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也望过去:“他们能在一起也挺好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开玩笑呢,”吴商抽口烟:“我搞这个前前后后十六七年,从学徒到班主,来来回回换了七八拨人,散多少次了,早习惯了。”
常生笑着看他:“你什么时候也该安定下来呢?”
“这次散了我也有打算,我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了,是时候回家看看,”吴商反问道:“你呢?”
常生很自然地说:“我想去大点的地方,人多的地方。”
吴商点头:“也对,你不想别人注意到你,小地方人少不方便。”
常生惊了一下,吴商接着说:“我没说错吧?”
“你……”
“别瞒我了,我和你认识有十年了,”吴商眯着眼睛:“十年前我是年轻小伙你是这个样子,十年后我三十好几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咱两身边的人换来换去,但我可一直看着你呢。”
常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事,这么多年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中国这么大这么多人奇人异事我这种走江湖的早就见怪不怪,谁没点秘密,”男人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不会问的。”
“……”常生沉默了,半晌低声说:“谢谢。”
“咱老哥两客气什么,”吴商边抽烟边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孩是谁,你在这里还有熟人?”
“不是熟人,”常生摇头:“去年见过的,你忘了?”
“去年……哦!我想起来了!”吴商恍然叫道:“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小孩子一年一个样,那小孩长高不少我一时没认出来,原来是去年差点砸场子那小子,眼眉锋利一点都不可爱,一看就是刻薄样!”
“别这样说小孩子。”常生想了想:“他说他叫杜绍言,我正好把表还给他。”
“什么表?”
“他给的。”
常生把表拿出来给吴商看,吴商惊叹道:“靠SWATCH,多大点小孩戴这种表,他就十几岁吧,诶,他为什么把这么贵的表给你?”
“他说不想欠我,”常生不愿多说:“无功不受禄,我不会要的。”
杜绍言还没被人拒绝过,憋了一肚子气,谁知第二天给出去的手表又回来了,计叔把表捧着还给他:“外面有人说这是小少爷手表。”
“谁还来的!”杜绍言又要发火。
“一个这么高的男人,挺瘦。”计叔比划着,又说:“小少爷把表弄丢了?”
“不要了!”杜绍言抓过手表,用力扔进荷花塘里。
什么人啊,好歹不识!亏他还惦记了一年他是死是活。
没过两天城里打电话来要接他回去,杜绍言也觉得无趣就同意了,第二天中午家里的司机开车到了外婆家门口,收拾完成的杜少爷坐进车里,对外婆告别。
“路上小心啊。”老人拄着拐杖看着车窗后的外孙。
“知道啦,外婆回家吧,我明年再来看您。”杜绍言把手比在耳边:“我回去给您打电话。”
小夏对他不断地挥手:“少爷我给你写信哦。”
“知道啦知道啦,我给你回信。”
车很快开起来,车后扬起一片尘土,很快杜绍言就看不见外婆家了,乡下的公路不算宽阔,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峰峦起伏。
司机边开车边说:“这边风景真漂亮,难怪小少爷每年都回来过暑假。”
杜绍言坐在车子的后座,颇有自豪感地说:“当然,这是我妈妈的家啊!”
司机笑,杜绍言又说:“这次是我爸要我回家学习吧?”
“好像是夫人想小少爷回来,说是报了个法语提高班,要大少爷和小少爷一起上……”
“什么夫人,哼,那种女人。”杜绍言愤愤地打断司机的话:“才嫁进我家几年你们就把她当夫人?她算什么玩意!”
司机摇摇头:“小少爷你这话说的就有点没大没小了,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名义上的妈……”
“我呸,那种女人不配当我妈!在我爸面前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恶心得要死!”
正说着,车开过一个男人的身侧。
从后视镜里杜绍言看清了男人的脸,是常生。
他在这里干什么?杜绍言想着拍前排司机的肩:“停车。”
司机哦一声,停下车,杜绍言探头往外望望,常生正低着头走着,没看见他。
这条路很偏僻,很少有过路车经过,他恐怕得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搭到车,其实可以顺路载他一程……凭什么要载他!杜绍言回过头:“开车。”
“哦。”司机把车重新发动。
后视镜里常生的身影越来越远。
好像自己有点忘恩负义,那个男人救过自己的命啊……
“停车。”
不过他当着小夏的面拒绝自己的好意,太不知好歹了,还把手表也换回来,送出去的东西又拿回来太不给面子了!
