,谁温柔地摸了他第一下,谁给了他第一口牛奶,那他就认死了那个人,他会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人后面,就是想赶,也赶不掉了。 韩今宵就是那个人。 心灵上,十多年前就给了他疯魔般的震撼,寤寐不能忘。 身体上,第一次直接而粗暴地告诉他什么是感官刺激,纠缠裹挟着把他带去与自慰全然不同的激情顶峰,那种茫然苍白,几近痉挛的濒死快感。 所有迷惑和掩饰,在饮下韩今宵敬来的那杯酒的时候,真的被冲的干干净净。 那些赤裸的,他不想承认的欲望和真相,就这样袒露在他眼前。 他是个同性恋,他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 他喜欢韩今宵,在十多年的追逐里,在汗水淋漓的争锋肉搏中,在大院的小屋,在那张不算宽敞的旧床上,在纠缠厮打,充满了野性张力的性爱里…… 他无法欺骗甄兰,之前他不确定自己的取向,他还能和她交往下去,可是他清楚了,他不会欺瞒下去,他不想害了别人姑娘…… 吴越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杂院。 门口忽然遇上对面住的那个金丝眼镜男,对方神色匆匆,拐弯处走的急,和吴越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啊!对不起!”金丝眼镜扶着脑袋连连和吴越道歉。 吴越也揉着撞痛的额头,总算回过神了:“怎么了你?这么着急去哪里?” “我家老太太,身体不好,这不又劳嗽咳血啦。家里头没药了,我上药房看看去!” 金丝眼镜妈妈肺不好的事情吴越也早知道,忙和眼镜说:“那你快去,我帮你去看着你妈!” “哎!好,谢谢你了吴警官!” “没事儿,快去快回!” 吴越说着,就大步往金丝眼镜家走去。 老太太肺和肾脏都不太好,金丝眼镜回来之后,两人安顿老太太喝了药,眼镜给老人家揉着穴道按摩,吴越抚着老太太的背,折腾了大半宿人在睡下。 吴越长叹口气:“你常这么折腾到半夜?” 眼镜说:“其,其实也没啥,都习惯了……” 吴越直摇头:“要不带你妈去好一点的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吧,老这么拖着不行。” 眼镜不说话了。 吴越今儿也是经历了事情太多,脑子犯浑,说完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操了!人家哪有这闲钱啊? 吴越这孩子其实心肠很软,最看不得别人受罪。旁的太远的啥西藏穷困地区的人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就搁在眼前的大妈大伯,他还是帮的上的。 眼镜是个挺有自尊心的,钱,他肯定不收。 吴越就琢磨了,这肾脏不好肺不好的人,吃点虫草应该能补补,这不还有韩小婷上次送他的一盒虫草王吗?拆都还没拆过呢。 当下吴越就开始翻箱倒柜起来,男人都是这见鬼毛病,什么都爱乱放,吴越最后发现他把韩小婷送他的那盒虫草王和秋衣秋裤卷巴成一团儿,塞行李箱子里头了。 东西找到了,吴越挺高兴的,看也没看,直接连袋子一起,第二天早上,趁着眼镜带他妈去公园锻炼,悄悄地放在了眼镜家炕头。 做完这个,吴越很是沾沾自喜啊,觉得自己简直就雷锋再世,多么一个做了好事不留名的红领巾好同志! 于是好同志吴越最近那颗饱受摧残的心,总算是稍微好受些了。 这事情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吴越都快把这事儿忘了,如果不是两个星期后,韩小婷和他突然提起那盒“虫草王”。 那天是韩小婷生日。别人姑娘过生日请他,但凡有些修养的男人都不会拒绝,更不要说吴二爷了。 吴越虽然不怎么想去,他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韩今宵,但推托不来,还是答应了。 宴会是在韩今宵家的四合院儿里办的,没找会所餐厅什么,这是家宴。韩小婷请的人也不多,就平时比较熟悉的几位,为了不让吴越觉得别扭,她也特地多叫了几个之前和吴越认识的小弟,比如小绿毛和陶大学。 吃饭的时候韩小婷状似无意,实则酝酿许久地问了吴越一句:“哎,上次我送你那虫草,你……你吃了吗?” 吴越愣了一下,说:“没啊。” 韩小婷暗地里大大松了口气:“那你快还我吧!” 吴越睁大眼睛:“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就那盒子有点小毛病……” “那没事,我还以为咋了,看你一惊一乍的,有啥好换的,质量没问题吧?” “呃……没……”韩小婷忽然一顿,“你问这个干什么?” 吴越说:“哦,我家旁边有个大妈,她身子骨不好,我把虫草送她了。” 韩小婷正端杯子想喝口饮料,闻言,“噗”的一声全给喷了出来,捂着嗓子眼儿,丫彻底给呛住了! 8.醋坛子吴警官 “你,你给送人了?!” “是啊,我自己不能吃那玩意儿,忒补了。”吴越说,“晚饭吃了夜里就得喷鼻血,你心意我收到了,但东西还是给需要的人比较合适,你说是吧?” 韩小婷满脸是血地无声咆哮:是你大爷啊!你知道那盒子里是啥吗?还合适……回头把人家大妈吓个脑充血中风老年痴呆啥的……咱俩谁负责? 吴越不明所以:“有问题?” “……没,没问题。”韩小婷只得默默无言,抬手扶额。 她还能说什么? 送出去的GV泼出去的水,之后会发生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在韩小婷的生日宴会很热闹,这件事情没让寿星耿耿于怀太久。她的闺蜜朋友都来了,其中就包括拜托韩小婷寄存GV的鲁冰。 鲁冰虽然在结婚之前表示自己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脱离某圈,好好相夫教子,但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见到个把个质量等级极高的男人还是容易浮想联翩。 吴越显然属于躺枪范围内的。 吴越那时候正在和小绿毛说话呢,两人坐在挂着红布灯笼的庭院里,说说笑笑的。早春时节,天气还挺冷,吴越自从冰柜出来,就落下了冷过敏的毛病,习惯穿的暖和。 这时候他还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平时飞扬跋扈老爱扬起来的小尖下巴给掩住了,本来挺削硬肃穆的一张条子脸,忽然就显得和邻家小哥似的,特别温和安静。 小绿毛那命是吴越救的,瞅着人吴警官的时候就和瞻仰人民英雄纪念碑似的,满眼憧憬敬畏。 鲁冰老远看见了,就拉着韩小婷八卦。 “哎,哎,小婷,那边那爷们是谁啊?” “哪个啊?” “就那边那个,翘个二郎腿的,戴一大围巾,特温柔的那个!” “……你说吴越啊?”韩小婷顺着鲁冰指的方向,搜索一番。确定确实只有吴越一个人是翘着二郎腿,还戴着围巾的。 她扭头看着鲁冰:“你近视几度?” “结婚前体检说300,怎么啦?” “300?”韩小婷说,“你少乘了个二吧。就吴越那货,你拿温柔俩字形容他?真瞎眼了你!” 鲁冰:“……我看着他就是觉得挺好的,哎,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呗。”韩小婷说,“但他和我哥好像之前有啥过节。” “啥过节啊?” “我不知道,这俩人做事都神神秘秘的。”韩小婷说,“算啦 ,随他们去,爱啥啥的,这帮老爷们的事情,我们瞎掺和干什么。” 鲁冰还是不甘心:“那他做什么的?老师?医生?” “……你看着他像老师?医生?” “是啊。” 韩小婷冷笑一声:“你为啥不干脆说他长得像爱心工程的志愿者啊。” 鲁冰:“……” “来,我告诉你他干什么的。” 鲁冰:“干什么的?” 韩小婷伸出手指,比了个手枪的姿势,抵在鲁冰眉心,不轻不重地一指。吐俩字出来。 “警察。” 面对闺蜜瞬间的一脸呆滞,韩小婷很是同情地在她耳边说:“顺便说一句,上回你的那盒GV,就是不小心被他给拿走的,不过他已经转送给别人了,就算不幸最后被他发现,他应该也会卖我个面子,不至于以观看和传播色情淫秽信息把你给逮捕,放心吧。” 说完韩小婷拍拍鲁冰僵硬的小肩膀,走了。 年轻人爱折腾,一餐饭半吃半闹折腾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散席之后韩小婷还领他们去后面的家庭影院唱歌。 当然有些第二天还要上早班,或者年级大了的长辈,比如韩小婷的父亲韩辉,这些人就先走了。 吴越也想走。 因为后头的家庭影院不是太大,韩今宵和徐颜这些人都在,吴越犯不着自个儿恶心自个儿。 其实打从接到韩小婷的邀请开始,吴越就已经在纠结要不要去这个问题了,他的理智叫嚣着说不想和韩今宵见面,但他的本能却像磁石被异极所吸引,渴望着,焦灼着,越靠越近,最后还是“啪”的一声,不可救药地粘巴上去。 去就去吧,反正看俩眼也不会怎么样。 但话是这么说的,实际呢? 实际就是,吴越打从进门起,就特别不想去瞅韩今宵那孙子,吃饭的时候,座位他挑离韩今宵最远的,闲聊唠嗑的时候,他更是不想去接近那个熊玩意儿。 可是无论告诫了自己多少次,视线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和那晃晃悠悠的风筝似的,冷不防挂到韩今宵这棵高大突兀的树上,线绳被勾住,纸鸢被戳破,扯不下来了。 吴越在犹豫走还是不走的时候,视线一瞥,正好瞧见徐颜扭着胯卖弄风情地从庭院花坛边上穿行过来,这二倚子长得确实好看,眉眼如画,身匀修长。 吴越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视线却被徐颜敏锐地捕捉到了,徐颜一偏头,在熏红色的灯笼下和吴越就这么 一对视——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当初也是在这里,吴越当胸对腹的那一脚,踹的是徐颜的胃。 徐颜条件反射地觉得胃疼。 吴越条件反射地觉得脚痒。 就这一来二去的对视,在院庭边上抽了根烟的韩今宵漫不经心地转出来了。 这徐颜一见了韩老板,就和姨太太见了大老爷似的,特别谄媚特别柔情特别娘炮地迎过去,直接挽住韩今宵的铁臂,仿佛找到了救星找到了依靠。 “韩爷。屋里头去吗?其他人都进去了,就差咱了。一会儿让咱家姑奶奶等久了,她该不高兴啦。” 韩今宵淡淡“嗯”了声。浓黑的睫毛下,一双幽潭似的目光微微一偏转,落在了吴越身上。 这还真挺讽刺的。 上回头是吴越带着个小傍家,韩今宵孑然一人。这回山不转水转,给硬生生倒了个个儿。 吴越的目光和韩今宵一接触,就好像有了实体,真实地纠葛在一起,夹杂着两人心里头都挺复杂的感情,耳鬓厮磨着,抵死纠缠着。 吴越都没发觉自个儿脚尖都不易觉察地微微垫起了,身子前倾,仿佛被那个人幽邃的黑瞳仁,被那人身上狂野张扬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卷裹进一个无形的漩涡…… 这小家伙确实是从未知晓情爱,短练的很,那么容易陷进去,却很难拔出来。 韩今宵不一样,韩今宵只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就干脆地把视线转开了。 “走吧。” 他淡漠地和徐颜说了声,两人一起进了四合院里头开设成家庭影院的那间屋子。 吴越站在原地,脸色难看,眼瞳里跃闪着怒火,最后他暗骂声“操你大爷!”,重重给了前面的花坛一脚,踹翻了一盆海棠盆栽,而后手插在裤兜里,也大步流星地跟了进去。 这间屋子在装修时是大面积使用了隔音材料的,吴越推门进去时就听到在外面并不怎么听得清的震耳欲聋的摇滚鼓点乐声。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屋子里都是和韩小婷一样喜欢闹腾,喜欢喧嚣的年轻人,屋子虽然不如会所那种专门的k歌包间,酒吧舞池场子大,但早早的就已经装备好,五脏六腑都齐全。 一群常在社会上混的年轻人在一块儿能唱些什么? 自然不会是《敖包相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不会是《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甚至不会是《发如雪》《青花瓷》。 他们整的都是些鬼哭狼嚎,你爱我 我爱你他爱她我爱他,这种特没志气,吴越一听就一个头俩个大。偶尔来首正常的老歌,那还得感谢韩今宵韩大爷,因为那歌是他点的。 其他人唱歌的时候,啥倒喝彩的,抢话筒的,怎么热闹怎么来,韩今宵不是,韩今宵唱歌的时候旁边那群孙子都和小学生升国旗仪式似的,大腿夹紧屁都不敢放一个。 吴越坐在最偏的角落里,左手边是小绿毛,右手边是陶大学,他就架着腿,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小声音。 小绿毛立刻紧张兮兮地悄声问:“怎么了吴警官?” “无聊。” “咋就无聊了?我们大哥多有范儿啊。那嗓音粗犷狂野的,乱来劲儿。” 吴越偏说:“去他大爷的,没劲透了。” 小绿毛:“……吴警官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小样还真问对了,不舒服!爷就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尤其是那腿,那拳头,骨头缝里都是痒的,想揍人,想一脚丫子蹬过去,踹韩今宵身边坐的那骚情小妖精。 你那细长眯缝小眼睛眨什么眨?忒么长双狐狸眼你很吊吗?老子不画你那鬼一样的眼线都比你眼睛大!还有你那腰,细怎么了?细了不起了是吧?你以为就你一人腰细啊!老子不光他妈腰细老子还腰劲大!两百个仰卧起坐随便完爆你!你能做几个?三十个就要了你小命了吧,德性!还有你那蹶子!你那爪子!往哪儿搁?你攀爬植物是吧?烂蔷薇还是破爬山虎啊你,你不扶旁边那熊玩意儿你坐不直了吧你,脊椎呢?他妈和胎盘一起丢了? 吴越在后面瞧的是咬牙切齿,抓一把薯片塞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牙齿根儿都是股镇江陈醋的酸味儿。 但这场闹腾还没完,韩小婷喜欢看热闹,熟人都知道,每年这位姑奶奶过生日,重头戏必然是一个——打擂。 规则很简单,项目不限,手段不限,时间不限,你可以拼酒划拳,相声快板,飚高音拼舞技,甚至牌桌上比出千,院子里比摔跤,只要不见血,不整晦气,谁把大家都放倒了就算赢。 但人各有擅长,怎么整才公平呢? 很简单,先抓阄,谁抓到红签儿,谁就是第一个出题的。这里头比的就是个运气。 谁运气好,中了头签,谁就可以先发制人,提出要比试自己擅长的项目,让别人来“攻擂”,攻不下,换人继续,攻下了,由攻擂成功的人换项目,开始新一轮攻守擂台。 往年韩小婷过生日的时候,这场打擂最后的赢家都会得到非常丰厚的奖品,去年是韩今宵一个手下拼赢了,韩今宵给了人家一台车,前年那位是韩小婷的同学,正在找工作,韩今宵给了人家一份待遇颇优的职位介绍信。 今年会是什么,很多人都翘首以待,蠢蠢欲动着。别说有特长的,就算没啥特长的人,也总有那么些侥幸心理,希望能给自己也捞台车捞个工作,韩爷的大方,那向来是四九城大哥里头出了名,一顶一的。 可抓阄结果一出来,所有人都有些泄气了。 为啥泄气啊? 很简单,红签儿让韩老爷的正房夫人徐颜给抽着了。 这徐颜和韩今宵的关系从没藏着捻着,在场的谁不知道这位徐兔儿爷是韩老板的屋里人,相好的?和大老板的傍家儿打擂拍板叫场子,活腻味了? 知道人彘不?知道那些后宫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为啥总有那惨死暴毙不孕不育精神失常的不? 老板的小蜜比老板更可怕,惹不起您也得躲的起。这是二十一世纪身在职场必须要牢记的金玉十条里头的第一条,望诸君自勉。 可惜总有人他不明白这潜规则。 比如吴越。 徐颜最擅长的是歌舞,这花花玩意吴越根本不擅长,可他就是和徐颜较上劲儿了——他看徐颜不顺眼,从小到大,吴越对自己不顺眼的东西会采取一个什么态度呢?一个字——破! 毁的掉的,吴越能把它毁了。 毁不掉的,比如人什么的,怎么办?那就超越他,打败他!一脚把人掀翻了踩鞋底下,踏着人脑袋瓜子走过去! 徐颜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暗香》,他的嗓音确实很好,沁甜婉转,正柔和妩媚地转着他的小眼神,询问谁愿意赏脸挑战。 下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作声。 徐颜笑的更不好意思了,颇有些风情柔美的韵味,他再次重复:“有人愿意来打擂吗?” 这时候吴越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屋内暖气足,他的围巾早摘了,规矩的领扣也松了俩,昏暗流离的光线下,他慢慢扬起他线条硬净的下巴,台上的凤眸对着台下的凤眸,冷光跃动。 吴越干脆地甩出一个字来:“我。” 9.歌声代表爷的心 吴越是谁?除了韩今宵韩小婷小绿毛陶大学,几乎就没人认识他。 但见这人生的匀长高挑,宽肩窄腰,非常公子哥儿的漂亮身段,一张俊脸更是英气逼人,当下不知情的人就分成了两派。 一派,脑中立刻把吴越划归为韩老板的新小蜜,但小姨太太还没长眼色呢,竟然敢欺到正房夫人头上去,这以后小鞋怕是脱不下来了,登时就对吴越投来同情的目光。 另一派,脑中立刻把吴越划归为韩老板的新小弟,这更要不得,新员工没摸清系统关系,愣头青似的就把他老板娘给开罪了,只怕没俩天就要收拾包袱走人啊,登时也对吴越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 吴越身直步整,大步流星地划开这些人复杂的眼神,属若无睹般走到徐颜面前。 “麦。” 吴越冷着脸伸出手。 徐颜大概没想到吴越竟然会出来和自己较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吴越一点也不和人客气,又冰冰冷地重复了句:“麦!” 徐颜这才反应过来,把麦克风递给他了。众人面前,不好丢了颜面,徐颜强作欢笑,维持风度道:“吴警官,您要唱什么,我帮你切歌。” 吴越不理他,这时候做了个惊人的举动,他忽然把麦克风在手里犹如转笔一样灵活地转了几个圈,随后眼也不眨,掣肘向后,将麦克风狠狠砸在身后的鼓身!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响,麦克风刺耳的干扰声和鼓发出沉闷浑厚的巨响夹杂在一起,一下子把徐颜那首《暗香》预留的旖旎婉转,烟云缭绕的迷醉气氛给活生生撕了个粉碎! 吴越凌空把砸坏了的麦克风一抛,丢给下面的韩小婷:“给哥拿着,这破玩意我不需要!” 韩小婷一把接住,愣两秒钟,大叫:“帅爆了!爷们!” 吴越歪咧着衬衫扣子,灯光下隐约透出下面匀实紧绷的肌肤纹理,他插着兜,偏着脑袋朝韩小婷坏笑起来,他大声问:“小娘们要听什么?哥给你唱!” 韩小婷也朝他吼:“死了都要爱!!” 吴越比她吼的更响:“不会!!!” 韩小婷扔了话筒,双手笼在嘴巴边:“离歌!!!!” 吴越声如洪钟气势滂沱:“不会!!!!!” 韩小婷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可以抱你吗!!!!!” 吴越明知道是歌名,却笑着朝她张开双臂,大喊:“可以!!!麻利儿滚过来!!!!!” 灯光下那高大伟岸,蕴含着 男性惊人爆发力的身躯爆射着匪夷所思的强悍魅力,那种惊人的自信和扩张力,抛开麦克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嗓音竟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 韩小婷两步蹦上影厅的舞台,一个纵身扑到吴越怀里,双腿勾起,手搂着吴越的脖子,吴越笑着紧紧把这小妮子给抱住,身子很稳,一个成年女孩的重量加上扑过来的力道,他竟然没有后退一步! 这两人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吴越和韩小婷是闹着玩,韩小婷呢,她对吴越有好感,但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吴越给她的保护,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就和韩今宵,和她哥哥一样…… 韩小婷本来就是大咧咧胡里哈拉的人,和老哥抱一个有啥?无所谓! 但台下的人可全蒙了。 这回之前他们的猜想被全部推翻,这群狗血的人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操!今晚完了!这是老板的傍家和姑奶奶的傍家,这俩人干上了啊! 帮谁? 徐颜?开玩笑!韩小婷能把他们的头给拧下来! 那吴越?……韩今宵能把他们脑袋都砸碎!! 那就干脆公平起见吧!看这二位爷谁有真本事,哥们姐们就挺谁!这样谁都不得罪! 吴越把韩小婷放下来,重重揉乱了韩小婷的头发,韩小婷高兴地脸红扑扑地:“唱吗?唱我可以抱你吗!我就爱听那嘶吼!!特别爷们!” 吴越说:“我不会啊。” 韩小婷:“……” 吴越笑地直咧嘴:“真不会!你再瞪我也没用!我只听过,我不会唱!” 他笑的眉眼明亮弯弯,目光却悄悄往韩今宵那边溜…… 我可以抱你吗? 在众人之前,在自己敞开放开的心之前,光明正大的,毫无顾忌的,就像刚才紧紧抱住她一样,我可以吗?韩今宵!我可以抱你吗?!!像我们错的离谱的那个晚上一样!热汗交融,肢体厮磨,把骨头捏碎的拥抱!!还可以吗!!!还可以吗!!!!!! 吴越的笑意盈盈的眼里忽然泛起谁都没有觉察到的水光,弯弯的嘴角,其实苦涩的厉害…… 他其实会唱。 九十年代的经典老歌,他曾经很多次听见曾东升抱着吉他在姑娘家楼下纵情肆意地嘶吼着,粗嘎的嗓音,直白的歌词,窗帘后偷偷看着的大院儿女孩…… 他怎么不会,他怎么不会。 可他,又如何能唱。 韩小婷问他:“那你,会唱什么?” 吴越刚准备开口。 韩小婷立刻止住他:“绝对不许唱军歌!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什么一二三四像首歌,否则你今天直接败擂!” “……”吴越很委屈,团结就是力量惹你了?一二三四惹你了? 但是寿星说的算,吴越也从来不和女人磨叽谈条件。 吴越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想到了…… 那个夜晚,在夜风习习的酒肆小摊边,他和韩今宵两人对面对坐着,面前是粗糙豪迈的菜肉,滚烫烧心的二锅头,他们喝着酒,哈哈大笑着谈着天南地北,讲着海角天涯…… 酒燃烧着男人刚硬的心脏,把铁血丹心烧的柔软,烧成脸颊浮起的晕红晕红的昏沉云霞。 一壶酒,一张桌,两个人,那仿佛已是……他们所能走到的,最近的距离。 还能求更多吗…… 吴越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仿佛阻塞着一枚橄榄,酸楚和干涩一直顺着食管壁缓缓流下,渗透每一寸血肉,渗透到心脏里…… 吴越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报歌名,也没有说这首给是送给谁谁的废话,他甚至连诸如清喉咙或者深吸气的前兆都没有。 他就那么低着头,忽然沙哑低沉地唱了起来。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 那天和韩今宵在一起,他们说那些过去的年代,说《少林寺》,说《大侠霍元甲》。那时候,吴越喝的很高兴,讲的也高兴,他在酒桌上说,以鲜血唤醒沉睡之狮,任铁拳洗雪病夫之耻。他和韩今宵唱,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他现在还是唱这个。 他什么都不说,但已什么都说了。 唱歌的时候,目光慢慢抬起,在人群的海岸线上漫延,最终无法自制地搁浅在韩今宵坚硬如磐石的身影上。 韩今宵坐的地方光线昏暗,吴越看不清他的脸。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那样停顿着目光,毫不避闪地凝视着,注视着。 翻涌的思绪和心情爆裂在胸腔,最初平和低沉的嗓音从喉咙里爆发,没有麦克风却如同共振一般击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腔,那激烈的感情冲撞着,在歌声中饱和负溢,如同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擂在每个人的胸膛!! —— 万里长城永不到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锋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谁不记得?谁不记得那一年自己还年轻,还有着最冲撞最愚蠢的血性!还有着那激扬 澎湃的热情和令人嫉妒的雄心!!谁不记得!!! 谁不记得!在这样线条粗糙,不加润色的狂野歌声里!!在没有麦克风缓冲,在男子汉怒嗥的吼声里!!! 醒了吗?!醒了吗!!没有暗香妩媚!没有江南烟雨! 醒了吗!那些未死的记忆!!那些男儿的凶煞血性!!! 吴越歇斯底里地爆喊出最后一个音节,然后因为吼的实在太投入,太激情,站在台上,结实的胸膛激烈地起伏,喘着气,虽然上挑却丝毫不媚柔的凤眼红了眼眶,眼尾微微潮湿…… 许久的静默,吴越的歌声并不如徐颜那般精致,反而糙的像未经打磨的石砾,尖锐的棱角狠狠割着别人心上头的厚甲,刺着心里头的嫩肉。那些在八十年代被同一部剧影响着的爷们儿都被刺痛了,刺醒了,爆发出难耐激动的喝彩和暴雨雷鸣般的掌声,姑娘们也喊着叫着,那是属于他们的,共同的记忆。 吴越看着韩今宵暗沉模糊的身影,顿了片刻,把视线转开了。 这也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对我而言,是值得呐喊嘶吼出来,咯血高歌的。 可对你而言,韩今宵,它又是什么呢。 吴越那双如同稚子般清澈的眼睛遥遥望着他,因为稚嫩,因为渴望,因为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信,他眼神里的那种东西是不加任何掩饰的。 站在舞台暗处的徐颜盯着那双眼睛,也是和他相似的凤眼,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电光火石般串联在了一起…… 这一场,破天荒的是吴越这个飙歌门外汉赢了之前在后海酒吧做过DJ的徐颜。 按规矩,轮到吴越出题守擂。 其实吴越想赢很容易,只要他开口说两个字——散打。那今晚在座,除了韩今宵,其他人估计全得输的连裤衩子都不剩一条。 但吴越的自尊心不会让他干出以己之长,较人之短这种事情。吴越也不稀罕什么奖品,说白了,他这回上来就是来出一口气,就是想把韩今宵这位柔美多艺的小傍家给干死。 武松要是在水里干死一头吊睛白额大虎没什么好稀奇的了,老人如果在岸上和搁浅的鲨鱼拉锯争锋更提不上什么硬汉。 对吴越而言也是这样,他要打倒别人,找的决计不会是自己擅长的领域,打虎要上景阳岗,捕鱼要下古巴海——收拾徐颜,他得在徐颜最擅长的领域收拾人家! “我弃权。”吴越下巴微微一偏,说出这句几乎让所有人震惊的话。 为什么是几乎呢。 因为韩今宵没有惊讶,韩今宵看似漫不经心咬着香烟的滤嘴,烟雾缭绕间他看着台上的那个人,心里躁动着,麻麻痒痒的…… 果然是这样。 这就是个小疯子,从来不知道绕弯,不知道后退,甚至不知道投机取巧,永远不服输的疯子。 那小疯子看着徐颜:“你说吧,想比什么。” 徐颜:“……” 吴越说:“是爷们你就吭个气,别来这套沉默是金。还是你想认输?” 对着吴越那双闪跃着火光的凤眼,徐颜想到的是韩今宵这段时间床上床下的反常,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如他所猜想的那样。他还会认输,还会服吴越的气吗? 之所以说吴越是疯子,是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放着自己擅长的领域不要,去和别人在自己的短板上较劲。这就幼稚莽撞的像一个三岁小孩,企图把一头成年大象举起来,丢出十米之外。 徐颜不是疯子,所以徐颜沉吟了一会儿,慢慢把吊梢眸子抬起来,吐字清晰地和吴越说。 “钢管。” “吴警官,我选钢管舞。” 10.小吴姨太对阵徐大太太 徐颜这句话一出,韩今宵最得力的几个小弟就有些火了,最火的就是煎饼,因为他其实挺待见人家小吴警官的——但这几位爷为什么会火呢?很简单,因为徐颜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这几位心里都清楚,徐颜没跟着韩老板之前,常常在夜场当DJ,当舞者,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极舞,徐颜身形较其他舞者更加修长,柔软,灵活,在杆子上飞旋萦转起来,姿态轻盈自然,如同缎带绕着杆身飞舞,极其的飘逸魅惑。 韩今宵第一次见到徐颜,就是在酒吧里看见他跳钢管,紧身性感的皮衣下包裹着男性匀称优美,具有张力的线条。 所以说徐颜是因为攀绕着钢管飞上枝头成了凤凰,那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吴越可能会这种舞蹈吗?他连街舞都不会! 这场擂台赛,从徐颜吐出这仨字开始,就注定是吴越的败局,但徐颜胜之不武,何况机会还是吴越让给他的,煎饼他们能看得过眼?决计不可能。 但看不过眼也得看着,因为韩今宵一声不吭,并没有想为吴越解围的意思。老大不开口,手下小弟再不服气也是白搭,只能忿忿不平地坐着,磨自个儿那后槽牙。 韩今宵斜眼看他:“别磨了,再磨你还有牙吗?” 煎饼:“……韩爷,这不公平。” “公不公平都是他自找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徐他总得讲点道理!机会是人家吴警官让他的!” “徐颜让吴越让他这个机会了吗?” 煎饼一噎,语塞了。 “有机会不上那才他妈是傻子,你让别人,别人让你吗?”韩今宵冷冷的,目光笼在远处吴越身上,“什么都不怕不是好事,凡事都要争个第一更得撞个头破血流,更不是好事,他总该学会这些。” 韩今宵顿了顿:“……就让徐颜教教他,长个记性也好。” 这擂台上拼舞是有老规矩的,为了公平起见,俩人跳舞时必须用同一首伴奏,同一时间,一左一右,同时拼舞。 胜负怎么定?除了韩今宵,韩小婷两位正主坐在最中间,最靠前的位置,谁都不许表态之外,其他人先站在韩家两位主之后,人只有一双眼睛,一颗心,一心不能二用,就看哪边的舞蹈最吸引人,最有影响力,这些观众就可以往那边去,专心看那个人跳舞。 直到最后一个鼓点结束,观众都是可以改变阵营换位置的,最后统计谁面前留着不走的人最多,谁就是赢家。 由于钢管舞对服装要求的特殊性,徐颜和吴越两个人都得先去换件合适的衣服。 衣服也得自己挑,没人帮你搭配。这下更倒霉,吴越是向来简单随意习惯了,从来不讲究这些,他不比徐颜,懂得什么样的衣服最能勾勒腰身的线条,什么样的裤子最能包裹臀部的挺翘,什么样的鞋子最能凸现舞蹈的性感和节奏。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看着啥顺眼挑啥。 更衣室里就他们两个人,背对着背,沉默地忙自己的事情。 徐颜这时候已经选好了衣服,他把他原先的上衣给脱了,光裸着背脊,裸露出大片雪白漂亮的皮肤,肩胛骨随着他坐在地上绑鞋带的动作而匀实性感地耸动着。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悉悉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 徐颜绕高筒皮靴的鞋带绕了一半,却忽然开口了。 “吴警官。” 吴越爱理不理地嗯了声。 徐颜静了片刻,淡淡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较劲?” “我乐意。没必要和你解释。”吴越左手抓着一件篮球背心,右手抓着件V字领的性感黑色修身衫,看了一眼,他竟然把修身衫给丢了。 “你别和我抢。”徐颜忽然一语双关地慢慢道,“你抢不过我,会输的。” 抢什么? 他们俩其实都躲闪着,但又都心知肚明。 抢的不是这对他们俩而言都无所谓的奖品,争的也不是一场钢管舞的胜负,他们俩其实在乎的,都是一会儿台下最中间坐着的那个人,他的目光,他的想法。 吴越对着镜子把衣服很豪迈地脱了,然后又胡乱地把并不舞台的篮球背心给套上,挺冷淡的:“输赢不是你嘴上说的,你要真能赢我,恭喜你,二十五年你是第一个。你觉得你有这造化吗?” 徐颜还是模棱两可,既可以听成是在说跳舞,也可听成是别的意思:“我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从很早之前就是,有些东西我知道该怎么样,但是吴警官,你不知道。” 吴越最不愿听别人说他有什么东西不清楚,不知道,他换好了鞋,身板挺直的就和白杨似的,回身冷冷看向徐颜。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会,入门迟了对吗?” 徐颜这时候也换好了,深深地V字领,黑色亮片在灯光下折射幽暗迷离的光芒,就如同蛇身性感妖娆的鳞片纹饰,他确实很漂亮,男性的阳刚和女性的柔美毫无违和地糅合在同一具颀长的身躯上。 他漆黑的长眉下,一双百媚纵生的凤眼儿凝视着吴越。过了片刻,他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嘲讽有真的有些嗟叹的意味。 “吴警官,你会什么?” “我和你直说吧,我没有文化,比法律常识,科学知识,外语中文,我肯定比不过你,我也不会打架,散打柔道,拳击功夫,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徐颜平静地和他说,吴越没吭声,注意到他裸露出来的胸膛上有一点点淡淡的痕迹。 那是被亲吻啃噬留下的吻痕。 “我没什么可混的,但我现在能站在这个位置,和你这样 说话,我这些年靠的是什么,我想你很清楚。而你只有在这方面,是比不过我的。” 吴越慢慢把视线抬起来,从吻痕上移到徐颜的脸庞,吴越的视线忽然冰冷了,那是比他审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时还要冷漠的目光。 “你一辈子就打算这么完蛋了?” 他就丢了这么一句不冷不热,前不着头后不着尾的话,转身推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打擂终究还是开始了。 舞台上左右两根银色的钢管,在彩色灯球耀眼的旋转光芒照摄下吐息着艳丽的光华。富有节奏的鼓点乐声已经响起,沙哑的男声低沉磁性的哼咛从重低音音箱中浑沉蛊惑地流淌出来。 音乐的节奏打到“嗒”的一声劲爆节奏点上,右边的门豁然一开,穿着高跟皮靴的徐颜扭着臀胯,一身紧身黑色装束从门后走出来,他款款走到钢管边,先是如蛇一般波浪形地攀附依靠在上面,紧贴着钢管身子挺胯贴腹,一张精致妩媚的脸侧着,眼神如烟,细魅妖娆,在每个男人身上羽毛似的轻飘飘滑过。 下面有些没出息的二倚子被这妖精似的一眼扫的,竟然下腹一股火,硬了…… 又是一声爆响的鼓点在乐曲中爆破,徐颜轻盈腾身上杆,齐腿紧身短裤下裸露大片雪白的大腿,左勾脚转。 与此同时,左边严闭着的大门也蓦然开了。 出来的吴越让人经不住吃惊,不是因为性感,而是因为这小子实在太不性感,太不像是来跳极舞的了。 他穿着篮球背心,运动鞋,更要命的是他手指尖上竟然转着一只篮球! 煎饼当时就默默捂脸了,小哥……你是NBA走错场的球星吗? 走错场的NBA球星吴越同志倒是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是随意地转着球来到自己的杆子边上,微扬着他一贯傲慢的小下巴,带着笑看着对边在杆上娴熟如同飞燕,曲腿小飞的徐颜。 他那种笑只停留在嘴梢,像是叼着一根烟般叼着他的笑,因为那种笑并不意味着他对徐颜的赞赏,反而是一种挑战和讽刺的信号。 他最擅长发出这种能气死人的信号。 吴越忽然把在他指尖飞速旋转的球一抛,台下的韩小婷接住了。 那球是吴越换完衣服问韩小婷要的,只有韩小婷知道他要做什么。 有好奇不过的人开始往吴越那边动,有色迷心窍的人开始往徐颜那边走。徐颜抬起右腿柔媚地勾住杆身,左脚蹬地吸腿,腰身一拧,低俯而下,左边的腰肢却如蛇般贴紧了杆身,顺势一带,这具性感漂亮的身子就如同云雁般轻盈自得地疾速旋转起来,一圈,两圈…… 吴越呢,吴越没有柔媚的劲道,相反,他是刚硬的,极具男性爆发力和扩张力的,他上杆的 时候绝对颠覆了所有钢管舞种类里上杆的姿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没人觉得他是在跳一种讲究柔媚姿态的舞蹈,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把单双杠玩的炉火纯青的健气青年在把单杠横过来耍。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吴越没有跳过钢管,但他能玩大回环,腹部绕杠。他从小就是在军区大院的沙坑上摔大的,那些单杠双杠在他手下就像有了生命,和他血肉呼吸融合在一起。 他的腰身柔软,回环的时候甩起来特别的勾人,特别的好看,林泉他们都开完笑说,西汉有飞燕能做鼓上舞,咱们大院是二爷能作杠上舞,瞧那小腰长腿,真漂亮,冷艳强悍的和朵高岭之花似的,这他妈简直是真正的杠上开“花”啊! 而此时此刻,把男性含蓄而爆发的力量充分旋转出来的杠上之花吴越同志,他右腿向上甩起,不似徐颜蛊惑,却健气天成,他看了一眼韩小婷,对方心神领会,将手上篮球一抛! 橙色的篮球在众人头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所有人都爱看新鲜,视线都跟着这球一起落到吴越那块儿。 只见吴越空着的那只手灵活精准地接了球,球身一颠,再落下时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吴越竖起的指尖上,高速旋转着。 转球乃耍酷必备,尤其是八十年代流行一片子《灌篮高手》,吴越这伙人都爱看,看完了没事儿就学里面的人转球,吴越自小爱强,自然是整个院子里转的最好的,只要他不想停,基本就不会见球掉下来。 但转球不稀奇,这回稀奇的是人和球一起转! 吴越匀长有力的腿勾着杆身,一手抓杆回旋飞转,一手平托与肩呈一线,指尖立竖,将篮球团环飞转。 三圈绕杆,他又在众人惊愕至极的眼光中将球高抛,紧接着左腰贴杆,长腿伸出,绷脚。篮球落下,于小腿危险悬乎地一落,紧接着又被颠起,又内抛一个小弧度,吴越身子再侧,以膝盖点球,再让橙色的球身一下跃逼天花板处! 煎饼在一帮叫好声中震惊着:“……他真没跳过钢管?” 韩小婷也微张着嘴巴:“估计没有……我觉得他像是在玩单杠……” “我觉得他是在玩杂技!!”小绿毛不知何时挤过来,挤在最前面,满脸的崇拜,“太厉害了!是不是所有警察都这么厉害?” 韩小婷:“……” 你让公安局里那些颠着啤酒肚的表哥干爹们出来试试? 这根警察不警察的没关系,这就是在大院里头每天骚包骚包卖弄卖弄耍酷耍酷给练出来的真骚包,真卖弄,真耍酷。 这花头吴越上初中的时候就练纯熟了,心情好了就爱在沙坑那里来两下,尤其爱当着其他部队大院的人的面,杀别人锐气那叫一个快准狠! 徐颜也是真点子背了,他如果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拿自己最擅长的和吴越比较,而是比什么街舞爵士的,吴越肯定输,但天是长眼的,徐颜偏偏就选了钢管,却不知道这根小破杆子在吴越眼里,那就和平地没两样…… 吴越就在那霎那间,将妩媚的钢管玩成了精彩绝伦的个人杂技! 球身滚动转动着,身子舒展飞旋着,明亮的篮球,硬冷的杆子,敏捷如豹的男人,在这一刻毫无间隙地糅合在一块儿,明明是丝毫不魅惑的动作姿态,却被那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灯光下小麦色的紧实肌肉,果断凌厉的转腾跃倾,瞬间轰然配置炸裂出强烈的性感!!致命的迷人!! 韩今宵默不作声地凝视那个家伙得意得瑟的笑容,明亮而干净,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他看似细瘦,却蕴含着强健爆发力的腰肢上,那腰肢正绕杆而拧,带着令人遐想的力道…… “……” 韩今宵干脆不看他了,这小子太对他的眼,太扣他的心,再看得出事儿。 乐声稍缓的时候,吴越快到令人目眩的旋转也跟着慢了,呈现一种饕足的野兽般懒洋洋的姿态。球也不转了,单手托着,他倒转过身子,头向下,腿勾附着杆子,舒缓享受地慢慢一圈圈从最高点旋转下来。 因为这时候吴越自己是倒着的,所以眼中的世界是颠倒的,人们的脚在脑袋的上头,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一曲将要终了了,吴越挺满意地看到自己面前站满了被杂耍忽悠到瞠目结舌的小喽啰们,然后目光一偏,落到中间的韩今宵身上。 他想知道韩今宵在看谁。 韩老板在看谁呢? 这答案很让吴越怒火中烧,因为他忽然看到那孙子根本没有关心台上激烈的擂赛,那个人浓密的睫毛垂着,倒很是公平公正,操了!!他竟然—— 他竟然低头在玩自己的手机!! 那倒着的韩今宵就好像一个扭曲的世界,在讽刺着,在嘲笑着。 较真又有什么用?赢了又有什么用?就像徐颜早就知道的,这场擂赛,才一开始,吴越就注定是输的,因为他从来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别人什么都可以假装,就和那过眼烟云似的,而他呢?就是一白痴,什么都会认真,以为情场也和所有他曾经经历过的竞争一样,只要赢得了胜利,那就是满载而归。 可是这场擂赛他赢了吗?曲终人散,还不是各归各位,各奔东西,谁他妈说赢家就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奖品? 倒着太久,吴越觉得血都往脸上涌,脑袋里嗡嗡的,他忽然就很生气,很恼怒。 这时候音乐最后一声带着振颤的音节轰然打下,吴越不知怎么,想也没想,把球往上一抛,球落,腿弹起,以能踢死人的 强劲力道狠狠抽在了球身上—— “嗖——!!!” 一声闷响划破空气,燃着怒焰一颗橙色篮球毫不客气也不含糊地就朝着韩今宵猛地飞袭,像个愤怒的炮弹似的,照着那熊货淡然漠然,映着手机荧光的俊脸,迎面砸去!! 你不看是吧? 不看爷抽死你!!! 11.最凶残的表白 那一脚临门抽射可比中国男足猛多了,球抽击过去力道凶残速度惊人,这一下要是真砸着韩今宵的脸,韩老板那高挺高挺的鼻梁估计能从喜马拉雅给砸成横断山脉! 但是韩今宵是这么容易给砸着的人吗? 他像野兽般有着对危险最敏锐的直觉,就那球离脚的瞬间,韩今宵一下抬起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反应过来了,抬手,接球! 暴戾的橙色球身结结实实砸进他张开的粗糙的手掌心中,呼啸着,咆哮着,强劲的力道在更加强劲的手掌中不服气地冲撞打转。 “啪。” 最终被韩今宵结结实实地箍住,笼在两掌之间。 橙色的愤怒的小兽终于蔫头蔫尾地安分了,老老实实趴下来,被韩今宵漫不经心地一趟手,滚落在地上。 吴越的抽射彪悍,韩今宵的接球更彪悍。但再彪悍手掌都是肉做的,就接男足那种猪脚球,守门员都带护手呢,韩今宵那可是硬碰硬的! 滚球下地的瞬间,飞旋下杆的徐颜眼尖的就瞅见了,韩今宵的手掌全给擦红,也不知道破没破皮,流没流血。 徐颜一下子就急了,脚尖才一落地,就立马奔下台去。 “怎么了,手擦破了吗?” “没事。”韩今宵淡淡的,不以为意。 徐颜想察看他家大老爷的手,韩今宵却没有让他看的意思,徐颜怒气没地方发,又觉乎挺委屈,转头就对吴越发火了。 “成!你赢了还不行吗?干什么拿球踹人啊你,你下手有轻重没轻重?” 吴越这时候也下杆了,刚才那一脚真是血往脑袋涌,不假思索的就给踢过去的,其实踢完之后自己心里也挺懊恼的,干啥啊这是,不就玩个手机吗?小爷审犯人的时候有不识相地往地上啐痰爷都没发火,这怎么了这是…… 但徐颜朝他这一叱责,吴越这种面子大过天的人一下子背脊就绷紧了,那是猫科动物应敌时才会有的动作。 吴越说:“我就踹了,你管不着我。” 徐颜说:“……你是警察,你大爷,你可以不讲理,你心里头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可以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别动手不动口的!” 就这句话,直接扎吴越心坎儿里了。 徐颜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他盯着吴越,这句话,别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明白。 你不就是稀罕人韩爷吗?你不就是喝了一缸子醋,酸的胃疼却不能和人说吗? 你要和我争,要和我抢,但你连在别人面前 承认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你拿什么和我争,和我抢?!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韩爷的相好,是韩老板的傍家屋里人,我可以大庭广众之下抱他亲他关心他,你敢吗?你穿着你那身皮呢!你穿着那身皮你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光明正大走进这个圈子里! 别说韩爷是个黑白皆染的,就算他干干净净一身磊落,你是条子你也不可能扯着嗓子告诉别人你有病,你他妈喜欢男人! 徐颜眼神里的这些话,吴越都看懂了,正因为看懂了,他气得手都是抖的,眼眶也瞪着瞪着瞪红了…… 徐颜不收劲,徐颜说:“吴警官,今天擂赛你赢了,我不和你比,我比不过你。” “你要对我有什么不痛快,不爽,你私下里找我,我不躲着你。你要想说,你也可以当着大伙的面把啥心结都说清楚了,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至少换作我,我就可以说出口!” 可是你不能,我是社会上混的,什么都无所谓,你是公安系统里的人,什么都受束缚,你敢吗?! 韩今宵是在场第三个能听懂这两人暗指的人,他本来不愿掺和这种争执,他什么风浪没见过,傍家们喝个醋掐个架,他再年轻那会儿的时候简直都是拿着当相声看的。 但是他一抬眼,看到吴越的脸色,小家伙脸都涨红了,血色一直莽撞地漫延到耳朵根,一双眼睛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睁的滚圆滚圆,嘴唇死咬,手指在裤缝边捏的喀吧作响。 韩今宵站起来,拉住徐颜。 “行了。” “可是韩爷……” “闭嘴。” 徐颜也委屈了,徐颜一委屈就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他毕竟是韩今宵明着面上,让大家都知道的傍家,他丢不起这个面子。 韩今宵也不是说偏袒谁不偏袒谁,徐颜这些年一直都很好,韩今宵也照顾他面子。