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自然是装傻,他若此时再大两岁,怎么也不敢如此,此时占了年幼的优势,不利用不免有些浪费。一时想起了前一世皇父骂他“自幼心高阴险”,如今倒算是坐实了,心里发苦,面色就更是难看。
听得胤禩如此一说,康熙也觉得自己大概想得多了:胤禩此时不过八岁,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太子大阿哥自然晓得,八阿哥还小,恐怕还真是不太明白。一时又觉得胤禩在自己申斥之下回话还颇有条理,切中肯綮,看来这老八的确如圣祖母所说,是个可造之材。回过神发现胤禩还跪伏在地,忙说:“胤禩,你起来,过来给阿玛看看。”
胤禩心里猛地一震,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最初几年,胤禩甚至觉得叫一声阿玛都困难,在康熙面前,能说汉语就说汉语,一声“皇父”,自然疏远。自从二十五年太皇太后中风,康熙来慈宁宫勤了,与胤禩自然见得也多些,在太皇太后跟前,胤禩也渐渐习惯了对康熙说满语。可内心里,毕竟还是介意着那句“父子之恩绝矣”。胤禩纵然再悔自己年轻时没有多跟康熙亲近,心里终究还是有了隔阂。他觉得,自己为皇父做什么都可以,此生再有办差的机会,他甚至愿意像老四一样,为了皇父不惜得罪亲贵朝臣,毕竟父恩君恩,他无可报偿。只是,让他这一世父慈子孝,做一副人间天伦,太难了。
胤禩只觉得后来浑浑噩噩,全不知是怎样过去的。他不知怎么就听康熙说起了他小时候和老祖宗的故事,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阿玛”,不知怎么两人都哭得泣不成声,各自讲着那个两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从没想过,他与皇父,能有这样多的话可说,而这些话,无关朝政、无关皇权、无关大清,只是诉说着他们心里那个慈祥睿智,能给人无穷力量的亲人。
胤禩后来发烧晕了过去,万分凶险。康熙下了特旨,将胤禩送到了启祥宫,让良嫔日夜看护。胤禛每日带着小九小十,一日三次地来看。三日之后胤禩终于醒来,总算是让诸人松了口气。
那日之后,康熙的悲戚之情稍减,每日虽依然哀痛,可总能少进些东西,理些事务了。眼看着胤禩垮了身子,康熙心里也冷静了些,心中哀痛虽然一如之前,但总算并不再沉湎其中了。
康熙二十七年的元旦在一片惨淡之中度过,康熙甚至没有回乾清宫,就在慈宁宫外的临时帷帐之中过了新年。胤禩醒来之后去谢恩,复请为大行太皇太后持服二十七月。诸王大臣再次请奏,请皇上以社稷为重,以日易月。正月三日,康熙发了上谕,着皇八子胤禩代朕守孝,居慈宁宫幕次,持服二十七月,全朕竭诚尽敬之心。胤禩着重孝,行大礼,领旨谢恩。
第十七章:过渡
二十七个月,一晃而过。这二十七个月里,大清、皇室以及胤禩自己都经历了不少事情,多半是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却还是有些事儿,起了变化。
比如相同的。
康熙二十七年,孝庄文皇后,既大行太皇太后的百日之期还没过,朝堂上立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先是江南道御史郭琇弹劾明珠等人结党,明珠被革了领侍卫内大臣,大阿哥胤褆的岳父科尔坤原职卸任,诸多明党都受到了牵连。再是河道上的官员大换血,这一任河道的官员,多与明珠有牵连,是以被罢辍的、降级的、免官留任的,整个河道衙门都被掀了个底朝天。然后康熙的舅舅佟国纲上书佟家一族本系满洲,请归满洲旗籍,康熙大笔一挥让佟家一族都入了满洲镶黄旗,一跃从汉军旗到了满洲上三旗,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又授了广东副都统,佟家一族的未来,无限光明起来。
