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邢看着他,有心相认,有心坦言,但见他一脸沉稳,万千感慨也是无法出口,只得借景叙情,说道:“当年爱子失踪,初闻噩耗,我亦不敢相信,无数次派人去找,却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不得不相信,爱子已不在人世。”
路子清冷笑在心,道:“大人苦寻无果,也是无可奈何。怪只怪小公子命该如此。”上官邢闻言,立刻道:“不是,是怪我,怪我不曾好好找寻。当年若非跟随先帝……”他说道此处,忽然住口不语,跟着长叹一声,道:“唉……如今说来,一切皆是借口。”
路子清看着上官邢自责不已,又是万分愧疚的面容,心中说不出是嘲是讽,是酸是苦。他自然知晓那几年为了找寻李丝丝母子,上官邢多次出京,要不是因此,母亲也不会倍受大娘欺凌,而无人做主。但正如他所说,一切皆是借口,找不到尸首,就当自己死了,放眼看去,整个祠堂之中,也无母亲灵位。他又将母亲置于何处?
淡淡一瞥,路子清说道:“大人失去爱子,想必上官夫人也是因为失了爱子,才会终日与佛为伴,为他诵经超度。”
上官邢听他错认母亲,先是一怔,随后忙解释道:“不是,云清非是正室所出。”路子清一脸恍然,轻笑道:“大人齐人之福,艳福不浅啊。”虽是说笑之意,却满是讽刺之情,上官邢听得心惊,更是脸色乍青乍白。无法解释,却又有心询问,于是僵笑一声,问道:“我听小儿说过,公子曾与母亲相依为命,不知现在令慈可安好?”
路子清好笑道:“哈,大人这话说的真趣味。大人也知晓暮颜楼是何种地方,若是家母仍在,在下又如何会留在暮颜楼呢?”
上官邢闻言心头一疼,拉住路子清手腕,声音激动道:“你母亲她……”路子清见他神情焦急,却又犹豫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微微一笑,道:“过逝了,十年前就过失了。”
上官邢闻言心头如遭雷击,身形一晃,“啊”一声叫出,随即说道:“她是如何……你……”他心情激动,不能成言,路子清看在眼里,将手抽出,平静说道:“大人对我,对我母亲都很有兴趣。”
上官邢犹豫道:“这……”非是兴趣,而是关心,但太过迟来的关心,他不知如何让路子清了解,自己心中那份愧疚,那份自责。眼神愈见急躁,语言却更是词不达意,难以叙怀。
路子清淡淡一瞥,转开眼瞳,轻声说道:“子清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居住在城郊山林。十年前一场大火,母亲丧于火场,子清侥幸存活。十七岁入京,原想一展宏图,奈何身份低贱,苦求无门。恰逢十年一度的花期佳会,子清才得以以暮颜楼之名,代表出赛,名扬天下。”
路子清语气平稳,讲诉过往,但从字里行间可以推出,当初大火之后,独留他幼年一人,生活该是何等艰辛。入京求取官名,却是身份卑微,屡屡碰壁,此中心酸,可想而知。上官邢只觉得心如刀割,路子清字字句句都是对他的指控,让他愧不当初。如今,更是一心弥补。只是尚未表达自己心中所想,路子清笑意渐深,再次开口说道:“大人,这些全部都是过往云烟,如今子清立于暮颜楼之顶,大人实在不必如此,一脸哀恸,好似感同身受。”
上官邢浑身一震,重重一叹。
路子清又道:“大人一直以万民为本,听闻我之过往,心有所想,子清在此谢过了。但是,若为子清不值,怕是不必了。”
上官邢一愣,随即抢道:“你说过因为暮颜楼对你有知遇之恩,所以才不肯离开,但是以你的才华,屈就在此确实委屈,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引荐。”
