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到最后已是隐含怒意,竟是有了几分威仪之气,令人心悸。
“小庄,你真的拼不过的!”夏星深吸口气,放轻了声音,“先前我还以为只是为了雌果,此刻百鬼军出动,这其中的重视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以前,我还会考虑帮你一把,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帮你,小庄。以往你倚仗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还是说,你忍得下心来对付我们?”
白庄默不作声,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道:“师哥,我不会放手。”
夏星胸中一滞,脸色隐隐带着几分焦急。
这个小师弟虽然凡事不争,许多东西也不计较,可是一旦认准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会牢牢地把想要的东西抱在怀里!
这一句“师哥”,便已在朦胧中注定了未来他们的道路。
夏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到一片清明,悲哀的神色刚一浮现,便已经消失无踪。
“我说了这么多,仍然无法改变你的决心?”
白庄挺直着腰,缓缓地双膝跪地,毫不退让地仰头与夏星的双眼相对:“师哥,白庄求你,放洛云一马。”
如果说刚才还是焦急,夏星此刻便已绝望了。
他那个天之骄子的小师弟,居然为了一个相识不过一月有余的陌生人下跪,为了那人开口求情,宁愿舍弃骄傲与未来,也要保下这个人。
“你若是担心孩子……”
“不是孩子,是洛云。”白庄打断了夏星的话,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两个字,“洛云。”
“你与他仅仅相识一月,你就这么肯定他值得你如此牺牲?”
“如果爱与时间有关,那这天下也不会有求而不得。”白庄答得不快,却没有丝毫犹豫,“至少现在,他值得。”
微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之间,夕阳落下最后一缕光芒,黑夜降临。
夏星微微颤抖的手终于稳住,看向白庄的眼神已经是无井无波:“我不能。”见白庄手臂微动,他又笑了,“若我这样答,你是不是立刻会与我动手?”
白庄终于移开了咄咄逼人的眼神,第一次低下头去。
几不可察的叹息声随风散去,白庄视野中,夏星所穿的皮靴踱了两步,一转弯,往着枣红马的方向去了。等他站起来后,血马矫健的身影从他身边穿过,灰尘遮蔽了黄昏,夏星温柔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向北。”
那温柔中带着一丝悲意,仿若断翅之雁的哀鸣。
白庄望着血马消失的方向许久,直到身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若是为了、了我演戏,你便是天、天下最大的傻、傻子。”
白庄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傻?”
洛云眼神复杂,凝望白庄半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夏星是认真的。”
“我知道。”白庄长叹一声,只想把胸中闷气全吐出去,“大师哥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洛云看着白庄平静的容颜,突然有一丝羡慕,同时又有一丝惶恐,仿佛在做梦般——他洛云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一人?更何况,这个人为了他宁愿斩断全部的过去。
白庄送给他的这把刀子够利也够狠,却烫得他几乎不敢伸手接。
不接,他于心何忍。
接了,他就得被迫去面对凶险万分的未来。
洛云所想过的余生有许多种,可是绝对不包括与朝廷作对,那些国家大事与他离得太遥远,他也没有兴趣去做一个留名青史的人,不管恶名善名——留名评书就挺好的了。
“你真愿意?”
白庄笑眯眯地回过头:“为何你觉得我会不愿意?”
“这不是爱、爱不爱的事。”洛云眉头紧皱,“你知道穷、穷人的日子是、是怎样的吗?你知道被、被追杀时是怎么活、活的吗?”
白庄歪了歪头:“你觉得我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
洛云反问:“你不是?”
“我是。”白庄答道,“但我也是白庄。我不仅是白家的小儿子,武眷门的小徒弟,我也是白庄。”
洛云哼了声:“就凭这两个字?”
白庄挑高眉毛,意气风流:“对,就凭这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洛云瞪着白庄,瞪着瞪着,嘴角便扬了起来。
夕阳下,白庄的脸庞被踱上一层淡金色,墨玉般的眼中闪动着辉若星辰的光芒,如同天神下凡,自有一般不可亵渎之势。
他虽然表面镇定,但心里可是七上八下的,这辈子他还没有为了谁这般孤注一掷过,而且还是如此豪赌。只不过,夏星紧逼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在此时软下去,若是此时放手,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拿回来了。
他不是看不出这背后的凶险与玄机,只是白家根基深厚,武眷门师父与二师哥都有自保之力,他孤身一人,除了虚名与钱财,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所以,洛云,他绝不会放手!
如今,他已经下了豪注,就是不知道这对桌之人,是不是也愿意跟这一局?