于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硬冷的神色稍有些柔和。他把话往正轨上不易觉察地带:“不就是输个擂赛吗,你还缺啥啊,别和人较劲了。” 他就那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刚才让大伙看得瞠目结舌的一场争斗,说成是徐颜输了擂赛闹脾气。既给了吴越下台的机会,也用“你还缺啥啊”表示了他对徐颜的独宠,两边都照顾到了,齐全。 徐颜是个吃皮肉饭的,他必须见好就收,于是他柔和下来了,他不笨,明白韩今宵的意思。 他稍微停顿了会儿,让堵在嗓子眼儿的委屈劲缓下去了,转过头和吴越说:“……对不住,吴警官,我刚才太激动了。” 吴越却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这孩子心里头还在风雨呼啸翻江倒海呢,他脖子照样梗着,身子照样绷着,一声不吭地死死瞪着徐颜。 他是真的被刺伤了,是的,他什么都不能说……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喜欢而已,有他妈不是包二奶养小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到底了,还是有太多顾及,还是无法完全地接受自己的心意,还是畏惧人言,害怕一脚踏错从此不归。 害怕这个词让吴越觉得耻辱,心头火一般灼烧着,油锅已经烧滚烧热,渴望,酸楚,暴躁,占有欲,情欲,求而不得的爱,青涩,躁动,羞耻之心……所有的主料辅料都已经在盘子里洗干净备好。 而徐颜的这番话,就像最后有个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全倒进了锅里! “滋啦!!!!” “哗——” 沸反盈天的噪音,滚油和冰水在锅内疯狂的撕扯对方,所有的材料都在咆哮,在疾速的升温,乱跳的油水星子失去了控制——疯了,都疯了。 吴越忽然慢慢地,但是一字一顿再清晰不过地和徐颜说:“我不要你和我道歉。” 徐颜:“……” “我不要你的道歉。”吴越再一次重复,他眼里闪跃的那种火光很可怕,那是一种沉默的激动之下,不受理智控制的色彩。 “我就是要拿球抽他,我他妈抽死他都和你没关系!这是我们俩的事,你管不着!” 徐颜也嗅出了危险,他觉得吴越周围的气场好像忽然变了,可是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还是说:“你凭什么?” “就凭我不高兴。” “……他招你惹你了吗?!”徐颜怒道,“他招你惹你让你不高兴了吗?” 吴越却根本不理他了,他扭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死死盯着韩今宵,忽然也暴怒了。 “你相好的问我话呢!韩今宵!” “韩今宵你招我了吗?你他妈招没招我!!!你说!” 这话一出,最先变了脸色的是徐颜。 他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知是被刺毛怒嗥的野兽给惊到了,还是被野兽那忽然决心豁出去,什么都不再管,不再顾的疯狂给震慑了。 他只是觉得,吴越一定是疯了! 吴越是疯了,他脑子里的保险丝已经被烧熔了,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这些话说出去的后果又会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在他胸口沤了太久,沤的他发闷,难受,堵的他不能呼吸,他再不喊出来他没准真会拿把枪把韩今宵点了一了百了! 韩今宵目光忽然变得很冷,他向这个燃烧着随时会把自己给烧死的自燃弹泼冷水,他提醒这个自燃弹:“吴警官,你别让自己后悔。” 他把吴警官三个字咬的见了血的重,几乎是赤裸地在提醒着吴越,你是警察,别傻了,你见过哪个警察出柜吗?你见过哪个警察大庭广众之下会说这种事情! 别让自己后悔! 可是他那种冰冷的目光让吴越误会了,浇在这颗自燃弹上不再是水,反而成了汽油。 “我后悔?你他妈跟我上床的时候告诉过我这句话吗?!”吴越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撞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鼻尖抵着鼻尖,如果可以,吴越简直想眼仁戳着眼仁! “我告诉你韩今宵,你以前玩过多少人都他妈跟我没关系!但你做的最欠操的一件事就是招了我!” 韩今宵声音压过了他:“你够了吴越!” 吴越怒着:“他妈说多少遍了!叫我吴警官!你没资格叫我名字!你谁?!” 韩今宵也怒了,他怒是因为他替吴越着急。 “你也还记得自己是条子?!是条子你他妈就闭嘴!!” “我凭什么就要闭嘴了?” 就凭你吃的是那一碗饭,走的是那一条路! 可是韩今宵不能说,说了就是表明在乎他,那更完蛋。 韩今宵不说,吴越转过头眼睛通红地盯着已经完全震惊了的徐颜。 “你以为就你一人能喊吗?” 徐颜:“……” 吴越:“你以为我怕?我认怂?” 徐颜喃喃地:“你疯了……” “我这身制服我敢穿我就敢脱!我凭什么不能开口?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还有你,韩今宵!我不记得那晚咱俩他妈是谁勾的谁,他妈我也不想管!我没那么贱巴和个娘们似的要你负责啥玩意的,别恶心我!都是大老爷们,爽了就操,操完了提裤子就可以滚!但今天你傍家——你屋里头那娘炮问了——他问你有没有招我!有没有惹我!” “你敢说没有吗韩今宵?你是爷们你敢说你没招过我,他妈没惹过我?!” “你他妈敢说咱俩没爽过?!敢说咱俩一清二白你他妈没抱过我亲过我?你敢说咱俩没做过?!你今天摇个头我看看!!你敢摇我把你脑袋整个拧下来!我说到做到!我不心 疼你,我不是你那些贱里巴叽的狗屁傍家!” 吴越越说越愤怒,攒着韩今宵衣领的手都是抖的,眼眶里有什么不争气的湿润的东西在打着转,把眼前那个人的脸慢慢洇的模糊不清,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表情…… 这种模糊让一向高傲不肯服软的吴越觉得耻辱,他几乎是盲目地愤恨着,一把又把韩今宵推开。 韩今宵的身子僵梗着,硬劲的像一株折不弯的树。 “吴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他妈在干什么?” “我知道!” 可怎么再按捺地住,怎么再能沉默着一言不发。 一腔怒焰腾腾的血在心口里逼的他几乎要疯狂,就算知道下一步是万丈深渊,以吴越这种血性,又怎会踯躅不跳! 韩今宵看着他这个样子,就好像看到自己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暴脾气,一点就炸,不计后果。 他一把抓住吴越的手腕子,力道大的几乎能捏碎人的骨头。 吴越不顾及的,他忽然,也不想顾忌了…… “你和我走。”韩今宵嗓音沉哑,“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可是吴越他的这番爆发,是把一切都焚毁的,以这种方式嘶喊出来的告白,不会是开始,而是结束。 告诉你,我他妈爱过你,然后,你给我滚蛋,立刻! 吴越一字一顿地:“我不和你走,不听你说。” 韩今宵:“……” 吴越说:“咱俩掰了,你找你的傍家,我走我的路。” “但是韩今宵,你给我记住,今儿,不是你甩的老子——是老子甩的你!” 他最后扔给韩今宵一句话,梗直着身子,干脆地在众人已经完全震惊到僵硬的目光里,“砰”地一脚狠踹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茫然夜色里…… 12.军长您好!一点意思! 吴越走了之后,所有人都失语症了。 能不失语吗?真瞎了他们钛合金狗眼了,他们都看到了什么?戳聋他们耳朵算了,这东西真不能听!他们韩爷的八卦!详细到做了什么还亲了抱了当事人都在简直可以联想到这二位爷做爱场面的八卦!! 真要命了这! 下面最先动的人是鲁冰,她默默在凌乱的桌上摸索,摸到纸巾盒,刷刷抽了俩张餐巾纸,卷团塞进流下两行血的鼻孔里。 但除了她,在场其他人心情都异常复杂,异常忐忑,异常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统统眼观鼻鼻观心,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听见过。 韩小婷是唯一一个有身份地位开口说话,打破这种要命沉默的人。 可她也没缓过劲来,她真的被刺激大了,她一直把吴越当二哥看呢,没想到,二哥原来早就不是二哥了,竟然是她大嫂! 韩小婷的心脏有些负荷不能,开口的声音颤巍巍的。 “哥……” “哥……追吗?” 韩今宵是个大男子主义的纯爷们,他不可能追。 吴越也不是个娘们,他不可能让韩今宵追上他。 娘们要走,那不是真要走,娘们说要分手,也不是真要分手。说句难听的,有时候娘们哭,那也不一定是真难受。 可是老爷们不一样,吴越说要走,那就是真走了,他说他把韩今宵甩了,那就是真甩了,吴越走的时候眼眶是红的,跑出去的时候拿手背狠抹眼睛,他以前腿摔折了,冷库里出来二度冻伤,他都没有哭过,他是真伤着了…… 韩今宵还从来没被谁这样不留情面地骂过喊过冒犯过,最后还被丫莫名其妙给“甩”了,韩今宵也有些犯懵。 他没吭声,脸色阴鸷迷蒙地在原地,刚才吴越抓他领子抓的太狠太紧,隔着衬衫挠了五道红痕猫爪印子。 然后这只猫跑了,去流浪了,再也不回来了。 韩今宵忽然觉得,心里有种很陌生的感觉,像是被那爪子狠狠地,挠进了心坎里…… 打那天之后,吴越就再也没和韩今宵一伙人联系过。就连韩小婷他都懒得理会了。 吴老爷子曾经在政委想给他介绍老伴儿的时候说过一番话,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小吴越坐在军事沙盘边玩沙盘上的仿真草皮。 老爷子说,别老是情啊爱的,人这辈子就没别的追求了?感情缺个口,你人生这整个杯子难道就兜不来水了?我就不能有些别的奔头?! 吴越奉行他 爷爷每句话为金科玉律,没了感情又能怎么样,更何况他之前二十五年就是个没有爱情的人,他不照样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活的也挺好。 谁缺了谁不能活啊? 吴越一门心思就全用在了工作上,把自己抽的就和陀螺似的,那一丝不苟疯狂较劲的样子,让他们支队长看得很是胆战心惊,有几回支队长同志试图和吴越警官沟通,让人家吴警官放松点儿,干啥啊,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你还真打算学周总理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啊?咱这儿可没有十里长街来送你,出门修地铁站呢,估计连个百米直线都送不来,你亏大发了,小吴同志。 吴越怎么说的。 吴越面无表情地表示,我是一颗螺丝钉,党和国家把我拧到哪里,我就扎根在那里。 支队长一五一十地把这番话和朱红汇报了。 朱红当时就气地撂下电话,大骂:“这没出息的熊孩子!放着电脑芯片不做,他要去做主机壳上的一颗钉子!我怎么会生出这么傻一个儿子!难怪小兰要和他分手!” 吴军长在旁边说:“行了,别怪孩子了,谁分手心里头能好受?你给他点时间让他缓缓。” 吴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缓缓,不过不是缓和甄兰分手,是缓和韩今宵分手。 大概也不能说是分手吧,谁见过一夜情用分手来收尾的?本来就是一夜缠绵的事,过去了就过去。 也只有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吴越,才会把这种事情想得那么认真。 吴越不高兴,当爸妈的就想哄儿子高兴。 赶巧这段时间市局刑侦总队的冯总队长和吴家走的近,这不是要竞争上岗了吗,冯队长这几年破获过几件恶性刑事案件,心里头还是很有想法的,垂涎着公安局局长这块肥肉呢。 冯队有个亲戚之前是吴建国在临潼时手下带的团长,就招呼冯队去和吴军长托关系走后门,虽说不是一个系统的,但吴家在京城是咳嗽一声整个军区打寒颤的主,吴建国如果开口,谁还敢和冯队争这个局长的座儿? 冯队长就隔三差五地串门啊,换着花样地送礼啊。吴建国不怎么收礼,但冯队的礼他收了,道理就两点,第一,冯队那个亲戚,是吴建国在临潼时最好的团长,军人讲个情谊,他得买他老团长的面子。第二,这冯队也真是会送礼啊,送的全是吴建国最喜欢的东西——古董! 这种玩意儿都是不具有再生性的,很多都还是独一无二的,就比如这清嘉庆白芙蓉浮雕双龙捧寿纹玺吧,上面“昭仁殿”三字还是嘉庆御笔亲题的,市场估价在10 0万到200万之间,世上很可能就这一份了,吴军长您是收呢,还是收呢,还是收呢? 于是玉玺进了吴建国家里的博古架,冯队长挂上了正厅级,坐上了公安局局长的宝座。 这事情幸好吴老爷不在不知道,否则吴建国能被老头子活活打断了腿! 冯队长,现在应该叫冯局长了,非常彬彬有礼啊,懂得那个喝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刚走马上任,就打电话感谢吴军长,然后约军座儿啥时候有空了再见个面,他还得当面再感谢感谢。 时间就约在了这周末。 吴军长和冯局长也算有了些交情了,吴建国也不和人啰嗦,要不就到家里来吧,刚好吴越这周末也回家。吴建国说了,小冯,你和我不是一个系统的,但我儿子却和你是一个系统的,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冯局长心领神会,除了又给吴建国带来一经过故宫博物院专家鉴定为真品的元代鬼山异材百衲琴之外,在办公室就开始拿个小纸涂涂画画,看要给军长大人儿子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又轻松,又体面,升官又快,油水有多的位置才好。 冯局这两件礼物,看似数量很寒碜,就俩件,但别弄错了,玉玺,市场估价100万多,百衲琴,好家伙,一辆法拉利随便换。咱不送俗气的,就送这种外行人听不出价值的东西。 吴建国能不和他关系好吗? 这天周末,吴越回家了。 他心情一直都不太好,竟然差到极点反而还愿意听爹妈的话,主要是这孩子也没啥力气再去核吴建国朱红较劲了。 饭桌上,冯局被介绍给吴越,吴越对这人漫不经心的,局长嘛……他又不是没见过。有啥名堂的。瞧着岁数,资历都没熬够呢,送礼没少送吧? 吴越表现的冷淡,冯局长也就不能直白地来,于是给小吴公子敬完酒之后,就笑着很关心地问:“小吴,最近队里头忙吗?” “还好。” “都说是虎父无犬子,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嘛。”冯局长父子俩的马屁一道儿拍,“我可就不如你啦,去年那个李国强的案子,结了之后头发我都白一半,你看我现在这头发,全是染的,哈哈。” 吴越瞥了他一眼:“哪儿染的?挺天然,比我妈染的好多了。” 朱红:“……” 冯局长:“……” 虽然吴越带着明显“老子和你不熟,别来和我套近乎”的气场,但冯局长的脸皮好在是赛过城墙,一两根带毒的小箭头射不穿他坚实的城防。 冯 局长笑道:“哪儿染的啊,我老婆超市买的染发剂,她帮我家里染的。” 吴越:“你老婆发廊的?” 冯局长再次:“……” 吴建国有些不高兴了:“越越,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的。”吴越挺冷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吴越顿了顿,还意有所指地补上:“溜须拍马我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送礼托关系我就更不会了。” 冯局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小公子这回上来的不是两根一折就断的毒箭,换攻城锤了。 还没完了。 吴越淡淡看了他爸一眼,反正家里也没别人,吴越就挺直接地说:“对了,爸,我听说最近重庆公安局那一窝翻了,海南公安局那群耗子也给棍子捅老巢里头,戳死了几个大的。现在云南那边不安生了,说是警局里头有和毒枭任马力勾搭成奸的线头,你说这一连串,我怎么觉得都和住8号楼的老政委以前关系不错,会不会最后一路拉线拉线,发现钓上了个政委?” “闭嘴你!” 吴建国狠狠一拍筷子,震的桌上的杯碗筷勺叮当作响。 吴越只是冷冷看着他,半天说了句。 “我爷爷教给我的那些,他以前肯定教过你,我都还记得,你怎么就给忘了?” 吴越后来没怎么动筷子就走了。吴建国脸色也不好,朱红见状不妙,就先收拾碗碟,让吴楚也别留在客厅,于是桌上就只剩下吴建国和冯局长两个人。 吴建国狠狠抽着烟,冯局长也不说话。 最后吴建国慢慢开口:“小冯,他说的话是难听,但都他娘的大实话。” 冯局长默然道:“是。” “最近中央不知道飚了什么劲,查这块儿查的是紧。”吴建国慢慢的,“北京这边的大头,他们是不敢收网的,有些鱼就算上了岸都能把人给咬死,但是你也看到了,从年前开始,重庆那块儿,紧接着就是海南,现在在查的是云南那块儿,这些人之间都是有关系的,串在一起,得告诉某些人收敛一些,过两年中央要换血了,准备现在就得做起来,他们眼中容不得刺儿。” 冯局长自然是乖乖地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吴建国说,“最近踏实一点干,干出点成绩来,我把你弄上去了,不希望你在背后给人说闲话。你的实力我还是相信的。” 冯局长说:“吴军,您放心吧。我肯定不给您跌脸。” 吴建国点了点头,在桌角上把香烟磕灭了。 吴越回了自己房间,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其实刚才他在饭桌上说的那一系列事情,以后会跟他自己扯上要命的关系。 他说了就说了,是警告自己老子的,说完算数。自己就一个人坐在桌前,敲了根烟,一边点了咬嘴里,一边打开电脑上网。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吴越一下子回过头——他的房间,谁进来都是要先敲门的,会这样开门的只有一个,但这个人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进过他房间了。 吴越啪的就把笔记本一合,转椅一转,眼神冰冷地回过头来,盯着门口同样眼神冷漠的那个人。 “你进来干什么。” 吴楚冷冷道:“我不能进来?” 吴越:“滚出去。” 吴楚没有滚出去,他反而走的更进来了,门在他身后关上。 吴楚看着吴越,然后说:“你有长进。” “那也跟你没关系!” 做哥哥的冷笑起来:“有长进怎么还被女人给甩了?” 13.进退维谷 做哥哥的冷笑起来:“有长进怎么还被女人给甩了?” 吴越一下子飚火了,他现在最听不得人家和他讲这个:“你不爽?不痛快?还是你他妈觉得你比我能耐?” 吴楚漠然道:“别在我面前骂娘,她也是你妈!” “我让你别在我面前骂我爷爷,你听吗?” 吴楚:“你爷爷的!” 吴越:“你妈逼!” 这两人这种吵嘴在外人听起来简直是好笑,但这二位其中纠结的仇恨,却是不足与外人道的,谁都不知道他俩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为什么成天这么大的深仇大恨。有时候朱红都恨不得把这二位全塞回肚子里,看准生辰八字他妈再生一次!一定生个兄友弟恭的! 可惜朱红还没有这逆天的本事,于是这二位祖宗还是该掐的掐,该吵的吵,半点儿不带含糊。 吴越掐了烟站起来,他现在身板已经比吴楚高了,挺拔结石,爆发力十足,在他哥哥面前全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抓着爷爷衣摆,穿着厚棉衣,仰着脸的圆滚滚的小孩子。 “我请你出去你不出去,别让我赶你出去。” 吴楚依旧是挺漠然的表情:“咱家老二,是长大了。” 他没有走,反而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坐在吴越床上,翘着二郎腿,抬起一张比女人更细腻光洁的脸,保养的很好的面容上见不到一个毛孔,但脸色常年都带着病态的苍白。 “你别急着赶我,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甩吗?” 吴越强捺着火气:“我没兴趣!” 吴楚扬起头笑了起来,笑得肩膀抽动:“你说的没错,哈哈。” 那两声念白似的哈哈,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没性趣,所以才会被甩。”吴楚笑够了,轻描淡写地将手搁在膝盖上,琥珀色的眼睛淡淡望着自己的弟弟。 “吴越,你前几周,有一天晚上去了东四北大街的一个四合院儿。”吴楚顿了顿,“那院子是一个姓韩的老板买下的,这个人咱爸妈都见过,就是你冷库出事那回,把你救出来的人。” 吴越如同数九寒天被当头泼了盆冰水!他瞪着闲适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玩着自己手指甲的吴楚,脑袋里嗡的一声,全懵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揪死了吴楚的丝绸衣领:“吴楚你丫孙子!绝逼了你!你他妈敢跟踪我?!” 吴楚仰着颈子,衣领被吴越扯拧了,扣子掉了一颗在床上,但吴楚天生有一种自暴自弃的 处变不惊,这种处变不惊甚至可以被叫做行尸走肉。 他行尸走肉地笑着,在吴越随时可能往上几寸捏断他气管儿的暴怒下,他慢慢地说:“你甭管我有没有跟着你。但是吴越,咱俩话说清楚,你在外头乱来,我根本懒得管你。但是你给我记清楚了,咱妈年纪大了,她要见着孙子。” 吴越:“……” 吴楚说:“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吴越暴怒着:“你自己滚去给她生!” 吴楚不在这上头和他争,他只是淡淡丢给了吴越一句:“真成,那天津那儿的老头子,你也不管了对吗?” 就这一句话,让吴越瞬间就像给卡着了七寸,哑了…… 吴楚其实也没有跟踪他弟弟,他弟弟是干什么的?搞刑侦的,要真给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还发现不了,那这份工资吴越也别领了。 其实话说来也赶巧,吴楚这人什么张三狗四的都沾,乱七八糟社会上的朋友早些年交了很多,刚巧就有几个,和那天在韩小婷生日会上出席的人认识。 吴越那天闹出了多大动静?他和徐颜那出姨太太抢老爷的戏码,愣是给添油加醋说出N个版本,一传十十传百,成了那段时间圈儿里茶余饭后马仔们最津津乐道的江湖八卦。 吴楚好歹也是半条腿陷在泥潭子里的,他弟弟发的那场飚,喝的那坛子醋,醋味儿都能从前门大街飘到北海公园了,他还能不知道? 得知自己弟弟和某个四九城大哥有染,吴楚那晚上真是没睡着啊。 吴越这小子,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后来自己被人暗算了,吴越却越长越英气逼人,越来越受家里重视,这个做老大的,心里从来就不是个滋味。 如果把吴越搞男人的事情说出去,那必然会有一场他极乐意看到的戏码上演,朱红火起来连把老二扫地出门都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翻来覆去一个晚上,吴楚又犹豫了。 这样做,吴越是伤着了,可他妈呢?朱红怎么办? 那个从小就疼爱他,惯着他,冬天给他亲手织毛衣,夏天给他亲自熬绿豆汤的人…… 别人他不在乎,可是朱红,却是吴楚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个吴老爷子口中败家子儿,唯一放不下的。 再说吴越,这天晚上吴越压根没有睡觉,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天花板。 后来一骨碌起身,打开电脑,搜了某个国外服务器下的色情电影小网站,随便找了部正常的毛片儿,耳机覆上盯着屏幕看。 屋子里没有 开灯,电脑屏幕淡蓝色的光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浮在他深黑的瞳仁里,将他的面容晕染的有些光怪陆离。 欧美的片子,尺度很大,无码,片子里的洋妞儿也很正,前凸后翘丰乳肥臀,姿势浪荡,呻吟勾人。 可吴越暴躁地发觉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反应。 他最后狠狠把笔记本盖子一合,拳头砸在桌上,低声地恶狠狠地咒骂了句“操”,然后把脸埋在掌心里狠狠揉搓,揉搓的都红到要滴血了,他才往上暴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颓然靠在椅背上,怔怔地仰头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再也不作声了……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之后的一天。 那天晚上吴越下班,从队里头回来,刚在屋子里把制服换了,丢盆里打算拿到公用笼头下去洗。 门一推,看到眼镜站在外头,正是个要敲门的姿势。 吴越扫了他一眼:“你这是……” 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眼镜手里头拎着的那个纸袋子,原封不动,就是自己之前偷偷搁在眼镜家里,想给眼镜他妈补身子的虫草。 吴越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了?” “没,没啥吴警官。”眼镜有些尴尬地挠头,不太敢看吴越的眼睛,“你有东西放我家了,是不是上回来帮我妈捋毛线的时候顺带着拿来,忘了提回去了?” 吴越打算死不认账:“什么东西?你说这袋子啊?这袋子不是我的!” “怎,怎么不是你的啊?你看这上头还有你名字呢!” “……啥?!” 吴越一下子愣了。 上头还有他名字?他怎么不知道!! 眼镜推了推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儿,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吴越:“你瞅瞅,可不就是你名字吗?” 吴越一看,好家伙,还真是自己的名字,字挺清秀的,写着“致吴越”三个字,下面落款韩小婷。 这信封是韩小婷让韩今宵帮忙送虫草时,临时从茶几上拿了,往纸袋子里丢进去的。所以虫草送错了,信封却还是对的。 吴越再也解释不能了。 眼镜把袋子送还给了他,临走时还眼神闪烁地问:“这……这里头啥东西啊吴警官?我妈不让我乱动,我俩都没看过,我感觉还挺沉的……” 吴越打蔫地接过袋子,挺不高兴地说:“虫草呗。” 眼镜不易觉察地愣了一下,但吴越心思不在这儿,并没有注意到,而是叹了口气,顿了顿,又怀着一线希望:“要不给你妈吃吧,你看我也不吃这个……” 他还没说完,就被眼镜给打断了:“那怎么行啊,不行,我妈不会收的,我也不收,谁的东西就是谁的。” 吴越:“……” 眼镜朝他挥了挥手:“那,那……吴警官,没事我先走了,回头见。” 吴越敷衍地朝他笑了笑,把门一关,特郁闷地嘀咕着骂了句死脑筋,然后把盒子甩在床上。 晚上,吴越他终于打开了那盒虫草。 他愣愣看着手里抓着的几张碟子。 “这啥?” 只见左手一张去年的新片儿《断背山》,这个吴越有所耳闻,网上闹挺火的,但他一直没看过。右手一张碟更奇怪,白板儿碟子,一个字都没有,估计是自刻的。 ……虫草长这缺德样吗?大圆圈套小圆圈,光下一照闪亮闪亮的,这虫草的大爷? 吴越当下想了想,又拆开韩小婷给他的问候贺卡看了看,专业刑侦级的脑子一转,他就想到了,这应该是韩小婷把盒子给送错了。 吴越那天也真是闲着无聊,没事儿做,看桌上电脑休眠着,显示屏按钮键号一闪一闪地亮着。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习惯性翘个二郎腿,打开光驱把碟子放了进去。 吴越电脑上没快播,快播有什么隐藏技能地球人都知道,但吴越这单身男青年电脑里竟然没有,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此男实在是一朵娇艳欲滴的奇葩。 “哦~~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吴越无所事事地哼着小曲儿,托着腮,啪啪点了两下小鼠标,用暴风影音把光驱给打开,顺便端杯水喝一口,继续悠闲地哼着。 “我爱你青松品……噗!!咳咳!!” 吴越一口水喷了整个屏幕一脸!要不是下面键盘有保护膜,估计机子都得报废。 “嗯……嗯……啊……” 音响里飘出来的粗嘎的喘息和沙哑的呻吟让吴越一下掀翻椅子跳起来,被惊吓到的老虎崽子似的,猛地扑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音响给关了! 这房子的隔音他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隔壁小夫妻办事儿稍微一个不注意,那声音都能给吴越听到,更别说这大喇叭放出来的了! 吴越还维持着扒音响的姿势,但瞪着电脑的那双凤眼都快成牛眼了!这什么东西?操了!!这什么东西!!! 片子里毛长鸟大的欧美男人白肉翻腾,玩的忒么还是3p,汉堡似的三层夹着,中间那个白嫩腰细的栗发娘炮被另外两个 男人同时进入,操的脸涨通红,又爽又痛地哼哼着呻吟着,喉结滚动。 一个金毛鬼佬用他粗糙的大手捏着娘炮的屁股,把白生生的臀尖儿肉都捏的变形,再狠狠拍打一下,更凶狠用力的挺进,另一个男的也不甘示弱,一边激烈抽插,享受双龙入洞摩擦的刺激,一边湿粘地和娘炮舌吻缠绵。 吴越瞪着那淫乱的,龌龊不堪的场面,竟然觉得下腹燥热,喉中起火,看普通毛片儿根本无精打采的小二爷,这回二话没说,非常不给吴越情面的,蹭的一下就硬了…… 14.一个人的孤独 吴越那晚上跑去外头给自己浇了一头冷水,哗哗的水流不客气地冲刷着他燥热潮红的脸,从湿漉漉的发间疯狂流下。 吴越闭着眼睛,在水龙头下拿这种刺骨的冰凉刺激了自己好久,甚至都忘了在水流中停一会儿呼吸。等到他实在喘不过气来,才一头从水帘子下把湿透了的脑袋钻出。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又掬了几捧冰水狠狠浇在脸上,用力地揉搓着,放下手,乌黑的剑眉淌着水珠,流落在浓密的睫毛上时顿了一秒,然后冷不防滚进眼睛里。 吴越眯缝着眼,掀起衣服角,狠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往屋子里走回去。 吴楚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不散着。 那在天津的老头子呢,你也不管了吗…… 不管……不是他不想管!是他真的他妈不能管! 吴越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恨过那个废了他哥哥的人,如果吴楚现在还正常,那他喜不喜欢男人又怎会是这么要命的事情!!别说朱红知道了,就是他自己,想起吴老爷子来,都觉得自个儿对不住老爷子,恨不得活剐了自个儿。 可是那有用吗? 身体的反应是最诚实,最赤裸的。 他渴望着迷恋着那种酣畅淋漓,充斥着暴力野性地疯狂的男人间的做爱,那样的直接直白,雄性荷尔蒙在脖颈厮磨间致命地吸引着兽性的爆发,汗水渍渍的冲撞和贴合,肌肉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被同样的力道包裹缠绕。 吴越那天痛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理智和欲望把他活活劈成两半,他那晚不下跑去院子那儿的水池四五次,每次都是湿漉漉地冷静下来,回来,然而在脑子挥之不去的残影和身体曾经尝过的快感里,欲望又再一次苏醒,叫嚣着,抗议着。 隔壁的小夫妻这晚上也很不配合地在办事儿,隔着一个墙,虽然喘息和声音都压低了,但是床铺的吱嘎却没法盖去。 吴越简直要疯了,他把脑袋蒙到被子里,简直想要闷死自己,可是还是受不了,正当壮年的男性是一种极易受到欲望支配的生物,他难受着,长长的手指抓着被子把自己蒙的更死,却还是不能自制那种欲火的升起。 实在是忍耐了太久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吴越最后还是自曝自弃地一脚丫子把被子踹了,滚烫的手带着羞耻和不甘心,颤抖着解开裤子的拉链,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喉结滚动着。 耳边是清晰的床铺摇晃声,粗糙的带着枪茧子的手暴躁地抚慰着自己,揉搓着怒狰地茎头,整根握住,全无章法地撸动着,模仿着抽插的节奏,喉咙里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沫,喉口干躁的发慌。 就是在这场床上,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肌肤相贴,被人索求和索求别人的激灵快感,和韩今宵一起…… 他的脑中是刚才的片子里疯狂的景象,又是他零碎记得和韩今宵激烈做爱时让他血脉贲张的刺激场面,耳边是隔壁夫妻吱嘎的床铺晃动声,带着某种他能懂的节奏韵律,就像他和韩今宵在这张床上疯狂时一样。 痉挛着自暴自弃着射出来的时候,吴越忽然觉得挺难过,挺想哭……模糊地记得上一次自己因为身体受不住刺激而眼角湿红的时候,似乎有那么粗糙温热的嘴唇贴上了他的眼皮,把他眼角的泪情色而温情地抿舐。 他抱紧了旁边的毛毯,下身狂躁地磨蹭着毯子粗糙的质感,一股股射出来的白浊把刚换没多久的毯子弄的一团糟,他也没去管。 他是真的觉得挺无助,挺茫然的。而恍惚间抱着什么的时候,就真的好像抱住了那个人,有些一个人不能承受的事情,就好像有了另一双肩膀,可以和他一起扛。 那真是吴越清醒时,一辈子都不会承认的,可悲的错觉。 这个时候的吴越知道自己和韩今宵彻底完蛋,但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 他像是被韩今宵一不小心带上了某条岔路,然后韩今宵走了,或者按吴越自己说的,吴越他把韩今宵给“甩”了,可是甩了别人的人,却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六月,什刹海的荷花初露尖角,天气又到了队里警官们该把墨蓝色厚制服换成淡蓝色短袖的时候了。 吴越像往常一样,站在老式穿衣镜前仔细把领带给打好,深蓝色严谨端正的领带上别了银色的领带夹,肩章,风纪扣,一路向下,皮带,文明链,全部确认妥贴,确认人模狗样。 吴越推门出去,在清晨就已然暖洋洋的初夏风中,踩上他春天时刚买的一辆捷安特,小鹿一般轻快地往支队里赶。 出门时他向早起的鲁婶道了别,和院子里正在晾衣服的眼镜他妈问声好,一切与往常无异。 然而,这一天,却注定是吴越不平静生活的开始。 吴越到支队的时候,老王正在和档案科来闲聊串门的小张聊天,聊的内容是最近闹的很厉害的官员腐败案,也就是吴越之前就和冯局长说了的那一系列案件。 从重庆,到海南,最后直指金三角咽喉云南。 云南那块儿是最难啃的,因为中缅边境是一块儿带刺儿的骨 头,谁要是啃的不留神了,那就是一嘴的鲜血淋漓。盘踞在那里的毒枭,就现在公安系统内知道的有四个头,其中三个中国人,一个缅甸人。而在那三个中国人里头有两个是云南白族的本地人,还有一个,这些年做的最大,也是重庆某官员落马时指名道姓招供出来说有所联系的——外地佬任马力。 打开公安刑侦内网,在网络档案系统库内输入任马力这个人,排去同名同姓的不说,就他本人,信息少的像是在寒碜各位警官同志的业务能力。 警员们会气馁地发现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比他们想象的要年轻的多——这是当然的,因为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给人的感觉是无时无刻不带着笑的,但那种笑令警员们芒刺在背,就好像一只正在咬食生肉,满嘴是血的狼王从新鲜尸骸中抬起头,嘴角滴着红,充满兽性地朝猎人展开毫不畏惧的,甚至是威胁性的笑意来。 更讥讽的是,到现在为止,这位A级全国通缉犯的籍贯,在档案系统里竟然还是空白的! 就是说十多年了,还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爹妈是谁,甚至有警察在叹息之余开玩笑的说:“这厮他妈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任马力,和云南当地的好几个高官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关系看似一团乱麻全无头绪,但是经过相关各省,直辖市的刑事侦查总队联合相关区县公安局、分局刑警支队刑警大队,以及刑警中队,这几天已经基本从乱麻中缕出了个头绪。 而那个头绪不在别处,而是直指天子脚下,首都北京。 老王说:“那个任马力谁能抓到?抓到了保不准资历都不用熬,警员直接给你升警督!” 小张狐疑着:“你说他还是人吗?是人犯这么多事儿,他咋一点马脚都不露?” “他是人,当然不会露出‘马’脚。”老王煞有介事,“不过这个案子,上头三月份的时候都已经成立专案小组啦,迟早得拉个大的下马喽……” “能拉多大的啊?” “反正比你这辈子所对话过的最高长官还大就是了。”老王很肯定的说。 小张不服气:“我对话过咱小吴警官呢,人家官以后肯定蹭蹭往上窜,你这啥意思?” 老王咳了一下:“小吴不算,对吧小吴?” 吴越托着腮盯着电脑屏幕看,没怎么听他们说话,这时候被叫了才转过头来:“什么?” “我们说你呗。对了,你消息灵通,有没有什么……嘿嘿,那些透出 去没啥关系的,又比较猛的料,也讲给我们听听?” 吴越看着小张八卦异常的脸,笑了一下:“想听小道啊?” “可不是嘛,最近这风平浪静的,都能闲出个鸟来。” 吴越说:“小道消息真没有,不过我知道,你如果再不回你自己办公室,一会儿陈队过来再逮着你,你这个月奖金就别想了。” 小张:“……” 小张回了档案科,他说的没错,最近确实风平浪静的让这些平时习惯了紧张节奏的条子们很不适应。今天也是一样,一整个下午啥事儿都没有。 吴越看了看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就下班了。 他干脆开个小窗口开始打纸牌。 可打纸牌的时候不知为啥,眼皮子总是跳,本来他技术挺好的,最高级别也百盘输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连个初级都没有赢。 吴越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并没有怎么在意,但关掉电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韩小婷打来的,吴越一接通,那边传出来的声音就已经是完全哭哑了的。 “吴越……吴越……” 吴越一下子懵了,啥事儿能哭成这样? 他收拾文件的手停下来:“怎么了韩小婷?出啥事了这是。” 韩小婷只是哭,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我哥……” 吴越蓦然一凛,背脊一下子绷紧:“你哥怎么了?!” “我哥……哥他不让我……打给你……” “……”吴越一颗瞬间揪紧的心听到这里,又不自觉地稍稍放松了一些,那至少说明不是什么和韩今宵有关的事情了。 “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韩小婷,你慢慢说,先别着急,有什么问题冷静下来都好解决,你跟我说说……” 15.韩辉入狱 “……”吴越一颗瞬间揪紧的心听到这里,又不自觉地稍稍放松了一些,那至少说明不是什么和韩今宵有关的事情了。 “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了韩小婷,你慢慢说,先别着急,有什么问题冷静下来都好解决,你跟我说说……” 但是吴越弄错了,这件事,还真就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解决的。 韩小婷的父亲韩辉被目前警方被刑事拘留了。 东城这片刚出什么刑事案件,本来是归吴越他们队里管的,但是这件事绕开了东城区刑侦支队,来传唤的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人员。这意思很明显,就是韩辉犯的事儿县衙门已经管不了了,直接提人到天子脚下去吧,严重了。 在侦查一个嫌犯的时候,通常是需要经过立案,破案,然后再到逮捕的,而刑事拘留意味着韩辉不是现行犯就是重大嫌疑分子,是有证据充分指证其犯罪行径的。而且刑拘通常是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办理逮捕手续才采取的一种措施,这种人进去了多半不会被放出来,而是会转逮捕。 基本就是没有捞出来的戏了。 韩辉这件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半点征兆没有,直接警车就开来了,街头巷尾一帮看热闹的,远远在后头瞧着。 一个牙齿漏风的大爷很是幸灾乐祸:“看着吧,就说那么年轻怎么会那么有钱,肯定就不是个好东西,这不瞎了吧,报应啊。” 喜欢拿他人痛苦当作谈资的远不止那么一个,又个老太太也挺唏嘘,但分不清她唏嘘里叹息的成分多一些,还是凑热闹的兴奋多一些。 “抓人啦?那户姓韩的人家?唉,我就觉得这户人家怪怪的,儿子女儿都不好接近,不像是干干净净的人,真是天网恢恢啊……天网恢恢……” 还有摸不着头脑的问:“犯了什么事儿啦?” “不知道,看这么严重,大概是杀了人吧!” 忙边又有没听到的问:“什么什么?” “哦,你没听到啊,杀人了……” “啊?杀人了?!” “那个姓韩的小伙子杀人了,死了好几个呢,脑袋和身子都分家……” 越传越离谱。 结果一会儿警察出来了,带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有眼尖的围观者一下子就愣住了:“咦?那……那不是韩叔吗?” 所有人都以为犯事儿的是韩今宵,甚至当警察进来的时候,韩今宵自己都觉得应该是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被查个水落石出,现在终于要找自己来认罪伏法了。 可是手铐铐上的却是韩辉的胳膊腕子。 韩小婷当时就疯了,被好几个警员制住,韩小婷说:“操你们大爷!有病没病啊!你们抓人有证据没证据?我爸犯了什么事儿?犯了什么你们说啊!” 警员不说,警员没必要和她解释。 韩今宵冷冷地杵在那里,说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那个警员抬起头盯着他:“你叫韩辉?” “韩今宵。” “我们抓的是韩辉。” 韩辉被带走时分外的平静,好像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那样。他的平静让韩今宵和韩小婷也无法说服自己,爸爸是根本无罪,是被冤枉的。 尤其是韩今宵,他是染过血的人,他能看懂韩辉的眼睛。 那确实是一双,砍刀终于落下来时,认命伏法的眼…… 有些事情,就像韩今宵从来没有告诉韩辉的那样,韩辉也有自己出于某种原因隐瞒着的,谁都不知道的。 韩辉被带走了。 吴越赶来的时候,韩今宵不在,韩小婷一个人蜷在院子里,最初的惊惶已经随着眼泪流干了。 吴越匆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别坐这儿,多大的事啊,你跟我到屋子里去。我帮你想办法。” 进了屋,吴越先是给韩小婷倒了杯热水,看着她喝了几口,嘴唇稍微有了些血色,手也不再抖的那么厉害。吴越才问:“你哥上哪儿去了?” “我……我不知道……”韩小婷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空洞,“他让我在家,哪里都不要去,他要去找人……” 吴越其实挺想知道韩今宵为什么不来找自己的,这个时候他还没把韩辉被捕当回事儿,他觉得他要想保一个人出来,那也不是什么登天难事。 吴楚前些年在石景山都撞死人了,朱红还不是一样有本事让人把她宝贝儿子给放了,刑不上大夫,就算故宫都对外开放那么多年了,皇帝老子的龙脉也早可以踩人了,这话也依旧真一点都没过时。 韩今宵呢,韩今宵和吴越现在一样,也没有把事情想得特别严重,所以他才没有去找吴越。 他和吴越之间的东西太复杂,如果可能,韩今宵并不想再任由局面失控下去,他不知道韩辉做过什么,但他觉得托市局认识的一些人,十五天刑拘结束之后转释放,应该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回这两个大男人都想错了。 韩辉的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此刻想的那么简单。 韩今宵比吴越先一步觉察出来,那是因为他去找了市局好几个人,其中包括一个胆儿肥,从来都是敢收钱敢办事的厅级副职,但那人一听是这件事情,只给韩今宵一句话。 “韩老板,我无能为力。” 韩今宵觉得情况严重了,终于去找了吴越。吴越这两天也在查,在问这件事呢,因为这个他连大杂院都先暂时不住了,回军区大院去,那里消息比外头灵通。 韩今宵找吴越出来。约在韩今宵开的一家私人会所见面。 两人再次面对面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情态紧急,竟然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两人打面照之后,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两个人都是爷们,讲话不绕弯子。感情的破事是感情的破事,求吴越把韩辉弄出来又是另外一码子事,不相关。 韩今宵直接就问吴越了:“吴警官,怎么把他捞出来?” 吴越点了根烟,又丢了一颗给韩今宵。然后摇了摇头:“麻烦。” “那他犯了什么事儿也不能说?家属就没有知情权?” “你爸这案子,和别的不一样。”吴越眉头也皱的很深,“有单独的专案小组在查,我估计这件事和最近云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有关系。” 吴越顿了片刻,抬起眼看着韩今宵:“你老实告诉我,你爸,他和最近落网的那些人……重庆那块儿我们不说,隔太久,年前的事情,要抓早抓了,但是他和海南那一窝,还有云南——姓任的,姓张的,还有那个叫贵爹的,这些人有没有瓜葛?” 韩今宵沉默一会儿,说:“这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吴越微挑眉峰,“韩今宵你别说谎,韩辉这案子本来就麻烦,你……” “我没有。