“开车。”
但是手表是自己自愿赔的,是自己弄断别人挂件绳子在先……
“停车。”
“少爷你到底要怎样啊……”
可是他的确很不领情,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和一个乡下玩杂技的计较!
“我说停车!”杜绍言拉开车门站出去,大声叫道:“喂,常生!”
常生抬起头,一眼看见他,他先是愣了一下,快步走过来:“是你啊。”
“你去哪,我带你吧。”
“不用麻烦了,我走一会也到了。”
看吧看吧不识好歹又来了,杜绍言指指前方空无一物的路:“我的视力范围内完全看不到前面有什么目的地。”
常生有点尴尬:“还有几里,我怕太麻烦你。”
“又不是我开车,麻烦什么。”杜绍言钻进车里,抬头看他:“你到底来不来?”
常生想了想,也坐进车里,不住地说:“谢谢,谢谢,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司机回头说:“带你不麻烦啊,就是我家小少爷刚才一会叫停车一会叫开车的有点麻烦。”
杜绍言骂道:“外人面前胡说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常生隐约猜到一些,更加尴尬,司机不敢再说什么,眼睛盯着前方开车。
杜绍言也觉得有点失态,掩饰般地咳嗽两声,转头望着车窗外。
车开得飞快,夏天的浓密树荫映在车窗上快速往后退去,左侧的道路边是溪水潺潺,右侧的道路边则是小山坡,开了很多茂盛的夏花。
“这里环境真好,”杜绍言突然开口:“老了到这住不错。”
常生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也望着车窗外:“是啊,我以前住过这里。”
“你住过这里?”杜绍言看向他:“怪不得你知道河里水深,不早说。”
常生笑笑:“住在这附近,具体是哪里现在看不出来了,这里变了很多。”
“这种乡下地方哪里有变化,我年年来都一样。”杜绍言摇头:“城市里变化才叫大,几年一个样,你去过城里没?”
“呆过一段时间,不过好像不太适合我。”常生说道。
杜绍言反问:“那你之前还说想去大点的地方?”
常生点头:“总要慢慢适应。”
两人说到这就没话说了,只好沉默,司机突然转头问:“你要去哪?”
常生哦一声:“我准备到前面镇上,大概还有十里路,那边竹器厂现在招工,我打算去试试。”又向杜绍言解释:“茶园的事,谢谢你的好意。”
杜绍言甩甩手,老模老样地说:“算了算了,人各有志。”
常生见他小小年纪说话一副大人样,有点想笑,又忍住了说:“手表,你家佣人给你了吗?”
他一提杜绍言就想起来了,没好气地说:“我把它丢了。”
“丢了?”
“送出去的东西我不可能再收回。”
“啊?”常生不无惋惜:“手表很好啊,那么贵。”
杜绍言懒得理他,常生又说:“唉,赚钱不容易,怎么就丢了呢,父母给你买就更不能丢了,受之父母……”
“你好罗嗦。”杜绍言打断他的话:“我看你年纪不大脑筋这么死板,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且都怪你不要,你收了它还能发挥作用,结果你把它送回来。”
常生被他抢白一通,也不反驳,只笑,在他看来杜绍言实在是个太小的孩子,他也不会和他计较。
车子开过一个弯,开上一座石板桥,桥下流水哗啦啦,两边的景色移动着,像变幻的彩色相片。桥面不太平整,小汽车有些颠簸,杜绍言一会又说:“你去年到底是怎么走的?我为什么没看到你。”
“我东西掉了急着找,就在水底摸索,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常生解释着:“水流又急,我来不及和你打招呼,是我没考虑好。”
“算了,过去的事,”杜绍言想想又说:“不过你水性也太好了吧,我一会回头找你就不在了,河面也没看到你。”
常生摆摆手:“水性一般,就是能闭气时间很长。”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练过气功,”杜绍言其实不太信奇人异事,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是真的?”
常生却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半天才点头。
杜绍言觉得这个男人样子有点怕羞,他笑了笑:“你多大年纪啊?”
常生像吓了一跳:“啊?”
