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仁察觉到了水蛇的不安,顾不上害怕,他赶紧将手伸入水中,将那黑色的水蛇托了起来。这一托他才发现,这“水蛇”的身下,竟然有四只爪子,每只爪子五趾,威风凛凛的伸展着。黑的发亮的鳞片从尾部一直覆盖到头上,只是颈部的一圈淡色却吸引了孙正仁的注意。仔细一看,孙正仁大惊不已,“水蛇”的颈部一圈鳞片,不知道被谁全部剥去了,裸露在外面的是竟是其血肉,由于长期在水中浸泡,已被泡的发白。更令孙正仁震惊的是,不知剥皮剃麟的人是何种铁石心肠,在那片裸露的血肉上,有好几层暗红色的符文,之所以说是几层,是因为单凭肉眼看去,便能分辨出有一层图案是用利器刻上的,有一层是用烙铁烙上的,还有一层应是用笔画上的,细密繁复的图案沿着“水蛇”的颈部蜿蜒伸展一周,就像是一只妖娆纤细的手,轻巧狠绝的扼住了它的喉咙。
孙正仁伸出颤抖的手,不能自已的轻轻抚上那片光裸的肌肤,甫一接触,便心中大恸,毫无征兆。
那“水蛇”在他掌中也稍微安分了些,只是被水草缠住的尾部却依旧搅动着,似乎急于从那缠缚中脱身而出。
“别急。”一句话从孙正仁口中冲出,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语言似乎无法用作交流。好在“水蛇”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情,渐渐停止了摆动,那尾部却依旧不屈不挠的蜷曲着,丝毫没有放松伸展的意思。孙正仁想要它放松下来,便伸出手去抚它的尾部,手一伸下去,便摸到了一块石头,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孙正仁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已将石头从水中取了出来。
借着灿烂的太阳光,孙正仁见那石头上只写着四个字:坐,念,嚏,祝。他当然不懂得这石头上的意思,但脑海中似乎隐隐有一个声音,在鼓励他,在催促他,照着石头上的来做。想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再闹出什么事来,孙正仁也未多虑,便盘腿坐了下来。
如此一坐,身体便向自动进入了某种模式,不再用他操控,神识行为便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静坐半晌,闭气三息,咽液三过。
双目微阖,孙正仁双唇微启:
太阳散晖,垂光紫青。来入我魂,照我五形。却鬼试心,使心平正,内彻九气,外通胎命,飞仙上清,玉箓已定。
话音刚落,双手拭目十四下,叩齿十四下。双手落下,再回到抱元守一的姿势,没过片刻,喷嚏声便响起。
清了清鼻息,依旧是盘腿而坐,孙正仁继续道:
天光来进,六胎上通。三魂守神,七魄不亡,承日鸣嚏,与日神同,飞仙上清,位为真公。
语罢,依旧叩齿十四下,此时孙正仁只觉丹田处冰火交加,时而冰寒时而热灼,一股气从中冲了出来,他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将那气息吐了出来。说来也怪,这一呼一吸之间,身体的异常竟完全消失,他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正午的太阳已经略略歪斜。耳边的水声不在,再往那湖中看去,哪有什么漩涡,哪有什么水蛇,就连那刻着四个字的石头也不知道滚到了那里。
一时间,孙正仁竟也不能确定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唯有水中破碎开来的水草提醒他,他所经历的一切,曾经发生。
第46章
回到家中,一阵肉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这可真是少见。穷山僻壤除了过年吃点肉,平时还真没什么机会吃肉。平日里家里小子们最盼着吃的就是炸素里脊,素里脊素里脊,说的好听,其实并不是里脊,只是面粉团子罢了。但就算是油炸面粉团子,做的时候也是切成里脊块大小,放到油锅里噼里啪啦一炸端上桌,很快就会被抢光了。
孙正仁刚走到院子里,就见孙正智喜气洋洋的从大堂里出来,迎着他走了上来,“你小子,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福气。”孙正智笑着拉着他往里走,“文家公子还有周先生,特地上来迎你哩。”说着凑到他耳边,“你可给俺家挣点气啊。”
面对孙正智突如其来的热情,孙正仁有些吃不消。道不同不相为谋,孙正仁自觉和他二哥不是一路人,面对二哥总是有些不自在。如今面对孙正智这些带着亲昵熟稔的举动,他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受着了。
一进大堂,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向他望去,目光中夹杂着各种情绪。大堂中央两把椅子,孙老大坐了一把,周不彻坐了一把。周不彻右手边,分别坐着文家公子文斯竹,私塾先生张显贤,隔着孙老大一把椅子,坐着那天上门说亲的金富贵。
孙老大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闷声说了句“回来啦。”周不彻望着孙正仁,笑的有些高深莫测,“仁子,这是去哪儿了?”
