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沈纪年喜欢泡吧,就上附近的酒吧街去一家家店找,本是大海捞针的活儿,没想到他就有那个运气,还真被他给找着了人。
沈纪年这几天都会来这家香港人开的小酒吧买醉,他总是窝在角落,点上一瓶洋酒,独自一人慢慢地饮着。
夏承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有些惊讶的,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冷静,他依然一个人喝着酒,就仿佛将面前那个男人当成了空气。
承影自顾自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又问侍应要了个空杯子,提起酒瓶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今晚的酒我请。”
纪年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言辞间略带讥讽,“到底是御华馆的少当家,这出手可真够阔绰的。”
承影也不含糊,开门见山便道:“我是有事相求。”
纪年唇边带了一丝微笑,可隐隐中却带着几分阴冷,“哦?求我?”
“是。”承影很坦然,事到如今他觉得再绕弯子也没什么意思,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再过不久砚礼的案子就要开庭审理了,我想请你出庭作证。”
纪年握着酒杯举在眼前轻轻摇晃,“我能证明什么呢?”
承影的口吻很认真,不难听出他对这个案子的重视,“你能证明砚礼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手,就算是同伙儿也只是从犯。”
“这个啊……”纪年了然地点点头,一口喝掉了杯中剩余的半杯酒,“我倒是可以证明,只是……”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承影,“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承影一愣,忽闻纪年又道:“你跟苏砚礼,一个直接杀死云庭,一个间接害死云庭,这笔账我都还没跟你们算清楚呢!”
承影想起云庭曾自称是纪年的表哥,这么看来,当日苏云庭中枪以后,纪年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但承影并不知道,所谓的表哥不过是个虚假身份,纪年之所以恨,也全都来源于他对云庭的那么或许可以称作“爱”的感情。
“苏云庭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迁怒了砚礼。”承影语气坚定,独自揽过罪责。
纪年扬着唇角,又给自己杯中斟满酒,他端着酒杯靠进沙发里,“真羡慕啊,还能有人让你去保护。”他吻上杯口,在边缘处留下一个唇印,“你今天来求我,这么低声下气,也不过是为了那个你爱的人。”
承影低着头没有说话,纪年却忽然站起身,走到了他身旁,“你爱人至少还活着,可我的爱人呢?”他举起手,将酒杯里的液体悉数淋在了承影的头上,那人却始终坐在椅子上,没有躲,也没有发火。
纪年笑了,将空杯子放到承影的面前,弯下腰凑近了他的耳畔低声赞道:“真不错,这样也能忍。”
承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开口,“我今天是来求人的,自然要有点求人的样子。”
纪年鼓起掌,坐回沙发上,“行啊,我给你个机会。”他双臂抱在胸腔,翘着个二郎腿,对不远处吧台前的那个男人喊道:“老板,麻烦把你店里的酒给我每款来一样!”
52.酒戏
纪年摆弄着桌上的各种酒,将他们依次排开,灯光下各色的液体泛起流光。
因为他这边的动静,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纪年并不在意,只专注着手上的活儿。
这酒吧的规模并不大,但所有的酒加起来也有几十款,鸡尾酒的杯子大多很漂亮,这会儿摆满了整整一桌,竟有点各领风骚的意思。
纪年随手端起一只水晶高脚杯,那酒泛着血一样的妖红,“我喜欢这个颜色。”他晃了晃酒杯,又将承影招到身边来,随后一把环着了他的脖子,“夏小少爷你看,这里的酒加起来大概也就五十杯不到,你要是能全喝了,那么我就答应你。”他贴着承影的耳畔,将手里那杯鸡尾酒递到了对方手中,“当然,如果觉得自己不行,你随时可以喊停。”
承影想过纪年一定会为难他,却没料到竟是用这种方式,谁都知道,喝混酒是很容易醉的,鸡尾酒本就后劲很足,何况现在在他面前有近五十款酒,这样的大杂烩喝下去不知道胃能否承受得住。
沈纪年并没有选择侮辱人的方式来逼他,但是这种要求却更折磨人,只是为了砚礼,纵然是鸿门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承影答得干脆,举起手里的酒杯一口气就灌下了第一杯,周围看客们大呼着痛快,也有人为这一上来的势头略感发愁,四十多杯酒,要是照这么喝下去,定然是撑不到最后的。
纪年却很悠闲地端着他自己的酒在一旁看着,他才像是个真正的看戏人,那么悠闲,好像承影怎么样都与他无关。
承影大概喝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些反胃了,脑袋也开始混沌,可他仍坚持一杯杯地往腹中灌,有人看不下去过来劝,可他哪里听得进去。
桌上满杯的酒越来越少,空了的杯子越来越多,纪年仍旧一句话不说,可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已完全融入了这场戏。
承影这么喝到只剩十多杯的时候实在是撑不住了,胃里一阵翻腾,疼得跟刀绞似的。
那店老板怕出事,于是也跑来劝他别喝了,承影却只是使劲地摇着头,同时又端起一杯酒。
老板见那边劝不住,就又过来求纪年,“先生,我不知道你俩到底有什么过节,只不过你看那位先生他已经这样了,再喝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纪年好像丝毫不怕,只冷漠地甩下一句,“出了人命我担着。”他都放了这话,自然也没人再敢说什么。
而后承影又连着喝了数杯,直到只剩最后三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游离,眼看着就要晕过去,纪年却一把握在了他肩膀上,那力道,要是再重一分,只怕就要捏碎肩胛骨了。
不过也亏得他这股劲儿,让承影瞬间又清醒了些,耳畔纪年的声音悠悠传来,就跟做梦似的,“还差三杯,坚持与否在于你自己。”
“我喝!”承影低吼一声,像是给自己鼓气般,随即又端起杯酒一饮而尽,紧接着下一杯又续上。
他喝了太多,这会儿肚子都鼓了出来,总觉得液体已涨到了嗓子眼,再多喝一口都会满出来,可承影还在坚持。
最后的那杯酒,是在他半昏迷状态下喝完的,其实承影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喝完,但昏迷前,他依稀听见有欢呼声,所以他想,他应该是成功了吧?
