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话噎在喉咙里,那恼人的小侍女极应景地厉声接上去,“没听见娘娘吩咐么,替娘娘教训他!”
无责任小剧场之凌小攻篇(1)
凌梓飏走进御书房的第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凌魅的怒火。也是,身为一个一言九鼎、令出如山的皇帝,登上帝位这么多年,恐怕从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哪怕是自己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母妃,也从不会如此直白而又放肆地顶撞父皇吧。
凌梓飏微苦笑,但凡有转圜的余地,他也不愿做这么冲动到胆大包天的事情,可是彼时彼刻,没有第二个办法。天知道,那番镇定自若的反驳耗了他多大心力,他在公然反对的,不只是一国之君,更是他从小就顺从的父亲。
也许连凌梓栎也不曾知晓,在凌梓飏心里,是真正对凌魅敬重的。即使他们的父子关系事实上冰封千里,凌梓飏却从始至终秉持了真正为人子的心态,从未逾越半分。
至于今日的公然顶撞,实在是个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意外。
凌魅推开手边一叠奏章,立刻有机灵地宫人上前递了温茶,他挥手遣下了一干宫侍,这才抬头细细打量眼前已经重又恢复了恭敬有礼的那个儿子。
凌梓飏依旧执礼甚恭,今日踏进这御书房,他就做好了付出任何代价的准备,本来已经到手的太子位,他辛苦一手维护的南苑,他都可以弃如敝履。
凌魅的神情一直是淡然的,虽然他的怒火明显到全不掩饰,凌梓飏无奈地发现,他处于绝对的弱势,除非他想动武逼宫,否则,他所有的凭仗都形同虚设。好在,凌魅并不想只是用安静来考验眼前这个儿子强大的神经,本来悬在墙上的装饰性佩剑被他扯下来,随手挥了挥。
沉沉的剑身带起呜呜的风声,凌梓飏带些莫名地皱眉看着,凌魅挥了几下,却又似乎觉得不趁手似的扔在桌案上,敲着桌子唤,“来人,传杖。”
凌梓飏暗暗蹙了下眉,却也并没其他的表示,凌魅打眼瞧着,却为这份沉稳不动声色降了几分火气。外面候着的宫侍听到吩咐,立刻就收拾着抬了沉实宫杖,未及殿门口,就被老总管忙着拦住,暗令着紧去换了轻竹板进来。
这里面要罚的,说不得便是明日的帝皇。人人知道圣上宠溺七皇子至极,虽说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但是,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这里面还要担上蓝贵妃这一重,那吴姓宫监随在帝君身边多年,掌着大总管的权势,早人老成精,多少知道那位难测的帝皇对现下稳统后宫的贵妃娘娘有多么看重。
甚至,连这位荣宠有加的七皇子,有几分是父子情深,又有几分是为着蓝贵妃面上,当真是说不得的。
凌魅隐约听到外间喝令换了轻杖的声音,却只作未闻,凌梓飏自然也听到了,只是这时实在也难说心中是什么感受。他从来自恃不恃人,却也不得不在父亲面前低头,他受过刀伤剑伤,也挨过棍棒锤杵,说到正经的笞打,却真的从未有过。
也不过有小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人垂首双手捧了竹杖递上来,又眼都不敢抬地退出去。
凌魅掂着手中刑具,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问,“飏儿从没挨过这个吧。”
根本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凌梓飏在心里微微嗤笑了下,从小唯一管教过他的,怕也只有师父罢了,但是从来的礼仪让他完美地保持了恭谨,就连躬身应是的角度都像是带着优雅。
凌魅不动声色地将那轻薄竹杖放在桌沿,撑着下巴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来,“就这么想护着你那弟弟?”
