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番外——蛇蝎点点

作者:蛇蝎点点  录入:01-29

她的同伴们,一群与她同样年纪的初中学生,为了表明自己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了,都齐声嘘她,“切……不信不信!你几岁啦!还信这些!”

“真的,只要你们信,就看得见的!”小女生尖叫道。

“山早就淹完啦,还能看到什么啊。”她的一个同伴道。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把她们都颠到座位前面,一片尖叫与笑闹声中,响起导游在话筒里的声音,“各位老师同学,我们已经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秀美大江新景点——大江水库。请大家带齐随身物品下车,我们将一起在这里度过美好愉快的三天。首先呢,让我们在这里的餐厅一边观赏美丽江景,一边享用这里的特产——新鲜美味的大江鱼。”

一群学生笑闹着下车,在老师大声呼喊的指引下,终于磨磨蹭蹭地进了餐厅。而餐厅之后的厨房部也正热火朝天地一片忙乱,为这些前来毕业旅行的几十个学生准备午餐。

“师傅,鱼不够!”一个小学徒跑到掌勺的大师傅面前道。

“打电话让老陈送来!”大师傅头也没回,“让他先送二十斤,要快!”

没过多久,一个一瘸一拐的高大男人便推着一车鲜鱼送到了餐厅前门,他低着头,沉默地穿越吵吵闹闹的大厅,一路将鱼推进了厨房。

耳朵里听到导游正指着窗外一望无尽的壮阔江景对那些孩子们说,“同学们啊,你们可算来对啦。前段时间,上游的另一个封闭式的水库,建库十年来第一次开闸放水。它们那边放水,我们这里水一多,景色就更加好看啦!不仅如此,上游还游来了很多新的鱼种,就是同学们即将吃到的这些啦!哈哈!请大家……”

“狗屁,”出来接货的厨房小学徒跟端盘子的服务生嘀咕,“咱的鱼不都是往养鱼场买的吗?都是人工养殖的!”

“就你话多,”那女服务生拍开他,“还不快点送进去,你师傅又要骂你了。”

小学徒笑嘻嘻地把几箱鱼从推车上往下搬,一边招呼送鱼的男人道,“老陈,钱还是记账上,月底跟你结。”

正在帮忙搬鱼的男人抬起头,面容端正的脸上,眼角有几条淡淡的细纹,神色沉静而满布着岁月的苍茫。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他出门步行不多久,便进入了建在水库旁的一片鱼塘,经过一个又一个被大网包围划分出来的养鱼场。最后一个养鱼场的旁边,就是他的住处。

“老陈,送货回来啦?”正在装卸鱼的邻居冲他打招呼。

他点点头,沉默地帮那邻居搬了几箱鱼。那邻居因为早知道他寡言少语,也没跟他多废话,只在最后送了他两支烟。

他收下烟,却不抽,只仔细地用一张废纸片包了,收进兜里。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屋。

屋里陈列简单,桌椅床,一些养鱼的器具和书本,还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音效不太好的陈年收音机低低地放着“一条大啊河……波哦……浪昂……宽安……”。

他将烟轻轻地摆在桌上,便去屋后的简陋厨房做饭,并且在另个锅里烧上开水,放了两个红苕进去煮。

夜晚的鱼塘仍旧是灯火通明,两个来此创业,刚刚凑钱买下一个小养鱼场的大学毕业生,正站在自家的鱼塘旁边,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突然被开门声惊了一下,抬头看见是大河开门出来,于是就友好地跟他挥了挥手。

大河一手拎着一条鲜活蹦跶的大鱼,一手捧着一个小纸包,点点头对他们示意。而他们正好心中有惑,便走近来问大河一些他们遇到的养鱼难题。

大河并不多话,言语简单地与他们一一解答之后,便低着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他一直走出被大网包围的鱼塘区,走到水库边,按着膝盖,有些艰难地蹲了下去。

