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忍住了长久以来已形成条件反射的恐惧,我先是抬起了头,他立刻一巴掌劈过来:“跪着可以抬头?谁教你的?”
一瞬间我都忘记了可以躲开,只知道他生气我就得挨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下打的我头晕脑胀,身体自觉地如同以前千万次一样,顺从的低下头去。嘴里全是血味,耳鸣中模糊听到他声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缓一会儿,我反复想,现在不同了,这一次是不同的……我有方战之,还有机会……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再不能这样对我……终于激起了血性,我颤抖的伸手扶住桌角,慢慢的站了起来。
罗迅狠狠踹上我膝盖,看他口型,讲的是:“跪下。”
我被踹的踉踉跄跄退后好几步,伸长了手臂在空中抓挠,好容易摸到墙边杂物柜,才站的住了。见我如此狼狈,罗迅脸上现出讥讽神情,稳如泰山的坐着,似乎打算看我又玩什么花样。
倒是陆子由冲上来,也不敢扶我,焦急讲:“罗爷说不跟你计较了,还说答应你昨天说的那件事,你还……你还想怎么样,赶紧跪好,不要自讨苦吃了。”
罗迅冷面寒铁:“小陆。”只这两个字,就喝退了他。
我努力的站直了,血液像火一样在皮肤下燃烧,不知为何,眼中全是灼热泪水,一字一顿的讲给他听:“罗迅,我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他勃然变色。
我又讲一遍:“我不是你养的狗。”顿一顿,连自己也不能置信真的将这话说出了口,不得不再确认一遍:“我不是。”
说完,我竟然忍不住露出微笑,心中从未如此轻松自在,许多无处可去的感情都找到了出口,急欲奔涌而出。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以后要他跪在地上求我,我才肯说一点给他听……这么想着,更为快意。
罗迅沉声讲:“方,我刚刚说的话,难道你都没听到?以后我没有别人,只要你一个,你还想要什么?”
我深深吸一口气:“罗迅,我要走了。”
大概是没想过这句话会从我口中说出,罗迅一时怔怔望向我,毫无反应。我趁机退到门口,罗迅霍然站起,锐利视线扎在我身上。离的那么远,多年养成的习惯下,我还是不敢动一动。不必再怕他,我也是一个人,他无权利这样对我……一遍遍对自己这样讲,胸口热血激荡,却遭他冷冷打击:“方,你太天真,你以为你能去哪里?”仍不信我是能走的。
我攥紧拳头,几乎耗尽勇气,才能够反驳他:“我有两条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到我。”反手开了门。
罗迅怒吼:“你敢走!”说着就要冲上来。
时机太好,他刚有动作,屋里便响起有人闯入罗宅的警报,随之响起的,是暴雨般倾泻的子弹击在车外的声音。陆子由和秦颂立即上前一步罗迅,两个人护住罗迅,举枪对着我。
我迫不及待的回头,看到一辆黑色悍马向这边冲过来。方战之在驾驶座上,戴了口罩、墨镜、帽子,那么多人想杀他的时候,还有心情举手对我比个V。
为我这样一个人赴汤蹈火……我捂住脸,明明开心到极点,眼泪却不停的流下来。原来还是有人肯救我的,无论我多不堪,我也有了不会抛下我、肯平等待我的亲人了……
罗迅仍然在吼我:“你……你不许走!”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惶恐,“你要走了,我就……你不许走!”
我转身面对他,笑着摇了摇头:“不。”
他真正气急败坏,陆子由和秦颂为他安全着想,拼命拦他,全被他推的连连后退。
方战之开到门口,一个甩尾,后备箱慢慢打开。只要我再迈一步,谁也无法拦的住我了。罗迅也很明白这点,眼睛发红,随手从旁边柜子上抄起一个瓷瓶就劈头盖脸对我砸过来:“你留下来,不许你走!”
眼睁睁看着那个瓶子飞的近了,我又没有躲。
罗迅给我什么,我都得接好了,不能躲、不能不要。为学会这一点,我吃过太多苦头,直到练成本能的一种,想忘也忘不掉。
额上一阵剧痛,紧接着,左眼如同被千万钢针刺入,眨动时,神经牵连的半边大脑像被架在火上烤,烤过了,还被一刀刀切开。太疼了……太疼了……眼前一切都在褪去,沉入漆黑,根本无法思考,我茫茫然往后倒去。
罗迅在叫我:“方!”那么急切、不舍、震惊、后悔,“不要走……”
放在其他时间,能得他这句‘不要走’,能得他话中那点不舍,我命都可不要。可现在我却全顾不上,痛的整个人蜷缩起来,手脚逐渐脱力,意识也模糊,隐约听到方战之惨呼:“哥,好疼,好疼,你怎么了?”