若是跟了,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于他而言也是皆大欢喜。
若是不跟……白庄不敢想。
这辈子,他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
30.武眷门
洛云端详着白庄面容,越看越是好笑,哪怕表面上强作镇定,但那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却已经泄露玄机——寒冬腊月的,又是光杆儿一样的站着,汗如雨下是怎么个事?
想及此处,他便故意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站着。他与白庄于情爱中周旋,总是白庄领着先,耍得他团团转,如今境况对调,他不禁觉得有趣万分,这一玩,便玩上瘾了。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向白庄,不由地大吃一惊——那双漂亮杏仁眼角带着泪光,一张嘴抿得紧紧的,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般。
还不等洛云开口,白庄突然一转身,竟然是要离开。
洛云吓坏了,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白庄的腰:“我跟、跟你走!你、你去、去哪,我、我……”
他越急,越是结巴得厉害,一句话半天也没有说完整。急得站到正面去,手舞足蹈地比划,短短一句话还没比划完,就看见白庄眼中带着泪,嘴角却满是笑意。怔了一怔,他猛然涨得面红耳赤,气咻咻转身就走。
白庄从后面抱过来,把他整个人死死地抱在怀里,被踹了两脚也不放手,还把脑袋埋在他肩窝上。过了许久,才闷声闷气地道:“眼泪是真的,笑也是真的。”
洛云抚着那揽住自己的手臂,突然觉得一直飘泊迷茫的心似乎有了依靠,静静地躺在这方臂弯之中,安详宁和。
这是不是就算有家了?
“白公子,我们……”准备带人离开的孙放摸了过来,一见白庄与洛云的模样便又把话咽了回去,逃命似地跑了。
白庄和洛云抬起头来,看着孙放逃走的方向,不屑地哼了一声,齐齐吐出两个字:“幼稚。”
饱受刺激的孙放很快带着大队人马返回孙家主宅了,想当然的,他们只能空手而回。洛云与白庄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不得不为以后考虑更多,并不仅是发两句誓、讲两句好话就可以的。
他们所面对的道路有多艰险,恐怕只有老天知道。这拉拉杂杂的事中,第一件便是考虑朋友的安危。
“要我走?”秦湖听见这句话,有些奇怪地看向洛云,“怎么了?你们要去哪?”
洛云摇了摇头,挥手道:“走吧。”
这般态度更令秦湖担忧:“你总得给我说清楚是怎么个事,不然我怎么好安心?”
“说清楚你就走不了了。”白庄与王二说完话,回来后插嘴道,“秦兄,这是为你好。”
秦湖自然也知道洛云是为他好,可是他也有一肚子的疑惑及忧虑,让他这么突然放手离开,实在是难以做到。
“少爷,秦公子也是被他们盯上的了。”一直不作声的王二突然开了口,“不如让他跟着我们。”
白庄与洛云递了个眼色,拉着王二去了一边。
洛云看着秦湖坚决的脸,叹了口气,道:“我们恐怕要、要和朝廷作、作对了。”
这话一出口,秦湖就变了脸色:“你们做了什么?”
“就是不知、知道才头疼。”洛云苦笑,“你总不会想、想要和我们一、一起逃吧?”
秦湖张开嘴又闭上,过了半晌才道:“你有什么打算?”见洛云静静地凝视着他,又自嘲地道,“也对,最好不要告诉我。”
“这时候你走还、还来得及。”洛云的面容在昏暗中逐渐模糊,语气却意外的坚决,“这是我和、和白庄的事,不应把你、你扯进来。”
秦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下了马车,过了一会儿,马蹄声在车窗边响起。
“保重。”秦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飘忽,“我很羡慕,能够有人陪着你,无论去哪里。”
洛云钻出马车,看着秦湖慢慢走到不知何时出现的王二身边,一拱手,道:“向兄多保重,后会有期。”
向兄?
洛云正疑惑,便见秦湖说完,不等王二回答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洛云向着秦湖离开的方向拱了拱手,心头暗叹,秦湖是个好兄弟,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把人拖进这瘫泥沼中。
王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望着秦湖离开的方向,似乎在呼唤着什么般。只是那远去的人根本不曾回头,迅疾间便没了身影,只留下他一人痴望。
身边有人靠近,洛云转头看去,白庄坐在了马车门上。
“王二?”
白庄摇了摇头:“他没事。”
犹豫再三,洛云还是问:“他是不是……”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要说。”
是啊,说出来又如何?
有些事情,不是说出来就能解决的,不过,有些事则是必须说出来的。
俩人上了马车,踏雪与白庄的马跟在马车边,王二坐上车夫位,马鞭一扬,沉闷的马蹄声在黄土地上有规律地响起,慢慢前行。
“武眷门就是朝廷在武林中的暗桩。”白庄毫不犹豫地道出了武眷门最大的秘密,“前朝护国将军举起反旗,借助的就是武林支持,立国后对武林也多以控制。历代武眷掌门都是朝廷的人,除了我师父。”
洛云咦了一声:“怎么?”
