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血祭
序 夜火
蒙蒙火光如五月的玫瑰,炽烈地盛开,映红了帕西法尔平静的水面,映红了黑沈沈半面夜空。拂面的风声中隐约有著哀哭的声音、痛苦的呻吟和金属撞击的钝响。
即使是天使中最敏锐的双眼也无法在这样的黑暗中看清远方发生的事。但,他根本不用看就知道,知道那个熊熊的火光之下正在发生什麽。
帕诺。
金星天的主城。
没有城墙的古老美丽城市。
他久违的故乡。
他生长的地方。
正一寸寸地在血与火之间陷落,一点点落入他的手中,落入魔族的掌握中。
“你似乎很高兴?”低沈的男声猝不及防地从身後传来。
堕天使回头,看见一身黑衣的同僚大步走来,微微一笑,说,“自然,我的战略如此有效,怎麽不令人感到高兴?不过,默菲斯托里菲斯阁下,我还以为阁下亲自去了前线督阵。”
“没有必要吧,”黑发的魔族双手抱在胸前,笑得讥诮,“大天使们被你放出的错误情报引走,现在即使发觉也无法及时赶回来了,破城的功勋嘛……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好。”
他哦了一声,平静的面容上无喜无怒,“我想,今晚大概不会那麽快结束。不过,既然有阿萨兹勒殿下压阵,一两个大天使也无足挂齿吧。”
“雷米尔,你真是令人惊奇。”
“?”
默菲斯托里菲斯耸耸肩,“我是说,那个战略不错。你对这里非常熟悉吧?”
“不错,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长大,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天使缓缓点头,声音十分平静,身後巨大的黑翼在夜色中缓缓拍动,有种战栗的美感。“还有,阁下叫我雷特比较好。”
午夜了,头顶上泻落的淡淡星光如同四散的银沙,蒙蒙胧胧。
默菲斯托里菲斯仔细凝视著那张沈默地仰望天空的面孔──浓密的双眉,挺秀的鼻骨,微微抿起的嘴唇──那俊美无畴的轮廓确实是属於天使的。
除了那双犹如黑曜石一般沈黯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天使,他便注意到这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面偶尔闪过的神情,不该属於任何天使,即使是个堕天使!
血腥的、冷酷的、厌倦的、玩世不恭。
他从未想到他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嗅到这些和自己类似却更强烈的气息。
危险的气息。
如果可能,他倒更乐意和他做敌人呢!
风过。树叶轻响。
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气味令他微微一震。
雷特侧过身子面朝东方,目光仍然沈静,只是轻轻拉了拉身上的披风。微光中有红芒一闪。
“这个东西……不是你的吧?”默菲斯托里菲斯皱眉。雷米尔胸前的那个暗红的饰品看起来有些眼熟……
“不,是我的,我和旁人交换了。”
“和法罗尔?”
“……这件事与你无关。”
“是麽?”
默菲斯托里菲斯轻笑,黑色的眼微微眯起,他拽出缠在自己手腕上的细链,细长银链的尽头绑著一个精致的黑色六瓣雪花形的坠子,在星光中闪烁著迷离光辉。“这个,是你带给我的吧?
“……没错。是你订做的。”
“是。可是,我本来没打算现在去取。”
“那是阁下自己的事情,我顺便带来,不必谢我。”
“……我没那个打算。”
“……”
前方的火光仍在闪耀,晚霞般豔丽的红,满天星光在这样的豔色中都黯淡了许多。两人沈默地凝视著夜空,一时无言。
不知道沈默了多久,默菲斯托里菲斯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还好吗?”
雷特一愣,“你说谁?”
默菲斯托里菲斯遽然回头,“……原来你并不知道。”
“你在说什麽?”
“不,没什麽。” 默菲斯托里菲斯笑了笑,忽然有了几分倦意,“也是,既然你都决定了要这样到这里来。”
雷特逼近一步,目光骤然变得锐利,“阁下,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不过,最好说得清楚一些。”
默菲斯托里菲斯舔了舔嘴唇,微微挑眉,近乎挑衅的神情,“……这件事,你不该来问我。”
雷特正要再说什麽,凄厉的号角声骤然从遥远北方响起,越来越响亮;侧耳细听,风中有著细微的连绵不绝拍打翅膀的声音。
默菲斯托里菲斯抬起头,止不住倒吸一口气,“天使军团!”
“……是大天使加百列,她连夜从耶路撒冷赶来。”雷特凝视著远方的天空,浓重的黑暗中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那些银白的羽翼,还有那面绣著百合花的水蓝色旗帜。
“果然够刺激,那,我们也该动身了不是?”默菲斯托里菲斯抽出一支灰色的箭矢,拔去箭镞。一簇明亮银蓝的光芒直冲天空,四散的流光拼出一只巨大的眼睛。他展开骨翼飞起,“杀──!”