我咬着牙,讲:“战之,关上后备箱,我们走。”
离开罗迅这天,我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方战之狠狠踩下油门,害我被甩出去,头撞上了防弹玻璃。
第十二章
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床上,旁边一个人也无,寂静如死。周围装饰并不像病房,反而像机舱。摸摸自己左眼与胸口,已被包扎好,只是心脏仿佛无力搏动,每口呼吸都像折磨。
我以为是在回国路上,全身都痛,心里却格外轻松快活,大叫:“战之,战之,我们现在到哪里?”
结果是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戴了帽子,看不清楚面孔,只明白他很高、很冷,威严逼人,难以接近。
摘了帽子,才看到他俊朗面孔,眼熟得很,似乎在电视上看过多次。他整个人格局似久居高位的领袖,眼角有细细纹路,增添他的成熟美。
他脸上有笑容,眼中却无温度,坐到我旁边,讲:“忍之,你好。”作自我介绍,“我是方诺之,方二……战之的大哥。”怪不得与多年前方骞给我的感觉那么相似,连说的话都很像,“你眼睛颜色不好,方家不能认你。”
我不回答。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握住我的手,仿佛安慰我,“你也不容易。睡了两天多,身上还痛不痛?你的眼睛还能治好,等有了合适的眼角膜配型,就可重见光明,不需太担心。”
我拍开他的手,冷笑起来。
方诺之看我不过是看一个陌生人,以他身份地位,这样装腔作势讲了好话,之后不知道要怎么害我。战之一定出了事,不然不会叫我一人,连身处何处都弄不明白……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笑容一成不变:“忍之,方二还小,他不懂事胡闹,你是他哥哥,却不应当这样纵容他。”
我静候他下文。
“父亲虽然不肯再见方二,但方二永远都是我弟弟。”只有说起战之,他眼中才有些真情,“他毕竟年轻,以为可带你一走了之,回B市就万事大吉,结果惹上天大麻烦。凭他哪护得住你,你与罗爷的关系……罗爷为找你,LA地皮几乎被他揭去一层,你倒是个大人物。”
连他都叫罗迅一声罗爷,或许只有方骞的身份可与罗迅说得上话。方诺之护着战之,话中对我多少讽刺,但冷言冷语,我听得太多,不怕再多他一句,只冷冷看着他。
“方二在美国全部生意都出了大纰漏,原因是什么,我想你很清楚。父亲不承认他是方家人,我再担心,也无法光明正大护住他。况且他的身体……我不明白你们双胞胎,但你做手术时,他痛晕在外面,有无留下后遗症,他不肯对我讲,我实在担心。你留下来,只会拖累他。”
他将侧面窗户遮阳板打开,看出去,我与他在三千尺高空,下面碧海蓝天,阳光灿烂。
我已猜到了方诺之的想法,一时却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只是呆呆坐着,一言不发。
方诺之拍拍我肩膀,我整个人都恍惚,看我如此,他叹口气:“罗爷已查到方二头上,他的本事,你最明白。为了方二好,我得送你回去。你放心,我会与罗爷讲,叫他待你好一点。”
方诺之的口气很温和,却不给我机会拒绝。
他们这类人,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目下无尘,看入眼的人,自然百般诚心相待,看不入眼的,便任意处置,践踏碎了,还要听我谢谢他。在他看来,我是什么呢?不是他的弟弟,不是值得他护住的人,只不过一个卖屁股的烂人,在罗迅面前为我讲两句话,大概他还以为自己心肠好。
他只会帮方战之,不会帮我。
方诺之果然讲:“罗爷已等在机场,再过三小时,我们就到LA。战之那边,我会处理,以后请你不要和他见面。若他来找你,你只说与罗爷过得好、不希望他打扰。”
我顾不上回答,一手按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为带我走,方战之几乎豁出命,而我也花了全部勇气,对罗迅讲一句,‘我不是你养的狗’。可连一丝自由都未来得及看到,醒过来,又踏上回归罗迅身边的老路。
睁开眼第一刻,吸第一口气,我还对自己说,从今日起,我不再为罗迅活着……满怀希望想,我该如何帮方战之做事……跟在罗迅身边多年,没吃过猪肉,却是天天看猪跑,如何治下,如何投资管理自己赚来的一千多万,我都打算好了。
仿佛我能有未来似的。
罗迅见到我,恐怕又要讲一遍:“方,你以为你能到哪里去,你太天真。”
我有两条腿,脖颈却被无形锁链困住,另一头紧紧牵在罗迅手里。走得再远,他轻轻一扯,仍跌回原处。
我一生也无法自由,这是千真万确的……
被教成一条狗,还奢望有人把我当人来珍惜,难道真是我要求太多,难道我真的命不好……只是尝试改变这一切,却一次又一次遇到这种事,刚刚站的直了,又要跪下去……为何除了方战之,谁都当我是个玩物,不帮忙已是心怀慈悲,落井下石反而更寻常……
我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握紧,心中多少恨、多少不服不愿、多少宁肯死也不肯认命的骨气,全不相信这就是我与方战之策划离开后的结局。方诺之几句话,就将我的以后彻底毁去,哪里懂我都经历什么、多艰难走到这步……
我想狠狠给他一拳,眼前看到距离很近,足可以打中他脸颊,却只轻轻擦过他鼻尖。
他笑着看我,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再多设想,都被现实击溃。
此刻我还能如何,难道立即从飞机上跳出,摔至粉身碎骨?