路子清心中暗嗤,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毫不犹豫,拱手谢道:“大人美意,子清心领了。只不过暮颜楼对我而言,意义非凡。”上官邢皱眉不解,路子清又道:“暮颜楼虽是青楼,但对子清而言,却是崭露头角之处。暮颜楼中之人也许被世人所不齿,但是却有一点,胜过外间千百倍。”见上官邢疑惑更深,路子清轻笑一声,转换了话题,道:“我有所耳闻,上官大人昔日的二夫人,也曾是红极一时的名妓。我以为大人对青楼之人看法该有所不同,想不到亦是人云亦云,对我抱有偏见。”
上官邢脸上一红,解释道:“蝶舞与旁人不同。”
路子清好笑道:“有何不同?一样的工作,一样的以身侍人。”
上官邢听他如此评价自己母亲,登时恼怒道:“你怎可如此说她。”路子清失声一笑,瞥向上官邢,反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青楼之人在大人眼中,不正是如此么?”上官邢闻言气息一滞,无言以对。
路子清又是轻声一笑,道:“我等虽然以身侍人,但从不曾许诺真心。子清认为比起花言巧语,骗取人心,在抛之弃之,全无旧情之人,我等要算高洁许多。”上官邢脸上又是一阵红白交错,路子清接着道:“我等身不洁,但子清自认心仍洁。那处于楼内,还是楼外,又有何分别呢?”
上官邢眉头紧锁,无奈道:“这……”
路子清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看了看天色,拱手道:“上官大人,子清在府上已经叨扰多日,如今临近中秋,暮颜楼正是多事之时,子清也该告辞了。”说着,一礼拜下,转身便走。
上官邢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挽留,但想到自己亏欠他太多,虽难弥补,却仍想补救,于是朗声开口唤道:“云清。”
路子清应声一停,脚步一顿,转过头似哭似笑的看着上官邢,问道:“大人在叫我么?”
他站在背光之处,上官邢看不清面上表情,但听他回问,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父子何来隔夜仇?他如今停步,定是有心相认。于是说道:“你是云清。”
路子清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一声笑出,随即冷言道:“大人思儿心切,子清可以理解。”
上官邢说道:“你若不是,为何有蝶舞的金钗,又为何与云逸如此相似呢?”
路子清轻哼一声,道:“人有相似,物有雷同,大人此话趣味了。”上官邢尤不甘心,说道:“但是……”路子清背对他,打断道:“子清出身低贱,高攀不起。”上官邢心中一痛,便要反驳,路子清声音一沉,又道:“更何况,子清母亲从不曾患有失心疯,更不曾加害亲儿。”一声陈述,让上官邢口边的话语无言落下。
昔年蝶舞正是因为患上失心疯,才会带子逃离,跌落归川河,这件事虽已过去很久,但是当时却是人尽皆知,如今更是谣言四起,说起当初,蝶舞是被大夫人陷害,又有人说是被正室逼疯,但无论世事如何,路子清话中之意,既是否认,也是愤恨。上官邢一时无语,问天无言。
路子清更是无声哼笑,礼数周全,轻声道:“大人,子清告辞了。日后若是大人思子心切,想见子清这个相似之人,大人可以拔沉暮颜楼,送上拜帖,子清定当一尽地主之谊,以礼相待。”言罢,不给身后人丝毫机会,路子清疾步离开。
上官邢目送他离开,默默看着上官云清的灵位,良久不语。最后也是无奈一声叹,转身离开。再过不久,佛堂之中停顿片刻的木鱼声,再次响起。
路子清一路回到上官云峰的院落,刚一踏入院门,就见上官云峰向他走来,劈头问道:“你去了哪里?”
