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清身子一颤,自他为柳思霁探寻之话出口,见了慕容昊轩态度,便知自己说错了话。慕容昊轩却是明君,未当政时便以仁义着称,之后更是广布仁政。好恶分明,赏罚有序,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自己却是关心则乱,问了不该问的话,足见慕容昊轩之言并无虚假,自己确实已经动情,动心。更为他错认了慕容昊轩,伤人伤己。
路子清虽明察己心,却又不愿承认,加之此刻慕容昊轩气息逼近,他但觉心中一片烦乱,忍不住想问“为何你们人人都要逼我”。只是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眼珠转了几转,便转过了头,面向慕容昊轩。
他这一转头,原本贴在他耳边的唇换到了正面相对,他与慕容昊轩两人眼对眼,唇对唇。路子清清澄眼眸看了慕容昊轩片刻,才幽幽垂眼道:“是子清错了。”
慕容昊轩本以为他会说出辩解之语,又或自有见地,未曾想到是干脆认错,反倒觉得无趣,便将身子退了回来,想要喝酒,发现早已杯空酒尽。于是心下一阵烦乱,别开了头,看向窗外,不知心绪为何。
路子清见慕容昊轩不说话,也知自己无趣,有些悻悻的转过身,盯着屋内一处发呆。
过了良久,慕容昊轩才沉沉问道:“子清不妨说说看,柳思霁这人究竟如何。”
路子清乍闻声响,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是慕容昊轩询问,定了定心神,才转头看过去。由他的位置只能看到慕容昊轩侧面,只见那人如雕刻一般深邃五官,在月光下几分真,几分假,几分迷离,路子清几欲失神。恍惚间,忙收回视线,随着那人一同看向窗外,道:“柳思霁为人,正如当日昊轩所言,侠义为怀。这种人为了天下百姓,可做任何牺牲。”
慕容昊轩“哦”了一声,问道:“包括生命?”
路子清心中一震,随后点头道:“包括生命。”
慕容昊轩微笑道:“子清知道他为了天下可以牺牲性命,所以才来问我,会如何对他?”
路子清身子一震。他的行踪慕容昊轩虽不问细节,但也了如指掌,这几日常和柳思霁相处,加之今日询问,慕容昊轩猜出柳思霁身份亦不出奇。只是被他点破,路子清仍旧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他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是子清错了。”
慕容昊轩打量路子清,似有所感般“哦”了一声,问道:“子清错在哪里了?”
路子清道:“揣测上意,其罪当诛。”又是一顿,接着道:“擅论政事,亦是死罪。”他看了慕容昊轩一眼,低垂眼睫,道:“子清得昊轩信任,本该竭尽全力,柳思霁于子清而言,只是任务,不该动心。”
慕容昊轩道:“子清也说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只是……”他声音一顿,惹得路子清侧目。他轻笑一声,揽了路子清入怀,道:“能让你如此顶撞于我,这人不可小觑。”说着,他眼中杀机立显。只是一霎,便又收回,接着道:“柳思霁只是个江湖草莽,不足畏惧。但是他身兼武林盟盟主,若是可以一举将武林盟招入朝廷,比起杀了他,更有价值。”慕容昊轩把玩着路子清一丝青丝,似无意,却在看路子清反应。
路子清面无表情,低声道:“武林盟中人才济济,只怕柳思霁到时会将武林盟盟主之位让与他人。”慕容昊轩朗笑一声,道:“这也无妨,江湖人最重义气,就算他不是武林盟盟主,以他的能为,若是入了朝廷,武林盟也就算是在朝廷之中了。”路子清“嗯”了一声,慕容昊轩又道:“所以我不会杀他,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归顺朝廷,子清可清楚明白了?”
路子清眼睫微颤,垂首道:“子清明白了。”
慕容昊轩低应了一声,道:“子清可否告知昊轩,究竟那柳思霁有什么厉害,可以叫你为他铺路,如此煞费苦心?”