“我觉得你起码有三十岁,但是问你问题又好像很胆小怕回答错……”
杜绍言的话突然中断了,车辆突然往一旁急拐弯,巨大的离心力使他的身体往车门边撞去。
从前座的缝隙里,他看见迎面开来的大货车急速靠近,并且完全没有减速。
他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到一声剧烈的撞击。
紧接着是无底的黑暗。
从路面冲出的汽车失去重心,翻滚着向路坡下滚落,它不断撞击着地面,每一声都巨大而沉重。
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常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借着冲力扑过去护住撞在车门上的少年,用身体为他挡着接二连三的撞击。
他同样感到害怕,他闭着眼睛紧紧地抱住那个少年,用手护住少年的头,他知道那是人的重要器官,不能接受重击。
天旋地转,其实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十几秒。
一切平静下来。
常生慢慢睁开眼睛,感到背部的剧烈疼痛。他转过头望向后背,有从前座伸出来的座椅钢条刺破背心,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还有胸口,沉闷的疼痛感似曾相识,似乎是肋骨断裂,他咬着嘴唇忍住疼痛,急急忙忙地看怀里保护的少年。
杜绍言闭着眼睛,像失去了意识。
常生发现自己护着他的头的手掌上有大片的淤紫,汽车翻滚时的撞击太重了,手掌并没有发挥很好的缓冲。
常生动了动胳膊,小声地叫他:“你怎么样?”
少年一动不动没有回答,常生小心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松了口气。
看来他昏过去了,常生爬到座位另一边,车门变形得很严重,他拼命地用力才推开门,他一用力前胸就更加疼痛,断裂的肋骨像要刺穿胸口。他咬紧牙关忍着痛,努力抓起少年的胳膊,将他半背着拉出已成废墟的汽车。
坡底是柔软的草地,常生将昏迷的少年放平,然后他扑到车驾驶座的车门处,准备把司机拉出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徒劳的。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已经成了失去生命的空空躯体。
常生觉得心一沉,他活了很多年,见过无数的失去身体的躯体,但他仍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捂住嘴后退了几步,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还要救那个少年。
第6章:意外事故2
草地上有一些血迹,从车后座延伸至少年的腿处,常生有些慌张地检查着,很快发现那是被座位的钢条刺中的。
伤口有些深,血流了很多。
他想也不想地撕开自己的衬衣,将布条一圈圈地裹在伤口处,扎紧,但愿能止住一些血,让他来得及找人来救。
他自己的后背也在流血,胸口仍然很痛,不过那些可以忍耐,并且很快就会自行止住。
可是这个少年不一样,他是普通人。
常生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杜绍言的伤势,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少年拉到自己背上,背心的伤口被压得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常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立刻咬住嘴唇忍住,扶着旁边的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杜绍言和他差不多高,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体重,少年的身体直接压在他的伤口上,同时让他的肋骨发出被挤压的声响。
管不了那么多了,常生咬紧牙关,他拼命地撑住身体,努力往坡上爬。
路坡有些陡,疼痛感让他视线模糊,他背着一个人的重量,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杜绍言的胳膊稳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坡上的树,拼命地借力往上攀行。
这段坡没有很长的距离,但他觉得仿佛有一座山的高度,层层虚汗漫上全身,他不知道从后背流下的是血还是汗。
后来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样爬上那个坡的,只记得爬上来之后他站在路中间不顾一切地拦车,太阳很烈,风吹在伤口上很痛,扶着树的手掌全都磨破了,风沙里含着血腥的气味,他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救他。
杜绍言醒来是半天后的事,常生趴在他的床边正看着他,一见他醒立刻冲着病房外叫:“他醒了!”
杜绍言转动着眼睛,他立刻回想起出事前的一切,意识到自己出了车祸:“我死了?”不对,死了怎么能感到痛,马上改口:“我在哪?”明显到处都是白的肯定是医院,马上改口:“我怎么了?”
常生低头望着他:“受伤了。”
“我知道,我……”杜绍言感到腿僵硬地伸不直,他低头望去,被子盖住了腿,看不清怎么了,他抬头看常生:“我腿不会残了吧!”
“没有没有。”常生赶紧说道:“流了很多血,医生已经把伤口包起来了。”
杜绍言这才看到常生手上的白色绷带:“你怎么了?”
“我没事,”常生把手举起来:“医生包好了,不碍事。”他停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杜绍言转动着头,问道:“你没事我没事,我家司机呢?怎么没看到他?”
常生沉默着,杜绍言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他呢?”
这时几个医生护士冲进来给杜绍言检查,常生被他们挤到一边,少年的眼光穿过人群缝隙,他直直地望着常生:“他呢,司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