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身 下——没有鱼的水煮鱼

作者:没有鱼的水煮鱼  录入:02-06

杜绍言没有回头:“我不会的。”

因为他是他爸爸的儿子。

杜绍言走下墓地,杜绍博站在车边等他:“你跟我回家吧。”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杜绍言走过他的身边:“我会自己回去,而不是跟你。”

杜绍博望着弟弟的背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阮明莎从车窗里探出头:“不用和一个野种说这些,绍博,我们回家。”

杜绍博坐进车里,阮明莎摘下镶着黑面纱的软帽,除去面纱的遮掩之后,看得出来她这段时间瘦得厉害,原本丰润的脸庞明显地凹下去,杜绍博按住母亲的手:“妈,你别太难过了。”

“现在好多了,”阮明莎握着儿子的手:“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生病不肯告诉我们,最后也不肯见我们,好歹夫妻一场……”

“我哥这辈子都是一个人打拼,他早习惯一个人,”坐在前座的杜守信回过头:“我想不通的是,遗嘱为什么封存在别的律师楼,我是他堂弟,又是公司法律顾问,难道他还信不过我?”

杜绍博冷冷地看他一眼:“爸爸一定有爸爸的安排,我也不希望外人插手家里的事。”

杜守信颇带讽刺地反问:“我是你叔叔,也算外人?”

“你们别说了,我很累,不想听这些。”阮明莎靠在车座上:“让我静一静。”

杜绍博将母亲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妈,你睡一会吧,到家我叫你。”

黑色的宾利开出墓园,开过独自步行的杜绍言身边,少年脚步略停,那是他爸爸的车。

然后他接着往前走去,就算没有车接,也一样有人在前面等他。

墓园外松柏苍翠,常生站在园外,一见他走出来就迎过去:“没事吧?”

杜绍言摇头:“回家吧。”

常生很担心他:“难过的话告诉我……”

“难过……”杜绍言突然叹了口气:“难过有用吗,爸爸会活过来吗?”

常生有点难以理解他的想法,又或许杜绍言其实骨子里和杜先生完全一样,冷静到寒冷。

杜绍言接着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不想辜负爸爸的希望。”

他继续往前走着,常生小心地跟在他身边:“少爷,你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我这个人虽然会的不多,可是我愿意帮你分担,你这个样子,我,我……”

“我很正常,而且我觉得现在反而有股力量在支撑,”杜绍言转过头望向常生:“你是对的。”

常生不明白:“什么?”

“你之前说,爸爸为了保护我,你是对的。”杜绍言停下脚步:“我曾经以为你是安慰我,现在我知道了,爸爸是为了保护我,他得了癌症,他快死了,他让医生们都不要说,他怕我一个人会担心难过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我现在都明白了。”

常生望着他:“先生是因为得了癌症?”

“他过世离开医院之后医生才告诉我们,是爸爸不准他们说,他是我爸爸,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感受得到他对我的关心,可是我居然当时没有理解,他故意说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就是想让我离开家,我想爸爸知道那个女人想害我,他为了让我安全,强制性地逼我离家出走,”杜绍言低声地说:“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纵容了那个女人,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原因的,就像之前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总有一天我会明白。”

常生伸手去牵杜绍言的手:“先生一定比所有人都希望少爷能平安健康。”

“我刚找过爸爸的私人医生,他告诉我,爸爸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是自立,我有点明白,之前我在家任性惯了,爸爸一定觉得我太幼稚不成器,他想我到外面的世界去,我不该怨恨他……”

常生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觉到沉重的心酸。

父母的疼爱,哪个年代都是一样的。

六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人团团围住,他们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当时已经很老了,她很瘦很小,发丝雪白,她拼命地挡在那些人面前,用作为母亲的羸弱身体护住他,她拼命地大叫:“你们不要伤害他!他不是!他不是!”

人群涌过来,她的其他儿子过来拉她,她不肯走,柔顺了一辈子的女人不顾一切地保护着儿子,她的声音像被撕裂般:“他是我的儿子,他不是妖物,他是我生的,他不是妖物……”

没有人听她的解释,他们的火把逼近着,他抓住母亲的手,想将她推回安全的那一边,他认命了,就算他被同族烧死,他不能连累到他的母亲。

女人努力地抓住他的手,她的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快走吧,你要好好活着……”

母亲的眼泪像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心,那一瞬间他不再认命,他想活下去。

他逃离了,另一种的离家出走,一漂泊就是百年。

他们坐公车回家,天色渐渐阴了,慢慢飘下了小雨。

车上人很少,雨点打在玻璃上往后退去,滑过的痕迹像眼泪,杜绍言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他靠在玻璃上望着窗外,那些水的痕迹映在他的脸上,他像在哭。