吴警官,我不清楚。” 吴越不说话了,他看着韩今宵黑亮的眼睛,最后他选择相信韩今宵确实不知道。 吴越有些头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 “这样,韩今宵。”吴越说,“你回去让韩小婷先别着急,我这些天会想办法。” “你有几成把握?” “……这我还真说不准。”吴越揉着都觉得不解头疼,直接蜷起食指来敲着眉宇,然后他叹了口气。 “我实话跟你讲,现在有两种可能。” 吴越竖起手指:“第一种,韩辉和最近严查官员的案子没有关系。这种情况下,我能想办法帮你爸的把握是百分之九十,他基本不会有大麻烦。” 韩今宵沉默着:“……如果有关系?” 吴越不竖手指了,他一巴 掌重重拍在桌上,睫毛低垂着,也有些泄气。 韩今宵慢慢开口:“百分之十?” “……五。”吴越郁沉地说,“……或者更低。” 那件案子卷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官职越来越高,眼见着饵线都他妈要甩到四九城来了,这一把网进了多少大鱼小鱼?吴越要真是不要命了还可以试着去和专案组拼后台,可那一拼没准就是连老爷子都得扯进来的大赌博,吴越能赌的起? 更何况,吴越本身就是个警察,而且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警察,虽然他有的时候亦警亦匪,他会不按常理出牌,甚至真的少爷脾气上来了,他还会按着自己的喜好性子冲动办事。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如果韩辉真犯了大事,真不可饶恕,或者他没犯大事,但他是拖出某只大鱼非常关键的一步,关系到一个值得成立专案组调查的严重刑事案件。 吴越他不会袒护。 韩今宵不是不知道吴越的底细,他也明白这百分之五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吴家的能力,而是吴越他自己的能力。 韩今宵说:“这事让你为难?” “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吴越说,“我再怎么帮他,我也得在个讲理的范围内吧?早些年说官大压死人,但现在不一定,前几个月撞死两小孩儿还仗着老子和交警掐起来的那位,枪子儿还不是一样崩进脑壳了?你当人老百姓是傻子?” 韩今宵说:“那是他二!他如果当初一声不吭把人送医院,回头再让他老子来处理,这事儿谁他妈会知道?!前两年重庆那伙人连死刑犯都敢放,事情没爆出来之前谁知道?你知道吗?” 吴越被堵着了,他咬着牙磨了半天,然后和韩今宵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家老爷子如果是被冤枉的,或者他罪不至此,我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我也帮你把他弄出来,或者争取从轻审判。但如果不是,我顶多和你保证,我不会让他死。” 韩今宵不说话了,他沉默着抽着烟,垂睫看着桌面的眼神异常的凶狠。 烟灰落了满桌子的时候,韩今宵抬起头来,神情疏冷而淡漠地看着吴越。 “你讲的真是个理。” 吴越:“……” “你是警察,黑的在你嘴里都能说成白的,你说的就好像你们这帮披着制服皮的都他妈圣洁该立牌坊!”韩今宵把烟掐灭,站起来,“我讲不过你,所以我就问你一句,你自己去琢磨,答案你告诉自个儿就成。” “吴警官,你家里难道就没有人,明明该进号子,挨枪子儿,但他却依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逍遥法外吗?” 韩今宵说完这句转身就走,吴越被他最后这话噎着什么都说不出来,脸色苍白而难看——没错,他以吴楚为耻,他恨不得拿颗铁花生赏给他哥一了百了。 可是他赏了吗?他做了什么吗?就凭他和吴楚这样恶劣的关系,他都仍然被家庭,被血缘牵绊着,不会大义灭亲。那么整个北京,整个中国,有又多少本该接受法律严惩的人,受着理所当然的特权庇护,仍在照样心安理得过着他们的滋润日子? 他觉得烦躁,慌乱,甚至有他不想承认的愧疚。 但是韩今宵远去时那种姿态让他心生一种比上述感情更加不可遏止的,一种强烈的不安。 那是孤注一掷的姿态,犯罪者的姿态,吴越再熟悉不过的姿态。 他一下子站起来,冲着那个高大的背影:“韩今宵!” 韩今宵停住了脚步,但仍旧没有回头。 吴越看着那人梗着的脖颈,铿锵坚硬让人怀疑那是否由风化的岩石铸成。 “不管怎样……你别做傻事。”吴越喃喃着开口,“你要是犯了事儿,你妹妹,韩小婷她就剩一个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韩今宵原地站着,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 16.暴风雨之前 十五天刑拘期满,韩辉没有任何悬念地被转逮捕。 紧接而来的就是审判定罪。 一审当庭宣判韩辉因犯走私、贩卖、运输毒品罪,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剥夺其政治权利终身……审判结束后被押送北京市第一看守所,等待二审判决。 为防串供,犯人在看守所内几乎是没有可能与亲友相见的。但吴越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想去北一看守所和他见上一面,吴越想听听韩辉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但是就吴越的身份,他也依旧进不去。 只是吴越后来在大院里头,听吴军长说起过这件事情,说北一看守所前段时间来了国安的人,找的就是韩辉。 这批人找韩辉干什么? 那天,北一看守所一间没有监控视屏的小屋子里,来个国安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穿一件月白色宽松衬衫,黑西装裤子,略微有些秃顶和中年发福的肚腩。 他和韩辉面对面,旁边盯梢持微冲的不是所内的武警,而是国安自己带来的人。 “坐吧,老韩,别站着。”中年男人很客气地朝韩辉笑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我叫柳怀德,你可以直接叫我老柳,我今天来,就是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韩辉倒是异常的平静:“我该交待的,都在一审的时候交待清楚了,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柳怀德摇着头:“老韩,这里没有别人,我和你说一句实话,我们对你是怎么贩毒,十五年前那个老杨又是怎么死的,兴趣并不大。” 韩辉:“……” “我们就想知道,当年老杨那伙人做帐洗钱的数额究竟一年是个怎样的值,洗钱的渠道,具体是哪几家公司,我们希望你都能好好回忆一下。”柳怀德说,“一审判决说的严重,但你不要心急,你如果好好交代,配合我们工作,组织上都会记功,对你考虑从轻发落。” “还有一些人,证据不足,我们无法实施逮捕,他们有人位高权重,但希望到时候你能诚实地,不要有顾忌地把那些人都指证出来。” 柳怀德的这番话,便是建立在一审基础上的。其内容也隐约透露出了韩辉当年并没有和韩今宵如实交代的隐情。 十五年前韩辉和哈喇子那些人勾结,在四九城的各大酒吧,会所出没,扩散毒品赚取不义之财,之后韩辉心生退意,贩毒组织的“头”以韩辉独吞了一批货为由头,对韩辉一家人围追堵截,然后在地下室发生了韩今宵杀人的血案。 这一系列 事件,乍一听没有什么太大漏洞,但其实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非常可笑—— 如果韩辉当时真的只是独吞了一批货物,值得一个有组织系统的大型贩毒团伙花这么大的力气去胁迫,去为难,甚至发展到最后见血的地步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当年韩辉对韩今宵隐瞒的最关键的一点真相:韩辉退出那个贩毒团伙时,他不是个普通的“鸟”(黑话,此类组织称最下线实施贩毒的底层人员为鸟)。 韩辉那个时候因为沉默,踏实,其貌不扬,而且做事从来没有捅过漏子,在调查清楚他的底细之后,从未露面的“头”给韩辉安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务——账房。 而韩辉心生退意也正是因为当了这个账房,忽然间掌握和知道的大量惊人的数据和信息,都让这个从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人物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再办下去。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前几任账房或车祸,或离奇染病罹患癌症,难道这些会是巧合吗? 韩辉只作了两个季度的帐,就说什么也不敢再继续了。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头”让老杨一伙人弄死韩辉,但自己却没太把韩辉放在心里,毕竟韩辉做的时间不长,得到的资料还太少。加上后来韩今宵风生水起,弄死韩辉的代价太大,有些得不偿失。 但谁也不会料到十五年后,韩辉会成为曾经接手过这些细账,了解过其中精确数字和个人,唯一还活在世上的一个账房。 他是唯一的活口。 这样看来,专案组对韩辉实行的逮捕,其实是对人证的一种变相的保护和控制。 但这种隐蔽的苦心,韩今宵能知道吗? 别说韩今宵了,就连吴越都一点儿也不知道。 韩今宵不知道,但他有他自己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吴越也一样。 韩辉二审的前一周,吴越就觉得很不对劲,首先是韩今宵那边一点都没了动静,他甚至连韩小婷,大煎饼都联系不到。 再然后,他从内部得知了一个消息,韩辉本来是看守在北一的,但就在二审的一周前,阵地转移了,韩辉现在人在哪儿,除了专案组的成员,谁都不知道。 吴越眼皮直跳,晚上睡觉都做噩梦,仿佛是大地震之前生物本能的不安和烦躁。 这天晚上吴越又是一身冷汗从床上惊醒了坐起,黑夜里他冷汗直流,就记得他梦到了韩辉要被执行枪决,他是行刑手,但扣动扳机的那一秒,他发现眼前却是 韩今宵的脸…… 吴越受不了,再次暴躁地拿起手机,也不管现在是半夜两点多,直接一个电话拨给了韩今宵。 还是没人接,和之前一模一样。 之后他一个个地,把可能和韩今宵联系到的人的号码,全部试了过来,越试心越凉。 最后听到陶大学的号码也成了无法接通的时候,吴越一下子松开了手机,怔怔坐在床上。 他想起最后见韩今宵的那一面,那个人说的那些话,想起他大步走远,头也不回的背影…… 吴越的心脏一下子跳的虚快,黑夜中,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他忽然有了个很可怕的猜想! 第二天,吴越亲自去找了冯局长。 八面威风的冯局接到军长公子电话的时候尿都要被吓出来了,这个小魔星的毒舌和狠劲,他那天在饭局上就已经领教了,这回这位爷找他能有什么好的? 但这回出现在冯局面前的吴越,还就真的没有太多的不客气。 他只是很不客气地在冯局的专座上坐下了。然后很不客气地没有喝冯局捧来的茶。 最后吴越还算客气地开口。 “冯局,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冯局长哪里敢怠慢,说道:“什么帮忙不帮忙啊,小吴你有事,一句话,能帮不能帮我都帮了。” 吴越说:“这事儿你能帮。” “你说说。” 吴越问他:“之前抓的跟最近那起专案有关的那个韩辉……你有印象吗?” “你说之前一审被判死刑的那个?” “就是他。”吴越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秘密移送的重大案犯照理关押地点都是保密的,但系统内部其实并没有说的那么严谨,比如吴越问了,冯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就告诉他。 “之前是在北一,现在,已经给移送到良乡那块儿去了。” 吴越眉头一下子紧锁:“那个秘密看守所?” “重大案犯嘛……” 吴越不说话了,眼神里有什么闪闪烁烁的。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冯局,你凑近了,我有话和你说。” “……”冯局一点都不想凑近他,这位公子爷太好看也太危险,像是谁靠近了他就能艳丽地把那个人绞死,消化地连个渣儿都不剩。 但如果不听话显然会死的更惨。 于是冯局还是苦逼着脸,乖乖凑过去了。 吴越拍拍他的头,轻声对他说:“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 “下周一,开二审判决的时候,我要进押送的车队。” 冯局脸色一下子变了,猛地跳起来:“这怎么可以?你——” 吴越却没让他跳的太远,他早知道冯局会是这个反应,不奇怪,专案组的成员都是上头亲自点了规定的,就算你是局长你也不能乱来。 可是吴越扯着冯局的领带,又是胁迫又是诱骗的冷冷道:“你听着,我没要进专案组,我他妈就想把人看着,平安从良乡押到法院,我记着自己是条子,你不需要紧张。” “……只是……只是车队?”冯局流着冷汗。 吴越一字一顿:“只是车队。他人进了法院门,我立刻回我的队里,多留一秒我是你灰孙。” 换早些时候冯局早就答应了,可最近上头不安生,人人自危,谁愿意在这时候打个擦边球,谁敢拿自己乌纱帽当儿戏? 所以他还是犹豫着:“可是……” 吴越火了:“你他妈还可是什么!人儿子都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搞不好下周一他妈就要出事!!出了事谁担着?你担着?你担得起吗?” 出事?能出什么事? 特警车开着,高素质的警官们全副武装着,就押送那么一个犯人,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了,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全的小警司你能干什么?你真觉自己很牛啊,老子办了这么多年案子了,都觉得风平浪静,你说出事就能出事了? 但心里就算有一万个不忿,冯局长还是在脸上堆着笑,权衡着,眼轱辘在吴越脸上和地板上逡巡了几圈,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17.劫车劫人大劫一场 良乡监狱辐射范围内,往西过了劳动农场那片,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寨子河的小河流,河流不宽,有犯人劳作的时候会网里头撒尿,垦土的时候有烂泥巴破石子儿往河水里滚,但别的污染基本没有,所以水不清,但也并非十分混浊。 这条河的对岸有个灰色的小型建筑群,墙体厚度约有半米,高压网从上头刺愣愣地扎出来,入口处有执勤武警,再多的就看不出别的名堂了。由于在良乡监狱附近,而且它的入门没有任何的文字标示,这样的建制很容易被人当成是监狱的普通一部分。 但其实不是,它不是监狱,它是一处专门用来秘密羁押重要嫌犯的看守所。 韩辉就在里头。 黑色的特警越野车和公安部门的车子在寨子河对岸就停下了。 河上只有一座一米宽的钢筋水泥厚板小破桥,没法儿开过去。全副武装的特警们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是后头的公安,一个个整齐划一地过了桥,停在看守所见面。 门口的武警显然是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一拨人前来,但还是一张扑克脸摆着,敬了个军礼之后,干脆地说: “请出示证件。” 领头的啪地亮出了证明。 武警不急不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盘查,检阅…… 吴越站在蓝衣制服那一圈儿公安干警之内,焦心地等着。 “检查完毕,无误。” 门口两个武警向队领啪的又一个干脆敬礼,程式化地说:“谢谢配合,请进!” 看守所外最高,最沉重的一扇门开了,里头还有两扇也在缓慢地,自动向两旁移动着。 吴越他们不能进去,站在外面守着。 过了一会儿,和领头进去的一股特警队伍从里头出来,两队成排,吴越一眼就看到了最中间低着头的韩辉…… 吴越的神经立刻绷的和拉满的弦一样紧,余光扫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不是他多心,其他人不了解韩今宵,他还能不了解吗?十年前就在四九城打的人人闻风丧胆的暴徒,目无王法的野兽,疯子—— 谁敢指望他能够看着自己父亲被送往判决台,却沉默安静,束手就擒?! 可是一直到把人送上车,所有警员各就其位,调头回往,韩今宵还没有出现。 吴越坐在后头的一辆警车里,车内还有三个警员,吴越就知道开车的姓陈,副驾驶那个姓李,自己旁边坐的那个姓苏,其他的,一切不知。 这些人也不爱说话,一路上都是沉默着,气氛僵硬而严肃。 吴越的手一直紧紧在膝头捏着,窗玻璃一闪而过六环以外荒凉的景象,车子开得很稳,偶尔一个小小的颠簸,就显得异常的突兀…… 那天天气很不好,夏天,昨晚气象台就预报了中午会有大到暴雨。 果然,车子还没有开出六环最后一段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越下越大,顷刻间汇成一股股湍急的雨流。司机小陈打开了雨刷,抹着窗玻璃上不断汇聚的滂沱雨水。 “哗……” “妈的。”司机小陈第一次开口,狠狠地咒骂道。 “……”其他人没人吭声,他们都知道小陈是在咒骂什么。 这时候对讲机里也传来领头沙沙的喊话: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前面山区路段,全体车速要缓下来,这里常发泥石流。” 派出来的都是熟练的老驾驶员,但仍就开的不敢懈怠。 这里有一段山路,陡坡落差达到250米,它没有潭峪沟隧道“死亡之谷”那么有名,那绝不是因为它没有死亡之谷来得险峻,而是因为这段路民用实在太少,因而事故出的没有死亡之谷恶性。 “各车拉大距离,尽可能保持车距。” 对讲机里又传来沙沙的嗓音。 小陈眼睛紧盯着路,嘴巴微微动着:“4号收到。” “哐当!” 也就是这时,车子绊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头,车身一个颠簸,吴越从来不晕车,但他忽然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心口直发虚,心脏怦怦地跳着,紧握的掌心里也全是汗。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块泥泞碎土从盘山路的上头掉了下来,落在窗玻璃上,被雨刷狠狠抹去,却留下一大块污浊…… 吴越的眼睛往窗外一瞟,在滂沱模糊的雨幕中蓦地看见几个鬼影一样的漆黑,就在那旁边山路上,颓唐的林子之间晃动。 吴越看不清楚,但他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吴越一下子喊了出来:“当心!!!” “什么?”其他三个警员被吓了一跳。 “对讲机!” “喂你干什么!” 吴越脸色苍白如纸,根本来不及和同僚解释,起身一把从掌握着他们这辆4号车的副驾驶手里夺过了对讲机。 “左侧林里有埋——” “砰!!”吴越的话还没有喊完,窗外就传来了谁都能听见的枪声!!! “操!” 吴越猛地扭头,从模糊的窗玻璃上看到那好几簇黑色的影子冲下来,跃闪着,绕着子弹难以击中的曲线。 每一个影子都像山魈一样诡异,像猎豹那样迅猛,像老虎一般狰狞。 “全员准备!左侧伏击!!” 对讲机里的人在喊着。 吴越简直是怒不可遏:“伏击你大爷!!!” 你他妈只看泥石流不看人?!这个时候叫准备你还来得及吗?!!八国联军他妈都渡过黄河了你才喊“誓死打赢鸦片战争!”,中国丢的700多万平方公里的全他妈都败这种废物手里的!过去一百年是这样,现在一个德行!没变!! 枪子儿在呼啸,高性能的越野和警车在暴雨泥泞的险峻山道上就像大笨熊似的转不过弯来,除了堡垒的作用几乎起不到任何功效。 特警们跳下车,公安们子弹上膛。 黑影们山魈般在泥泞的山路间穿梭。 暴雨中轻机枪攒射的火光显得格外狭促刺眼,那种拐弯抹角的缺德打法让深杳正统兵道的制服们紧张而茫然。 吴越打开车窗,外头瓢泼的豪雨立刻灌进来。他的眼睛在模糊的雨水中辨别那些人的身影。 “哒。哒。哒。”机枪的短点。 有人在咒骂着:“操他妈,哪里来的?” “不知道!他们有机枪!” 那人更怒:“老子知道他们有!隐蔽!” “点他妈真背!多少年了都没有出过事情!” “嗖”的一声,一枚子弹不长眼击打在吴越耳边略偏的车身上,被防弹车身凶狠地咬死。 子弹尖锐和车身的刚劲在厮杀着,车身上开始出现大小深浅不一的孔洞。 吴越旁边的警员抓起了枪支从右侧推开车门,吴越一把擒住他。 “干什么?” “你别动!”吴越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来,“……让我下去。” 外头已是火药和血腥味交织成一片。 严谨有素的制服兵器们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妖异们围攻着,兵器们在扇面火力下,将翘楚集中到运载有韩辉的警车边。 有人受伤,但没有人死。 林中窜越的狙击手神秘诡谲,子弹从刁钻无比的角落里射出来,狠打着兵器们的腿脚,胳膊。 这种打法实在陌生,仿佛来自遥远的南方边陲,在茂密原始的丛林里,习惯了与毒蛇猛兽为伍的某些游击兵团,熟知暴雨和山路的脾气…… 妖异们在一点点地包围和接近,他们并不着急,车轱辘陷在泥潭里举步维艰的不是他们。 这些人吴越都很陌生,从来没有见过的身影,绝不是韩今宵在京城拥有的那些顽主,打手和混混。 他们太专业,专业的又太诡异。 吴越没有和越南人交过手,也没有和缅甸人干过仗,但他觉得如果真的在滇缅边境和一支当地的武装雇佣兵交手,十有八九就是这样的感受。你会觉得你在打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子,看上去如同一场闹剧,但其实并不好笑。因为一不留神,脑瓜子就会被猴子扔来的尖利石子儿给开瓢。 但吴越在那群诡异的山魈,那群上蹿下跳的猢狲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坚硬的,冷漠的,刀锋一样,隐没在火力的后面,站在滂沱的雨水里。 吴越觉得胃里头仿佛给倒进了整整一桶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韩今宵…… 他就知道他会来,他追了这个男人十年,他太了解他。 这个人宁可碎尸万段,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正是因为太了解他,吴越知道他会出现,所以才要跟着车队过来。 但是心里又何尝不曾产生微小的侥幸,希望在雨幕中看不到他的身影,听不到他的枪声。 但是他还是来了。 吴越猎豹一般从右侧下了车,山魈们不认识他,穿制服的都是他们所要攻击的对象。 车胎早就被打爆了,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离开这里。 他们的队长在向最近的武警支队请求支援,吴越冲过去的时候被跳弹打伤了小腿,弹片咬进血肉。 “你干脆向蓝剑突击队请求支援好啦!”吴越大叫道,“他妈这种路况,人来了我们全死光了!” 队长在维护他不可一世的官威:“闭嘴!注意隐蔽!” “隐蔽到车轱辘底下!队座儿!” 吴越气的简直肺都要炸了,左侧是疏林窜出的枪子儿,右边是垂直约摸七十度的陡坡,你往哪儿避? 来之前他就和人说过要当心,要戒备,可是从冯局到这位队座,谁把他一年轻小条子的话当作过一回事?谁不觉得自己脚下踩过的重刑犯比这个小年轻见过的小偷还多上十倍二十倍,谁不吝惜于自己的官威? 没人听他的,韩今宵不听,冯局也不听。 一边是情感纠葛的那个熊货,一边是他吃着饭领着工资的那份活儿—— “砰!” 又是一梭子子弹打在了一个公安的肩膀子上,立刻鲜血如注。 这些公安也真勇,挨了那么一梭子也没丢人惨叫。 可那又怎样? 谁管你是嗷嗷大叫着尿着裤子赢的,还是一脸悲壮忧国忧民输的。这时候没人计较形式,重要的就是一个结果。 山魈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缩小…… 吴越忽然抬起自己的枪,枪栓拉开,瞄准雨幕深处那个并不起眼的冷静的身影。 “砰!” 一枪过去,击中身影脚跟前的泥沙碎石,溅起一片泥泞…… “韩今宵!” 吴越吼了起来。 那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但可见度太低,他们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吴越又卯足力气,大声喊道:“韩今宵!!!” 所有人都愣了,吴越洪亮却又嘶哑的嗓音在山谷间像涟漪一般轮轮回响着,强悍的中气震着每个人胸腔,盖过哗哗的雨声…… 18.正邪对立 “韩今宵!” 吴越吼了起来。 那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但可见度太低,他们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吴越又卯足力气,大声喊道:“韩今宵!!!” 所有人都愣了,吴越洪亮却又嘶哑的嗓音在山谷间像涟漪一般轮轮回响着,强悍的中气震着每个人胸腔,盖过哗哗的雨声…… 密集的枪声似乎也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在吴越身上了。无论是制服兵器们的,还是山魈鬼怪们的。 吴越没去管他们,他的脸上全是雨水,头发被淋的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他喘着气,又是愤恨又是难过地望着山上的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也在望着他。 后来那个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示意了什么,最后两声零星的枪声也停了。 英明神武的队长大人想要来一次绝地大反攻,他觉得这个机会难能可贵。 可是吴越猛的一抬手。 见过一个小警官拿一弹仓的子弹扫过一排同僚面前吗?而且这些人最低官衔的都是他的领导上司。 吴越就在扫着,一仓的子弹扫完,他把枪给扔地上了。 被他子弹扫过的泥地里出现了一道大小深浅十分均匀的坑线。 “别惹他们。”吴越胸膛起伏着,雨水流到眼睛里,他狠命眨着眼睛,“会完蛋。” 队长厉声道:“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你大爷的关系!”吴越比他更凶。 “我早告诉过你要小心!要他妈当心!你听了吗?” “你不是组里的——” “我是你祖宗里的!!”吴越怒火中烧地压过他。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枪口后面陌生的兵器制服们的脸庞。 他没有兴致去分析那些人看他时是怎样的表情,但他看到没有人死……然后他看到那些人胳膊上的血洞,肩膀上的血洞,染红的制服…… 没有人死…… 还有转机。 吴越说:“我过去。我和犯人去交涉。” “你是他们朋友!” “我他妈还是你们同僚!我早提醒过你!你听吗?!!”吴越沙哑着嗓音,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别愣着了,各位活死人大爷们!要这么多形式规矩干什么!各位都是精英……可我刚才那一仓子弹往上抬了三十五度角你们现在都他妈挺尸!!” 队长在为他湿漉漉的官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凭什么信你——” “那你现在朝他们开枪!去进攻吧队长!”吴越喉咙里都冒烟儿,“对不住,我不送死!我做逃兵!你们今天那位有遗嘱要带,我帮你们带回去!队长,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精英们去送死!” “我实话和你说,山上那位是我朋友,今天这里要真死了人,他这辈子都完蛋!我他妈不想看他完蛋!我也不想看你们完蛋!” 队长终于不吭声了,但他咬肌鼓的就像腮帮子忽然蹿出两颗肉瘤。 吴越说:“……我过去。” 队长:“……” 吴越顿了顿:“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不管怎么样,最近的一批武警怎么说也要半个小时之后才可能赶到……我给你们拖时间。” 吴越往山道上走去。 他的背后是深陷泥潭的警车,公安特警们,还有车里的嫌犯韩辉。 他的面前是陡峭的山壁,黄浊的泥水,稀疏的林木,还有一个个,走进了看发现都是些健壮青年的“山魈”…… 他的背后是同僚们还没有垂下的枪口。 前头,是山魈们依旧警觉的枪支。 吴越没什么表情,也浑然漠视腿肚子上流血的伤口,一步步往韩今宵站的地方走过去。 他终于站到了韩今宵面前。 韩今宵看着他,神情比吴越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冰冷,一张脸就像寒冷的玉石矵成。 “……你怎么会在车队里。” 吴越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开口:“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会这么做?” “你会,因为你是个疯子。” 韩今宵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怒意,或者说是一种埋怨和责备:“你呢?你不是疯子?你他妈来找死?” 吴越狠狠抹了下脸上的雨水,那些水珠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朝韩今宵喊:“我来救你!” “……”韩今宵看着他认真到近乎严肃的表情,忽然觉得无言以对,他沉默着,鼻腔沉重呼吸着,后槽牙紧合厮磨着。 最后他竟然大笑起来。 “你想救我?”韩今宵笑着,眉锋骤然一拧,“你怎么救?” 吴越说:“你跟我回去,你去自首,去认罪,你没有打死一个人,你可以打死他们的,但你没有。” “……” 韩今宵简直快被这小子的天真给又气笑了,但不知为什么开口的嗓音是沙哑的,好像给这种单纯的思路和救赎哽着了。 他一下子举起手枪,几乎是狠戳在了吴越的眉心上,一字一顿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吴越被他拿枪抵着,却一动不动,甚至眼里的神采都没有改变。 吴越说:“你开枪。然后你想过韩小婷吗?你妹妹怎么办?” “不劳你费心,吴警官。她我自有安排。” “然后你就觉得你可以死了是吗?”吴越冷冷的,“你杀了警察,救了你继父,不管是从此远走高飞,逃脱升天,还是不幸落网,你人头落地,你都觉得自己尽了孝道,是个英雄对不对?” 韩今宵沉默着,他知道,当警察的都有学过心理这一套,他正在思考是要把枪口继续抵着这小子的眉心,还是干脆他妈捅他嘴里,让他闭嘴! 吴越说:“你尽了屁个孝道!你就是一孬货!” “你今天劫警车,就算你把我们都杀光了灭口,你救出你老爷子,那有怎么样?你是不怕,你杀人不见血,你爸呢?他的命是拿这么多警察的命换来的,你想他下辈子能不能活安生!” “你成功了,让他跟你一起逃窜,一起亡命天涯,和你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的生死之交汇合——然后过着每天担惊受怕的生活,听个警笛就要了他的命,你这叫孝?” “你不成功,现在二审还没下来,你爸如果最后没死,你故意杀人,你死了,老爷子在监狱里,你妹妹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你这叫孝?” “就算你爸最后真是死刑,你也是死刑,你们俩一并去挨颗枪子儿一了百了,回头下了地狱,你让你老子在奈何桥上等等,你去问问他,我拿我脑袋跟你保证,你老爷子一巴掌他能抽死你!你这叫孝道吗?谁他妈尽孝是像你这样尽的?你就是一孱货!一孙子!一熊瞎子土匪!你除了逞熊你还会干什么?!” 吴越这番话说的气都不喘,眼睛清澈而直率,就那么冷静地盯着韩今宵。 他好歹也是那么多年科班读下来,这些心理攻势他明白该怎么用。 但韩今宵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小虾米。 吴越这套对他而言收效甚微。他的心是拿水泥糊了壳儿的,树枝戳不进去,刀子也刺不进去。 甚至韩今宵是知道吴越的,吴越从来不是个爱废话的人,但他今天废话有点儿多了。 韩今宵冷淡地看着他。然后说:“……给你同僚的时间,争取够了吗?” 吴越:“……” “我等不了太久。吴警官。”韩今宵慢慢地说,“人,我一定要带走。之后我怎么样安排,那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吴越说:“你别犯傻!韩今宵,你——!” 韩今宵看着他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脸,忽然抬起手,扳过他一向高傲的小尖下巴,黑亮的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亮。粗糙的手指从他下巴尖慢慢向下滑过去,落在他的喉结处。 韩今宵的目光徘徊着。 吴越的喉结滚动着。 “……你是警察,你已经忘记过一次了。” 韩今宵神情淡漠,眼神却很幽深。他慢慢地把话说下去:“那一次没有让你身败名裂,因为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可是这一次,吴警官,你赌不起。”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是警察。”吴越倔强地瞪着他,“但我他妈首先得记得,我是个活人!” 韩今宵把手枪放下了。 他说:“好吧活人。你还太年轻。现在,听我的,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往后面的山路走,没人会拦着你,你好好继续活着吧。” “韩今宵——!” 韩今宵一下子火了:“别再和我磨嘴皮子浪费时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吴警官!!!” 他一挥手,旁边的人举起了枪,那是一轮新的攒射,决定性的,毁灭性的。 吴越从韩今宵眼里看到了灰色,看到了死亡。 也就是那一刻,吴越如同瞬间爆发了的豹子,猛然劈手夺了最近一个人的步枪,熟练地上膛。 他倔强自傲地站着,固执不堪地拧死了站着。 他在瓢泼大雨中和韩今宵两人,谁也不让谁,彼此身子都坚毅凶狠地像要把对方绞死,连骨头都捏碎在掌心里。 “好。韩今宵。” 耳边是哗哗的大雨滂沱之声,眼前的世界模糊凄清,激烈到极致,反成了冰冷的境地。 “你不是就要你老子的命吗?你不是就要劫个警车吗?” 韩今宵沉默地注视着他,吴越的神情绝望而颓丧,但眼神坚定,持着枪的手也丝毫不颤抖。 韩今宵说:“……你让开。” 吴越没有让开。他反而把胸膛挺的更直,雨水冲刷下能看到湿透的衣服下匀称的肌肉,那具年轻的,稚嫩的,纯洁的身体……他们曾经相拥相贴,离的那么近…… “你让开!!” “你记得我是什么人。背对着罪犯死的那是孬种,死了之后还得被人骂。我不是,我得对得起我这顶警帽。”吴越说,“韩今宵,如果今天你的手里要死人,你的枪口要见血……我做第一个。” 谁做第一个?你做第一个?! 你他妈就这么想死吗!!一个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公子哥,一个平时吊儿郎当任性乖张的小警察,你凭什么第一个死?——你为了什么要拦着我! 暴雨里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眼眶里流进冰凉的雨水,再滚落出来时有些不能与外人言说的咸涩味道。 吴越红着眼眶,沙哑地,却无比坚决地对韩今宵说了最后一句决断。 “你想过去可以,把老子也一枪点了,然后踩着老子的尸体过去,囚车就在那里。” 19.命悬一线 囚车就在那里,被武装警察们严守戒备着。 吴越就在面前,持着枪却没有扣下扳机。 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成了这个沉默的世界最后的声音…… 哗。哗。 “韩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喊叫,几乎是与此同时,韩今宵在滂沱的雨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尖利的子弹嗖声。 子弹不是从坡下警察们那里射来的,而是从山上,更高更陡的地方俯冲,快得几乎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子弹直冲吴越袭来! “趴下!” 电光火石!韩今宵只来得及一把拽住吴越的肩膀,把人往怀里一带!以血肉之臂护住吴越的脑颅!而吴越则猛地扑下去,整个压在韩今宵身上! 两人重重跌在泥泞的雨水里,那子弹几乎是擦着吴越的头皮飞过去,削在旁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打出个狭隘的小洞窟窿。 “有伏击!!” 耳边有人嘶吼起来,“有伏击!!!” 韩今宵和吴越还倒在雨水里,维持着临危时两人最诚实的反应,韩今宵被吴越死死扑在身下,按死在泥泞里。韩今宵狠狠把吴越的头按在胸口,宽大的手掌盖着他的侧脸,手臂护着怀里的人…… 两人只是一眼对视,猛地起身,默契的不需要任何一句话,找掩体。 掩体是一块突起的大石,韩今宵刚才打埋伏时藏身的那一块,他把吴越拉过去,湿透的衣服贴着冰凉的石身。 吴越低声喘着气:“……谁的人?” “不知道。” “妈的,真成!”吴越狠狠抹一把脸上的泥浆,“你老子是哪路神仙?他受个审什么妖魔鬼怪都他妈出来拦道!” 韩今宵的视线从侧面扫出去,那制高点里吐出一个个举着枪支或潜行或游移的丘八。 那批来路不明的第三批人。 韩今宵低沉地问吴越:“不是你们的人?” “你见过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吗?!” 吴越说的没错,橙色的短促的火光,枪口吐出的子弹嗖嗖射向的不仅仅是韩今宵带来的那些来路不明的雇佣兵,还有下面全副武装的警察们。 这路人是黄雀,螳螂和秋蝉他们都不会放过。 黄雀们是这场注定血影重重的死亡之路中第三波出现的人,和韩今宵的山魈们不一样,和制服兵器们也不一样,他们沉默地攻击,灵活而有序,在分散和凌乱中打出职业军人才有的秩序和章法,有在秩序和章法中打出职业军人不会有的分散和凌乱。 这是吴越出生到现在见到的第一场真枪真人发了疯的火拼,不是单独两个小劫匪或者流窜犯。 而是一群各怀鬼胎,各有目的的疯子,在暴雨中暴发着鲜血和兽性。 山谷间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在迅速的弥漫。 韩今宵早已在换过弹夹,看清形势后从石头掩体后冲了出去。吴越拦不住他,咒骂一声也跟着冲进雨幕里。他的目的很明确,他不会去费心管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黄雀们是谁,此时此刻,谁是捕猎者和他并没有关系。 他在呼啸的子弹中跃进,那些山魈们也默契地怀有着相同的目的。他们都在朝关着韩辉的那辆警车跃进。 制服们更不会管这两拨人是不是一伙的,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是食物链最底端的诱饵,他们应战。 后来的黄雀和韩今宵他们不一样,如果说韩今宵还出于某种原因,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只废其行动力和战斗力,并没有恶意去伤人性命。 那么后来的黄雀就是一帮真正的亡命之徒。 短点和攒射在雨声中怪异地唱和着,林木在瑟瑟摇晃,泥浆在飞溅流淌,石块儿滚落,鲜血横流。 韩今宵像熊罴般的凶狠,猎豹般的敏捷,豪雨中那个泥泞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张离了弦的箭。 他扑杀的实在是太凶太快,太过势不可挡。 特警的子弹向他射来,他是雷的般的速度,子弹是电一般的凌厉,没人看得清他到底受伤没有,但至少他没有被打中要害,他还在疯子般不畏惧地前行。 黄雀和山魈同时扑向他们最终的猎物——斗志,经验,乃至人数上都劣势明显的警官们在绝路上演一出四面楚歌。 警员的人数在不断缩水,先前就已经受伤的,先前没有受伤的。 黄雀们的厮咬毫无顾忌,满口是血。 他们在用枪声咆哮着,他们不是黄雀,是食腐的乌鸦。 深陷泥潭的警车周围早已是防守人手不够。 韩今宵的枪瞄准最关键一个位置的特警。 “砰!” 但一发子弹从斜侧飞来,比他先破入那个特警的脑颅内,特警霎时血浆横爆。 韩今宵转头就看见开枪的那个陌生人身手敏捷地从高处越下来,他第一个落在盘山公路上。 他凶狠地与仅剩的几名警员搏杀。 他干掉了两个,然后第三个特警干掉了他。 尸体已经横丢在这条狭小偏僻的公路段,土黄色的泥水被冲下来,和尸身周围流淌出的汩汩血红汇聚成一片斑斓。 雨点像是战鼓,在整个死亡之路上擂个不停。 现在这条路上,山坡上都有死人了,死了的人有黄雀,有山魈,最多的是警察。 山上的人一个个下来,现在穿制服的只有寥寥三个,吴越是其中一个,他在杀人,尽管他从来没有杀过。 他强忍着胃里头翻涌的恶心,鼻腔里涌动的雨腥味和血腥味。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他开枪的手没有颤抖,他在向那些山魈和黄雀们开枪,他在和他的队友们汇合。 后退中他绊倒一具尸体,大头朝地,背对着战场,子弹窟窿在背后冒着血。 他认出那是他们英明神武的队长。 队长手边抓的不是枪而是对讲机,机身还在兹拉拉的冒着杂音,但早已听不清里面传来的声音。 几发密集的枪声里最后两个条子倒下去。 那是黄雀们的“头”开的枪,但奇怪的是吴越明明离他最近,站在视野比较靠左的位置,他却没有拿枪首先崩了吴越…… 吴越是最后一个。 韩今宵手一挥,山魈们心领神会,离吴越最近的那个拖曳着他,几个人制服住这头挣扎着的小野兽,他们把他拉进山魈的圈子里。 现在无疑是很明显了。 死亡之谷里只剩下黄雀们和山魈们,他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黄雀们要杀人灭口,山魈们要救人逃出生天。 一场猎豹和豺狼的撕咬开始了。同样泥泞不堪的人潮争先恐后玩了命的向警车涌去,如同一大群黄蜂在叮咬同一块儿蜂蜜。 吴越没有犹豫,他没有时间思考,他站在山魁这边。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韩今宵也在其中大一些,还是因为他本身的职责就是要保护犯人大一些,吴越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知道。 最后的死斗开始了。 他们都在抢时间,都在玩命,因为谁都知道,决战要在武警赶来之前结束,否则那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经过一番浴血厮杀,他们现在都是强弩之末,末梢和末梢在较着劲,这时候他们谁都挡不住随便一个排建制的攻击。 速战速决的搏斗远比之前的和警察们磨磨唧唧的扭打更加疯狂,更接近原始的兽性。 硝烟,枪声,惨叫,肉体倒下的声音,枪托敲打肉搏的声音。 吴越一枪爆了一个黄雀的头,那个人倒下去的时候离吴越很近,甚至他是在吴越身上歪了一下的,吴越看到他脖子里有一个观音吊坠。 血染在上等的翡翠上,纯洁的白色翡翠被染的鲜红。 吴越那时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没有多想,他甩开那具温热的尸体,他往警车身边跑去。 韩今宵在那里。 “让我上去!”吴越踉跄着跑过去,挨近车身边,“让开!” 那辆警车现在正在山魈们的掌控下,韩今宵没有吭声,他只在逐渐开始稀疏的枪弹中看了吴越一眼。然后举枪瞄准进攻开始缓滞的黄雀。嘴里沙哑地说。 “让他过去。” 吴越冲到车上,他一把抓住歪倒在后座上的一名警员,此人应是在战斗一开始就被击杀的成员之一,他的体温已经渐凉。 吴越在他制服口袋里摸索着,从上衣急促地搜到下面裤子口袋里。最后他摸出一串钥匙。 “咚咚!”吴越飞快地敲击警员车厢和后头关押着韩辉的车厢间的防暴玻璃。韩辉跪在那里,满面苍白地从栏杆之间看着窗外的人间地狱,他转过身来朝向吴越的时候,吴越看到他脸上已经哭得全是眼泪。 “操你大爷!你哭啥啊!!你儿子都没哭呢!老子都没哭呢!你哭啥啊你!” 吴越一边咒骂着,一边一点也不耽搁地开始开锁,开锁的时候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嘴硬,但额头冒着冷汗。 忽然“咔嗒!”一声。 不是锁开的声音。 而是子弹上了膛的声音,一管冰冰冷的东西从吴越浑然不顾的前方副驾驶的位置猛地杵过来,一下抵在了吴越的腰上! 20.生死与共! 忽然“咔嗒!”一声。 不是锁开的声音。 而是子弹上了膛的声音,一管冰冰冷的东西从吴越浑然不顾的前方副驾驶的位置猛地杵过来,狠狠抵在了吴越的腰上! “我本来打算毙了的是姓韩的。”一个嘶嘶的嗓音低声道,“怎么上来的是你?” “……”吴越被手枪抵着,整个血都凉透了。他余光看到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探出来的半张黝黑的脸。 那是这辆车里的一名警察!刚才在伏到在副驾驶位置佯作殉职的那个警察! “你是内鬼?!”吴越死死咬着牙根挤出这句话。 “对!但你知道的太迟!你们都知道的太迟!” “你不是韩今宵的人……是谁派你来的?谁他妈指使的你?” “你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今天这个案子,黑锅姓韩的背定了!” 吴越的冷汗和雨水一起在身上湿淋着,鸡皮疙瘩窜起一阵阵的寒意:“你……” “有什么都留着,让下头的人去和你说吧。” 内鬼扣动扳机。也就是这“咔”的一声闷响,电光火石之间吴越就猛的警醒过来!谁都还来不及反应这声闷响意味着什么,吴越一跃而起,起脚横踹踩在那个人手上,泥泞污浊的皮靴以千钧之力狠狠碾过去! “啊!!!” 内鬼惨叫着,手松枪脱。 对方可遇而不可求的疏忽,枪的保险竟然没有拉开! 