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清手上一紧,又松了开,向大夫微一颔首,转身向后院走去。
来到柳思霁门外,听不得里面半点响动,路子清心中急切,不知柳思霁究竟伤势如何,他身怀密匙,又是否安然无恙。一时心焦,不察四周,一股脑的推门冲了进去。疾步来到床边,但见柳思霁平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似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他半个肩头露在外面,缠满了厚厚的绷带,上面仍有血迹渗出。未裹绷带的半边身子,衣着完好。脖颈之处,更是被衣领盖住,看不见挂在上面的密匙是否还在。
路子清眉头微颤,低声唤道:“大哥?”见柳思霁毫无动静,他嘴角微抿,心中惦念密匙所在,手缓缓伸向了柳思霁脖领……
第44章
罗百川等待大夫走远,从跨院走出,看到路子清疾步走向柳思霁卧房,虽觉得此等行为有些可耻,但想到路子清身份未明,仍旧屏气,跟在两人身后。
他见路子清进了柳思霁卧房,犹如无人之境,本有些不悦,但心想:路子清听闻柳思霁受伤,惊慌也是应当。于是按下了心情,站在院中看着路子清的一举一动。由他的位置只能看到路子清背对着房门,坐在床边,看不见他的样貌举止。
罗百川本对路子清并无偏见,只是在武林盟时常听到柳思霁谈及路子清,言语中颇多赞赏,眉眼中尽是情义。罗百川旁观者清,一看便知柳思霁对路子清有着一份心思,无论柳思霁是否察觉,都足以叫他对路子清心存芥蒂。
且不论路子清出身如何,单凭他结交的皆是达官贵人,如今却与柳思霁一介江湖草莽,交往甚丛,实在是令人生疑。加上这几日武林盟中偷袭不断,皆是从两人七夕之后开始。罗百川想不怀疑他之真心也难。
此刻眼见路子清抬手向柳思霁探去,他心中一滞,面色微沉,屏气凝神,轻声走入了房内。
屋内,踏月站在路子清身后,亦不曾察觉有人进来。
罗百川走过去,看到路子清手执一方罗帕,正在为柳思霁擦汗。再低头看去,柳思霁衣服完好,身上软被丝毫未动。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中起疑:路子清是知晓我定会试探,所以不肯露出破绽,还是他本就是无心之人?
罗百川心中几番思量,但觉自己立在屋内,不出声响,实非光明磊落。他见路子清心神专注,踏月低头不语,一副恭敬之姿,心中顿生好感,于是咳了一声。
路子清似惊了一跳,手一僵,罗帕险些掉落。他忙一把抓住,抬头看见罗百川立在屋中,登时瞪圆了眼睛,不及反应,急忙站起了身,一脸局促,道:“罗老爷子,子清……”他手轻搅罗帕,眉头微皱,微一沉吟,轻叹一声,告罪道:“子清无状,还望老爷子恕罪。”
罗百川观他神情,确实不知自己就在身后,想来他之动作种种,皆是出自真心,心中自然缓和了不少,微微点头,道:“公子无需介怀,是我进来未曾发出声音,惊吓了公子,也望公子海涵。”
路子清尴尬一笑,收了罗帕,退开一步,道:“未等通传,自行进入,是子清之过。”话音一顿,眉头微皱,面露难色,双眼微垂,道:“只不过,子清担忧大哥身体,才会有失身份。”
罗百川颔首道:“公子焦虑之情,老夫理解。”
路子清低吟一声,转头看向柳思霁,问道:“不知大哥伤势如何?”他不待罗百川回答,径自开口道:“我适才见到大夫,上前询问,大夫答我‘不太好’,大哥他……是如何不太好?”罗百川见路子清面上焦急,不似作假,但想路子清八面玲珑,难免人前千面,于是走到床边,轻叹了一声,摇头道:“实不相瞒,思霁伤在右肩,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伤他的兵器甚是古怪,留下的伤口也很奇怪,难以愈合。”
路子清大惊道:“世上竟有如此兵刃?”