“跟牛小二出去了。”孙正仁在众人的围观中,有些手足无措。
“哼。”坐在一侧的文斯竹不屑的哼了一声,“这日子都快到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疯耍,难道你还真准备就这副样子进我文家?”
话音刚落,孙老大的脸色变的有些难看,正欲发作,金富贵笑哈哈的打着圆场:“文公子没啥别的意思,就是怕公子现在不早做打算,恐怕到时候会手忙脚乱。再说,成亲的规矩也多,还是早些准备为好,张先生,你说是不是?”
“嗯。”张显贤捋了捋胡须,“此言不差。”随即他朝孙正仁笑的和善,“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在下。”
“哼,不敢麻烦先生。”孙老大粗声粗气的接了一句。
“呵呵,谈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还不是都希望仁子以后生活顺遂,喜乐安康。”周不彻不动声色的接过话头,一只手按住了文斯竹放在桌上紧握的拳头。
“谢谢各位。”孙正仁待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只想赶快逃离,偏那群人似乎故意要圈住他似的,文质彬彬的说了许多话,话音落下时总要似有似无的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让他想要溜走却又没有机会。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孙大娘在厨房的喊声解救了他,他应了一声飞快的跑了出去。
望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文斯竹更是不满,骄矜的表情一览无余。张显贤和金富贵相视一眼,扯了扯嘴角,并无多言,倒是周不彻摇了摇纸扇,对着面色不豫的孙老大说道:“若是下了山,有许多场面需要他应付,这般……”后面的话他不说,众人也都了然。孙老大本来就烦这帮惺惺作态的文人,再加上先前要拆村里的庙子也是这帮人首先提出的,本来打算以后见了这帮人定是要把他们赶出村子,只是不得已跟县令结了亲家,对这拨人说不上什么好脸色,倒是也不好拳脚相向。
“俺家小子没问题。”孙老大干巴巴的说了一句,算是对周不彻的反驳。
“大大,人周先生说的是事实,要俺说啊,仁子真得跟先生好好学学,要不然这副样子,以后可是丢脸丢到县上去了。”孙正智故作忧虑的说道。
“没你说话的地方,你少开口。”孙老大粗声一吼就把孙正智吼了回去。
见到这番情形,周不彻倒是笑的风轻云淡:“在下并没有嫌弃仁子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孙老大见他有礼有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几个人坐在大堂上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僵硬。一顿饭也在如此僵硬的气氛中度过,孙正仁借口坐不开钻到了厨房里去吃,孙大娘在厨房里忙活着收拾,也还没顾得上吃饭。
“娘你去吃吧,俺一会儿来收。”孙正仁端着碗道。
“不着急,你一会儿吃完,把这碗端到庙里去供上。”孙大娘指了指大铁锅旁边的海碗,一大碗白油棒子骨正冒着热气。
“……”盯着那碗看了半晌,孙正仁道,“哪儿来的棒子骨?俺家的不是吃完了嘛?”
孙大娘一边涮着锅一边道:“你大哥拿来的,说是你嫂子家还富裕些,听说你要成亲了,专门送过来的。”
“哦。”孙正仁吸了几根面条,“俺哥咋不留下来呢?”