在他身後,黑色军团如同海一样绵延开来的。
夜空中的火光涌得更高,更明亮,映在那些热切的眼睛里,犹如鲜血的光芒。
天界历的神使时代第十三纪第六十六列纪耶德9733年初,魔族大规模进军第三天金星天,双方为争夺主城帕诺发生激烈交锋,伤亡极其惨重。因五瓣玫瑰是帕诺城的象征,後世称这场残酷战役为,血色玫瑰之战。
那就是第五次光暗之战的开端。
1
天际最後一抹霞光正飞快地消逝,缓缓垂落的暮色给晚归的群鸟镀上了一层暗红的珠光。眼前深碧微蓝的湖面粼粼闪著光,星星点点的金红豔紫细细碎碎地荡漾开去,隐约还能看到稀疏的水草在水波中寂然浮沈,无所凭依。
红月之谷。
这里真美。黄昏时候的景致,尤其令我著迷。
不同於耶路撒冷的流丽繁华,希玛的超凡脱俗,圣弗利亚的神圣华美,却是沈静温柔,带著一丝丝不似真实的倘恍迷离。
我站起身来,抖抖翅膀。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中……我在湖边又坐了整整一天。
我理了理衣襟,一时却不想回去。
夜色渐重,拂面而过的风不觉已有了几分凉意,头顶上一弯半透明的弦月,澄澈如冰,却是玫瑰般的绯色。
“法尔──!法尔,这里!看这里!”
我循声回过头去。蒙蒙夜色里,伊比利斯轻盈地拍打著翅膀向我飞过来,巨大的冰蓝羽翼带著蓝宝石般华丽的光泽。
“怎麽了?”
“今天一天都不见你呢,我猜你大概又到这里来了。”
我嗯了一声,止不住微笑,“我喜欢这个湖。”
伊比利斯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褐色的刘海下笑容璀璨,“我知道。这个湖虽然比瓦剌摩尔小多了,但确实更清澈。”
“嗯。”而且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伊比利斯上前一步,凝视著我的眼睛,“怎麽了,法尔?……你不想回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没什麽,有点心烦。”
伊比利斯拍拍身边的草地,“来,坐下吧。我和芭碧萝刚才还在说,下个月就是春之祭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麽特别的计划?尼维尔和奥菲斯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法尔?你怎麽了?”白皙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法尔?你在想什麽呢?”
我努力牵动嘴角,“没什麽。我没什麽特别的计划,大家年年怎麽准备就怎麽准备好了。”
伊比利斯微微蹙眉,“芭碧萝刚刚这麽说我还不信,你这几天果然是不太高兴……怎麽了?难得你能在这里过一次春祭的庆典。”
“真的没什麽,就是……有点难受。”
伊比利斯的声音略略有些迟疑,“……是因为雷特和沙尔的事情?”
我苦笑。该怎麽说呢?
是,也不是。
伊比利斯侧过身子,褐色的眼睛清澈无比,“法尔,你在想什麽?即使最好最亲近的朋友,我们有时候也不能改变对方的选择,那是各人选择的,不同的道路。”
我轻声说,“你果然是已经知道了。”
伊比利斯淡然一笑,“……现在在魔界和天界,不知道的恐怕已经很少了──当年叛变後即下落不明的四翼天使领袖主天使雷米尔和力天使沙尔?尼斯洛克在分别赢得了魔界竞技赛的大巫师和黑暗战士称号後被魔王授予高位,而且加入了魔界讨伐天界第三天的军队。”
“伊比利斯,我……”
“不,”伊比利斯截断了我的话,“什麽都不必说。法尔,你不曾做错什麽,从来不曾。”褐色的眼睛异常淡定,“那是他们的选择,不是你的。”
从来不曾?
伊比利斯绝对是安慰我。
世界上怎麽可能会有人从来不曾做错什麽呢?
何况是这样的我。
不过,即使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的道路吧。
不会就那样沈默地死去,沈默地消亡,沈默地被践踏被遗忘。
绝对不会。
我轻轻握紧右手,再张开,手指倒还能活动,只是如同石头一样冰冷僵硬,完全没有知觉。极恶之花的黑色藤蔓已经缠满了右肩和右臂,正在缓缓往左边和背上蔓延。好在红月之谷这里一年四季天气都是温凉的,即使一直穿得这样严整也不会引人注目。
而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不过如此。
身体上的这点痛苦根本无足挂齿。
“想不到,你还是决定回来了。欢迎回来,法罗尔。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奥菲斯在这次见到我的时候曾经如此意味深长地说,碧蓝双瞳里神色复杂。
我知道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很清楚。
红月之谷。
我垂下视线,黑暗中眼前小教堂雪白的流线型侧面有种柔软的错觉。清浅月光垂照在我身上,柔和的绯红,纯洁得宛如梦境。
当时无意中发现的与世隔绝的小小净土,孤悬在时空的夹缝中静谧美丽却荒凉的世界。现在已经成了我们这些离开天界却又不愿堕落为魔的天使的乐园了。它犹如一张翠绿的吊床悬在天界和魔界之间,我们在四周布下了强大的时空结界以保证它不会被任何一方的力量撕裂。
这里是,我们的世界。
只属於我们的美丽的边缘世界。
要不是魔界那边这些年来有太多事情没有解决,我早已回到这里,而且或许……根本不会再想要离开。
我轻轻长叹一声。
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雷特的想法,正如我不能完全了解沙尔一样。
不过,或许,他们也并不了解我。
这样倒也很公平。
自我来这里之後,那些混乱的梦境……再不曾来纠缠我,心底浓厚的疑惑却再也挥之不去。
那个问题到了而今再也无法回避:我,究竟是谁?难道,我并非仅仅是一个生在第一天、无父无母的普通小天使?
