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爷、谢王爷……”
裴素安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正清殿,沿着记忆中的路朝着后面走,路遇了不少人,或是惶恐的看着,或是谄媚着跪在一边。
裴安明只带着皇后和太子走了,这后宫中,还留了大量的人。
那些曾经貌美如花日日等着君王的女子门,或是绝望的站在门口,或是继续妖娆着打扮,等待未来的主人,偌大后宫弥漫着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绝望的味道。
裴素安微微仰了头,不知道是第几次痛苦的想:他的叶子,当时会是站在什么样的角落,守着怎么样的伤痛?
永安宫。
王兴跪在地上,间或抬起头来看一眼一言不发的新主子,低头时额角就流落了一滴汗水。他不知道,其实他眼前这个人,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自从戚贵妃死后,裴安明是把戚氏与裴素安的势力全都铲除了,所以这些年,裴素安得不到任何关于叶子的消息。
“你一直在这里,伺候皇帝,多少年了?”
“回王爷,是,是第十年了……”
“你知不知道有个人……是四年前进宫的,他……”裴素安有些迷茫,四年后的现在,叶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王兴却一早就反应过来,四年前自誉亲王府进宫的,而且在战事开始后,皇上对他先是软禁再是带着出征,至今确实生死未明了的,不就是……
“王爷说的,可是静泉宫的叶紫、叶主子?”
“是……”裴素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迷茫,语气也开始苦涩起来,“你带我过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奴才知道了。”王兴忙站起来,在前引路,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起码自己是不会给引火烧身的。
静泉宫很是偏僻,走了一会儿路,裴素安一直静默无语,王兴自然也是不敢说话,静泉宫自从叶子走后,就差不多荒置了,外面只留了两个侍卫,前些时候也逃出宫了,只有一个小太监青灵,还留在这里。
尘封多时的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青灵楞了一下,然后急忙出去,急切的叫了一声:“主子——”然后却既是失望又是疑惑。
裴素安看着他,淡淡地说:“你的主子,还没有回来。”
王兴看着青灵,忙指责道:“这是誉亲王爷,兴许过几天就是我们大德的新皇帝了,还不快跪下!”
青灵这才跪下来,又看了一眼裴素安,小声问道:“您是过来……”
裴素安没有接话,自顾自的走过去,拿起镜子前一个极其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看,是粉色又带些暗色的粉末,有的已经结成了一块,香气在盒子里酝酿久了,一下子竞相挣脱出来,铺满了整间屋子。
青灵说道:“这是主子自己做的香料,奴才刚收拾东西拿出来的。”
大盒子里是叶子用过的牛角梳子,胭脂白粉,几支眉笔妆笔,还有漂亮精致的翡翠玛瑙、金玉首饰。
明明满是香气晕染,记忆中素颜干净、精致的男孩子的模样,却越发清晰了。裴素安合上盒子,看着王兴道:“你先下去!”
“是!”王兴看一眼跪着的青灵,即刻开门出去了。
青灵壮起胆子,看着裴素安问:“叶主子怎么还不回来?”这个在宫中长大的小太监,不懂得外面的风云变幻,他虽能谨慎的周旋在深宫各势力当中,对他单纯善良的主子,却始终保持着赤诚之心。
“他……会回来的。”
裴素安坐在一张躺椅上,安静的看着窗外几株竹子或是清翠的藤蔓,轻声说:“你跟我说说两年前,他的事,讲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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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静悄悄的,街上没有什么人,跟记忆中热闹繁华的景都完全已经成了两个样子。
誉亲王府门前,叶子看着王府前面已经被风霜侵蚀地看不出字来的封条,淡然的走过去,轻轻撕了下来。
门锁也经了四年的风雨,用力一抓,也就掉下来了。
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吱呀”声,一股陈旧霉酸的气息从近处传过来,门打开的时候有光线印了进去,可以看见从大门开始延伸到里面丛生的杂草。
亭子和长廊的主子上,都长满了青苔,池塘里也满布了萍藻,满满当当的,却没有一些活气,触目皆是死气沉沉。
门环上也生了许多锈迹,叶子打开以往卧室的门,一缕缕的灰尘在阳光映衬下肆虐的翻腾着,叶子径自走到里间,打开衣柜,望着这屋里没有被查抄走的所剩的唯一一点东西有些出神,都是四年前的,小了,叶子抖开一件裴素安旧事的衣服,怔怔的看着。
之后叶子一趟趟的往外面搬东西,衣物、座椅都摆到了外面晒着,
厨房里干干净净的,只剩了些发霉的柴草,叶子花了好大力气搬了上面一些稍微干燥的到院子里,希望干了以后能用来烧热水。
井里已经堆满了枯叶,叶子干脆一把火点了下去,等火熄了,冷了,才靠过去一桶一桶的提上水来,冲了,再接,直到水是干净的了,才去拿了个盆来,倒满,净身,清洗脱下来衣物。
进城时,叶子拿了几个杂面馒头,在夜色降临之前就着清甜的井水吃了一个。
把白天晒去了霉气的衣服抱回了屋里,叶子枕着旧事的枕头,阖目。
过往云烟历历在目,心里却是平静的,终于回来了,就算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誉亲王府就是叶子的根了。