吴越最惊人的快速反应,在别人根本没觉察这一声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一击夺械,他和那个内鬼都丢失了武器,在狭小的车内厮打搏命。 窗外的死斗到了尾声,发觉不对的韩今宵猛兽般侧冲过来,他要给车内的那个警察一梭子子弹,但吴越和他扭打的太近,这个时候没人敢贸然开枪。 “韩今宵!!” 吴越嘶哑着嗓子吼着,“后边!!你老子!!救你老子!!” “你们休想!” 警察掐住吴越的脖子,吴越单手青筋暴突,去撕扯着他的铁掌。另一只手一下子把钥匙抛掷给韩今宵! “接着!大的舱门,小的手铐!!” 说完这句话吴越就被那个警察一把完全掐紧掐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韩今宵一把接了钥匙,二话不说跃身上车,吴越在前面以死挡着,每一秒耗费的都是吴越存活的可能性。 韩今宵开锁的手,第一次有了些略微的颤抖。 身后就是肉体撞击相搏的声音,吴越发不出的喊叫,踢打的闷响,韩今宵的眼睛血红着,含混着血丝和模糊的水汽,可怖而悲恸,厉鬼般的狰狞,疯狂…… “你们……姓韩的!今天姓韩的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去!!” 眼看着舱门被韩今宵打开。那个警察忽然把吴越一松,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扑向驾驶座的方向,胸膛贴着方向盘,一把抓紧,后视镜里映出那个男人凶煞癫狂的脸庞,他猛地一脚踩下油门,方向盘狂打!! “韩哥!!” 外头的人惊叫着,被车头野蛮地撞出几米开外! 本以为一开始就给打得轮胎爆掉,熄火了的警车,竟然毫无征兆地如同出柙恶兽,引擎在暴雨中怒嚎着,疯癫愤怒地朝着悬崖下狂飙而去!! 这辆车根本就没有熄火!是副驾驶上的内鬼杀了驾驶座上的司机,一直蛰伏着,等待着,仿佛深陷泥潭,诱得韩今宵上车救人,然后等的就是这一脚油门,丧心病狂的一脚油门,一起跌下万丈悬崖!!! 只是这一脚油门,本来是没有算进吴越的。 但现在就拉着这个条子一起死!! 吴越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死亡边缘,他看着车身在骤然间奔向死亡之谷,奔向山崖,被一把抡倒丢在后座上的他大喊起来:“啊!!!” “啊!!”韩辉也在后面撕心裂肺地惨叫着。 “哈哈哈!!”车前头把方向盘打的像陀螺似的警察癫狂地笑着。 “……”韩今宵双目赤红地沉默着。 “韩哥!!!”车外头的枪声暴怒地响着,无济于事地攻击着车轮,已经太晚了,就算现在把车胎打爆也没有用了,车子已经无法悬崖勒马地往谷下扑去——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韩今宵猛地拉过吴越,就像十渡蹦极的那一次,把吴越整个腰锁在自己有力的臂弯里。 他身子一弓,怒嚎着从轰然倾倒的车厢内跳出来! 这简直是自杀!! 下面就是万丈悬崖,七十度倾的陡坡。 韩今宵死死抱着吴越下落着,粗砾的手指却往崖壁上抓着,抓那些野生的遒劲的草蔓荆藤,凸起的石块土包。 他的五指很快全部是血,他们在不停地往下掉,不停地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那些植物受不住这样的猛烈力道,它们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沙石一起掉在两人狼狈不堪的脸上。 吴越猛然回过神来,他也伸出手,也去抓那些藤蔓,凸出的岩石块垒。 手指全部被磨破,他们抓下了大片泥草,这是孤注一掷地逃脱法,粉身碎骨的几率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如果呆在车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砰!!” 警车坠入深谷的巨响让韩今宵的心也仿佛砸成了粉碎。吴越看到那个人抓着草木的手经脉暴突着,太阳穴头的青筋也在明显地突突跳动着……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掉韩今宵当时的侧脸,没有人会觉得那是个活人,他仿佛也和那辆警车一起摔下去,摔碎了。 他永远忘不掉韩今宵那时的坚强铁血,然后坚强铁血到一脸破碎的表情。 韩今宵那时候眼睛里没有眼泪,但吴越确定自己看到了远比眼泪沉痛的多的东西…… 爆炸声从底下穿过来,不止一声,油箱点燃了二次引爆,硝烟和石油的气息,热浪翻涌,但他们感受不到,崖谷太深了,他们甚至看不到火光。 过了一会儿,才有浓烟逆着大雨,滚滚地腾涌了上来…… 下落终于在不断的缓冲和不断地扯坏支撑物后,变得缓慢,最后停住。 头上的青天不远不近,不是不可能再上去的距离,只是谁都不能往下看一眼,看一眼可能就没有意志再爬上去了。 但是吴越想看。吴越低眸的一瞬间,听到韩今宵嘶哑地完全变了的嗓音:“别看。” “……”吴越不看了。吴越看着上面。 “爬上去。”韩今宵沙哑地说,“你在我上面。” 他让吴越先走,这样就意味着如果吴越不慎脱手或者打滑,他在下面可以有救援的机会。 但吴越一旦脱手或是打滑,韩今宵也极有可能被他带着一起摔下去。 “你——” “上去!!” 韩今宵语气梗硬,不容置否。 吴越不再说话了,他用全是血的手去试探,去抓旁边一些没有沾过血的植被,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着…… 这样的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吴越不记得,事后他觉得,在那段漫长到末日的等待里,他的生命仿佛早就被抽空,他只知道麻木地动作着,尽着最大的可能不出任何闪失,因为韩今宵就在下面。 他们有两个人。 他不想死。 跳下来的时候疾速而疯狂,爬上去的时候却漫长而冷静的可怕。 吴越看见距离崖口不远,大约有个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岩石凸起的小崖台,坚硬地支撑在那里。崖台不大,不知是不是常年累月的风力侵蚀,还是炸路修山时的偶人之作,它突兀在那里。相对侧偏的地方。 吴越爬上去,伸手把韩今宵也拉上去。 两只鲜血淋漓的手第一下没有握住,血液太粘滑了,吴越浑不在意地把血糊糊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抹一下,又一次抓向韩今宵,两个男人粗糙刚硬的手掌紧紧绞缠在一起,血和着血,指扣着指…… 韩今宵也上了那个狭窄的崖台,这里离上头更近,甚至能听到路边上的雨声,还有…… “轰!!” 越野车身在凌乱道路上颠簸的响动让吴越一下子变了脸色。 韩今宵脸色阴鸷:“是武警,你们的人来了……” 可是吴越抬手打断了他:“你别出声。” 韩今宵:“……” “吴警官,他们能救你上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死了这么多人,死无对证,算在谁头上?” “你犯不着和我一起。” “你够了吧!”吴越的脸色苍白着,他的手在微微颤着,指尖不断有血淌下来,“我求你了韩今宵,今天死的人够多了,孟婆的汤都他妈不够发了,你还要去送死吗?!” 韩今宵还没有开口说话,上头传来零星的枪声,有个男人的声音传下来:“往前面去了!老八带你的兵留下现场,其他人跟我过去!” “是!” 吴越的嘴唇也是青白的,不知道是在暴雨里冻的还是怎么回事。 “我们下去……” 韩今宵几乎是愕然地抬起眼看着他。 吴越的脸色很差,但是目光很坚定:“我们下去……他们的人不一会儿就会查到这里。” 韩今宵说:“下面没有活路。” “这种地方你知道转一个面就是一个地形,有没有活路,他妈走了才算数,我和你一起走!”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掺和这件事情!” “我已经掺和了!!我十年前就已经掺和了——别说我,说你!你呢?你刚才可以放手,跳车的时候你带着我干什么?” “……”韩今宵不说话了,血水从污脏的脸颊冲进眼睛,他眯缝着眼,看着崖下还在冒着烟气的地方,他的眼眶里都是血丝。很可怕,也忽然显得很脆弱。 “……我的命是你救的。”吴越最后说。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走吧,韩今宵。……我和你一起。” 韩今宵说:“你用不着还我人情。我救你,因为你那时在救我老子。” “我救韩辉是我的责任,你呢?” “……” 韩今宵不和他讲这个了,韩今宵说:“你的活路在上头。十米。” 吴越看了眼下面生风的山谷。 “我不知道下面有几米,但我跟你一块儿下去。” “你犯不着——” 但是吴越已经下去了,玩命的那种下法,估计也只有抗日那会儿才有人有这种毅力,从陡崖,抓着野生的植物,一点一点地滑下一个连尽头都不知道在何处的高坡。 “韩今宵,这场我拿命来和你赌,我还和你飚劲。”吴越仰着头对韩今宵说,“谁他妈不长眼,摔下去死了,这辈子怂蛋一个,投百八次胎都无颜见江东父老,你二爷我下去了,你不跟下来——我自动当你服软拉垮!”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渡蹦极那一天,也是深谷里,也是两个人,较着劲,野兽般缠斗。 但这一次,他们的心情却再不像那时一般简单纯粹。 下滑,下爬。 这回是吴越在韩今宵下面。韩今宵常常看到路过的地方,有吴越手上留下来的血,刺眼的红,刺眼的扎人。 吴越的血,扎进韩今宵坚如磐石的心坎儿里。 这是场超出人类体能的,全靠着求生毅力支撑下来的攀岩,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也许更久。 谁都没有去记时间,记行走的步数。 谁也没有往最低下看一眼,因为谁都不想看到无休无止的陡壁,深渊。 他们就这样机械地攀爬着,好像忽然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洪荒时代,那个只能依靠自身肢体与自然可笑拼命的时代。 吴越的体力早已透支,下面可供依攀的遒劲植物也越来越少…… “唰啦!!” 一阵猛烈的植物摇晃声让韩今宵同样凝滞的头脑猛然惊醒!他回下头去—— “吴越!!!” 吴越不知是抓了并不结实的一株植物,还是已经再无体力支撑,这个从韩今宵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强悍的像是猎豹,敏捷高傲的像是小鹿的家伙,忽然就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破布娃娃般毫无征兆地一下摔了下去! 21.逃出生天 吴越不知是抓了并不结实的一株植物,还是已经再无体力支撑,这个从韩今宵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强悍的像是猎豹,敏捷高傲的像是小鹿的家伙,忽然就像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破布娃娃般毫无征兆地一下摔了下去! 那具身体滚下泥泞的山路,磕在尖锐的石子上,在陡峭的路面不断摔砸——最后他磕着一丛树木,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大雨还在下着,打在吴越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来清秀模样的面庞。 韩今宵的脑颅同时被两重骇然劈斩着——上一秒,他以为吴越会掉下悬崖,和那辆破碎的警车一样,粉身碎骨。 下一秒,他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到底——在就要撑不住的时候,在随时都可能会脱手,事实上吴越也已经脱手的时候——他们竟然捱到了谷底! 韩今宵也一下子松了手,这个体力惊人的男人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跑,虽然他最后跑到吴越跟前的时候,犀牛般冲撞着跪下了。 树枝和石砾扎破了他的膝盖,但是管他娘的! 他把吴越抱起来,血污纵横的手已经因为长时间抓握而麻木,他去抹吴越的脸。 “吴越……吴越!!!” 吴越紧闭着眼睛,没有动静,他的嘴唇是青白的,韩今宵不抹了,他没有把吴越的脸抹干净,反而抹的更脏,更狼藉。 “……” 过了一会儿,那具凄惨狼狈的身子才微微动了。 吴越睁开眼睛,看着韩今宵:“……我没死?” “没死。” “……”吴越似乎是想笑,但他最后只是费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操了,那绝逼又是我赢了。你看……我比你先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又疲惫地把眼睛合上。这抽空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像一个小孩子般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吴越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有多久。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绝壁没错,就是一张床,软柔的,干净的,甚至带着洗涤剂的淡淡香味。 吴越一下子愣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但浑身的酸痛又让他重重倒回了枕头被褥之中。他的眼前闪过大片清晰的镜头,枪声,满山路遍布的尸体,倒在他肩膀那一具男尸,脖子露出一根染血的观音吊坠,大慈大悲的容颜悲悯地看着地狱和人间…… 脑浆,鲜血,死人…… 他胃里几乎是翻江倒海的汹涌起来,他趴在床边,但吐不出东西,他在干呕着。床边的那个盆子告诉他,他显然已经是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这样呕吐了很多次了。 吴越伸手去抓着床板,但手才一用力就痛的让人面部扭曲—— 于是他想到韩今宵带着他,从车内那亡命的纵身一跃,警车滚下悬崖,浓烟四起。他和韩今宵两人在陡坡上,像是忽然返祖,一点点地爬下来,爬回这个世界…… 韩今宵呢?!! 吴越一个激灵,这次他真的从床上挣扎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肩头缠着绷带,那里之前中过一枪,子弹从血肉中穿出去了,算他幸运,因为再偏一点打中的就是骨头。 门在这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外头走进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普通,约莫30来岁的年纪,穿着打扮都能看出她的家境并不咋的。 女人是进来换盆子的,或许兼代打扫卫生。她的手臂上搭着块毛巾,看到吴越醒了,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吴越和她大眼瞪小眼,一个是没反应过来,一个是有太多问题,不知该从何问起。 “那个——” “你……”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闭上。 吴越不喜欢和女人争先后,他沉默着示意那个女人,让她先说。 女人把盆子在架上搁了,擦擦湿漉漉的手:“你……你醒啦。” 她有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像是南方人,但不知具体是哪个地方。 吴越“嗯”了声,盯着她。出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无法不戒备。 女人却并没有看出他眼睛里的审视,她在围裙上拧着她的手:“那个……那个我去外头给你倒点水,你要喝冷的还是热的?” “我要找人。” “啊?” “……我要找送我来的人,谁送我来的?他人呢?” 女人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她身后的光影晃动,吴越的目光越过去,他看到韩今宵从外头的阳光里走进来,走进这间屋子。 “老板——” “麻烦你照顾,我有话要和他说,你先出去吧。” 韩今宵靠着门,淡淡地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出去了,韩今宵把门关上。 他在吴越床边坐下。吴越张着嘴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吴越说:“……你疯了。” “嗯?” “我说你疯了!我们现在在哪里?你竟然还敢住旅馆住农家乐?!你要命不要命了你?!” 韩今宵看了他一眼:“……我还是先出去给你倒杯水……” “你他妈敢倒来,老子全泼你脸上!我问你话呢!” “刚一醒来就这么生龙活虎……”韩今宵眯起眼睛,看着他肩膀上的绷带,“伤口再裂一次,你膀子不要了?” “我……嘶……靠啊!”吴越想动弹一下以示强悍,只可惜这次实在伤太重,他疼的不行,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韩今宵淡淡的:“别动了。” 吴越想要自个儿的膀子,吴越不动了。 但他瞪着韩今宵:“……说话啊。” “说啥啊。” 吴越发现自己现在最恨的就是韩今宵这种闷死人的脾气,又闷又悍,脾气又梗,简直就是天生要来气死自己,来和自己比谁他妈更隔应人,操了! 吴越磨着后槽牙:“……” 韩今宵瞥了他一眼,对他的磨牙不以为意。但是韩今宵说:“你别担心。你陪老子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我不会那么轻易被抓住,否则我寒碜自己。” 提到鬼门关外走一遭,吴越不由想到两人一点点爬下上的那段路,吴越不说话了,他看着自己凄惨到简直不能见人的一双手。 然后他抬起头:“……韩今宵你过来,你手给我看看。” “甭看了。”韩今宵说,“老子皮糙肉厚,你别挂心,” “……谁关心你,我就想比比,看是你的手更难看,还是我的手更难看……”吴越嘀咕着。 韩今宵斜眼瞧着他,吴越咕哝咕哝着又不说话了。韩今宵把目光移开。 后来他出去给吴越倒了些水,又让女人去准备了些清淡的粥点,他看着吴越吃粥,吴越一边吃,他一边和吴越说。 吴越昏迷之后,韩今宵检察了他身上的伤,肩膀那一处被子弹整个打穿,血流了很多,腿上被弹片伤到的就更加不计了。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及时处理,拖下去会很麻烦。 韩今宵背着吴越在雨里走,这山崖之下是一个小村子,韩今宵去的时候是半夜,路上没什么人。这户人家的只有这一个女人,因为丈夫嫌她生不出孩子,早就和她离婚了,女人是从云南那块儿来的,没有亲戚,后来就有些神神叨叨的,记性不好,总忘事。 “总忘事就太平了?再怎么总忘事,她也不是傻子啊。”吴越还是坐不住,“赶紧走赶紧走。操了,你说咱跟猴儿似的从崖上九死一生下来,回头给来个瓮中捉鳖,不行,那二爷我亏大了。” 韩今宵:“……” “你那么瞪我干吗,我说错啥了吗?” “……”韩今宵不瞪他了,韩今宵说,“她不识字,家里也没有别人,电视她倒是放着呢,但忙里忙外的,她不看。” 吴越还是觉得漏洞百出:“那你,你怎么找到她这家的?你对她情况很熟,谈多久了?” 韩今宵摇了摇头:“昨天半夜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男的从她家出来,那熊货系着裤腰带呢,我听着了那女人叫他下回再来。” 吴越愣了,眼睛瞪的很大,半天才说:“她……她是……” “村里的土娼。”韩今宵神情阴郁地说。 “男人不要她,她在这儿就一个人,靠什么过活?” 这吴越倒是真没有想过,他以前接触那些卖淫,就觉得好好一个姑娘家不自重,拿自己开玩笑。他厌恶她们,觉得她们恶心。当然这群人中是有挺不要脸的货在,可吴越真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有一部分人走出这一步,是有着他所无法理解,从未经历的苦衷的。 吴越沉默了:“……” 韩今宵站起来,收拾吴越吃完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说:“不过这里,咱也不能待太久,今天住一晚上,明天我们就走。” “去哪儿?” 韩今宵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但他没有回答吴越,一个人出去了。 当天晚上,土娼给吴越烧了一大桶热水。用的是那种村子里木匠箍起来的大木桶,吴越从床上爬起来,准备解扣子洗澡。 土娼没走,站在那里看着他。 吴越被她看的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啥?” 22.末路之后,交颈相依 当天晚上,土娼给吴越烧了一大桶热水。用的是那种村子里木匠箍起来的大木桶,吴越从床上爬起来,准备解扣子洗澡。 土娼没走,站在那里看着他。 吴越被她看的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啥?” 女人的眼神有那种沁透到骨子里的麻木和迟钝,她不说话,走上前两步,帮吴越松扣子。 “喂——喂你别!!”吴越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大为窘迫,他连耳根子都红了,抓着衣领口往后直退,结果没看脚下,被床铺绊个了正着,整个人咚的摔在床上,活像个四脚朝天的小王八。 “你别过来!!”小王八面红耳赤地大叫道,“我我我自己脱!你出去!” 土娼似乎有些犯愣:“我,我没病的。” “……”谁管你有没有病啊!! 吴越忍着浑身酸痛一骨碌爬起来:“你出去吧,我就洗个澡。” 土娼:“你……你不搞事儿啊?” 吴越的脸皮这方面还真是旷古绝世地薄,这直朴而直白的问话简直让他羞愤欲绝:“不!!麻烦您外头去吧,算我求您了大姐!” “你们花了钱的。” “住宿费,住宿费。” “可是……” 吴越实在受不了这气氛:“你不走我可走了啊——” “你走哪儿去?” 外头韩今宵进来了,他看了屋里头这架势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 “老板。”土娼和他打招呼。 韩今宵看她的眼神并不是看一个娼妓的,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吴越从他的眼底隐约看到了一丝怜悯和悲哀。 “你出去吧,麻烦你了,我们是来住宿的。” “那,那我不收这么多钱……” 韩今宵这时的神情竟然是柔软的,好像火成岩被打磨了棱角:“那明天再算吧,时候不早了,我朋友他得早些休息。” 土娼出去了。 吴越瞪着他,这货的表情现在又成了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了。 吴越惹他:“嗳。” “……” “嗳!” “干嘛?” 吴越说:“你明天还真的跟她算钱啊?”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啊,你忒么就跟块烂石头似的,谁知道石头在琢磨什么。” 韩今宵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洗澡,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吴越洗澡的时候,韩今宵没有留在屋子里。 有些窗户纸已经老化了,在风中瑟瑟抖着,一捅就破。但是韩今宵心中早已是乱麻一片,韩辉的事,山道中忽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第三批人,韩小婷…… 韩今宵不想再在这些乱摊子上加个吴越。 后来吴越洗好了澡,睡下了,韩今宵也还没有进去。他坐在外头台阶上沉默地抽着让土娼买来的烟。 那个女人诺诺地接过钱时,让他不由地想起他最没着落的那段日子,从百万庄的部队大院搬出来,生父离开他们,他的母亲带着他最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妈妈从男人手里接过钱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和那个土娼一样。 小心翼翼的,安分守己的,无助而柔弱,听天由命,可以找太多可怜的词加在她们的身上,但这也不足形容那种柔弱之下真切的悲凉。 韩今宵的脚下落满烟头,院中月色空明,皎然无邪。 他不得不想起韩辉,想起这个男人在他和他妈妈最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出现,想起这个男人给他的那个,如今已再不可能存在的家…… 吴越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梗着脖子,仿佛是在和茫茫青天较劲的男人。 那是一个泰山石般担当了太多的沉重背影,只穿着纯白的紧身背心,大片有力匀称的肌理带着火焰淬炼的铜色,月光浮动在皮肤的冰冷上,照亮微不可察的颤抖。 吴越走过去:“……还不睡?” “……嗯。”那人没有回头,含糊地应着,鼻音厚重。 “明天要早起。” “老子知道……”鼻音很重但嗓音很稳,只是音色湿润,“你自个儿先睡,我抽几根烟,瘾头犯了真他妈要命……” 吴越会听他的话,那才真叫要了命。 吴越没有离开。他在韩今宵背后弯下腰:“嘿,跟你玩个游戏。” “滚边儿去啊告诉你,别跟我整不自在。” “狗急了得咬人。” “你他妈骂谁是狗?” 吴越哈哈笑着,但那种笑干瘪的像是念白,他知道韩今宵心里头难受,他自个儿也不好受,出了这种事情,没人能这么快真心实意地拾起笑容。 但是吴越还是伸出手,他一下子蒙住了韩今宵的眼睛,头侧过去,在韩今宵耳边呼吸着:“猜猜爷是谁?” 韩今宵:“……” 那掌心里湿湿的,浓黑的睫毛轻颤着,明明是那样柔软的东西,却扎的吴越连心窝子都疼。 韩今宵把吴越的手掰开。 “还能是谁,丫蠢到了你姥姥家的孙子,回去!你别搁这儿吹风!” 吴越弯的更低,最后他几乎也是蹲下的,从后面伸出手臂,整个赖在靠在韩今宵背上,小尖下巴抵在韩今宵肩窝子里,脸侧着,呼吸拂动着耳朵根子下头微不可见却无比敏感的汗毛。 吴越轻声说:“孙子哎,别哭了。” “瞎了眼了吧你。回屋里头去。” 韩今宵的强健的身子在吴越的臂弯里挣了一下,仿佛狮子在甩开不长眼的小虫子,可是其实并不然,狮子心疼着呢,连劲都没怎么用,这小虫子身上的伤不轻,他怕再给人甩坏了。 小虫子吴越也吃定他不敢甩,懒洋洋地嗡嗡着:“那你把爷背回去呗?爷腿上没劲啊。” “别闹了你,你看看自个儿一双手都冻成啥样了,箍我脖子上和俩冰棍似的,滚回去!” 吴越不吭声,他冰棍似的爪子不安分地动着,从狮子受伤的锁骨摩挲着,到滚动的喉结,一点点地往上去,冒着粗犷青色胡渣的刚硬下巴,厚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然后……湿漉漉的眼睛。 他没有看到韩今宵的脸,但他在用破损的手,细细感知着。 感知着那张向来强硬,沉冷,波澜不惊的脸庞上,每一寸表情,眉心的每一丝皱痕…… 感知着那张令他早已沉沦迷恋的脸上,每一点滴让他心如刀割的沉痛。 吴越慢慢摸索,忽然被韩今宵抓住,粗糙的掌心新翻出的嫩肉,吴越挣开他的手,慢慢地将手掌覆盖在韩今宵的眼睛上。 睫毛在颤动,湿凉湿凉…… “别哭了。”吴越又一次轻声说。 韩今宵嗓音嘶哑而低沉,他说:“……我没有。” “撒谎不是好孩子。”吴越轻轻的,“我爷爷说的。” “我干你大爷,闭嘴。” 可是吴越听到韩今宵喉咙里含着的微不可闻的哽咽,凶狠而悲凉。吴越紧紧抱住他,脸颊抵着韩今宵梗硬的头颅,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几乎要把人勒进自己的肋骨,代他受身上每一道疮疤,那具身体在微微地发抖,是压抑着悲痛的颤抖。 烟头掉在了地上,没人去踩灭它,它在沉默地燃烧着,有人在无声地痛哭哽咽着,有人在无言却执拗地安慰着。 吴越从后面抱着他,磨蹭着他的肩窝,脖颈磨蹭着脖颈,悲凉缠绵像是两只哀鸣着的野兽,交着颈子,揉着头颅,碰开细小的伤口,血和痛交融缱绻…… 不知何时韩今宵侧过了身来,夜风微凉,身边的人是唯一的温暖。吴越笨拙的主动变成了被动,韩今宵紧紧回抱住他,这是韩今宵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样抱他,那种认可的力道忽然让吴越委屈地想哭。 他不承认自己等了太久,但喉咙里哽的难受,眼角被这个混蛋孙子呼吸里浓重的烟味呛的决眦欲裂。 韩今宵大力厮磨着他,粗糙的胡渣把吴越的侧颊蹭红,两个人都是那样惊人的力气,双手在对方背后游弋着,抚慰着对方从来傲然刚硬的脊梁骨,耸动的肩胛……每一秒钟都挨的更近,肌体相贴到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容不下的地步。 那是一种雄性之间沉默的暴力,是对对方的一种入侵和占有,是一种粗犷的爱抚和安慰。 韩今宵嘶哑低沉地问他:“为什么要拦着我?” 吴越说:“我乐意拦你。” “那为什么又要救他?” “我必须救他。” “……”韩今宵粗糙的手几乎嵌进吴越背后的肉里,“你不该跟着我,你跟着我他妈一辈子都完蛋。” 吴越不吭声了,他睁着他的凤眼瞪着韩今宵,然后他的眼眶忽然有些红了,缓慢而沉重的厮磨忽然被他一下掀的冲撞而激动,他凑过去啃韩今宵嘴皮子的时候太暴躁,反倒先和人家撞了个额头对额头。两人都撞痛了,吴越都撞晕了,还是意志颇为顽强地凑过去。 四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一起的时候,记忆里两人唯一的那夜缠绵被从脊髓深处窜起的电流唤醒。吴越生硬但激烈地亲吻着韩今宵,这个吻感觉不出技巧,但足以被其中的热度和感情烫到,那是吴越这种血性而单纯的人才会的亲吻,最要了韩今宵性命的亲吻。 吴越啃完了就把人一蹶子撂一边去,朝人嚷嚷着: “我他妈乐意!我他妈喜欢!我他妈毁我自己一辈子,跟你有关系吗?你管得着吗?!” “……”韩今宵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凝视着吴越的眼睛,湿润的,强忍着水汽的,红通通的,吴越沙哑着,“最糟就是俩人悬崖下头粉身碎骨,咱俩都他妈经历了,你现在跟我说放手?” “你当时为什么不放?你拉着我干什么?你让我和那辆车一起摔下去,老子因公殉职死得其所,老子——” 吴越没有机会再说下去,韩今宵的大手按着他的后脑勺,把这家伙的脑袋瓜子摁下去,摁在自己肩头,吴越不说话了,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脸埋着,韩今宵的肩头湿润一片,心脏仿佛也跟着融化成了温热的水…… 韩今宵一下下摸着他的脑袋,这小子脑袋瓢子后头长着一块儿反骨,微突在浓密的发从里,韩今宵摸着他的反骨,脖子背,又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他觉得自个儿这回忽然像在哄一个耍着无赖的小熊崽子。 这个无赖小熊崽子还在倔强地喃喃着,委屈地抗议着:“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走的路……你管不着我……你管不着我……” 韩今宵是管不着他,甚至,其实早已管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劫后余生。在暴雨中枪口相指,却谁也扣不下扳机。车身坠崖,跃然一跳,生死就此一线也没忘拉他一把。鬼门关头一个驼着一个走回人间,浑身湿透,血染斑斓,再也分不清是谁的血,谁的汗…… 吴越说的没错,他们本该就粉身碎骨,大不了再葬一次深渊,谁他妈要顾左右而言他! 谁稀罕深思熟虑,犹豫徘徊!! 末路之后,横了心求一个彼此,求一个交颈相依。 这个人,如果今天赶他走了,他这么倔强自傲,难道还会回来吗…… 23.在幸福的逃亡路上 这天晚上,韩今宵没有和吴越睡一张床。 把顾忌撕去的两个人,就像两颗没有了包装的糖果,大夏天粘兹滋地烤化了,一挨着就得“啪”的吸一块儿去,糖汁儿粘糊着糖汁儿,能按捺地住那叫一个有鬼。 韩辉尸骨未寒,韩今宵不可能和吴越来那些乱七八糟的,韩爷一个人抱着被子,在吴越床边,水泥毛坯地上,打了个地铺。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对于韩今宵而言,可能是到死都忘不掉的—— 清晨,他把韩小婷送上去云南的火车,让韩小婷离开自己身边,去最信的过的兄弟那里,在任家她不会过的比在韩家差。 中午,他带着马力给他的雇佣兵,在暴雨滂沱的公路边上埋伏着,等着韩辉车子的到来。 下午,他被吴越拦住,正邪浪口几近决裂。韩辉的车子翻下,他来不及救继父,危及关头他抱住吴越一起跳车。 晚上,他以透支的体力沉稳固执地背着吴越走在暴雨里,他想让吴越活下来。 他失去了亲人,他得到了亲人。 他的心脏像是被搅烂了,胸腔里都是血,但他的性格让他想独自背负,可是吴越从他眼里看出了悲哀。他无言地告诉韩今宵,你还有我,我和你一起,我帮你洗刷罪名,洗刷不掉,我和你亡命天涯。 那晚上韩今宵躺在床下,吴越躺在床上,韩今宵和吴越讲了很多从前吴越并不知道的,讲的大多都是韩辉。 吴越其实并不了解韩辉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他那天晚上在韩今宵的讲述中睡着,他梦见一个有些唯唯诺诺,但用着一双老实人略微佝偻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庭的父亲…… 吴越睡着的时候眼睫毛垂在那里显得更长,韩今宵看着他,这只小熊崽子的眼角有些潮湿,他在梦里为那个并不相识的父亲哭泣。 韩今宵起身,轻轻帮他把毯子盖上,然后支着胳膊,在夜色里看着吴越沉睡的侧脸,眼睛,鼻子,鼻尖圆润。 这个人太正直太率真,甚至有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冲动和直白,韩今宵知道自己稀罕他,早就稀罕他,越稀罕越不肯开口,现在开口了,便是要带着他一起逃亡。 吴越说那不是逃亡,人不是你的杀的。 韩今宵说:“满坡的尸体丢那儿了,我不见了,不抓我抓谁?” 吴越沉默着:“……会有办法的,迟早能查清是怎么回事。你是冤枉的。” 吴越那时认真的,想要帮他开脱的一双眼睛,让韩今宵哽住了。 你说我是冤枉的,但你知道我曾经犯下多少罪孽,我甚至曾想把你杀了,一了百了…… 此时此刻,韩今宵看着吴越熟睡的脸,忽然又想起两人在小四合院里,醉酒后疯狂的那一次。 韩今宵摸了摸他的脑袋,喃喃着说出了和那一晚一模一样的喟叹。 “吴越,幸好……我没有杀了你……” 他这辈子做的决定很多,大多无所谓对错,然而只有这一件,韩今宵随着时间的推移,便越来越觉得,当初调车回头的那一瞬间,真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最无悔的一个转折…… 韩今宵躺下睡了,但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从床上伸下来,摸摸索索地。 韩今宵一下子愣了。他坐起来:“你刚才没睡着?” 吴越:“……” 其实他是没睡着,他哪能睡着啊,韩今宵在他心里就是属泥鳅的,一不留神就没影子了,谁知道他这会儿心动了,愿意和自个儿在一块儿,万一一觉醒来这孙子又改主意了呢? 吴越心里没底,没有安全感。他睡是睡了一会儿,不安稳,后来醒了,醒了之后眯缝着眼,冷不防发觉韩今宵在看他,就开始装睡。 有砖家叫兽说,人的目光其实也是有重量的。 吴越平时不爱相信砖家叫兽们的厥词,但这个他信,他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韩今宵的视线一寸寸流淌过去的地方。沉甸甸的,他忽然就明白,这一次,韩今宵真的不会再离开…… 但吴越脸皮子薄啊,少爷脸皮,哪里肯承认自己的这些小破心思。他搪塞地哼哼着:“刚醒呗,做梦梦见有只狗熊在盯着我,你说它盯我干啥啊,爷也知道自个儿长得俊……” 韩今宵:“……” 吴越拿自个儿的小蹄子拍打着床板,啪哒啪哒的。 韩今宵斜眼看着他,很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干吗?” “手。” “要我手干吗?”韩今宵其实知道吴越的心思,有些揶揄他,“……你不会是怕那只熊跑了吧?” 吴越从毯子下头露出半个脑袋:“谁他妈怕了,我这不寻思你手都磨破了,觉乎你会手疼,想帮你揉揉吗?手拿来。” 韩今宵把手伸过去了,他懒得去拆穿这个蹩脚到可爱的谎言,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吴越紧紧地把他的手给握住了。 “别捏太紧啊,疼得爷。” “就你疼啊。我也疼呢。”吴越晃着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终于心满意足,“睡觉睡觉。” 韩今宵:“……你不是要给爷揉吗?” 吴越装作没听见,又把脑袋缩进去了,只留了一小撮黑色的头发在外面。韩今宵看着那一小撮柔软的黑色头发,眼底逐渐有一丝温暖。 “啥破玩意儿德性,还学会装聋作哑了。”韩今宵淡淡然地咕哝了一句,闭上眼睛。 两人就和傻逼青春期高中生一样,床上床下,牵着手,睡过一晚……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韩今宵和吴越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身上的衣服是之前请土娼去给他们代买的,特别有七十年代农民伯伯风范的对襟褂子。吴越穿的时候还研究了一下布料,最后他决定将其诊断为古代劳动人民穿的麻布葛布。 韩今宵笑话他没有生活常识,麻布葛布现在贵了,这身衣服,涤纶夹棉差不多了。 吴越临走时从土娼家灶台上顺了俩包子,想了想,又放回去一个,然后挑了个更大的塞进嘴里,他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做贼心虚地和韩今宵直挥手:“快走快走。” “你付的钱都够你买下整一锅包子了,慢慢吃,别噎着。” 韩今宵和吴越两人不能光明正大走正道儿上,两人趁着天还黑,绕小路走了田间小路。 吴越抬头看看天空,繁星似水,他忽然就觉得胸腔像是装进了整个天空的群星似的,一颗颗明亮愉快地闪烁着银光,田埂野地里传来三两蛙声,还有昆虫唧唧鸣叫,不知名的野花香洗浴着他们身上,肺里浓重的血腥味…… 吴越按捺不住一股莫名的兴奋,他在田垄间欢快地连蹦了两下。 韩今宵跟在他后面:“你别蹦跶了,蹦跶的和那啥狮子王里头的那只鹿似的。” 吴越回过头来朝他笑:“那你是啥?你肯定得是那个反派,那个老虎……” 韩今宵:“你丫是老虎旁边跟着的那只狗不像狗,豺不像豺的玩意儿。” 吴越:“那叫鬣狗,傻了吧你。” “是有文化啊。”韩今宵冷眼看着他,嘴角揶揄,“哪个大学混出来的?” “那啥哈佛呗,牛津呗,剑桥呗。” 韩今宵黑亮的眼睛在夜色中瞧着他:“牛筋啊……你咋不说牛骨头呢?” 吴越不服气:“那你呢,你哪儿混出来的?四九城地痞流氓职业学院?皇城根闷葫芦熊货职业学院?还是中国人民糙老爷们大学啊?” 韩今宵嘲笑地看着他:“操老爷们呗,你娘们?” 吴越呆了两秒钟,这才反应过来此操非彼糙,他自个儿掘了个坑自个儿扑通一声跳进去了,不由黑眉一拧,大怒:“韩今宵你丫欠整死!!” 韩今宵根本不怕他,由他恼羞成怒地挠了抓了揍了,爷自闲庭信步。 辛巴和斑比的身影在逐渐到来的清晨中向荒野深处走去,橙红橙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下缓缓破壳,霎时金曦如洪流般汹涌,温暖湮没大地,人间一片灿烂辉煌…… 吴越和韩今宵是什么地方偏僻往什么地方钻,决计得先远离了良乡案发的那块地方才好。 两人一走就是十来天,其实这会儿日期和时间对他们而言都不是特别重要,但之所以记得是十来天,那是因为在第七天是韩辉的头七,韩今宵没有韩辉的遗骨,也不能去买什么纸钱。吴越就和他一起找那种类似于桑叶般的树叶,叠成拙劣的一只只绿色的小船,在苇塘子深处化掉。 这一路上韩今宵和吴越讲了很多事情,当然不包括他曾经想把吴越给杀了这件,老韩有自个儿的私心,还有吴楚,再怎么也是吴越的哥哥,亲哥,有些东西说还是不说,韩今宵还在琢磨着,掂量着。 不过他告诉了吴越另外一些足够震住这小条子的事,比如任马力是他哥们。 吴越听到这个的时候眼睛都瞪直了:“啥玩意儿?你说谁是你哥们?你是谁哥们?!” “马力是老子换刀过命的哥们,咋的了?” 吴越:“……不,不是,你认识那个人?!” 韩今宵漫不经心地点头。 “我操你大爷的,那是金三角那块儿的毒枭,你跟那种人——” “你也不是跟我在一块儿吗?”韩今宵淡淡打断他,“我跟你交代的一些事情,你也知道,这回就算我是被冤枉的,就凭以前那些旧帐,我也的确够挨枪子儿的份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吴越憋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别着脸想了会儿,最后和韩今宵说:“如果我是先知道这些,再认识你,咱俩八辈子都不会有关系。” 韩今宵叹息着:“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现在晚了。” 韩今宵侧眼看着他:“也不晚。” 吴越倔着:“老子从来不走回头路,你听着,我不能拿枪口指着你,但我能跟你一起上刑场,这一脚我迈出了我就没打算回头,我现在跟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要敢动你,先他妈从老子尸体上过。” 韩今宵不说话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吴越年轻的脸庞。 这个人还那么稚嫩,本来有着繁花似锦的前程,却在一夕暴雨之间,断送殆尽。 他知道吴越此刻并不好受,吴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之前的接触中,韩今宵早已明白。 这样的人不会徇私舞弊,不会蒙昧良心,甚至在韩今宵请他帮忙周旋韩辉案件的时候,吴越都没有轻易答应。这样的人,现在,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吴越嘴上从来不说,但韩今宵好几次在晚上看到吴越睡觉时拧着的眉头,翻来覆去不安稳,嘴里咕哝地喃喃呓语。 吴越曾经跟他说:“你想救韩辉可以,一枪点了老子,从老子尸体上踩过去,囚车就在那里。” 但是吴越现在说,谁要敢动你,先他妈从老子尸体上过去。 他这句话说出口了就不是玩笑话,吴越是个会用命去扞卫他这身制服的条子,但是他把韩今宵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为了韩今宵,他甚至破了自己的底线,他和他一起走,他也和他一起错…… 韩今宵曾在把昏迷的吴越从崖底背到村里时,想过等这个人醒了,就和他一刀两断。 可是当吴越从背后跪坐着抱住他,那种气息和温度,却比烟草更让韩今宵麻醉,痴迷。 吴越都已经豁出去的,他为什么还要踯躅不前。 这时候拒绝和接受,究竟哪个更残忍,谁也说不清。 有一天晚上,韩今宵和吴越在一片野草丛生的荒田里过夜,韩今宵在地里,把四周齐人高的草踩下一圈儿,再踩下一圈,一轮轮踩出个挺宽敞的圈子,四周都是茂密的野草包围成墙,沙沙摇曳。 吴越从外头拾了些干柴回来,哼着歌,腰肢细瘦,双腿修长地矮身进来,把柴火添到韩今宵升起的火堆里。他瞥了两眼这个地方,点评道:“以天为盖,地为庐。不错。” 韩今宵说:“整个通俗点的?” 吴越很通俗的说:“特别像电影红高粱里头那片高粱地,就可惜没高粱。” 韩今宵坐在草堆上,双臂抱胸,长腿一只伸着,一只蜷着。他打量着吴越拿小树枝戳着火堆的脸庞,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吴越,你啥时候看上老子的?” “我看上你?”吴越抬眼冷笑,“你咋这么抬举自个儿啊,你哪知眼睛瞅见我看上你啦。” 韩今宵知道这小子比死鸭子可硬多了,懒洋洋的也不去顶撞他,嘴皮子便宜得让让小崽子,韩今宵无所谓。 但吴越漫不经心哼着小曲,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一边得意洋洋看着被自己捣腾的无比旺盛的火堆,一边学土着绕着圈儿得瑟的时候,韩今宵在角落,冷不防把另一只蜷着的长腿也一伸。 吴越没戒备,结结实实给绊住,摔了个狗啃泥。 “韩今宵你个孙子你暗算我——” 韩今宵这个孙子老实不客气地一跃起身,直接在地上把吴越给制住了,结实的胸膛压着挣扎耸动的背脊,他低俯下来,在吴越耳后问:“交代一下心理历程啊,吴警官,你老实交代了爷就放过你。” 24.两只野兽 第二天吴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韩今宵不在身边。东边的野草倒被踩了一道临时的小路出来。 吴越忙找衣服,找了圈儿发现自个儿衣服没了,最让他吐血的是韩今宵那孙子竟然连内裤都不知给他拿哪儿去了! “操了!我内裤呢?!” 吴越那叫一个恨啊,清晨鸟儿抬头,属于正常现象,但再正常,正常人也会害臊好吗!好在这里没人,他赤裸着朝小路走过去,一边还思索要不要扯片叶子模仿一下亚当什么的,他越往前头,小路踩的就越不仔细,有的被踩下去的野草已然生命力很顽强地又摇晃着竖起来了,吴越不客气地一手拨开,或者一脚又踩下去。 不远处传来溪流涓涓的水声。 吴越加快脚步,三两下蹿过去,双臂哗啦啦分开一丛又一丛似乎永无尽头的长草,惊动草丛里苦逼的青蛙蜻蜓小甲虫小蚂蚁若干—— “哗——!” 最后一丛倔强的草被吴越拨开,清澈的溪水反照的强烈的阳光,一下子照进吴越瞳间。 吴越猛地拿手去挡住这样耀眼明媚的光线,适应了片刻才慢慢把手拿下来。 这时候他见到了他人生中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早晨。 反射着粼粼金光的欢愉溪流,清澈的溪水叮咚作响,小小的旋流在打着卷儿。连绵无止的长草也披上了晨曦赐予的金色凤冠,夏风过处,金浪叠翠。 韩今宵站在清凉的溪水中,这厮也没穿衣服,当然这样的男人脱了比穿着还有看头,韩今宵固然是毫不在意的,吴越看他的时候,他正好搓完了一件衣服,正直起了弯着的腰,手臂上肌肉有力起伏,哗啦拧干衣服上的水。 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健壮的胳膊流下,淌在铜色的肌肤上。 那样的皮肤颜色漂亮性感的令人惊叹,如同价值连城的珍贵野兽的皮毛,又像是炉膛里正在燃烧着熟铜热火。 吴越忽然无从判断那些水珠究竟是从韩今宵身上流下去的呢,还是在一半就被那人灼热到令人眼红心跳的熟铜肌体蒸腾成了丝丝水汽。 