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誓——阎浅蓝

作者:阎浅蓝  录入:02-26

就这一个字,凌梓飏竟然觉得像是生生在心头割开一道口子,让他整颗心被狠狠攥住,竟连拢着慕宸洛的手臂都不敢再加半点力道。他轻轻拢着慕宸洛,让他俯趴在床侧,还万分仔细地想要避开慕宸洛背后淋漓的伤,但是,又哪里避得开。

他刚刚戾气控了神智,满心只是暴虐,那些流漾开来的血液,只能加剧他的欲望,一旦冷静下来才发现,慕宸洛此刻,就如一个被惨兮兮拆散的血娃娃。原本温如凝玉的脸庞,此刻只剩因失血造成的病态苍白。甚至连痛得昏昏沉沉的现在,扣着暗器的指尖还不放松。

凌梓飏不自觉地蹙眉,顺手捡了身边一个白玉杯盏破窗掷出去,扬声,“来人。”

本是要唤侍下送药过来,却不料刚刚开口就被慕宸洛紧紧扯住了袖口。慕宸洛微微扬起脸,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额头就又蒙了一层冷汗,“不,不要。”他这个样子,不想让别人见到。不是不合时宜的逞强,只是最后一点不愿示弱的心。

凌梓飏忙着回手圈住他身子,一边向外吩咐,“叫凌剑去药阁取九芝玉露,送到门口。”末了,望着慕宸洛几乎浸在血泊里的身子微心急,又厉声,“快!”

几乎是立刻,外面传来清晰的衣袂破空声。凌梓飏拥着慕宸洛,再不掩饰眸中怜惜,慕宸洛一抬眼就溺进他海一样的温柔里,他纤细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放弃抵抗,连神智都沉进无边的黑暗里。

慕宸洛默默告诉自己,这种沉溺只是暂时的,他只是太累了,太痛了。那时候的他无从想象,心房厚重的壁垒,只放下一次,就是被破开无法弥补的洞,彻底崩塌不过只剩时间问题。

而后的几天,凌梓飏几乎将慕宸洛捧在手心里疼护着。九芝玉露本是进贡的灵药,凌梓飏毫不吝啬地每天三次给慕宸洛用,外敷内服的药都尽是万金难求的东西。那架势看起来不像是照顾一个被他亲手打到下不来床的属下,倒像是照料重伤的情人。

慕宸洛一直被强锢在床上,连膳食都一一由人送至床前。凌梓飏日日都会来看他,揽着他的腰,吻他脸上几乎看不出的巴掌印,问他要什么。

慕宸洛好素食,凌梓飏着了厨子每日变着花样地做清淡的吃食随着他挑;他喜素白裳服,凌梓飏为他备下样样雪绸;他喜熏加了芷香的竹叶,凌梓飏为他砍了院前一小丛竹林;他厌恶屋内尽是沉沉的紫檀木,凌梓飏送了各色成色剔透的青瓷玉饰到他房中。慕宸洛一直不说什么,心底的防备却不知不觉更加松动了几分。

甚至有一天,凌梓栎念着几天没见到哥哥,冲动撞进房中,正看见凌梓飏拥着慕宸洛一起靠在窗边,一人一支狼毫,画窗外正当盛时的槐花。风乍起,飞花轻舞,慕宸洛将头半倚半靠在凌梓飏肩头,一身白衣广袖,举手挥毫间,风姿幽寂。凌梓飏虚搂着慕宸洛的腰,用左手执笔和他共画那一幅画。

凌梓栎站在门口看不到他们笔下那一纸图卷,却蓦然觉得,再怎样的行家里手,纵然泼墨出神入化,笔下也断断不会有比他眼前这景象更美的画了。他看着自己棱角那么冷硬的哥哥探头吻怀中人眉角,原本孤绝如鹰的一双凤眸,映入灼灼其华的飞花,如落花散漫中荡起涟漪的深潭,深邃沉静。

慕宸洛侧头微笑,血瞳流光闪烁,长发滑顺散在肩头,衬着胜雪的衣裳,肤色更是有隐隐透明之感,真如温玉雕琢一般,确确是无可比拟的倾世之姿。暖融融的阳光下,风情魅惑近妖,却又情致高洁似仙。