罗百川点头,伸手将柳思霁身上薄被拉开,露出层层包裹的肩膀。路子清低头看去,果见他胸口以上到肩颈处,红色不断渗出。路子清眉头紧皱,伸出手想要探视,碰到纱布的时候,只觉得指尖触碰之处,一片滚热湿黏,可见血水正在外冒出。
路子清低叫一声,面露惊慌道:“这……该如何是好?”罗百川摇头,叹了一声。路子清皱眉道:“可有方法止血?”罗百川沉吟一声,见路子清眉峰更紧,焦虑万分,才沉声道:“大夫已经去配药了,只能好好修养。”
路子清见柳思霁肩头一片暗红,额头又出了薄汗,他心中疼痛,坐了下来,掏出罗帕,为柳思霁擦去额头汗湿,低声问道:“老爷子,大哥他武功高强,又是什么人伤了他,而且伤他至此?”
罗百川仔细观察路子清表情,见他询问间眼神不离柳思霁分毫,手臂稳健,手指触碰到柳思霁微湿额角却微微颤抖,眼光闪烁,泛着点点晶莹,似泪悬于睫。这般痛心疾首,哀恸难忍的表情,实在不似作假。更何况他几次目光转到柳思霁受伤的肩头,看一次,眼中便多一份难过,少一分冷静,手上多一份犹豫,少一分淡定,生怕触碰间,弄痛柳思霁一般。
罗百川抿了抿嘴,心中对路子清的疑虑顿时消了不少。何况他对路子清的猜疑,多数是来自柳思霁对他之暧昧,如今观路子清对柳思霁绝非无情。想到路子清虽然出身低微,但在京中也算人物,更牵连不少朝中显贵,若真与他推心结交,倒是不错。
柳思霁受袭一事,疑点重重,但现下罗百川心中肯定,此事与路子清该是无关。想他向来见解不俗,在京又极有人脉,说不定可以堪破其中谜团。
于是他微一顿首,说道:“这些人武功来历看不出来,又都蒙面而来,所以实在难以判断身份。”
路子清皱眉道:“那该如何是好?”他转头看向罗百川,接着道:“我知道军师疑心大哥受袭一事,与我有关。”罗百川脸上微露尴尬,不知如何开口解释。路子清只是微微一笑,道:“老爷子和军师的疑虑不无道理。且不说子清出身如何,单论大哥与子清七夕外出之后,便遭逢杀厄,子清确实难辞其咎。”他说着,站起了身,向罗百川行礼赔罪。
罗百川忙伸手一拖,拖着路子清上臂,将他扶起,道:“公子言重了。”他本没有确实证据证明此事与路子清有关,因为柳思霁受袭出自七夕之后,便将事尤推至路子清身上,本是不公。他关心则乱,此事毫无头绪之下,只好归罪于路子清。但适才观路子清态度,也对他有所改观,此刻听他自行认罪,反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路子清苦笑一声,一脸难过不语。
顿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罗百川心中有事想要询问,可见路子清垂头不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垂手站在一旁。路子清又何尝不是千般疑问堵在口中,只是他心知对方对自己有所顾虑,若是贸然询问,恐怕只会更添疑心,所以垂头不语,苦寻开口之机。
这时,躺在床上的柳思霁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路子清登时抬起了头。他与罗百川对视了一眼,一步抢上,低头问道:“大哥,你怎样了?”
只见柳思霁额头渗出汗水,脸颊一片绯红,眉头抖动,表情很是不安。路子清不知缘故,焦急道:“大哥?”唤着,伸手探向柳思霁额头,只觉手下一片冰凉,却是满头汗水。他一惊叫道:“大哥,可是发热了?”
罗百川站在一旁看的分明,柳思霁这是急着起身同路子清话情呢!