路子清见过上官邢,本是心事重重,看到上官云峰一脸焦急,心中竟不由升起淡淡喜悦,但想到两人关系,又是心头烦乱,不耐的挥手道:“不过随处走走,你不用担心。”
上官云峰见他兴趣缺缺,眉头一皱,不知为何他情绪失落,但想他无事,也就安心了。跟在他背后,见他忽然停在书房门口,随后听他轻声说道:“我今日就要离开了。”
上官云峰一愣,始料未及的话语,让他一时错乱。
路子清一语言毕,不曾回头看上官云峰一眼,径自走入书房,来到案前,看到上一次上官云峰邀自己欣赏的那幅画,寒月断壁,孤枝俏蕊,说道:“我很喜欢这幅画,送我可好?”询问间,抬头看向上官云峰。
见他呆愣看着自己,好像尚未吸收自己要离去的消息。虽是心中微痛,亦有不舍,只得低垂眼眉,好似观赏画作,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上官云峰一脸苦涩,他亦知晓路子清所做的决定,旁人无法改变。正如当初他俩人甜蜜之时,路子清却可以骤然抽身,如今亦然。无奈苦笑,他走到案边,说道:“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微微一顿,又道:“只是此画尚未装裱,不如待我完成之后,给你送去。”
路子清手尖一顿,停留在画作之上,点了点头,道:“也好……”
正说着,门外小厮来报,长安已侯在门外。上官云峰闻言,打量路子清,说道:“原来你早有安排,连接你回去的人都找来了。”虽知路子清要走是无奈,但是总以为他是刚刚做下的决定,听闻长安到来,便知晓路子清早有准备,一时不忿,声音也带了冷笑。
路子清抬头瞥了他一眼,说道:“中秋将至,暮颜楼将是多事之时,我此刻不走,又待何时呢?”微微一叹,又道:“我很感谢你这几日来的照顾,只是时机到了,我不得不走。”话虽如此,他面上却看不出丝毫不舍与惋惜,反倒是一脸坚定,叫人无言。
上官云峰心中有气,却也有爱,不舍的冲他发脾气,只得沉默了良久,双拳握紧,径自隐忍,最后却是一声长叹,道:“罢了,你既有安排,便走吧。”
路子清“唔”了一声,走到门口,略微一顿,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两日后便是中秋,人月两团圆,那幅画不如就在后日晚上送来吧。”
上官云峰一愣,看着路子清,呐呐道:“你该知晓,中秋晚上,我要参加家宴。”
路子清道:“我知晓,不过……我也记得四年前的中秋,是你陪我渡过。”
上官云峰又是一愣,不知为何路子清现在提起当年之事,犹记得那年中秋,正是他将玉佩送与路子清不久,父亲席上逼婚,大家不欢而散,他拂袖离去,同路子清共处一晚,后来回去被上官邢狠狠责罚了一顿。但是那日他与路子清,花前月下,好不惬意,纵使被父亲责罚,他亦无怨无悔。
想到那时两人,上官云峰不由心软,沉默片刻,终于说道:“那……好吧。”
路子清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道:“我等你。”说完,转身离去。
到了前厅,见长安侯在厅中,上官邢亦在。路子清走上前同上官邢互做告别。两人皆是彬彬有礼,恰似一个客人,一个主人,行礼之后,各自离开,不曾多做交谈。
上官邢碍于身旁有人,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与自己疏远得当,不敢丝毫多言。看向路子清的眼神,也是闪闪烁烁。路子清耻笑在心,举手投足间都留有分寸,直到出了府门,上了轿子,他忽然伸手一掀轿帘,唤住上官邢道:“上官大人,我已约了上官公子,共度中秋,那一夜还望大人放行。”看着上官邢坯变的脸色,路子清微微一笑,退入轿中,在长安的陪同下,渐渐远去。
第85章
软轿轻行,摇摇晃晃,路旁偶有嘈杂,渐行渐近暮颜楼。路子清落轿之后,看到暮颜楼外站了两位楼内公子,暮颜楼白日少有生意,亦少有人出入,这般守在门口实在叫人生疑。路子清眉头轻皱,叫长安将两位公子唤来。
两位公子见了路子清,皆是一惊,随后就是一喜,双目放光,好似看到救星。路子清见状心中有数,又见长安皱了眉,开口说道:“我不在的日子,看来楼中麻烦不少。”长安行礼,低声道:“公子,武林盟日日有人前来,流连不去,其他客人都不敢随意再来,这几日生意确实很差。”
那两名公子亦接口道:“何止如此,他们个个皆是粗人,仗着楼主与武林盟盟主的关系,在这里作威作福,逼着兄弟们陪坐不说,更是行为轻薄,举止无状。还将别的客人赶走。”路子清眼波微动,两名公子接着道:“有些公子外出应酬,总之如今楼中人人自危。”两人声音越发委屈,路子清横看一眼,问道:“这么说来,墨子谦不在楼内了?”
