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曾经有个私娼对晏清出言不逊,被我打了一顿。事后,人家上门告状,晏清却护着我,拿出一根丝绸发带让我去当铺。
晏清说,那根发带是我送他的。
所以他一直藏得好好的,缺钱不舍得当掉逃难也不舍得扔掉。
可最后,我却想用那根发带勒死他。
想到最后我叹了一口气。
鸟儿和着我的叹气嘹亮鸣叫。
我揉眼,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我就这么坐了一夜。
我起身,走到床边去看晏清。
他双颊潮红,还是昏迷不醒,一头长发在床褥上逶迤散开。
我盯着他凌乱的长发看了一会儿。
那根发带,已经在我想勒死他的那一天,被大火给彻彻底底地烧没了。
我想,他需要一根新的发带。
我正想着,只听窗外一阵小孩儿的喧闹。
是了,我想起来了。昨晚外头有人说今儿个是赶集的日子。
集市上有卖酥糖,有卖新茶,也有卖发带。
于是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了两枚铜板出来,探头窗外看看天。
一夜的雨停了,万里无云,空气清新,浅淡的桂花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飘去。
我打定主意:等晏清醒来,我要送他新的发带,我要送他新的茶叶,我要和他一辈子这样过下去。
所以我掩好大门,一个人揣上两枚铜板,信心满满地赶集去了。
过几日就是九九重阳节,昆浦镇的大街上用竹子扎了几人高的高台。
我转悠了好几圈,终于在高台下找到一家卖发带的。
可最便宜的也要两枚铜板。
酥糖我今日是不想了。但如果我买了发带,就没有钱买新茶了。
我将手里那两枚铜板攥了又攥,差点都攥出了水。
那卖发带的大概也看出我穷酸,也不招呼我,扭头和人聊天去了。
他们走南闯北,聊的是京城传来的事儿。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一人道:“前阵子京城的天牢起了一场大火,据说烧死了咱们皇帝陛下的表弟。”
另一人道:“皇上的表弟也算是金枝玉叶吧?怎地天牢起火就烧死了他?”
第一人回道:“谁知道呢!反正就烧死了呗。咱们皇上可伤心了,大病了一场呢。”
有人啧啧道:“咱们皇上可真重情义。”
突然又有人神秘插嘴道:“这事儿有人可是因祸得了福啊!”
众人纷纷起了兴致,一起追问道:“怎么说?怎么说?”
那人道:“我听说,皇上得了死讯,当即召了太医院一个年轻太医入宫。然后朝廷便传出皇上卧床不起的消息,而那年轻太医也迟迟没被放出宫来。就这样过了十来日,正当大家都以为那太医定是因为治不好皇上的病,被皇上给治罪了的时候,皇上却突然身子大好,重开早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道:“你猜,皇上重新上早朝,第一件事儿是什么吗?”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盼着听。
“是下旨,升这个太医为太医院正二品院使。”他道。
“喔唷!了不得,那可是大官呀!”有人叫道。
另一人横他一眼,道:“给皇上看病,整日提心吊胆的,看不好就得脑袋搬家,官大有个鸟用!”
我不由想起了陶大夫与我们在京郊外那一别。
他哼着曲儿,一摇一摆,无所畏惧地消失在了夕阳里头。
其实我挺崇拜陶大夫的,好歹人家还有看手指猜那话儿的本领不是?
我正想得入神,猛地听到有人大喊:“梁昭,快跑啊!还愣着干嘛?”
我寻声抬头,看到的是隔壁的王狗蛋,正站在远处心急如焚地朝我大叫。
我放眼四周,四周人都跑没了影儿。
我再抬头,只见我身旁那为重阳登高扎的高台,不知为何剧烈摇晃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倒下来的样子。
我见状不妙,赶紧藏好铜板捂住头,撒腿往外跑。
还没跑两步,就听到“轰隆”一声。然后我只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当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万花筒里。
色彩斑斓,五光十色,许多许多的影像重叠,一幕一幕,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在我空白一片的脑海里绘出原本就属于它们的图案:
当年京城杏絮满天扬,我年方十五,刚刚打仗得胜凯旋,真真是轻裘肥马,意气风发。
大周皇帝,也就是我的表兄,却在那时,给我下了一道旨: 劝降大梁人质,名将晏清。
让晏清来我大梁为质,本就是我的主意。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恨他恨得要死,所以我不要假人以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只是他还没到京城,塞外军情急,我就领兵去打仗了。
打仗没定数。这一打,就是春去秋来,一个寒暑。
我的本意,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旨诛杀晏清。
可我表兄却比我抢先下旨,让我劝降他。
这道旨意下得十分蹊跷,不仅背了我的本意,还明摆着是设了个套儿让我钻:我劝降了晏清也是罪,我劝降不了晏清也是罪。
我一边琢磨着皇上的真实意思索对策,一边决定先做做表面文章,前往晏清的住处转上几圈。
那是京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
我就在那里,在那一个暖风横吹杏絮乱飞的春日午后,第一次遇着了晏清。
当时他身为梁国的人质,已经在大周京城的这间小屋子里,被软禁了整整一年。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身白衣,俊美而清瘦,正负手立在满天杏絮里,微微仰头,隔着高墙寂寥地看外面一碧如洗的天空。
春杏,夏榴,秋枫,冬雪?
