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有一艘红黑两色的古典大船，彷如撞上冰山的铁达尼号，以慢镜被无情大海吞噬，浪花四溅。靠近大铁船的还有几艘小木船，有些在大海中翻滚、被浪水淹没，有些勉强稳住，乘着巨浪，却迷失了方向。
希洛祈较远离沉没范围，屁股下那块弯弯的、热呼呼的、一点儿都不好坐的黑色铁片，似乎是大船爆裂出来的碎片，足见铁船的沉没并非单纯意外。
他紧抓着这块可以容纳三、四人的碎片，心谙：这下子又该如何逃出箱子呢？清遥在哪里，出口在哪里，海底吗？
如果跳进水里自杀，会不会被传移到另一个箱子？
无助地四处搜索，映入眼帘，依然是那个他所不认识的、过去的遥，身体被暗蓝的海水侵袭，随大浪不安定地翻腾。
秦天遥没有再穿黑衣了，一身别具欧洲色彩的咖啡色西装相当臃肿，妨碍他浮上海面，但真正让他一浮一沉的主因却是他背上的吊带裤小男孩。犬装备能够让不熟水性的角色游泳，但青却陷入昏迷，头颅软在秦天遥肩上。一波大浪卷来，秦天遥险险避过，免不了吞下几口咸水，整张脸都在滴水。
05. 迷路篇：属于两个人的迷宫(节3)
希洛祈紧抓着铁皮的边缘，在动荡的大海中默默注视。
秦天遥一手捉紧青，另一只手拚命划动，摇摇晃晃的身子向希洛祈的反方向徐徐移动，好不容易才抵达最靠近他的一块飘浮碎片。他先把青扶上铁皮上，可这块铁皮面积小，浮力也不够，躺了一个娇小的男孩就容不下秦天遥。他大半个身仍在海里，偶尔浪至，十指用力扣着铁片，几乎连铁片都要翻倒沈没；可是一放手，体力剩馀不多的他便被海水淹至下巴。
希洛祈倾前身体，向他大叫：“——喂！这边、这边还可以！”
秦天遥彷似听到他的声音，蓦地回首，视线与希洛祈相接。
希洛祈点点头，再用力叫：“过来吧！”
他瞄了青一眼，总算肯考虑自己的小命，如海龟一样慢慢游来。希洛祈凝视过去的清遥，虽然相貌是俊俏的小伙子，但绝不是金玉其外而已。哪怕面对黑色巨浪，他仍未露出半点畏惧，浓黑色的眉毛勾了上去，涌现出坚定的决心。
快将抵达，希洛祈连忙伸出双手迎接。可怜的黑发少年喝了不少水，在双目发痛的状态下，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
秦天遥的手穿过了希洛祈的手，一下子搭在铁板上。
“咦……”
男生完全穿透愣住的希洛祈，凭一人之力爬上浮板，然后将碍事的西装脱掉，连喘着气。
希洛祈眨眨眼，这才明白过来。在《迷路》里，他是绝对的旁观者，时间轴将现在与过去区隔开来，让两者互不干扰。他的着紧，绝不会传达到过去的任何人眼里。
秦天遥戴上强化手套，拍打铁板的尾巴，使之成为高速行驶的滑浪板，不一会儿已经与青的所在靠近。他眼睁睁看着秦天遥关心地把青移到大铁皮上，双脚不由得无力跪下。
明明只是一场游戏，明明对方是AI，但秦天遥对青呵护备至，连忙为他做人工呼吸，再按按他的肚子。当青的意识悠然回归，秦天遥并未松一口气，反而将青搂入怀里，那声低低的呢喃，希洛祈绝不会听漏：“我不会让你有事。”
青还糊里糊涂的，半咳嗽着讲：“我……现在就有事！好晕啊……”
秦天遥微微笑了，嘴唇压下，不知不觉间已经吻上青湿润的唇。
不再是人工呼吸，而是情人之吻。
希洛祈抓住胸口，黑色的火团在燃烧，他想破坏这一切，这一切他无法参与、无法阻止，却偏要不断地观看的戏码。
秦天遥果然深爱青，他总算亲眼看得清清楚楚。
在evol_ai所引发的AI屠杀事件后，痛失至爱的清遥选择转生，那张脸，分明用了青那张活泼可爱的脸。清遥的名字里，甚至包含了“青”一字。
青和遥。
承受着失恋般的滋味，灵魂下沉，溺水得即将窒息。
不爱就不爱吧。他们仍是朋友，清遥依然是他喜欢的人；这个对AI温柔无比的秦天遥，是希洛祈的朋友。