再醒来时却是在医院里,白色的病房中只有父亲陪在身旁,承影手上正吊着水,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
老爷子见他醒了,旋即问道:“好些没有?”
承影看向父亲,又伸手摸了摸自己昨晚疼到没知觉的胃,哑着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纪年送你过来的。”说到这个,老爷子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真是,喝那么多酒,也不怕把胃给弄坏了。”
承影听父亲这么说,大抵也能猜到纪年是怎么跟老爷子说的,他无意拆穿,便附和着应了一句,“以后再也不敢了。”
“感觉怎么样?胃还疼么?”老爷子只这一个儿子,如今夏家残破不堪,所有希望全指望在承影身上,他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让这六旬老人如何经得住打击。
“好多了。”承影笑笑,一只手抚上父亲的手背,“让您操心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想到昨晚刚在病房见着儿子那会儿的情景,到现在还有点后怕,“好在有纪年,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承影撇撇嘴,又问:“纪年他人呢?”
“他说有事先回去了。”老爷子略微顿了顿,又接着开口,“听纪年说,砚礼自首了?这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
承影垂下眼睑,低声回答,“我不想你担心。”
老爷子能理解儿子的一番苦心,倒也没有过多的责怪,“唉,傻孩子,那砚礼的案子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不太好。”承影没给父亲细说,但只是这三个字,其实已经能说明问题,老爷子没敢多问,心里终究是自责的,嘱咐承影一定要救砚礼。
承影又何尝不想,可如今的局面对砚礼确实很不利,那之后杨璐以律师的身份去见了砚礼一面,不过几日这人就好像憔悴了许多,但最让杨璐头疼的是砚礼很不愿意配合她,在交谈中,杨璐总试图把砚礼的思路往“只参与了一宗案子”那里带,可他自始至终都表示,他跟苏云庭是共同犯罪。
这一来着实把杨璐惹火了,她压着嗓子冲砚礼吼,“你是迫不及待想坐牢了是吗?”
砚礼抬起眼,挑着眉看向她,久之才冷笑着道:“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杨璐失望地摇着头,“承影为了求沈纪年帮你出庭作证,差点把命都丢了,他做那么多无非是为了救你。”
砚礼愣了愣,藏在袖管下的手忽的捏成了拳头,“你说什么?承影他怎么了?”因为云庭的事,砚礼对承影虽颇有怨言,但如今听说他出了事,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胃出了毛病,半条命都快没了,昨天才出院,但身体还没好全。”杨璐也不明白承影到底是哪来的这股执拗,竟能为苏砚礼做到这份上,“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又怎么好意思辜负他?”
