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九正要说话,却听见不少人在拍门,心急火燎地问少镖头和二公子安好。
“没事,你们继续守着,”司徒雅勉力平复,“寅时再来接少镖头。”
众人放心这才感激涕零离开,厢房恢复了清静,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银丝琴弦。
司徒雅靠着暗卫九,突然觉得气氛微妙得很。“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暗卫九似乎还没回过神。
司徒雅抠着深陷肩骨的琴锥,深吸一口气忍痛问:“你叫我小主人?”
暗卫九隐约记得自己是口误了,想想道:“二公子别动,属下为你剔除琴锥。”
司徒雅示弱道:“好。你抱我到榻上去。我动不了了……”他的英雄气概很短暂。
“属下遵命。”暗卫九小心翼翼揽住司徒雅的背,将他打横抱上榻。又秉来烛火,放在榻前的木凳上,仔细将自己的短刀刀尖燎一遍。
司徒雅侧头看着暗卫九的脸庞,这张脸什么时候看都赏心悦目,让人心情大好,尤其是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瞳仁就像夜里的烛焰,光明炽盛温暖人心,充满了宠溺和纵容。平心而论,即便是雍容华贵的蜀王韩寐,也不及他司徒家的暗卫九长得好看。
暗卫九专心致志地用燎过的刀尖,撬着深埋入骨的爪形琴锥。司徒雅痛得咧了咧嘴,分散注意力道:“暗卫九,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二公子请讲。”暗卫九仍然紧盯着那枚琴锥,血水模糊了锯齿的位置。
“为何,”司徒雅的声音顿了顿,待那枚琴锥拔出,方道,“你和别人长篇大论,和我却惜字如金?”
“……”暗卫九岔话题,“二公子,你觉得刚才那人是不是殷无恨?”
“我管他是不是,”司徒雅懈怠道,“这个稍后再提。我现在痛得很。”
暗卫九道:“属下略通点穴之术……”
“不用。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不痛了,”司徒雅打断,叹息道,“我真不知,是我不自在,还是你不自在,还是我们俩在一起就不自在。为何我觉得不自在?”
“属下不知。”暗卫九神情很茫然。
司徒雅盯着暗卫九捉刀的手:“你要是厌恶我,就不会三番五次救我。你要是不厌恶我,就没道理和我板着脸惜字如金。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暗卫九挑出第二枚琴锥,低声道:“属下什么也没想。”
司徒雅迂回道:“是么,你总是救我,我三弟会找你麻烦的。”
“是。”暗卫九着手最后一枚扣在司徒雅锁骨处的琴锥。
“其实,你只要说句愿意跟着我,”司徒雅缓缓道,“我就把你要回来。”
暗卫九的动作停了停。司徒雅瞧在眼里,大喘气道:“但是要你的代价太大,又是重振剑门,又是继承武林盟主。我只和你一个人讲实话,这些正派虚名我都不喜欢。”
“是。”暗卫九又道。
司徒雅神色有些怅惘:“何况你是个男人,我要你做什么?”
