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来,才留你告诉我。”李长静饮完杯中清茶道。
背对李长静起身负手而立,许久吐不出一句话来。风辄龄眉头紧蹙,呆呆地看着水中游动的鲤鱼。
“你也不想告诉我么?”李长静问。
风辄龄醒来,微微颔首,扬起嘴角:“为何这般急于知晓呢,对你而言,记得与不记得又有甚么关系呢?”
似乎总能揭到他的短,让他语塞难驳。李长静起身,从风辄龄身边走过,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性子如往的寡淡,却又有风辄龄说不出的陌生,兴许,仅仅是因他不再记得罢了。
若记得,而今这般境况,他弑父妻母坐着锦绣山庄庄主的位置,又要如何自处呢。他曾对世人恨至哪里,才敢做到此般无情无理?
茫然走在回庄的街道上,天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退散了街上的人。大雨湿透了李长静的薄衫,雨淌在银发上冲落了发带,雨落溅起的尘珠脏了他锦绣的鞋面。他顿然止步,双目空茫……这般感觉愈渐熟悉起来,这份愈渐清晰的莫名的孤独感。
似乎雨停了,睁眼抬头,一伞撑开的梅画挡在他的头顶,回头看,风辄龄浅笑正对。
“下雨就该躲开,如你这般淋着逼着自己,能想到甚么呢?”
李长静走出他的伞,风辄龄将他拉了回来,二人四目相对时,风辄龄将他拉进了怀里:“我该告诉你甚么呢,你既已选择忘尽全部,那定是一段令你难忍的回忆,我又怎能将你再沉浸在旧日的痛苦里。想不起,便任由它完了罢。我们重新认识,你李长静与我风辄龄。”
怀中明显感到一股抗拒之力,李长静抬头,漠然的目光直视风辄龄,淡淡道:“旧日的痛苦……对一个毫无过往的人来说算得上甚么,你不在他人之位又怎知他人之苦?”
他拨开风辄龄的手,转身走进雨中,淡然离开,留风辄龄站在原地,不知该是悲是喜。
第十四章:恨醉
再去别苑时已寻不见风辄龄的人影,香炉里的香片已被掏空放入储柜,新折来插入花瓶的菊花被掷入花丛,盘里的果蔬也没了,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仿若他从未来过,却又让李长静记得深刻。
从药铺取了药回来,匆忙雇了车,风辄龄让车夫赶向封刀城。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以让他苟活,他这副残破不堪的皮囊还能帮他了却多少尘事。
方到封刀城,就听见城中人说起城主病危,人躺在病榻上再也起不来,只存留了一口气还未下咽。阔别三四年,而今封刀城的情况早已是物是人非。各堂口的掌权人已将暗地里的争斗直接搬上了台面,整个封刀城的势力已经一分为五,只等李封休一口气咽下,就能做出最后的较量了。谁胜谁亡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茶铺、酒楼,时有看到因挑衅而出以拳脚的人,整个封刀城已经乱了。
浅步抵至萧知然的住处,轻叩门环,有老仆人来开门,递上拜帖。门再开时,萧知然一脸惊喜地急步前来,兄弟二人喜极而拥。封刀城之乱,似乎难得祸及萧知然的住处,小院如往雅静。
斟递了一杯酒给风辄龄,萧知然急道:“快说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至少也托人给我带个口信,少得害我白白担心啊。”
“一直在关外养伤,不久前才回来,怕你还惦记,人就来了。”
萧知然爽快地喝了一杯酒,道:“现下,封刀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若当下不是有这乱况,想来我还不能如此安生地与你在此相见。”
浅酌了一口酒,风辄龄问:“这般情况竟先生也不管么?”
说到这处,萧知然的眉宇就暗沉了下来,目光低落到空酒杯,许久才道:“竟先生每日守在城主房中,一步也不离,待人也愈发地暴躁,除了送汤药的李杨,谁也进不去那个房间,见不到城主,得不到传位的口令,他们也就毫无顾忌地在外自相争斗起来,我们这些人人微言轻不管紧要也就难得被牵连,还有几日清闲好过,只盼得李云秋在外听晓了封刀城的状况,回来主持大局。”
“此次回来见你安好我也安心了。”风辄龄起杯与萧知然一碰,笑而饮尽杯中余酒,“忘了那些烦人事,一醉方休!”