可怜的玩家闭上双眼，背着恩爱的两人。他再也看不见厌恶的画面，只是他们的对话，他再也不想听下去。
“以后要好好跟着我，知道没有？”
“嘿……遥……我不跟着你也没问题！我跑到哪儿……你都会找到我！”
一旦清遥取得解毒程式，青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那么现在所看见的“过去”，将会像命运一样变成“未来”。
“我……不要。”
希洛祈干涸的喉咙挤出声音。他再度张唇，提高声量，让自己绝望的语言覆盖掉他最不想听见的未来之音：
“我……不要、绝对不要，我不要清遥找到青，我不要清遥跟青在一起，我不要路泉跟青在一起，我不要清遥跟任何人一起。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爱自己就罢了，他还想做朋友，好想待在清遥身边，好像以前那样一起玩剧本、聊聊天、闲时约出来玩就够了。倘若青复活了，每天都要看清遥跟青腻在一块，他一定受不了。
“不要不要不要。青不要复活，我不会交出解毒程式。不要清遥跟青见面——”
哪怕看不见，只要在脑里想像，便是足以让他自杀的酷刑。
希洛祈注视无际海水，海水没能照出他的脸貌；身后传来那亲蜜的笑声化作缎带，箍着他的脖子，连说话都难了。
如果他在路泉仍是秦天遥的时候就认识他，路泉会喜欢他吗？
不、不可能。对路泉而言，青是太阳，希洛祈永远只是小小的星，晚上临睡前会稍微看看的、没有存在感的星。
希洛祈伸出双脚，身体“扑通”一声已跌入水里，恋爱幻灭的窒息感化作海水，从所有毛孔入侵，不容他挣扎。
＜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5K。＞
希洛祈张眼。
俊美的少年跟他的AI仍在，手牵着手。
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能逃离这座迷宫？为何不断地奔走，世界仍绕着秦天遥和青为圆心公转，而他只能当旁观者？
跑到第6个箱子时，希洛祈迷蒙的双目闪过一个想法。
“在这个剧本里死亡，似乎能够转移到另一个箱子……”
他从腰间拔出小刀，然后，刀锋在手腕的血汨中闪烁出华丽的光辉，疼痛感告知他体力值大幅削减着。
＜系统提示：你已抵达BOX-6U。＞
06. 迷路篇：顶层与底层(节1)
《迷路》无疑是个没有地图的迷宫。
人们从起点出发，不断盲摸着墙壁前进，偶尔遇上死巷只能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迷宫，玩完后也搞不清楚完成剧本的关键。
但是，清遥有点头绪了。
系统讯息的箱子编号是一大提示。最初的起点在BOX-4C，后来清遥在箱子间跳换，只有最后的英文字母变动；可当他离开BOX-4N，他进入BOX-3N。在两层转了一圈子，他认为自己踏上“阶梯”——从第四层来到第三层。
若推测成立，他这只迷宫里的老鼠只要留意着第一个数字，从3变成2、1，再进入BOX-0，那便成功通关了。
但相比起通关，他更担心那个傻瓜主人能否顺利逃出剧本；他彷徨，那个傻瓜看到这种种剧本记忆，到底会有什么感觉？
希洛祈喜欢他。构成这个剧本的，却是一团团他和青在一起的片段。一个人寂寂寞寞地寻觅入口，看见无法改变的影像，到底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就此打消追求的念头？
不，那个傻瓜根本连“追求”都不懂吧。
他暗地叹气，没多想，继续闯过这一层层幻影。
在踏进BOX-2Q的那一刻，清遥犬耳一抖，心谙：果然如此！这个地图迷宫就像大厦，每一层有不同的单位，里面放着独立的回忆。