刚冷英厉的侧脸,强健的体魄,匀称的胸腹肌肉,浑实健壮的长腿,湿漉漉的体毛簇拥着的傲视群雄的阳具。 身体挣脱了衣物的束缚,野性挣脱了文明的束缚。他们如同原野森林里的头狼,在彼此面前毫无芥蒂地展现着每一寸赤忱之体。 吴越一瞬间觉得困惑,曾经他是觉得如此肮脏龌龊不堪的性,色,赤裸。却在这一刻冲垮了他先前对美的构架——性碰上了爱,色糅合了情,赤裸坦诚出两颗真心。 地狱与天堂,魔鬼与天使,果真只有一线之隔,一墙距离。 吴越在那儿发愣呢,思索那些个文艺的来应景。但可惜漂亮如大卫雕塑的那玩意儿是个大老粗。 韩今宵乜着眼看到裸着站在那里的吴越,嘴角甩起一丝蔫坏的笑,忽然一出手,把洗好的衣服团成一团朝吴越丢过去。 “喂——!” 吴越没反应过来,给湿漉漉的在脸上砸了个正着,摔的他俊脸上都是水花,吴越连忙扒拉下来一看,顿时七窍生烟——操了!那竟然是条内裤!! 吴越两步跑进溪水里和韩今宵拼命。 “你大爷的!!你他妈敢拿自个儿内裤砸老子脸!!!” 韩今宵大笑起来:“那是你内裤!” “胡说!明明是你的!!”吴越怒跳着拳脚相加,连散打拳击的功夫都一并用上,企图把洗好的湿内裤塞韩今宵嘴里,“忒么胆儿真肥,敢暗算老子!!” 水花四溅,两只健壮精悍的雄性生物在溪水中笑着打闹,岩石后头探出一只惊魂未定的绿皮青蛙,盯着这两只新来的野生动物,弱弱发出一声招呼:“呱——” 草叶后头一只蟋蟀轱辘着眼睛:“唏嗦——” 忙碌着的田鼠瞪圆了它高度近视的俩小黑眼,也企图和水里嬉戏的俩新生物问声好:“吱——” 两人闹够了,也一起把衣服洗好了,晾在石滩上等着灼热的太阳把衣服烤干。 夏天的太阳充足,衣服又单薄,用不着到中午应该就能重新穿上。 吴越和韩今宵就趁这会儿坐在石滩上休息。吴越拿他的脚趾在石滩上逗一排匆匆爬过的蚂蚁玩儿。 韩今宵调侃他:“视力是好啊。” “那是,知道小爷我最喜欢啥运动吗?” 韩今宵:“……” 吴越听那儿没声,扭头见韩今宵嘴角嘲讽,黑亮的眼神戏谑,不由大窘:“操了,你想啥?你爷爷我最喜欢的运动乃是眼保健操!!” 然后他还开始煞有介事清俩嗓子,模仿喇叭里的声音,绘声绘色的:“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饶是韩今宵这种不爱笑的人都被他那种神态给逗乐了。吴越瞧着韩今宵的笑容,不由得心生感慨。 “老韩啊……” 韩今宵略挑黑眉,老韩这是任马力这种和他生死交生死的人才会叫的,他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男性发展到最强悍成熟的时候,这里的老指的不是年龄,而是一种感情的加缀。 老韩老韩,就好像真的认识了很久,经历了很多,然后才有资格称一声老。 吴越看着他,自然而然地:“老韩,你该多笑笑。” “你看你,虽然说经常笑,容易有那啥表情纹,但不是还有一句话说得好嘛,笑一笑,十年少,你说你没事儿总板着个脸,要不就唬着个脸,再不然你就阴着个脸,你吓唬谁啊?” 韩今宵淡淡的:“觉得爷笑起来耐看是吧?” 吴越:“……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人。” 韩今宵:“你要想看你就直说,拐那七八十个弯的,还啥笑一笑十年少,不噎的慌你。” 吴越忙举起手:“打住!算我啥都没说!你大爷的,真神了你,够自恋的啊。” 韩今宵嘲笑地打量着他:“彼此彼此啊。” 吴越伸了个懒腰,躺在石滩上,喃喃说道:“操了,以前咋就没发现你也挺能贫的……” 吴越亮着雪白的肚皮,和猫儿似的晒了会儿日光浴,韩今宵以为他是在休息呢,就没打扰他。 没成想过了一会儿,吴越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和韩今宵说:“不对!” “什么?” “不对啊老韩!” 韩今宵有些头疼:“商量下,能不能别叫我老韩,他妈从你嘴里念出来,怎么听怎么像老汉。” 老汉在某些地区的方言里是指老爹的意思,明晃晃的占吴越便宜。吴越瞪了他一眼,挥手给了韩今宵不轻不重一小巴掌:“我现在不和你扯这个,我刚才躺地上回想劫车那天的事情,我想到一个之前一直都漏掉的细节!” 关于第三批出现的“黄雀”,究竟是什么人,韩今宵和吴越这些天讨论过很多次,但可惜线索不够,一直都没啥结论。 这批人关系到韩今宵的论罪,他们的头如果找不到,别说韩今宵,就连吴越都得牵连进去。 “你看,我们之前分析的有这么几点。”吴越一条条捋给韩今宵听。 “首先,你爸那个案子,是跟最近的官员专案有关系的,第三批人和你们不一样,他们的目的是杀人灭口,我们可以很大程度怀疑就是还没有落网的背后大鱼,企图消灭人证做出来的疯狂举动。” 韩今宵:“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他既然这么煞费心机,一定要除掉我爸,就证明那是唯一的活口,值得他冒险,现在他已经得逞了,你觉得抓到他的可能性还剩多少?” “这个先放一边不谈。”吴越说,“你告诉过我,你之所以埋伏在那段山路,是因为事先托人去系统打听过,知道押送你爸会走这条路,我权且猜测那个人是故意把路线告诉你,让你先和特警鹬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这可不可以?” 韩今宵点头:“可以怀疑。” “那这样一来,就说明给你信息的人,和后来出现的‘黄雀’们是一伙的。”吴越分析,“再加上后来那个内鬼……这些又指清了一个问题,黄雀在系统内部署了不止一个内鬼,什么样的人可以在公安系统内干出这种事情来?” 韩今宵阴沉道:“同样是条子的某个人,而且还是条子里的大拿。” 吴越摇头:“那倒不一定他本人就是条子,有可能是他的亲戚,但至少说明此人和公安高层有密切关系。” “你想把他们的关系都捋清,一个个排查过来?” 吴越想了想:“现在不会,但我保留这一条,我以前不管别人之间的关系,这事儿看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麻烦,我得找机会拿笔和纸枚举清楚了,一条一条对应过去。” “不过,老韩,那天去劫车的人可不会是这位大鱼。” 韩今宵说:“这我也知道。” 吴越盯着他:“……我们之前就分析过,那天领头的人很可能认识你。否则最后那个内鬼不会想要引诱你上车,然后说什么‘姓韩的都不能活’,你现在想起来你有什么得罪的人了吗?” 韩今宵摇头:“没法想,海了去了。” 吴越:“……” 韩今宵:“你别这么瞪我,我再想也是这个结论,我在江湖上走了十五年,你让我上哪儿想啥时候得罪过什么人?” 吴越叹气着挥手:“算了,也知道你肯定得这么说。” 韩今宵:“那你之前说你突然觉得不对劲的是……” 吴越敲了敲额头,然后和韩今宵做了个眼保健操的动作。 韩今宵:“……什么意思?” 吴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珠子,吐出两个字来:“眼睛。” 25.最痛的往事 韩今宵:“那你之前说你突然觉得不对劲的是……” 吴越敲了敲额头,然后和韩今宵做了个眼保健操的动作。 韩今宵:“……什么意思?” 吴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珠子,吐出两个字来:“眼睛。” “什么?” “眼睛。”吴越一字一顿,“那天带人来的那个头,他的眼睛有问题。” 韩今宵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知道?” “刚才忽然想起来,我在山坡上的时候,那个领头本来有一次机会可以一枪崩了我,但他没有动。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动?” 韩今宵:“……” 吴越抓起地上的石子,一块块垒起来,垒了个大概的形状,他指着一块石子说:“我当时在这里。” 他又比划了一下:“那个头在这里,我就在他左手边,我们俩距离很近,但是倾斜的角度很厉害。你说他为什么不杀我?良心发现?疏忽?” “……绝对没有可能。”韩今宵阴阴冷冷地说着,黑色的眸子里寒光如铁,最后他忽然一下想明白了,他对上吴越闪烁着的眼睛。 “——他的左眼是瞎的!” 脑海中瞬间又涌入那个阴暗狭小的地下室,蒸腾的水汽,烧的滚烫的煤炉,韩小婷折的纸花,带人来砸门的老杨。 水壶的鸣叫,狠戾的少年,冲过来的人群,人影晃动。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瞎了——啊啊啊啊!!!!” 刺耳的嘶吼仿佛又回到耳中,狠狠地扎着韩今宵的耳膜,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举着的那个烧煤炉的火筷子,火筷子上戳着的半颗血淋淋的眼球。 韩今宵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忽然站起来,眼神就像两片刀锋般凶狠可怕:“操逼的!老子知道是他是哪个孙子了!” 听当时武警到达时的动静,黄雀那帮人的“头”,显然是成功逃跑了。 韩今宵不管找不找的到那个瞎子,首先他要找的就是当时那批老杨带来的人,亏得韩今宵初入江湖进的是老黑手下,老黑和那批人是死对头。 而那批人老大姓元,如今仍是四九城屈指可数的几位地头蛇中的一位。 韩今宵和吴越毫无目的的性的逃亡开始逆转,那天晚上他们俩在荒郊野地里,和繁星,和草地,和溪水叮咚,和青蛙蛐蛐儿蟋蟀蚂蚱天牛螳螂小蛇田鼠过了最依依不舍的一晚。 他们俩都知道,一旦要动身回去找老元,找那群“黄雀”的头,日子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那里不比山林,出了这样的血案,死了这么多人,一个警察和当时的嫌犯却一同失踪,用脚丫子都可以想到京城现在会是怎样一幅精彩的景象。 吴越在火堆边感慨着:“老韩,你说我会不会也跟你一块儿被通缉了?” 韩今宵抬眼看他:“你爹妈吃素的?” 吴越:“……” “我觉得我应该被通缉了,换我做领导,你丫就算国家主席的嫡长子老子都照贴通缉令不误。” 他一边说,还一边剑眉倒竖,煞有介事的。 “呔!堂下所立者何人!报上名来!” 韩今宵斜眼好笑地看他自导自演着:“……” 吴越:“本宫乃当朝之太子也!区区小吏竟有如此大胆,岂不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速速松去绳索,让与高座——座——座——” 完了吴越又把声音拉粗,怒一拍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太子!来人!上龙头斩!” 韩今宵实在看不下去了:“您这斩的是太子还是陈世美?” “驸马太子差不多,一个皇帝老儿他儿子,一个皇帝老儿他女婿,没差没差。” 韩今宵也知道吴越心理压力其实并不小,这是在给俩人逗乐子解闷呢。于是韩今宵说:“其实我寻思着,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越一下把眼睛瞪大了:“你忒么晚饭吃鱼让鱼刺卡着大脑回沟裂了吗?这叫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打算逃一辈子?!” 韩今宵笑了笑,双手反撑着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你想,老子的头像给挂遍了街头巷尾,人小屁孩儿放学不按时回家,他妈妈就和指着老子的照片说啊,哎,你看你看,杀人犯还没被逮着呢,你不回家,晚上天黑了,这人就来抓你——把你脑袋瓜子啊,心肝脾肺的,全给分家。” “……” 这番话说得吴越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当然吴越显然是个会把心酸吞下去,会把欢笑说出来的乐天派。 吴越哈哈笑着接茬:“这个叔叔,俩手一用力,就能把你两腿刺啦一声撕开,就和撕鸡腿似的,他还爱吃小孩儿,尤其是放学不按时回家的。” 韩今宵眼瞳黑亮黑亮的,笑意很浓:“你小时候你妈这么吓过你?” “吓过呗,不过不是我妈。我妈那操性吧,你也知道。”吴越漫漫的,“一直到我上高中,她都没管过我事儿。我奶奶那会儿吓唬我来着。” “你那时候几岁?” 吴越挠了挠头:“……几岁记不清啦,幼儿园。这个肯定没错,因为我上小学那会儿,她已经去了……” 吴越的声音稍微小了下去,他显然不是很想回忆起那段经历。所以他歪过头,拿小尖下巴挑逗韩今宵:“嗳,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爷爷奶奶干啥的?” “……没印象。” 吴越:“……啥?” 韩今宵淡淡的:“真没有印象,老子连他俩叫啥都不知道。” 吴越看着韩今宵被篝火映的橙红的帅气脸膛,这个人的脸其实还很年轻,本该是男人最英气勃发,怀揣梦想拼搏未来的年龄,他的双眼却总是有太多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那种东西流露在眼里的时候,韩今宵的眼神就会显得很苍老,很疲惫。 吴越说:“嗳。” “干啥?” 吴越:“……老韩,其实你心里头憋了不少话吧。” 韩今宵:“……” 吴越:“你跟我说说呗。” 韩今宵看了他一眼:“知道那么多干啥?” 吴越凑过去,在火堆边跪坐着,从后面搂住他脖子,半抱半赖的一个姿势,这是韩今宵接受吴越的那个晚上,吴越从后头抱住他,安慰他的那个姿势,后来成了吴越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 有些撒娇的意味,但又很霸道,甚至在这种拥抱里,可以彰显出两个男人的依靠和担当是相互的,安慰和保护也是相互的。 吴越伏在韩今宵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健壮的背脊上,脸贴着他的肩膊。 “和小爷我说说呗,你看我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你的,多不公平,多忒么憋屈啊。” 吴越在韩今宵耳侧又是哄骗又是无赖地腻着,韩今宵被他逗得微笑,胸膛里发出的笑声沉沉的,他侧过脸和肩背上的人耳鬓厮磨。 “你真要听啊?” “废话啊。” “老无聊了。” “你说呗。” “就忒么一鬼故事,你真听啊,晚上还敢睡不?” “鬼你大爷的,你说,你二爷我胆儿肥着呢,我不怕。” 韩今宵带着笑痕,望着眼前雀跃的火堆,沉默了。那段最不为人知的往事不是鬼片,但对他而言,却是最深最痛的一段回忆…… 但现在,他驼着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年轻躯体,或者说他被那个年轻躯体拥抱着。他忽然觉得很平静,曾经那些无法面对,无法正视的,在身后那个温暖的陪伴下,忽然也就和眼前的柴火一样,一点一点地被烧成灰烬…… 这一刻,吴越是韩今宵的背负,伏在背上沉沉的负担和责任。但他也是韩今宵的依靠,两双手臂为韩今宵环抱出一个温暖结实的家。 “……好,”韩今宵侧着头,在吴越的发顶上亲了一下,嗓音沙哑而平静,“那我讲给你听……” 他讲过他听,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韩今宵的责任,也是韩今宵的救赎。 韩今宵给吴越讲了一个让吴越血液都冷透了的故事。 文革,中国人都知道的那段疯狂的血红往事。韩今宵的故事,从文革结束那一年,开始…… 1977年,两年前韩今宵在百万庄的部队大院里出生。其父姓余,是个口齿伶俐,很会讨喜的读书人,也是干部子弟,而且他老子官职很大,一心想给余某找个门当户对的虎门千金。 而韩今宵母亲呢,那时候不过是百万庄多如牛毛的部队大院里,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但因为长相非常甜美漂亮,愣是被韩今宵他亲爹看上了。 余爹三天一情诗,五天一书信的,那时候的人哪里敢扯上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但余爹这点和曾东升很像——名誉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没错,韩今宵他亲爹是个用生命在泡妞的熊货。 韩母那时候情窦初开,不长眼,一来二去就和余爹好上了,没多久韩母就怀了孕。未婚先孕这事儿可大发了,好在那时候余爹还对她缠绵未了,余爹不顾家里头父亲反对,甚至不顾父亲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威胁,毅然而然在韩母还未显怀的时候结了婚。 十月怀胎,韩母产下一子,取名今宵。那时候是1975年,余爹因和自己父亲断绝关系,不得不住在老丈人,也就是韩今宵他姥爷家里。 文革那段纷乱的岁月里,人大致可分为三种: 红色疯子。自己慨然就义或让人抓住小辫子给斗倒的牛鬼蛇神。以及明哲保身的人。 韩今宵姥爷,1920年生,老兵,但显然不是所有老兵都像吴越他爷爷那么牛逼,参加过那些耳熟能详的著名战役且战功显赫。 韩今宵姥爷也打过仗,早年打的最大的一场是白晋铁路击破战,在那场战役里他被一个军曹的刺刀扎伤了腿脚,之后颠沛流离,郁郁不得报国,偏又命大,这半个瘸子竟生扛过了解放后。 他自然是升不了大官的,可是他很固执,很坚持,有着一股子拧劲和旁人理解不了的骨气。 文革期间发生的很多事情让老爷子看不过去。如果不是韩今宵他姥姥能劝人,会说话,“家庭成分”又特别好,估计韩老爷子也得被关牛棚。 而余爹呢?余爹的父亲圆滑,运气好,文革期间是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余爹在政治派别一方面和他爹倒很是一致,余爹也是个忠实的“革命派”。 这样以来,女婿和老丈人之间关系能好吗?显然不可能。 余爹那时候写过不少支持四人帮,吹鼓革命包装革命,打到牛鬼蛇神的文章,但他忌惮韩老爷子生气,拿出去发表的时候好用个笔名。其中有一篇写的那叫一个“投枪匕首,震撼人心”,一石激起千层浪,由他这篇文章硬生生拉了当时一个中共政治局常委下马。 后来文革结束了,四人帮垮台了。树倒猢狲散,小鱼小虾米网不进去,但罪大恶极的那几位,显然是要查处的。 被余爹那篇文章诬陷的高官在出牛棚不久后,就病死了,高官的妻子在最高人民法院外抱着骨灰盒长跪不起。 当时疯狂嚣张的红卫兵们这下子都是好人啦,很多人表示自己是被蒙骗了,被洗脑了,有人开始怀念这位高官生前做过多少为人民服务的好事,打过怎样杀身成仁的战役,一时间追讨迭起,追溯源头,归咎到了那篇文章上。 如果余爹当时只写过一篇,那也就算了,可他那些年写的文章真是着作等身,余爹正抓心挠肝儿在想对策呢,他老子来了。 不少人都知道,当时干过革委会这事儿的人,事后并没有被抓起来绳之以法,因为犯事儿的人实在太多了,你只要点子不是特别背,情况不是特别严重,嘴巴甜一点,人灵活一点,责任基本不用负。 比如余爹他老爷子,典型的反面教材。 这爷俩重修父子情谊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文章栽赃到韩老爷子头上。 因为当时这一户人家有文化的就韩老爷子和余爹俩男人,文章每次都是从这一家寄出,用的又是笔名,很多话就很难解释清楚了。 没钱没路子的老爷子背上黑锅,接受专案组调查审讯,那时候的审讯远比现在没有人性,韩老爷子当初身体不适,还被他们无休无止的折腾。到后来身体实在受不了了,去医院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 那年韩今宵四岁。已经记事了。 他记得他去看姥爷的时候,老人家坐在医院简陋的病床上,脸上的神情竟然仍旧刚硬的不亚当年。 窗外紫藤开花,阳光点点,一个顽强不屈的硬汉会死去,但永远不会老朽。 他姥爷那天抱着韩今宵和他说了很多话,韩今宵不太记得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就记得老人家那条瘸了,却比正常人更毅然的腿,记得老人家苍老混浊,但却比年轻人更激扬坚定的眼神,记得老人家说话时那种冷硬的,如同兵器铮铮的语调。 那些,成了韩今宵之后三十年一直在追溯,在延续的精气神,刻进骨髓的,来自他姥爷的精气神。 肝癌晚期的老人拼搏不过人间的命运,在最痛苦的病重期,专案组收了余家父子钱财的人,还在无休无止地审问他,折磨他…… 韩老爷子最后是含冤而死的,死的时候无一子女陪在身边。 韩母接到骨灰认领通知的时候失声痛哭,随后昏厥不醒,被送往医院…… 第二天,与死人没有两样的韩母领着小小的儿子今宵,一起去火葬场领死人的骨灰。 那个骨灰,只是一袋装废铜拉铁用的破麻袋,把骨灰装在里头,袋子漏的,骨灰只剩了正常量的三分之二,还被扔角落里,上头刺目的红笔潦草写着:嫌犯章颐中,保存80日,过时无人认领则抛洒处理。 韩母那时歇斯底里地要哭喊着和火葬场的人拼命。是韩今宵小小的手拉住了她。 他说:“妈妈,姥爷在看着你呢,你不要哭,他不喜欢看咱们哭。” 韩母踉跄着跪下来,紧紧抱住韩今宵,无声地张着嘴哽咽着。 小小的孩子倔强地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抱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火葬场那些表情或轻蔑,或警觉的工作人员,一个字都不说,但却直直看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他的眼神和他过世的姥爷一样坚硬肃冷,脊梁挺的和他姥爷在世时,一样顽强,不屈…… 26.发烧 之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有钱有路子的余爹抛妻弃子,韩母无处诉苦,无处求助,百万庄部队大院自然也容不下“嫌犯”的后代,韩今宵母子离开百万庄,四处流浪。 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韩母甚至想过死,但抛不下韩今宵的她还是一个人生抗了下来,韩今宵生病没钱医治的时候,这个窘迫潦倒的母亲也背着儿子强颜卖笑,做那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 可说她下贱的人们,又如何会知道她是被多少双真正下贱的手推下了这个深渊。 再后来的事情,吴越也差不多都知道了,韩辉出现在母子二人的生命里,贫瘠的春天,贫瘠的一家,春暖,花开。 韩今宵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神情已经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 鲜血淋漓的一切,疯狂丑恶的往事,就在韩今宵低沉沙哑的嗓音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吴越不知道什么样的疯子才能在这种悲怆和冤屈中这样平静。 但韩今宵就是平静地说了句:“没了,讲完了。” 说罢竟然还回头朝吴越淡淡一笑:“好听吗?” 吴越嗫嚅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毕竟还是经历太少了,他永远无法想象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还能不能坚持着活下去,此时此刻他也终于知道了,这个才三十出头的男人为什么会像早已活过了大半辈子一样沉冷,肃杀,然后,坚强。 韩今宵瞅着他,浓黑的睫毛里是嘲笑的视线:“咋的了,这就震撼住了?还能吱声不?你吱一个老子听听。” 吴越:“……滚你。” 韩今宵用力揽过吴越的脖子,把他环过来,坚硬的额头抵住吴越的额头,他瞧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凤眼,把那双眼睛里不易觉察的水汽尽收眼底。 韩今宵展露整齐的牙齿轻轻笑了:“难过啥,替我难过吗?” “……替你姥爷,替你妈,就不替你。” 韩今宵狠狠在吴越倔强的嘴皮子上亲了一下:“替我难受吗?替不替我难受,嗯?” “就不替你难受!就不替你难受!”吴越反抗着,两人滚打到地上。 左拳右脚,左踢右闹,似乎要把所有的伤心委屈愤懑与不公都发泄在这滚转挥打之中。 最后吴越打累了,他趴在韩今宵身上,脸颊贴着韩今宵沉重呼吸着的胸膛,吴越紧紧抱着他,贴着他,轻声喃喃:“老韩……咱回去,谁要敢抓你,谁要敢动你……我跟他玩命。” 最后那一句,是吴越咬着后槽根说出来的。 他心疼韩今宵,他替韩今宵难受,他替韩今宵不公……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替他挡着,替他拦着,他不能把枪口抵上他的眉心,他也不想韩今宵一辈子背负罪名亡命天涯。 但是他能陪着他,高傲昂首,走上绞架! 本该被安慰的却抚摸着吴越的头发,亲吻着他,安慰着他:“玩啥命啊,你小命精贵着呢,别总是玩命啊找死的,不值得,真的。” 吴越说:“我乐意,你管不着我。” “……”韩今宵乐了,他摸着吴越的头发,说,“是,我管不着你,命是你的。可你刚才那会儿不是还说不替我难过吗?” 吴越:“……” 韩今宵喟叹着望着漫天繁星:“你连谎都不会撒啊,小熊崽子……” 吴越重重一拳锤韩今宵胸膛上,那力道可真不含糊,换别人估计能给吴二爷锤吐血:“操了!你说啥玩意儿?老子一会儿熊崽子,一会儿狮子王里那头蠢鹿,一会儿又豹子老虎的,我到底是啥?” 韩今宵淡然然的:“动物园呗。” “……操!”吴越狠狠一口咬下去,咬在韩今宵颈子动脉处,韩今宵毫不在意地哈哈笑着,一个翻身把吴越压在身下,开始对人上下其手。 “我草你亲爹!混账你又要干什么!” 韩今宵说:“随意操,他老人家不幸驾鹤西去多年,我连找他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想操他吗?” 吴越气急,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我操你大爷……二大爷!!我草……住手!别乱摸,你……唔……” “韩今宵……你别……老子的衣服!完了又得再洗!唔嗯……” 韩今宵喘息低沉地对他说:“洗啥衣服,小崽子你手多金贵啊,我帮你洗,你衣服老子以后全包了。” “滚你的,谁要你包!别……啊嗯……” 衣裤被粗暴扯下,年轻勃发的性器落到韩今宵手里,被爱人握住撸动的刺激让吴越凤眸瞬间烧红,再也做不出什么有力的反击…… 他们不能改变过去,但至少能抓住当下,不能洗尽不公和冤屈,至少可以告诉自己和对方,没关系,那些都已过去…… 如果他们一切都无法改变,那也,没有关系。 和身上那头困兽孤狼激烈激吻的时候,吴越模糊却又倔拗地想,那也没有关系——至少,他可以和韩今宵在一起——从韩今宵抱着他跳车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在一起,谁他妈都甭想把他俩分开。 这两根铿锵的脊梁已经被浇了铁水铸在了一起!这两颗心已经被火烧熔了糅合在一起! 他们无所畏惧,因为他们生死与共! 第二天,韩今宵和吴越回北京。 吴越和韩今宵都具有很强的反追踪能力,这一路各种痕迹都极注意掩藏,而此时越往回走就越需要警惕。 第四天的时候,韩今宵和吴越第一次来到一块人烟聚集地,良乡附近的一个村落。韩今宵和吴越去了一家小店里,小店主人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摇着个蒲扇,只看钱,不看人。 吴越和韩今宵提了东西就走,那袋子里基本上就是这些天的补给,比如矿泉水压缩饼干什么的。 “这些应该够咱支撑回城里了。”吴越扫了一眼袋子里的存粮,“……吃得肯定够,但要不要再买点水?” “我们这一路吃完了的东西都不能丢下,全给拾掇了放在袋子里,你还要再……” “等一下!”吴越猛然一抬手,打断了韩今宵的话。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线杆子上某样东西。 “怎么了?”韩今宵漫不经心的。 吴越的脸色在伪装的掩护下仍然能看出些许变化:“……” 韩今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贴满“阿琪洗浴按摩情感陪护”,“老王祖传1号冻疮膏”,“雀圣专业赌具”等小广告的电线杆子上,此刻正被一张刺目的通缉令覆盖着。 通缉令(A级) 韩今宵,男,出生日期 :1975 0509,身份证号 : ******************,身高 185cm,体型魁梧,北京口音,户籍地址 :北京市东城区东四北大街东侧14号,涉嫌故意杀人罪,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罪,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逃脱罪, 2006年 7月 17日中午,在西六环外良乡到寨口段组织黑社会劫持警车,造成包括公职人员在内68名相关人员死亡,情节极其严重,性质极其恶劣。望广大居民提高警惕,加强严防关注。提供有效线索者,视线索有效性悬赏3万至300万元。 知情者与北京市刑侦总队联系,联系电话 ******** 下面还吧唧扫了张韩今宵的大头近照,那照片贼清晰的,连脸上细小的痣都一清二楚。 吴越和韩今宵半天都没吭声。最后还是韩今宵先干笑两声:“总队就忒么是钱多烧的慌,老子这条贱命也值300万?这什么概念?” “……概念就是……”吴越喉咙直发干,木木地转头看着韩今宵,“韩爷,您牛逼了,您是我朝建朝至今,悬赏额最高的一位……” 韩今宵沉默片刻:“……那你觉得我还有升值空间吗?” 吴越简直是苦笑:“如果抓不到你,后头还能再升值。” 韩今宵看着吴越,两人一直都是苦中作乐的,但韩今宵这会儿真觉得拖累了这小家伙,他几乎是按捺不住的说:“吴越……你后悔吗?” “……哈。后悔?” 看完了照片,吴越转头对着真人,嘴角微微上扬。 “你目前市场价300万,以后还具有升值空间,这么一个具有收藏价值的宝贝儿,爷放保险柜里都怕给弄丢了,爷会后悔?” “……我告诉你老韩,你以后再敢问这句话,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胳膊腿脚都拆下来……” “我直接拿铐子把你铐老子手腕上,你这辈子都甭想跑……就算咱俩死了,通缉到阎王殿里,你也别想给老子跑……” 吴越说到最后,声音里终于带上潮湿的水汽,瞪着韩今宵的那双凤眼里,也有了些湿润的味道…… 通缉令都贴成那样了,两人简直就是避人烟如避毒蛇猛兽,好在这次买了不少东西,足够两人继续往小路乱山岗子上走。 但有句话说得好,人倒霉了就连喝口凉水都他妈塞牙缝。 这不,好端端的天气,竟然又开始下雨,而且一下就是无休无止的那种,这是吴越和韩今宵最烦的天气,因为俩人没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不到迫不得已又不能去便利店买。更糟糕的是吴越身上的伤,原本都快好了的,结果一淋湿,一打雨,又重新溃烂,甚至开始化脓发炎。 上次从小店里带来的药,已经在吴越身上耗的差不多了,但简直没有啥效果,吴越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感冒发烧这个病那个病不断的,发烧退不下就只能用抗生素,结果抗着抗着,丫身体就抗药了,普通的泰诺什么,对他而言简直杯水车薪——没用。 一开始吴越还和韩今宵说没事没事,不就是肩膀有个小窟窿吗,你胳膊上不也伤了,没事儿,多大的事儿啊,老爷们呗。 可是有一天晚上,韩今宵叫吴越起来吃点东西,吴越浑浑噩噩地应着,却没有什么动静,韩今宵一摸他的额头,心猛然一沉。 那额头烫的可怕…… 27.我带你回家 一开始吴越还和韩今宵说没事没事,不就是肩膀有个小窟窿吗,你胳膊上不也伤了,没事儿,多大的事儿啊,老爷们呗。 可是有一天晚上,韩今宵叫吴越起来吃点东西,吴越浑浑噩噩地应着,却没有什么动静,韩今宵一摸他的额头,心猛然一沉。 那额头烫的可怕…… “吴越?吴越你醒醒。” 吴越微微睁开一双带着水汽的眼睛:“韩今宵……我有点冷……” 发烧的人自个儿会觉得浑身发寒,吴越从前发热的时候,大夏天他都要拼死裹个薄被子,他爷爷怎么劝都没有用。就是怕冷。 但这会儿哪来的被子? 韩今宵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吴越在身上披了,又把瑟瑟发抖的人紧紧抱自己怀里,大手摸着吴越烫热的脸颊:“还冷吗?” “……冷……”吴越咳嗽着,韩今宵又把人搂的更紧,几乎嵌入身体里。 他们俩栖身在一个山洞里,与其说山洞,不如说一个最多只能容纳下三个人的山窟窿,吴越和韩今宵都很高大,他们俩蜷缩在里头就和母体里的孪生兄弟般,没剩多少能活动的空间。 吴越望着外头瓢泼的大雨,还是不住地咳嗽:“这闹鬼的天气,啥时候能开太阳啊?” 韩今宵拧了矿泉水给他,袋子里有一包泰诺,他让吴越吃下了。 “你早点睡,明早雨就停了。” 第二天,雨确实是停了,但吴越的病情却进一步恶化,韩今宵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竟觉得烫的像是剥出来还没怎么凉的鸡蛋。 那额头的烫热让韩今宵打心底里发凉。 “吴越?” 吴越闭着眼睛,双颊如火,只是下意识地迷糊地应着。 发烧对于拥有良好医疗条件的现代人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韩今宵和吴越现在和“良好医疗条件”这六个字不搭边儿。 他们有什么?两个人,一个打雨的冰冰冷冷的山窟窿,两件衣服,一些压缩食品和一些对抗药性体质几乎没啥作用的非处方药。 吴越向来是个很要强,也确实很强的人。但再强这小子的身体也和普通人没有构造区别。 他病倒了。 韩今宵沉闷着,他想抽烟,但是没有香烟,他就嚼着某些无毒植物的根枝,在硬劲的树干上啃出凹凸不平的凶狠齿痕。眼神直兀而阴沉…… 吴越快到中午的时候清醒了片刻,醒来就看到韩今宵望着远处闪烁着的眼睛,吴越一瞬间明白了这个人心里在打什么疯狂的主意,他挣扎着起来:“韩今宵——你……你把药给我。” “你醒了?” “给我药,整一盒都拿过来!” 铝箔板子上还剩下最后两颗,吴越就了水,把它们一次都咽下去了,他嗓子眼窄,吞药片向来不舒服,卡的难受,就剧烈地咳嗽着。 “喝这么急干什么?呛着你了,该!”韩今宵大手拍着他的背脊,给他顺气。 吴越摆了摆手:“我没事儿,我再眯一会儿就好了,咱一会儿就上路。” 韩今宵没说话。 吴越慢慢抬起头看他,但眼前不知为什么晃的厉害,光线一闪一闪的,脑袋仁子里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操了……”吴越额上冷汗直冒,不自觉地抬手扶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韩今宵也意识到吴越的不对劲,伸手去扶住他。吴越本能地抗拒着:“你别动,我一会儿就没事……你他妈,韩今宵……你他妈千万别犯浑,老子知道你在想什么……” “吴越!” “操了你让我把话说完!!”吴越怒嗥着,眼里因为高热而充着红血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韩今宵!别带我去医院!哪怕老子昏过去了你都别带我去!不就是发个烧吗?你爷爷我没事就爱发个烧玩儿!你管不着我!第二天我就好了我!” 他这一句就戳着韩今宵了,韩今宵僵硬在那里,臂腕上的经络几乎暴突出来。 什么都瞒不过吴越……他们两人其实太相似,不管是警是匪……这种相似在韩今宵第一次听到吴越前来砸他赌场的时候就嗅及到,只是直到此刻,韩今宵才明白他俩的这种相似竟然是这样致命。 吴越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到他的心底…… “咱俩直接去找那个姓元的,找到他,找到那群黄雀,那个瞎子,你才能露脸儿,你明白吗老韩?” “老子宁可被烧瞎了视网膜,都他妈不想看到你被他们抓起来的那个场面!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这个,我唯一一次知法犯法就是这个,你他妈……千万别辜负我……!!” 吴越几乎是用最后的意识揪着韩今宵的衣领,和他怒吼完这番话,眼前霎时一片漆黑,血液仿佛输不上大脑,天旋地转…… 吴越说,我宁可烧瞎了视网膜都不要看见你被抓起来,你千万别辜负我。 韩今宵紧紧抱着昏迷在他怀里的人,嘴唇贴着那烫热可怕的额头,他不想辜负吴越,他当然不想辜负吴越。 吴越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韩今宵又何尝不是。 可是吴越热度显然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对于韩今宵而言,不要说把他抓起来,就是现在拿着一个枪管抵在他的眉心,他也会眼皮不眨地把吴越先送上救护台,他也要把吴越先带回人间。 他曾经是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后来这个孤魂野鬼爱上了一个有血有肉温暖的人,所以他也学会了心疼,他也有了血,有了肉。 韩今宵重重亲吻着吴越的额头,低声说:“对不住,吴越。” 地狱幽寒,本就不是你该徘徊的地方。 “……我带你回家。” 离的最近的一家医院,在韩今宵和吴越当初跳崖的那个村落里。距离并不算近,一个人或许都需要走上一整天才能到,但韩今宵背着吴越,却走得比只身一人还要快。 那个贴着他后背的脸颊烧烫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护士!” 闯进那家农村最大的医院时是夜里,夜班的小护士正在玩手机,冷不防被这两个突然从外头进来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来——来这里这里!”护士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手机,带着韩今宵赶忙往旁边病床上拍了拍,“把人放这儿放这儿,怎么了这是?” “发烧!” 护士绕到后头一边拿温度计一边问:“几度?在家里量过没有?吐吗?拉不拉肚子?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患者什么人?”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韩今宵给噎住了。 护士一抬眼:“说啊!” 韩今宵打算就回答他第一和第二个问题:“不知道!家里没温度计,你量!” 护士去量了,量完之后护士的脸色就有点变了。 “……他都四十一度了你才把人送过来?!再往上烧就烧傻了你知不知道!”护士怒气冲冲,“左转那边医生!……算了我把医生叫出来,你去付挂号费!” 她说着把温度计拿出来,愤愤地扔进旁边盒子里,嘴里还咕哝着:“这都什么人,四十一度了还拖,没文化真可怕……” 她显然自认为是她们村比较有文化的了。 韩今宵出去夜间窗口划号子付费了,有文化的小护士扭着比吴越粗的小蛮腰跑去叫医生。 医生是她心仪的未婚小哥,医学院毕业来农村服务基层的黑框小四眼。 “李医生,外头有个病人,发烧都发的没意识了,你快来看看。” 小四眼本来趴桌上睡觉,闻言连忙起来,头发还支楞着,手在桌上摸索眼镜:“我马上来马上来——在哪儿?” 小护士和小医生围在吴越身边,四眼医生扒了扒吴越的眼皮,用听诊器在吴越身上几个部位听着,摁到肩膀那块儿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太对。 “嗯?” 小护士:“怎么了医生?” 四眼小医生嘀咕着:“他这衣服里头还有一层……?” 说着抬手解开吴越最上头三颗纽扣,把他衣领往旁边扒了扒,露出了肩膀附近一块那胶带固定着的厚纱布。 “……”医护二人纳闷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医生把纱布揭开…… 两人当下就愣住了——那纱布下面掩盖着的,溃烂的地方,再明显不过是一个枪伤!!! 朱红坐在家里,双眼已经哭成了两个大胡桃。电话簿摊在旁边,上头一个个标记着打过问过的电话。手机二十四小时不敢关机,来个短信都能让她一个哆嗦,但每次颤抖着手指打开信息,里头的都是让她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然后脸捂进手掌心呜咽的垃圾短信。 吴军长立在窗前,狠狠地抽着烟,眼神像刀子般狠,像孤狼般幽凉。 吴楚窝在沙发里,敲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玩着手里的茶杯盖子,把盖子弄出扑通扑通的响声来。 “你别吵了行不行!!安静一会儿!否则他妈滚出去!!” 吴建国忽然暴怒,回头把烟灰缸狠狠砸在吴楚面前! “砰!”烟灰洒了满地,茶几上被霍开一大口子。 吴楚脸色阴冷,淡扫一眼狼藉的桌面:“怎么,再让更多的人去找啊,尸体又没有见到,现在就是一幅死了人的气氛有意思吗?” “闭嘴你!!” 吴建国狠狠拿气地颤抖的手指了指大儿子:“你还会不会说话?你还是不是人?他是你亲弟弟!” “我知道。”吴楚淡淡的,抬起眼仁看着自家老子,“但那又怎样?” 他施施然起身,掸了掸裤腿上的烟灰:“他死了,我肯定给他带丧,他没死,我干嘛替他忧心?” 吴建国恨不得扬手抽死他:“混账东西你!” 就连朱红都听不下去了,哭着说:“老大你消停!你闭嘴吧!你妈心都碎了,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你是不是要妈也跟老二一起去了,你心里才痛快,啊?” “……” 朱红都这么说了,吴楚只好不再吭声,但他也受不了客厅这气氛。 他说:“成,那你们继续守着,我累了,我回房间睡觉。” 吴建国怒道:“早点给老子滚!!” 吴楚冷笑,边走边漫不经心又处心积虑地唱:“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实可恨摩利萨犯我边境,秦驸马守边关卫国干城——” 李世民玄武门弑杀手足,照也成就一番大业。这意思吴建国还能不明白吗? 吴建国在他后天一脚踹翻了整个实木茶几,那吼声只怕旁边的首长楼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吴楚!!你个龟儿子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是李世民!!唱你屁的戏折子!!你良心都叫狗给吃了!” 朱红扑在旁边沙发上痛哭,吴建国在屋子里困兽般地绕着圈子,最后站定。 “不行就去拉个军部的兵搜!他妈全城全国给老子搜!我现在就给其他军区的战友打电话!” 朱红一把拉住他:“老吴你疯了你……” “那你要我怎么样?!跟你一起坐着哭吗?!”吴建国痛苦暴怒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最后几乎揪下自个儿脑门子的一把,“你听着!咱老二不见了,这么大的事情瞒不过老爷子!人在天津但人不是瞎子不是聋子!他看报纸!他看电视!他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前天他打电话过来要找老二!我他妈花了多大力气才瞒过去?要瞒不住了!!” “朱红,这不是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再找不到老二,我老子也得跟着完蛋!!老头子年纪大了!失不了这个孙子!你知道吗?啊?” 朱红哽咽着,抓着吴建国的衣摆抽泣着。两人眼睛都通红地互相瞪视着。 屋子里没有开灯,昏昏暗暗的是两张痛失骨肉的中年人的脸…… 过了好久,朱红才张了张嘴,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 朱红几乎就是像被人狠狠刺了一下似的,踉跄着跳起来就要去接。 这屋子里不止客厅一部电话,吴楚的房间里显然也是有的,是连通着的。 朱红接过电话的时候,吴楚也早已接通了,正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话。 朱红的脸色瞬间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而后又是苍白,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有吴楚在和对方一来一回地说着。 直到电话挂了,吴楚从房间里走出来,朱红还僵愣在那里,嘴微微张着,没有把电话挂掉。 吴楚表情怪异地看了他妈一眼,目光再转到吴建国身上时,已然没有了变化。 “是冯局长打来的,说吴越现在人在良乡附近的一家医院里……” 28.冤家重逢 如果不是冯局用人头担保二公子绝对不会少一根头发,军座儿大人还真心实意地想征用直升机直接飞去他家老二那里。 此时此刻,葛家村的小破医院正接受着它建成以来最震撼人的排场阵仗。里三圈外三圈的武装警察不说,各式各样的车子一二三辆开过来,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长官四五六个进院来。 车子的牌照一辆比一辆吓人,长官的级别一位比一位凶残。 小护士和小医生早已腿软,说话打颤音,走路八字腿儿。 最后吴军座的座驾终于风驰电掣驶到医院大门,警卫员开道让路,直接领着军座儿一家进病房。 “越越!!” 朱红一看到活脱瘦了一大圈,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昏沉不醒的二儿子,喊声真是尖利刺耳。站在旁边的小医生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小警卫员默默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明摆着是说,音高吗?耳膜戳的爽吗?咱团座女高音,适应就好,适应就好。 “朱团长,您冷静一点,他现在发烧,经不起吵闹……” “朱团长,您这里坐一坐,小张快去给团长泡杯热茶!” “团长……” 屋子里是这般景象,屋子外头,吴军座目光幽冷,脸色如铁地听着接到报警后第一批赶来的值班警员们的叙述,目光时不时地往房间里偏过去,去看吴越躺在那里打点滴的身影。 吴楚站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手表上的搭扣,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怎么,你们说送他来的那个人是逃犯韩今宵?” 小警员唯唯诺诺着:“是的,有两位目击证人。” “这就奇怪了啊。”吴楚冷笑着,“韩今宵在山路上撂下那么多人命,没有一个警察活下来,为什么唯独吴越例外?不会是因为他是首长儿子吧,哈哈哈。” 吴建国差点就一巴掌抽在大儿子脸颊上了。 这是什么一个混球? 这层问题谁都想到了,只是现在谁都不敢捅了这层窗户纸,怀疑到吴越身上去,但吴楚就是要说,不但要说,还要当着所有警察的面说。 吴楚这是在报复——当初自己在石景山撞死人的时候,吴越说活该被判刑,不被判刑天上都该掉雷下来劈死他亲哥!这一口恶气憋在吴楚心里太久了,此刻就和毒蛇毒牙上的汁儿一样淌了出来。 吴建国暴躁地把指节捏的喀吧作响,猛地把脸转开了。 “那个姓韩的人呢?” “逃,逃了……” “废话我知道逃了!不逃我现在还跟你说话吗?!”吴建国更是怒火中烧,“我问你看着他长相了没!确认他是韩今宵了没!他逃了……他往哪个方向逃你们不知道吗?!” 小警员简直想一头撞死:“对对对不起,我们赶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逃走了,除了医护两个目击证人,其他谁都没有看到嫌犯的在场……” 吴楚一边听着警员的话,一边点了根细长的烟,一双眼睛淡淡地扫着病房:“我怎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呢?” 其他人不由得又看向吴楚。 大公子姿势优雅地把烟在窗棱磕了磕,视线淡然看着窗外的夜色。毒液源源不断的如同火山熔岩流下来。 “上一回我身体有恙,这么精彩的戏折子都没瞧见,但我可听说了,我家老二,之前也有病过一次,是不小心给人关冷库里头了,那时候去救他的人……好像也是这个姓韩的年轻人吧?” 吴楚精打细算地微笑着:“我就闹不明白了,我家老二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一个亡命徒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于水火之中呢?” 这番陷吴越于泥沼的话,足够吴楚回去被吴建国一皮带抽死的了,但吴楚这些年混成这样惨淡,心态早已不似一般人,他就愿意图个一时痛快,一晌贪欢,至于后果如何,他懒得去管。 屋子里还在忙碌着喧嚣着。 吐完了毒液的吴楚非常满足,他叼着烟,散漫而悠闲地支着长腿走到医院外面。 上次吴越在一帮人渣面前冲韩今宵嚷嚷吃徐颜的醋,这件事吴楚早就知道,所以目前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韩今宵和吴越关系的人,发生的这一串事情,他多少都能猜出个大概。 按吴楚的想法,吴越在这儿,韩今宵决不可能走远。 首先,韩今宵定然不可能放心吴越,只有看到军座儿的车到了,确定吴越在家人的庇护下不会有事情,他才会自己动身逃亡。 再者,韩今宵没有车,饶是他有多强悍,又能逃出多远? 吴楚眼神里幽光泠泠,他舔着唇齿间的烟蒂,细细捉摸着,最后他敲定了,就是押宝韩今宵绝对还在很近的地方,甚至就在周围。 吴楚的视线掠过医院外围的一些建筑,最后落到离此最近的一个田头,那里有个小山丘,是最近最高的地方,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医院大部分的情形…… “哎!请等等!”一个警员回过头来,看到吴楚正跨上自己的警用摩托,不由得急了,“请等一下!” 吴楚只是朝他“啐”地吐了最后一截烟屁股,跨坐在摩托上冷笑道:“谢了,回头车折损了,问我老子要。” 吴楚极擅飙车,这是早些首长区里都知道的事情,他爱飙车,他爱机械的速度甚至超过人命,所以他当年在石景山撞死了人,撞死了人之后他真心实意的想法是——操蛋的,要没出这一茬,老子两百都能飚上去。 他能飙,无论是汽车还是摩托,无论在平地还是山路。 吴楚一路飚到山丘之下,往上不能再飚了。他一下扔了警车,猫腰抹黑上山。 草丛里有异动,一个高大的人影猛然从林间窜出来,直接把吴楚擒拿在了地上,吴楚没有反抗,他来不及反抗…… 他没有见过韩今宵,但他不怕,他打定主意,因为吴越,这个人决不会伤他。 可是就在被韩今宵狠狠制住的一瞬间,吴楚忽然觉得眼皮子一阵狂跳,一阵莫名的熟悉让他原本油盐不进的心脏突地就快的发慌。 吴楚脑颅中晕眩着,但他此时仍旧没有意识到这种危机感究竟是什么。 他说着他飚车来的路上就想好的戏文:“你放开,我是吴越的哥哥,医院里的人要把他带走审讯,我猜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不会走远,我——” “吴楚……你还真是死不悔改啊……” 忽然一个浑沉的嗓音打断了吴楚的话,那熟悉的野兽的气息裹挟着记忆里最痛最狰狞的记忆,铺天盖地向吴楚涌了过来!! 吴楚几乎在一瞬间连气都喘不出,他被韩今宵狠狠一脚踹在肋骨上,正面仰翻在地,韩今宵则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多年前那双让吴楚生不如死的黑亮双瞳在映入吴楚眼帘的时候,吴楚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 有人在尖叫,后来吴楚发现发出那样可怕声音的人是自己。 “是你……是你!!!!是你!!你——你!!” 韩今宵粗糙的大手一把扼住吴楚的咽喉,断了吴楚的大叫:“你仪态万千,老大,可惜始终是个花架子,如果是你弟弟,他现在不会大喊大叫,他会和我玩命。” 吴楚惊恐地大叫:“你想杀我对不对?啊?你想杀我——!” “……你想的太多。” 韩今宵冷冷的:“我要杀你,当初就可以一刀结果了你,那时候我没有动手,现在我也不会。” “你很聪明吴楚,你甚至比你家老二聪明,你能猜到我在这里,但是很可惜,你有脑子,却没有勇气……” 他慢慢松开扼着吴楚的手,从腰后抽出一把枪,丢给吴楚。 “哪怕老子现在把枪给你,你都不会向老子脑门来一枪,因为你就是个吃软怕硬的怂货!” 吴楚在韩今宵的注视下哆嗦地抓起枪,但他的眼神闪烁,他迷惑着,他畏惧着…… 韩今宵冷冷瞧着他:“我给你机会,你开枪试试。” “……” “你开啊。老子的脑袋就在这里,你足够报仇雪恨。” 吴楚捏着抢的手势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他从未用过枪,他是个心狠毒辣的孙子,但只可惜是个花架子,他可以在千里之外指使别人谋财害命,但他自己却不行。 韩今宵冷笑着夺下了他颤抖着握着的枪,一如多年前狠狠抵上了吴楚。 “不要!!你有什么要求!!别开枪!!!别——” “砰!” 额头剧痛,但显然没有开颅,只是擦破了皮,吓破了胆,吴楚哆嗦着,现在忽然不哆嗦了,因为哆嗦成了抽搐和痉挛,那是吓过了头才会有的反应。 “玩具枪。”韩今宵淡淡地对他说,然后把手枪扔在他面前。 “不过吴楚,你听好了,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一个字都别提,还有,吴越回家之后,如果受了半点委屈。下次抵在你脑门上的,就绝不会是一柄玩具手枪……明白吗?” 29.吴越受审 “老吴,你别说了啊,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听好,你儿子在我这里,我只会照顾着,不会为难他。”之前单独和韩辉见过面的国安部机要局局长柳怀德,此时正在和吴军长通着电话。 老柳胖胖的手指卷着电话线,二郎腿敲着,和蔼可亲地胖脸笑着:“程序还是要走的,该问的我得问,该审的我也得审,这你也知道,我老柳是领着这份工资的……哎,哎好,你放心,这个你肯定得放心……” 门外一个工作人员进来,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柳局,人来了。” “哦哦,你让他进来,让他进来。”老柳笑呵呵的一点都不像个审人的主,一边还和电话那头说,“那就先这样啊老吴,哎,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没事儿,能有啥事儿啊,咱都多少年的战友了,那就这样,哎哎,先挂了先挂了。” 电话扣上,吴越也正好从外头转了进来。 吴越这几天警务算是彻底给开了,接受了公安局一系列的调查审讯,但吴越嘴硬,面冷,后台强势,没人敢真动他,他又是个软硬不吃的货,公安们的那一套作风他自个儿都心知肚明,真拿他没有办法。 好在这件案子大发,牵涉了缅甸,官员,毒品,国家安全。吴越被无计可施的局长拎给了国安部,这尊大佛公安是抬不动了,您国安不是牛掰吗?那您扛着吧,谢谢您嘞。 “小吴来啦,来这边坐。” 老柳笑的让人如沐春风,他招呼着让吴越坐下。 吴越瘦了很大一圈,下巴更尖,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衬衫,这些天没怎么晒太阳,一个多月在屋子和车子里来回闷,衣服一衬竟然显得有些苍白。 吴越在椅子上坐了,没有去接老柳递来的茶。 “柳叔,如果您要问的也和冯局他们差不多,那您还是别问了,我不知道韩今宵去了哪里,警车是他劫的,但他没有杀害负责押送的警员,当时来了第三批人,那批人和城里头姓元的那个老板有关系——” “行啦小吴,你别着急,这些话你都和公安局那边讲了很多次了吧?”老柳哈哈笑道,敲了敲面前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子,“我也都看了很多遍啦。我今天找你来,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你,你还想当警察吗?” 吴越不假思索:“想。” 老柳就说:“那你知不知道,和这么一场血案,和这么一个危险的在逃犯有瓜葛,不管这种瓜葛是真是假,别人怎么传,你都不可能在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再继续走下去。” 吴越又不假思索:“那我不想当了。” 老柳:“……” “你把那个人,看得比自己的前途还重要?” “我的命是他救的,没他我已经死了两回。” 老柳竟然还能笑呵呵的,他的眼睛也确实带着笑,但他无疑在盯着吴越的每一丝表情:“哦,那他救了你两次……我听说一次是在冷库,一次是在悬崖,很有情义嘛。” 吴越:“……” 老柳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你?” “朋友。”吴越很干脆,“这个问题这个月我已经被问了不下百遍了,换个问题?” “我没有问题啦。”老柳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小家伙,我比别人清楚。投敌叛国的事儿你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你不会做,徇私枉法……我曾经以为你不会,但是现在,小吴,人是会变的。” 吴越看着他:“柳叔,什么叫徇私枉法。” 老柳笑着:“嘿,小家伙你读了四年的警校,你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不太对得起自己老师?” 吴越拧巴着,他不买老柳的面子:“我不知道什么叫徇私枉法,但是我知道,如果今天站在这个位置的人不是我,是随便普通一个死老百姓,他绝不可能还能坐在这里捧一杯茶和国安部的第一局局长聊天。” “我不知道什么叫徇私枉法,但我知道法管过很多没权没钱的人,也放走了很多位高权重财可通天的混球,口口声声说的公平公正在权势利益面前是一纸空文,柳局长,如果您不徇私枉法,请您按照审讯别人的方式审讯我,教教我什么是私,什么是法,教教我什么是人治,什么又是法制。我读了四年书,我没有读懂。” “咳,小吴……你柳叔就和你说说,干什么这么认真啊是不是,再喝点茶,冷静点,你爸都说了……” 吴越打断他:“公正里有老子,有叔叔吗?你们怀疑人是韩今宵杀的,你们出了A级通缉令去全国通缉他,但是那场血案中活下来的人有两个,你们通缉我了吗?他值300万的悬赏,我值多少你告诉我好吗?” “小吴!” 吴越站起来:“你们要审我,不管多少遍,我都会告诉你们,韩今宵犯过罪,但他犯了什么你们自己去查!这次我亲眼所见,人就不是他杀的。” “小吴,你不要倔着,你倔着对谁都没好处,对你有好处吗?对你爸妈有好处吗?有些厉害关系你考不考虑?” 吴越说:“……那没有关系可以考虑的人呢?是不是注定就要亡命天涯了?这就是所谓的不徇私枉法吗?” “真服你了!我们现在不说法好不好?我们现在说对错!说你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 吴越说:“那我宁愿一辈子错下去。” 吴越那天折腾到傍晚才回到租来的四合院里。院中正是吃饭时间,锅勺碗筷大人小孩,热闹的让吴越觉得心里空荡。 他一直在想,如果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是韩今宵发生了什么,原先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答案其实很残忍,一碗少搁了两颗盐的红烧肉,它的滋味儿会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吴越又被国安部请过去喝茶。他们拿吴越没辙,只好上车轮战术,硬的不能来,但可以隔三差五就找找人,谈谈心,烦不死丫的。 吴越本来还能忍着,但这一次吴越遇到的人,却让他整个压抑的暴脾气全给点着了。 坐在那边的孙子是谁?——吴越真要疯了,他走进屋子,一眼看到那个人,气得差点没掉头直接就走—— 那家伙赫然就是之前和吴越在会所起过冲的妈巴羔子,太子党黄储! “真他妈瞎了!”吴越撂了一句话掉头就走,门外哼哈二将拦住他:“吴先生,对不起请配合一下。” “配合你老子!这谁?!啊?这谁?!你们找谁不好找这么个傻逼!操了!” “吴越,不过就是接任务何和你聊聊事情,你至于这样?” 吴越回过头,手凌空朝黄储极凶狠地指了指:“你大爷的——!” 清醒着的黄储不像喝醉了的黄储那么没有理智,他冷笑着,手往前摊了摊:“好说,不过你先坐下。” “我年前调来国安一局的。你大概还不知道。”黄储说着推给吴越一包烟:“抽吗?” 吴越冷冷地:“我怕里头搁了K粉。” “烟丝扒开给你闻闻?” “用不着,你他妈有话直说。” 黄储漫漫地点了点头:“那行,你爽快,我也就直说。有人举报你和韩今宵有不正当关系,你承不承认?” “……”吴越盯着黄储的眼睛。 黄储试探着微微前倾:“承认吗?” “你听好了黄储。”吴越说,“我举报你和柳局有不正当关系,你承不承认?” 黄储说:“你要证据吗?” 吴越冷笑:“你有证据吗?” 黄储:“证人……” 吴越打断他:“这种事情你跟我来证人这套?黄储我告诉你,这事儿除非你抓个现行来个照片或者视频,否则你他妈就是在空口说白话!我和韩今宵有不正当关系?我操了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当关系?你在路上勾搭女人,这算正当关系吗?!” 黄储咬着牙根:“吴越,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我问你什么是不正当关系!” “你再冲我叫板试试看!这不是你家也不是公安局!是国安部!你老子牛逼又怎么了?现在你是受审人员我是主审员!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 吴越被他那副小人得志地嘴脸气的把头一扭,片刻又转过来,猛然起身,一脚踹了椅子:“你让我什么态度?老子这些年就这态度!你不服是吧?不服你拿证据!你告诉我什么叫不正当关系!你爸你妈是不正当关系对吗?” 黄储脸红脖子粗地怒道:“你招了是不是?你承认了是不是?!你和韩今宵是那种关系——” 吴越简直要被他的思维给逼疯了,他狠狠抓了两下头,一拳重重锤击在桌子上,震的杯盏叮咚。 “你还有没有点脑子?你没脑子审人你就别托人找关系把你塞国安来!” 里面俩人真是吵的不可开交,外头不对了赶紧叫柳局长过来。 柳局过来的时候,吴越这小子嘴贱,大概是之前说了什么恶毒刻薄至极的话了,把黄储已经惹的双眼血红。 这个黄储也是脓包一个,托关系进了一局,半年了啥事情都没有办成过,这次说什么都偏要掺和吴越这件案子,没成想竟然被吴越三言两语挑衅成这副德性。 傻逼太子党热血上头的时候啥都会干,装出来的沉稳也全部泡汤,柳局就瞧见黄储一把揪住吴越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试试!” 吴越这种时候自然是动口不动手,他冷冷的:“我说你是你老子和你妈不正当关系操出来的产物!” “啪!!” 一记耳光抽的那叫心狠手辣怒焰冲天,吴越脸上登时就是五个红指印,被打的头偏在一边。 柳局长:“……” 门外哼哈二将:“……” 吴越:“……” 黄储颤抖着手,余怒未消,但目光显然也瞥见了柳局,理智逐渐在熄灭的怒火中找回,他僵硬的弯下脖子,愣愣盯着自己的手看。这个审讯室里头是有监控的,他又慢慢抬起头去看监控。 “……你故意的。” 半晌他沙哑着嗓子,抬起脸愤恨夹杂着狂怒,狂怒裹挟着后悔,他颤抖着指着吴越的鼻子:“你故意的对不对?你躲得过去!你也制的住我!你故意要惹火我……是你先开口攻击人的,你……” “黄储,老子早就和你说过。”吴越幽冷着一双凤眼,慢慢把头偏转过来,对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丝毫不以为意,他看着黄储的眼神就像看着下水道的杂碎,“如果没有脑子审人,你就别托人找关系把你塞进国安。” 30.亲爱的你在哪里 那天吴越回了军区大院,玉树临风的二公子走起路来依旧是健步如飞,傲视群雄。下巴微微仰着,对所有目光轻蔑不顾。 脸上被扇的那一耳光真是不负吴越重望,红肿的厉害。吴越一推门回家,他爸妈就看到了,看得是脸色大变——谁敢扇吴家人的耳刮子?吴二少的脸打小除了长辈,就司令员摸过,那还得是轻轻地摸,连根汗毛都不敢给伤着了。 这一耳刮子可彻底把吴军座抽暴怒了。 吴军长打了电话劈头盖脸把老战友骂的体无完肤,完了又扔话叫人去训黄储他老子!训黄储!往死里训!啥妈巴羔子的玩意儿,他吴建国的种也敢打?打聋了怎么办!!滚蛋!! 自打那天起,再没人敢提审追究吴越。谁都知道吴二公子这里肯定有线索,可是谁都不敢挖。 这回是吴军长暴怒,下回呢?下回闹大了让吴家老爷子回来试试?所以说太子党就是这点好,放聪明了,别在群众面前吆喝“我爸是李刚”,回头回了家,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收拾。 更何况了,这事儿本来就是国安理亏,俩太子党掐起来,没脑子的揍了有脑子的,官小的揍了官大的,黄储自己送上门来要和他吴越玩黑的,吴越顺水推舟——别以为老子是斑比,老子犯二犯糊涂是要看人的。 对于这些人,他一点都不二,他比黄储更狠。 你给我一个耳光,我让你当晚就打包袱从国安滚蛋走人!让你和人拼爹!拼着拼着丫还拼出惯性了,在你二爷这儿你都刹不住车,混蛋玩意儿…… “咝……”吴越在镜子前照着自己半边被抽肿的脸颊敷着冰块,“这孙子下手还真狠。” 来看望他的曾东升在旁边帮二爷端着杯子,里头浸着碎冰和纱布,曾东升瞅着他:“二爷,你要不抹点药呗?” “受不了那味儿,况且抹的一张脸和唱戏似的,没脸见人。” 曾东升嗫嚅着,直犯嘀咕,那您这张脸现在就能见人了? 吴越往洗手池子里丢了小半块儿快要融完的冰块,又重新从杯子里挑了块大的,状似不经意地问:“林泉最近怎么样?” “谁知道啊,最近都没见着他人。他好像也搬出去住啦,不在大院里头了。” “咝!”吴越闻言手一滑,力道失偏了,弄疼了自己脸颊。 曾东升问:“二爷,林泉再怎么说也不会失踪,但你看看你,前段时间真把咱都急疯了……我也不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了你肯定也不说,但你自个儿往后总得多留心一些,到哪儿……到哪儿都给我们一个信……” 吴越乜斜了凤眼去看他:“……” 曾东升说:“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咱能好受?就别说我了,说你妈吧,其实你说她以前是欠了你,但是你也看到了,你失踪的这几天,她愣就是一个人瘦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都快认不出她来啦。你还和她置气吗?” 吴越心里难受着,正巧这时候朱红从外头走过去,犹豫地看着儿子和他朋友在里头敷药膏,想进来帮忙,又怯怯地没敢动,逡巡了一会儿,还是低着头走了。 于是吴越更难受,他重新把目光转回了镜子里,半晌,曾东升听到吴越口中说出了一句之前二十多年,他都从来没有听过的话。 吴越轻声和他说:“东升,对不住啊。” 一个月后,吴建国开口,吴越重新回到了东城区刑侦大队,照旧是原来的位置,连桌上的报纸都没动他的。 一身制服笔挺的吴越回来工作了一个星期后,所有人都感觉出吴越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爱说话,也不再会常常和人耍太子爷的脾气和领导犯拧巴,他几乎是有些沉默,那双眼睛里总像是压着很重的心事。 人们都知道吴警官现在只管埋头做事,吴越做什么事呢? 吴越是在查案。 专案组的人不可能再和吴越有任何交集,甚至吴越不可能再沾手任何与本案相关的枝枝丫丫,吴越知道这事儿托关系没用,他自己查。 吴越的个人笔记本电脑里建立了详细的关系网,每一个推测都被枚举上去,最开始只是几个简单的脉络,而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不断完善和调整,所有人明里暗里的关系被罗列出来,那些脉络之下暗潮涌动…… 吴越瞪大着眼睛,托着腮,屏幕荧光照的他的神情有些诡异。 他就这样对着电脑不断地分析,研究,偶尔抬起手,在键盘上敲击几个字,又开始一动不动地对着关系网分析,眼底推测怀疑的光晕晃动。 他的视线已经在一个人的名字上盯了很久了。 黄立仁。 黄储的父亲…… “小吴,下班啦下班啦,你不走?” “不走,我有点事。”吴越抬眼和老王点点头,“你先回去。” “年轻人,工作认真是好的,但别玩命。”老王拍拍他的后背,“天气预报说一会儿有雨,你还是早点回去,记得走之前把窗户给关了,打雨。” “成,我知道了。” 老王走了,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皮鞋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大楼里的人越来越少,隔壁档案科的门也被关上,小张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穿过走廊。吴越瞥了眼电脑下方的时间,六点零三分。 他拿了张纸,对着电脑在上头刷刷写着什么,一手抄起电话,拨了每次加班都会叫的老陕面馆外卖。 “你好,麻烦一份油泼辣子面,半个小时能送过来吗?……嗯好,少搁点儿辣啊。” 六点半,阴沉沉的乌云中落下瓢泼大雨。其他楼层不好说,但吴越去了一趟洗手间,看到他们这一层的办公室门都关了,楼道里没人,他一个人的脚步显得空空荡荡的,走廊监视器闪着幽幽的红光。 吴越回到办公室,揉了揉长时间对着电脑有些酸痛的眼睛,靠在椅背上稍稍休息。门忽然被敲响了。 “进来!”吴越边打哈欠边说,往兜里掏钱。 老陕面馆送外卖的一直是个很高大的陕西小伙子,爱戴鸭舌帽,今天也不例外。 “给你十五,我没有零钱,你找我吧……”吴越边翻钱包边咕哝,但当他把钱递给外卖小哥的时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那个人接过钱的手很熟悉,食指有着厚厚的茧子,虎口处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泛着肉白色…… “……韩——!”吴越的心脏瞬间跳空两拍,脸上血色一扫而空! 已经一个半月了,这孙子自从把他送医院之后就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吴越唯一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小绿毛找到自己,小绿毛说大哥让他带话,大哥一切安好,请你放心。 他放心个大爷!! 他真是恨的都要把韩今宵活撕了咬断这熊货的血管动脉让他死自己面前算了!死了反而省心!韩今宵把他当什么?他那时候一直一直和他说,千万不要送他去医院……韩今宵呢?自己一闭眼,这熊货转头就把他带去打点滴! 一个半月,白天被阳奉阴违居心叵测地审讯着,皮肉之苦没有,但车轮战术也足够磨的人暴躁至极。 晚上呢?每天回家的路上都会看到大街小巷贴着的通缉令,照片上的人戳着他的眼球,仿佛心头窜出了颗浑身是刺儿的仙人球,扎着血肉。 他每次都告诉自己别去看那孙子的照片,看了眼眶就发红,心脏就发疼,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回首,他对韩今宵唯一的念想,竟然只能从那残忍的通缉令上寻找,因为他连韩今宵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韩今宵给他唯一的定心丸是什么?竟然他妈是一句“一切安好,请你放心!” 他放心什么?他宁愿自个儿和韩今宵倒一个个儿!韩今宵坐在这里!被爹妈护着,被局长供着!在这里抓心挠肝七上八下表面还要装淡定着!!换他去亡命天涯吧——他不怕,他就怕有一天再也接不到韩今宵的消息,或者夜里忽然被电话惊醒,告诉他嫌犯已经落网…… 他怕。 他简直怕到想看韩今宵死在他面前算了,他给韩今宵补一枪,然后对着自己开一枪算了,好过这每分每秒,片刻不息的凌迟。 可是现在韩今宵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做梦都想毙了的那个家伙重新站在他面前。吴越还能对着他真来一梭子弹吗? 他把自个儿当子弹打过去了,他猛地把韩今宵抵在门上,近乎扑猎般的凶煞,他抬手摁了办公室的门锁,狠狠一口似乎要咬断对方脖颈,但真的咬到皮肉时又并不狠重。 “吴越……” 肩膀上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洇湿了,嗥吼和呜咽混杂着像是原始兽类的哀鸣,韩今宵甚至都听不清他含含糊糊地在怒骂着些什么,恨着些什么,怨着些什么,但他却全部听得懂…… 吴越狠狠把眼睛在韩今宵肩膀擦干了,抬起头来时眼眶红通通的,他愣愣去摸韩今宵的脸,这家伙大概有段日子没有剃胡子啦,硬硬的青茬都冒了出来,硬硬的就像眼前这个人。 “外头吃得好?” 吴越说完这句话之后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下来!那满胸腔汹涌的咒骂在喉头翻涌着,谁知道最后出口的竟然是这一句。 韩今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吃得好。你吃的不好?” “谁说的。” “吃得好怎么还瘦成这样了……”韩今宵低沉嘶哑地在他耳边呢喃着,大手在吴越被制服皮带束着的腰上游弋,略显侵略和粗暴地将他的淡蓝色衣服下摆从紧压着的皮带下抽出来,粗糙的手掌探进去的时候让吴越忍不住地微微颤抖,韩今宵紧紧搂着他,“脸上都没啥肉了,下巴尖成那样……腰上呢?老子摸摸……” “你说我?你呢?你难道还胖了不成?”吴越的手也粗暴地抚摸着韩今宵的脸庞,那膈人的胡茬子,棱角愈发冷冽坚硬的下巴,干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往上去,温热的,眼皮子轻轻颤抖的眼睛,深刻的眉弓…… 他一把掀了韩今宵伪装掩护过监控摄像的鸭舌帽,掌心凶狠有力地揉着那个混蛋坚硬的头颅,扎手的板寸头发。 那些怨憎,那些等待的煎熬,期盼的苦痛,那些默默独自一人承受的白天黑夜,那些曾经赌咒见到对方就要千刀万剐的怒焰,都在这一刻相依相偎,几乎要把对方拆碎了,和自己揉为一体的相拥和爱抚中,化成男儿硬劲心坎儿里一泓烫心暖肺的春水…… 再也骂不出抱怨,再也吐不出狂言。 一个月的等待漫长如十年,十年的寤寐不忘才换来一夜缠绵,一夜缠绵又短的如弹指瞬间…… 就是豺狼虎豹的心,也硬不下来再去责备那些明知是对方为了自己好的抛弃。 所幸那几年警察的办公室里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统统装起摄像头,门关了,灯熄了,窗帘拉了,这仿佛便是另一个求而不得的世界。 偌大的天下,他们两只孤狼困兽唯一能交颈相依的容身之所。 办公室里谁都没有说话,对男人而言肢体语言似乎永远比嘴上说的更能理解和接受,一句我爱你或许都摆平不了的失控场面,含着委屈和恼怒的主动亲吻却能将他们取悦。 再也没有人解释,黑暗中只有越来越粗重和急促的喘息声。吴越被狠狠压在办公桌上,而他唯一剩下的一丝理智让他反手猛然合上电脑,再一下把旁边堆着的书籍扫下桌去。 原本妥帖笔挺的衬衫已经被韩今宵揉的凌乱不堪,别着银色领带夹子的制服领带歪在一边,风纪扣以下三颗扣子都松了,露出下面紧实的皮肤。 吴越压低声音嗥哮着:“他妈别扯老子扣子!你不会用手去解开吗?!” 韩今宵说:“那你扯老子皮带干什么!你不会用手去松开吗?!” “操你妈!” “操你大爷!” “滚蛋你——去你的混球玩意儿,你妈的办公室里还敢跟老子撒野!”吴越恼怒地抬脚去踹人,被韩今宵躲过去,重新狠摁在办公桌上,背脊撞到实木桌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吴越痛的直皱眉,嘴却还犟着说:“想怎么样?在这儿你打算把老子办了?你他妈信不信我回头就拿铐子把你拷起来!” 韩今宵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冷让吴越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韩今宵捏着他的下巴尖,低沉地问:“铐子呢?” “滚你的!没有!” “抽屉里?” 吴越一个劲地拿脚去踢人,又怕真踢着对方了,所以这样的攻击基本无效,韩今宵拉开抽屉,果然里头躺着个明晃晃的手铐。 吴越一下子连眼睛都瞪直了:“韩韩韩今宵我告诉你!没有拿铐子来拷条子的!你给我滚边儿去!你敢动我今天就跟你玩完!!” 韩今宵目光深浓地看了他一眼,他原先倒是有这个打算,光是吴越现在这样穿着制服,锃亮的皮鞋还套在脚上,领带还挂在脖子上,却被他压在身下的模样,他就已经硬的如同煎熬,他的确想把吴越拷起来,看着他被束缚,被征服和侵入。 但吴越那种绝不是闹着玩的反抗情绪,却让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看着吴越消瘦的脸庞,皮肤不再是当初那样健康的小麦色,这段时间的折磨已经让他尖的不像话的脸盘儿成了微病态的苍白,韩今宵忽然觉得心坎被什么东西狠狠划伤了……他怎么忍心再勉强他。 韩今宵把手铐扔到了一边,俯身压着胸膛起伏着的吴越,亲吻着他的嘴唇,鼻梁,大手搂着吴越的背脊。 吴越瞪圆的眼睛在这样的动作下慢慢回去,他望着韩今宵的脸,望着这个人黑亮的双眸,他懂那其中的一切。这个野兽唯一对他一个人才会有的缱绻和柔情,他都懂…… 吴越咬着嘴唇,手在办公桌上摸索,摸到被韩今宵丢到一边的手铐。 韩今宵诧异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吴越不说话,慢慢把一只手伸到其中一个冰冷的套环里。他看着韩今宵,做着这些的时候他微扬着下巴,很不自在但也很坚决。 韩今宵心疼他,他就会比韩今宵对他,对韩今宵更好,十年,他什么都和眼前这个男人较真较劲,他现在还是攀比着,他攀比着谁对谁更好,他攀比着谁为谁付出的更多。 吴越另一只手也要伸到铐子那里的时候,却被韩今宵猛然握住,韩今宵没有说话,只是埋下他狼王般高傲梗硬的头颅,狠狠地,却轻柔的,霸道的,却柔情地亲吻着吴越的嘴唇。 另一只手铐套环里,韩今宵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手铐合上,金属的清脆响动,仿佛把两颗隔着紧贴着的胸腔狂跳的心脏也扣在了一起,锁在了一起。 手铐的冰冷,十指交缠的火热,唇齿之间不用言说的缱绻缠绵。 两人用仅剩自由的一只手汲取着对温暖和对方肌肤的渴望,肌理结实的躯体互相渴望着,像久旱的麦田渴望雨露,像淬火的利刃渴望与强者交锋。 手铐在两人紧扣的双手间如同红绳绑缚,他们殊途千里,从不信其中有缘,月老未曾在他们手腕上牵引红线,于是他们就用罪罚的铁铐铐住彼此。 天堂容不下堕落的天神和魔鬼,天神说,没关系!那就折断羽翼,同入阿鼻! 31.办公室里的基情 另一只手铐套环里,韩今宵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手铐合上,金属的清脆响动,仿佛把两颗隔着紧贴着的胸腔狂跳的心脏也扣在了一起,锁在了一起。 手铐的冰冷,十指交缠的火热,唇齿之间不用言说的缱绻缠绵。 两人用仅剩自由的一只手汲取着对温暖和对方肌肤的渴望,肌理结实的躯体互相渴望着,像久旱的麦田渴望雨露,像淬火的利刃渴望与强者交锋。 手铐在两人紧扣的双手间如同红绳绑缚,他们殊途千里,从不信其中有缘,月老未曾在他们手腕上牵引红线,于是他们就用罪罚的铁铐铐住彼此。 天堂容不下堕落的天神和魔鬼,天神说,没关系!那就折断羽翼,同入阿鼻! 男性强健悍劲的体魄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吴越的制服尽数被扯下,领带丢弃在一边,上头严谨禁欲的银色警用领带夹在幽暗的室内荧荧发光。内裤就挂在脚踝上,皮鞋未脱。 韩今宵看着身下这具完美的躯体,小腹灼热的火直烧的连眼底都发红。 ****** 我爱你……我爱你……谁都没有说出口,可他们都懂了,他们都明白。 不会放手。 这个人,哪怕明天就要为之走向刑场,撞上枪口,也再不会分手。 怎找一人,可以永远爱你,比你爱他更深一层。 32.窝里窝外都是狼 “啪。”幽暗的办公室里亮了一簇火光。 吴越反着手很帅的点着了烟,把打火机丢到一边,橙色的光亮照着他结实匀称的胸膛,领带还斜歪着。 “你真敢。你竟然能到这种地方来找我。” “在你后头跟了一个多月了,就狼窝这里没有狼。”韩今宵淡淡的,“其他地方,就连你住的四合院周围,晚上都有俩雷子盯梢。” “……” 吴越本来还是一肚子不高兴,听着老韩跟了他一个多月,又觉得不是滋味,就在那儿咬着烟,默默不说话。 好久之后吴越才闷闷地说:“一会儿就走了?” “一会儿就走了。” “去哪里?” 韩今宵:“……” 吴越咬着烟,扭过头来看他:“你这些天都在哪里刷的夜?安全吗?” 韩今宵说:“安全,你放心。” 他说着,站起来帮吴越把衣服整理好,吴越坐在椅子上,敲着二郎腿,习惯性地扬着下巴,懒散地由韩今宵帮自己把衣领的褶皱抹平,把领带压下去。他看着韩今宵的动作,忽然问了句:“老韩,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 韩今宵抬起食指中指,在吴越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蠢话。” 吴越不吭声了,他也知道是蠢话,可那愚蠢的渴望在他心里咕咚翻滚,他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你再等等,我已经把目标锁在了一个人身上,我猜测十有八九黄雀背后的大鱼就是他,可我现在没有证据。” 韩今宵闻言微微挑眉:“谁?” “你不认识。”吴越重重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夹在指间,磕了磕烟灰,把笔记本打开,调出文档给韩今宵看。 “他叫黄立仁,在北京这儿混的高不接低不就,有些权势,但不大。可在地方上足够唬人了。”吴越把整理出来的枚举表给他看,“这个人看上去与官员黄赌毒的专案关系不大,但你看这张表格,几乎所有目前已经判决的地方案件,其犯罪人员都可以和他取得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公安系统中有他的弟媳和弟弟,我找人盘查确认过,黄立仁的弟媳和当初开车坠崖的内鬼有私通关系。他儿子黄储,在国安一局,说什么也要掺和这起案子,前段时间刚让我整的打包袱滚蛋。再说他自己——” 吴越讲着,最小化了窗口,打开另外一个word文档:“这里头是我整理出来的黄立仁的详细资料,操了,为了完善这份资料我还让我警校的室友私自盗用了无线网络取证系统,老韩你看这里……” 可是韩今宵没看吴越鼠标移过去的地方,他的目光在吴越一打开文档的时候就被首页上黄立仁的照片给吸引住了,当吴越滑着转轮想要往下拖的时候,韩今宵一把覆住吴越握着鼠标的手。 “别动。” “什么??” “……这个人。”韩今宵盯着黄立仁的照片,瞳中跃动着幽冷而激越的光,“这个人,老子见过。” 吴越一下子瞪大眼睛:“你见过?在哪儿见过?” 韩今宵看了吴越纯澈见底的双瞳一眼,咳嗽一声,难得的尴尬,既而又把视线转回电脑上:“会所。” 吴越顿时疑心大起:“什么会所?” 韩今宵:“……” “什么会所?问你话呢!” 韩今宵没办法,只好说:“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事去踢姓元的场子,你说他能开什么会所,还不就是那啥啥啥的——操!你踢我干什么!” 吴越后槽牙磨的咯吱响,说什么不介意韩今宵之前几年跟谁鬼混过那都是虚的,他能不追究,但决不可能不介意,亲耳听到了还是有种想拿皮带抽死这玩意儿的冲动。 好在现在也没这纽约时间让吴越喝陈醋抽人,吴越愤愤地把头转了,手捏的鼠标喀吧作响。 韩今宵说:“嗳,别捏了,再捏鼠标都给你捏爆了。” 吴越转头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他一不怎么重的嘴巴:“那把鼠标换成你脑袋好吗?!” 韩今宵也知道吴越不是真的要和他置气,韩今宵拍了拍吴越的肩膀,又凑过去亲了小家伙耳朵根一下:“谈正事儿呢,你在这儿跟我耍花枪?” 吴越换了只手又给了他一下:“谁他妈跟你耍花枪!” 韩今宵笑了笑,但视线重新落回黄立仁的照片上时,狼王瞧着伴侣时温和的眼神又变了,变得刀锋般冰冷狠戾。 “在你的关系网上再添一笔,吴越。”韩今宵慢慢道,“黄立仁,和京城的大哥,毒贩,元蜃,这两个人是密友。” 吴越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打到名字的时候他顿了下:“你说那个姓元的叫什么?” “元蜃。海市蜃楼的蜃。” 吴越嗯了一声,满不高兴地又往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忽然指尖一顿。 他转过头瞧着韩今宵:“……你不是个文盲吗?” 韩今宵淡淡的:“字不识几个,但说总能说个大概。” 吴越忽然就来了兴致,他拉着韩今宵,随便抄了本本子,硬塞给韩今宵一只笔:“写俩字爷瞅瞅!二爷我还没见过你的字呢!” 韩今宵冷眼看着他兴致勃勃的小德性,嗤之以鼻:“写啥啊?没几个会写的,老子都多少年没握笔了。” 吴越少爷脾气又上来了:“让你写就写呗,废话还挺多。” 于是韩今宵不废话了,韩今宵拿圆珠笔在本子上一划拉,写了个“一”。 吴越:“……” “没啦?” 韩今宵:“这不写好了吗?” 吴越说:“不行这个!你好歹再划拉俩下啊。” 于是韩今宵又划拉了一下,“一”变成了“二”。 吴越:“……” “韩今宵你个孙子,你下一笔能不能不写三?” 韩今宵说:“成。你说的啊,不要三?” “不要三。” 韩今宵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那你要啥?” “反正啥都要,就是不要三。” “行”韩今宵倒是很痛快,“那就写个你要的。” 然后他入木三分地一挥笔杆子,在吴越瞪的圆溜的眼睛下,“二”变成了一个气吞山河的“干”! 吴越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盯着这意味颇深的字看了半天,啥话也说不出来,抬眼去看韩今宵,这混球正靠在桌边笑的蔫坏,“这不是你刚才坐老子腿上,开了尊口亲自要求的吗?” “……我操了!”吴越直接跳了起来,和韩今宵打成一团:“干你大爷的!!” 吴越那天很晚很晚才从办公室里出去,走路的时候腿都是抖的,后面粘腻的感受让他脖子后头直起鸡皮疙瘩,适应不了的私密处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个欠整死的大玩意儿在吞吐着。 但吴越的眼睛很明亮,与韩今宵重见偷欢的甜蜜洗去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他眼底的阴霾。和韩今宵交流互换的线索又让他进一步确定他的猜测没有错,现在缺的只是证据。 他简直都觉得离韩今宵沉冤昭雪的日子不远了,好像明天,好像下一秒真相就能大白,他就能让韩今宵重新回到阳光下,他们可以真正在一起 思及此处,吴越有些艰难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是这个世界的定律。就在第二天,吴越得知一个让他当时就血色全无的消息。 任马力落网了。 车载音响里,收音机里,电视里,报纸上,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金三角四大毒枭之一的任马力被特种部队捕获的消息。中国人民真是太不缺茶余饭后的话题了,胡同大院里老大爷的收音机在嘶啦啦响着。 “下面是由周x陪您渡过的午间新闻三十分,今天选诵的新闻是‘神秘毒枭的末路’,选自南方x末,作者,李x襄……” 吴越因为不开车,早上也没有看晨报的习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办公室,他本来心情还挺好,打算今天把和韩今宵一起分析的几种假设再整理一下。可就这当头一棍,吴越霎时就懵了。 老王在和小张聊天:“抓了任马力也没有用啊,他的雇佣兵,他的那些小鱼小虾不照旧蹦跶吗?” “群龙无首啦,老王,蹦跶也蹦跶不了太久。” 老王哼着气儿:“我听说任马力是有接班人的,他完蛋了,他接班人照样接过革命的火种。” “嘿,可他那位接班人报纸报道了,小娃娃才十六岁,未成年人啊老王,你让个未成年人当毒枭?再说了,丛林里遭遇的那一场,任马力的手下损失惨重,没留多少资本给他那小未成年。怎么着?就这样还想东山再起,你当咱国家养的兵都是吃白饭的?” 吴越耳朵里嗡嗡的,眼前也阵阵发黑。 任马力落网了。那个很多人连真实面目都没有见过的毒枭竟然落网了—— 可这不是关键,他是警察,他应该高兴才是……可这不是关键! 他是韩今宵生死交生死的兄弟——任马力落网了无疑结局只有一个!死刑!韩今宵会怎么样做?! 他都无法想象韩今宵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状态,但他觉得就那个人的疯狂,足够他当天去法院对着所有拦着他和他兄弟见面的人开枪! 就算韩今宵能冷静,可还有一个人呢? 韩小婷呢?!! 韩小婷是之前被韩今宵送去任马力那里避难的,可眼下任马力落网了,韩小婷又在哪里?她也被抓了吗?如果她被抓了……她是韩今宵的妹妹,悬崖上那一场血案,就更加说不清了…… 吴越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电脑。 他上网去搜,去看任马力被捕的相关报道。报道洋洋洒洒,光表彰赞美我军某部队与雇佣军英勇作战就表彰了三页,第四页才讲到任马力是如何被捕的。 “我军擒获雇佣军及与任马力相关非战斗人员四十余名,其中一名少女为在逃犯韩今宵妹妹,任马力显然与此女关系非同寻常,提出与我方置换人质的要求,被拒绝之后,发起了第七次进攻,为我军挫毁……” 吴越在看到韩今宵的名字时,思维就已经冻封了,他只觉得握着鼠标的手指都是冷的,冷得像冰块一样。 再往下,是一系列组图,其中一张照片上是被俘人员打了马赛克的脸,就算照片是处理过的,吴越还是认出了那就是韩小婷…… 当天,任马力就被秘密押送回了北京。 因为上一次的案件,吴越已再不可能探听到任马力在哪里,并且找到他与他见面了。他甚至不知道韩小婷在什么地方,也完全不可能和韩今宵取得联系。 刚刚展露一缕阳光的天空,似乎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沉。 吴越有几次遇到黄储,那人脸上昭彰的庆幸和幸灾乐祸已不再掩饰——他快赢了,最大的一条鱼落网了,不管任马力指认谁在是幕后的黑手都不会管用,因为韩小婷被发现在他那里。 于是韩今宵注定洗不清冤罪。 有一回黄储甚至和吴越勾勾手指,做了个挑衅的姿势。 那个孙子的眼神里昭彰写着的就是:“你就算知道真正的大鱼是我们父子又怎么样,你无凭无据,而我已经安全上垒,吴越,你输定了!” 他说的没错,现在只要抓到韩今宵,这样的审判不会有公平公正,饥渴了太久的屠刀只需要人的鲜血来祭奠就够了,送上是谁的都一样,只要给外面一个合理的,博众鼓掌的一个结果。 一个惩恶扬善的结果,谁会在乎死的人究竟是对是错。 这个网撒的太大,渔夫很聪明,他们明白网住了任马力,韩今宵这样的大鱼,就该收网了。 黄储唯一担心的是时间。他现在急于结束这场案子。可他抓不住韩今宵,他刻意放出任马力被关押的位置,他等着韩今宵来,就像上次韩辉的事情那样。 韩今宵会拦警车,凭什么不会劫法场。 他还想再玩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可惜黄储太小瞧了韩今宵,那个人,决不会在同一根桩子上撞上两回。 黄储苦等韩今宵不来,却又一天忽然收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打开,那里面的东西吓的黄储肝胆俱裂——那是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子!! 那是韩今宵给他的答复。 他挖下了韩辉出事那天,那个负责背后指挥的左眼瞎子的另外一颗眼珠子,他告诉黄储——老子不要命,你,当心! 吓得乱了阵脚的黄储找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台边上,身影高大颀长。他淡淡抽着烟。 黄储焦躁而暴怒地在屋子里绕着圈:“我不管!你听好了,韩小婷的信息是你提供给我的,韩今宵和吴越的关系也是你告诉我的!你现在和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件事情你管不管?” 那个人磕了烟灰,淡淡的:“你在威胁我?” “……”黄储狠狠地握着拳头,半晌道,“你我之前的关系,还用谈威胁不威胁?你恶心吴越,我也恶心这小子!你恨韩今宵,我更看他不顺眼!你不跟我继续走吗?” “你还想要怎么走?你以为韩今宵会上你两次当?” 黄储怒道:“他再不落网,等吴越抓到了证据,这事儿就不可能简单了结!”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报仇吗?!”黄储的声音高了起来,“你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那你放过去吧!老子和你好了这么多年,老子的死活你也不管是不是?” 那人冷笑着:“我和你好过吗?床上不过各取所需,你以为我是吴越?跟人搞过一次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 黄储愤怒地喘着粗气,目眦狰狞:“你——” “你如果不要命也要保你老子,我倒是有个主意。”那人平静地抽着烟,平静地吐着烟圈,姿势优雅,“但这种事情傻逼才会去做,我没几成把握你会有好结果,但我有十分的把握,你这样做,韩今宵会来。” “……”黄储嘶嘶的,“你说。” 那个背对着窗户的人堪堪然转了身,冷白如玉的脸庞逆着窗外阳光,赫然就是吴楚! 吴楚把最后的烟掐灭了,烟蒂随手丢到窗外。 “你得冒险。” “……冒什么险?” 