叶子从小在将军府或是誉亲王府都是养尊处优的被养大,就算是进了宫,也是偏安一隅自己安安分分不与人斗,闲散的舒适的活着,他没有过机会亲自到民间看看,了解民间疾苦,世态炎凉,但是在这几个月里,都是叶子一个人走过来的,住过茅草屋,睡过荒郊野外,和难民们一起挤过窄小的帐篷;而同时,叶子吃过干硬的馒头,在乡间野店里就着腌菜吃得香甜,自己走在旷野上,渴了就俯下身在河边掬一口凉水。
这是裴素安无法参与的,叶子一个人的成长。
也便是因为这样的半年,叶子才能够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慌不乱的整理着她生活了十三年的王府,在孤枕的时候也能安然入睡。
就这样,裴素安不知道的时候,叶子跟以往不一样了。
入京第二天,裴素安接连派人近来,基本上已经把京城控制住了。
五品以上大臣或是已经不为官却是京城大族之家,里面都有了裴素安的人,而仍有反抗之心的将士,自然也会被严加看守起来。
这天下午,裴素安自己一个人留在正清殿的偏殿里,认真的翻看以前的卷宗、折子,司徒拓以及户部尚书韩许志、刑部尚书彭飞三人陪着。
“这几年自从南羌老单于木获死了,新单于继位,他们和北羌关系逐渐又密切起来,三年前,先帝时候许了长公主浅月公主下嫁,但传闻,新单于达俊与公主关系,并不好。”
这几年,裴素安暗地里安排兵力或是联系各地诸侯、守将,对羌族的事情是有些疏忽了,闻言深锁了眉头,却没有表态。
但是在听到浅月的消息的时候,裴素安紧紧的攥了下手,他与浅月,自幼时就是十分亲近的。
“此次战事,明帝曾要求英王出兵,但是英王自始至终,没有倾向任一方。”
“这我知道,裴庆原可是老狐狸了,”裴素安低了下头,继而又抬起来,说道,“今日麻烦各位大人了,天色不早了,就不留各位了。”
“是!臣等告退。”
几人见裴素安已经有了倦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司徒拓在两个同僚的目光暗示下,问了一句:“王爷,这继位之事……”
裴素安淡淡说道:“这个,过几日再商议吧!”
几人这才离开了。
昨天夜里,裴素安睡在静泉宫,叶子的床上,却一夜无眠,往事杂乱,心魔纠缠,心里总是有那么多痛苦与后悔的声音在呐喊:为什么当年要把叶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时,裴素安觉得自己可以拿自己的命赌,却不能让叶子伤了分毫,但如今,他想即便是和叶子一起九死一生、互相舔舐伤口,可好过现今挣扎绝望的伤痛。
方青君和何萧敲了门近来,轻叹一声,何萧开口:“王爷,王妃的车架已经到了桓阳,不知来以后是住在哪里合适?”
想到这里,裴素安心里更是烦闷,思量片刻,他开口道:“先叫人把誉亲王府收拾出来吧!从明天,我就住在那里了。”
方青君道:“誉亲王府,就是王爷之前的宅邸了?”
“是啊,”裴素安轻笑一声,“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
第十八章:相逢
叶子吃了最后一个馒头,看着洗过的棉袍和单衣随风飘飘荡荡的,自己穿着裴素安的蓝色长袍,靠坐在井边,微微有些出神。
裴素安的衣服,就算是四年后的叶子穿,也是大了许多的,叶子没找到腰带,自己系了条绳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已经是第三日清晨。叶子一直躲在王府里,丝毫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对于外面的一切,叶子总是还有一些害怕的,攻进京城的人马,真的是他的?可是,他自己来了没有?他若是来了,现今,又在什么地方呢?
叶子也懒得打理自己的头发,及腰的长发就这样松松散散的披着,落在地上。
思念积攒了那么多那么深那么重重的压在人的心里,一连四年,到了这会儿,叶子却觉得,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从今往后只愿意自己过些简单的小日子,就像这样,自己做家事,烧火洗衣,不要人伺候,不要人跟着。
门那边似乎是有什么响动,叶子一惊,慌忙站了以来,衣摆太长,险些绊倒了。叶子隐隐听见有人在说“锁坏了”“怕是有人”,伴随着脚步声,叶子心里犹如击鼓,提着衣服,叶子慌乱的绕过亭子,往后院深处跑。
而方青君拿着那个坏了的锁继续带人近来,不屑道:“这么几年,风吹雨晒的,根本早就不经用了,进去吧!王爷说今晚就要在这里睡了。”
“是。”
但是越朝里走,越是有人迹,走到后院的时候,赫然看见了有人晾着的衣服,与摊着晒的柴草。
方青君皱眉道:“还真的是有人,嗯,先把人找出来再说。”
“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个小士兵有些胆怯,这里荒芜非常,不像是有人住的,看来的确是像有几分诡异。
“大约是难民吧!瞧着衣服,破破烂烂的,”方青君并没有把这当回事,自顾自的走开了,交待道,“我四处走走,你们干活仔细点。”
誉亲王府到底还是荒废了太久,并没有太多的精致的景色,方青君自己随便走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还是想出去透透气。
不过,这里到底养育了王爷与叶紫那样的好人品,方青君想到那个失去踪迹的男子,微微叹息一声,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落寞。
摇起折扇,方青君已经走到了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却看见门口一匹白马,一个身着紫衣的人。
“王爷怎么来了,不是说交给我了么?”方青君看他神色并不是很好,遂笑着打趣起来,“难不成还是不放心我,偷你们王府的东西?”
