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老太太拍板了:派恒军去,把风儿在中国的亲人接过来。
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赞同。
第二天一早,恒军就动身了。天很冷,尤其是早上,总是黑朦朦的,过了很久也亮不透。车窗上挂了厚厚的霜,幸而车里放了些备用的毯子,恒军把自己裹进毯子里,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等一觉醒来的时候,天才大亮了。小老头把车停在了村口,恒军请他在这里稍等,自己一路打听着,向那家姓田的人家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得院子里面的小孩叫唤起来:“哥!有生人!”
“别吵吵!”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训斥道,“去叫妈去。”
于是恒军住了步,就在篱笆外面静静地等着。果然,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农妇,三十上下,身板结实,小脸盘、眼睛不大,却很耐看,一条黑黑的大辫子在背后垂着:“哟,来且了。是找老田的啊?”
恒军立刻自我介绍:“大嫂你好,我是来找一个姓莫的大夫的,听说他住在你们家,是么?”
农妇一愣,然后在围裙上蹭了蹭粘着苞米面的手:“不巧了,这几天上城去了,你恐怕得过几天才能见到。”
恒军一愣:“进城了?”
小一点的男孩子在一旁插嘴道:“大城嘞,远着呢。”
农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子:“玩你的去!”又打开篱笆的门,把恒军让进去,“来,兄弟进来吧。”
“哦,谢谢!”恒军还是不甘心,“那么,他最早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不好说,”农妇摇了摇头,“太远了,没有个几天回不来,好像是去了哈尔滨了。”
“资本家!”大男孩忽然这样喊了起来。
恒军吓得一哆嗦,以为是在叫自己,幸而农妇解释道:“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资本家,神神秘秘的,莫大夫好像跟他们认识。”
第80章:传话者
车开在雪地上,雪亮的灯光把黑夜照穿了两个窟窿。
恒军坐在车里,一面向手上呵气,一面想着,回去了要怎么交待。
那个农妇说,莫大夫跟着几个不认识的人去了哈尔滨,还要几天后才能回来。问她是什么样的人,也只能说出,是中国人,什么年纪的都有,看样子确实是做买卖的,而且,还带着一个少年,一个和他的小徒弟,年纪相仿的少年。
恒军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凄凉。
自己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救回了卓娅的陌生孩子,也就更不如卓娅,甚至不如瓦列里娅。
车转了个弯。
恒军闭着眼睛,听着车轮声与雪摩擦的声音,脑海里,蹦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开车的小老头抽起了烟来,还在嗓子里咕噜咕噜地抱怨了几句。
差点忘了,我比他还是要强,至少,不用一有事情就驾着车子到处乱跑。
恒军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心里平衡了些。
一个小时以后。
大门开了,房子里也走出人来,管家亲自跑过来拉开了车门,当只看到恒军一个人的时候,表情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于是又是一番漫长而枯燥的解释。
最后的决定是,已经不早了,大家都去睡觉,而恒军得去看看那个生了怪病的少年怎么样了,理由是,只有他懂得汉语。
可是恒军何尝不明白,他们都在害怕,少年得的是猩红热,或者,至少是类似可怕的传染病。
一步步走在楼梯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废物。
廊灯还留着,在这里,走廊里的灯是彻夜不熄的。恒军来到风儿的门口,试探着敲了两下,然后就走了进去。
还在沉睡中。
也不知道是谁,把被子拉得这样高,都盖住了他的嘴了。恒军有些不忍,伸出手去,给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
可是,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
恒军的眼睛睁大了:“你,你醒了?”
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朝恒军淡淡地微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恒军的幻觉……似乎,似乎这少年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还是那张脸,那身睡衣,可是……可是他的全身,正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危险的气息。
“小风,好点了么。”恒军试探着问,试图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
“好多了。”少年说着,忽然坐了起来。
恒军吃了一惊。
他脸上,竟没有一丝病容。
难道……是装病?
“你在害怕么?”少年笑了,笑容里,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你,你的声音……好像和白天不一样了!”恒军叫起来。
“是么,”少年邪邪地笑了,“好听么?”
“好听……啊——”
“别紧张,来,再过来一点。”
“你……你要干什么啊?!”
“你猜猜。”
恒军吓呆了。
这……这难道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鬼上身么?