但实际上没有,他的脸上一直干干净净。

常生坐在他身边,他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却都觉得无法真正安慰到他,因此他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杜绍言反握住了他的手。

车到了一个站又下去了几个人,车厢更加空荡荡。

“我以前恨他,觉得他对不起妈妈,”杜绍言轻声地说着:“妈妈生病的时候我还小,当时的事都记不清了,她过世之后爸爸把家里所有和妈妈有关的东西都收下去,也不准别人提,我觉得他太无情了,从那时起我就恨他,后来没多久他娶了那个女人回来,我当时只有八岁,在婚宴开始时我趁他们不注意故意打碎他们喝交杯酒的杯子,他很生气,叫人把我拖下去,我那时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死了……”他叹了口气:“结果他现在真的死了,葬在妈妈的墓碑旁,我又突然觉得,他很爱妈妈。”

常生望着他淡漠的侧脸,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冷静的表情,像与已无关。

“从前我年纪小,想不明白,以为嘴上不提就是心里没有,”杜绍言慢慢地转过头:“爸爸最后是一个人,陈医生说他想见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等他,我相信的,他只爱妈妈,我都想起来了,妈妈过世之前爸爸没那么老的,他身体一直很好,妈妈过世的时候他头发白了,像一夜老了十岁,那几年见过爸爸的人都说他老了,如果不是很爱一个人,怎么会白头,怎么会老,怎么会绝口不提,怎么会这么……爱我。”

常生看着他深色的瞳孔,那里面的悲伤他感同身受,他鼓起勇气说道:“先生,还有夫人,都希望少爷能幸福,不要这么难过。”

“爸爸很爱我,他不在了,妈妈也很爱我,她也不在了,我这次回去见外婆,外婆已经很老了,她已经老得只有白天能看清楚东西,她总有一天也会不在的,那时候就剩我孤独的一个人,”杜绍言重复道:“一个人。”

“我会陪着你。”常生突然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孤独的一个人。”

车子开得很慢,雨水吧嗒吧嗒地打在车窗上,空气中的潮气沁入心底,让人微微地寒凉。

杜绍言反而淡淡地笑了:“你现在能陪我,你能陪我一辈子吗,你比我大那么多,总会比我先走。”

公交车又停了下来,又有两个人下了车,车厢里只剩他们两个乘客。

杜绍言接着说:“你看这辆车,开始有一些人坐在一起,后来慢慢有人到站了,就下车离开了,最后人越来越少,人和人的缘分也像这样,就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段。”

常生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一直都不擅长言辞,他不知道该怎样让他振作,他这个样子让他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常生,我觉得你很可怜,你说你家人都不在了,你是不是也一次次地失去亲人,父母,妻子,孩子,”杜绍言看向他:“你真的很可怜。”

“是的,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情,”常生终于开口:“我陪着少爷,一生一世,我可以。”

“傻瓜,一生很长啊,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杜绍言笑了一下,也握紧了常生的手。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着,窗外雨声一直没有停歇。

常生清楚明白自己承诺的含义,他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信口开河,只要他说了他就会做到。

他说要陪他一生,不是杜绍言的一生一世,而是常生的一生一世。

他的一生并不是六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那样的长度,他有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岁月在等待着,永远,就是那么遥远,他会活下去,一直一直地活下去,他会陪着这个少年,到他成年,到他老年,到他死去,到他成为一块洁白的墓碑,他会陪着他。

在他失去他这个人之后的荒芜岁月中,他愿意守着一块碑,孤独地一个人守下去。

此诺一生,永不背弃。

第45章:夫夫生活1

春风送暖,很快又到第二年春天,常生继续着书法教室的工作,杜绍言继续上学,偶尔拍拍广告补贴家用,他一个广告挣得比常生一年都多,常生有时候真想不通,又不体力劳动又不脑力劳动,光站在那里摆几个姿势怎么就赚那么多,连配音和后期制作都不用管,凭什么啊。

“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杜绍言边吃饭边教育道:“老天给饭吃,不要都不行呀。”

常生吃得很慢,他吃饭的时候不太说话,都是听杜少爷说。

杜绍言也很乐意把身边的新鲜事告诉他,他接着说:“上个月我去邹星星那拿钱碰到他新发掘的一个小姑娘,长得超清纯,邹星星说好几个老板要捧她,结果怎么着,我那个死党也想追她,就是陶飞,你还记得吗,我生日宴会时也来过的。”

常生想了想,他对人的面貌记忆模糊,除非是特别出众的长相,因此他诚实地摇头。

“哎,你忘了啊,反正就是他,他要我帮忙追那女的,我和他那么好肯定要帮,我昨天就约那女孩出来大家一起玩,你猜我碰到谁了?”