“是。”暗卫九闷声应承着,拔出司徒雅身上最后一枚琴锥,染血的银线从皮肉里抽出来,长长细细的一大截,光是看着,就觉得奇痛无比。
“我自幼时起,就让我娘送到了点绛派……闭关足有五年,和益州家里日益疏远,病了没人照料,孤单了没个说话的朋友,成天就面对着壁上的武功心法,饱食终日,”司徒雅也不知为何要说这些,按点绛派规矩,派中事务是不得外传的,于是话锋一转,“书上总写,人和人能成为生死之交。然而在这江湖,能看到的只有人心险恶,无论是正派,还是魔教,甚至是在兄弟之间,也没有真正所谓的明孝悌守礼法。”
暗卫九目光微澜,谨言甚微:“二公子你遇人不淑。”
司徒雅微笑:“也许。我学这《连理经》,什么‘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李代桃僵’,招式很中听。然而真愿与我‘患难与共’的,也只有你了,暗卫九。”
“属下万死不辞。”暗卫九依然惜字如金。
“……一个人对你太好,”司徒雅慢条斯理地,除去浸血的外袍,赤出负伤的肩臂,这肩臂久不见天日,皮肉白皙晃眼,胸膛不像着衣时显得那般削瘦,终究是习武之人的身躯,紧凑俊美,腰肌清癯毫无冗赘,“你难免要怀疑,他是否另有所图。”
暗卫九不遑多看,抱拳道:“属下去取药。”
“别走,”司徒雅一把拽住暗卫九的手,打趣道,“你一出去,江湖就又来了。”
暗卫九道:“二公子你的伤,不可耽误。”
司徒雅自觉封了肩头穴道止血,温和道:“这样可好。你就让我偷得浮生半夜闲。”
暗卫九只好留下来,站在榻边。
司徒雅道:“你坐下。”
暗卫九闻话静坐如钟。司徒雅借着烛光欣赏他侧脸分明的轮廓,那眉眼,那挺拔的鼻梁骨,那惹人琢磨的嘴唇,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我们断袖罢。”司徒雅神使鬼差道。
暗卫九面不改色,只是惊得差点站起身来,但他按捺住了,只是微微一动。
司徒雅觉得几分释然,又很有趣:“你对我好,好到生死相随,不能没有企图。”
“……”暗卫九没有解释,这条命本是司徒雅救的。解释了因果,就相当于抗拒因缘。
佛曰,一切随缘。
第十一章
这一夜的亥时到寅时,格外漫长。司徒雅倚坐,暗卫九侧坐。两人投影入壁,共守榻前跳动的烛光。司徒雅在耐心等待答复。他之前语气像是温言相戏,之后沉默越久,越像是认了真……氛围僵凝。
暗卫九避免与司徒雅目光交接,盯着门牗,应承:“属下遵命。”
司徒雅没有回应。暗卫九又坐了片刻,侧首一瞧——司徒雅已经倚坐睡着了,抱元守一自生自灭的姿态。眼睫下是一片火光分出的阴影,衬得睡颜深沉疲惫,无知无觉。
果然是迷糊戏言。暗卫九放轻脚步,到门边,遣用内功谛听厢房外的动静,云雁镖局的人离得很远,以他的耳力听来,咒骂声也只是隐约可闻。侧身出门,才发觉,几具尸骸让琴弦扎在槅扇门上,满地遗弃的红缨九环刀让雪光冻出青霜。一夜之间死了不少人。暗卫八也受了伤,正敞着衣衫坐在灯笼下,由暗卫一拔出琴锥。
此时两暗卫都想起身叙话。暗卫九以手势噤声,蹲地查看暗卫八的伤势,又顺手拿过旁边的药箱,取出金疮药等物。暗卫一脸色顿变,用下巴指厢房。暗卫九摆摆手,到大院后厨烧了壶水,回房关好门。
司徒雅仍旧倚睡着,神情温润柔和,招人亲近。暗卫九拧干热毛巾,替他清理血迹,之前他左臂动得厉害,心口已给血染得斑驳,这么一抹,才露出皮肉本色,像是磨过的良玉,入手微凉细滑。
有一点血抹不净,暗卫九迟疑地揩拭,发觉这地方略略凸起,圆润地硬了,而司徒雅呼吸不似刚才均匀,像忍着笑意。暗卫九的动作骤止,只觉浑身热血腾地往脸上涌——那是在装睡。他恪守本分,假作不知,默默划开干净的白绸,替司徒雅包扎好伤处。又默默抱起还撂在地上的季羡云,放在司徒雅身侧,分衾盖好,默默收拾东西走人。
“你忘了你的刀。”背后的声音冷不丁道。
暗卫九止步转身,只见司徒雅拿着他的短弯刀的刀尖,刀柄朝他,果然是谦谦君子。“属下疏忽。”他握住了刀柄,司徒雅没放手。维持这姿势。
司徒雅凑唇在明澈的刀身吻了一记。自然而然,煞有介事。
这一记是吻在刀身裂纹上,持刀的暗卫九不敢动……就像是全身都被吻遍了。有点危险、别扭、怪异,又烫得很。
寅时小镇家家户户鸡鸣不已,靛青天色透出熹微光芒。云雁镖局的镖师们厚着脸皮,叩门问司徒二公子,少镖头如何了。顷刻门牗吱呀打开,开门的竟是少镖头季羡云。
镖师们活见了鬼,昨夜还动弹不得的少镖头,这会儿竟生龙活虎、意气风发了。众人惊喜交加,纷纷动手对季羡云摸摸拍拍,季羡云忍痛笑道:“有完没完?放着青楼相好不摸,摸大老爷们倒憨起劲。”
“少镖头!”镖师们喜得虎目含泪,恨不得冲上去拥抱成团,但碍于季羡云的伤势,好歹打消了念头,嘘寒问暖一番。“少镖头,你是不晓得,昨晚好生凶险!也不晓得从哪跑出来的厉鬼,个个红衣金面,硬是要闯进来捣乱!”