平淡近似说笑的语气,却让凌梓飏打起了全副精神,开口谨慎又谨慎,“栎儿还小,不适合……”
“不用拿朝堂那番长篇大论来糊弄我。”凌魅敲着桌子打断了这种冠冕堂皇的解释,“让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了你的死穴,处处掣肘,飏儿,你真让人失望。”
失望这两个字太沉重,凌梓飏感觉到周身越发冷了一分,他并不愿让这个被他恭敬唤作父皇的人失望,却更加不愿,用那个和自己一样蓝发蓝眸的弟弟,去交换什么一人之下,他单膝跪下去,用仰望的方式,和那个端坐着的人对视,“儿臣知错。”
那竹杖搭在凌梓飏肩头,凌魅冷冷地笑起来,“知错认错却从不改错,倔强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凌梓飏怔了一下,肩上冰凉的刑杖压迫感很重,让他无暇去想,所谓的小时候,究竟是久远到什么时候,也许已经消弭在记忆尽头了吧。
凌魅似乎还有心情回忆,甚至饶有兴味,“这是你第三次肯认错。第一次为那个小东西求一个名位,那个时候你说,绝不会让他成为你的弱点;第二次你认错,求南苑安宁不为外人所扰,应下了从此对暗阁影卫只有利用。一个也没有做到的现在,这第三次,打算认错求什么?”
凌梓飏不为所动,他微咬住了下唇,目光却依旧坚定如初,“求父皇收回成命。”
凌魅挑眉笑起来,很冷,“飏儿,你做错的太多,失去了所有谈条件的筹码,却还是连头都不肯低么?”
失去了所有筹码么,凌梓飏瞥了眼搭在肩上的竹杖,抬手握住杖头,他定定回望那双高高在上的眸子,微微挑着的唇角带着某种预知的讥讽,“父皇已经替儿臣找到了最好的方法,不是么?”
几乎可算作公然抗旨的行为,众目睽睽之下,总要有个说法,“传杖”两个字轻飘飘地出了口,就是向所有妄图抓着错处不放的人摆明了态度,接下去的事,关上门来,罚得或轻或重,甚至罚或者不罚,都再没有人胆敢多嘴。
只是凌梓飏却知道,今日这一关并不好过,他并不怕什么杖笞责打,却深深知道,他的父皇,有千万种比这样单纯的责打更让他承担不起的手段,可以迫他就范。
凌魅玩味地看着眼前最受宠的儿子,十数年打磨,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完美的坚忍和强大,可是却为不相干的人染上了瑕疵。
他漫不经心地从凌梓飏手中抽回了那轻薄的竹杖,软绵绵地搭回他肩头,不带风声也看不出凌厉,可是杖身才落,就整齐地从中裂成两半。
凌梓飏清晰地感觉到肩头一道钻心的痛剜进去,打人的用上了内力,挨打的却只能撤了防备认真感受那份痛。顾不上觉着讽刺,就听见凌魅开口仿佛调侃,“最好的方法似乎不怎么好用。”
无辜躺在地上的半片竹杖被拾起来,断口光滑得像是用剑劈出来的,凌梓飏微叹了口气,“看来是儿臣妄言了,若是父皇想,便是寸寸断了它也不是难事。”他终于俯首,如平常人家请罪的孩子一样,将那断杖重新捧过去,恭敬却一点也不露出怯意,“任凭父皇想怎么罚,求父皇收回成命。”
“要改了那道旨意,也不是不可以……”依旧是将所有事情玩弄在鼓掌间的语气。
终于到了重点吧,手中一轻,然后是掌心透骨的灼痛,紧接着是清脆的硬物落地声,凌梓飏眼角余光看到那一小截竹板在地上跳了几下,睫毛微颤,标准的一寸么……
凌魅的声音依旧稳定地响在头顶,一成不变的高高在上,“先拿出点该有的觉悟来吧,飏儿今天惹怒了我,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么?”
凌梓飏收回了手,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高高隆起的肿痕,没错,就是这样的痛,很久没感受过的痛,他没有抬头,将眼中波动藏在一字一句的恭敬底下,“朝堂之上顶撞父皇,是儿臣的错。”
颠来倒去不过就这一句谨慎的话,凌魅终于失去耐心,冷笑出声,“是真的不懂还是非要装不懂?”又是一下甩落在臂上,凌梓飏略抬眼看着又短了一寸的半片竹杖,还是冰雕雪塑的淡淡,“请父皇明示。”
凌魅掂着手中的竹杖,只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看来,你师父教过的东西,你都已经忘光了,那个小东西也留不得了么?”