他将那个装了几支烟的小纸包,松松地捆在那条大鱼身上,然后将它放进了水里。

大鱼颇为不适地摆了摆尾巴,噗通一声没进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便不见了身影。

只有水面的波纹还在缓慢而沉寂地荡漾向远处。

夜晚是那样恬静,而大河蹲在水边,看着远处天幕里明明灭灭的星,便像感觉到遥远的温暖似的,闭上眼,牵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你信,我就在。

而他是如此虔诚地相信。

那是他的山神。

27

这几天天色极差,日里夜里都闷热难耐,像是酷暑与暴雨来临前的征兆。连被静心饲养的鱼儿们都跳动不安,不肯安心在塘里待着。噗啦啦地一只又一只跃出水面,瘫在塘边扑腾挣扎。

中午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色一片阴沉。隐隐约约,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

大河披上衣服出门,拎起门边的一把旧伞。

几个渔场老板举着伞围在一起,正在议论纷纷。其中包括那两个新来的大学生。

大河走过去,那两个大学生见他来了,十分兴奋,“哎,陈老板,快来帮忙看看。”

“刚刚从水库岸边蹦出来的,你看这种鱼,我们这里都没有。张老板说是上游游下来的寒鱼,是新鱼种。陈老板,你说好养活不?”

大河接过那条活蹦乱跳的鱼看了看,是他幼时在山前那条河里常见的,后来水质差了,渐渐地这种鱼也少了。

一群人冒着细雨讨论了一番新的鱼种,后来见雨势渐大,便分头回屋。

大河腿脚不便,走得慢些,落了最后。突然耳边一震,仿佛听到隐约传来的雷鸣之声。他抬头向后望去,昏沉的天幕向着远处的黑暗无止境地蔓延,在他看不到的遥远之处,仿佛正在回响着雷霆万钧般的震荡。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察觉到什么,于是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了屋内。

夜里仍旧燥热。断过的腿脚疼得无法抑制,辗转难眠。

大河摸索着开了灯,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小口。实在疼得没办法,便坐在床头,将枕头下面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摸了出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得边角都翻了卷。璀璨阳光,翠绿山林,年轻的他蹲在一尊矮小的山神庙旁,略微羞涩地扶住了庙檐。

他眯缝着眼看向山神庙顶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白茫茫的反光,隐约像是个倚坐在庙顶的影子。

他将唇贴在那块反光的上面,轻轻地吻了一吻,好像得到些许治愈似的,将照片贴在胸口,倒身重新睡去。

睡到半夜,又被一道响雷惊醒。他在黑暗之中起身,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的天空,明明门窗紧锁,他胸口的照片却被突起的一阵微风吹落了地。

他慢慢下床,艰难地蹲下去去捡那张照片。烈风夹杂着骤雨,拍打着他轻薄的房门,像是有人激烈地拍击呼喊着他。

他抓着那张照片直起身,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回头静静地看着被风吹得战栗不止的房门。静默了一会儿,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过去打开了门。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猛然扑进屋内,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门口的地上霎时湿了一地。

他将那张照片贴在心口,迎着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雨势太大,街道地势坑坑洼洼,排水系统不好,不过下了一日雨,地上便积了齐脚踝的污水。他沿着渔场灯光昏暗的街,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水库方向走去。

终于走到他每日放下大鱼的地方。这几年来,他每天都在这里,用细线将各种份量极小的祭品绑在鱼身上,然后放生入水里。

他在倾盆暴雨中弯下腰,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跪在雨水里。

闭上双目,他冲远处被淹没的大山方向,虔诚地匍匐。

黑色的水流他身旁的水库中激荡,汹涌地冲击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而他弯曲的背影凝滞在雨里,就像一尊暴雨冲刷下岿然不动的磐石,沧桑而坚毅。

那是一个他的祖祖辈辈维持了数百年的姿势。这世上最后一个,敬畏神灵与自然的,大山的子民。

突然在刷刷雨声中夹杂了一声轻响。大河惊觉地抬起头来,却见一只黑色的鱼影,自水面轻快地跃出,啪嗒摔在了他面前的泥坑里。

那是一条从上游而来,少见的寒鱼,他中午见过。然而这次不同的是,这条鱼的身上,被细线捆绑了一只枯黄色的螳螂。

暴雨狠狠地砸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而他几乎是刹那,模糊了双眼!

