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作者:河汉  录入:02-14

夫子几番询问套话,回复皇上说:“七殿下确实不笨,但心不向学,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全,国策兵法更是一窍不通,只对一些闲杂书籍感兴趣。各地有哪些珠宝玉器,有哪些吃喝玩乐的地方他都很清楚,最喜欢一些志怪故事,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人讲给他听的。”

联想到周棠在赏春宴和那次考试中的表现,皇上对这话信了大半。

周棠连一篇短短的《牧誓》都背不全,偏偏能答得出什么踯躅玉什么寒玄铁,想来是从哪本闲书上看到的,或者从哪个闲人口中听说的,多半是凑巧。

武师也对皇上说,周衡在练武的时候,周棠不是趴桌上画乌龟,就是跌跌爬爬地骑驴子,没见他干过一件正经事,就玩耍的时候最开心。

于是皇上暂且放下心来。

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小皇子,能凭什么去争皇位?

周棠的乌龟图已经铺了满桌子,还在继续穷极无聊地画着。

夫子摇了摇头,叹了声“孺子不可教”,便去读自己的书了。

他一走,周棠就换了一张纸,对着门外正在给周衡做演示的武师画了起来。

纸上全是一个个的小人,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细看,竟全都是武师所传授的招式。

武师领着周衡去马场练习骑射,他便牵上那头小驴子,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晃悠,骑在驴子上,听着武师对周衡的教导,慢慢学着平衡自己的身体。

等到基本能骑起来后,他就开始观察武师是怎样拉弓射箭的。有时看得入了神,从驴子上摔下来,被那些奴才嘲笑也不管。

周衡有专用的剑和弓用,他没有,于是他从浮冬殿后面的竹林中砍了根竹子,又偷了衡儿玩坏的弓弦,那两天就总琢磨着自己给自己做一个。

实践证明他实在不擅长干这种活,拿小刀削竹篾把手给削破了,上弓弦也把手给划破了,搞得两手都是伤口,他却不敢找太医,自己用水洗了包上绸子就算完事,结果小伤口发炎,疼得他握笔都握不了。

他龇牙咧嘴地默写完一篇《过秦论》,洛平拿过来看了眼,淡淡道:“殿下,这是你新练的狗爬体吗?”

周棠嘴硬道:“能看懂就行了!”

见他还在强撑,洛平叹了口气:“手伸出来吧,要真等到皮肉都烂了才肯跟我说么。”

周棠面上一红,不甘不愿地把两只手摊开在他面前,嗫嚅着说:“不就是一点小破口嘛,过几天就会好了。”

洛平不听他这些废话,拆开包着的绸缎,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弄伤的?”

“小刀划的……”

“你用小刀做什么?”

本来周棠没觉得怎样,可不知怎么搞的,被小夫子一问就觉得特别委屈,脾气也上来了。

“我想练习射箭!没有弓没有箭,我什么都没有!父皇明摆着不想让我有出息,他对我根本没有期待!我能怎么办?去偷去抢吗?去求周衡那小子吗!我周棠不做这种下贱的事!我不求他们,我自己做还不行吗?”

他吼完了,喉咙里梗着,扭过头去不看洛平。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人。

洛平没说什么,从自己的里袖上撕下一块干净的绸布,重新给他包上,之后就要起身离开。周棠一愣,下意识地拽住他的手说:“你去哪里?”

洛平道:“我去给你拿些伤药,你疼成这样,我还怎么给你授课?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先自己看书吧。”

周棠哦了一声,这才放开他的手。

洛平走几步又回头看他一眼,看见他翻书时都疼得直吸气。可见方才在他面前是硬忍着不肯吭声。

他无奈叹息。

这个人,身体里流着骄傲的血,无论如何不肯对别人低头。

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即使是他洛平。

——

洛平不久就回到了扫荷轩,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盒金疮药、一把乌木弓和一个箭袋。

周棠见状蹭地一下就跳起来,拿过弓箭兴奋地说:“这是给我的吗?小夫子你从哪里弄来的?”

洛平回答:“前几日我请人做的,本想等你熟练些再拿给你,如今见你这么迫不及待,还是先让你用着吧。只是在宫里你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人看见,更不要伤到人……”

“小夫子你太好了!”