记忆中能清晰地记得在天界时的种种,那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有某些大天使在最初见到我时的态度……现在想来,确实有太多疑点。
可是,我怎麽可能会是他?
怎麽可能?!
六翼天使拉结尔,天界中最年长最神秘的天使之一,传说中拥有一双美丽的紫红双瞳的“秘境与至高天之天使”,七千多年前违反神的意志将拉结尔之书传授给红海种族的炽天使,现在仍然还留在天界,留在神圣的圣弗利亚中。虽然,在三战之後拉结尔就已不再是御座七天使也极少在圣殿出现,却仍然拥有光辉的黄金六翼;他是所有座天使的引导者和保护人。
想太多了吧。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想,离奇的幻觉。
仅此而已。
我多希望,这些年的这些事都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境,等我醒来,我们几个,仍然是只会在草地上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的小天使。
手腕上暗紫轻黄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苦笑著把它握在手中,雷特,你……何必如此?
2
径自走入黑暗中,寂静的夜里,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穿过翠绿描金的拱门,窄小的雪石回廊两侧都是高大的烛台,层层叠叠的昏黄烛光摇曳著,轻柔华美的光芒如同天使的初生羽翼,却有种静默的意味,一如耶路撒冷垂暮时候一眼望不到头的暗金微红的暮霭。
黄铜的三层水漏里的水在不紧不慢地滴著,潺潺碎碎,细细的水带在黑暗里闪著微光。浅而宽的水漏盘里也浮著蜡烛,短短的红色一截。暖意不知不觉从心口蔓延开来,我走到烛台边,取了一支蜡烛,转动手腕点燃了,轻轻插在下面的空位上。
火光燃起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这个小教堂是我们来这里後重建的。最初的建筑不知道建於多少年前了,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一些石头的残骸,仅仅只有一扇门还在强自支撑著。後来多亏了尼维尔。
谷里的教堂有好几座,这一座是最小的,离天使们的聚居处最远,式样也简单,几乎没用到飞券玫瑰窗那些华丽的技巧,仅仅是一个回廊加上正厅,左右各有一个小房间,勉强算是侧翼,可以供偶尔来此的天使休息。
说来天使建教堂大概只是一种习惯,并不为著信仰,只是希望有这麽一个地方,无论什麽时间都可以去,可以安安静静的坐下来,什麽也不用想,或者,什麽都可以想。
至少我是这麽以为的。
魔界中那些喜欢建教堂的天使,大概也是如此。
传说中魔界曾有过两座用完全骨骸装饰的教堂,莫尔维亚和杜拉德瓦纳科斯,都是堕天使和魔族一起建起的。据说这两座教堂风格迥异,然而即使在现在魔界最大的图书馆里,也找不到它们的插图或者图画了;旧址也不知何处,只知道分别毁於光暗三战和四战,
至少,它们曾经存在过。莫尔维亚。杜拉德瓦纳科斯。
我知道它们,最初只是因为这两个名字:前者在古代天语里意为“六翼的祝福”,後者在魔界语的某个分支中意为“亡灵的背叛”。
放在一起看,非常讽刺。
高架上的烛光明明灭灭,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幽暗中大大小小的光点环绕在我身侧,微弱的光芒平静而凄凉,正如记忆里那些永远不会合上的眼睛,永远也无法忘记。
我们成功逃离了天界,可是,很多同伴都死在了途中,死在了天使的追击之下。前前後後二十五万多天使,最终平安来到这里的又活过了第一年的,只有不到二十万。记忆里这里的第一个冬天,下了铺天盖地的雪,和天使们雪白的衣衫一样惨白,一样冰冷。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站在这座刚刚重建的小教堂里面,静静地看著门外的雪地。漫天的雪花不知疲倦地在风中飞舞,一片片落下、再落下,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原以为那种心情,一生都不会再有。
我轻轻叹了口气,往深处的小房间走去。
黑暗中忽然有什麽动了动。苍老的男声缓缓响起的时候我竟然没来得及反应。
“……是谁?”
“法罗尔,是我。”
高大的影子从黑暗中分裂而出,盖住头脸的兜帽拉了下来,银灰长发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只有一双深蓝的眼睛是永远年轻的,坚定得仿佛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