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朴裹着被子蜷缩在里面,背对着门口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奉泽喊着他的名字扑上去,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你走开!我不需要你,带着你的同情心滚!”靖朴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黑发湿乎乎地黏在耳边,显然已经疼了很久。
“我不走,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喊人?”奉泽焦急道:“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我不去!”靖朴将脸埋在被子里,手指死死地攥着床沿。
奉泽也来了气,吼道:“我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里疼成这样,告诉我为什么不去?”
靖朴的表情有所松懈,睁开眼看奉泽,灯光照耀下的眼睛里光华流转:“我要生了。”他轻轻道:“奉泽,不要送我去医院,孩子的位置已经很靠下了,会有危险。”
奉泽哪里懂位置靠不靠下有什么危险,只是本能地相信了靖朴的话,他想打电话叫医生来,没想到靖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手里的手机夺了过来摔在墙角。
奉泽坐在靖朴的床边惊呆了,等到他反应过来,靖朴又开始了一轮阵痛。奉泽心疼无比,脱了外套掀开被子想要抱住靖朴,却看到他的身下早已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脱、脱……”靖朴倒抽着冷气,手指揪住下身穿着的裤子。
奉泽不发一语地将他染着红色液体的家居裤脱了下来,靖朴上身穿的依旧是那件自己送他的毛衣,早已被汗湿透,奉泽也想将它脱掉,靖朴却攥住了他的手指。
“冷……”靖朴喃喃。
“好,不脱。”奉泽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尽量将靖朴搂得舒服一些。他极度后悔为什么不看一些关于生产的书,总不至于到了现在什么也不会做,只能任靖朴独自挣扎。
靖朴缓过几波阵痛,枕着奉泽的胸口大口喘气。奉泽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默默地抚慰里面的孩子,不要给他的父亲带来更多的折磨。
靖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挣扎着要起身。奉泽扶着他跪在床上,两手支撑着靖朴的重量,每当疼痛来袭,他都要紧紧地搂住靖朴,企图能替他分担所有。
趁着疼痛间隙,奉泽让靖朴扶着床头,自己飞快地跑去冲了一杯红糖水,一口一口地喂给靖朴。靖朴也知道这样可以补充体力,努力地让自己咽下去。可是当痛楚来袭时,他还是将喝下去的水又呕了出来。
“它顶得……难受。”靖朴不停地咳嗽,一张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奉泽只得作罢,眼眶通红。“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这么痛?你看你,嘴唇都咬成这样,来咬我的肩膀啊……求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奉泽不停地说话,托着靖朴的脑袋吻他的额头。
“奉泽,其实我不想……不想——”靖朴将额头搁在奉泽肩膀上,眼泪扑簌而落,又痛又苦地紧紧搂着奉泽。
“不想什么?乖啊,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不会再痛了!”奉泽以为靖朴是疼得不想生了,哽咽着安抚,细细地吻他的耳朵和头发,手臂却有力地托着靖朴,支撑着他愈加无力和沉重的身体。
靖朴紧闭着双眼不再说话,腹中的疼痛已是如刀如锯,直把他割得几欲昏死过去,可是心呢?心好像比身体还要痛,为什么骆奉泽会回来找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舍得或者不舍,又与别人有何关系!
“啊……”靖朴忽然低低的一声惨呼,剧烈地颤抖了一阵。奉泽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床单上面滴滴答答落了数滴嫣红的血,奉泽心痛如绞,急道:“我扶你躺下吧,你这样撑着血流得更多!”
“不行……不。”靖朴脑袋抵在奉泽颈窝,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抵御这从未受过的痛,可是一旦身边有了人陪伴,那脆弱便如细微的灰尘,悄无声息地钻入身体每个角落。
二十六
奉泽毫无脾气地环住他的腰,看到靖朴伸手从背后向下面探去,他顺着他的手臂摸过去,那里一片温热黏腻。奉泽鼓起勇气,将手指伸进穴口,在指尖所能触到的最深处,感觉到有湿滑的阻碍。
“靖朴,孩子!我摸到他了!”奉泽狂喜道。
靖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收回手臂环上奉泽的脖子,带出来的血将奉泽的领口染得鲜红。
“他的位置不对……”
靖朴接下来的这句话又将奉泽的心坠入谷底,奉泽颤声道:“难道我摸到的是他的……”
“本来应该是头先出来,不过他只是臀部和小腿在下面而已,”靖朴大口喘着气,却肯定道:“没事,我可以的。”
奉泽心神已乱,但是他怎么可以比靖朴还要脆弱?如今大人与孩子的安危,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啊!奉泽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刺痛令他清醒许多,他忍不住问靖朴该怎么办。
“奉泽……你答应我。”
“什么?答应你什么?”奉泽端详他抬起来的眉眼,忍不住地吻上去。
靖朴痛得直抖,却还是抬头将嘴对上奉泽的唇,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不要哭!”奉泽轻轻咬着他的唇,焦急且心疼道。
“呼……孩子……还不到八个月,生下来……马上送到医院。”
奉泽惊得浑身僵硬,“马上?你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我是大人,可以等……孩子不能等!”
