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洋不甘心地瞅瞅靖朴,闭着眼张嘴任他将菜塞了进去。
这孩子乖得让靖朴窝心,就是睡觉的时候怎样都不肯自己睡一间屋子,哭闹着一定要靖朴在他身边不可,连佰溪都没有这么执拗得坚持过。靖朴妥协,任千洋摸着他的脸攥着手指睡觉。
“恋父情结严重。”桑羽毫不犹豫下了定论,看着对面抱着靖朴胳膊的千洋,“你说是不是啊,千洋宝贝儿?”
小家伙听不懂他说什么,吸着杯里的饮料瞪着黑色的大眼睛。
“真想不到,长得太像,我竟然没有分清他们两个。”靖朴叹息。
桑羽嘿嘿的笑着。靖朴的表情无奈,但眼角眉梢都是宠溺和开心,对于向来沉默寡言的他来讲,千洋的到来确实对靖朴有所治愈。毕竟……这是他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
只是改变靖朴的人,恐怕不止千洋一个。
“这是你要的资料,”桑羽翻找提包,将一只文件袋递给靖朴,“你的族人虽说不多,但每个城市里还是有一些的。至于你两位父亲的事情,我查到的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谢谢你,小羽。”靖朴笑着道谢。幼时的记忆里只有孤儿院的生活,白墙灰瓦,与许多孩子站在一起,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挑选。对于两个父亲,他实在想要知道更多。
桑羽淡淡道:“不要太纠结于那么远的过去……其实我也想过,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那么你也许不会遇到我们,更不会遭受到这些事情,是不是过得更快乐。”
“如果把别的都抛去,只留下遇到你这件事,我还是愿意你的假设成立。”靖朴笑道,却被桑羽笑骂自己变得油嘴滑舌。
“奉泽,你来了。”孟延的脸白得几乎透明,原本缩在被子里,看到奉泽后欣喜的起身下地去迎他,“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奉泽笑道,伸手摸摸对方的发。
孟延钻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奉泽的腰,低声对他说:“你那么久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奉泽,你还爱我么?不,你别说,我以后不这样问你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奉泽低头看对方不停地喃喃,眉间隐有不耐烦之意,却还是没有推开孟延。一段时间不见,他脑袋好像又不正常了,真的那么听自己的话,连药也没有吃么?
荣天奕从门外进来,示意奉泽随他出去,后者安抚孟延,终于将他哄得安心上床睡觉。
“小延知道你受伤,担心得好几晚睡不着觉,你倒好,这么久都不来看他。”荣天奕双手插兜,窗外春色正浓,白色的玉兰花树静默的伫立于院中,清香扑鼻。而他的面色,却格外阴沉。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怎么可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奉泽嗅着空气里的花香,淡淡的说,“我还有个孩子要照顾,有公司要管,如果当年你们不是见死不救,也许我就不用养这个孩子了。”他说到这里,已经隐约带了一丝咬牙切齿之意。
荣天奕似无觉察,抽出一根烟来递给奉泽,对方略微犹豫,还是接了过去。
“你每周末都带孩子去别的地方,看来对他很上心啊。”他帮奉泽点了火,看他吐出一口烟雾。
奉泽低了眉眼,将情绪掩饰住,才开口道:“我就这一个孩子,当然要带他多出去走走,多学点东西才好。”
“小延在这儿憋得太久,你带他到处玩玩吧。好自为之。”荣天奕待奉泽抽完一支烟,拍拍他的肩膀离开。
“千洋,背好小书包,我们要出发喽。”靖朴收拾好东西,牵着千洋的手出了门。
千洋抬头对他道:“靖朴爸爸,我不想回家。”
“宝贝乖,你爸爸太忙不能来接你,我送你回家多好。”靖朴有些难过,他也舍不得千洋,但是佰溪在那边住得不是非常习惯,总是打电话给他,最近说话的时候还总是打喷嚏,隐隐有要感冒的趋势。
毕竟是才两岁多的孩子,千洋的脸立刻变了色,鼻头发红地哭着要靖朴抱。靖朴无奈,几乎是一路抱着千洋坐上长途车,直到快要到奉泽家门口,千洋才松开他的脖子下地,牵着靖朴要进家门。
“我就不进去了,宝贝,你爸爸恐怕不在家,去把弟弟叫出来吧。”靖朴蹲下来对千洋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奉泽不在家,只是恰好方恪来看佰溪,出门后激动地抱着靖朴不放手。两人说了半天话,只是靖朴怎样都不愿进门,方恪只好作罢。辞别千洋两人后,靖朴带佰溪往回慢慢地走。
这附近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高大的香樟树依然抽出簇新的嫩叶,新旧交替是经年不变的规律。这片故地,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只是他自己,似乎愿意为了某些人而改变。
佰溪打了个喷嚏,依然裹着薄毛衣怏怏地缩在靖朴怀里。
“臭小子,怎么感冒的?”靖朴笑道。
“奉泽爸爸带我去那个……”佰溪双手比划着,但就是说不出来名字,“那里面的冰激凌可好吃了,我吃了好几个。”
“不是说了不许吃太凉的东西?”靖朴的一句话让佰溪又缩了缩脖子,趴在肩膀上不肯出声。
靖朴叹气,心想回去要教训奉泽,便抱着佰溪向车站走,忽然看到街边的商场门口走出两个人,一个正是奉泽,而另一个人却是——
孟延?!