少年很轻松地就把他拉上了床来,然后把他按倒在了床上。未等恒军反应过来,自己的腰带就被人解开了。
虽然这是很荒诞的……可是现在的状况,让人不得不往歪了想!恒军终于忍不住叫唤起来:“你疯了?!我是男的!”
少年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个原因所困扰:“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你。”
恒军试图把自己身上的人摔到地上去,可是,无论怎么用力,身体都被死死地压着,动弹不得。
这单薄的少年,竟似乎有千斤重!
“救……救——唔……”
“再不听话,塞上的,可不止是嘴了哦。”
恒军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这到底……是怎么一件可怕的事情啊……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可是……身体在本能的恐惧和抵触。
门,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恒军一度以为有人来了,直到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少年缓缓放下了右手。
右手的小指甲,是黑色的。
这少年……用手凌空挥了一下……就把门锁上了!!
天啊!救命!鬼!这是鬼!!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少年阴阴地笑起来。
恒军抖得更加厉害了。
“听话,”少年冰凉的手指,在剥去他的衣服,“会很痛的哦,但是,你要好好感受,因为过了今晚,你就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冷汗,从恒军的背上沁了出来,也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哗哗地往下淌,差点进了眼睛里去。
“想不想说点什么,”少年趴在了他已经赤着身体上,戏谑地在他耳边吹着气,然后取下了塞在他嘴里的毛巾。
恒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情急之下,人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做了一件非常英明的事情。
他咬住了少年的手。
确切的说,是少年的右手小指。
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
有事发生了。
恒军惊恐地张开了嘴,少年的指头,从他的嘴里滑落了。
小指的皮肉上,只有一个淡淡的红色血痕,但指甲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图案。
一个小小的,玫瑰的图案。
黑色玫瑰。
房间里的灯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
墙壁,床头,柜子……一切可以看到的地方,都忽然裂开了缝,缝隙里,长出了无数黑色的藤蔓。
恒军惊恐地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深深的噩梦里。
藤蔓很快开出了花朵,黑色的,妖冶的花朵。
可是,它们是假的。
纸花,全部都是纸做成的,而且,是很精致的黑色光面纸……
花在凋谢,飞快地凋谢,整个从生到死的过程,似乎只有人眨眼的瞬间。凋零的花瓣,堆积在了地上,很快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湖泊凝固起来,就变成了……
一个人。
恒军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失去了知觉。
床上,少年还维持着自己俯卧的姿势,似乎还在艰难的喘息。
堆在地上的黑色纸屑凝成的那个人,很快站了起来,然后发出了“嘎嘎”的尖锐笑声。
“小宠物,你还好吗?”黑礼帽干笑着,似乎很高兴能在这里看到风儿。
“你来做什么。”
“嘿嘿,我当然是来救你的呀!小宠物!”
“闭嘴。”
“啊呀,真是不客气呀,不过,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你不拿我当外人呢。”
风儿紧咬着唇,从床上支撑起身体来:“你是怎么来的……”
“啊呀啊呀,明明是你叫的我,还问我怎么来的……嘿嘿,小宠物,你在害羞啊。”黑礼帽拍着巴掌,很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了,离风儿只有一只胳膊的距离,“噢,看来你自己不知道啊,你的小指,对了,就是这个,指甲里面藏了我给你的信物哦。”
“信物……”风儿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黑礼帽向自己扔出纸花的那个瞬间。
可是……花不是在莫名那里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进到了我的指甲里?!
“哈哈,这可不是我放的哦,估计是你的主人想把你转让给我了,哈哈!”
风儿的头疼得快要裂开。
名……是名放进去的么?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样,很难忍吧?”黑礼帽凑上去,黑黑的帽沿几乎碰到风儿的脸,“要不,我来代替你的主人,帮帮你吧。”
“用不着。”风儿冷冷道,把身体往后挪了挪。
“哇呀呀,小宠物害羞起来真可爱呀!”黑礼帽靠得越来越近了,“很想要吧?想到连人类都要了……哈哈,我倒想问问,要了以后呢?为了不暴露身份,处理掉?”