越接近出口的楼层，回忆便越接近现在。
第四层的回忆还是他和青无忧无虑地玩剧本时，第三层讲述外面的AI屠杀、新型AI的潮流，陷入灰雾中的《X Online》与玩家们。
第二层是甜蜜得让人绝望的影像。
旧型AI被屠杀的时代，没有建药的病毒静悄悄地蔓延至《X Online》，随行员相继陷入无法被唤醒的睡梦……在那时期，玩家因失去旧型AI而离开，又因新型AI被设定为爱人、性奴而愤怒。
说不定，全个《X Online》只有青这么乐观，整天在街上笑着闲逛。
那时候他仍是秦天遥。银色的手环紧紧系在他的左手手腕，他的左手掌心则紧紧包住青的小手。当青笑容满脸地跑到广场喷水池边，他兴高采烈地指向池边的两人。
“遥遥遥，你看！好恩爱呀，好难得！”
一名看似挺柔弱的AI坐在他主人的大腿上，歪着头睡着了。他的主人双手放在男宠肩头，为他按摩。
青毫不羞耻地上前装熟，在后面的秦天遥侧着身，尽量让自己低调些、沉默些，别在太阳旁边过份起眼。
原来《迷路》所撷取的回忆片段不止剧本，也包括场外世界？清遥坐在喷水池边，彷佛是旁观者，又像刚好坐在这儿的路人。
他一边回忆，想起青的声音，耳边便传来青的话语：
“嘘！小帅哥，这是你的男宠？新型AI？”
看得出那男子是新手玩家，鲜少被搭讪，双眼竟碌成受惊的小鹿那般，不敢说话。然而当青无邪地眨眨眼，阳光照得大地暖烘烘，他总算放松下来，以温和的语气答：“嗯，我刚进来这游戏不久，他是我的AI朋友。”
“朋友？欸欸欸，不是男宠吗？”
“我……系统说这是男宠，不过我玩游戏前从未想过要男宠啊……”
“你要的是朋友吗？”
“嗯嗯……”
“是这样啊……旅行者的世界，把‘将男生放在自己大腿上，为他按摩，让他舒服得睡着’定义为朋友关系——”
青一讲完，秦天遥便摆出头痛的脸打算好好说教，可嘴巴未开，青忽然转换话题：“小帅哥，你的按摩手势怪怪的，这是朋友间的按摩？”
男子按摩的手势乍看之下很正常，但他的手指根本没动过，仅有掌心往前推啊推，令睡眠中的AI的身体也有点摇晃。
秦天遥讶异地张嘴，心中多少已猜到事实，不知该不该把青拉走。
被发现的玩家仅有些不好意思，迳自解释：“嗯……是啊！几个月前发生了意外，我的手指不能动。”
秦天遥不爱接触人群，不过从几位熟稔的朋友口中得知，《X Online》的玩家，多数共通点为单身、孤独；除此以外，身体有残疾的人似乎也有一定数量。
有时候发现有些人行动不那么流畅，正因身体有残疾。理论上全身残废的人可以在网拟世界活动自如，但事实与理论终究有些差距。
06. 迷路篇：顶层与底层(节2)
青虽非人类，却也模模糊糊了解病与痛，他收敛起原初的雀跃，黑眼睛化作一潭静湖，彷佛能包容一切。
“手，还能动吗？”
男子伸出右手，只见指头在水光下隐隐动了：“当时情况很不乐观，几个月都没有起色，放弃了很多次，还是羽鼓励我，我才能坚持下去。”
这时，怀里的人睫毛抖动，傻兮兮地露出梦幻的笑。
“唔……万里……你叫我吗？”
“没有没有，羽可以继续睡啊！”
“我不睡了。”
那AI擦擦怔忪睡眼，模样甚是可爱。
两人一同站起来，向青和秦天遥含笑道别，青挥挥手喊道：“这位叫万里的旅行者！请你加油！希望你能跟你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那对新人主宠也开朗地跟他挥手，然后并肩离开广场。
只消一个刹那，青又回复过动的性子，他硬拉着秦天遥坐在喷水池边，再自行钻进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
“遥，你帮我按摩，像刚才那对朋友一样！”
秦天遥摸摸额头说：“……朋友才不会做这种事。”
“咦？你是指……刚才万里骗了我？他和那位AI其实是情侣？”