路子清抬眼看向慕容昊轩,随即苦笑道:“也许我想看看,被弃之子是否有机会重返家园。”慕容昊轩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道:“子清若是有心,想要回返家中亦是不难。”路子清微显怔愣,慕容昊轩笑道:“子清不说身世,想必是极为伤痛过往。我从不过问,却不代表不关心。”他正了脸色,坐直身子,道:“子清如今也算声名显赫,若是愿意,何不回家?也叫当年那些人看看如今的你。”
路子清怔忡良久,才幽幽叹气,苦笑道:“子清在如何,暮颜楼依旧是青楼之地。更何况,若是有心,当年又岂会对我母子置之不理?既是无意,我又何须上门自讨没趣。”
慕容昊轩道:“子清不会后悔?”路子清目光犹豫,却坚定摇头。慕容昊轩身子一松,又靠回了椅中,道:“子清从柳思霁身上找寻希望,却又不肯给自己半分,又是何苦?”路子清一顿,道:“也许是子清恨意难平。”说着,他眼神黯淡,神情萎靡。
慕容昊轩见了,只是微一撇嘴,不再多言。转而又道:“既然子清已经知道当年那妇人所生孩子如今何处,那么密匙之事水落石出,不会久已。”
路子清点头道:“理应如此。”
慕容昊轩听他话中犹疑之音,轻笑一声,问道:“这件事也叫子清为难么?”路子清秀眉轻皱,转头道:“当年李丝丝生子之后便一命呜呼,柳思霁尚且年幼,况且无人知道那是密匙,恐怕就连李丝丝也不知道其中牵连,若是这几年遗失了,又或者被别人拿走了,恐怕……”他言下之意,便是寻着了人,密匙也未必在他手上。
慕容昊轩略一沉吟,道:“但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找寻线索。”路子清点头称是。
慕容昊轩又是一阵沉默,路子清暗自沉吟:“今日说错了话,不知日后该如何与慕容昊轩相处。”想他与慕容昊轩虽是相交甚久,又有着如此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君心难测,难保他对自己不过利用。自己当初也是心有所求,才会一步步与他走至今日局面。彼此身心之间,已是真假难辨。但今日一时口快,以柳思霁之事,踹度自己,为他讨情,已是犯了君王大忌,却不知如何收场。想到这里,路子清愁上心头,轻叹一声。
慕容昊轩听了,心中有数,却不点明,手上用力一揽,将路子清拽入怀中,两人身体紧贴一起,密不可分。路子清头颅便抵在慕容昊轩肩颈处。只听慕容昊轩问道:“子清因何叹气?”路子清横臂在慕容昊轩腰间,这动作与他而言早已烂熟于胸,习惯使然。他低垂眉眼,道:“子清为今日失言失态,惶惶不安。”慕容昊轩“哦”了一声,声音拖长,似显玩味。路子清道:“子清与昊轩几番生死,才至如今。子清心有私念,故而口不择言,替柳思霁讨情,却忘记了昊轩也是性情中人,断不会磨灭血亲。只是……”路子清担心两人日后生嫌,可这话说出口却难免掺染了小儿女姿态,因此一时难以出口,面露踌躇。
慕容昊轩沉笑一声,道:“子清可是怕失了昊轩的信任?”路子清“啧”了一声,不置可否。慕容昊轩又是一声轻笑,道:“我对子清如何,相信子清心里明白。”说着,转头轻吻了路子清额头,接着又道:“子清怕你我生嫌,我却明白子清心中所想,断不会为了今日之话,日后迁怒子清。”
路子清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微笑以对,如春风拂面,叫人不愿错目。只听路子清道:“如此,子清便放心了。”说罢,又是头颅一垂,动作自然的靠入了慕容昊轩怀中。慕容昊轩垂眼睨着路子清表情,却不见丝毫端倪,嘴角一抿,不再说话。