风儿低着头,一声不响。
黑礼帽刚要再调侃几句,忽然被风儿扑倒在了床上。
结果两个人都愣住了。
风儿的脸已近涨得血红,眼睛里也充了血,像极了某种嗜血的动物。然而更可怕的,却是自己身下的人。
黑色的大衣下面,没有带着温度和血肉的身体。
只有一块木头。
他不是生命体,而是……一个木偶。
“嘿嘿,怎么了,没兴趣了啊?”黑礼帽居然还笑得出来。
风儿放开了他,自己瘫坐在了床上。
“唉……木偶就是这一点不好,想做什么都做不了。”黑礼帽很优雅地把自己的大衣扣上了,“不过,至少,我可以帮你给他传个话啊。”
风儿蓦地抬头。
“嘿嘿,不信?”黑礼帽又一次“嘎嘎”干笑了起来,伸出了自己光滑的、酷似人类的手。
妖冶的黑色指甲,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指缝之间,出现了一朵黑色的玫瑰。
纸做的玫瑰。
第81章:恶习难改
天色有些灰蒙蒙的黄,不知是不是刚刚下过雪的缘故,厚重的云堆叠在一起,把日头藏了个严严实实。淡灰色的天幕下,高耸的烟囱有些突兀地立在那里,周围显得空荡荡的。再往下看便是一片平平的、灰色的屋顶,屋顶下面是街,街上少有行人,似乎也和雪有关。偶尔能听到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响,刚要让开,骑车的青年就已经轻巧地擦肩而过了,带起一路的雪粒子。
路边的少年只好抬起手来,遮住了脸,可那雪还是扑了自己一身。
身边,伸过来一只手,替他轻轻地把雪掸掉了。
少年感激地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笑了,两只好看的眼睛都变成了细细的月牙。
“怎么了。”那人见少年不肯往前走,于是微笑着发问。
“没事……”少年忙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我们走吧。”
雪很深,雪很厚。不知是不是烟囱里冒出来的黑气比往年多了一点,今年的雪,似乎不是那么纯净的白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拉着身边人的手,似乎生怕一不小心,滑倒在雪里。
可实际上,需要被拉着的,是他身边的那个人。
因为他的眼睛看不到路。
“莫大夫,”少年撒娇似地唤着他,“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莫名微笑:“等你玩够了,就回去吧。”
“嗯,好。”
两个人沿着街,一路向前走。
路的那边是一堵墙,墙里面就是工厂。现在这个方位,看不到正门,只能看到墙上大大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越过墙头去,似乎还能看到一点工厂的厂房,和厂房最顶上的红色大字:“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颇为显眼,看上去很是精神。
少年似乎是有些怅惘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时,对面的路上走过来了几个学生,年纪都和少年差不多,短头发,棉袄外套着黑布衫,一路高声谈笑着,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莫名注意到少年把脖子缩进了领子里,头也转到另一边去了,直到那些年轻人走出好远,才渐渐地缓过神来。
“少爷也想上学么。”莫名轻轻地问。
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摇了摇手:“快……快别这么叫!被人听到就完了……”
莫名立刻点了点头,表示配合。
“嗯……”少年似乎稍微感到了一点尴尬,“对不起……要不,您叫我的名字吧。”
“好。”
少年又一次拉起了莫名的手,往前走去。
“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爸爸不是资本家……就好了。”
“人唯一无法选择的,就是出身啊。”莫名淡淡地微笑着,步子很稳,一点也不像看不到路。
“嗯……”少年叹了口气。
“胸闷好些了么。”
“好了,已经……不疼了。”少年又笑了,顺手把略长的发往后顺了顺,那温柔的动作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女孩子,“其实……嗯,你能答应不和别人说么?”
莫名点头微笑。
“其实我的心口疼……是有原因的。”少年说着,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可以告诉我么。”
“嗯。他们都说,是因为小时候妈妈死的时候哭坏的……其实不是。那时候,我才五岁,还没有什么感觉。”少年一开始还有些迟疑,到最后,似乎终于决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其实是因为我的梦。”
“梦?”莫名的声音很轻,但听得出其中的关切,“什么样的梦呢?”
“我……我说不出来。只知道在梦里,”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好疼。”
“能记得一点影像么,或者,片段?”
少年摇了摇头,清澈的、小鹿般的大眼睛躲闪着莫名本就不存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