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凛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刻他会像现在这般接近死亡,他不敢回头去看燕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世界似乎空茫到仅剩他一人,只有那透着一丝温热的手腕是他坚持迈步的勇气。他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强者,他相信自己有执掌世界的力量,他从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刻,他也会需要别人给他支持,但是现在,他甚至不敢想,如果手中再没有这纤细到似乎会被自己握断的手腕,他还会不会在这无边无际的暴雨中坚持走下去,他甚至有那么一刻连他二十多年来的野心都忘却。
被拉扯着向前的手腕突然往一个方向一扯,容凛被骇得几乎断了呼吸,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是燕清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一个山洞,把他也拉了进去。两人一进山洞才发觉全身都已被雨水冲打得麻痹,四肢更是酸软无力,也不知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燕清靠在山洞壁上,似是连话都已说不出,他的脸色白的厉害,甚至有些发青,嘴唇却红得像沾了血般妖艳,按着左边胸口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喘息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呼吸,看着正在拧干自己衣服的容凛有些虚弱地开了口:
“容公子,在下真是惭愧,让公子受这无妄之灾,还险些拖累了公子”。
容凛停下拧衣服的动作抬头看向燕清,雨水自他身上流下沾湿了脚下的大片泥土,他的长发被冲散,白衫上沾满草屑泥土,明明是很狼狈的样子,但那眼神空灵寂静,容颜端正清丽,还是不染半点俗尘。
“赤月公子不必介怀,更无需道歉,来西凉山乃是在下主动要求,实在怨不得公子,旦夕祸福也不是人所能定,况且能遇上飓风,还侥幸生还,在下也算是荣幸之至”。容凛虽回答的淡然,但心中却有丝不满和愤怒,不是因为险些丧命,而是燕清的道歉,在他看来,似是后悔了带他一起来西凉山采药,他不禁想,若是和他一起遭遇飓风的是柒凡,他还会不会这么疏离的致歉。
二人休息片刻,暴雨依旧滂沱,他们索性向洞的深处走去,想寻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过夜,不过这个洞却是出乎意料的幽深,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处。他们顺着山洞一直走下去,竟然在深处发现似乎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再走一段,竟看见一具骸骨。
那应该是个死去很久的人了,遗骸的部分已经消融,他靠坐在一个长方形的石器旁,离近了一看,那竟是一具石棺,里边也有一具遗骸,腐坏程度比石棺外那具骸骨更甚,石棺外骸骨的手骨伸进石棺内,现在手骨虽已散开,却依旧可以判断出石棺外那人临死前一直握着石棺里那人的手,头骨偏向棺内,失去眼睛后的两个空洞,多年后依旧执着地望着石棺里那人的脸部,再看不出表情的森森白骨不知道生前是不是含笑的模样。
这是一幅诡异又温馨的画面,但更诡异的是,虽然骸骨腐坏严重却还是能清晰分辨出,这两具遗骸生前——竟都是男子!