一字字在耳边轰鸣,凌梓飏悚然而惊,几乎失态,“栎儿也是您亲子,父皇怎么能……”
“有什么不能的?不过是……”
后半句被凌梓飏霍然起身打断了,“栎儿是您和贤母妃的骨血,当年父皇亲自下的诏书,父皇难道忘了么?”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所有的激愤都不再遮掩,凌梓飏心下知道,一切正在向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是他此刻竟如个跟父亲置气的孩子一样,让原本的年少老成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全面崩盘。
凌魅笑着起身,像个慈父一样拉儿子的手,温馨的表象下一瞬在响亮的掌掴声中冻结成冰。凌梓飏微侧着头,嘴角有血丝溢出来,双手还被牢牢扣着,脸上那个巴掌像是直接抽在心头,似乎要将所有骄傲都击碎。
但是,这些远远不算什么,如果说这一耳光只是击在心头的杖,凌魅接下去的话,就是直直戳穿心房的剑。
他说,“应该是飏儿忘了,那纸诏书是有前提的。”
无责任小剧场之凌小攻篇(2)
“你可以把他当弟弟宠着,可是不可以把他当弱点摆在人前,要么你够强,能震慑觊觎者看到你的死穴却不敢妄动,要不那小东西够强,能不做个累赘掣肘。”
凌魅终于不再扣着凌梓飏双手,只是语气依旧冰冷又仿佛不屑,“你师父该是教过你,怎么把致命的弱点,磨成刀枪不入的血茧。”
凌梓飏已经将掌心的杖痕握出血来,凌魅仿似不知地随口继续,“是飏儿忘了,还是,需要帮助?”
简单的选择疑问句,却让凌梓飏感觉到如坠冰窟的冷,有些或稚嫩或老迈的面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个人曾经握着他的手练繁杂的一招一式,曾经揽着浴血的他一遍遍地说那些乏味却必不可少的哄劝开导,可是最后的最后,那个人成为一具只知辗转承欢的行尸走肉,将疼痛都当做至高的赏赐,而打破他人格的刽子手,是满手血腥的自己。
凌梓飏至今清晰记得剑尖透过那个躯体时的感觉,刺骨的心痛伴着解脱一样的释然,甚至他看到弥留时清醒过来的那个人,无声地说‘谢谢’。
师兄……凌梓飏默默唤记忆里那个笑得温润的男子。
他曾经用被迫用最残忍的方法,学会如何心狠如斯,在他还不懂收敛的时候,他的师父就教会了他,将心中的感情都当做毒药锁起来,因为他的在意只会连累他在乎的人,并且给自己带来不可弥补的伤害。
宫中安逸的日子果然是过得太久了啊……如果不是将那些怜惜在意表现得太过明显,也不会被这么简单地戳中了要害,凌梓飏抬头看他父皇眼中那些冰冷,狠狠咬住了唇。
他不敢想,若是今日阻不住那道圣旨,毫无疑问的,他将要再一次的,用最在乎的人的鲜血,给自己永生难忘的教训。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坠下去,还不够强,所以才让凌梓茗有胆量肆无忌惮。心中的杀意像沸腾的岩浆在心头澎湃,不行,他发过誓……
凌梓飏安静地跪下去,用褪去全部骄傲的谦卑姿态,以一个儿子的立场,对他的父亲显露真正的脆弱和无助,他说,“飏儿求求父皇。”
不得不说,当那个从来最冷傲强硬的儿子露出这样几乎撒娇的样子,太大的反差,让凌魅也的确被震动了,只是,他到底高高在上了这么多年,哪怕是直觉也足够告诉他,这不过是凌梓飏的权宜之计罢了。
凌魅淡淡地勾着唇角笑,即使只是做戏的假象,也给了他身为父亲的满足感,于是他还是给出了特赦,“改了那道旨意没什么难的,可是飏儿总该听话些。”
仿似长辈关切又带着点小小责怪的语气,可是凌梓飏却一点也无法放松,他简直已经预感到接下去要迎接的刁难。
“让那小东西回去跟着他母妃吧。”
凌梓飏心下苦笑,又是这个,他已经不是被第一次这样的要求,拒了那么多次了,这一次……
“飏儿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父皇就当是,纵飏儿一次吧。”
已经是接近求饶的话了,逼得够狠,凌魅换了个条件,“那么,你手底下有个宠物养得不错,贴身的影卫是吧?听说你四哥对他很感兴趣。”
凌梓飏愣了一下,有一瞬的迷茫,接着却是更深的震惊,是指,慕宸洛吗。怎么会,怎么会连慕宸洛也牵扯进来了,有些猜测滑过心头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沉沉的压力让他没有力气再想更多,他已经完全掌握不到父皇的心思,却无意中泻出了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不安,“飏儿不懂父皇的意思。”
气氛再次沉凝下去,两双同样冰冷的眸子对视,凌魅伸手蹭着凌梓飏脸上被他亲手掌掴留下的指痕,敛了笑,森森冷冷,“连那样一个卑贱的影卫也能在你心里留下痕迹了,飏儿要怎样才能记住教训呢?”