季羡云忆起司徒雅昨晚一番话,暗觉诸般祸事皆因蜀王托镖而起。然而自家兄长和蜀王向来亲近,于是绝口不提,沉声问:“伤了多少兄弟?”镖师恨恨地禀报死伤。季羡云片刻作出决定,伤者如何犒劳,死者如何安葬。又深觉对不起死者的家室,惭愧道:“你们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
“少镖头你这就不对了,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少镖头你平安无事就好!”镖师们对季羡云的态度,与对季雁栖截然不同,仿佛季羡云才应该是镖局当家,比起这直言无讳难分你我的热情,之前对季雁栖的恭敬,倒像是不自觉的排斥和反感了。
三个暗卫躺在屋檐上听着,他们什么都听,以免盟主一问三不知。得出结论是,云雁镖局朝气蓬勃,当家季雁栖阴险,季羡云老实,镖师们把少镖头季羡云宠上天了。
不一时韩寐和季雁栖来了。韩寐看上去神清气爽。季雁栖步伐虚浮,似乎没睡好,脸色很差。韩寐见满地狼藉,颇为惊诧,似对昨夜恶战毫不知情。季雁栖则视若无睹,对镖局昨夜死伤漠不关心。季羡云拨开围拥的镖师,忙不迭向他这兄长见礼,想说几句感激的肺腑话,季雁栖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好了就好”,和昨日悲戚之状判若两人。
司徒雅仍未出厢房。众人久闻《结脉连理经》是以命换命,不由得暗想,这司徒二公子当真是拿命换回了少镖头?如此舍生取义义薄云天,镖师个个都很钦佩。
“本王进去瞧瞧。”韩寐对司徒雅的武功路数颇为好奇。
季雁栖看了韩寐一眼。韩寐推门的动作旋即改为理理袖口:“算了,等着罢。”
又等了会儿,司徒嵩和司徒锋到门前,和众人打个照面,竟未认出季羡云是昨日瘫卧之人。待弄明白取毒已大功告成之后,司徒锋一脚踹开门:“还活着没二哥?”
司徒雅闭目沉睡。司徒锋直接把包袱压在他脸上。他这才悠悠醒转,挪开包袱,摸索衣服道:“活着,也得让三弟憋死。”
司徒嵩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司徒雅侧身赤出的背部,这背部轮廓削瘦,线条柔和,摸上去应该很舒服。迩后他才发觉司徒雅肩上有伤,动作几分迟钝羸弱,趁机上前环住道:“二弟,我来替你穿。”心道,抱起来果然舒服,就是不如看上去那般柔软。
碍于众目睽睽,司徒雅听之任之。司徒锋觉得很有趣,也打个下手,替他系袍带。在云雁镖局和韩寐等人眼中,武林盟主司徒庆的儿子果然是教养极好的,兄友弟恭。
“有劳大哥三弟。”司徒雅不动声色把勒紧的袍带重新系过,下榻晃晃悠悠走向季雁栖,勉力道,“不才有几句话,想和季当家讲。”
“二公子于敝镖局有救命之恩,”季雁栖笑不及眼底,只道,“有话但讲无妨。”
“我……”司徒雅话刚出口,脚下便是一软,整个人往季雁栖怀里跌,霎时凭本能想抓住季雁栖的手稳住身形。孰料季雁栖正好将手负到了身后。两人的动作都很自然。
站在季雁栖身畔的韩寐,及时接住司徒雅:“少侠说话便说话,何必行此大礼?”