裴素安浅淡的笑了一声,说道:“今天没什么大事,我就想回来看看。”
方青君收起折扇,说道:“里面是有些乱的,嗯,这几日忙着,没顾得上处置京城中的难民,这府里似乎是有人住下了,我叫人正在找,不知道找到没有。”
将马缰绳扔给身后的侍卫,裴素安走进了王府,淡然道:“这没什么,本来就是空下来了,叫人给他们拿些盘缠另寻住处就是了。”
“那我知道了。”
原来的青石路已经看不出原来规整的样子,此处蔓延着杂草,除了原来的房屋和没有动的摆设,裴素安几乎已经认不出这是原来王府的样子。
走近卧房,裴素安微微皱起了眉。
这里开了窗,屋里空气还算通彻,衣橱是被打开的,自己早年的衣物是给人翻找过的样子,下面一层叶子的衣裳并没有人动。床帐也是掀开来的,裴素安走了过去,一时,却愣在了那里。
有种,太熟悉的感觉。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印记,让人有种心里发烫的悸动。
肃然转身,裴素安透过窗户凝视着之外的树叶,灿烂的野花,终于走了出去,循着自己心中所想,一步一顿。
有的杂草已经过了膝盖,一丛一丛的,可以清晰的看出有人踩过的痕迹。
脚印痕迹延伸到后院深处的假山之前。
仅仅是几步之遥。
“别过来——”
脚步一顿,心里却是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这声音,即使是四年后有着些许沙哑不复稚嫩,但仍旧是生命中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人的声音。
“你别过来。”叶子靠在假山上,神色淡然,语气却很坚决。
裴素安站在远处,阖目长声叹息,而最后,他还是开口说道:“我想见你。”
叶子抓着自己的衣袖,紧紧的攥着,忍了六个月的眼泪,筑了四年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但叶子还是忍着一切哽咽,淡然:“不要过来,我不想见你。”
明明思念已经那么深,明明是那么想冲进他的怀里放声哭泣,明明已经想了很多次是怎样的相见怎样的相守,但是真的这么突然的遇见,心里满满的全是无奈和无措。
裴素安站在假山之后,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澄澈的云彩飘忽闪过来往,身前是熟悉的呼吸声,但有一条越不过的横沟阻挡了一切。
蓦地,记忆似乎是可以和几年前的一些小事重合起来,昔时已经可以拿出来取笑的小故事,如今重新有了感伤的含义。
裴素安十八那年,戚贵妃亲自挑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宫女曾绣送来誉亲王府。
毕竟那时候叶子才十岁,即便是两人有了什么感情萌芽,谁也看不出、想不到,就算是裴素安那时也没有理顺过这些,自己养大的孩子会成为自己这辈子最爱的人。
那名宫女虽然是小门户家的女儿,但若是戚贵妃与裴素安喜欢,也是可以封了侧妃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曾绣才有了些肆无忌惮。她来时的第一夜,就被戚贵妃安排去伺候了裴素安。
叶子在誉亲王府中是第二个主子,这在王府中自然没有任何疑议,但是外来的曾绣却不这么觉得,毕竟叶子的身份在外人看来还是有些尴尬的,养子不是养子,已经十岁了却还是和裴素安那么亲密……
在曾绣开始明目张胆干涉王府开支的时候,先是减了叶子的每月的开销,而后以于理不合的枷锁让叶子搬出裴素安的小院——王爷不久就是可以娶妃的人了,到时候王府主院一直有外人住着可不成。
毕竟是自己生母派来的,裴素安先前一直忍着,而且,那时候他也觉得,让叶子一直在身边,像是一件十足危险的事情,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想法,想把叶子留在身边一辈子,他有一种想亲吻、抚摸他的愿望,这样,会不会害了叶子?
叶子搬出去住的第一天晚上,裴素安看着床帐,一夜无眠。
第二天裴素安去找叶子,却发现叶子不在他的屋子里,循着下人小声的指示,裴素安走到了这座假山后面,他听见叶子在小声啜泣。
一下子,裴素安的心就揪近了。
“……你别过来。”叶子当时这么说。
裴素安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叶子乖,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