燕清看着这两具骸骨,容色平淡,但容凛却如遭雷击,他突然想起暴雨中握在他手中的燕清的手腕,这画面,这画面——
他呆滞地跟着燕清走向洞的更深处,那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似是这里曾有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床铺被褥在多年后早已看不出花纹颜色,只剩下僵硬蜡黄,杯盘碗碟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有一些衣物,同样看不出颜色,但都是男子款式,还有很多书籍,多为医典名着和游记杂谈。
这里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
燕清走近石桌,那桌上有一张用石砚压住的薄纸,岁月分化,似乎一碰就会变成飞尘,纸上的字用楷体书写,一个个端端正正,笔锋丰厚遒劲,雄浑质朴。那是一封不知写于何时,留于何人的短笺:
“兄台见信时定已看见吾等的骸骨,只是不知已是多少寒暑之后,想必有诸多疑惑猜测,在下怕不能一一作答。兄台能见此信,也算缘分使然,望能耐心看完,再帮在下完成一平生夙愿,吾等泉下有知,定会感念兄台大恩。
在下并非汐妍城人氏,多年之前,在下走访江湖,偶遇一人,与之详谈,竟与在下伯牙子期,隧与其结伴游历。本来只当是知己好友,但不知怎的生出了异样情丝,却不想他对在下也是情根深种,随后感情日深,只想,一生只得此一人常伴身侧也是天大的幸事。彼时我二人皆无婚约在身,又在情浓意蜜之时,虽是禁忌之情,却也想得家人祝福,名正言顺成百年之好。哪知世人能接受男宠娈童却不能容我二人真心相守,家人愤怒,邻里闲话,他对我至情,对家人至孝,终因心中郁结一病不起,最后撒手离去。他最后留有遗言,说永不悔与在下所盟之誓,但愧对父母,望在下能代他赡养家人,以报养育之恩,他定在奈何桥上等候,不见不离。在下心丧若死,守孝三载,还是下山为其完成遗愿,终不负他临终所托。
现在遗愿已了,只想随他而去。只因在下想与他一同入土,隧留他尸身于此,望见信的兄台能在洞外觅一处地方,将吾二人合葬。
在下此生只恋慕他一人,亦愿生生世世永恋慕他一人,等吾归于黄泉,在奈何桥上寻得他,只求可以永不转世投胎,在黄泉地府永世为伴。若非如此,在下定会在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兄台埋骨大恩。
再三叩拜,以谢兄台恩情。
将死之人留”
看罢短信,两人都静默无语。
原本诡异恐怖的骸骨现在像是突然长肉生肌,穿越岁月风尘,把人们重新带回他们的时空,存留于短笺上的笔墨化成真正的图画,再次照映出那算不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少年意气,投身江湖,情窦初开,却是一段禁忌之恋,妄图冲破世俗伦常求得百年之好,却还是只得退却让步,只求黄泉相伴。
世人皆追求真爱,却鲜少有人顾念那些爱到不顾性别之人,怎知他们并不是特意想要打破世俗纲常,而是情到深处,已是难以他顾。
容凛走到那相依的两具骸骨旁,神色依旧有些怔忪。自他十五岁父皇便给了他几名美貌侍姬,他习武修身,胸怀大志,并不太热衷女色,他虽知晓人类的欲望,却并不知道什么是情爱。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底那些异乎寻常的想法是因为什么。
他想接近那红衣男子,看着他无情无爱的神色时想把他从云霄拉入这凡尘,他想让自己也在那寂如秋水的眼眸中卷起风浪,甚至,他想像霸占这天下般把那仙人般的男子据为己有。
他是霸者,他本就不在乎所谓的世俗伦常,更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就遏制自己的欲望,但——看着那个在打扫灰尘的男子,他突然没有了一直以来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可以称霸这世界,却不敢确定,就算自己倾尽全力,那个早已太上忘情的男子会不会为了他回归俗尘……
第七章
三天之后暴雨才稍稍变小,幸好包在油纸中的干粮还在,用山洞中的器皿接了雨水,沉淀片刻也可勉强饮用,他们就这样在山洞中躲过了飓风最凶猛的时刻。
第四日下午,燕清和容凛出了山洞,他们在山坡后的溪水旁挖了一个简易的墓穴,埋葬了山洞中的那两具骸骨,痴缠一世的两人终于可以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安眠于地下,现在这山谷虽被飓风摧残得支离破碎,但总可再次迎来山花烂漫的时刻。他们的故事本就没有很多人知晓,百年过后的现在更是不会有人再记得,对他们来说的天翻地覆,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既然如此,他们寂静相守在奈何桥边,或者是这幽静的山谷之中,无论是看着怎样的风景,终不必再面对世俗和别人的眼光,只余连绵的时光去享受相守的幸福喜乐。
虽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被托付建刻墓碑,容凛还是找来了一块木头,思索片刻,只在上面刻了“情冢”二字,插在微微凸起的坟堆前。夕阳照在这光秃秃的坟堆上,分外萧索凄凉,但那橘色的光还是让人感觉到一点点暖意。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人来拜祭的坟墓,甚至慢慢的连那刻着“情冢”二字的木头都会腐烂消失,但不久之后,便会有细细的草芽钻出来,慢慢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它们会记得那自骸骨中融入土地的深情缱倦。如此想来,这世界总还不至于太过薄情荒凉吧。
容凛和燕清并排站在新修的坟墓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拉扯了老长,似乎再延伸一点点就会重合在一起。容凛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是果敢坚定的人,只在最初知晓自己的心意时有微微的兴奋和恐慌,但很快就会向着目标前进,只是面对这个站在身侧的男子,他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才可以打动他。他看向燕清,夕阳让他的神色更加寂静平和,连带着让他自己的心都安静到有些忧伤。他不禁问他:
“不知公子此刻在想些什么?”