司徒雅道:“多谢王爷。我瞧季当家气色不佳,想替他把把脉。孰料跌了个大跟头。”
屋檐上的三个暗卫听到此处,面面相觑。昨晚亥时夜袭之前,他们还在猜季雁栖是否会玄默神功,假扮殷无恨以琴弦杀人。没想到二公子竟也对季雁栖起了疑心。
季羡云一听自家兄长气色不佳,以为是这几日为他奔波报仇所致,歉疚地上前关怀。季雁栖毫不领情,冷淡道没事。他越说没事,季羡云就越是不安,便请司徒雅号号脉。
司徒雅从旁劝:“羡云兄所言极是,季当家切莫讳疾忌医,以致养痈遗患自生祸殃。”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季雁栖挽起袖子,不温不火伸出手。
司徒雅两指扣住季雁栖脉门。季雁栖盯着司徒雅,冷笑问:“二公子可探出什么病?”
“病不应脉,想必只是夜里着了凉,季当家保重身体。”司徒雅收了手。
四目交接暗潮汹涌。
韩寐听罢兀自道:“莫不是本王昨夜睡相不妥?”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这话意味着什么。季雁栖倏忽腼腆道:“王爷,你……”语气几分嗔怪。
云雁镖局的人顿觉五雷轰顶,昨夜当家的和蜀王同衾而眠?这回轮到季羡云脸色发白了。有个细心的镖师觉气氛尴尬,向司徒雅岔话题道:“对了,二公子,少镖头中那五毒神砂的毒……”
司徒嵩正想着这一茬,接口道:“二弟,那毒可是到了你体内?”
“没事,少镖头调养数月,治好外伤即无大碍,”司徒雅话里有话,“至于我本该中的毒,有个好心人取而代之了。”
司徒嵩随口问道:“谁?”
“季当家,”司徒雅冷不丁道。季雁栖置若罔闻,阴沉片刻才转过头来。司徒雅视若无睹,温文尔雅道,“季当家,在下已医好令弟,还望季当家‘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如我三弟所劝,就此和唐门了结恩怨。”说罢,也不待回答,想起了似的对司徒嵩轻声道:“是暗卫九替小弟中的毒。”
“二哥你见了他三回,”司徒锋出言相机,“他就中了两回毒,你还是别见他的好。”
暗卫九在屋檐上听着,这才想起自己沾了五毒神砂,只不过毒性大部分让夜袭弹琴的敌人承担了,余的他封存于手臂穴道,放放血运运真气就可化解,微不足道。
到了吃早饭的时辰,唐铁容和唐铁娇领着唐门子弟疲倦万分地回院。他们趁夜去追偷袭的刺客,称这些人身穿宽袍大袖的红衣,戴着嬉笑的镶金面具,身法飘忽不定,跟了几里地便不见了踪影。
就此事,云雁镖局认定唐门有意包庇,和红衣人是一丘之貉。双方冲突顿起,撂下馒头碗筷,隔着桌子就要动粗。季羡云很领司徒雅的情,出言劝住众镖师。唐铁容只觉这场面难以收拾,对唐铁娇道:“幺妹,你去叫爹来用膳。”
留守的唐门子弟道:“家主还在歇息。”
唐铁容颇觉奇怪,他爹向来是闻鸡起舞,尤其近年越来越少眠,怎会到这会还未起身。
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又七嘴八舌论起昨晚的琴阵来。司徒雅和暗卫九这才得知,那数百道琴弦,不是一个人所发出的。因此,有的琴弦暗卫九可以斩断,而钩住司徒雅的那三道琴弦却无论如何也斩不断,想必三道琴弦的那端,是红衣人的首领。至于这帮红衣人目的究竟何在,唐门、云雁镖局和蜀王韩寐,都有不同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