两人相依一处,却是两番心思。路子清耐不过这份沉闷,起身道了声“少待”,出门又寻了一壶酒回来。分别为两人斟满,慕容昊轩举杯,便是一口饮尽。不见多言,少了平日的温存调笑。路子清心中颇感无奈,顺手喝了自己那杯,知是自己初时言语破坏了气氛,但话已出口,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了一声,起身走到了窗边,状似无意的问道:“明日既是七夕,不知昊轩有何安排。”
慕容昊轩瞥了路子清一眼,道:“约了上官云曦。”路子清身子一震,低喃重复道:“上官家二小姐……”慕容昊轩失笑道:“子清吃味儿了。”
若是平日,路子清定当一笑置之,可今日不知怎的,望着月上中庭,竟迷迷糊糊的答道:“是啊……”惹得慕容昊轩一阵惊奇。他打量路子清良久,只见背影,不见面容。那背影映着月色,无比萧瑟,看的慕容昊轩竟有一霎失神,恍惚觉得路子清便要踏月离去。他慌忙起身,脚步仍旧沉稳,目光却已失了镇定,一把攥住路子清手臂,迫的路子清惊讶回头。
不待慕容昊轩开口,路子清已经说道:“上官姑娘不错,人漂亮不说,品性,家世也是一流。日后定可母仪天下。”
慕容昊轩眉头一皱,只觉路子清口不对心,可观他表情却是毫无破绽,不见端倪,不觉一阵心烦,沉声问道:“子清,当真如此认为?”路子清反问道:“难道昊轩有其他人选?”慕容昊轩霎那间露出被人看破的狼狈,忙转开了眼。
路子清微微一笑,又转回了身子,看向窗外,道:“昊轩对子清已是情深义重,这份深恩,子清无以为报,不敢在做多想。昊轩自幼便与上官小姐交好,如今小姐长成,今年也该十八岁了吧,正是时候。”他语气淡然,一如往常,可神态之间,却透露出浓重无奈,隐隐不平。慕容昊轩看在眼里,心中犹如压上一块重石,想要安慰,手触到了路子清衣袖,却又蓦地收回。路子清却不知身后之人,思绪翻飞,只是接着淡淡道:“待祭天一事结束,也该是时候商议皇上大婚之事了。”
慕容昊轩不知为何两人话题会绕到这里,心中烦乱不堪,粗声道:“你就这般心急,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路子清心一惊,转首道:“昊轩此话何解?”慕容昊轩怒目圆睁,路子清微皱眉头,道:“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这事早已是定论,不是么?更何况你我君臣一场,如何划清界限?你我之间的情谊,若非昊轩割舍,子清断然不会抛却的。”
慕容昊轩气息一滞,想路子清此话无错,待祭天一事结束,便是时候宣布立后之事,而上官云曦却是最佳人选。然而这却不碍他与路子清的关系,毕竟历代君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纵使在外有几个红粉蓝颜作为知己,也属正常。只是如今面对路子清,却是心底千万不愿,徒增烦恼。慕容昊轩但觉失态,面露尴尬,轻哼了一声,别开了脸。
路子清微微叹息,心底暗叹:“不知为何,今日无论说些什么,都觉得与他辞不达意,言不对题。如此这般,倒不如回去,待两人日后平静,在做相聚。”这般想着,路子清也就提出告辞。谁料慕容昊轩听了,却是眉峰倒竖,冷冷喝道:“不知无双公子七夕是约了何人,如此急切回去。”
路子清没料到会被如此反诘,当下愣住了,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反应。
慕容昊轩话语出口,才惊觉不对,平日他与路子清说笑不停,掺杂了几分真心,自然也有假意,却不曾对他口出恶言。想来今日却是不宜交谈,先是柳思霁,后又上官云曦,两人心情太过烦躁。于是他整了脸色,一摆手,道:“罢了,也该你我二人好好冷静一下。”
路子清微微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子清明日约了柳思霁。”慕容昊轩听了,身子微微一僵,路子清又道:“昊轩放心,子清于他,并无其他。至于密匙一事,子清明日定会有所斩获。”说完,他不作停留,推门而去。