萧知然兴兴举杯共饮:“干!”
直到萧知然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风辄龄将他搬回房中安躺好,招来他的家仆照顾,一个人越过围墙,在黑暗中朝擎天堂去。黑暗中流动的火点和人声让这个曾鼎足的城地变得愈发零散了。
因外面各自争斗,里堂的看守和巡卫甚是薄弱,连禁地的看守也只有四个。
小心地将四人解决后疾步进入禁地,躲过壁置的暗器和脚下的陷阱,直接到了禁地的宝库。宝库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安然无恙,李封休的儿子们虽不争气,却对自家的禁地很规矩。
取走了凌霜剑,按原路返回了萧知然的家。方将方巾解下,萧知然便已酒醒来访。风辄龄将门打开,将萧知然整个人拉进了房中,扣上门,将他带到取回的凌霜剑前。
“我也不知此时能帮到你甚么,你不甘屈于人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说着解开裹剑的粗布,尽显古藤盘绕的短剑来,剑身浅泛寒气。
见到凌霜剑,萧知然眼中闪现惊惧之色。三年前去封刀城盗剑,一路轻而易举,只是取剑时一股寒流窜进身体里封住了周身经络,使致他全身不能动弹而险些被巡卫发现,幸好遇见风辄龄才得以脱身离开。这剑里似养着灵气一般的东西,萧知然根本碰也碰不得。
“你是如何将它取走的?”萧知然惊问。
风辄龄换了衣裳说道:“禁地看守不多,大致是李家的儿子在外争斗的缘故,我带着剑一路回来小心地看察了四周也没人发现。”
说着拿起了凌霜剑递到萧知然身前:“我只知道凌霜剑的模样,你且看看是否是真的。”
萧知然怔怔地看着风辄龄手中的短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取,手近剑身时就已感觉到强烈的抗拒之力,果然是碰不得的东西。萧知然收回了手,目光看向风辄龄真诚的模样,是天意罢。
“你知道这剑为何放在禁地么?”萧知然问。
风辄龄摇头,目光落到剑身上,看上去只是做工精致罢了,实在不觉得有何奇处。
萧知然伸手强取剑,手却顿时被弹开。风辄龄惊看这景况,听萧知然道:“这把剑,原本是竟先生少年时请的一师傅所赠,锋利无比。初建封刀城时凭它立过不少功劳,封刀城稳固后,城主与竟先生嫌其血腥味太重才又建了禁地,将它放进其中。我见过竟先生用这把短剑时的情景,一剑在手,万夫莫敌。我不愿在封刀城这般卑微地过活才想到去禁地盗剑,竟不想没有将这剑盗走反而被它封住了周身脉络使我动弹不得,若不是当时你将我带出了禁地,引开了巡卫,我将落得甚么下场也不得而知。”
“可为何”风辄龄惊看手中的短剑,这剑并未对他有过抗拒。
“辄龄。”萧知然认真地看着风辄龄,又看看他手上的短剑,“凌霜剑既已在你我之手,何不趁此良机坐拥封刀城,凭你我之力,不比李封竟与李封休差。”
风辄龄放下手中的短剑,看着萧知然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剑我留下,我还要回去,我离开太久我怕他等不了。”
“你就不能看在你我兄弟往日的情份上再帮帮我?”萧知然握住他的手臂试图再挽留。
“我身带绝症,本已时日无多,自身难保。我能帮你的仅仅如此了。你要用这凌霜剑做甚么都随你。”
“你将凌霜剑放在这里又是甚么意思!”萧知然指剑讥讽风辄龄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你以为自己有多清高多干净么?在李云空等人眼中,你和我做他们的看门狗都不配!”