凌梓栎默默退出去,转眼再看纷扬槐花,竟觉真是寡淡无味。恍惚觉得哥哥和慕宸洛,竟般配如斯。

第12章:陈年的冷漠

养伤的日子可说是惬意的,不过几天将养,慕宸洛就觉得几乎将自己的身子养得莫名娇气起来。平素不挑剔的人,一旦骄纵起来,小时候那些名为高雅实则挑剔的脾性,就像是一夕复苏,让慕宸洛自己也颇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安稳到乏味的日子倒也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慕宸洛背上看起来甚重的伤经各种灵药调养,好得极快,但结痂的时候难免麻痒,凌梓飏本就是要祛他背上的疤,自然是断断不肯许他自己抓一下的。慕宸洛其实怕极了痒的感觉,最开始的确是忍着的,后来凌梓飏不在身边盯着他,便也有耐不住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凌梓飏去了他上衫查他伤痕,意料之外的发现明显抓过的指痕。不容争议的,凌梓飏当下就将慕宸洛按在床沿,又狠狠抽了一顿。顾着慕宸洛遍身的伤还未尽好,没要他跪,也没死按着他,倒是原本备下的藤杖提前数天就派上了用场。整整齐齐的肿痕摞在才刚退了痕迹的臀上,慕宸洛咬着刺绣精致的软枕,疼得几乎落下泪来。

他自己也不懂怎么就这么脆弱了,从前重刑加身,半点也没含糊地撑过来,绝对是连哼都不哼一声的。从前一个人坚强了太久,乍然有一人告诉他,可以脆弱,可以依靠,不过是几下藤杖,就让他怎么也忍不住眼中涌上来的雾气。

几次倒吸冷气,慕宸洛终于趁着凌梓飏藤杖落下来的空隙撑着身子怯生生地转头,声音打着滑,听起来像是整颗心都在颤抖,“主上,您,容,容影洛缓缓。”他早抛弃了无意义的傲骨,但这会儿,一个求字在舌尖转了几圈,竟怎么都吐不出来。

凌梓飏愣了一下,甩下来的藤杖硬生生顿在距慕宸洛臀面不过一指的地方。他抬头去看慕宸洛蒙上水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缀着水珠,分不出是泪还是汗,分外惹人怜惜。

慕宸洛似乎为这样的哀恳脸红,将整张脸埋进软枕里,再不抬头,凌梓飏却看到了他染上红霞的耳根,一时竟真下不去手。虽然他背上又罩上血影的伤实在激的人火大,但凌梓飏也知道,这可算是慕宸洛极致的示弱了。

他探手揉慕宸洛汗湿的发,慕宸洛由得他揉,一动不动。凌梓飏看他不动,干脆半坐在床上,胳膊从他脖子底下穿过去,轻柔而不容拒绝地硬是抬起他身子,让他半趴在自己臂膀上。

慕宸洛被半勒住,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凌梓飏没容他再挣,沉沉道,“最后十下。”话音未落,藤杖又划破了空气。嗖嗖的破空声极响,只用听的也知道凌梓飏手下是发了狠。

慕宸洛疼得打颤,身后像是热油滚过,那些伤痕都似有了生命,一下下地跳动着让疼痛灌进每一根神经里。凌梓飏是一下也没饶过他,藤杖落得不快,每一下都容他喘息,但每一下都让慕宸洛受不过似的瑟缩。细细碎碎的吐息从齿间透出来,细若蚊声却只是轻轻地唤“主上”,求恳的字句半点再没有了。

挨到七八下的时候,慕宸洛就已经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凌梓飏肩膀上,手上的力道扣得凌梓飏手臂生疼。这最后十下抽完,凌梓飏立刻揽住慕宸洛已经软绵绵的身子。再看他臀上的伤痕,已经是一道道檩子硬起来,臀峰肿痕叠得多的地方泛起血点,透出青紫的颜色。

凌梓飏替慕宸洛一下下顺着被冷汗浸湿的长发,安抚地轻吻他眉间,直等他呼吸都平复下来,才将他从怀里放下来,再要转身,又被慕宸洛死死拽住了衣角。凌梓飏带着几分讶异回头,就听到那个清亮的声音带上了软糯地道歉,“主上,对不起。”

不同于以前他常说的不带感情的口气,这次轻飘飘的对不起三个字让凌梓飏觉得连冷漠的心都被融了一块,他安抚地拍慕宸洛的手,颇温柔地安慰,“我去拿药,乖乖等着。”

凌梓飏轻轻掩了门,慕宸洛翻身仰躺在床上,将身后肿痛的伤死死压在床铺上,盯着凌梓飏特意替他换过的天青织金帐幔,眸光却渐渐黯淡下去。

其实这只是养伤过程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当然,这直接导致了,慕宸洛被迫卧床的时间又被无限期的延长了。凌梓飏依旧一如既往地日日来看他,吃穿用度样样精致令人侧目。甚至有下人看到凌梓飏从慕宸洛房中出来时,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一时引为奇事。