周棠开心得不行,在屋里就要作势拉弓射箭。结果不小心扯到伤口,哎哟一声痛呼,箭矢掉到了地上。

洛平看他急吼吼的样子觉得好笑,调侃道:“殿下,就你这技术,能射中的就只有自己的脚背吧。”

周棠红了脸:“那是因为我的手……”

“你的手?你若不逞强要自己做什么弓箭,会是这种下场吗?”洛平摆出夫子的架子训话,“你是皇子,应当要学会使用自己的权利、学会利用身边的人,而不是一味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周棠沉默着不吭声,看样子正在反省。

洛平便不再多说,从他那儿接过弓箭放到一边,把他的手摊开在自己面前,用绸布蘸了水重新替他清洗伤口。

伤口碰到水一阵刺痛,周棠丝丝抽着气。

洛平见他本能地往后缩,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吹着气,安抚道:“殿下乖啊,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上了药就不痛了。”

凉凉的气息拂过手心,周棠觉得痒痒的,好像真的一点也不痛了。但是……

“小夫子,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么哄我的。”

洛平挑眉:“是吗,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就更要勇敢一点了。别怕啊,马上就好了,乖乖的啊。”

周棠满脸黑线,小夫子分明还把当小孩儿哄,绝对是在耍他玩儿呢吧!偏偏给那柔和的嗓音一哄,他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清凉止痛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又被干净的纱布包好,周棠顿时觉得双手舒服多了。

抬眼见到洛平残破的袖口,他突然想到什么,暧昧地笑起来:“上回我在书里看见古人断袖一说,小夫子,你现在可不就是断袖于我了?”

洛平闻言一愕,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才反应过来,赧颜骂道:“殿下,你都看了些什么东西!什么断袖,我这袖子……”

“小夫子你的脸红了,在害羞吗?”周棠见他白皙的脸泛上一层红晕,更觉有趣,伸手就抚在了他的面颊上。

指尖的温度融进皮肤里。

——洛卿,你在害羞吗?向朕索要官职时也没见你脸红,怎么这时候脸皮这么薄?

洛平一阵恍惚,赶紧侧头让过,目光躲闪着说:“殿下说笑了。”

周棠仍旧笑着:“小夫子,都说帝王无长情,可我看那汉哀帝对董贤确是有情的。小夫子你待我这样好,以后我若真的成了帝王,给你断百八十个袖子也甘愿。”

他小孩心性,说话口无遮拦,对情爱之事也是一知半解,这话说出口,他自己没觉得什么,却让洛平心头巨震。

“殿下!”洛平厉声道,“殿下年纪尚幼,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你我之间是师生情君臣情,不是需要你断袖子的情!”

周棠察觉洛平神色有异,有些慌了,连忙道歉:“小夫子,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说是这样说,周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喜欢小夫子,仰慕小夫子,这样的情怎么就不能断袖子了?

那一日洛平在扫荷轩看书睡着了,压在了他抄书习字的纸张上,为了不吵醒他,他就把那几张纸全都作废了重新抄写,这不就跟断袖子一样么?

小夫子怎么反应这么大……

洛平心里乱糟糟的。他是怕了,真怕了。

帝王无长情,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当年他错就错在太信任他的长情,才把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如今他一再告诫自己恪守本份,可是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还是很容易乱了方寸。

情之一字,是他无法教给周棠的,因为连他自己也理不清,弄不懂。

第十一章:斗恶龙

浮冬殿的后面有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冷宫,那里原是周棠的娘住的地方。

周棠对那个生他的女人有一种强烈的恨意,那个女人把他当成一个耻辱生了下来,又用自己的死给了他一个受诅咒的命运,这让他如何不恨。所以他以前从不靠近那座宫殿。

但是最近他常去竹林里玩耍,几乎每天傍晚都去,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浮冬殿的下人们对他这种行为深感不安,但无人去阻止,因为他们都害怕那里。

曾经有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偷了哪位娘娘的珠宝首饰,想要埋在这个竹林里,过几日却被人发现死在了里面,而且死状奇惨——

珠宝散落一地,身体折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身上是大片的乌紫,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

由于实在太难看,那太监给匆匆地埋了。之后就鲜少有人会靠近那片地域,宫里的人们都说,那定然是七皇子娘亲的怨魂在作怪。

周棠是不信这些的,虽然他看了许多志怪故事,但他从来都觉得,人比鬼更可怕。因而他最近就挑了那片竹林,在那里练习武功和射箭。

把在朝阳宫画的“小人练武图”拿出来,他照着上面的一招一式练习,削根竹子当作宝剑,慢慢地就能打出成套的技击之术。

洛平送他的弓箭他也都放在这里练习,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箭矢总是轻飘飘地飞出去,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可以有力地射向目标了,虽然准头还有所欠缺。

那日他正在竹林中练习射箭,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立刻警醒地向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是有人来了吗?

有谁会到这里来呢?