康熙二十七年,诸皇子和裕亲王随皇上巡幸晾鹰台讲武,阅火器营官兵,演放火器。这一遭试射,倒是胤禟拔了头筹,也不知是蒙的还是真有天分。胤禟头番开枪,胤禩只觉得他连扳机都扣不动,可小九就这样正中靶心,高兴得康熙当场赏了他一柄精巧的火铳,还是镶了宝石的。
康熙二十八年,康熙南巡,视察河工。继而天下大旱,康熙为彰显仁政,免了诸多受灾之地的钱粮。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也有不同的。
本来应该在康熙二十七年一场大病,封后一日即崩的佟佳氏并没有生病,还是安安稳稳的执掌后宫,做她的皇贵妃。
康熙几次往奉安殿祭奠孝庄文皇后,胤禩本都没有随行,如今却带上了他,一路上因为他年纪小,还颇为照顾。以至于一次康熙生病未能亲去,还特意让他转达一些康熙想对孝庄文皇后说的话。
明珠长子成德并没有因为明党的倒台受到影响,反而以一等侍卫授了正黄旗满洲副都统。而他与其父在政治上也是越走越远,全无任何支持大阿哥之意,一副纯臣模样。
胤禩的侍读戴梓虽然仍被南怀仁告了与日本勾结,却并没贬到盛京去。胤礽力保加上左都御史马奇核查之下,此事并不属实,戴梓仍然留用了。戴梓在胤禩的支持之下,在子母弹的基础上,秘密研制了一种更易携带,威力更大的火炮。
胤禩自己,也是变化巨大。
胤禩在孝庄文皇后崩逝之后,和毓庆宫走得越来越近。胤禩几乎每日下了学,都先去太子那里报到。太子每日虽忙,却总能抽出一会儿来指导胤禩的功课书法,后来渐渐地也跟他说起一些朝堂上得事情。太子待他亲切,毓庆宫中的奴才们更是将胤禩当成自己半个主子。每每太子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总爱随意发落奴才,胤禩若是看到了,总会劝解一番,救过不少人命。被救过的奴才们更是对胤禩感恩戴德,恨不得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当然,除了胤禩,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也与太子越走越近。太子这两年来变化不小,从以往的高高在上变得更加容易亲近了。虽然索额图圣眷也不如前些年,但明珠的毕竟是倒了。大阿哥与太子之争勉强算是告一段落——大阿哥这明显不够看的。阿哥们也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跟着太子比跟着老大强一些,两人也都得了康熙的授意: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多跟着太子学学怎么办差。
因为年纪大了要避嫌,也没了太皇太后的庇护,胤禩除了良嫔的启祥宫,后宫之中几乎哪儿都不去。九阿哥和十阿哥搬进了乾西二、三所,加上两个小阿哥也都进学了,胤禩在学里日日都能见到,平日里就更没什么去别的妃母那里串门子的必要了。胤禟和胤俄两个在学里很是闹腾,经常把无逸斋和书房闹得鸡飞狗跳,但二人却还极有眼色,从不闹得过了底线,让二人的课读、侍读和哈哈珠子们极为难做。
胤禩依然是对两个小的颇为维护。胤禛对着胤禟总是一派长兄模样,每每胤禟惹了祸,胤禛虽然也会帮着瞒了康熙和皇贵妃,可总是要拎出来训一顿,有时还罚罚抄书练字之类。胤禟不愿写,却还是很怕胤禛叨叨,总是央求胤禩帮忙,胤禩也就拿了帮着写,还派给自己的哈哈珠子一起帮忙,荣保是干这个活儿干得最顺手的,两人干这事儿干得多了,对模仿别人笔迹甚至生出了兴趣。除了胤禟的笔迹,康熙的、太子的以及胤祉胤禛的笔迹两人都仿过。也算是个业余爱好了。
胤禩在这两年多里,也借机结交了不少人。
虽然胤禩前世胤禩毁在结党之上,但胤禩并没有因此就放弃结党。在这朝堂之上,没有人支持,根本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干不了。纵然是前世的胤禛,时时以“孤臣”二字自我标榜,也是结党的,胤祥、隆科多、年羹尧都是四爷党。胤禩是笼络人心的高手,甚至到了雍正朝,还能策反隆科多,从前结党是因为不知道该结谁,对于如何结,却是无人比他更擅长的。党不能不结,结谁、怎么结、如何把握度的问题才是重中之重。这些问题,胤禩自重生起就开始考虑,这么些年,早就有了主意。