于是,便有人私下里在猜度,殿下新带回来的这个人,是个什么身份,不像是个属下,倒像是个小殿下呢。这小殿下自然指的是凌梓栎。原本南苑小殿下实是个半点委屈不受的主,当年就为着凌剑夺去哥哥太多注意力,着实闹得不可开交。却不知怎么,慕宸洛眼看着被宠得比他也不差了,这小殿下却一直乖顺着。也因此,底下闲言碎语更加多了。

这种杂事自然是不会传进凌梓飏耳中,凌剑早就一手包办地杀鸡儆猴。

至于慕宸洛,他天天被留在房中,药膳也不知吃了多少,每日已经只知道盯着药碗蹙眉,对这些态度日复一日恭敬起来的下人根本视而不见。他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巴望着改变这种几乎软禁一样的状态。

这种憋闷的日子过了近一月,凌梓飏某日黄昏时分又来看慕宸洛的伤,八方灵药褪尽一身狰狞,肩背肌肤如雪似玉,再看不出从前纵横的累累疤痕。凌梓飏还是轻柔吻慕宸洛肩背,似乎宠溺,似乎情动,却依旧只是吻。慕宸洛如往常一样伏在软榻上由得凌梓飏动作,只是眸中晦暗不清的波动今日却不同寻常的汹涌。他掐指算过时日,说起来,他那日下过的药,是该发作了。

当夜,凌梓飏被当今圣上密召。

凌魅并没有召凌梓飏去御书房,而是直接将他召去了阮凝蓝的寝宫。凌梓飏进门正见着阮凝蓝正替凌魅研墨,他隔着桌案几步远躬身请安,凌魅根本连眼都没抬,只摆手叫他起来。阮凝蓝把被凌魅握在掌中的手抽出来,扬手柔声唤,“飏儿,过来看。”

凌梓飏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这才发现,父皇右手执笔,左手竟还不放开母妃的手,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凌魅虽什么都纵着他,但其实这么多年,父子两个连话都未说过几句。

从记事时起,他就知道,父皇眼中除了政事便从来只有母妃一人,后宫三千佳丽,从前父皇还尽着帝王性子偶尔宠幸,但自从母妃一句醋话就尽皆成了摆设。而后是不堪回首的几年血腥,等他重归宫中的时候,父皇和母妃就成了更加陌生的存在。

敛去眸中飘渺到不能被察觉的迷惘,凌梓飏抬步上前,阮凝蓝虚拉着他的手,笑得真正像个温和的母亲,凌梓飏却早就习惯这种礼仪式的亲昵。每当这时,凌梓飏也会难得地挑起嘴角笑,甚至笑得真正阳光如一个正当年少的大孩子,就像那些由眼前这双万人之上的父母亲手造成的那些陈年的冷漠,全都不曾存在过。

凌魅仿佛直到在那明黄的细绢上落下最后一笔后,才发现凌梓飏的存在。那双同儿子相似的狭长凤眸,只浅浅一瞥,就让人通体生凉,他将墨迹未干的细绢从精雕镇纸底下抽出来,随意丢给凌梓飏。凌梓飏还未及打开,凌魅沉沉地命令就让人措手不及地响在耳边,“太子位是你的,将来这皇位也是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要你发下毒誓,永远莫要对兄弟赶尽杀绝。”

明明白白的警告,甚至唐突。现在会觊觎皇位的兄弟,也不过只剩四皇子凌梓茗一个,而四哥向来心狠手辣,自己在这样的偏袒中登上皇位,若不能雷厉风行断了他的野心,怕这皇位只是空付笑谈。

凌梓飏低头,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完美地掩住脸上的嘲讽,他努力控制着嘴角,摆出合体的微笑,欠身恭谨道,“父皇放心,儿臣立誓,此生必不对兄弟赶尽杀绝,若有所违,生时怨灵缠身,永失所爱,死后魂堕阿鼻地狱永不得脱。”

凌魅似乎不甚满意地摇头,一边阮凝蓝却先揽着凌梓飏肩膀,以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吧。”

凌梓飏垂首展开黄绸,上面字字分明,是立太子的诏书,这样严肃到隆重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扔在他手里。这是要他感激么,经年以来,凌魅赐他的东西堆了数间阁楼,每一件都随意地赏下来,凌梓飏却每一件都不得不接得战战兢兢。