正想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侧传来,周棠猛地一转身,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毕竟是个小孩子,他难免有些害怕了,手心里渗出了汗。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见那声音就在自己的正上方,一抬头,看见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上面垂下来,冲他吐着信子。

那条蛇发出嘶嘶声,血红的信子堪堪擦过他的耳畔,大惊之下,周棠向后急退。但那条蛇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扭动着向他靠近。

周棠心想,看来那个小太监的惨死并非谣传,看这条蛇的个头,无论是用咬的还是绞的,只要被缠上,肯定必死无疑!

周棠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了。

他豁出去了,不再后退,挽起了自己的弓弦,要与那条大蛇决一死战!

浮冬殿内。

芸香备好了饭菜,等着自家主子回来。

近一个月来,小主子待在浮冬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大早就跑出去,中午在朝阳宫陪皇长孙玩耍,下午又去竹林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只在用晚膳时才会回来,可今天也太不寻常了,饭菜都凉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芸香算是整个浮冬殿做事最尽职尽责的了,眼见小主子逾时不归,想着要不要去跟皇上通报一声。到底是位皇子,要真在竹林里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的脑袋可都赔不起。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芸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出了大殿,恰巧在殿门口撞见了小主子。乍一眼看去,把她吓得叫了出来:“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只见周棠浑身是血,衣服上满是破口,发髻散乱,脸上尽是脏污,眼神中杀气未退,竟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殿下,您受伤了吗?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周棠看见她,先是怔了怔,好似刚回过神来,随即拦住了她:“不准去!”

“可是……”

“先进屋,不要声张!”

被他的眼神一扫,芸香不由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最近小主子变了很多,有时候一言一行中都透着股威严,让人不敢违抗。

进到屋里,芸香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衣物,周棠不让她伺侯,挥手把她赶了出去:“拿着我的腰牌出宫,去洛平洛大人府上,找他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奴婢遵命。”芸香躬身退了出去。

洛大人……就是上次来浮冬殿的那位年轻人吧。

殿下为何要见那位大人呢?

还有殿下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杀了人吧?

带着一肚子疑问,芸香去了洛平的府上。

洛平见到她十分诧异,听她说了个大概,脸色就有些发白,急匆匆地赶过去,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推门进了内殿。

刚进去就闻到一阵血腥味,又看到满满一桶血水,他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些发软。

待看到躺在床上的周棠胸口还有起伏,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坐到床边,见周棠蹙着眉头眼睛紧闭,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柔声问道:“怎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听见他的声音,周棠猛地睁开眼,刚要说话,瞟见芸香还在屋内,便沉声道:“芸香,你先出去。我没事,也没有杀什么人,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讲,回头我自会赏你。”

“是,奴婢告退。”芸香为他们掩上了门。

小姑娘出去后禁不住好奇,扒在门上看了几眼。

她看见自家小主子一改刚才的严厉模样,扑进洛大人的怀里,咕哝着喊了句什么夫子,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而那位洛大人温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说:“没事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芸香没有继续听下去,收拾了一下院子里残留的血迹就离开了,其他下人问起,她也什么也没说。

她今天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小主子是个很需要照顾的孩子,她不知道洛大人怎么跟小主子扯上关系的,但她看得出来,那两个人之间,外人是无法插足的。

“殿下,看来你多少学会怎么用人了,我想芸香那丫头以后会好好侍候你的。”洛平等他平静下来,没有急着提问,先夸奖了他一句。

“哼,我不收服她,哪天你要是把她勾搭走了,我可就没人侍候了。”

洛平笑了笑:“我没事抢你的宫女干嘛?好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周棠蹭了蹭他:“我今天在竹林里,遇到一条好大好粗的蛇,它要吃我,要喝我的血,它缠着我不放,我就跟它搏斗,把它……射杀了,好多血喷出来,还是热的……”【注1】

洛平继续拍抚着他:“殿下,你做得很好,你很勇敢,也很厉害。”

“小夫子,我说了,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哄。”

“我没有哄你,你保护了自己,确实很厉害。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它没有咬到我,就是甩了我几下,还有些划伤。”

“嗯,上次的金疮药还有吗?”

“有的。”周棠拿出小盒子,“你帮我擦。”

“奴才遵命。”

洛平学着芸香的语气逗他,惹来周棠一记大白眼。

掀开周棠的里衣,洛平看到不少红痕和瘀青,为他揉了揉身上的瘀伤,再给伤口上了药,最后给他盖好被子说:“殿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你今天陪我一起睡好吗?”

洛平愣了愣,本想拒绝,毕竟留宿于此不合规矩,他方才心急,又威胁了西宫门的侍卫,恐怕会有点麻烦。可被周棠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望,他心里就软了:

“好吧,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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