论兵,谈法,下棋,品茶。
我从不以为我会动情,可偏偏情不知何时起,一往而深。
我惊慌,我恐惧,我不该对他动情,我也不能对他动情。
所以我不再去见他。
可这让我更苦恼,更烦闷。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或许,爱恨交织,成就一张网,我早已掉落其间,挣脱不得。
一个月之后,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
我爹爹当日遭遇大梁军队的伏击,其实原本是有机会逃走的。可关键时刻,大周天子督军却故意用粮车挡住山谷狭小的出口,断了我爹爹的生路。
大周天子督军,自然是代表大周天子之意的。
换句话说,我表兄存心要整死我爹。
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我表兄让我去劝降晏清的本意。
也是那一刻,我清楚明白,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横隔在我和晏清之间。
我再一次去找晏清。
那一天正值秋日骄阳,桂花刚开,京城街上已经有人在兜售掺杂桂花的茶叶。
我买了一包,来到他的住处。
只隔了短短一月,却好像沧海桑田,离别了整整十年。
他正手扶桌沿一口一口地吐血。
我知道他中了毒,解药只有我表兄有。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话到嘴边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把那包茶叶递给他。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一个月不来见他。
可他没有问。
他只接过茶叶,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
桂花的香气,清浅而弥久,迟迟不散。
然后他抬头,轻声问我:“盛昭,外面的花开得如何?”
我刚想回答,却只觉得自己被人剧烈地摇晃了好几下。
我缓缓睁开眼睛来,只见蓝天在我头顶,王狗蛋在我身边,我人还在集市上。
“梁昭你没事吧?”王狗蛋问我。
我坐起来,摇了摇头,问道:“我昏过去了多久?”
他道:“你被竹竿砸了下脑袋,我怕你死了,拼了命掐你人中,好在你马上醒了。”
原来只是短短一瞬,我却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感受到了一切。
我环顾四周,满树满树的桂花含苞绽放,一如当年的京城繁色。
外面的花开得如何?外面的花开得如何?外面的花开得如何?
每一次我在集市上买了茶送给晏清,他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以前不明白。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我站起身来,朝王狗蛋行了个礼,道:“多谢。”
他十分诧异地看着我,大概是惊讶于我突然变得有礼貌了。
“梁昭你怎么了?”他狐疑问道,“是不是被砸傻了啊?”
我一笑,朝他摇摇头,回道:“是被砸得不傻了。”
然后我转身。
路旁和那日京城一样,也有卖掺杂桂花的茶叶。
我掏出两枚铜板,买了一大包,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记得,那一晚进皇宫偷解药,我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
为了晏清,我能做的都做过了。
晏清为了我,能做的也都做了。
我与晏清,晏清与我,就如这漫天漫地的桂花香气,萦萦绕绕,纠纠缠缠,清浅得很,又馥郁得很,一直飘香到时间的尽头。
我走到家门口,怀着一腔情思轻轻推开门。
然后我一愣。
晏清已经醒了。
他穿戴整齐,正坐在院子里,微微抬头看着天空。
依旧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依旧是俊美而清瘦的面容,一如我与他初见的模样。
我忽然害怕起来。
我曾对晏清说过,我不怕他忘了我。如果他真的忘了我,我就要待他十倍百倍的好,让他重新爱上我。
可此刻桂花飘香,满城金黄,我却突然明白了晏清这一年来的感受。
我们在意的,是曾经将心比心的交流。
如若忘记了所有,那这一腔热忱与挚爱,只剩躯壳,又能安放何处?
我想得惆怅。
晏清却在此刻回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跟前,将手里那一包桂花茶递给他。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低头看着它。
短暂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到底还记得不记得我。
我想问可我偏偏又不敢问。我觉得我快要窒息在这催人疯狂的无声沉默之中。
然后,我看到,他缓缓抬头,轻声问我:“盛昭,外面的花开得如何?”
恰巧一阵秋风飒飒吹过,吹出桂花无数,落满我与他的肩头。
我对着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天晚风暖,锦城花满。”我道。
晏清手里的茶叶掉落地上,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一如那一年的秋天一样,拉着他走到门口。
不同的是,那一次,他身为人质,哪里也去不了;而这一次,门外一地金灿灿,随风卷进来,再无拘束,再无遗憾。
所以我回头,看着他,把当年对他说的话又认真地说了一次:
“晏清,外面的花究竟开得如何,你同我一起出去看一看,不就晓得了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