“你嫂子快生了,他赶着回去照顾哩。再说后来你二哥又带人回来了,他见不方便就走了。”孙大娘神色有些黯然。
“啥方便不方便的……”孙正仁抱怨道。他是知道的,孙正信一直跟孙正智不对付,说是不对付也不确切,孙正信从来没表现出过对孙正智的不满或是厌恶,只是孙正智单方面的盛气凌人欺侮戏弄罢了。孙正信无心跟他争斗,受了气也是隐忍不发,成家后,有心避开他,如此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孙正仁知道他哥的心事,家中也只有老老实实的孙正信,当得起他亲亲热热的叫上一声“哥”。
他迅速吃完了饭,端着白油棒子骨就往庙里走。路上竟碰到了许多熟人,李猴子和于胖子跟着各自的爹娘刚从地里回来,见到他,俩人的表情十分好看。二人本想装作没看见,禁不住父母的一再拍打,只好不情不愿的探出头来,同他打了个招呼。孙正仁见到这二人倒是没有什么咬牙切齿怒火万丈的表现,从另一方面说,他倒是挺能理解他们的作为。就像是他的相信一样,这二人根深蒂固的认识便是“不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建立在这样的认知上,既然如此,也不必愤懑,不必强求。他淡淡的冲俩人点了点头,又冲李大叔两口子和于大叔两口子打了招呼,便端着大碗,目不斜视的朝龙王庙走去。
“哐当”一声,把大碗放在香案上。他站在龙王像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下跪,不磕头,不言语,不请求。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就像是跟谁,在无声的交流。
“浊兴交错意难空,睹影不见三千同。心行处灭入冥室,当舍尔来当舍翁?”
一声声嘶哑的歌声喝着碗筷击打的声音从龙王庙中传来。
回过身,一个老乞丐悠然自得的坐在门槛前,眯着眼睛唱着歌。孙正仁有些好奇的走到老乞丐身旁,蹲下来了身。村里很难有乞丐,本来村中就不富裕,稍微有些经验的乞丐也不会来这里讨东西。
“你饿不?”望着一脸怡然的老乞丐,孙正仁开了口。
过了半晌,那乞丐才慢悠悠的睁开双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阖上了双眼,继续唱着歌,一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见他浑身上下穿的破破烂烂,双颊干瘪,孙正仁便知道他一定是饿了许多天。但这乞丐说也奇怪,一身嶙峋瘦骨,包裹在脏兮兮的碎布中,竟有些清癯的意味。那歌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这老乞丐却像是爱极了似的,一直重复着,脸上一派颇为享受的模样。
见他衣服中隆起的骨头,孙正仁忍了忍,还是开了口:“老先生,要是你饿了,庙里面有吃的……”
“哦?”老乞丐听到这句睁开了眼,脸上露出了笑容,“供品俺吃得?”
“嗯。”孙正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别家的不知道,你要吃,就吃俺家的,若是遭了罚,怪到俺头上,可别怪别人……”说着,他伸出手指数到,“那案上的棒子骨、面蝴蝶、面鱼儿还有大红碗盛的浆水面,你都可以吃。”说着他又叮嘱道,“别的……唔,你要是还不够的话,俺帮你问问。”
老乞丐听到这话喜上眉梢,笑嘻嘻道:“你这娃娃,心肠倒不错。”
“俺不是娃娃了,俺都快成亲啦。”孙正仁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嘿。”老乞丐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帮了俺老头,就告诉你几个秘密罢。”
“啥秘密?”
“耳朵凑过来。”
孙正仁作势要探过身去。
老乞丐拦住他,又加了一句:“不过在这之前,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什么事?”