“好好,我听你的!”奉泽知道孩子对于靖朴有多么重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此生靖朴都不会再看他一眼。可是他转念想到,为何靖朴会早产?必定是受到那天打在腰上的伤的影响。他低头看靖朴的肚子,却如正常临产妇人一般大小,难道是孩子太大了?奉泽胡思乱想中,冷不防感觉靖朴的全身都瘫了下去。
靖朴忽然用一只手掐住腰,紧紧地闭着双眼。奉泽知道他的腰早就受不了长时间的跪姿,便自己靠在床头,将靖朴抱在怀里,分开他的双腿牢牢固定住。
“啊——啊……”靖朴靠在奉泽的胸口,腰腹部和下半身疯狂地叫嚣着疼痛,终于冲破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他嘶声喊着奉泽和桑羽的名字,不住地挺动挣扎。
“我在这儿,靖朴,我在这里!”奉泽在他耳边温柔地呼唤,换来靖朴片刻安静的凝视。那眸子里怔忪的目光穿透奉泽,落向未知的虚空。
靖朴沙哑着声音说:“我恨你,我恨骆家。”
“我知道,对不起,”奉泽痛苦道:“我知道你没办法原谅我……”
“不原谅……”靖朴扬起脖颈呼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的地胡乱抓挠,直把奉泽的手背和胳膊弄得伤痕累累。
“好,不原谅。”奉泽回答,依旧将手臂伸给他攥着握着,心早已痛得麻木。
“奉泽,忘了我……”靖朴的泪滑过鬓间,“不想……再与你有关……”
奉泽的泪也如雨般而落:“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要什么……都拿去啊,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你……”奉泽喃喃道:“可我没有资格,我知道。”
靖朴痛苦地摇头,然后拼尽力气向下推挤,下面被撑得胀满,伴随着被撕裂的疼痛。奉泽也了解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在靖朴的腿间甚至已经隐隐看到胎儿带血的小屁股。
“靖朴,再用力,孩子很快就出来了!”奉泽与靖朴十指相握,掌心传来灼热的温度,伴他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怀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奉泽的手指被靖朴攥得生疼,不停地在他耳边鼓励打气。忽然靖朴松了他的手,扶着自己大大张开的两腿,奉泽会意,伸手摸到了那个湿滑的小身子。
“轻一点,奉泽……靠你了。”靖朴靠在奉泽的胸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奉泽摸索着从他身体里将小东西完全拽出来,靖朴始终咬牙不发一语。
奉泽将靖朴轻轻放平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抱起他腿间的婴儿,他用布巾擦去孩子脸上和身上的血,在靖朴的吩咐下剪断脐带。是个男孩,孩子的身量很小,几乎不哭,浑身泛着缺氧的紫色。
靖朴闭着眼拽过被子盖在身上,无力道:“我听不到他哭,快去医院。”
奉泽也极度担心怀里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胡乱地用布单裹起婴儿向门外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奉泽……你会爱他吗?”
奉泽心疼地揉靖朴的头发,“我会!我会爱他胜过自己!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你先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
“我……也爱他,”靖朴没有血色的脸上出现一丝温柔,“快走吧……快去救他。”
奉泽看着靖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胡乱地吻上他的唇,片刻后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冲出了房间。
窗外依旧是浓重的夜色,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罢了。靖朴安静地躺在床上,腹中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可是已经没用了,他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回声了。就这样吧,靖朴耐心地闭上眼,四肢已经冰凉麻木。
可是不知道是谁的脚步声,又悄悄地响起在耳侧。靖朴诧异地勉强睁眼,却看到一个不速之客站在门口。
“你别吓到了,我只是偷偷跟着奉泽来的。”孟延的精神颓废,身后默默地站着两个陌生人。
靖朴只是安静地看他,不曾流露害怕或者其他神情。
“我知道你刚生了孩子,还看到奉泽带着他离开了。我只想问问你,和他还有没有可能……”孟延蹲在靖朴的床边,一脸绝望。
靖朴冷冷地闭上眼,将脸扭到另一边。
“小延,还跟他说什么好话,老大说过,该除掉就除掉。”
忽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靖朴汗湿的头发,将他拉离床面。靖朴伸出右手攥住那只手腕,以抵消被拽的头发的痛。可是身体却失去平衡,他一下子跌在地上。
靖朴用另一只手护着腹部,手肘砸在硬质地板上,可即便如此,受到冲击的腹部还是剧烈地疼着,身体痛得抽不出一丝力气。似乎体内的骨头都裂开了,靖朴无力地躺在地上,大口倒吸着冷气。
“走开,不用你们管!”孟延伸手推开后面的两个人,有些慌乱地蹲下身看着靖朴。靖朴的脸色灰白,眼睛里面有凛冽的恨意弥漫开来。
“你……!”孟延在看到靖朴掩藏在袖子下的左手时,惊得猛然站了起来。
“呦,看来他本来就不想活了,那就由他去吧,省得脏了咱们的手。”孟延身后的人笑道,踢了踢靖朴的肚子。
靖朴扬起苍白的颈项,喉咙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呜咽,宽大的毛衣穿在身上,虽然遮住了一部分下身,但还是能看到有鲜艳的血,从腿间不断地缓缓渗出。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安分地在体内挣扎,想要不顾一切地破体而出。
“他的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孩子!”孟延惊叫道,想要去扶靖朴,却被身后的人钳制住。
“如果你救了他,那个骆奉泽绝对不会死心的。小延,他自己要死,没有人能阻止!”
