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两个三十来岁的老男人慢慢磨合的故事。
标题来自Robbie Williams的那首歌。
01.茶杯风暴
早上八点,姜存辉被堵在了西门外。黑色的大切诺基陷在车子的洪流里,进退两难,姜存辉看看手表,烦躁地拍着方向盘。
“姜教授,早啊!”要不是闻晓开口打招呼,姜存辉还真没注意到他那辆奶白色的甲壳虫就在自己旁边。
“伯伯早!”闻晓那三岁的女儿盛楠摇下车后窗,乖巧伶俐地问姜存辉好。
“哦,你们早。”看见穿着校服的闻盛楠,姜存辉才想起来今天附属幼儿园和附属小学同时开学,这前前后后的全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的车。姜存辉天天来学校点卯,原本就不存在所谓放假和开学的概念,遑论幼儿园和小学什么时候开学。如此乌龟爬似的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挪了十来分钟,姜存辉是彻底没脾气了,早知道就从南门绕去系里了。
早上九点,姜存辉和送完孩子的闻晓同时走进系楼,闻晓着急忙慌地往一楼学生管理办公室跑,姜存辉不疾不徐地等电梯上四楼实验室。
一个小时之后,姜存辉和闻晓被同时叫到了二楼的系主任办公室。
生化系的系主任李健平是个五十来岁的秃顶老头,天生一对八字眉,明明是副苦大仇深的面相,却因为随时面带笑容而透出一股子和蔼亲切劲。李健平是全院上下公认的老好人,在担任生化系系主任的近十年中,一直致力于和稀泥,并且和得成效显着,声名在外。
这一次他把姜存辉和闻晓一起叫来,就是要向他们宣布他和稀泥的最新成果——生化系的老书记魏崇军上个月因突发性脑溢血被送进医院,一度生命垂危,虽然现在老人家已经病愈出院了,但是校领导们一致认为生科院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大院,生化系又是生科院里数一数二的大系,工作负担过重,尤其是身为一把手的系书记还要分管近千名本科生的管理工作,魏崇军同志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担任该职务。经校领导们集体开会讨论研究,并征询了魏崇军同志本人的意见之后,决定推荐魏崇军同志为工会副主席,生化系党总支书记一职由李健平同志接任。
李健平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一说话就是一张笑脸:“小姜啊,我已经跟校领导们推荐了由你来当系主任。”
姜存辉平时虽然活跃,各路消息也算灵通,但这件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一时拿不定主意,条件反射地表示:“不行不行,李主任,这个担子太重了,我没经验,怕干不好。”
李健平没拿杯子的那只手往大腿上一拍,道:“你是学校专门引进的人才,我和校领导们都相信你的实力,绝对能胜任!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啊,人事处下周一就出文件,公示。年轻人,好好干!”