与上一世不同,胤禩的手段极是高明隐秘,甚至让被结交的人,都没觉察出胤禩的刻意来。他的目标就是在这宫中当值的侍卫们。而且,并非头等侍卫,只是些此时名不见经传的二等、三等侍卫。显赫的时候再结交,人人都知道是为了利益,可若是在寒微之时结交,便是知遇之恩了。这道理浅显,可放长线钓大鱼的事儿,不是人人有那个耐性、有那个眼光的。胤禩从前也没有,可如今却有了“未卜先知”之能,自然要好好利用的。
宫中的大内侍卫都是上三旗选出的精英,家中几乎都是有爵位的。他们不但骑射喑熟,学问也都不错,未来是要做朝堂上的中坚力量的。这些年轻人,在家里都是爷,如今到了宫里,却成了见了人都要行礼的奴才,拉拢他们,其实并不难。胤禩对于这些侍卫们的才能、家世、未来官运甚至是个人兴趣爱好心里都是有本帐的。葛尔丹之战将近,宫中大部分侍卫都要跟出去立功的。二等、三等侍卫们,其中有一些是要升到头等侍卫,之后被派到哪里的都有:派到六部理藩院御史台、派到满蒙汉各旗做都统的、外放做提督道台的。虽然说这些人二十年后仍然是地方的多,中枢的少,但胤禩此时并无争储之心,他结交这些人,主要还是为了日后能在地方上好办事。
除了时不时关心一下侍卫们的家庭、喜好、顺便表表示一下自己的欣赏,胤禩也没什么过分的作为。把人收为门下奴才的事儿更是不能做,甚至以太子的名义也不行,这就是个度的问题了。胤禩小心的把握着,确保这些人只是内心里知道了太子和八爷对他们的欣赏,但实际上还是只对康熙效忠的。毕竟,过早就显示出倾向的侍卫,是很难有前程的。
胤禩还在这二十七个月中,为自己建立起了初步的情报网。太皇太后从前在的时候,自有一拨自己的人,胤禩有太皇太后护着,也不需要在这宫中有多么耳聪目明。太皇太后走后,留下的人虽然有些确实暗示胤禩效忠了,可胤禩还是没敢动,而是选择了从零开始,自己一点点将这个网络建起来。这些人,康熙未必不知道是太皇太后的人,因而胤禩只能婉拒。
事儿本来极难,但好在胤禩手里有个正适合做此事的人:他的乳母之夫雅齐布。雅齐布一家是内务府包衣,与内务府包衣三旗各世家之间多有联姻,在宫中自有自己的人脉。以此为基础,胤禩仔细地将各宫之中的人都筛了一遍,又结合了前世一些记忆,圈出了最早的一批人。这些人为种子,胤禩的势力一步一步,慢慢渗透到了宫中各个角落。
情报网的建立,让胤禩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胤禛的粘罕处,竟然在此时就已经有了雏形。胤禩素来是知道胤禛之能的,可胤禛此时不过十岁出头,竟然就有了这样远见,不得不让胤禩心中钦服。胤禛的动作不大,他的人也不多,但都是被他捏的很牢的人,倒是很符合胤禛的风格。胤禛这些动作,这宫中可能任何人都没注意到,却没瞒过胤禩的眼睛。一来因为胤禩对胤禛很关注,这种关注甚至超过胤禩对康熙、对太子的程度,宫中大概无人对胤禛的事儿比他还上心了。二来,胤禩对胤禛很了解,一点儿线索就能让他嗅出胤禛的味儿来。
因此,胤禩的动作也就更加谨慎,好在胤禛对他并没有对等的关注和了解,胤禩也自信自己的作为没有被察觉。
除服那天,胤禩搬出了慈宁宫,正式入住了乾西头所。而康熙对战噶尔丹的大幕,就要拉开了。
第十八章:潜移
康熙二十九年是关键的一年,前世在这一年里,先是噶尔丹打到了边境上,再是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在乌珠穆沁被噶尔丹所败。之后康熙御驾亲征,病在外面,太子奉命去看,结果因为面无悲戚之色,在康熙心里种下“不孝”的种子。后来康熙因病撤回来了,裕亲王福全虽然大败噶尔丹,却终究还是放虎归山。这一场极耗国力的战争,最终打到了康熙三十六年,噶尔丹死了才算完。