“俺今天告诉你的,你要统统忘记。”
第47章
在今后的闲暇时光里,孙正仁曾经无数次努力回忆老乞丐究竟说了些什么,可惜终是一无所获,反倒是痴痴呆呆愣神的模样,又无端惹人嗤笑。
山下的生活如他想的那样,过的并不舒服。文家是县令,生活优渥自不必说,吃穿用度与山上大不相同,可要他罩在那锦衣玉缎之中却是十分难受。府上无论下人或是主人只用冷眼看他,只将他看作一个土不拉几的乡下人,丝毫没有热络起来的意思。到了文家,孙正仁才知道,那文斯弦哪里是因为体弱多病需要冲喜,根本是身怀六甲逼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己嫁掉。
与人私通本就辱没了斯文,可文斯弦生在官宦之家却丝毫矜持也没有,她不仅挺着大肚子毫不在意,更是逼着孙正仁接受她与情人私下幽会,孙正仁的身份,不仅是个便宜丈夫,便宜父亲,更是个便宜的障眼法。文家之所以放任文思弦如此嚣张,也无非一个利字在心头,官大一级压死人,与文斯弦私通的乃是州县监事,他虽早已成家,却偏爱处处留情,但家中正房却是个有来头的,野花再香也不敢移至家中。文家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默认了二人私下的勾当,又不得不找一人来替二人的好事挡挡风头。正好周不彻正想将孙正仁从山上请下来,便借着这个由头,让孙正仁当了个便宜新郎。
府中的人皆是知情人,对孙正仁的身份本就不屑,再加上知道了这么一出,更是对他没什么好气。说来也奇怪,干出这等好事的文家一个个昂首挺胸盛气凌人,倒好似替他们擦屁股的孙正仁干了什么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孙正仁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倒也不恼,向文县令要了个府上后院最偏的屋子,搬了过去。不管文家人对他如何,他倒像是不在乎似的,低眉顺眼,毫不忤逆。管事的让他跑腿,他便跑腿,府上壮丁让他打理园子他便打理,丫鬟们毫不客气的支使他,他便依着,弄的最后府上的下人自己倒觉得无趣,究竟放过了他。
在府上人看来,孙正仁是个有些木讷的人,任何激烈的感情撞到他,似乎就自己消散于无形。挑衅、嘲讽、怒骂,对他来说,就和寻常交流没什么哪样,他只是站在那里,不烦,不恼,静静的等你听完,他便转身离开,有时候,率先滋事的人倒是被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发。
这其实并不怪孙正仁。他本来就对这些人没什么感情,无所谓喜怒哀乐,更无所谓七情六欲。似乎对任何的事物,都无法激起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涟漪,包括人性深处,蛰伏的欲望。文斯弦不是没有挑逗过他,有时候那州县监事来的不那么勤了,文斯弦总喜欢找他去陪她。明眸善睐,婀娜身姿,再加上软糯的话语,文斯弦使出浑身解数来引他失控动情,可孙正仁就像是一根木头,平静的看着她,没有丝毫越矩行为。若是实在躲不开,孙正仁便稍稍低下头,拱手说声抱歉,转身离开,只剩下文斯弦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银牙。有时州县监事来时,文斯弦便会故意领他绕到后院,二人干柴烈火,放浪形骸得很。文斯弦更是毫不压抑,嘤咛不断,一阵阵淫词浪语似乎生怕孙正仁听不到,饶是如此,等文斯弦再去寻他时,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无趣。
日子久了,文斯弦也懒得再去逗弄他,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行事也稍微收敛了些。因着文斯弦肚中的孩子,孙正仁被文县令催促着去庙里上香,因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庙里的癞和尚。这文县令扬言要把方圆两百里的龙王庙拆尽,却大刀阔斧的在县上建起了一座不小的城隍庙,时不时还要兴师动众的去祭拜。
癞和尚是城隍庙的老住户,城隍庙之前是个小破庙,癞和尚靠着微薄的香火钱维持生计,后来文县令不知从何处听说,兴建城隍庙能保他政绩斐然官运亨通,他便拆了破庙重新盖了座新的。不是没人赶过癞和尚,嫌他有碍观瞻,只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你前一天刚棍棒夹着拳头把他轰了出去,他第二天又笑嘻嘻的出现在庙里,后来管事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