燕清没有看他,依旧低头看着那土堆,轻轻开口,道:
“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总会迷恋上其中一种事物,有人想要金钱,有人喜欢权利,有人追求地位,有人享受名誉;有人求青史留名,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位高权重,有人求红粉知己。无论所恋所求为何,都要为其历尽千般苦楚,万般折磨,纵是如此,也不见得能得偿所愿,甚至到最后才发现平生所思慕追求者皆不过一场空。但若并不以其追慕之苦为苦,也不计较最后的得失,那这一生也当得上是无怨无悔了”。
“但不知公子这一生所求为何?”
“我?”,燕清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眼看向即将要消失在远山背后的太阳,“我无所求。或者说,我所求的,便是无所求”。
入夜,容凛和燕清回到了山洞,不曾想在回去的路上竟然意外采到了那次怎么也找不到的灵芝,第二天清晨便开始寻找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正好遇到了寻上山来的班烨。
班烨看见容凛,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喜悦,那高塔般强壮的男子这短短几日时间竟憔悴了许多,看见站在容凛身旁的燕清,微微点了点头。他伏在容凛耳边说了几句话,容凛回头看看燕清,燕清微笑着走向远处的石头,坐在上面休息。
“主人,消息绝对可靠。”
“父皇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是啊,陛下传书,让您火速了结在昆吾国的事情,尽快赶回赤霄都城商议细节,两个月后起兵攻打昆吾。”
“父皇会亲自带兵?”
“有可靠消息,说陛下会随军出行,但军队和指挥大权都会交给主人,等胜利之后也不会收回兵权。主人,恕属下多嘴,陛下怕是终于决定要在打败昆吾后立主人为储君了。”
“那皇兄呢?”
“陛下命大皇子留守赤霄,现下已把一些奏章交给他处理,但重大事情陛下还是亲自过问,还说以后就算打仗,这些要事还是要报于他亲自处理。”
容凛神色如常,并没有表现出对刚才所得消息的丝毫情绪,他思索片刻,对班烨说:
“班烨,现在你火速赶回赤霄,不要让皇兄的人发现,只盯住他,还有和他来往密切的人。皇兄肯定也知道了父皇的打算,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有什么异动,用飞鹰传书,火速通知我。”
班烨听得命令不禁诧异。
“主人不回赤霄?”
“暂时不回,一来还有一些昆吾守边的军官需要打理,二来皇兄在暗中的支持者,还有我们这边鱼目混珠的奸细也需要一个表现的机会,我不在,正好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天。你回去之后让信得过的人好好盯着他们,等我回去,一并收拾。”
班烨听得吩咐再未多话,躬身行礼之后火速离开了。
容凛走向燕清,燕清淡笑看他,随口问他是否有事,容凛点头说是,下山之后便要暂时离开汐妍。
二人又走了不长的一段就碰上了火急火燎的柒凡,那个总是衣衫整洁,极注意自己仪容的男子现在鞋袜上满是泥污,连身上湖蓝的新衣下摆处也沾满泥浆,他似乎在山上找寻了很久,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口渴,嘴唇龟裂得渗出了血丝,他一看见燕清就飞身扑了过来,紧紧抓住眼前人的手腕,原本吵嚷的人却是反常的安静。他盯着燕清看了很久,惊慌的神色才慢慢平静下来,燕清没有反抗,任由他无意识的紧握弄青了自己的手腕,半响,柒凡才像终于回过神般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嚎叫:
“清!”