两名公子对望一眼,连连点头,路子清又已眼神询问长安,长安答道:“墨公子这几日平凡出入,不曾在暮颜楼留宿。”路子清低应一声,又问道:“那子桤呢?”两名公子道:“萧公子自是有人照拂,那武林盟的方庭玉每一次来都由他作陪,自不怕这些莽汉。”
路子清微微一顿,道:“这么说来,方庭玉现在就在楼内了。”两人又是点头,路子清少觉安心,又听两人道:“我看那方庭玉生的不错,又是盟主的好友,但听他们对话,那些人都不将他放在眼内,总之,是徒有其表了……”两人一叹,路子清默不作声。
沉默片刻,他才说道:“我知道了,既然是客,便该好生相待。你们随我进去吧。”眼见两人脸色大变,如蒙一层死灰,心知武林盟最近几日该是搅得暮颜楼上下不安,加之暮颜楼是暗影传递消息之所在,自己平日坐阵在外,长安防范在内,歌舞声色掩饰,三教九流皆有,从不曾出过差错,但是如今江湖人入内,难保不会有纰漏,更何况,这分明是郑瑞麟借此施压于暮颜楼,无论如何,这群江湖人留不得。
内心一沉,已是暗纳主意。罗袖一翻,已是手握乾坤。
转首走入暮颜楼,看到孙吾老守在厅外,两人见面,孙吾老满脸激动,有心上前,却被路子清举手一挡。侧耳倾听,厅内琴瑟之声哀哀戚戚,被一群人高声笑语掩盖,夹杂不敬之词,路子清眼中蒙上一层寒霜。
只闻一声狂笑之后,有人说道:“都说暮颜楼之中,人人皆是龙凤之后,如今一见,果然是香肤如脂,让人爱不释手啊。”接着又是淫笑数声,又闻怯弱之声推拒不成,那人又道:“只是不知道暮颜楼主又是何等模样,是不是比你更加令人垂涎。”路子清更是周身寒意迸发,眼露寒光。
身形一转,气息一敛,随着脚步踏入厅门,路子清朗声道:“贵客临门,暮颜楼蓬荜生辉,身为主人,又怎可怠慢贵宾呢?”一声轻笑,如莺歌雀语,一袭白衫,似孤兰傲梅。霎时,大厅内一片寂静。
路子清双眼微弯,冷冷傲然中尤带一丝魅惑,唇角微勾,浅浅疏离中仍存一股缱绻,这份神态好似水中月,涟漪点点,引人接近,虚虚渺渺,又难以接近,叫人心痒难耐。路子清目扫四周,见大厅中三桌之上,坐了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武林人,周身不仅没有半分文人雅态,就是似柳思霁那般的英雄气概也是半点全无,一眼看去,如同市井流氓一般。
想起那日落水之时见过的几人,行迹相似。路子清心中鄙夷,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转眼扫去,见每人身侧或站或坐,皆有两三名公子,其中有人面红过耳,双眼朦胧,衣冠亦有些不整,神情越发委屈,想是被逼饮酒。
路子清缓步走到首席正座,那名大汉腿上坐着一名公子,眼见路子清走近,双眼一红,便欲流泪。路子清微微一笑,在他手臂上一扶,将人拉了起来,拽入自己怀中,转头对首座那人道:“这位大侠,梦熙已是不胜酒力,再坐下去,怕是失礼于人,不如让我送他回去,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