那是一只枯黄稻杆编的螳螂,唯一一只稻杆编的螳螂老汉。是二十年前,他离开大山去县城里做学徒时,补给山神的。那个冬天,整座大山被冰雪掩盖,竹木枯萎,他只能用稻杆。

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满是泥泞的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条鱼。身姿矫健的鱼弹跳了几下,便从他手中跃出,只余下相连的一条细线,和那只纤细瘦弱的螳螂。

他合掌将那只螳螂深深地揉进胸口,蓦地仰起头颅,在这仿佛能够洗涤灵魂的雨水冲刷下,对着天空嘶哑地尖吼,泪水在雨水中肆虐,他哭得几乎无法自抑。

这迟来了七年的回礼。

然而这温暖的瞬间短暂得可怕。伴随着他的哭吼,远处又传来一阵激烈而怪异的轰鸣震荡。他膝旁的寒鱼弹跳几下,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挣扎了半米,像是要躲避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阵剧烈的震荡自膝下而来,他突然再无无法安稳跪坐,骨骼发出碰撞的嘎吱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近处一排灯柱仿佛塑料破布一般摇摇晃晃,而灯下的街道如蛇般蜿蜒,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尖锐撕裂声,积水的道路正中,在摇晃中渐渐撕扯出一道幽黑的深壑,水流汹涌着哗哗泄下……

他握紧了螳螂和那张照片,在激烈的摇晃中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刚往前爬出一步,就见昏暗天幕下,仿佛电视里水墨交织的画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重重地击上了远处,他住了数年的鱼塘小屋!低矮的小屋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木板砖屑眨眼被吞没入黑色的水流中!

他呆了一瞬,一道清明的认知突然刺入了昏沉的大脑。

地震了,水库坍塌了。

手中的螳螂老汉遭到细线拉扯,他慌乱地低头,看见那条寒鱼弹跳挣扎着想往水中跃回。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出门来等这条鱼,他现在已经淹没在了小屋的废墟之中。

然而现在,他却不能就这样转身逃开。

他在持续不断的摇晃震荡中,抓起细线,一口咬断,将那条小鱼抛入了水中,然后将螳螂与照片塞进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着大浪奔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出来!地震!洪水!”他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大吼,竭力拍击着他路过的每一户房门。

有那机警而反应灵敏的邻居,早已经携家带口地从屋内冲了出来,尖叫着朝远处高地跑去。然而更多的人尚在迷糊的睡梦之中,茫然地冲出房门,在暴雨和摇晃中呆滞站立,惊恐而不知所措。

翻腾而上的水波眨眼间就淹没了排水不畅的街道,不过短短数分钟,已经淹没到了膝盖。他在水中挣扎着,向着迟迟未见开门的两位大学生的住处跑去。那里离他的小屋很近,一块房屋倒塌的碎钢架压住了房门,里面隐约传来慌乱的拍门声与绝望的尖叫声。

他艰难地挥臂扫开水浪,挤到了房门前,使劲地举起那道钢架。

“大河!快跑!”他已经跑远的邻居回头看见他,焦急地喊道。

他充耳未闻,因为太过用力,额上甚至暴出了数块青筋,终于在一声大吼之中,丢开了那条钢架。

两名大学生狼狈而慌乱地从已经被压得变形的门中跑出,与他一道,在已经淹没到脖颈的水波中,朝着高地的方向奔跑。

风声雨声浪花声,滔滔荡荡,不绝于耳,仿佛天地神灵的悲泣,又仿佛遭到背叛的大自然的愤怒嘶吼。大河在那努力却越来越无力的奔跑中,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与激烈的心跳声。