吴楚淡淡的,但眼神里流淌的仇恨细看并不比黄储来得浅淡,他吐出一句话来:“绑了我弟弟。” 33.韩今宵落网 吴越第二次从小绿毛那里接到消息是在任马力落网后的第三天,小绿毛约他晚上在荷花市坊见面。 吴越心急如焚,来得很早,左等右等不见小绿毛来,他就点了根烟靠在白雕栏上烦躁地抽着。一辆红篷子胡同三轮车载着俩小妞从他面前驶过,他漫不经心地,眸子却忽然瞥到车后走过的两个人。 “……” 吴越觉得眼熟,一下子又把目光转了过来。 走过去的人竟然是徐颜,还是风姿绰约风华绝代的模样,个子高高的,衣冠楚楚,凤眸笑起来的时候柔媚百生,赚足了路人眼球。和徐颜走在一起的是个一身名牌油头粉面的男人,吴越就算拿脚指头都能猜出这俩是什么关系。 戏子无情,以色事人。 徐颜的人生,吴越无法评价对错与否,是否值得,他注定不可能理解像徐颜这样的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笑靥如花,醉后哀痛——他淡淡看着徐颜从街对面走过,直到视线被又一辆路过的三轮车挡住。 手上冷不防被烫了下,吴越这才回过神,抖掉了烟灰,重新把烟屁股塞嘴里,咬着。 小绿毛来了,吴越第一句话就是:“你韩哥怎么样?” “没事,他说怕你担心,让我来告诉你,他不会再去劫场子。” 吴越稍稍松了口气:“他人现在在哪里?” “不好说,四处在搜罗线索,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刷的夜呢,总是一阵出现一阵又消失的。” 吴越点了点头,然后骂:“混帐东西。” “混帐东西。”小绿毛跟着应合,然后抬头又和吴越说,“吴警官,大哥说了,让你这阵子多留点心,黄储被逼急了,他急着要收网,这时候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 吴越又点了点头:“我没事,他能把我怎么样?你让那混帐东西放心。” 可是吴越想的过于天真。 放心? 正如韩今宵曾经让他放心那样,他让韩今宵放心,韩今宵可能真的放心吗? 周末,吴越在家,吴建国和朱红有事,家里只有他和吴楚两个人。 吴越不喜欢自己这个哥哥,但也丝毫没有想到吴楚会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吴越和这么多年习惯的一样,先是给天津的老爷子打了个电话,聊了会儿让老爷子舒心的家常,然后又把电话挂了,去厨房洗了个香梨大口啃着,晃悠到卧室,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武林外传》,等吃饭。 这哥俩不会在一张桌上吃饭,吴楚先出去吃了,吴越就不会出去。勤务小张在首长家早就学灵光了,每回遇到家里就这二位爷在,那么菜就每样盛两小碟,分开放,好让这二位分开吃。 吴楚吃饭的时候托小张出门帮自己去大院小卖部买一包烟回来。小张出去了。吴楚看了眼吴越紧闭的房门,起身,去厨房里找到小张另外给吴越盛好的晚饭,往吴越喜欢吃的腌笃鲜里放了四颗已经磨的粉碎的药丸…… 吴越吃完晚饭之后就去洗澡,洗着洗着觉得特别犯困,他哈欠连连的,洗完澡出来裹着个浴袍,手掩在嘴上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喂,东升啊。”吴越回了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给曾东升打了个电话,“晚上打球我不去了,嗯……没为啥啊,困了我。” “昨晚?昨晚睡好了啊,估计对着电脑电视时间太久,啊,那就这样,不聊了不聊了,我要睡了,嗯嗯,再见再见。” 吴越结束了通话,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一骨碌窝到枕头绒毯里,立刻闭上了眼睛,没几分钟就沉沉睡了过去。 “吱呀——” 卧房的门被轻轻打开了,缝隙后面是半张吴楚面无表情的脸。 第二天,从不迟到早退即使迟到早退也必然会有电话请示的吴越,破天荒没有来上班。队长担心吴越会出事,战战兢兢拨了他的手机号码,两声之后接通了,是吴楚接的电话。 吴楚说他弟弟昨晚上和朋友聚会,吃坏了肚子,又吐又烧的,送医院去了。 没人会怀疑出自一家人的话,队长表示了对吴越的关心后就识趣地挂断了通话。吴楚缓缓转过脸,把玩着吴越的手机,漫不经心看向窗户边站着的人。 “黄储,你确定你放出去的消息,韩今宵会收到?” “走的都是黑道,从老元那里放出的消息,韩今宵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吴越在我们手里。” 吴楚嗤嗤地笑着:“这么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威胁,你以为会让韩今宵乱了阵脚?我告诉你,我这里可撑不过几天,我爸妈这周四就会从天津回来,等他们一回来,就什么都晚了。” 黄储急躁着:“你有办法的对不对?告诉我——告诉我怎么让韩今宵立刻,马上,就他妈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跟他耗不起时间!你有办法的!” 吴楚淡淡的:“我没有。” 黄储眼底全是血丝,他在吴楚面前就犹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你有办法的,你能帮我出了这个主意,就不会没有下策,你也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有的。” 吴楚把手机丢到一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翘着他长长的腿。 吴楚无不悠闲而恶毒地说:“求我。” “……什,什么?” 这种凌驾于他人至上的感觉是吴楚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的,吴楚的瞳孔在兴奋地收缩着,但语气依旧平和:“跪下来求我。过了这个村,你即使磕破脑袋都没用了。我给你一个机会。” 黄储嘴唇颤抖着,他当然从吴楚脸上看到了昭彰的报复,他曾经在床上兴致勃发地羞辱过吴楚,报复一直没来,于是他侥幸地认为不再会有,可是—— “我数到三,你不跪,我就走了,这里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别……别!!我跪……我跪!” 黄储说着咚的就跪在了吴楚跟前,脸色苍白,额头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求你……” “嗳……这才是,乖孩子……”吴楚轻轻地笑着,抬起一只脚,半轻不重地踢了踢黄储的下巴,然后他抬手,无不优雅地松开自己一颗扣子,他的声音幽森诡谲的让黄储不寒而栗,“起来吧乖孩子,我教你……” 几经周转,一只牛皮纸信封终于流落在了韩今宵的手里。 最后一遭送信的人是小绿毛,来的时候面无人色,看到韩今宵的背影时他差点没有直接哭出来。 “大哥!大哥!” 韩今宵转过身,神色亦是焦急万分,浓重的眉头拧成川子,手里捏着几乎要烧烫到他手指的半截香烟。 最近的传闻他也是听到些许的,只是韩今宵在逃之下不得不小心谨慎,唯恐是某些人部下的局。然而这些天韩今宵自己去刑侦支队附近盯梢过,在八大处,在大杂院附近观察过,却从来不得见吴越的身影。 再让小绿毛去试图和吴越取得联系,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倒是有一天小绿毛回家,发现了一封从放在牛奶箱子里的牛皮纸袋。 “大哥!真的出事了!”小绿毛拿着那个显然他也拆开来过的纸袋,“是吴警官,他们不要命了,他们动了吴警官!!” 韩今宵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撕开了纸袋,里面掉出了一封短信和几张照片。 照片上的吴越被黑布绑缚着眼睛,额发凌乱,身上没有太多的衣物遮蔽,正被人猥亵地抚摸着半赤裸的身体…… 只这一张,韩今宵的眼睛就瞬间爆红了—— “大哥……”六神无主的小绿毛带着哭腔喊着,韩今宵却沉默地愈发可怕,他看一张,便狠狠地撕掉一张,看到第三张的时候再也看不下去,整个全他妈被拧巴成团,狠狠砸在了面前肮脏的墙壁上。 野兽的呼吸粗重着,双瞳如血,沉默而疯狂,他在看最后那封信,信是打印出来的,并非手写。 “韩今宵,今夜兄弟们都很寂寞,咱哥们狂欢到凌晨两点,在元代会所等你,记得单刀赴会。你如果认怂不来,没有关系,继续躲着。你的小傍家很不错,咱们会一个个轮着操过去,在这里替兄弟们先谢过咱韩爷的款待。” 凌晨两点。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没有任何的时间去核实,去考虑。 韩今宵把那封信一点一点绞在手里,狠狠地拧巴成团,然后犹如凶煞的狼撕咬尸体一般,将它扯的粉碎纷乱,再在掌心狠握,仿佛要捏进手心里——最后一下,猛地扔了出去!! “去找煎饼,老子要枪,还有子弹。” 韩今宵喉咙里浑沌的嗓音仿佛含着鲜血。 小绿毛说:“可是……韩爷,你,你说会不会是陷阱?照片上的人都看不到眼睛,看不太清正脸……虽然是很像,但会不会……” 废话!!韩今宵当然也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这可能会是陷阱!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上面的人或许不是吴越只是一个轮廓有些相似的人!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可如果这个人就是吴越呢?! 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就算是投鼠忌器,就算是鸿门宴一场——他能不去吗?他会不去吗?! 墙壁上的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黄储和老元站在屋子里,黄储一直在盯着墙壁上的时钟,嘴唇咬的很紧。 “他如果不来怎么办?” 四九城的又一路大哥老元冷笑道:“他会来。他能在警车坠落时拉着那个人一起跳车,他就会搭上性命来救他,哪怕他知道有九成会是陷阱,他也会为了那一成,来救他的傍家。” 黄储沉默着,他又盯着钟看了一会儿,现在是一点半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他斜眼看了看会所沙发上那个被绑缚着,蒙住眼睛的身影,刚想开口说什么。门忽然被敲响了。 黄储猛然转头,老元也微微直起了身子。 会所的经理站在门口,和屋里头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哥,黄哥,人来了。” 老元乜过眼眸看了看黄储,微抬了下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来了吧?足足早到了半个钟头。 外头沉重的脚步很快便离近。韩今宵果然来了,按约定,他一个人也没有带。会所幽暗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山一般的黑影,英俊却狠戾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表情。 老元和韩今宵也算是老冤家了,水火不相容的两位一见面,自然是不用再多废话。 韩今宵说:“他人呢?” 老元冷笑着:“韩今宵,你什么时候学会情谊俩字了?” 韩今宵不理他,只是声音比先前更冷地重复:“他人呢?” 老元微微叹息:“我们这样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注定是个死。……你也混了这么久了,是个狠角色,但这个道理你不懂?” 韩今宵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的视线越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了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上。 老元看到韩今宵的目光:“你真信他在我们这里?” 韩今宵终于把视线转回来了,他看着老元。 “从来就没有信不信。”韩今宵说着,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来,“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的人,就是得安全着。” 老元沉默片刻,终究击节道:“可惜了,元某没能交到你这个朋友。” 黄储朝他们道:“老元,和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让他进来!吴越就在这里!” 韩今宵却淡淡地瞥了一眼沙发上的人,语气竟然很平静:“吴楚,戏折子演完了,你还不起来?” 他这句话一出,几乎所有人的愣了一下。 只消一眼……只消真真切切地看上一眼,韩今宵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吴越。不是他的那个永不服输的小崽子。 吴楚坐起来,懒散地整理衣冠,扣子开着,丝绸衬衫下是大片裸露的漂亮的皮肤,他歪歪地倚靠在沙发上,笑容有些疯狂又有些柔媚,那是一张介于疯和不疯之间的脸。 “照片上看不出是我,到这里就看出了?” 他敞露的肌肤上确实还带着细碎的吻痕,寄给韩今宵的照片上的人并不是吴越,而是吴楚。能做出这档子事情的人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吴楚也未曾细想,他只是觉得备受取悦。他享受黄储那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正如他享受每一个床伴在他面前卑躬屈需的模样。 黄储那时候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找吴越来?” 吴楚只是淡淡地:“哈,你事后想因为搞了我老子的二儿子,被我老子抽筋扒皮活活弄死?” 黄储说:“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下药?” 吴楚便又是淡淡的:“哈哈,你想在韩今宵看着那些真假莫辨的照片时,真正的吴越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黄储阴沉地看着吴楚,他现在知道吴楚是在玩弄他于鼓掌之间了,可那又怎样,这个人素来变态如此,悔只该悔当初自己不该在人后嘲笑吴楚被废这件事情。 吴楚是会报复的,他的报复是对别人恶意的羞辱和戏弄。 黄储说:“你……打算之后把吴越怎么样?” 吴楚更是平淡:“我与韩今宵的仇恨,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你把自己当什么?你真觉得我会帮着你整我老娘的亲儿子?” 只是韩今宵。 吴楚的目的便真的只是弄死韩今宵。黄储的价值对他而言,也的确仅剩于此了。 而韩今宵现在就确实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问:“吴越在哪里?” 吴楚平静地说:“在家里,吃了药睡死过去了。我锁了他的房门。” 他顿了顿:“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局,你还不跑吗?” 韩今宵却没有动。 他知道这是一场局,但却是今夜横在他面前唯一的路。没有一个有所牵挂的人可以逃离天罗地网,这场逃亡是两个人的,吴越不可能跟他走,他也不可能离开吴越。 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只是在天网落下之前,他们两个还是想尽自己的努力把本不属于他们的冤罪洗刷,那些委屈,那些心酸,那些千夫所指地唾骂和猜疑里,只有他们两只孤独的困兽依偎在一起。 吴越不安分地想要咬开牢笼,想要告诉所有人——错了!韩今宵是劫了警车,可是人不是他杀的!他谁都没有杀!不是他!是黄储!是黄立仁!不是韩今宵!! 但是有谁会听他的呢? 他的愤怒和抗议只会成为那些人的谈资和笑柄。谁都动不了吴越,但谁都可以在背后猜测他,毁谤他,讥讽他和韩今宵的关系,用最龌龊不堪的字眼在背后羞辱曾经不可一世的吴二公子。 韩今宵不是不知道! 国安的人在说,公安的人也在说,但凡知道一些内部的人都在不怀好意地对吴越指指点点,用尽最恶毒的想象,视线仿佛扒光了吴越的衣服,在他身上一道道刻下羞辱性的伤疤! 他们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毁谤一个天之骄子啦,吴越显赫的家世给了他最强悍的保护,但同时也为他招来了最肮脏的谩骂。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即使是最好听的,都在说他是兔儿爷,假清高,搞男人的变态…… 那些谩骂比拿刀子划韩今宵的心脏还要让韩今宵痛苦。 他了解吴越,他知道吴越!这家伙一个人安分守己,近乎刻板地独自活了二十五年,从不和别的太子党一样出去乱嫖乱搞,甚至单纯到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但是他现在成了那些人嘴里最放荡不堪的货色。 那些十四五岁就和女人开过房的人们现在可以说啦,说吴越真是够不要脸的,说吴越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然后那些外头养了一个排的情妇的已婚男人们就更加衣冠楚楚地讥笑和讽刺,背后中伤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党,无疑会让酒肉声色的他们感到幸福和快乐。 撕咬着笼子,撕咬得满嘴都是血的吴越仍然倔强不服输着,他用他的一根脊梁戳死所有敢白眼看他和他的爱人的王八蛋们,他曾经在国安怒问黄储,什么叫做不正当的关系。 不正当吗? 他就爱韩今宵一个人,活了二十五年,这是他唯一的,第一个,最后一个爱人,这是不正当吗?那求求老天告诉他什么是正当!什么是真爱!他不懂!他只知道他不可能再去牵另一个人的手,亲另一个人的嘴,他彻头彻尾都只有韩今宵一个人! 这是不正当吗?! 笼子快要撕咬破了,困在里头的吴越和韩今宵似乎终于找到了线索,找到了一线洗脱的光明……可是最后还是被先逼上绝路。 韩今宵知道这一趟来,无论吴越在不在,都会是一条绝路。但他还是来了。 他看到外头,黄储早已安排好的警察举着微冲闯进来的时候,他竟然只觉得轻松,甚至有些想笑。 因为吴越是安全的,那个高傲的人并未受照片上的屈辱。 因为吴越不在这里,当天网落下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有选择的话韩今宵不会束手待毙,不会自投罗网,但这局棋他们已经被将军,他们早已身在死路,所以—— 这或许,是好的结局。 34.吴家一家都凶残 这一个月似乎是军警们大展威风扬眉吐气气吞山河的一个月,南边任马力落网后不出两个星期,在逃重大嫌犯韩今宵被捕。对报道文字背后的故事并不了解的人们在拍手称快,相关的公职人员升官的升官,发奖金的发奖金,表彰的表彰,该追封的追封。浩浩荡荡的声势和排场让会计咋舌。 黄储抓获有功,名利双收,黄立仁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黄家的门槛都快要被前来道贺的溜须拍马之徒踏破。 吴越被吴楚投下安眠药剂的事情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吴越甚至不说,因为注定无人会相信他的解释。吴越事后自然知道是他亲哥干的好事,但那又怎样?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去和吴楚算账吗? 他没有时间再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他也没有再多的心思去掩饰他和韩今宵那层其实很多人早就已经猜到的关系。 他只知道他要把韩今宵救出来,去他娘的底线和骄傲,也别再说职责和尊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懂了他母亲当年哭着求遍所有人,也要把他哥哥保下来的心情—— 他们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会在牢笼里挣扎,在末日求最后一线生机。人疯狂了就会想尽办法挣脱法律的枷锁,尽管知道这是错的,尽管知道这合该千刀万剐。 朱红当时为吴楚求情,在外人看来是以权谋私,可把很多母亲摆在那样的位置,或许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因为没有选择,他是她的软肋,她也只是个最平凡的人,感情打败了理智,悲伤打败了尊严,母亲的角色打败了团座的底线。 她不想看到最重要的人身陷囹圄,她知道这是错,但她只能选择做错。 吴越呢? 曾经他是个超脱人情之外的强者,但与韩今宵同坠悬崖的那一刻,强者不复,他不过是个会为爱人孤注一掷的普通人。 审判的日子很快来临,吴越作为当初悬崖边命案的当事人也坐在了证人席的位置。 他本不该来这里,无论是朱红还是吴建国都不让他来,他们有能力不让儿子受此牵连,却阻拦不住吴越自己一心求亡的脚步。 吴建国恼怒之下一挥手说:“把这畜生锁起来!手铐拷着,房门锁着!一个月不让他出来!” 吴越说:“你今天要是敢锁我,你放心吴建国,我走不了,但你不能锁我一辈子,如果韩今宵死了,一旦我找着机会,我就跟着他一起走。你再也见不到你儿子!” 朱红简直要被他逼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越转过头看着她,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朱红这样面对面地互相对视过,以至于他真正那样看着朱红的时候,朱红竟然有一瞬间的微微愣然,她眼睛里含着泪,眼角有着再也遮掩不住的皱纹。 吴越说:“他是被冤枉的。” 吴建国怒道:“他犯的其他罪也足够他挨枪子!不委屈他!!” 吴越说:“但他不该死在这场审判上!有多少人犯了该死的罪还活着?为什么是他?!” “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世界上没有公平!你别来和我讲公平!你从小衣食无忧,为什么有人要忍饥挨饿?你从不用发愁前途,为什么有人要在人才市场里抱着简历点头哈腰?为什么你一开口就可以有的东西,别人打拼十年二十年都得不到?你说说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为什么!” 吴越喉咙哽着:“……有些事情没得选择,有些事情是可以选择的,就算没有为什么,我也要去救他。” 吴建国差点没有把烟灰缸又朝着二儿子砸:“你他妈脑子里浸水了!你说你要救他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你,好,老子问你,他凭什么救你?!他为什么要救你?你他妈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些风言风语吴建国其实也早听了,他其实真的猜的透,就是猜的透,他才愈发的恨,愈发的想要韩今宵早点消失。 朱红连忙拉他,给他使眼色:“老吴……” “你别拽着我!”吴建国大口大口喘着气,“养了俩儿子,全部他妈白养活!什么叫他如果死了,你就后脚跟着去?什么叫你让我再也看不到我儿子?!你爷爷教过你什么是孝顺吗?吴越你知不知道畜生都不会说出你这种话来!!” 吴建国怒吼到最后,一军之长竟颓然坐到沙发上,捂着脸,沉闷地哽咽…… 吴越的心头全是血,他的眼眶红着,他是和吴建国朱红素来不和,但他也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父母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以死相胁是因为什么?其实他是明白的。 虽然吴建国和朱红曾经没有把太多的关注放在他的身上,但他们终究爱他如生命,所以才能胁迫,才能这样地开口,他才会……让吴建国这样的伤心。 可是除却这样他还能做什么? 他说了,有的事情可以选择,有的事情却是无法选择的。 他无法选择韩今宵的死亡,他如果今天不这么说,那么吴建国是绝对不会放他走的。 “越越……” 朱红哭泣着,还想再和他说什么。 吴越看着她,却忽然喊了她一声:“妈……” 朱红一下子站住了,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她颤抖着嘴唇瞪着吴越,仿佛永远不会信刚才从吴越嘴里说出的那个字。 吴越朝他们跪下了,额头在地上磕出淤青。这是他在为刚才不孝之至的胁迫所能做的最后的道歉。 然后吴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家而去。 如果最后,还能回头……如果今后,还能选择…… 吴越一边在大院路上跑着,一边狠狠地拿手背抹着眼睛。 老爷子……老妈…… 对不起。 人群忽然的喧哗让吴越从沉闷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韩今宵……是韩今宵……” “肃静!!” 喧哗的浪头逐渐平息下去了,韩今宵面无表情的在法警的押送下走向被告席,他神态很平和,照样的高大英俊,他从来的冷静会让他的气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不变,甚至让人觉得那些法警不是押送着他,而是保镖小弟般跟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韩今宵看,愤恨的,好奇的,畏惧的…… 可是韩今宵统统都没有注意到,他只在忽然间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视线,烫在他的脖颈上,旁人绝无可能拥有的倔强和纯澈,烈火追逐着干柴一般的热度。 韩今宵一凛,蓦地回过头,越过攒动的人头,视线和吴越准确无误地缠在了一起—— 他终于有了神情的变化,他愕然了。嘴唇微微开启,那是一个将唤未唤的“吴——”。 审判的过程枯燥而漫长,悬崖命案那些死亡警官的家属情绪屡次失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让政法干警维持相应的秩序。 吴越手指冰凉地坐在证人席,他不怎么说话,他就是那样默默地看着韩今宵的背影,他的背脊依然挺的很直,尽管他听到有些人不识好歹地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于是他把脊梁挺得更直。 他是个永远不会服输的人,他可以死,但不会在那些人面前低头。 没有证据的辩护是软弱无力的,吴越自然知道。 他无法指控任何人,他今天来,一如韩今宵那天独赴黄储,都是知道前头只有死路。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选择的事情。 人有了在乎,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他们都不再是强者。 一审法院法官宣读完判决书,判决韩今宵死刑,等待二审,上诉高院终审裁定。吴越惊讶自己当时最大的惊讶竟然是没有任何惊讶。 他只是平静地站起来了,在所有人的讶异中站起来。 他看着法官,然后微微扬起他削尖的下巴,二十五年不曾改变的贵族傲气。 他平静地对法官说:“当时在悬崖,那些警员是我和被告一起杀的。我来自首。” 法院有了几秒钟的死寂,然后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喧闹让法警花了将近有五分钟才终于微弱下去。 法官面露难堪,陪审员更是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样混乱的状况,最后还是法官清着喉咙:“自首去的是派出所——” “在派出所谁来抓我?” 吴越走出去,他走的很端庄也很慢,他一个人,没有人拦着他。于是他站到了韩今宵身边。 “我说过很多遍,他是冤枉的,我给你们提供过线索,但没有人愿意往对的方向查下去。我一个人,我无能为力。今天我不会再说他是冤枉的,因为我已经重复了太多遍。”吴越直视着法官,“所以我说,我有罪,人是他和我一起杀的,我也是罪人。” 已经有法警在远处急的直冒汗,幸好今天这一场不是公开审理,但被害者的家属都在现场,吴越这是在寻死——这是一场真正覆水难收的寻死。 “快打电话给吴军长!快点!” 吴越慢慢地把话说完:“法律不是最讲求一个公平吗?我求一个公平,如果韩今宵的审判结果是死刑。我也求给我一个这样的结局。我求您,给我们一个公平。” 法官现在不是在考虑公平不公平这件事,他是在考虑究竟是把吴越拖下去呢还是拖下去呢还是拖下去! “打通没有啊!” 角落里的法警和同事已经是急的满头大汗。 人群正在失控,场面正在崩塌,吴越站在韩今宵身边,世界毁了,方舟沉了,你我岿然而立,两段脊骨不弯,两颗头颅不屈,向着死亡和末日把手牵起——再无畏惧。 如果没有公平。如果不能阻止。 我说过,我和你一起走上绞架! “砰!!” 门在这时开了,那一刻苦逼的法官觉得他的职业生涯一定将成为他所有同事中最具有谈资的——整齐进来的竟然是一整个警卫连的士兵,每个都是军装酷帅武器强劲,战士们强硬地排成两道,这并不难,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就像刀子划拉开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划拉出了道路。 进来的人竟然是军区司令员,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司令员此时站的不是尊位,他是站在别人旁边的,那个人赫然就是此时本该在天津疗养的吴老爷子! 老爷子白眉怒竖,老东西眼尖,老远就看到自己孙子站在韩今宵旁边,竖起拐杖像年轻时竖起机枪: “吴越你胡闹什么!给我过来!” 吴越没动,倒不是因为要违抗爷爷,而是因为他也被震住了,彻头彻底的给震住了—— 操了,今儿什么日子? 怎么司令员伯伯和他爷爷都过来了?! 还没完,俩老东西后面还乌七八糟跟着一团人,吴越一眼就看到了吴建国和朱红,两人身后还带着吴建国的兵,甚至还有冯局长和警察! 冯局长虽然买官,但干了刑侦那么多年,眼睛剧毒,一眼就看到了脸色有些微变的黄储,冯局二话没说,手一挥:“抓起来!”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黄储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却依然在直着脖子喊:“你们凭什么抓人?!怎么回事?!” 可是没有用,骁勇善战的特警们已经身手敏捷地过去制住了自以为胜局已定,手无寸铁的黄储,黄储大喊着:“你们徇私舞弊——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乱抓人?!你们没有理由,你——” “你要证据吗?” 忽然有个声音,让吴越两只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他以为事情已经出轨到这个样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更震惊的啦。 可是偏偏就有。 战士们分开一条道,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头走出来,林泉拿着一只档案袋,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先是看了一眼吴越,要不是韩今宵在旁边站着,吴越几乎忍不住就直接跑过去给这混球一拳再加狠狠一脚,然后抱住他啃死他捶死这混蛋算了! 林泉朝吴越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但当他扭过头看向黄储的时候脸上又没有了任何笑意。 一群人都走过去,林泉走在最前面,把牛皮纸袋摔在黄储眼皮子底下。 “要证据吗?这里头都是。你老子已经认罪了,你怎么着?这些账本,官员的供词,任马力的供词,你家里搜出来的赃物,你也要看看吗?” 黄储近似疯狂,他简直像是一只随时会扑上去咬死林泉的疯狗,可惜疯狗此时已经被人按着:“林泉你个孙子!!我把你当兄弟——!你!” “……老子只有俩兄弟。”林泉鄙夷地看着他,“闹架了也不会掰。你大爷的瞎了眼看不清。那老子提点提点你,一个是这个混账东西——” 林泉脸一偏,站在朱红旁边的曾东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林泉没去看吴越,他也不好意思去看吴越,他就说:“另一个在被告旁边杵着呢。” “林泉你麻痹狗娘养的东西——!” 林泉不理他,林泉说:“你差点没害死我兄弟,我不过搜你点证据,也算咱俩做过几个月的朋友,不亏欠你。” 吴越喃喃地:“我说你小子这几个月都死哪儿去了,原来你……” 林泉和吴越闹翻之后,最初确实是气不过,自甘堕落地和黄储一帮人厮混在一起。后来在吴越失踪的那段日子,着急的不止是吴越的父母,林泉也是寝食不安。再后来,吴越在医院被发现,清醒后一直在替韩今宵辩护,别人不相信他,林泉呢? 林泉信。 所以在随后的日子,林泉刻意没有和吴越接触,故作决裂彻底的模样,依然与黄储这些人混迹在一起,搜罗着未来吴越一定会用得上的证据…… 乱了,都乱套了。林泉在掰数黄储干的事情,吴越在陈述当初悬崖边命案的经过,死者家属的情绪像潮水般难以控制,维持秩序的法警根本阻拦不住,吴建国的兵在帮着维护现场的秩序。 审判无法进行,只得权且休庭,韩今宵要被人带下去,吴越跟着下去了,说要和韩今宵单独说两句话再走。 门一关,外头的喧哗和聒噪似乎再也和他们没有关系,周围的法警也只好全充木雕泥塑。 吴越说:“你死不了的。” “嗯。”韩今宵说,“老子彻底被你整成个死不了的货了。” 吴越只是笑。 韩今宵伸出戴着手铐的大手,去摸了摸吴越的脸:“……值吗?” 吴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才关了没一会儿的门忽然“砰”地开了,吴越长眉一拧一边回头一边已经开骂:“老子说了不会惹事!就他妈谈两句你们至于——” 哑了。 吴老爷子冷冷站在外头,接着他孙子的话:“至于什么?” 吴越对老爷子的服从那是从小训练,简直是条件反射性的。他立刻老实,放开韩今宵,站到一边:“……爷爷。” “你真能耐了你!!”老头子被他气的高血压都要上来,挥手就是一拐杖抽在了吴越腿上,那声音周围的人听了心都猛抽一下,更别说吴越是直接承受的。被打了的吴越腿倒是不弯,也闷着一声不吭,由老爷子又一拐杖狠狠抽下来! 自从吴越成年之后,老爷子就再没打过他。人老了,心就软了,这些年他爷爷是一年宠他胜过一年,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吴老爷子抽他的力道即便是吴建国都不可能下的了手。 韩今宵在第一棍子下来的时候就想去拦,被吴越侧手拉住了衣摆,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紧接着眉心蹙皱,又是闷声不吭地受了一棍子。 “挂着个警衔是让你威胁人家局长去进押送车队的吗?!你警校同学是让你胁迫着去盗用刑侦手段查人的吗?!这个法院是给你搭的戏台子,让你演一出秋菊打官司的对吗?!你丢人不丢人?!!” 老头子气的直骂,骂的又咳嗽,抽着吴越的拐杖又狠又毒,但举着拐杖的手却颤抖的厉害。 旁边有人在劝:“老司令员……” 老头子充耳不闻,拐杖怒指吴越的鼻子:“给跪下——!” “……”吴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老爷子乃是民国生人,骨子里刻板,但让他跪下这二十五年不过两次,上一次是因为误会他偷了小学同学五块钱。有孙为贼让老头子气的差点没活剥了小吴越的皮,什么解释都不听,让吴越在首长楼外头跪到了晚饭时间,谁劝都没用。好在后来真正的小偷被林泉揪了出来,小吴越才得以洗冤。 “我说你莫名其妙你和甄兰怎么回事……你真成!吴越你真成!你现在恨不得闹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吴家的儿子和个男人——你——”老爷子最后简直被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眼眶却湿红湿红的。他把拐杖狠狠往吴越面前一丢,“跪下!!” 吴越咬着嘴唇,腿被抽的像是要断掉了,他摇晃着忍着痛,身子还没有弯,却被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止住了。 韩今宵说:“你别跪。” 韩今宵拾起了老爷子丢在地上的拐杖,递还给他,韩今宵很高大,很高大地站在同样曾经很高大的吴老爷子面前,把吴越拦在后面。 “您如果不解气,劳烦您赏脸打我,是我找上的您孙子,不是您孙子找上的我。” 老爷子扭着脸,气得头晕目眩,他一把接过拐杖,就那一下子照着韩今宵的头颅准备劈过去—— 那一下是真要命的,老爷子的狠勇不是花拳绣腿,他如果真想揍死一个人,哪怕上了一百岁,估计也就只需要一棍子! 可就在拐杖要挥到韩今宵头上的一寸之距,老爷子的手蓦然顿住了。 ——这是吴老爷子第一次拿正眼瞧见韩今宵的脸。 韩今宵眼皮不眨,沉默而担当地看着他,老头子也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只是韩今宵有一种不怕死的冷静,而老头子的脸色在看清韩今宵的五官的时候瞬间变得苍白,然后又涨的通红,又苍白下去…… “哐当!” 拐杖掉在地上,吴老爷子揪着一下子上不来气的胸襟,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老首长!” “爷爷!” 本就已经混乱到不能再混乱的局面更加变得群龙无首,一群人乌泱泱地蜂拥到一处,七手八脚地赶在吴老爷子昏迷在地之前扶住搀住他,小警卫扯着脖子喊:“打急救电话!急救!” 35.牵马俑的故事 在吴家的博古架上,有一尊汉代的牵马小人俑。 那尊俑从吴越一出生就有了,不,其实是在吴建国一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吴家站了好多年了。 小人俑上的彩漆早在出土的时候就已经剥落了,现在只有在交领的缝隙里能看到一些黑乎乎的痕迹,那是曾经艳丽的红漆留下的痕迹。 吴越小的时候就爱趴在博古架下眨巴着眼睛看这尊俑,人俑戴鹖冠,宽袍大袖,手作牵引着马绳的模样,掌隙之间甚至可以穿绳——爷爷说,这里本来就是穿了根绳子的。 “那爷爷,绳子呢?”吴越好奇地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爷爷说:“早朽啦,在地下的时候就朽没了。” 吴越又问:“那要绳子干什么?” “牵着马,后面有一匹马。不拿绳子拴着马就跑啦。” 吴越:“那马呢?马到哪里去了?” 爷爷就摸着他的头说:“马?……马跑了,因为绳子朽没了。” 吴越继续问:“那马还会再跑回来吗?” 爷爷说:“不知道啊,不知道……” “哦。”吴越就不问了,他继续趴着看那尊俑,古老的人俑也微笑着看着他,维持着两千年未曾变过的牵着马绳的姿态,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吴越看着它,吴越的眼睛也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吴越想,它知道它身后的马已经不见了吗? 雪白的病房里,医疗仪器无声地运作着,窗外的阳光很好,有鸟雀在不远处的枝头鸣叫。 “爷爷……爷爷……” 吴家老爷子听到耳边有人在轻声地唤他,他眯缝着眼,费力地眨着眼。 他睁开眼,第一眼他看到的不是雪白的天花板,他看到的是肮脏的布帘子,破破烂烂的棚子,缺胳膊断腿的兵痞子在医疗站里头游走着,穷困潦倒。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每一次从梦里醒过来,他就好像在六十多年前的医疗站里醒过来,总是要过一会儿,他才会怔怔忡忡地想起,哦……已经不打仗了,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已经老得半截脖子埋黄土了……不年轻了。 他有时候会诧异,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爬过那样的尸山血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积下的福荫,竟然还能苟活至今。 不,不是苟活,是活的这样辉煌腾达,万众瞩目。他的子孙后代在帝都脚下都能够扬眉吐气,他吴家咳嗽一声,领导人也要听听他们姓吴的想说什么。这不是苟活。 可是吴老爷子时常会觉得难过,这不是苟活,这又是苟活,他看过很多人死,那些人曾经和他就着一口大锅吃面疙瘩,那些人叫他的诨名开他粗鲁的玩笑而不是叫他首长,叫他司令员。 但那些人都死了。 这不公平。 吴老爷子一直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厉害的,他曾经和别人说,他打仗不如他的老团长,他拼刺刀拼不过他们团里一个山西来的混球,他照顾不来伤员,一个农村裹挟来的半老头子都比他能照顾人,他参军的时候还不会系鞋带,总是有个东北佬帮他系的,那个东北佬后来在沙曼坦克下死球啦。 政委就热泪盈眶地鼓掌,说司令员受苦了,司令员太谦虚了,大家鼓掌鼓掌! 吴老爷子就怔忡地在掌声里想,这不公平。 他们死了,他还活着。他活去了本该属于他们所有人的荣耀。 这不公平。 他最想讲的还没有讲……他想讲,他最开始,他还是个最普通的兵的时候,他跟着他的小排长去打白晋铁路击破战,他的小排长和他是老乡,都是北平人。颠沛流离的时候谁都把老乡看得重。他天天跟着小排长后头转,小排长就不耐烦,说滚啦滚啦!老子头都要被你烦炸了!你大爷的,你死远点儿好不好啊?! 小吴老爷子就是不死远。小排长就揍他,揍完了之后给他在弹片擦伤的地方抹药,一边骂他:“挨球的玩意儿,老子巴不能够把你丢半路算啦,动不动就撞枪口上的,操,新兵蛋子……” 完了又是一通暴打,打完了晚上还和他吃一锅饭,还和他挤一张床。早上起来,照例把姓吴的收拾一通,因为姓吴的家伙到现在还绑不好鞋带。 小排长说:“连个鞋带都系不好!你看你!带子都拖的和你姥姥的鼻涕一样长啦!滚过来我给你系!” 然后边系边咒怨着:“你这孙子迟早拖死我!” 小吴老爷子就涎笑着说:“排座这话不能乱扯,会真死的,快呸呸呸。” 小排长就直接呸在了他脸上,两人再次打成一团。 后来小排长真的被他拖死了。 白晋铁路那一战,顾头不顾腚的投弹的小吴被一个军曹从后头瞄准,那次他本该被阎王点名的,可是他的小排长从血海弹雨中把手榴弹扔向了偷袭他老乡的那个王八羔子。 爆炸和枪声一起响起。 暴躁是炸那个军曹的,枪声是前方的敌军打向暴露出来的小排长的。 小排长后头没死,但挂花了,挂了很重的花,他和小吴老爷子后来都是一同被抬去伤兵救助站的。 小吴老爷子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在伤兵中寻找自己的排长,后来他找到了,排座脸色不怎么好,当然是不怎么好的,因为他残了一条腿——那腿是中了一个跳弹之后又被一个军曹拿刺刀扎伤的,后来那个军曹被排长拿刺刀捅穿了肚子。 小吴就特别没出息地在排长旁边哭,哭的一脸脏兮兮的污花,哭的像个死了爹的熊孩子,哭的像个没饭吃的叫花子。 他排长快被他烦死了:“哭哭哭哭你大爷啊!老子还没死呢!没死还能打,你丫给我滚!” 这回排长不是和他闹着玩的,是真的让他滚。 小吴滚了,滚之前他去找腿伤未愈的排长。他说,排座,我会好好干,我打胜仗了再回来看你,我带最好的医生来看你。 排长说,滚滚滚。 后来小吴也成了排长,后来小吴成了连长,后来小吴跳了级成了团长…… 直到解放战争胜利,直到小吴成了老吴,直到老吴司令员发了狠地要找当年为了救他而重伤断了腿的小排长,他也没有找到。 老政委劝他说:“算了吧,多少年了,一条腿的兵有几个能活到抗战后啊?更别说后头还挨了国共内战,找不到的,算了吧老吴。” 老吴说:“滚滚滚。” 他有一个汉俑,是当初和他排长从一群鬼子手里弄下来的。当时没有保护好,教一帮老粗给摔坏了。最脆弱的那段中间分开,牵马俑成了一个人俑和一个马俑。 小排长就苦恼地坐在大槐树下抱着两个碎巴巴的俑挠头,挠的头皮屑直掉。 小吴走过去对他说:“丢了吧,都摔成这样了,没啥价值啦。” “丢了?”小排长愣了一下,“不行不行,太可惜了。你看这马,多好看啊,和真的似的,你瞧那眼睛,那鬃毛……” 小吴就凑过去看:“我觉得人俑好看,你看他那小眼睛眯缝的,小眼晶晶,不安好心,排座,这人俑在思春呢。” 小排长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把人俑塞给他:“被你说的老子鸡皮疙瘩都掉一地,操,给你了这个。” “哎!我要这个干啥啊?” 排长乐滋滋的抱着他的马俑往营房走:“留着给你思春!” 小吴呆呆地瞪了那个俑半天,没有马的牵马俑,宽袍广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小吴不自觉地跟着它,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却还是咕哝着:“那你也好歹给我留个女俑啊……” 吴越看着他爷爷的眼睛一点点地重涣散到重新聚焦。那里头一下子涌进的六七十年的回忆让老人家从昏迷到清醒的那张脸很破碎,是让吴越的心跟着一起剧痛的破碎。 后来那种破碎没有了,老爷子愣神了片刻,他转头看着吴越,然后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猛然坐起来,那劲头会让人觉得他还能再活个八十年:“人呢?……人呢!!” “爷爷!” 可老头子这回要找的不是他的宝贝孙子,他着急的简直就要拔了针头下床:“人呢?他人呢?!” 围在病床边的吴越,吴建国,朱红,甚至不得不来的吴楚,还有其他和吴家关系亲密的人一时间都有些发愣,老爷子被气傻了? 吴建国忍不住:“爸,你躺下,你要找谁啊?你要找谁我帮你去找。” “放屁!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去找!”老爷子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手,招呼护士过来给他拔针头,“我要自己去找!我找了他六十多年了!轮得到你去找吗?!我自己去找!!!” “六,六十多年?” 吴建国更愣了,所有人面面相觑,六十多年是什么概念——老头子被气傻了! 