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游行。
“没人管么?”风儿在胸前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靠在莫名身上,一件薄薄的衬衫系错了扣子,在领口处露出些许吻痕,也不在意让人想入非非。
这些人真是疯了,风儿想着,不过看看自己和身边的人,忽然觉得也差不多。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偏要跑出来看什么游行……
莫名的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来人了。”
来了,来的却不是人。
一辆巨大的飞驰而过的马车。
街上,传来妇女和小孩凄厉的尖叫,人们眼看着灰白色的水泥停车场上划出了些许红印。
风儿忽然觉得身边刮过了一阵风,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莫名不见了。
“喂——”风儿叫起来,“别吓我——”
混乱的人群,愤怒的咆哮,还有躲闪不及的人悲哀的呼救……马车还在发疯一般地向前冲,车轮下,隐约可见破碎的衣物,和被拖曳着的畸形肉体。
“喀吧!”
车,终于停了下来。
风儿揉了揉眼睛,觉得简直像一场乱糟糟的梦,想上前一步去看个究竟,却被身后一只温柔的手拖住了。
莫名。
“啊,你到哪去了?”风儿橡皮糖一般粘到他身上,“吓死我了!”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忽然停住的马车身上。
两匹健壮的黑马,蹄子翻腾着,同时暴躁地吐着气,而车子,仍一动不动。人们的目光移到了车轮下——那里,卡着一截极粗的木头,现在已被拗成了两截。
风儿看了那木头一眼,又看了莫名一眼,尽量压低声音:“你,你的手杖不要了?”
莫名没有应声,眉头仍微皱着,不过神色似乎轻松了许多。
人们开始上前,把车轮底下呻吟的人拖出来,想办法救治去了。而车里,却始终静静的,好像空的一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车里的混蛋滚出来!”大家才想起,应该愤怒了。
于是车门被重重地砸开,两匹马脱了缰,趁乱冲了出去。人们愤怒地冲到车上,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车里,没有人。
人们面面相觑。
“你早就知道吧?”风儿问莫名。
莫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风儿莫名奇妙,正在这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
这次,不是莫名。
风儿只一闪身,便轻松地避开了。那手的主人显然吃了一惊,袖中,猛地蹿出了一把尖刀!
刀没能见血。因为,持刀人的手腕被抓住了。
莫名似乎在淡淡地微笑:“小心,会伤人。”
那人的脸色瞬间变了,虽然在黑色斗篷下,只露出下半张脸来。
风儿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嘴唇,把刀从那人手里拿下来,在他下巴处似有意似无意地比划着:“你说这刀,究竟利到什么程度呢?”
莫名纵容地微笑着,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那人却始终不吭声。
风儿邪邪地一笑:“我想先割一刀。”
莫名默许。
那人居然一动不动,甚至不曾颤抖。
当然风儿没有下刀,因为有个声音及时地喊了出来:“别!”
几个人同时抬了头。
叫“别”的竟是一个怯生生的少年,身量不高,年纪和风儿相仿,赤着脚,一身脏兮兮的白色运动衫。黑夜里,模样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几缕乱发垂下来,挡住了小鹿一般受惊的大眼睛。
风儿咧嘴笑了:“你叫什么呀。”
那少年一愣:“展晴。”
风儿上前一步,阴笑着:“真乖,不过哥哥我不是想问这个。”说着顺手托起他的下巴来,“呵,好秀气的脸蛋。”忽然话锋一转,“你刚才叫‘别’,为的什么呀?这家伙,是你什么人?”
展晴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被吓住了:“是……我哥哥。”
莫名忽然把手松开了,风儿不满地叫了一声“喂”。
展晴一愣:“谢谢。”
莫名微笑。
展晴扶着穿斗篷的人,就这么从他们眼皮底下缓缓地走过去了,还不忘回头感激地看了莫名一眼。
风儿大怒:“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莫名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还笑?你存心……唔……”
许久,风儿喘息着把莫名推开:“喂!这是大街上!”
莫名忽然说:“他们还会来。”
风儿一愣:“谁?那个展晴?”