而胤禩根本不知道,如今这些事儿,还会不会发生。噶尔丹还是东征了,阿喇尼也还是去了,之后的事儿,胤禩虽然想改变,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他此时才十岁,也就刚到了可以跟着康熙出去转一圈儿打打猎的年龄。太早的冒头并不是好事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就算他从前不懂,如今也明白透彻了。可有些事,胤禩还是要做的,比如影响太子。
康熙还是决定了御驾亲征的事儿,胤禩是在毓庆宫外知道的。胤礽从乾清宫回来,正好遇上来找他的胤禩,路上左右无人,便在胤禩耳边轻声说:“小八,汗阿玛这回,怕是要亲征了。我琢磨着,大阿哥可能也要跟去,我却是留守的。”
“下了明旨了?”胤禩声音也是很轻。
“没,但是汗阿玛已经让銮仪卫那边开始准备了,也没避着我,想来是让我有个准备。”胤礽倒也不藏私,自己知道的都跟胤禩讲了。
“您没劝着点儿?”胤禩拉了拉胤礽的袖子,两人就在毓庆宫外停下,毓庆宫里多是康熙的人,纵然胤禩这番话没什么问题,却也不想冒了让康熙知道的风险。
“汗阿玛决定的事儿,哪是我能劝得动的。你策论都读到哪里去了?有噶尔丹在侧,我大清北疆总不得安宁。这回汗阿玛是下了决心要灭了噶尔丹的,打仗的事儿你不懂,就多学学。孤看这次汗阿玛亲征,乃是英明决断,有大臣们劝劝也就够了。再说,除了老大要去挣个军功,对咱们也没什么不好的。”
胤禩内心叹了口气,有些道理其实太子心里一早就明白,只是权利在手,很难让人不昏了头脑,当下只能说:“太子爷,胤禩朝政上是还不太明白,汗阿玛有多大必要非得亲征,弟弟也理解不了。可有一点,您不但是储君,也是儿子啊!我这乍一听汗阿玛要亲征之事,都觉得心里慌慌的,汗阿玛又一向疼爱您……”胤禩这边话说了一半,没有说透,却又转了话锋,“我觉得这事儿您总得劝劝,您要是怕汗阿玛误会您在这事儿上的态度,不妨让三哥和四哥去劝,两位哥哥还没怎么接触朝事,又得汗阿玛的心,总是稳妥的。”
胤礽沉下心来想了想。这些年来,他经手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合康熙的心意,被培养得万事都从国家考虑。胤禩这一提醒,却让胤礽生出些警觉来:这事儿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是下了明旨,几个年长的阿哥少不得要去劝,这一劝,他在康熙那里就是办事再得力,恐怕也会被比下来。老三和老四去办这个事儿自然是可以的,他们也确实很得圣心……
想至此,胤礽又不免多想了一层:老三和老四也大了,等办了差成了婚,心思也说不得要大了,毕竟汗阿玛对他们也是不错的。现在他们虽然亲近自己,却也未必没存着别样心思。纵然是小八……胤礽没敢往下想,一时间,太子突然又有了那种什么都抓不稳,什么都握不住的不安——这种不安,自从孝庄文皇后崩逝之后,总是时不时地困扰着他。
“二哥?”胤禩微笑着看这胤礽,他知道眼前这个表面光鲜的太子内心的不安和挣扎,他能做的并不多,只有这些细处多提醒。
胤礽低下头看着胤禩的笑容,心里安定了些。好在,小八还小。
“二哥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您只要跟三哥四哥通个气儿,他们说不说,汗阿玛那儿,也都会知道,会记着您这份心的。纵然责您不该把这事儿跟阿哥们说,心里想必也是欢喜的。二哥您总归还年轻着,谁年轻的时候,能不犯点儿错儿呢?事事完美了,汗阿玛没个教训的地方,也是桩不孝呢。”
胤礽心里一惊,却又释然地笑笑。先太皇太后养出来的,果然不简单啊!还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
胤禛到毓庆宫书房的时候,胤禩已经走了。进来看见胤祉也在,行了礼,退在一边坐下,心中对太子找他们何事虽然不知,却也猜了个大概:左右不过是噶尔丹的事儿,最近连他们在书房写的策论都是这些,还能有什么呢。只是,太子爷一向不与阿哥们议事的,就算是说说朝政,也多是跟小八讲讲。跟他与老三,都只是因为他们年龄到了,偶尔教教怎么办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