不等姜存辉再提出反对意见,李健平转向闻晓,笑眯眯道:“还有一件事,周岚养胎要请假,可能这个学期都来不了,小闻你来接替她的位置。”
周岚是系上的教学干事,说白了就是主管教学的系主任的专属勤杂工,办公桌就在系主任的对面。周岚是闻晓的校友,比闻晓高两届,也比他早来学校几年,向来对这位师弟关照有加。如今师姐身为高龄产妇需要静养安胎,师弟不帮忙解决后顾之忧实在是说不过去。因此闻晓答应得十分痛快。
一个小时以前,三十四岁的姜存辉是生化系最年轻的正教授。据说本来在美利坚混得是风生水起,也不知道怎么的,大概也许有可能是脑子抽了想不开,姜存辉三年前被学校专项引进。不过他也不算亏,甫一进校就是副教授级别待遇,各项配备标准齐全,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去年就评上了正教授。从此愈发的意气风发,左右逢源,每天不是在教室教书育人,就是在实验室搞科学研究,下了班还有来自教育界学术界企业界文化界等各界的往来交际,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偏偏成果还一项接一项,让人不得不服气,头顶的光环也日渐明亮,简直到了晃瞎人眼的地步。
而三十岁的闻晓则是生化系最资深的辅导员。虽然拥有生化专业的硕士学历,毕业院校也是块金字招牌,但是在海龟博士扎堆的生科院生化系里就太不够看了。自从四年前以专职辅导员的身份被公招进来,到学生处报过到之后,闻晓就闲置在生化系学生管理办公室里再没挪过窝。他们办公室里另外还有两个二十来岁的专职辅导员,才本科学历,但是因为所学专业隶属基础部,年前都已经开始上大学语文、马克思哲学等公选课了。就只有闻晓这倒霉催的,连粉笔都没碰过,靠着熬年限勉强混了个助教二级。
李健平是最早得知生化系这一系列人事变动的人之一,已经着手开始往一楼的系书记办公室搬东西了。他给了姜存辉和闻晓一天的时间,让他们收拾好东西,赶紧到新岗位就职。
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姜存辉和闻晓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半个小时后,又在系主任办公室汇合。
闻晓的东西不多,就是些学生资料,拿纸箱子一装,最上面一盆仙人球、一盆芦荟是他的私人物品,都不用麻烦别人,他自己就搬上来了。
姜存辉也只带了笔记本电脑和茶杯下来。他是东西太多——总不可能把整个实验室都搬下来!
姜存辉进门的时候,闻晓正在做卫生,先把姜存辉那边收拾干净,再把抹布翻个面,擦自己的桌子。
姜存辉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放下东西,问了声好。闻晓一拍脑门,说:“哎呀,我的杯子忘在楼下了,还有我的含羞草。”急急忙忙地转身想下楼去拿,姜存辉叫住他:“别急,喏,这是这间办公室的钥匙,你一把,我一把,还有一把放在你那儿备用。小闻是吧,你手机号给我留一个,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姜存辉说着从裤袋里摸出手机,调开通讯录准备记闻晓的号码,手机屏幕开始闪烁,显示有来电,姜存辉刚想接起,对方却抢先挂断了。闻晓晃晃手里的手机,说:“我给您打过去了,那个就是我的手机号,劳烦您存一下。”
严格说起来姜存辉和闻晓应该是一辈人,年纪上也只差三岁,而且闻晓都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姜存辉还是个没着没落的单身汉,但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闻晓又来回跑了两趟,陆陆续续地把自己的东西全搬了上来。姜存辉已经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定定的坐着把下午上课要用的课件又梳理了一遍。
闻晓自己踏实了便开始关心同事,热切地询问:“姜主任,要不要我找几个学生来帮您搬东西?”
姜存辉摘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眉心,礼貌而略显冷淡地说:“谢谢,不用了。”
闻晓不知道姜存辉根本就没打算像他一样把自己的家当都搬过来,就算是知道了他大概也不能理解。就像摆在桌上的茶杯,闻晓看到的是一杯水,姜存辉看到的就只是一杯水而已。
02.原来你也在这里
人事处的效率挺高,周五上午就把人事变动的通知挂上了校园网,姜存辉和闻晓的名字并排在一起,诏告天下。
闻晓点开网页看了又看,嘿嘿傻乐。姜存辉摇摇头,收回注意力继续修改论文。他找后勤要了张小电脑桌,把李健平的台式机搬到一边,腾出空间来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每天上班带来,下班带走,除了茶杯,桌子上干净得再没有别的东西。
五点钟下班,闻晓四点五十就关掉电脑,准点儿走人,赶着去接女儿放学。
姜存辉开着大切诺基缓缓驶过附属幼儿园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闻晓那辆小甲壳虫磨磨唧唧的往外倒,倒到一半居然还歇火了,跟他这个人一样,面得令人发指。姜存辉一边踩油门一边发出不太明显的嘲笑——这种猪一样的队友,不要也罢。
“爸爸你别紧张。”闻盛楠嚼着奶糖,软软的童音比糖还甜。
闻晓在裤子上擦干手心里的汗,稳稳嗓子,扭头告诉女儿:“爸爸没紧张。小宝宝今天累了,囡囡唱首歌鼓励鼓励它。”
闻盛楠眨巴眨巴又黑又水灵的大眼睛,想了想,说:“那我唱首《小燕子》吧。”
闻晓笑得温柔极了,说:“好。”
闻盛楠立即端正坐好,开口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闻晓在女儿清亮甜美的歌声中再次发动车子,倒车,上厚德路,出西门,回家。
闻晓带着女儿先去家附近的超市购物,把车停在超市的地下停车场里,旁边那辆大切诺基闻晓越看越眼熟。闻盛楠骑在爸爸的肩头,冲自家的甲壳虫挥挥小手道别:“小宝宝,乖乖的,咱们待会儿见~”
闻晓扶牢女儿的小身体,模拟火车的轰鸣声:“呜~~~我们出发咯~~~”
闻盛楠咯咯笑着抱紧她爸爸的脑门:“爸爸加油!再跑快点!”