屋内,慕容昊轩直到背后听不见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松垮了一身紧绷,泄露了满脸无奈,第一次感到对路子清的无力。心底不由自问:“他是否仍在我手中……”然而,月色泄露了一室清辉,也只是一片无声。
第30章
一路月色朦胧,身后人影绰绰,路子清脚步拖磨,每走一步,都好似重若千斤,如同他的心一般。回到暮颜楼,径自回了“寒烟夜泷”,推开门,映入眼是一片皎洁月光。路子清微眯双瞳,窗外月色正好,他却无心欣赏。颓然两步,坐倒窗边,以手支颈,满腹愁思。
今日他自知在慕容昊轩面前失言,心中已是万分不安,才会又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言明定会在柳思霁口中套出消息。怎知他现在毫无头绪,全然不知明日见了柳思霁,该如何开口。想这几日相处,那柳思霁待他一片赤诚,凡是他之疑问,都会一一解答,这也使他对武林盟了解更多。但也因这份信任坦诚,让路子清心中感情产生变化。
正如他自己所言:“人非草木,焉能无情”,面对一个不曾对自己设防,满心信任的人,就是铁石心肠,也难以无动于衷,更何况路子清本非铁石之人。他想过无数的方法使得慕容昊轩,柳思霁兄弟两全,又不至伤及他与柳思霁之间情谊。思来想去,只觉得这样不可行,那样也不对,总是没有两全之法,心下恹恹发愁,不知觉已过半夜。
路子清一夜愁思,直到天光之时才渐渐睡去。
午后刚过,“寒烟夜泷”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萧子桤一身鹅黄长衫,配了黑色外套,款步来到路子清画舫之外。
长安守在门外,见了萧子桤,忙起身道:“萧公子,我家公子尚未起身。”萧子桤听罢,展开折扇,掩唇一笑,道:“长安,莫和我说笑,谁不知路子清向来早起,打点暮颜楼上下。如今已是午后时分,日头当空,他又怎会尚未起身。”他说着,转眼一笑,道:“莫不是他吩咐你这般回复我的?”
长安躬身道:“长安不敢,公子确实未曾起身。”
萧子桤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想不知路子清今日如何这般晚起,莫不是病了?于是秀眉微拢,道:“子清可是身子不适?”长安道:“这……”他只知昨夜路子清回来,便吩咐自己不可打扰,之后屋内就毫无动静,直至现在。未得路子清指示,他不敢轻易入内,故而不知路子清情形,但如今听萧子桤说起,也觉有此可能,心中不由慌乱,抬头唤道:“萧公子,我家公子他……”
萧子桤眉头又是一紧,“啪”一声收了折扇,道:“你若担心,不妨进去一探。”长安一惊,摇头道:“我家公子的住所,向来不喜外人进入。”萧子桤听了,双眼一瞪,道:“这种时候还计较这许多,若是你家公子有甚意外,日后有你后悔的。”长安听了,心下惶乱,不敢多言。
萧子桤轻推开长安,面色一正,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也是情非得已,莫怪莫怪。”说着,便要推门。
他尚未用力,门扉忽然向内而开,萧子桤一惊,低呼道:“我有用力么?”只听门内一个冷清清的声音道:“你没用力,是我起身了。”
应门者正是路子清,只见他一脸被打扰的不快,脸颊旁隐隐还有睡觉时的压痕,更衬得他几分狼狈。头发散乱,衣冠不整,面色也有几分苍白,不似人,倒有几分似鬼。站在门口,吓了萧子桤一跳。
萧子桤睁大了眼睛,口齿不清问道:“你……你昨晚是……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