他在那一片绝望的昏黑之中,在那竭力的挣扎之中,突然仿佛听到了山林深处传来的清脆鸟鸣声。温和的风吹拂着他昔日稚嫩的面孔,他踩着雨后气味清新的春泥,捧着汁水淋漓的西瓜,带着合不拢嘴的欢笑,一步一滑地向着山顶奔跑。

他终于脚下一滑,在远处隐约的惊叫声中,没入黑沉的水里。

昏黑与阴冷吞噬了他,他仰面朝上,看见水面之上隐约的光亮,那么遥远。一道薄薄的黑影从他胸口浮出,飘向高处的远方。那是他与山神唯一的合影。

他挣扎着向黑影飘离的方向伸出手去。水底是那么冷,那么那么冷,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爷爷去山上打猎彻夜未归时,他那些孤独凄冷的夜。他想起山神对他说,你记着我,我就一直都在,有一天你走了,没有人再记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他是如此的不舍离去,不舍得让那个同样孤独的神灵,沉没入这世上从此再无人记得的寂寥黑暗之中……

……

地震带来的灭顶之灾已过去数月,坍塌水库的重建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这一日,侥幸从那场灾难中逃离的人们,满怀着对罹难者的沉痛哀思,由朝廷组织,聚集在了水库旧址旁边的土坝上。

记者们架起高炮,时刻准备着拍摄人们楚楚含泪的脸。而领导们展开了厚厚的演讲词,宣布大家一起低头默哀三分钟。于是在那充斥屏幕的悲泣与衣冠楚楚的默哀中,细小微弱的质疑与愤怒被完美地掩盖。

默哀大会指名道姓地表彰一位平民英雄,伟大的烈士,在地震洪灾侵袭之际,是他不畏死亡的威胁,在暴雨中呼喊拍门,拯救了数十名渔场居民的性命,特别是当时被困在房中的两名年少有为的大学生,而自己却惨遭大浪吞没……记者们,请将镜头移向这两位大学生痛哭流涕的脸,给个特写,对,很好,再大特写领导为大学生递上擦泪的纸巾……好嘞!小李,马上将这条新闻转发到旧浪微博,再附上一个大大的红蜡烛!

……

白色的光,漫无边际地扩散到远处。

他竭力地睁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到。他仿佛处在一个不着边际、无法触摸的幻境之中。他悬浮在半空,除了白茫茫的虚无,什么都无法感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光的那头,隐约有人在说话。

“朕不过休养了半月,怎么凡间成了这副样子?”

“启禀天帝,凡人目光浅薄,荒谬大逆,罔顾苍生性命,为一世之私欲,成万世之后患,擅改河道,淹没百里山川,动摇山河社稷……因此而遭天谴之灾,地脉异变,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无尽的光芒之中,传来深沉的叹息。

“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凡人有罪,却不该由天下生灵共同为其承担罪孽。河道既改,那便委任一位新河神,赋予神力,镇守新河,还两岸生灵一个清静祥和罢。”

“是。关于新河河神的委任,小臣有一人选推荐。”

“说来听听。”

“原大晗山山民,陈大河,祖辈世代居于深山,潜心敬神,生性质朴,品德纯良,在地脉异变的浩劫之中,舍身施救数十位居民,不幸罹难。凡间百姓为其在网络之上搭建祠堂,日夜供奉红烛祭祀。”

“哦?有这等事?委实善心可嘉。那便委任陈大河为新河河神,他既是大晗山人,朕便赐这条新河一个新名字,就叫大晗江罢。

“是。”

无尽的白色光芒,突然从中破开。他刹那间灵窍大通,耳目清明,而远处烟雾寥寥,无尽的亭台楼阁在云层之中缓缓展开……

……

数月前的混乱震荡早已沉寂,彼时混沌翻腾的泥沙重归水底。当时吓得四下奔逃的鱼虾蟹螺,也都纷纷地回归家园,在那满山的烂木与水藻之中嬉戏游玩。

推书 20234-01-29 :这样我是不是更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