闻晓一口气跑到电梯前才停下,调整气息,抽出一辆购物车,让女儿坐在里面。闻晓买了鸡蛋、牛奶和蔬菜,正打算去生鲜部挑条活鱼,一不留神跟另一辆购物车撞上了。闻晓抬头,十分惊讶:“姜主任,怎么是您?”
真是阴魂不散。姜存辉在心里默默下结论,表面上却不露分毫,甚是友好:“真巧!你也来买东西啊?”
闻晓道:“是啊,我家就在附近,您也是住这附近吗?”
姜存辉点点头,已经不太想继续话题,推了车子正想走人,闻晓跟上来与他并肩,自顾自说道:“我住锦绣花园,您呢?”
“望江。”
“那离得很近嘛!”闻晓一脸惊喜。
望江小区年前才开盘,跟一样走高端路线的锦绣花园隔水而望,别看垂直距离只有一公里不到,因为不通桥,真走起来也要开上二十来分钟的车才能到。
姜存辉这天晚上本来是有个饭局的,但他不太想参加,这才星期五,他已经在酒精里泡掉了三个晚上,隐隐的觉得肝有点疼。难得脆弱一把,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着,姜存辉在电话里随便扯个由头推掉饭局。回家半路上想起冰箱里早已弹尽粮绝,连根菜叶也没有,临时起意决定逛一次超市,哪知这么巧被闻晓逮个正着。
闻晓看姜存辉车里竟是些方便面啊饼干之类的东西,纯粹出于同事之间的应有的关心问道:“您晚上就吃这些啊?”
“啊。”姜存辉摸摸鼻子。
“多不营养啊!”
“哦。”姜存辉摸摸耳朵。
“自己随便做点什么也比吃这些好啊。”
“呵呵。”姜存辉两手放在购物车把手上准备走人。
“那什么,您要不想做饭,就来我家吃吧。”
姜存辉真不想答应,礼貌推辞:“太麻烦了,我就不打扰了吧。”
闻晓好像一点都没看出他的不乐意,一再坚持:“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反正我回去也是要做饭的,添你一副碗筷而已。我手艺一般,你不要嫌弃啊。”
“怎么会呢?”
“不嫌弃就好,哎,你喜欢吃什么?”