孟延剧烈地喘着气,看到那个躺在地上极度虚弱的人的苍白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那抹解脱般的笑意,在很久之后仍旧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仿若梦靥。
二十七
桑羽在深夜收到了发自靖朴手机的短信,署名却是骆奉泽。他与宗承远连夜驱车赶了回来,靖朴早产,他们的心亦是七上八下焦急不堪,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回去。
而当他们星夜兼程到达靖朴家楼下的时候,随后抵达的还有救护车。清晨的小区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宗承远在黎明的晨光中看到远处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却一晃而过地消失了。他与桑羽奔至楼上,目睹那一幕令人肝胆俱裂的画面。
在宗承远的记忆里,那段时间非常的难过。桑羽哭成个泪人,若不是自己扶持着,他早已瘫在医院的墙角,连对赶来的奉泽厉声质问的力气都已消失。而骆奉泽,衣襟上还染着极有可能是来自于靖朴的血,在得知那个人,连同他们另一个孩子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你骗人,我不信!……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奉泽揪着宗承远的衣领,脸上泪水交错。
宗承远不答话,只是将桑羽手里早就攥成一团的纸摊开,递给奉泽。上面是靖朴的字迹,却带着明显抖动的痕迹。
【小羽:
我肚子很痛,恐怕是要生了。上一次腰受伤的时候医生说,由于好多原因,肚子里的孩子大概只能活下来一个。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也没有告诉你,是决定好要带他走了。请帮我抚养好另一个孩子,并且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存折和银行卡都在第三层柜子里,密码是那个人的生日。对不起,是我懦弱。
靖朴】
“你他妈就那么听他的话??”桑羽恢复了一些气力,钳住奉泽的肩膀悲愤地质问:“他说要你离开,你他妈就真的滚了?!你既然能陪他到最后,为什么还要忍心抛下他,啊?”
“他在哪里……你、你让我见见他……”奉泽一米八的个子,仿佛瞬间垮了数十公分,只会不住地喃喃,眼睛失却魂魄一般全无神采。他确实什么都不懂,甚至连靖朴怀的是两个孩子都不知道,他悔得五内俱焚,魂魄都似被灼成灰烬一般。
宗承远拉住桑羽,带奉泽进了一间房间。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奉泽颤抖着掀开单子,啜泣着小心翼翼地吻靖朴的唇,仍是不住地喃喃:“怎么会这样?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他还没有脱离危险……你就这么走了,留我在这世界上做什么?醒醒啊,靖朴,你在骗我吧……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求求你!我爱你,我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爱你……”
宗承远不忍再看,远离那里的时候,终是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靖朴用剪刀割了手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许,那对于他实在是个解脱。可是奉泽不懂,桑羽也不懂。宗承远几经思量,还是带桑羽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并且经年不曾再踏入这里一步。临走之前,他向奉泽发了一条短信,描述自己曾在靖朴楼下看到的那个背影。以后的所有事情,大概都将不再与他们有关。
奉泽经受了生命之中最深刻的打击,变得萎靡不振。远在美国的姨妈得知这个消息,担心他的身体与公司的运营,特地派了自己的儿子回国照看。方恪与留学时的表哥奉泽素来关系较为亲厚,也多少明白奉泽父母与靖朴哥哥的离开,对于表哥的打击有多大。
可是即使在奉泽父母的葬礼上,方恪也没有见过表哥这样一蹶不振过。整日呆在靖朴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地躺一天,人整整瘦了一圈。方恪有时候急了,撬着他的嘴巴向里灌水,奉泽呛得不停咳嗽,却还是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说:“他也不吃不喝那么多天了,他也很难受吧……”
方恪气道:“靖朴哥已经没了!他经不住你这么念叨,你就这么忍心让他转不了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