深刻的心悸,凌梓飏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开口的,但是那个时候,他听到自己颤抖却决绝的声音说,“父皇是想连飏儿身边的人都要给了四哥么?近身的影卫是最得力的助手,父皇这是要飏儿自断臂膀,甚至不是为了做给群臣看,只是为了满足四哥的兴趣。”
一点点赌气,一点点委屈,仿佛还有点小孩子对父母偏心的不满。
凌魅重新笑出来,这个儿子将他拿捏得很准,也许作为一个帝王,他的确冷情冷血,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对凌梓飏的宠溺都是货真价实的。即使方式不尽如人意,要为了凌梓茗委屈他的飏儿这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厌恶了跟儿子还要不停拐着弯说话,这种避重就轻转移视线的法子在他面前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当凌梓飏愿意用儿子的姿态,跟父亲讨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宠爱,他也很乐意配合。
比如,用父子方式解决这件本就不复杂的小事。
凌魅拾起了刚被撇在一边的竹杖,随手将奏折扫到一边,将儿子压在了御案上,然后扬起了手。桌上伏着的身子温驯极了,好像人前那些冰冷高傲和朝堂上的慑人强势,都在他面前蜕变成属于孩子的柔软。
凌魅莫名地想到很多年前还不懂事的儿子,粉雕玉琢的小人,小手小脚,乖巧又伶俐,被训上一两句就会用包着泪的大眼睛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局促不安的时候就会咬着嘴唇。
后来呢,小团子渐渐长大了,皇家的那些高贵优雅,睿智骄傲,一点一滴的在那个逐渐长成的身体里凝聚,显现。但是那个时候的小孩子,心思单纯到天真,干净如一张白纸,然后,他找到最好的师父,将那个柔软的小孩子送出宫磨砺。四年的时间,用鲜血在那个纯净空白的脑海里,勾勒出波澜壮阔的江山如画。
那些残酷到残忍的磨练,每一点,凌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在四年后收获了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优秀到无可挑剔的文才武功,狡诈到无所不用的计谋手段,可以冷傲强势地将权利玩弄如臂指使,可以面不改色地吐出残忍的命令,然后看着遍地血腥再不皱一下眉头。
从此之后,会亲昵撒娇叫着父皇的小包子变成了会礼仪微笑躬身自称儿臣的大冰山。但是现在,凌魅在凌梓飏无声的顺从里头,找回了点从前教训小包子时的感觉,于是恨铁不成钢般地边打边斥。
“忘了你那个师兄了么?那个时候你师父是怎么罚的,现在又来犯同样的错误。”
怎么可能忘得掉……他曾经为了救受制于敌手的师兄,在敌人面前放下了剑,束手就擒。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师父罚了什么,罚他亲手毁了朝夕相处像兄长一样维护他的那个男子,用最羞耻乃至淫乱的方式,打破一个温润如玉的人,然后将人性中最赤裸的脆弱剖开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