我抑制不住的咳嗽,很不甘心质问方诺之:“你若想护住战之,有一千种办法可做到。”嗓音沙哑,不似人声。
“对。”他坦然点头,“带你自己交给罗爷,是最省力的。”看着我坐起来,稍微皱眉,“你现在不宜移动。肋骨骨裂,插到肺里,抢救你费了很多功夫。如果你又昏迷,罗爷见到不会开心。”
我靠在床头,万分苦涩的讲:“……明明有其他办法……”几乎字字泣血,“为何不能帮我一帮,为何不能问一问,我是否肯回去……”
方诺之不回答,悠闲的坐在床边沙发上喝茶,看一本大部头英文原着。
他做事和罗迅一样,不需要给别人理由,逼至绝路,谁都要乖乖听从安排。
难道真无第二条路了……
说要离开,第三天就被别人送回来,我活的太像一个笑话。罗迅哪里还会珍惜我、欣赏我,与我共度一生呢?可笑我还幻想那么多……
想到这里,忍也忍不住的吐出血来。
方诺之看我一眼,讲:“气性这样大……”摇摇头,低头翻一页书。
若方诺之未与罗迅讲好,以我换方战之的安宁;若我能早醒一点;若我没有撞上玻璃晕倒,哪怕与方战之说一句话,我都有办法叫罗迅不再整治他,何至到这等困局……
反复想着,心头的不甘愿始终翻滚不休。
是否还有机会,是否还有机会……我将方诺之说过的话一遍遍翻来覆去想,最可疑一句,是‘罗爷已等在机场,再过三小时,我们就到LA’。我猛然看向他:“你讲,罗迅已等在机场……他是在等我,还是在等你?”
他‘嘭’的合起书,望着我笑了起来。
看到他笑,我虚脱般合上眼睛,说:“他是在等你……他只知道方战之带走我,不知道我在你这里,更不知道你会带我来……”
“对。”方诺之一声承认,叫我绷紧的神经全放松下来,“不过若你没有想出这个,我就是真的带你过去了。”
“……为什么……”
“你利用方二,他心甘情愿,我却不愿意叫自己弟弟被人耍。”他冷笑连连,“你与罗爷的事情,你过得如何,都是你自找的,与方二有什么关系。平白拉他下水,叫他陪你疼了一路还开车、换车、抱着你上飞机;你肋骨断了插进肺里,他在手术室外痛的发疯,被人摁着打安定放倒。除了拖累他、害他吃苦头,你另外做过什么?你舍得狠心对方二,以为谁都与你一样舍得?我叫医生停止抢救,把你尸体拖去喂狗,你都应当谢我气量大。想我帮你,你自己先要有资格。”
他对方战之,倒是个堪称楷模的好哥哥。
我点头:“你说得对。”既不必再次跪下来哀乞罗迅一点注视,我之前那些设想,便可用上,“你去见罗迅,不如顺便为战之多赢点东西来。”
方诺之饶有兴趣:“你讲。”
“你今日见罗迅,又不能用方家名义。以你身份,大概只能向罗迅求一个情,看他是否愿意放过战之。”我盯着自己指尖,讲,“我的命,值的更多一点。”
摸摸左眼上整齐纱布,我心里叹口气,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我亲手将纱布撕开,血立即涌出来,流了半张脸,滴滴答答将胸口绷带染红。他面上露出惊愕神色,我将纱布扔到一边,低头耐心解开胸口绷带,最后几层被血黏住,用力一扯,连着皮肉也算是扯了下来。
“麻烦你,”我对方诺之笑一笑,“帮我拍张照片。”
他见我血肉模糊的惨状,也笑起来:“遇到你前,方二在与三藩市Rorer公司谈收购亚纳米精密加工的事。他是中国人,且上面没有关系,这笔合同关系到核心技术,很难谈拢。若罗爷发了话……”
我冷静的说:“我人在你这里,罗爷却不知道,一定会上钩。怎么用这张照片,我的具体消息又值多少,你比我更明白。”
沉默半晌,他夸奖我:“忍之,你是聪明人。”
我疲倦的闭上眼,不再讲话。窗外阳光照在脸上,眼前一片血红。疼的再厉害,忍一忍,伤口总有时候能痊愈。就当这是我生命中最糟一天,往后每一分钟,都只会变得更好,更好……
方诺之缓声讲:“忍之,答应我日后不再联系方二,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会亏待你’,这话罗迅也讲过。
结果如何呢……我禁不住冷笑,方诺之说:“如今方二已因你焦头烂额,我不希望有第二次。你也想有身份堂堂正正回去见罗爷,我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