“朋友以上，恋人未满吧。”
“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
他们琐碎地讨论着，渐渐地，青好像累了，干脆闭上双眼聊天，不久笑唇再也不动，像刚才那位AI般进入甜美的梦乡。
秦天遥抚摸他的小脑袋，只求青睡得舒服。
当时没有任何人发现，evol_ai病毒把《X Online》里最后一名随行员“杀死”了。
看到此处，清遥心中一凛，几乎想对过去的自己大叫：青出事了，你还在傻摸什么！
毫无邪气的脸蛋，贴着侧脸的黑耳朵，即使路过的玩家们发出再大脚步声，青依然听不见，幸福的微笑长挂。
清遥实在不忍看下去，别过脸，展开双脚，在距离较远的礼品商店橱窗前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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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线后，惶然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铃声摇至，奏出一段鸟林音乐。
祈洛希解开网拟手环，镇定心神，发现来电人是路泉，心头瞬即冷却。他拒绝接听，滚到床上，用被子把双目都覆盖住，独个儿在黑暗中乞求平静。
然而，逃离游戏，双眼已经看不见讨厌的事物，放空的脑袋却自动搜寻出最近播放的画面，在脑内的大剧场上播映。
只见青从游戏的世界跑出，可爱的娃儿抱着路泉，路泉毫不抗拒，反而尽露温柔。
祈洛希知道，换作他用同样的方式缠上去，路泉只会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一双夜色般的眼珠子怒瞪他。
“不要、我不要……”
因为是朋友而已。
事实很明白，路泉的界线正是如此划分。
蓦地，来自路泉的电话铃声再响，祈洛希病恹恹地从被子里退出，按下拒绝键。他选择来到书桌前，在桌面点击物理科内容，以电磁学充塞脑子，看见冷冰冰的文字、立体影像，心跳总算安定下来。当他手指在空气一划，移动金属，观看那青蓝色的电流滚滚转动时，同样的铃声第三度缠来。
他缓慢地换了一口气，心情已比原先平静得多。他提起电话，在对方还未扬声前便斩钉截铁回覆：“我没有解毒晶片，我没办法让你和青再一起。”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发话，没有半丝生气：“希洛，我想跟你聊聊剧本的事——”
“我不想聊你跟青的事，对不起，请你放过我吧。”
“你冷静点，因为我玩《X Online》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所以构成《迷路》的箱子大多是我的剧本回忆。接近出口的地带应该是我转生后的时段，在那边你大概不会看到我跟青。”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完成剧本？”
“希洛，你现在在哪个箱子？”
“BOX-7Z。”
“7Z？你怎么会去到那么远……你在7Z里看到什么？”
“我不想讲。”
路泉的口吻有点焦急：“我想知道你看到的箱子属于哪个时期！如果顶层是属于‘现在’的出口，我初进《X Online》的‘过去’便是最底层。你可能往反方向走了——”
“那么，我必须回头走，把今天看见的全部再看一次吗？”希洛祈冷淡地分析，说：“出口还很远吧，我不想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