“初代掌门有手喻,‘沙场点兵,艺高为尊’,历代掌门学的都是将之道,就像大师哥。”讲到夏星,白庄一句“大师哥”脱口而出,怔了怔后又苦笑起来,“武眷掌门其实就是护国将军的候补,平时要去边关历练、朝中带兵,在朝廷需要的时候,就会出任护国将军一职。只是这么多年,朝廷始终没有动用这一步棋,武眷门就一直是个江湖门派,但武眷门与朝廷牵连甚多,门下弟子也多是朝中名门之后。”
洛云瞥了眼白庄平静的脸色:“比如你?”
“大师哥家族没落,主动入门,二师哥来历神秘,我不太清楚。”白庄点了点头,缓缓道,“上一代,师父同时身负将侠两道,朝廷找不到干涉时机,被他获得了掌门一职。从那时起,朝廷似乎觉得武眷门有些脱离控制,所以又另外暗中扶持门派,现在想来,那个门派应是归鹤堂。”
洛云略微思索后也点了点头:“那这次?”
“这一次袭击我们的是朝中兵士,百鬼军正营甲等,军中精锐。”白庄脸色逐渐严肃,“他们武功不高,但都经历了沙场百战,不可小觑。”
洛云这才恍然大悟,黑衣人那松散的冲锋、有序的撤退是怎么回事,那种莫名的威压与强大的意志正是一个老兵必须的。
“兵士论武功远不是我们对手,但百鬼军正营甲等的人任何一个手上都有几百条人命。”白庄苦笑,“江湖中,就算杀的百来个全是坏人,也会令人敬而远之,谓之狠厉。百鬼营中,一百个脑袋也只能升个百户,对上这些人我也觉得麻烦。”
洛云沉吟片刻,又道:“谁派他们来?”
白庄叹道:“这也是大师哥离开的原因。百鬼军正营是他一手训练的,对方调这些人来阻截我们,一方面是威吓大师哥,另一方面,也是暗示我们来人身份尊贵,要我们投降。”
听出白庄语带不屑,洛云不禁好奇道:“你不在乎?”
“这有什么。”白庄撇撇嘴,“大师哥觉得不可战胜之人,我却觉得不过尔尔。如今陛下是真英雄,可是他的那些儿子可没有几个是真龙天子的料。”
洛云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派这些人、人的是当今……皇子?”
白庄点了点头:“百鬼营不是谁想调就能调的,就算是皇子,也只是少数几个有权。你莫觉得调几个人是小事,当今陛下是前朝护国将军,对于军权握得很紧,调几个人出都城就能治你一个谋反之罪。”
洛云傻了,皱起眉头:“我根本不认、认识皇子,为什么一直追、追着我?”
白庄也皱眉:“这件事我也奇怪。”
“除了雌果,还想从我这、这儿要什么?”
陷入苦思的洛云没有注意到白庄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当他抬起头来,白庄已是一脸严肃:“总之,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现在我们要赶紧找个山沟沟躲起来。”
洛云见他一脸严肃,不禁有些好笑,便道:“躲一辈子?”
没想到,白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行啊。”
洛云心生疑惑,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就这么走了?”
白庄咧嘴一笑:“你觉得我离开得太干脆?”
“我没有亲人,所、所以不太明白。”洛云轻声道,“可是,你就没有、有过担心吗?”
白庄一怔,随即猿臂一抒,把洛云揽进怀里,用脸颊蹭了蹭。他只觉得接触的那片皮肤如凝脂丝绸,温热又柔软,忍不住又蹭回去,却感觉白庄身体一僵,片刻后幽幽地道:“不是时候,不然我非让你下不了床。”
洛云笑:“哪里有床?”
“下不了车。”
俩人互相抱着,感受着对方体温,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白庄摸着洛云的脑袋,声音低沉:“我不是嫡出。父亲有一妻一妾,相处和睦,哥哥们待我也甚好,可是,不知怎的,我与这个家就是格格不入,即使表面上其乐融融,但只要我在,家里就是……说不好,感觉很客气。当初我说我是断袖,爹娘什么也没说,反而是师父气得大骂了一通,然后又罚我跪三天三夜。”
“你跪了?”
“没,跪下去没多久我就睡着了,然后二师哥叫醒我,我就跑了。”
“……”
“师父对我来说更像父亲。”白庄垂下脑袋,“这次,我恐怕是给他捅大蒌子了。”
洛云半天不吱声,白庄有些不忿地收紧手臂:“你也不安慰我一下?”
31.“白兔吃食”
“安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