胸口有些闷,风辄龄取了孜澜留下的药丸服下,才觉得舒坦了些。
“你还想四处逃躲,过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吗?”萧知然逼近风辄龄,“何不就此机会成就一番伟业扬名天下?”
风辄龄沉默不语,许久,他拨落萧知然的手轻语:“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风辄龄!”萧知然怒喝,风辄龄闻声止足门前,“你若踏出封刀城,你我兄弟间的情分就此了断,他日再见之时,你就是我萧知然亲手捉拿的叛徒!”
双脚径直踏出了房门,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萧知然的院子,消匿在黑幕里。
身后有零稀的马蹄响,渐息的人声狗吠,渐灭的火光。深秋夜凉,单薄的长衫浸湿在汗水里,风辄龄掌心贴着心膛,不知封刀城之主与自己谁先步入黄泉,想想,兴许相去不远。
天未亮,城门未开。身后有人尾随而至,向风辄龄恭敬以礼说道:“我家主人差遣属下来请公子一叙。”
夜黑,看不清来人的装容,嗓音听着确实有几分随和,礼数也是尽到了。
“风某不知你家主人是谁,与我有何关系?”风辄龄浅淡回拒。
“离城门开还有些时辰,公子何不随兴见一见我家主人是谁,只是见个面,不会对公子有所企图。如今城中不安定,公子在此等着也不免生出变故。”来人再请。
“你家主人姓甚?”风辄龄转身随口一问。
来人答:“姓李。”
姓李?仔细想想也想不出这姓李之人是谁。这封刀城中姓李的多了去了,原本封刀城就起家于李姓之族,封刀城的前身是李家庄,怕是李封休的哪个儿子知晓了他的行踪
果然经过了擎天堂,来人将他引至了李封休所在的内院。院子里只点了一盏晕黄的灯笼,在枝头上摇摇晃晃。
一袭乌衣泻下,亮白的云纹在暗淡的灯光下透着凉。他就站在灯笼边,手里似脱着一壶热汤,还冒着烟气。他静静地等着,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时,风辄龄怔在了原地。
他衣袖一挥,引路人退下。他上前来,将受众托着的热壶放在风辄龄的手中,道:“早前在那叫孜澜的人那处问过你的事,我将他留在庄中的方子给了城主的医师看,也就放心将药煎了来给你服用。这个时辰该有发病的迹象了罢?”
温热的手贴在风辄龄发热的脖子上试了体温,又嘱咐道:“趁热喝了,深夜容易凉。”
“不是不愿么,怎么”
他伸手掩住了风辄龄的唇,嘴角微微笑开了,如剔透的美玉般。
风辄龄恍然,苦笑:“我忘了你如今是怎般人物了,想要甚么谁又拦得住呢。”
走近风辄龄,将头靠在风辄龄的肩上,在风辄龄的耳畔低语:“那日在雨中似乎想起了甚么来,隐隐约约的,像在雪里。”
身体猛然一怔,双手捧紧了壶:“三年前的冬天,那日傍晚下了许多雪,堆白了整个院子,我去找你,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自己的眼睛,你的模样。”
“还有呢?”他拥紧了风辄龄。
淡淡一笑,风辄龄小心推开了他:“没有了。”
眼一瞥顶住了风辄龄的侧脸:“聂容丰派人去别苑杀你的事你不记得了?”
“你记起了?”风辄龄淡问。
“我想听你说。”
“既是记起了,又何必再问我?”
他转身过去,走到灯笼下,低语:“你也是一样,与旁人一般似乎掏心待我,到头来也不过是凿凿之语,我听惯了旁人的真心。其实,如你所说,对我而言,记得与不记得又有甚么关系,事已至此,只要安享富贵就是了。”
“我说过,对你,我已逃不了。”打开暖壶的盖,一口饮尽壶中的药,将空壶放置在一旁,道:“若让你都知晓了过往,你又能如何呢,已经回不去了。”
他仰望轻叹:“你说得不错,回不去了,纵使曾记万种风情,霎那倏灭。”
风辄龄牵起苦笑,嘴角抿出了血来,身体顿时寒凉无比,四肢僵硬。喝了三年孜澜配的药,药味如何自己难道还不知晓么?如今的李长静又怎么会是死去的聂深弦?