莫名的表情变幻莫测:“马车。”
风儿一愣,目光又回到刚才流血的现场。
人渐渐散去。那辆诡异的黑色马车,已成为一堆废铁,然而仍堆在黑暗里,笑。
第14章:绑架
混乱的一夜已经过去,一起过去的,还有人们生活下去的耐心。
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随便走过一条街,就能听到某些窝棚后面传出的微弱呻吟,还有抱怨。
这个世界的人,很少抱怨。可是到了这种境地下,如果还能不抱怨,就不是人了。
风儿低着头,将自己黑毛衣的领口向上拉了拉,挡风。这个夏天,提前有了秋的痕迹。
这条街上没有人,因为过于僻静。
第一次,自己出门。总觉得身边还有一个人似的,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可是指尖抓住的,只有风。
风儿并不害怕,只是觉得空。
很空很空。
抬起头,看着灰白的天宇。一切,好像都不曾改变,这个空间就要毁灭了么?他笑笑,觉得真像一场梦。
怀里,抱着从所谓的管理机构领来的一点食物,全图书馆的食物。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自己不知何时,也成了半个图书馆管理员了。人的身份,都是这样莫名其妙,而又无可置疑。
大家饿了,他想,于是加快了脚步。
莫名没有跟风儿在一起,因为他有事。
出门的时候,他没有拿手杖,因为手杖已经被马车碾断了。风儿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可是莫名只是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风儿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问了莫名也不会说。
有的时候,会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卑微,尤其是在莫名微笑的时候。心口,传来隐隐的痛。
风儿只知道,莫名去找一个老朋友,一个会做木匠活的老朋友,帮他修手杖。
他不明白这个“修”字的含义,因为昨天晚上,那一根笨重的木头就已经断成了两截,而且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见莫名把废木头从马车底下抽出来。
那么,修什么?
可是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身后有人。
这些人并不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而是事先就躲在了这条街的某个地方,风儿感觉得到。
但他的步幅丝毫没有改变,匆匆的,怯怯的,像一只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的小老鼠。
这条街唯一能通到的地方,就是图书馆的后门。这些人,是冲着莫名……脑子里的念头未及转完,身后便忽然传来凌厉的风声。
风儿已经听到了。
可是他闪不开,以他白天的身手。
他被后面的人重重地撞趴在了地上,骨头像散了架一般地疼。风儿没有叫,只是想要抬头,结果发觉肩膀已被两只大手死死按住了。
“小崽子,你是住图书馆的吗?”一个人问。
风儿温顺地点了点头,下巴磕到了地上。
“那个管理员,现在在哪里?”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比前一个粗些。
风儿摇摇头,然后感觉到自己被拎了起来,脚着了地。回过头,便看见那两个人。
一个高些,三十上下,满身油气,闻着像个卖煎饼的,一个比他矮半头,却很健壮,满脸青胡子茬,好像杀猪的。风儿呆呆地看着他们,像个傻子似的,也不害怕,也不说话。
卖煎饼的沉不住气了:“喂,你进得去吧?”他指指图书馆。
风儿点头。
杀猪的说:“那太好了,你给我找一个人出来,要不老子宰了你!”
风儿讷讷地说了一句:“管理员不在。”
“谁让你找管理员了,”卖煎饼的说,“我们想让你骗一个小子出来,我们找他。个子么,跟你差不多,头发是紫的,据说脸蛋很漂亮,像个小妖精。”
风儿仍木偶一般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杀猪的不耐烦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么个人啊?”
风儿想了一会:“没见过。”
卖煎饼的大叫:“怎么可能?就是那个管理员的小相好,见过没?你们避难的,呆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连人都认不全?”
风儿眨了眨木偶似的眼睛,回答:“我昨天刚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看风儿的样子又不像撒谎,一时没了主意。终于还是卖煎饼的脑子活络些:“小崽子,你带我们进去,我们自己找!”
风儿想也没想,就点点头。
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往前走了。上了台阶,风儿掏出钥匙,把后门的锁打开了。
一条纯黑的走廊。
风儿径直走了进去,身后的两人似乎怯了步。
到底杀猪的胆子大些,扯着卖煎饼的跟了上去。刚走出几步去,便听得“吱呀”一声。
门,从后面自动关上了。
走廊,变成了一个绝对黑暗的空间。
“喂,喂——”卖煎饼的叫唤,“小崽子,你捣什么鬼?!”
没有回应,也没有继续往前走的脚步声。
两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摸索。忽然,杀猪的指着头上,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大叫。
他们的头顶上空,静静地悬浮着某个发光的物体。
一个妖冶的,含着笑意的,紫发少年。
两人仰着头,一动不动,身上的血管似乎被冻住了。
那少年极美,却无法描摹。
他的存在,和他的美一样,没有丝毫道理可言,甚至让人觉得荒唐。
像世界最深处,终极的诱惑。
少年笑了。他的嘴边有血。
这时卖煎饼的才发现,身边的同伴不知何时已倒了下去。
杀人!