护士来给首长拔点滴,吴越给老爷子顺气,老爷子发着抖,但他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可是他再冷静还是抖着的,连声音都是抖的。他一把抓住吴越的手。 吴越认命地说:“爷爷,你要打我等您身子好点了再说吧,回去我给您跪一整天都不成事儿,您——” 老头子快急死了:“我不打你!我问你!我问你——你那个,那个谁?他叫什么名字?!他还在看守所里吗?!” 吴老爷子要找的那个小排长正是韩今宵当年被冤案逼死的姥爷。 韩今宵长得和他姥爷很像,就连精气神都简直一模一样。吴老爷子再一次在看守所里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当时就要崩溃了。旁边的战士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办,吴老爷子让他们全部出去,全部滚出去,谁都不许在这间屋子里待着。 “除了你。” 吴老爷子指着韩今宵说,激动而疲惫,疯狂而悲伤。 “除了你……”他喃喃地说。 没有人知道那天在那个房间里,吴老爷子和韩今宵说了什么,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吴老爷子出来了,一双老眼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韩今宵是搀着他,把他送到门口的。 第二天,吴老爷子去了天寿山脚下的一个陵园,是吴越陪着去的。老头子亲手叠的冥纸,带了点心和鲜花,冰冷的墓碑上镌刻着“外祖父章颐中之墓”。 吴老爷子在墓前直挺挺地立正,敬礼,他沙哑地冲着墓碑喊道:“排长,四连六排吴启德向你报道!” 悲怆浑浊却气势十足的嗓音在空荡的园陵内回响着,雪松上的鸦雀惊起扑腾,吴老爷子吼完这一声就此哽咽,他仿佛就在那一声里耗尽了六十多年所有的心力,他扑通跪下,额头狠狠抵上冰冷的石碑。在吴越的记忆里,他爷爷从来就没有哭过,可老人家现在跪在这座墓前嚎啕,吴越看到他皱纹横生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眼泪滚落…… “排座……排座……六十多年了……你明明和我在同一座城里,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着我……为啥受了那么多罪过,那么多委屈,你还是不肯来找我……” 这些答案再也无从得知,与墓中人一同缄默。 老人家在和离世多年的挚友哭着六十多年的思念和内疚,悔恨和感恩,吴越看向那个墓碑,石碑上一张灰黄的老照片,一个棱角硬劲的年轻男人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他长得和韩今宵太像太像。 吴越怔忡地想,如果韩今宵不曾经历过那摧心折骨的一切,是否也会像他姥爷当年这样,笑得那么阳光。 这个世界上没有公平,于是它带走了韩今宵最清澈的笑脸。 再也无缘得见。 36.吴越的心愿 四个月后,韩今宵二审开庭,改判对其一审判决,韩今宵谋杀警员系冤假错案,但对其私截警车,私藏枪支弹药等罪行进行审判。判韩今宵有期徒刑十年—— 好吧,这些是做给外人看的。 有句话说得好——一审必死,二审缓缓,缓后忧郁,保外就医,赠送护士,传宗接代。 ……如今有吴老爷子拼死罩着的韩今宵,显然享受的就是这个经典套餐,不过韩今宵后头俩句是别想了,护士没得赠送,但是有人民警察一枚,传宗接代也别想了,因为该人民警察是个男人。 林泉和曾东升坐在人民警察家的沙发上,人民警察的母亲朱红走出来,她亲手给儿子这俩发小泡的普洱茶。两位受宠若惊,本来和吴越闹腾着坐没坐相,这回立刻坐如钟,双手接过茶杯:“谢谢阿姨,谢谢阿姨,不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朱红笑的终于真诚,“你们玩你们的,阿姨有点事,现出去了。” 曾东升忙应:“哎哎哎。” 林泉忙道:“阿姨您慢走。” 朱红走了,林泉喝了口普洱,吸溜着鼻子,他感冒了。 感冒了这小子还不安份,瞅着朱红关门出去,问吴越:“老二,你妈怎么回事……怎么改头换面了她……” 吴越挑着下巴尖看他:“你巴不能够她继续凶巴巴的对你?” 林泉呛了一下:“那还是这样好,这样好。” 吴越就打了个哈欠:“你这人欠的你……刚才说哪儿了?哦,说你那小女朋友吧……” 曾东升就嘿嘿嘿坏笑,被林泉甩了一不轻不重的耳刮子:“笑啥!” “笑你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噗哈哈哈!!”林泉不打他还好,一打他曾东升就笑趴在沙发上了,捧着肚子,“哎哟喂,二爷你是没看见,下回让林子把他老婆带来给你看看!太好笑了!70后哎——” 林泉:“……” 吴越:“……” “啊嘿嘿……嘿……”慢慢的,曾东升不笑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怯怯回过头,看着俩发小同样不善的面色,尤其是吴越,那凤眼底下全藏着的是冷笑啊! 曾东升弱弱抬起一只手:“我,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那啥,70后风华正茂,乃是我中华民族当代之栋梁,尤其是像韩老板这样的,正值那个虎狼之年……” 吴越杯子一摔,手指曾东升,气吞万里如虎:“收拾丫的!!” “是!”林泉二话没说,直接扑上去把曾东升摁在沙发上又揍又挠痒,蹂躏的惨不忍睹,曾东升不停地在林泉身下又叫又笑又哭又闹,最后简直就是惨叫阵阵,不断告饶。 “我错啦!!我错啦!林泉!!林子!!林大爷——救命!!啊哈哈哈!!救,救命!!” “二爷!!二爷救命!——别,别挠啦操!!啊哈哈哈!” 林泉一边挠一边笑着骂:“让你嘴欠!你个曾东升太郎!今儿小爷我弄不死你的……!” “哇啊啊啊!!不要啦!!林泉——!!” 吴越支着下巴,翘着长腿在一旁看着嗤嗤地笑,眼底流动的是温暖澄澈的光泽…… 即使吵架了,也还是最好的朋友。即使曾经林泉是最讨厌同性恋的,还是能够毫无芥蒂地把吴越的性取向慢慢接受……接受吴越,也接受吴越喜欢的人……他们还能像孩提时一般嬉闹,闹的无休无止没轻没重,阳光正好。 韩今宵毕竟没害死什么不该害死的人,吴老爷子那里也比较好做,走个程序,直接就把人给老爷子送出来。 吴老爷子和吴越一样,这辈子基本就没干过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情,这回是头一次,但老爷子说了,没有他的老排长,就没有他吴老司令员,老排长是冤死的,至今无人为其平凡,难道他还得再眼睁睁看着老排长的外孙吃苦受罪? 什么都不要,情谊还是要的,什么都可以不报,这个却不能不报。 韩今宵从一开始就没有受过公正的对待,一点点地被逼上绝路。吴老爷子就想,自己的老脸都可以不要,只想给韩今宵一个迟来的不公正,一个迟来的袒护。 这么多年拘泥的正直与不正直,曾经以为黑白在他眼里是一道鸿沟,这辈子都不会跨过,可是真的跨过去了,他却发现不过是一抬脚的距离,一念之差…… 韩今宵回来的时候正值年前,他回来要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吴越,而是吴家老爷子。 吴越气的要吐血,扒在门缝边偷看自己爷爷和韩今宵。 老爷子的屋子很洁净,甚至可以说是简洁,行伍出身的人不喜欢太多花花绿绿的摆设,至今仍是如此。 于是吴越毫无阻拦地窥见韩今宵跪在老爷子面前,吴越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韩今宵竟然会跪!!操了!!他竟然也会跪!! 吴老爷子也着急着:“你跪着做什么?你顶着这么一张脸跪在我面前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韩今宵不起来,韩今宵说:“老爷子,我是来向您请罪的。” 吴老爷子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你想说老二的事情?……在看守所的时候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我不管你们!你还有什么可跪的?” “不。”韩今宵说,“不止是吴越,我来向您请罪……还因为吴楚的事情。” 韩今宵声音低缓地陈述着,那么多年隐藏着的秘密,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全部向吴老爷子坦白。 他说了当年韩小婷的事。 他说了吴楚究竟是被谁所废。 他说了他曾经因为吴楚,动过要把吴越杀掉的念头。 那真是一次没有任何保留地坦白,后来吴越过了很久之后,才逐渐明白了韩今宵当时的坦白意味着什么。 他是把自己整条性命都铺展在了吴老爷子的面前,坚硬如铁的心脏在这个老人面前被韩今宵亲手撕裂,挖出里面所有肮脏不堪难以启齿的罪恶,他在认罪,他在忏悔,在吴老爷子面前,他终于卸下所有的伪饰,他说出他所有的罪。 可是吴越也全部听到了。 吴越愣愣地站在房门外。他很诧异自己竟然有这样冷静的反应。然后他发现那是一种肢体的麻木。 麻木之中,之前很多一些对吴越而言存在着疑点的地方,都一个一个豁然解开,如同阻塞的河道终于通畅,只是迸流而出的泉水太急,让吴越呆立着,他有些接受不能。 后来他更诧异,因为他发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在震惊韩今宵竟然曾经那样怀疑,陷害过他。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那今后吴楚和韩今宵两人该怎么办。 屋子里头韩今宵和吴老爷子的对话,他已经听不清了,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因为韩今宵回来而一直绽放在嘴角的笑容凝固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吴越一声不吭地转身,仿佛冻木了一般,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下。 窗外飘着白雪,军区大院整齐的楼房建筑顶上都是一片苍茫的白色,他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摸烟,掏出烟的手有些颤抖,打火机点了好多次才点上。 他抽着烟,愣愣地坐着。 过了很久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蜿蜒,他抬手擦了擦,发现那是眼泪。 “吱呀。”门开了。 吴越慌忙把脸上的泪痕全部擦干了,转头却看到韩今宵走进来。 他无法在韩今宵面前掩饰任何的情绪,他们俩本来就是同一类人,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心底的人。 所以韩今宵的脚步顿住了,韩今宵看着他:“你……都听到了?” 吴越咬着烟蒂,把烟蒂咬的全是齿痕,他不吭声,他看着韩今宵。 韩今宵在他身边坐下。他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摩擦过吴越腮帮子边还没有擦干净的潮湿,吴越还是那样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韩今宵擦着他的脸,把吴越的下巴尖附近都蹭红了,韩今宵的眼眶也红了,他忽然把猝不及防的吴越整个圈进臂弯里,狠狠地抱住,狠狠地勒到自己怀中,他的下巴磨蹭着吴越的额头,他的嗓音沙哑的像是破了的风箱,他不断重复着:“吴越,对不起……对不起……” 很久之后,怀里那个躯体微微动弹了一下,然后韩今宵的肩膊被抱住,轻轻的。 吴越说:“你的仇,报完了吗?” “……不要再报仇了好吗?老韩……不要再和我哥这样下去……我没有勇气再看你上一次法庭,我不敢再看你跳一次悬崖……结束了好不好?韩今宵?结束了好不好……” 吴越的肩膀在颤抖。他曾经以为对就是对的,错就是错的。他曾经以为黑白是分明的。 后来他知道不是,正如他已不再如从前那样刚直,正如他早已犯下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过错——对和错有时候并不是绝对的。可至少人要在还能回头的时候,把错的,改成对的…… 他不想再去计较韩今宵曾经要谋害他的事情,他没有死,因为韩今宵在最后的一念终究决定调车回头。 他想让韩今宵永远记得当初他回头的那一瞬间。 其实那并不难,只是回个头而已,没那么难的,真的没有那么难。他做过了,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想把韩今宵拉回到正常的路上来。 不要再有仇恨了。 报不完的。所以,老韩……回头吧,好不好。 “不报了……我答应你。我的仇都报完了。” 韩今宵亲吻着他的额头,到笔挺的眉骨,他喃喃着:“都报完了……”眼睛,鼻梁……然后他含上吴越的嘴唇,厚厚的嘴唇衔上薄薄的,干燥的嘴唇触上湿润的,最是缠绵入骨的唇齿相依,如胶似漆不可分离,纠缠与共的是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舌头在湿润的接吻中互相交缠,如同就此缠绕一生的命运…… 还能回头的。 所以,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四九城的韩爷,没有吴楚的仇人,没有暴戾和杀戮,只有韩今宵,留在吴越身边赎罪的,留在吴越身边,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的,留在吴越身边,不会再错第二次的,韩今宵。 “我看过你姥爷的照片了。”那一晚醉生梦死的纠缠,被韩今宵做到连腰都懒得动一下,慵倦到极点也舒服到极点的吴越和他最爱的人在床上搂抱着。 韩今宵甚至都还没有退出来,就留在吴越的体内。他们都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只做一次,在这张吴越初中时就睡的床上,在吴越的家里,再没有隔阂和顾忌,他们都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得住只做一次 吴越摸着韩今宵的眼睛,黑暗里还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蛊动人心。 十年前吴越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他会和这双眼睛的主人纠缠在一起,纠缠到不可分离。 “我看过你姥爷的照片……他比你好看。”吴越说。 韩今宵说:“嗯,然后呢?你喜欢他?” 吴越煞有介事地长叹息着:“君生我为生,我生君已老啊……我操你干什么!你别咬我!” 韩今宵冷笑着:“你他妈欠咬。” 吴越琢磨着咬这个字,然后点了点头:“是挺欠的。” 然后他颇有意味地摸着韩今宵的嘴唇:“……你再给我用嘴做一次?” 韩今宵:“……” 之后就传来吴越急促起来的呼吸和压低声音的咒骂,床铺吱嘎剧烈摇晃着,肉体激烈碰撞的啪啪声令谁听了都会脸红心跳,吴越趴在床上,一口咬住凌乱不堪的被单,额发下是被韩今宵弄的一片迷离的凤眸。 “啊……啊哈……你,你慢点……” 吴越压抑着喃喃,手指揪着无辜的枕被,腰肢在韩今宵的抽插之下承合着摇晃,被贯穿的感觉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迷乱中他侧着脸,看到窗帘缝里洒进来的银白色的月光,那仿佛来自波澜终于平息的未来…… 他想他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没有来得及和韩今宵说完的话给说完—— 他喜欢韩今宵姥爷的照片,因为照片上那个人有着韩今宵的脸,那上面的韩今宵笑着,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那样的阳光灿烂,看得吴越心软心暖。 他想看到这样的笑重新出现在真正的韩今宵的脸上。 他可以为了这个笑容等着,等时间把过去的伤痛都带走,把一切公平与不公的罪罚都磨平,一年,两年—— 吴越知道,终有一天,他会看见。 37.辞职 早春,血腥之气终于渐渐沉入泥土,被新长出的鲜嫩的春草给覆盖。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北京还是一如既往的姿态,繁华而忙碌,庸庸碌碌和大有所为毫不矛盾地在这个城市的道路上流淌着。 “传球!传球!!” 林泉大声喊着,笨手笨脚的小朱被催促的手忙脚乱,一个投球歪了,直接砸在曾东升脑门上,把队友砸的一个趔趄,球直飞出场外。 林泉气的大骂:“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他妈怕猪一样的队友!小朱,你姓啥啊?操——” 操还没收尾呢,林泉就看到吴越骑着他的捷安特飞快地从外头下班回来,照旧是警服笔挺,衣摆飞扬。 “哟,这他妈打球呢?球咋飞这么老远来了?”吴越轻快地下了车,把车往旁边一靠,把篮球拾起来,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竖起指尖让橙色的球身同样轻快地在他的指尖飞转,他自己则歪着脑袋,下巴微扬,痞里巴叽地坏笑道,“这谁传的球啊?” 小朱泪流满面:“不是我传的!” 全场:“……” 吴越哈哈大笑,松了袖扣,把袖子卷起来,就这么束着皮带穿着皮鞋跑进场,推搡着小朱:“罚下场罚下场,换老子来!” “换二爷来!换二爷来!”林泉那队的人乐疯了,谁不知道二爷出马一个顶俩啊,穿个皮鞋跑的比运动鞋还快。 对手可不干了:“凭什么啊!林泉你们又犯规,你们替补不是就在下边吗?不行不行,二爷,你不能上来!你得下一局!” 说着就要抢吴越手里的球,殊不料被吴越轻而易举地躲过,一群好友正嬉闹成欢着,一辆路虎越野在外围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摁了摁喇叭,车窗降下,韩今宵一张五官深刻的俊脸露出来。 林泉骂了一句:“操了,来得真不是时候。” 对手可乐了:“哎喂,二爷,你哥来找你了,打啥球啊,快去吧!” 吴越扭着蛮腰一回身,就瞧见韩今宵戴着墨镜和他勾手指,吴越也骂:“什么人啊他,这天气他还戴个墨镜,够闷骚的这玩意儿。” 曾东升就咳嗽着,小声和林泉嘀咕:“我听说啊,这个闷骚的人呢,在床上都是如狼似虎强悍至极的……” 林泉就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来了。他走过去,把篮球从吴越手中接过:“老二,你今儿就别打了,回头扭着腰,我们和韩哥不好交待啊,不好交待。” “……”吴越这个二货愣了两秒钟,忽然明白过来,瞬间跳起追着林泉就是满球场暴揍。直到吴越朝韩今宵小跑过去的时候,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和林泉竖中指,大喊着—— “林泉你给我等着!五一的时候你结婚,老子闹不死你的洞房!!” 林泉一副你来啊谁怕你的表情,挎着篮球笑的蔫坏。 曾东升真相帝在旁边说:“林子,你亏啊,他能闹你洞房,你这辈子都闹不着他的洞房。” 林泉更真相:“没事儿,他这辈子也就能闹我一次洞房,他和他家那位爷们,哼,老子这不天天在闹他们洞房吗?” “……”可怜的曾东升瞬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玩挺开心啊,家都不回。”韩今宵丢给吴越一瓶北冰洋汽水,吴越就爱喝这个,童年的回忆。 吴越一边咕嘟咕嘟喝着汽水,一边说:“这不刚下班吗?请了俩小时假提早回来的呢我。在这儿逮着我还不好啊?回头你又开车上我家去接我,我老爷子老妈可都在呢,他们看到你气氛又要尴尬了不是。” 韩今宵乜了他一眼,吴越仰头喝的太急,有一些从嘴角流下来了,韩今宵抽张纸巾,凑过去给他擦了擦,边擦边问:“那你哥呢?” “又跑去部队找乐子了,他就这癖好,你还没跟他掐够啊?上次你俩见面就差点把厨房给炸了,消停吧。” 风波平息之后,吴建国和朱红都持了默许的态度,不默许没有办法,吴越的心就和铁似的,为了韩今宵他几乎什么事情都已做过,老爷子更加夸张,老头子心狠硬劲,吴楚不把他当老爷子看,他也就从来没把吴楚当自己孙子看过。而对于韩今宵,他总觉得亏欠,心境平和之后,他简直就是把韩今宵当自己亲孙子,他们能怎么办? 吴楚呢? 吴楚自然是不愿意和韩今宵善罢甘休的,但他又忌惮韩今宵,又恨又忌惮又没办法,更何况韩今宵后来单独找他聊过一次—— 吴楚冷冷和韩今宵说:“老子如果不想和你们握手言和呢?” 韩今宵也同样的冷淡:“那就别来找他的麻烦。” 吴楚怒道:“我就是要找他麻烦!” 韩今宵就冷笑了:“吴楚。你曾经有个机会的。” 吴楚:“……你什么意思?” 韩今宵淡淡地说:“你曾经有个机会,吴越对你没有提防,所以你才能在他的蔡里头下药,但是那一回,你为什么不把你弟弟交给黄储,而是把他锁在家里,自己假扮成他的样子,拍下那些照片?” “……”吴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他蓦然站起来,丢一句,“老子就他妈高兴。” 随后踹门而出。 韩今宵没说话,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曾经对吴楚的威胁其实并无必要,吴楚不会真的拿吴越的性命来开玩笑,血管里流淌着的那些东西,即使看似被厌恶掩埋,但终究……总会留有一些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感情。 吴楚虽然纨绔成性,欺善怕恶,早些年更是成日在京城为非作歹,干出些强暴少女,撞死老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情,被废之后又是酒肉声色,与部队里太子党圈子里甚至社会上的男人们胡搞乱来,但他至少有一个很多人都不会有的习惯——他不会迁怒。 于是韩今宵想,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吴楚恨的是他,而不是吴越。 这样,最好。 暮色四合,天空沉沉地又挂上星星。韩今宵的车在良乡监狱门口停下,他们下了车。他们是来探监的。 探一个明天就要行刑的死刑犯。 探监室里一个男人坐着,即使穿着囚服,他的气势依然强悍不减,他的脸上有一大道刀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从额头划过左眼眼尾,狰狞而诡谲。但他今天的神色很平静,甚至是有些高兴的。 韩今宵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冲着韩今宵咧嘴笑了,牙齿有些鬼气森森的白,但眼睛很亮也很友好:“来啦,老韩。” “……来送送你。”韩今宵点了根烟,递过去。 男人也不用手接,大狼狗一般直接用嘴从韩今宵手上叼过去,含混的:“何必呢。” 韩今宵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老子猜你走之前,一定想抽两口好烟。” 那个人就涎笑,一口气把烟卷下去了大半,然后再慢慢呼出来。 缭绕的烟雾中,男人把深幽的目光微微偏转了,落到韩今宵身旁站着的吴越身上。他看着人的姿态很像是未经驯化的野狗在窥伺人类,三分好奇三分威胁剩下六分是刻骨的掂量。 最后男人眯起眼睛,刀疤也微微皱着,下了结论:“你相好的。” 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韩今宵说:“吴越。” 男人点了点头,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幸会,任马力。” 吴越伸出手,但任马力并不是像传统的握手一样,他只是把手指部分放在吴越掌心,像是犬类和人握爪的一种姿势。 吴越顿了两秒,确定那并未玩笑而是个人的习惯,然后他握住这个传奇毒枭的手。任马力嘿嘿地和他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一条大狗。 “你相好的挺不错的。”任马力转过头对韩今宵说。 韩今宵看着他:“你嗅出来了?” “嗅出来啦,人身上都是有味儿的。我眼睛不好使,就爱用鼻子。”任马力说,“他身上的味儿,和你一样,是咱们同类的味道。” 韩今宵说:“你他妈都给烟熏成这样了,还在这里卖你的悬乎。” 任马力笑着,呲着牙:“嗳。我要酒。” 韩今宵说:“给你带了。” 任马力就接了酒,是他喜欢喝的江米酒,任马力喝了一点点,然后又说:“要肉。” 韩今宵就给了他天福号的酱肘子,任马力吃的大快朵颐。 韩今宵问:“还要什么?” “……没了。”任马力咬着肘子,“不要了。” 韩今宵说:“你说吧,做哥们却救不了你性命,我——” 任马力打断他:“这是命。……记得我和你说过吗?我十年前认识你的时候就和你说过,我老家以前有个老神棍给我算过命,说我如果去南边混,活不过四十岁。我就不信他的,我就要往南边混。今年我四十岁。” 韩今宵:“……你是个神汉?” 任马力已经吃掉了一整包的肘子,他把油腻腻的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打了个饱嗝,指了指韩今宵:“哈,神汉不神汉我是不知道,但老子知道,你今儿可不够哥们,你没安好心。存心想噎死老子,老子本来定的是明天死,回头给你肘子噎成今天死了,你太不够意思,老子得罚你……” 韩今宵就说,你说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和,那是韩今宵身上少有的温和,对挚友才有的温和。但又很无奈,很压抑,甚至是亏欠。 任马力看着他:“小婷现在怎么样?” 韩今宵说:“她没有事情,早就放回来了。她……不敢来见你。” “傻逼丫头片子,有什么不敢来见我的。”任马力叹了口气,“我被抓又不是因为她,只是迟早的问题。” 韩今宵说:“马力,你照顾她——这份情谊是不是真得攒下辈子来还你了?” 任马力叼着烟屁股:“下辈子?下辈子太远,老子只争朝夕。” 吴越简直都有点佩服他了,他没有见过一个死囚最后还能这样坦然闲聊,甚至谈笑的。他和韩今宵一样,彻头彻尾,俩个疯子。 疯子任马力对疯子韩今宵说:“做哥哥的就只有一件事交给你。” 韩今宵点头:“你说。” 任马力把烟头吐了:“老子没有亲人,只在缅甸有一帮弟兄。跟着老子被抓,入狱入少管所的,都是对老子忠心不二的。……我想,等他们有朝一日放出来了,没地方去混,你帮我带带他们。” “老韩,老子看得出你现在混对头了,你在往另一条道上走,这条道我也想走,可我没机会。你得提携着他们,看着那群崽子,出来之后,别再让他们混歪了。” 吴越和韩今宵一起从监狱出来,回到车上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韩今宵点了根烟,但却没有点上火,就那样咬在嘴里,他打开了音响,里头飘出音乐声,这才让车内的空气不再那样压抑。 吴越出神地看着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他忽然说:“他不一定非得死。” 韩今宵看了吴越一眼:“他想死了,他想死的话,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 吴越:“为什么?” 韩今宵说:“因为他说过,他不想再错下去了。” 任马力如果真的想逃开制裁,他其实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每一条都会把他引向地狱的更深处,于是这个像流浪狗般颠沛流离的单身汉停下来,他说他累了,他今年四十岁,这是他的尽头。 他不想再错下去了。 吴越转过头看着韩今宵,他看到韩今宵还咬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于是他凑过去,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帮韩今宵点上。 韩今宵微有诧异,因为吴越从未有过帮他点烟的举动。他看着吴越,那双向来纯澈的眼睛里此刻有着很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韩今宵问他。 吴越靠回副驾驶的椅背上,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道路,喃喃地:“老韩,我想辞职了。” “……!” “我做了很多错事,以前我把做那些事情的人都当作二五眼,可是我做了很多二五眼才会做的错事……不管那是出于什么,往后还有没有的悔改,错了的就是错了。” 吴越微微偏转头,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穿着制服的模样。 “我当初考警校的时候,就是想脱离我爸给我规划的人生,想证明自己不是个拼爹靠老子吃饭的混球,从戴上警帽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做的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当一个我理想中的好警察。不管怎么痞怎么玩,骨子里也该是正直的,惩恶扬善的,……公私分明的。” 吴越顿了顿:“可我没有做到,我不能再把这身制服穿下去。心里头总觉得……有啥亏欠的慌。” 韩今宵不说话了,良久之后,他抬手拍了拍吴越的头:“……走了,回家吧。” 吴越扭过脸来:“你听我说了什么吗?” 韩今宵没有看他,他启动了车子,咬着烟平静地和吴越说:“你想辞职还是想继续留下,我都不会有意见。你只要觉得自己选的路是对的,你就走下去。……老子一直陪你到底。” 黑色的越野朝着面前茫茫的荒野黑夜开过去,扬起一片茫茫尘埃…… 38.大结局 吴越的辞职报告打的并不顺利,一者是因为公职人员无故辞职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二者猝不及防的队长接到了吴越的辞职申请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后来悄悄打了个电话问朱红。 朱团座也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曾经想了多少遍要把吴越从那种又苦又累又不讨好的鬼地方调回来。吴越是死活不同意,朱红就问队长:“你确定他是真想调走?” 队长说:“不是调走,是辞职,彻底不干了!” 朱红彻底被这个消息给听懵了,吴建国也懵了,只有吴老爷子,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个小孙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吴越心中在想什么,老爷子比当爹妈的还要清楚。 晚上吴越回家,和家里关系融冰之后,吴越已经不再住杂院里头,重新搬回了自己熟悉的大院里。毕竟是家人朋友都在的地方。 韩今宵不和吴越住一起,四合院被他卖了,整合的资金被他投入正儿八经的商铺运转中,他终于实现了曾经和韩辉的许诺,让韩家过上了正常人家的日子,再不沾手黑水。 韩今宵买了八大处附近的一套公寓,还是带着妹妹一起。离吴越家也不算太远,吴越隔三差五地跑去韩家吃个晚饭,完了之后自然是留在韩家过夜。 但这个晚上,吴越回的是自己家。 吴越拿了一听啤酒进房间。一边玩电脑一边喝。他在网上搜索求职信息,打算离职手续办下来之后就自己找个工作。 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倒是眼睛瞪着电脑太久,有些疼。 吴越就起身,走到窗台前抽了根烟。 从敞开的窗玻璃上可以模糊地看到自己的身影,还是穿着他最熟悉的制服,甚至连领带都没有放松过。 他一直都把警服穿的很工整,最后几天了,尤其不会懈怠。 吴越出神地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心头沉闷地厉害。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的愿望,这么多年的坚持,放弃了多少他才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这套制服。他甚至不知道当自己告别警徽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门忽然在身后开了。 吴越回过头,进来的是他爷爷。 “咱家老二又在想什么?”老头子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和他一起站在窗台边沿,看着外头整齐划一的建筑。 吴越忙不迭把烟摁灭了,不能让爷爷吸二手烟。 “没啥”他说,“就玩电脑玩累了,随便看看呗。” 老爷子也就不和他绕弯子了,问他:“听说你打辞职报告了?” “……嗯。” “为什么辞职?” “就,就不想干了呗。”吴越不敢看老爷子的眼睛。 老爷子冷笑:“哦,不想干了,当初就让算你爸腿打折都死活梗着脖子要报警校,你现在不想干了?” 吴越:“……” 老爷子就说:“别装了,你跟我有什么可以装的?你又是闹法院,又是包庇嫌犯,最后还把小韩给找人弄出来了,你心里头难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是个二五眼,没脸再把这身警服穿下去了,我说的对不对?” “……爷爷……” 吴越被老头子把心事全给揭穿了,脸上挂不过去,青一阵白一阵的。 老爷子说:“你确实挺对不起这身衣服的。” 吴越:“……” 可是老爷子又说:“那你觉得我对得起自个儿的肩章吗?” 吴越瞪大眼睛:“当然,您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您——” 这是吴越从小就对老爷子的崇拜,可是老爷子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从战场上下来,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染的是同袍的血,带着的是兄弟的命。其实司令员和那些战死的,没战死却没有得到公平的老兵,咱们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个兵,都在做事情,就是这样。” 吴越说:“可是这不公平……” “是啊,这不公平。”老头子望着窗外,“我也和自己说了六十多年了,这不公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事情都像你想的那样公平,为什么还会有将军,有列兵的区别,谁都是在做自己能力能该做的事情,在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任务,他们应该有一样的待遇,一样的地位,这才是公平。你见过这样的公平吗?” 吴越:“可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 老头子就问他:“事情本来该是个什么样子?” 吴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本来就该是公平的,对的就要去做,错的就要去改,已经犯下的错误要有惩罚,做对的事情要有褒奖,爷爷,这些不都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吗?” 老头子点着头,接着吴越的话:“是就该这个样子,医院里生出来的所有孩子不该有贫富的既定,在工作的人不该有职业的尊卑,机关大院的人不该以权谋私,部队不该像现在这样黑——但是可能吗?惩罚是很重要,但去追究已经犯下的过错,而那个过错又是可以悔改,可以弥补的,那么追究和改正哪个更重要?” 吴越咬着牙关说:“一样重要。” 老爷子叹着气:“你要是真想惩罚自己,你就脱下这身制服,没有人会拦着你。但是吴越,你要想一想,你在别的岗位上,你就是摆脱了你做过的那些二五眼的事情,你就摆脱了吴家给你的荫庇了吗?” 吴越梗头梗脑地说:“那不一样。” “那有什么不一样?”老头子看着他,“都是一样的,越越。都是一样的。你干什么都是在干事情,无论哪一行,你都不可能百分百求一个问心无愧,你是一个警察没错,但你首先不还得是吴越,是我姓吴的孙子,你还是这个大院出来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既然已经不公平了,你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公平,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在给你的位置上,好好做下去——你以为你走了,后头接上来的人就一定会做得比你更好吗?那些不公平的事情,你能不能用你有的权利,去还给别人一个公平?越越,这是你能够改变的。” 外头温暖的风微微地吹拂着,树叶沙沙直响。 吴越扭过脸,他一贯倔强的眼睛里此刻是外人看不到的迷惘和痛苦:“……爷爷,我不想做黄储,我不想做他们……可是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已经做了他们才会做的事情,一个死囚说,他不想错下去,我也不想错下去……可是我……真的舍不得……” 吴越的喉咙有些嘶哑和悲凉:“我真的舍不得,我不想走……” 老爷子皱纹横生的手一下下摸着吴越的头,老头子眼里永远的小孩子蜷缩着,弓着身子,额头抵着窗台,他说他不想走。 老爷子安抚着他,像很多年前安抚一个哭的哽咽委屈满脸是泪痕的小孩子,那个小孩子哇哇地扯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喊着:“爷爷,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带我去,为什么他们带哥哥不带我,我想跟他们一起走,我想跟他们一起走!” 吴老爷子拍着吴越的肩膀,后背。 “都会犯错的,谁都会犯错的。还能回头就别想着惩罚,还能回头就想想怎样才能偿还。你不想做二五眼,就从现在开始再别做个二五眼……你享受了不公平,你就想想该怎么还给别人更多的公平……” 吴越沙哑地喃喃着,重复着:“我不想走……” “那就做好它。”吴老爷子说,“那你就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军区大院外,树影碎动,夕阳温暖的余晖洒进敞开的窗户里,照在这一对爷孙身上…… 两个月之后,吴越离开了北京。 他自己打的报告,申请调任去南方,去了滇缅边境的小县城里继续着他的梦想。吴军长和朱红虽然不舍得,但吴老爷却说,这是吴越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剧本,不是由你们俩规划的。 孩子已不是当初哭着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带他随军的小孩子,他已长大,他有自己的想法。 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吴越走的时候是在清晨,出发的时间并未告诉父母,然而这次不再是因为龃龉矛盾,而是因为不舍。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客厅,一缕破晓晨光正在此时穿透云层,流淌在客厅陈旧的博古架上,架子上的牵马汉俑安静地立着,依然是眯着它笑笑的眼睛,神情安详而幸福。 经历了那么多故事的它,维持着那个牵马的姿势,虽然绳子早已腐朽不见,身后的马也在文革时被毁去,但它仍然是笑眯眯的,或许它一直觉得,它牵着的马从未走远…… 小小的人俑安静地看着门口提着行李箱的吴越,笑的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我走了。” 吴越小声地对它说。 它笑着,他却湿了眼眶。 吴越带的东西很少,就是那么一个小型的黑色行李箱,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军区大院主道上等着他,身形高大,让人一看就很安稳,他靠在越野车边,淡淡的晨曦透过微风拂动的梧桐树叶轻柔地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吴越加快脚步,朝他大步走了过去:“韩今宵!” 来接他的人抬起了头,看到吴越后他淡淡地扬起嘴角,英俊的脸上一点一点燃起温和的笑意。 “来了?” “来了。”吴越把行李交给他,“我们走吧。” 韩今宵不说什么,他打开了车门。他只沉稳而踏实地给了吴越两个字:“上车。” 他早就说过,无论吴越做出什么选择,他和吴越一起走。 很多人都说他是强者,他可以在黑道混的风生水起,金盆洗手之后照样能把生意做的有模有样。后来很多年,韩爷仍然是四九城马仔的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而不息的话题。 有人赞他,有人贬他,但不管是谁,提到他的时候,都会说。那是个很厉害的爷们。 可是“很厉害”对此时的韩今宵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早已无所谓人言,他只知道,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有个人用双臂从他背后环出了一个温暖的陪伴,他和他,劫后余生两个人,什么都不要,就已是一个家。 吴越不喜欢坐飞机,时间不紧,他就和韩今宵一起坐火车绕着圈去云南。他说他想一路上看看,看看这些年从不曾远离的北京随着汽笛声在身后渐行渐远,他说他想一路上看看,看看不同的人和事,贫穷和富裕,正确与错误,公平与不公。他说他想一路上看看,于是他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林立到古镇深幽,从红墙黄顶到黑瓦白墙,他看着北京不复,看着山东的淳厚在身边呼啸而过,泰山崔巍古柏青葱,看着江苏的柔情从铁轨滑走,太湖春色如诗如画,铁轨铺过了大都会的富庶,也见证了偏远地区的薄凉。 吴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韩今宵陪着他看着,时不时和他说两句话,时不时用结着枪茧的大手给吴越捏一捏酸疼的肩…… 吴越觉得自己做错了,错了的不能改,于是他离开只手遮天的北京,在一个再没有红灯绿酒的地方,滇缅边境雨水纷扰的小县,当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警员,展开了他新的人生。 他陪着他。 不可一世的太子党也好,一个在小县城里工作的警员也好,对吴越而言其实一样,他想找一个他所能接近的公平的世界,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 这是他的傲气。 对韩今宵而言也是一样的,吴越是不可一世的太子党也好,一个在小县城里工作的警员也好,他陪着他,一辈子。 这是他的真心。 韩今宵的事业留给了留在北京的韩小婷,姑奶奶从小耳濡目染,虽不如韩今宵铁腕,但生意也能做的有滋有味儿。三年后她和一个好脾气的帅男人结了婚,那个男人是任马力手下第一个减刑出狱的兄弟,婚礼上吴越看到了徐颜,有些潦倒,他与韩今宵分手后过的并不是太好。 林泉后来有了个儿子,吴越回北京的时候见到过小家伙,吴越大笑着说,这东西长得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曾东升不久之后也终于要花花公子结婚,尘埃落定。吴楚依旧是浪荡不堪,万草丛中过,纵情享受却不留情谊。 人终究是有了各自的命运,只是有些人放弃了选择,有些人犹豫着不敢选择,而有的人则选错了后面的路…… 林泉在他回云南之前问他:“嗳,老二,你在那野人山里头住的咋样?啥时候体罚自己体罚够了再回来?” 回来? ……吴越笑着,并未回答。 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窗外的云霞,他想起老爷子说的话,将军也好,列兵也罢,谁都是在做自己该做的那份事,只要做好了,又有什么不同呢? 帝都和偏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天空落着轻轻柔柔的雨,云南的雨水总是那样丰沛的。韩今宵和这里的一些人都认识,因为这里是任马力最初来云南时落脚的地方。 比起北京,后来他们更愿意住在这里,白豌豆磨成的稀豆粉并不比北京的豆汁儿滋味差,米线蒸腾出的热气更是烫心暖胃的很。 吴越发现自己最享受的竟然是在云南的雨季,下班后,和韩今宵两人在古巷子里一家竹檐小铺子里漫不经心地吃了晚饭。 小县的人踩着三轮车或走着路,或是骑着自行车从摊子旁走过,认识的打两声招呼,彼此说一下刚才去了哪儿一会儿要去哪儿饭吃了没这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事情。 雨水淅淅沥沥地弹击在空空的竹子屋顶上,顺着排水槽汇聚成一道湍急流落,蒸笼打开了,食物的清香和白蒙蒙的蒸汽一起飘散在潮湿的雨水里,韩今宵在他对面坐着,点一根烟,他抽一半,吴越抽一半,操一口京腔却讲着再地道不过的云南小城的小事。 当然偶尔他们也会回北京,去看看那些忘不了也分不掉的人和事,然后,再回来继续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吃饱了吗?” “再带份烧饵块回去,明儿二爷我要拿着当早饭吃。” 吴越揉着吃的滚圆的肚子举着筷子颐指气使的,那表情别提有多神气。 于是韩今宵去和摊位老板娘又叫了份烧饵块,打包装在袋子里,撑开伞回头对着哼着小曲儿晃荡着腿还坐在那儿的吴越说:“嗳。” “干啥?” 韩今宵乜斜着眼睛嘲笑地看着这个明知故问的家伙:“走了,跟老子回家。” “……哼。” 吴越冷笑着扬了扬小尖下巴,但小鹿般黑黑的纯澈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心满意足。他起来,轻快地三步并作两步,钻到韩今宵撑开的雨伞下。 “走起走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头巷尾飘散着农家小菜的味道,青石铺就的小路窄窄的,曲曲弯弯,就和老北京后海边上的胡同一样,但它们毕竟是不同的。 柔润的晚春小雨里,一把宽大的伞下,一个穿着随意白衫的男人和一个淡蓝色制服严谨的男人肩并肩走着,他们的背影一样高大,一样挺拔,他们慢慢走进这个属于他们的雨季,他们慢慢走进这一条尽头是家的巷子里…… 黑瓦上一朵初绽的淡蓝色小花轻轻摇曳,清香里,他们远去。 正文完如果您找吴警官——安岭
作者:安岭 录入: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