第45章
原来他与方庭玉有意试探路子清。所以故布疑阵,有意让路子清一人进来探视柳思霁,看他会怎么做。但若想此举成功,必须由柳思霁配合。两人料想柳思霁不会乖乖躺在床上装死,所以方庭玉事先点了柳思霁穴道,将他放在床上。
柳思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对外间发生的一切知之甚详。他感到路子清来到床边,凝视着他,心中便有千言万语想与他诉说。
况且方庭玉与萧子桤争吵之时,他就在屋内,只是碍于罗百川,不敢出面。如今路子清前来,定是从萧子桤那里听了不少方庭玉对他的猜疑。他担心路子清与自己心存芥蒂,只想起身与他解释,所以暗中运气,期望可以解开穴道。
他肩上伤口原本奇怪,不好收口,他又暗自运气,更是促进血液流转,肩头不一会儿便渗出了血水,正是路子清看到的那片血红湿热。加上方庭玉就是怕他轻易解开穴道,故意下了重手,他解穴之时,难免心急,额头不住渗出汗水。
后来路子清替他擦拭汗水,他心中不住窃喜。一番欣喜是因路子清对他之轻易,一番欣喜是路子清果然没有叫他失望,两人结交,非是利用。他知道罗百川定在屋外看着,那时他满心欢喜,想要冲破穴道,又担心罗百川进来,对路子清说些不中听的话。
好在两人交谈之中,关系尚算不错,言语未见冲突。只是,路子清一番告罪之后,两人忽然陷入了沉默,柳思霁目不能视,难免担忧,更是急于冲破穴道。
他心知解穴急躁不得,于是气孕于胸,暗念心法,气息自丹田沿奇经八脉兜转,冲破一处穴道,他便呻吟出声。正巧被两人听见,路子清忙起身探视。
他听闻路子清询问,只想开口回答“无事”,但离他可以开口说话,尚有三处穴道受制,一时焦急,体内气息竟是一岔,顿时面色泛红,额角逼出汗水。
罗百川看在眼里,在心中暗骂一声,走上前,扶住路子清肩膀,沉声道:“公子,让我看看。”路子清微一怔愣,自罗百川眼中看出些许怒气,他虽不明就里,但心知此怒气非是冲自己而来,于是道了声“有劳”,让开了身子。
罗百川扫过柳思霁,见他眉眼颤动,知他已是冲破了两处穴道,只是额角汗水越来越多,面色也越见涨红,恐是气息受阻,冲上了头顶。他轻哼了一声,在柳思霁气海,俞府一拍。柳思霁闷哼了一声,幽幽张开了双眼。
路子清见了,一脸欣喜,抢上前,问道:“大哥,可觉得如何?”
柳思霁穴道解开,气息顺畅,见路子清喜悦中带了担忧,便要起身宽慰。肩头一痛,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是一股血热自肩头渗出。路子清见了,忙上前将柳思霁扶起,让他靠在枕头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了。
眼见柳思霁肩头渗红,他眉头一皱,伸手探过去,手指却在触碰前顿住,为难道:“大哥这伤势该如何是好?”
柳思霁憨憨一笑,道:“不妨事。”
路子清究自愁眉不展,道:“我听闻大哥是自七夕之后遇袭,可是子清之过……”柳思霁见他自责,用未曾受伤的手抓住路子清,道:“你别乱说,此事与你无关。”路子清苦笑摇头,柳思霁又道:“你莫听方庭玉胡说。”
路子清摇了摇头,柳思霁还要再劝,罗百川轻咳了一声,他住了嘴,转头看向罗百川。只听罗百川道:“这群人武功不弱,武器阵型都很奇特,不知是什么来头。不知道公子在京城可知道些什么?”
路子清怔愣,转头道:“我不识得江湖人物。”罗百川端详路子清,道:“我知道公子不认识江湖人,但若是江湖人,我们自当认识,只是这群人训练有素,不像江湖人,倒像是驯养的杀手。”
路子清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只见罗百川从怀中掏出一枚圆牌,放在掌心,递到路子清面前,道:“公子可见过这枚东西?”
路子清定睛看去,只见那圆牌不过酒盅大小,上面刻了一只玄武,昂首挺立,几分威武,几分沉重。路子清接过圆牌,上下仔细端详一番,才交回罗百川,摇头道:“没见过。”他见罗百川似有些失望,将圆牌收回怀中,问道:“老爷子说这东西不属江湖,又询问子清,老爷子可是觉得这东西是来自朝廷?”