下一秒,那个明显比燕清强壮许多的身躯便毫不知耻地冲进了燕清的怀里,还小动物般在他的肩头蹭来蹭去,燕清也好脾气地拍抚着柒凡的背脊,脸上是少见的歉意和心疼。容凛看着柒凡,神色变得冷峻。
好半天柒凡才愿意直起身来,离开燕清怀里后还顺手牵住他的衣袖,接着便是长篇大论的抱怨:
“都怨你!我说让别人去找那见鬼的蘑菇,你偏要自己去,还偏偏不带着我,自小不是就数你聪明吗,天上地下的什么都知道,这次倒好,赶在飓风来时去采蘑菇,我都快等得死过去了,细胳膊细腿儿的,平时一风就能吹跑的人,那种天气,我怎么能放心的下,都被你气得短寿十年!”
燕清微笑着听他数落,神色近乎温柔,到他说完,才开口解释:
“这次真的是疏忽了,发觉天气不对也没有细想,好在大家都有惊无险,而且也找到了灵芝,让你受惊是我不好,呵呵,回去亲自熬药给你喝,绝不会让你减寿的。”
柒凡一听喝药,神色立马变得诡异,但立刻又严肃起来,他认真看着燕清的眼睛,表情让人很难相信眼前之人还是那个喜欢撒娇抱怨的男子,他问:“清,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燕清知道瞒他不过,也不想让他更担心,索性据实点了点头。
柒凡没有再询问,沉默很久才淡淡说道:“没什么大碍啦,回去之后给我好好待在揽月阁,下棋赏花的约会统统推掉,用你那宝贝蘑菇熬汤,三、两天就好啦。”
燕清微笑看他,似是毫不介意他的自作主张,只含笑说好。
三人一路向山下走去,容凛一直没有开口,燕清也很少开口,只是偶尔淡淡应一声,一路上都是柒凡在讲:某某老板专程赶来看赤月姑娘,送了一箱珠宝,只求能见上一面;某某富婆扬言已修好金屋一座,想把赤月公子金屋藏娇;某某王子听过赤月的曲子后便决定一定要为赤月赎身,无论男女都要带回宫中,价钱随意。还有某某小姐和某某姑娘相传已对赤月公子相思入骨,某某公子和某某少爷又为赤月姑娘做了什么新诗,某某强盗和某某采花贼立志一定要虏走赤月姑娘。说完这些,就开始歌颂自己是多么英明神武,如何如何和这些对赤月心怀不轨的宵小和姑娘斗智斗勇,如何留下了他们的礼物,让他们甘心回去,攒够了钱还会接着来孝敬他柒凡大爷。
走到山下,容凛和燕清告辞,燕清抱拳,微弯腰身回礼,容凛向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说道:“与赤月公子相处当真非常愉快,在下下月十五定会再回留仙居,到时候再听公子仙曲。”
燕清微笑,缓缓道:“那在下便恭候容公子大驾光临了。”
一直赖在燕清身边玩弄他袖口的柒凡突然抬了头,目光锐利地扎向容凛,丝毫不掩饰躲藏,容凛也看了柒凡一眼,又转向燕清,朝他点了点头,飞掠出去,几个起落后便消失了。
燕清和柒凡回到留仙居后,果然亲自开了药方煎药给柒凡喝,柒凡愁眉苦脸,看着黑褐色的汤药,再看看燕清,最后还是闭着眼睛仰头往下灌。看柒凡喝完,燕清便起身去为自己煎药,柒凡跟在身后,委委屈屈的样子,燕清看他一眼,只得和声解释:
“不是我故意让你喝药,而是你这几天焦虑过度,加之没有按时休息,必须调理一下的。”
柒凡不说话,还是委委屈屈的,就这样跟着燕清,当了好几天跟屁虫才开始去忙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