常生又摇头,眼睛望着眉飞色舞的少年。

“Angela!陶飞怕我当灯泡抢他风头,所以又叫一个美女来,还别说,我和Angela这么久没见,她真的越来越漂亮了,腿又白又直,胸也……”杜绍言突然停下话语,清清嗓子:“不说了。”

“怎么不说了?”

“你都没反应。”

“我该有什么反应,”常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说着端着碗走进厨房。

杜绍言从后面走过来:“你吃一下醋会怎样嘛。”

“少爷不要把我和洋人女孩放一起比。”常生低头收拾厨房,闷声地说道。

杜绍言想起常生很少看外国片,平时去超市买东西也都尽量买国产,不由得笑:“你好像很不喜欢外国人哦。”

常生表情认真:“洋人以前欺负中国人。”

“哈,你怎么这么迂腐。”杜绍言觉得常生这幅表情太可爱了,忍不住逗他:“可是你现在用的手机就是美国货哦。”

常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那是少爷买的。”

杜绍言刮一下常生的脸:“如果不是我买的,你就不用了?”

“对。”常生点头:“我不用手机也行。”

“有时候觉得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想法落伍又封建,”杜绍言又说:“对了,我生日要到了,你打算送我什么?”

“少爷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什么你不清楚吗?”

常生脸红了,转过身擦厨房的台面,杜绍言去拉他的手:“你不能老让我憋着,你要为一个青春发育期的少男健康考虑。”

“……那件事,本来就……就不对。”常生小声地说着,要他亲口答应去做违法礼法的事,还不如拿刀给他个痛快。

“那我过生日你就打算这样糊弄过去啊,我都忍多久了,”杜绍言有点不高兴:“好好好,你继续糊弄吧,我到时候找同学聚会玩一晚上。”说着走回饭厅继续吃饭。

说的是不对,又不是不行……常生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下课时游老师问道:“有心事?”

“没,”常生望着他:“我今天下班能不能早点走,家里那孩子过生日,我想给他买礼物。”

“可以。”游老师点头:“多少岁生日?”

“十七。”

“那马上就成年了,你打算送他什么礼物?”

“还没想好。”常生抓抓头,他的确想了很久要送什么,可是又觉得什么都不够好。

游老师笑笑:“这个年纪的男孩很难送到合心意的礼物,你慢慢想吧,提前走没关系。”

常生点点头,下班后他先去了一家百货店,反正杜绍言已经说了要和同学聚会晚上不回来,他也可以慢慢逛慢慢买礼物。

结果百货店逛了一圈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常生只觉得逛街比上班累多了,他实在想不到杜绍言会喜欢什么,他总不能真把自己送到他床上,那样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礼义廉耻。

百货店旁有一家紫砂专卖店,常生逛得累了买了一对杯子,他一直很喜欢紫砂的质感,杯子也算实用,样子也算好看,就把这个当礼物吧。

常生提着紫砂杯的礼盒回到家,果然杜绍言还没回来,大概真的和同学聚会玩去了,常生看时间已经快八点,外面的天空也黑了,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并不在乎吃什么,而且他的同居人不在家,他也没心情做饭。

他觉得有些疲惫,放下礼盒之后走到卧室里,仰面躺下来。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常生慢腾腾地把手机掏出来,是杜绍言发来的信息:【我有重要的事,迟些回来。】

常生心里有些失落,又觉得自己不该阻碍杜绍言有自己的朋友和乐趣,回道:【知道了。】想了半天又打了几个字:【生日快乐。】

发送之后他将手机塞到枕下,闭上眼睛。

一会手机又响起来,他摸出来看,杜绍言回道:【你不当面和我说吗?】

常生手指慢慢地移动着:【那我等你晚上回来,你几点能回家?】

短信很快发出来,又很快接受到新的:【说不好,阳台上晾的校服现在去帮我收一下。】

常生放下手机站起身走到阳台上,他们的家住在五楼,这一带偏离市区,站在阳台上感到四周空旷。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特别安静。

忽然一蓬亮光从楼底升起,刹那腾空,转瞬绽放出彩色的花火,点亮夜空。

常生愣了一下,他往楼下看去,又有几簇亮光升空,它们飞翔,绽放,七彩的烟火在空中开放,转瞬即逝。

因为他站得很高,因此那些烟花离他特别的近,像伸手可触,它们非常耀眼,消逝后的光仿佛仍在空中残留着流光溢彩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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