任何过了头的荣宠落在有心人的眼中,都是嫉妒乃至攻击的借口。凌梓飏学得那么好的勾心斗角难说有多少是拜“圣上最宠爱的皇子”这个名头所致。

即便如此,凌梓飏自始至终都在顺从,即便是毒誓,上不咒父母,下不损子孙,他依旧没有半分迟疑。凌魅甚至没有开口表示什么,仍是随意挥手,凌梓飏会意地退出去,才一转出重重帐幔,就听见母妃软语痴缠。

那一纸重到难言的诏书不日就要被送往司礼监,而太子即位的大典,将在他生辰那天,和成人礼一起,以最引人瞩目的方式,办在正宫大殿。

那天夜里,凌梓飏带着满身疲累回到南苑,辗转难眠的时候竟又想到慕宸洛,恍惚中觉得,越发懂得他那种虚伪又疏离的微笑。

天近子时,凌梓飏仍然裹着薄薄的绒毯靠在已显出昏暗的灯盏旁少有的出神,诏书凌厉的笔画都像在眼前回旋,直到凌剑轻轻叩门的声音打断思绪。

“殿下还没歇下么?”凌剑的声音不知因何好像有点急促。

凌梓飏低声应了,“进来吧。”

凌剑轻推门,门扉轻启的那刻,冰冷的夜风灌进屋内,不知怎么,累丝镂刻的防风灯盏乍然被吹熄了。

第13章:复杂的野心

沉沉的黑暗中,凌剑清晰的声音突兀得让人莫名心惊,“殿下,茗王府传回的消息,安鑫柟暴毙,目前只知是毒杀。”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凌剑却感觉得到凌梓飏压抑的怒气。

凌梓飏正忙着跟自己凌乱起来的心情发脾气,所以果断地放弃了平日冷静的判断,毫不掩饰自己的暴躁,“不是告诉你们暂时不要出手么!别告诉我你手底下那些训了那么久的杀手,是群因为意外失手毒杀了安鑫柟的废物!”最后一句几乎是疾言厉色,声音还带着点嘶哑。

他才刚刚对父皇立下毒誓,几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茗王府严密的防守底下,安鑫柟就死得不明不白,这几乎等同于隐晦又放肆的示龘威。

凌剑怔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凌梓飏这般失了理智的样子,但是,那都是在极特殊的时间,可是这会儿。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惹火了殿下,凌剑在心里默默揣度着,嘴上解释道,“不是,殿下,并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边说着边唤了人重新亮起灯火。

凌梓飏也感觉到了自己不太寻常的失控,他按着自己眉间,掩饰似的不动声色地点头,“知道了,派出去的人手都撤回来吧。”

凌剑本想再说什么,凌梓飏却已经摆手赶人。凌剑也只能无奈地应了是,俯首退出去。

翌日清晨,安鑫柟的死讯就已经传回宫内。据前夜被请去茗王府的太医说,安鑫柟死状极凄惨,七窍流血不说,右手从指尖起直到肘弯,肌肤寸寸腐烂,露出的竟是渗着黑血的臂骨。偏偏这些瘆人的惨状发生的时候,安鑫柟神智还清醒,且不说那些肌肤点滴烂透的苦楚,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在自己眼前腐烂至黑骨的感觉,恐怕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了。

其实,太医们回报的,尚不是全部。那位养尊处优的安鑫柟安公子,在毒发尚未致命的时候,就已经生生吓得失了神智。只不过,人死灯灭,这些无甚要紧却有损声名的过程,几位人老成精的太医,自然是能省则省了。

此外,凌梓飏还收到安宁宫线报,安贤妃闻讯极悲痛,竟致呕血卧床,当然,呕血之前也没忘了立时写了封家书,快马加鞭送去给正镇守边疆的安老将军。与安贤妃相反,亲眼目睹了堂弟死亡过程的凌梓茗意外地镇定,只沉静地声称必手刃凶手,慰堂弟泉下之灵。

凌梓飏看着各方消息,勾着嘴角扯开一个冷冽的笑。他侧脸本来就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已是逼人的锋锐,这样刻意挑起唇角的时候,笑容里满是预知的嘲讽和飘渺的悲悯,竟比不笑更冷几分。

谢弋梒乍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个颇有几分邪气的笑容。他本是又来南苑寻凌梓飏厮混,月余以来,二人或品茶对弈,或交手切磋,已经有种难以言明的默契。除却对慕宸洛受宠的不满,谢弋梒觉得日子过得潇洒又惬意。他现在只要细细去看凌梓飏眸子,就能从那层厚厚的坚冰后头,猜出小半外人绝看不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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