“杀人啦——”他抱着头,发出惊恐的大叫,“杀了人啦——”
少年缓缓从空中落下,落到他的面前,周身的紫色的光芒,却始终未曾褪去。
幸存者惊恐地蹲在了地上,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
一个极悦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好像还带着笑意:“谁让你来的?”
“是……是管事的人,他们,他们说,只要我们……把叫什么莫名的那个小相好绑给他们,就让我们出去……”
声音还在笑:“那么,你现在看到他了么?”
“看,看到了……”那人已经哭了。
“你们,为什么想出去呢?”声音居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我们得走!”那人忽然来了勇气,“求求你!我们是逼不得已的啊!”
声音似乎叹了口气:“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那人大喊:“回到人间!回去!”
少年笑了:“好吧,送你回去。”手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
那人像一块破木头一样,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再没有声响。
第15章:交易
风儿在路上。
恢复了白日里容貌的他,脸色异常苍白。杀人,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只可惜,消耗的力量太多,尤其是在白天变成夜晚的样子。
可能三天都难以恢复,他估摸着,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莫名还没有回来。
所以他的心静不下来,他必须做点什么。
已经是下午了,他还是没能找到。
会不会是弄错了?
不会,他对自己说,他明明在那个少年身上留下了记号。
昨晚,在他托起展晴下巴的那一刻,他把自己身上的部分灵力灌注到了展晴的身体里。当然,展晴是不知道的。
那是一种记号,能帮助风儿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的记号。
不知为什么,风儿对展晴有种特殊的感觉。
不止是因为吃醋,想到这他的脸红了红,而是因为,他觉得展晴似曾相识。
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展晴是人,而且应该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个空间了;第二,展晴根本就不认识自己。
你听说过两个曾经认识的人碰巧同时失去记忆,然后忘了彼此的事吗?没有,那就对了。
风儿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条街上,他对自己说,眼睛从一家店铺掠到另一家。
记号传来的信息时强时弱,也就是说,展晴似乎在不断地移动。
外面风很大,风儿的黑毛衣又透风,不一会就冻得瑟瑟发抖。有一家的老板娘透过玻璃窗看了他好久,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拉开门,让他进来暖和暖和。
这里的店铺都是无用的,也就是说,不卖货的。物品都是用来参观的,人都是守着物品消磨时间的。
风儿向老板娘道了谢,在一张破板凳上坐了。
老板娘在织毛衣,只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这里的人,不太喜欢与人交际。
风儿就这么坐了好久。老板娘就这么一直织着毛衣,直到一卷线被织完了,不得不换下一卷。
风儿终于开口:“阿姨,请问,您认识展晴吗?”
老板娘抬起头,透过一副大得有些失真的眼镜看了他好一会,才回答:“认识。”
“请问他住哪里?”
老板娘只说了两个字:“楼上。”
风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些不安似的:“他在吗?”
老板娘这回只说了一个字:“在。”
风儿看了一眼仄仄的楼梯,又询问地看了老板娘一眼,见她没有阻止,便踏上去了。
楼梯很长。
然后风儿愣住。
楼梯顶端,不是房间,也不是走廊,而是一条路。
灰色的路,向两端无限延伸,这边没有尽头,那边,也是一样。而路口却有很多,应该是每个店铺的楼梯上层出口。
路上,没有人。只有苍灰的背景,那背景是天。可是天的颜色,怎么跟外面不同?
风儿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多余空间里的另一重空间。
一个很狭长的封闭空间。
风儿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路去。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单薄的少年,抱着膝,独自坐在路的中央。
“展晴。”
少年抬头,小鹿般美丽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眨动了几下:“你是?”
风儿在他身边坐下。
展晴忽然笑了:“是你。”
风儿愣住。
“我们昨晚见过,”展晴笑起来的时候,大眼睛竟弯成了两条月牙,“对不对?”
风儿应了一声:“嗯。”
起风了。这个空间里,也有风,不过这里的风还保有夏天的温度。风掀起展晴的长发,把它们铺开在了风儿的肩膀。
“对不起。”展晴笑着,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理着理着,忽然又笑了:“你猜,我怎么认出你的?”
风儿摇摇头。
“因为,”展晴的脸有些红,“昨晚是我第一次出门。除了哥哥,不应该有人认识我。”
风儿呆了呆,反问:“难道,我是和你说过话的第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