四十一
那个背影虽然瘦了很多,但是可以确定,那是靖朴死也忘不掉的身影。
“奉泽爸——”佰溪想要叫对方,被靖朴捂着嘴躲进了角落。他发现爸爸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于是伸出小手去拽靖朴的指尖,还在他的手心里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宝贝,那是奉泽和……我没有看错,”靖朴仿佛很累似的蹲下身来,用指肚摩挲佰溪滑嫩的脸蛋,“虽然只是匆匆一眼,我还是看到他们牵了一下手……”
佰溪瞪大眼睛看着爸爸的表情,小嘴瘪了瘪,几乎要哭出来。
“我……不敢过去,还是这么懦弱,”靖朴摇头轻轻笑道,“我们本来就什么也不算,也没有资格去问啊。”
佰溪敏感地觉察到气氛不对劲,钻进爸爸怀里开始抽泣。
“为什么……要这样?”一声沉沉的叹息,飘忽地消散于清透空气之中。
奉泽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表弟与儿子蜷成一团睡在大床上面,显然是玩得很累。待到方恪睡醒,他才知道靖朴来过,并且将佰溪换走。
“为什么不留下他?”奉泽找出电话开始拨号码。
“我劝了很久,他怎样都不肯进门,我也没办法啊。”方恪抓抓头发,一只胳膊夹着千洋溜下了楼。
靖朴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大概是电量耗完了吧。奉泽将手机扔在一边摔在床上,浑身疲乏不堪,便自顾自地睡了过去。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感觉身体说不出的难受,似乎也不小心得了感冒。早饭后给靖朴打电话,亦未有人接。
奉泽无奈,拖拖拉拉地收拾好出门去上班。
“你说什么??”桑羽坐在办公桌前,对着手机大声吼道。
门口的秘书小姐悄悄地关上了门,桑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说走就走不带提前打招呼的?!”
对面似乎辩解了几句,桑羽不耐烦地问:“告诉我你去哪了,我开车去找你……混蛋!我这可是第一次骂你!你不告诉我,翻遍那个破地方我也能把你找出来!还有我家佰溪……发烧了??你就不能不折腾他!喂?喂喂!”
桑羽咬牙切齿地挂掉电话,转而拨通另一个号码:“小混蛋,你又怎么靖朴了?”
奉泽莫名其妙:“没怎么啊,最近还没有见过他……”他顿了顿,忽然想到靖朴的电话不应该在接不通的状态,立刻变得有些紧张,“桑羽,靖朴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他妈还问我?他带着佰溪走了!不回来了!你不是美名其曰要照顾他,爱他吗?你都把人照顾到哪里去了?”
“你是说他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吗?”奉泽脑中混乱不堪,伸手按揉发疼的太阳穴,“那他现在在哪儿?怎么这么突然就……”
“他说是他自己笨,活了这么多年还那么幼稚,”桑羽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骆奉泽,你不是不知道,靖朴现在的心理很脆弱。虽然他除了这几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但是这里面唯一能让他这样的,也只有你了。他已经辞去宗承远公司的工作,带佰溪去了南边——具体也不告诉我,我都快要被气死。”
冷汗从全身的毛孔中渗出来,奉泽抖着手挂掉电话。如果他猜的不错,靖朴应该是看到自己与孟延在一起的画面……该死的,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挑离家那么近的地方!
周围空气似乎都变冷,奉泽情绪异常地恶劣,腾地站起身挥手,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
“爸爸,我要叫佰溪喂小鱼。”千洋终于等到奉泽回家,忙不迭跑过去掏爸爸的手机,轻车熟路地翻电话号码。整个电话簿里,他最熟悉的一个名字,便是靖朴。
只是无论拨多少次,对面都是无人接听。千洋不解地看向奉泽,为什么靖朴爸爸不接他的电话。
“乖,先去吃晚饭。”奉泽声音疲惫沙哑,一手松开脖子里的领带,另一手揉揉千洋的发。
“不……”千洋锲而不舍,拧着眉毛用指头戳屏幕。奉泽没有再阻止,陷在沙发里怔怔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千洋的眉心舒展开来,将手机凑近耳朵:“靖朴爸爸——我有很听话,你为什么不理我……”他低着头听话筒,过了一会低低的嗯了一声,手机便被再也忍不住的奉泽抢了过去。
千洋爬上奉泽的肩膀,撅着嘴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
“靖朴,”奉泽急道,“你现在在哪里?不要挂电话,听我解释好吗?”