姜存辉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被猪一样的队友给绕进去了,顿时崩溃死机。闻晓趁机拖着他去买了带鱼、基围虾和五花肉。
结账出来,闻晓左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右手腾出来抱女儿。
姜存辉终于有了点人气,看他实在是不方便,主动提议:“我帮你拎东西吧。”
闻晓今天买的绝大部分都是生鲜食材,尤其是那条鱼,现杀现宰,装在口袋里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看看姜存辉那一身楚楚的高档西装西裤,闻晓坚定地说:“不用,我能行。”
姜存辉源于本来也不太想去接手那些乱起八糟的菜啊鱼啊什么的,于是换了个提议:“那我帮你抱孩子吧。”
闻晓笑道:“那更不用了。我这闺女,脾气怪得很,除了我,谁都不让抱。”
果然,闻盛楠跟只小鸵鸟似的,配合地把小脸埋进爸爸宽阔的胸怀里。
姜存辉也笑起来:“那是你教得好,不然谁都能抱的话,太容易被坏人拐走了。”
闻晓没接他的玩笑话,真是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生怕有人会跟他抢女儿似的。
取车的时候,姜存辉和闻晓才互相认出了对方的车,都挺吃惊的。
姜存辉看着那辆奶白色的小甲壳虫笑说:“你怎么买了这么个车?”
闻晓早听了一箩筐类似的疑问了,仍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解释道:“囡囡喜欢。”
又是一个傻瓜父亲,姜存辉理解地笑笑,帮他把菜放进车里。
闻晓仔细给女儿系好安全带,回身问姜存辉:“虾您想吃什么味道的,清蒸还是酱爆?”
姜存辉耸耸肩,说:“我怎么吃都行,你专心开车吧,一会儿又熄火了。”
闻晓不是新手,但每次开车出门却好像不熄火个两三次就到不了目的地似的,让姜存辉这么一说,还没开出地下停车场就又熄了一次。姜存辉对着他的车屁股按喇叭。闻晓掏出购物小票递给管理员,不禁有些结巴:“后面那、那位跟我一起的。”帮姜存辉省了五块钱,稍微弥补了一下耽误人家宝贵时间的罪过。
03.两种生活
进门之前,姜存辉说;“不会打扰你家里人吧?”
闻晓说:“不会,我家没别人,你不用担心。”
姜存辉看看闻晓,再看看安静靠在闻晓怀里的闻盛楠。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闻晓不得不搂搂女儿,小声解释:“那什么,我离婚了,囡囡跟我。现在家里就我们俩,你别担心。”
姜存辉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到极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介意。”
闻晓温柔地笑笑,说:“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也别介意。”
姜存辉抠着头皮,打哈哈:“没啥好介意的,这年头,离婚率这么高……”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姜存辉真想抽自己两耳光。
电梯停在十二层,一共两户人家,闻晓开了右边那扇门,进屋,先安顿好女儿,再安顿好姜存辉,最后麻利的系上围裙挽起袖子上厨房准备晚饭。
姜存辉跟个刚上幼儿园的小毛丫头并排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十分之无趣,环顾四周,心说看不出这个闻晓的家底还挺殷实。
锦绣花园虽然是早几年的楼盘了,但房价最低的时候也没下过六千,姜存辉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这么一套格局大气的三室一厅面积大概得有一百四十多平米,也就是八十多万,再加上他那辆小甲壳虫,一百来万呐!
房间门都开着,姜存辉很随意的看了看,这家里到处收拾得干净整洁,绿意盎然,一律温馨可爱的装修风格,一看就是有小孩,而且还是个小丫头。跟闻晓的说法一致,姜存辉确实没看出女主人存在的痕迹。
姜存辉也不是八卦闻晓的婚姻家庭状况,说实话,闻晓怎么样跟他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几乎不认识的陌路人。现在也不过是同在一间办公室而已,对于闻晓来说,这也许意味着比一般同事更加密切的一种关系,但对于姜存辉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他的主战场是教室和实验室,就没怎么在新办公室呆过。
姜存辉刚坐回沙发,闻晓就过来了,一双手还湿漉漉的,大概是洗菜洗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就急忙跑过来,他说:“你看电视啊。”
姜存辉说:“好。”从茶几上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动画片吵吵嚷嚷的配音充满客厅,红太郎正拿平底锅猛扇灰太狼,闻盛楠被逗得咯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