砚礼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杨璐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对于砚礼内心的挣扎,若是换位思考,她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砚礼静坐了片刻,终于开了口,“我跟他这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事,终究是要走到今天,夏家与我有仇是一回事,我欠承影的却是另一回事,坐牢也许只是个形式,但至少能洗清我些许罪孽,其实云庭并非他害死的,纪年有句话说对了,是我害死了云庭,所以,我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杨璐简直要被气疯了,一掌拍在台面上,“有些事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背负得起的,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深那么远,我只知道如果沈纪年真的恨你就不会答应出庭作证,承影要是真怪你也不会为你的案子这么拼命,对我们大家而言,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砚礼微微一怔,双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杨璐站起身,走到砚礼身后,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想想承影,想想你身边这些正在帮助你的人,然后告诉我,你还要不要放弃你自己。”
砚礼抬头对上杨璐的双眸,那个女人此刻的眼神是极其坚定的,仿佛能给人力量。他与之对视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不放弃自己。”
……
“我想请问证人,九月二十二号到九月二十四号,你是否一直跟被告在一起?”法庭上,杨璐英姿飒爽,那一头短发显得格外帅气。
纪年站在证人的席位上,对律师的问题回答得从容不迫,“是。”
“那么九月二十一号,也就是夏冬被杀当晚的九点左右,你是不是在跟苏砚礼通电话。”杨璐又一个问题甩出来,纪年仍旧只是应一声,“是。”
控方律师是个瞧着很精明的男人,他在法庭上的言论个个都很刁钻,“死者夏岳的死亡报告表明是药物遇酒精导致猝死,这样的话就无法推测出具体的作案时间,凶手很可能是事先换掉了死者长期服用的安眠药,我想请问证人,你是否能证明药不是被告换的?”
“我证明不了。”纪年面无表情地对上那律师得意的目光,随即又跟上一句,“但你也没有证据证明药就是他换的。”
这时候,杨璐又站起来,“法官大人,我这里有个证人可以证明凶手换药是在夏岳猝死的当天。”
杨璐所说的那个证人则是夏岳的妻子唐云秀,夏三夫人在法庭上表示,就在夏岳死的前一晚,他也是吃了安眠药睡下的,可半夜做了梦又醒来,于是就倒了点酒来喝,当时也没见有任何异样,所以唐云秀很肯定地认为,安眠药一定是在第二天白天被掉包的,那天早晨她正好去超市,而夏岳则在老爷子房里,卧室里没有人,是最好的换药时机。
因为她的证词,又为砚礼扳回一局。
休庭的时候,杨璐问砚礼,“你后不后悔?”
砚礼摇摇头,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不后悔,我不怕坐牢,这是我应得的。”他见杨璐又想说什么,旋即抢在她前头开口,“我没有放弃自己,真的,杨律师,能替我捎句话给承影么?”
“嗯,你说。”
砚礼将小指上那枚尾戒摘下来,“这戒指我带不进监狱,所以你替我还给他,告诉他,我对他说过许多的慌,但起码有一句话是真的……”
……
“他说他爱你。”杨璐把尾戒交给承影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钻牛角尖,不过到这一刻好像突然懂了。”
承影握着戒指,抬头对上杨璐的脸,“你懂了什么?”
杨璐耸耸肩,倚靠在墙边,“他爱你,爱到了心甘情愿去坐牢,其实他并非想不开,而是把事情看得太透彻,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像粉笔字一样轻轻就擦去,他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任,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出来以后,安心地跟你在一起。”
庭审的下半场,杨璐把重点放在了苏砚礼只参与了其中一件案子上,她列出证据表明砚礼在这件事上纯属被动,而最初他参与到这件事里头来,也只是因为主犯苏云庭向其提出邀请。而诸多现象都能证明,苏砚礼在这起案子里几乎没插手,甚至在苏云庭最后一次动手时,苏砚礼人在广州,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一时间双方辩护进展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杨璐一张利嘴倒也不是盖的,几度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总算要迎来最终的时刻,杨璐与砚礼对上一眼,向他点点头,给予信心。
“现,本庭宣判:被告人苏砚礼犯故意伤人罪,系从犯,在本案中处被动一方,情节较轻,但社会影响严重,鉴于其自首故减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即刻执行。”
沈纪年站在走道中央,最后望一眼被告席上的砚礼,而后转身离去。
砚礼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一阵子没见,纪年竟变得如此消瘦。
法官宣布退庭,集体人员站起身行礼,事后砚礼就要被带离,承影冲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说:“我等你。”
砚礼莞尔一笑,什么都没说,走得那么潇洒。
53.尾声
那以后纪年去看过砚礼一回,隔着玻璃,他俩握着电话听筒望着彼此,眼神中却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热忱。
砚礼问他,“你为什么帮我?”最初杨璐跟他提起找证人的事时,他就不信他们能请得动沈纪年,若是这事儿搁在以前,纪年跟他多年交情,这个忙是非帮不可的,可云庭的死却使得他俩的友谊彻底决裂,他始终觉得,纪年应该是恨他的。
而对于他的疑惑,纪年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夏承影来求我。”
他这么说,砚礼却更不明白了,“承影杀死云庭,你不恨他吗?”
纪年的唇边挂着一抹苦涩的笑,他摇摇头,淡淡地说:“怎么可能不恨?可是在他的身上,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顿了顿,对上砚礼的目光,“我觉得他很可怜,为了救你什么都愿意做,可后来回头想想,又很佩服他,假如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恐怕做不到像他一样大度,明知道自己家接连出事与你有关,却还是拼尽一切想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