对面的人愣了愣,淡淡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我换了工作,有个老板一直在等我过去帮忙。”
“一直?有多久?”
“……半年。”
半年时间,奉泽恍惚明白了什么。原来靖朴一直为自己留有退路,一旦发现重回奉泽身边这条路略微走不通,便盲目摸索条件反射般地逃开——他不相信奉泽,亦丝毫不相信自己。
“为什么?”奉泽痛苦道,“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为什么不来亲自问我?不声不响的离开我们,你自己也好受吗?”
靖朴顿了顿,慢慢道:“就算我有多么好摆布,也是有底线的。你做的事完全超过了我的底线,离开你不需要理由。”
“不……事实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奉泽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头痛欲裂,“我过去找你,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没必要,我现在没空。”
奉泽的表情阴沉下来,毫不温柔地将千洋从肩膀上揪下来,小家伙嫩白的胳膊上立刻多出来红色的指印,他挣扎着大喊:“爸爸,弄疼我了!”
奉泽环抱千洋,压制住他的手脚,对电话里道:“是你又不要我们的,那么千洋任我摆布也没关系吧,就算把他折腾死又能怎样!左右不过是个沿承血脉的孩子,我大可以找女人生一堆!”
“骆奉泽!”靖朴剧烈地喘气,“你把千洋给我,不要伤害他……”
“千洋是我家的,他姓的可是骆,”奉泽抬起儿子的小脸,强迫他黑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宝贝,你靖朴爸爸要带着弟弟离开我们,他不要你了,从今以后,不要再想见到他!”
靖朴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急得眼眶通红,过了半晌,便听到孩子大声地哭起来。
“靖朴爸爸——千洋没、没有不听话……”千洋在电话另一端兀自哭得凄惨,不肯听靖朴说的任何话语,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呜……你别不要千洋好吗……我以后吃青菜,不缠着你,不和佰溪抢玩具……呜呜……”
忽然他的哭声开始撕心裂肺,“骆奉泽你别挂我——”
“滴”的一声,电话被突兀的挂断。靖朴怔怔地拿着手机,难受得几乎窒息。
奉泽痛苦地抱住不断挣扎的千洋,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小家伙鼻涕眼泪都蹭在他的衣服上,声音都已哭得嘶哑。“对不起宝贝,爸爸疼你,爸爸只要你一个。你要加油长大,就不会再记得现在的事情……”
勉强支撑的虚弱声音在空气中倏然崩断,只余千洋渐渐惊恐的哭泣,回荡在那间沉寂的公寓之中。
靖朴盯着屏幕呆滞许久,手指停在键盘上,微微发着抖。怀里的孩子小脸苍白,胳膊上打着吊针,从沉睡中渐渐醒过来。
“爸爸,我要回家喂小鱼。”佰溪看着靖朴道。
“行李太沈,小鱼没有带过来,佰溪忘了吗?”靖朴放下手机,伸手探儿子额头的温度,已经比初来医院时低了很多。
佰溪撅着嘴道:“哥哥会生气的。”
哥哥,千洋……靖朴望着儿子那张与千洋一模一样的面孔,内心焦灼不堪。奉泽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好,似乎情绪与身体情况都相当的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那样说过,但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儿子做一些过分的事情吗?
他左思右想,还是翻出了方恪的电话号码。
浑浑噩噩地回到临时的家里,佰溪睡饱了觉,自顾自地坐在小凳子上,用手指在床边自弹自唱不亦乐乎。靖朴累得趴在床上,从地上提起小家伙圈在怀里,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佰溪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靖朴睁开眼,发现他蜷在自己手臂间,正拿着手机小声地说话。
“干爹,我想吃猪肉脯……没有饿,我就是想吃……”佰溪觉察到靖朴醒了过来,企图手脚并用地爬远些,却被爸爸捉住了脚腕,一路嚎啕地拖回了身边。
靖朴接过电话,无奈道:“小羽……”
“杜靖朴,一个小时以后去外面接我!”桑羽恨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桑羽把靖朴当作亲人一般,舍不得对他发脾气,这也是他拿靖朴毫无办法的原因之一。所以在见到他们父子俩的时候,他决定熄掉心里的火,坐下来好好谈话,却差点又在靖朴紧闭嘴巴的时候又爆发出来,只好闷闷地坐在沙发里玩佰溪。
“小泪包,这两天有没有听爸爸的话啊?”
小家伙忙点头:“有——”
桑羽哧了一声,调侃道:“倒是那个大的,越来越任性。”
“小羽,你自己开车来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事你要我怎么交代……”
“你还……怕我出危险你就别走啊!”
“……”靖朴抿着唇不说话,跑进厨房继续做饭。若是要桑羽知道他现在担心的是奉泽和千洋那边,恐怕会更加凶神恶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