罗百川沉吟片刻,才低应了一声。柳思霁挑眉疑问道:“子清怎会这么想?”
路子清道:“老爷子起先对我诸多猜疑,想必也是因为这东西不属江湖。天下之大,除了江湖便是朝堂,而子清多少与朝廷中人也有来往,所以老爷子猜忌,也不属无理。”他见柳思霁皱眉,知他偏向自己,暗中窃喜,又道:“只是若是真属于哪家的杀手,就算子清认识那人,也不知此物。”
罗百川点头道:“不错,既是杀手,便不易露面。”
路子清略一沉吟,道:“不过,子清倒是可以代为帮忙在朝中打探一番。”说完,他看向罗百川。罗百川暗自思量,柳思霁却不赞同道:“不行,你不会武功,若是打草惊蛇,岂不是危险之极?”
路子清垂眉道:“大哥受伤,难道要叫子清不闻不问么?”他见柳思霁不满,待要开口,急忙打断他道:“大哥,设身处地,若是子清受伤至此,大哥可会袖手旁观?”柳思霁皱眉不语,路子清接着道:“大哥定然不会,子清亦是不能。”
柳思霁一摆手,道:“你同我不一样,我会武功,而你却无力防身,我如何能放你面对这些手段残忍的杀手。”
路子清道:“大哥,子清确是与大哥不同。大哥光明磊落,自然不识小人行径,子清却是自小见惯了人情冷暖,也自然有自己一套处世之道。更何况这件事也许牵扯朝廷中人,且不多说,子清认识的人多过大哥,自然好去打探,子清也并非蠢笨之人,不会当面质问,只会旁敲侧击,断不会陷自己于两难境地。”
柳思霁还要再劝,却见路子清神色坚定,不容反驳,他眉头紧皱,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罗百川却在此刻说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柳思霁听了,登时双目怒瞠,满是不忿瞪向罗百川。路子清却是长身而立,一拱手,道:“好说。”接着收礼又道:“且不问缘由为何,受伤的是我大哥,挑拨的是我与武林盟的关系,此等小人单是我路子清,也不会放任不理。”罗百川见他应的爽快,起先还有些疑虑,但听他言及“挑拨”,心知己方对他猜疑一事,让他颇为不快,眼见他这般不肯示弱吃亏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气,心中不免对路子清又添几分好感。
转头看见柳思霁怒目瞪着自己,全然没有晚辈形象,又想他对路子清一番心意,暗道:似路子清这般人物,只要不致让他荒废人生,只顾声色,结交为友,倒是好事一桩。他见路子清又坐了回去,盯着柳思霁的肩头,一阵不语,眉头耸动,似有千言万语,只是不好开口。他想:两人年纪相仿,又是兄弟,之前误会总要有机会解释一番,他在此处,却造成了两人不便。于是开口提出“有事暂离”。
第46章
罗百川离开之后,踏月也跟着退了出去,守在门外。路子清见四下无人,才伸手碰触到柳思霁肩头,低声问道:“大哥,伤口可痛?”
柳思霁与他对视,思来想去的面容近在眼前,心头一阵狂跳。听他询问,摇头道:“不痛。”路子清见伤口仍有血色,皱眉道:“大哥,我听说这兵器奇特,伤口不易收口,恐怕将药冲掉,我为大哥重新上药可好?”
柳思霁一愣,见路子清倾身上前,便要拆解身上绷带,忙一把拉住了他,道:“不用了。”路子清面露讶异,柳思霁解释道:“我怕血污,脏了你手。”路子清苦笑道:“大哥真会说笑。子清又不是什么高贵之人,何来脏手一说。”说着,他又要去解柳思霁绷带。
柳思霁只觉胸前一松,绷带应声松了开来,路子清将绷带一圈圈解开,最后露出铜色肌理,以及右肩划至胸口一处狰狞的伤口。路子清乍见伤口,皮肉外翻,究自向外冒着血花,将黄色药粉冲开,惊了一跳。随即忙开口问道:“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