“你从不识得谁是李长静,我如今是怎般人物?在这封刀城中谁与你亲近一问便知,你识得许多人,偏偏不曾识得李长静。你骗我,你所图谋的究竟是甚么?”眉目冷蔑,俨然一副审罪的模样。
风辄龄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深秋的地,铺满枯叶,有股腐朽的味道。果然不是聂深弦,这般手段也只有一庄之主的李长静才有。
“我图谋甚么?”风辄龄笑着忍不住吐了口黑血,一脸坦然安定的面容,“朋友,当相伴一生,我所图谋的,是你的一生哪。”
唇齿僵冷,而后风辄龄就不知黑白,睁不开了双眼。
一生脑中轰然一击,似有甚么要强迸出来,一生!
第十五章:别君
不知是谁在唤辄龄辄龄风辄龄我就说,之人皆一般模样,怎肯与我当真,恍然清晰了,恍然记得了一些,记得那年冬雪,记得他撕了舒家小姐的画。
初雪,李封休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睡到在李封竟的怀里,封刀城全城挂白。听闻李云秋正从江南赶回来,与封刀城素有往来的人也都纷纷赶来悼念,也看看这偌大的封刀城究竟落于谁手。
黑白的灵堂无声无响,虽名为悼念,可各堂口的要人都齐聚灵堂为堂口掌权人助势生威,肃静的灵堂中暗涌奔腾,杀意四起。
李封竟身披长衫,面色苍白站在棺边看着棺中安睡的人。总觉得,那个人只是睡着了,并没有离开。
城门口埋伏了劫杀李云秋的各路人马,守了两天,只有送酒的马车进城。
李长静踏进灵堂时身后跟了个全身裹满伤布的人,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飞着皮屑的嘴来,周身散着浓烈的药味。
取香跪拜,起身并未就此离去步入谢客座,却是站在了李封竟身旁,诸多惊疑毒辣的目光都落到了李长静一人身上。
黑白的灵堂里只有李长静一人身着锦缎,缎子上还飞绣的红艳的藻纹。他不过是封刀城里的外人,竟与李封竟并肩而立。各堂口主事向身后左右各行眼色,绝不能将封刀城交到一个如此不知礼数的外人手上。
李长静轻捋衽发,面目无半分悲恸,连个哀悼的意思也没有,逢场作戏也要有个模样,他倒爽快,连对死人的尊重也不顾了。
裹满伤布的人止不住地深咳了几声,两瓣扬着皮屑的唇沾满了来时路上的风尘。听到咳声时李长静斜目向他一瞥,他就默默退出了灵堂,随着咳声消失了。
屋外零零洒洒地下起了雪来,在门外巡视站岗的恩冻得直向双手哈气,猛然腾绕起一团白雾来。来悼念的人陆续到齐了,擎天堂的大门一关,抖落了边角的灰尘。李封休生前的随侍站满了擎天堂的各个要点,黑白的幡旗被严劲的冷风吹得鼓噪。李封竟推掌将棺木覆上,有人用钉子牢固地将李封休的遗体封闭在棺中,而后退去。
灵堂中的目光都齐聚在李封竟身上,李云厉、李云空、李云珑身披孝服起身,待听李封竟传达李封休的遗言。李封竟点头,李长静会意,面对灵堂中的人,上前一步,道:“我李长静受仙去的老城主所托传达其遗愿。并载永、煜丰、刺武三堂为洪厉,李云空掌洪厉,持金刀令。并洪、川、厉孝三堂为孝川,李云厉掌孝川。李云魄涨天赐良工。”
众人惊嘘,相识舌论。李云空李云厉对视,这分明是将封刀城一分为二。李云厉目光深沉,李封休的目的就是要他们二人势力相互牵制。原本各堂口掌事已有半数愿拥他为主,如今看来,李封休即便是死了,也不让他们如愿。
“授命李云秋为封刀城城主。”李封竟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