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朗仍然是被动的姿势缩在阿犯身前,他怒道:“你还敢问!他妈的大半夜搞什么……”话未说完,被阿犯紧紧地捂住嘴。
阿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朗才堪堪偃旗息鼓,又不甘心地踹了一脚。
气呼呼地喘了片刻,厉朗转头,小声道:“到底怎么了?”
阿犯穿着那身带走余小强时的黑色连帽衫,帽子向上拉起,眼神极度复杂地看着厉朗,唇却紧抿着不说话。
厉朗更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你他妈倒是说句话啊。”
他们就窝在盆栽后的一方狭小的空间里,阿犯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先告诉我,这四年,你去了哪?”
厉朗心里一惊,掩饰道:“能去哪儿,安安分分地呆着啊。”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阿犯既然问起来这个问题,就一定知道什么事。
果然,阿犯冷哼一声。
厉朗讪讪道:“内什么,和朋友环游世界来着。”
阿犯的眼神更加阴霾,嘴角勾起的弧度嘲讽十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能上床的朋友。”
厉朗一下子静了,表情有些懊恼而颓丧,烦躁道:“你知道?知道还问我干什么,闲的!而且,我他妈喜欢男人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阿犯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他妈能多长点脑子不?”
厉朗气得转头看着盆栽,过了一会又不由道:“嘿,这和你叫我来这有关系么?”
阿犯冷冷道:“等会你就知道有没有关系。”
厉朗越发觉得奇怪。
阿犯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挂表,显示凌晨两点十五。
他抬手按下盆栽上的一个按钮,四面的透明玻璃如同罩上一层灰布,屋子里更黑了,显得与世隔绝。
厉朗正惊诧于这个变化,阿犯站了起来,走到电脑边,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张光盘插进去,厉朗还没反应过来,远远地看着屏幕灯光映在阿犯的脸上,一片死白。
他屈膝坐在角落里,越发觉得恐慌迷茫。
阿犯按动鼠标,操作了一番,才抬眼朝厉朗道:“过来。”
厉朗起身过去,俯身撑着电脑桌看向屏幕。
一连串的文本文件,是加密的。阿犯输入了密码,文本打开,上面是密密麻麻且工整的小字——实验报告。
光标随着两人的视线向下移动,一个文件夹,将近三百多份文件,厉朗草草地看了大半,不由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报告是观察实验对象在接受一种手术后所发生的行为变化,但,这他妈和我有什么关系?——厉朗越看越糊涂。
阿犯的神情却更加严肃,光影作用下,死白的脸散发着一种戾气。
他没有回答厉朗的问题,完整的看完了整个文件夹里的文档,深吸一口气靠在电脑桌上。
厉朗莫名觉得压抑,阿犯突然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厉朗:“怎么了?”
阿犯走到角落的保险箱旁,拨弄一番打开了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眼罩一样的仪器。
之所以说是仪器,因为它的外壳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复杂的装置和线路,形状像是电视上治疗近视的眼保仪。
此时,从这个房间里看不到任何外界的动静,有种与世隔绝,又喘不过气的恐惧感。
阿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盒子,从盒子里捻出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插进仪器的侧面缝隙里。
厉朗隔着三步距离看着阿犯的动作,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突然,一阵蜂鸣声传了出来,持续不断。
阿犯的眼神冷冷地扫过来,厉朗才想起来是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陆繁的来电。
厉朗已经忘了奇怪:为什么陆繁会这时候打电话来,只是踌躇着要不要接。
他犹豫一下,正要按接听,阿犯猛地冲过来按住他的手,厉声道:“别接!”
第二十五章:眼睁睁看到的过去
夜里凉,厉朗只穿着件T恤出来,冷得发抖,问道:“为什么不接?”
阿犯却不答话,只是轻按在手机上,示意他别接。
手机响了大概一分钟才停下来,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而手机却又震动了起来,仍然是陆繁,厉朗觉得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推开阿犯的手,道:“别闹。”
就要接通的瞬间,阿犯突然抬手按掉了电话,厉朗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手机没有再响,阿犯呼了口气,重新拿起之前酷似眼保仪的仪器,调试一番,对厉朗道:“过来。”
厉朗还为电话的事生气,就像被夺走了老妈的晚安吻一样,烦躁地回视。
阿犯走过来,不理会他的负面情绪,把仪器戴在厉朗头上。
眼睛被蒙住,厉朗戳了戳这个奇怪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阿犯把仪器的大小尺度调好,摁上摁扣,伏在厉朗肩头低声道:“别想太多,我不会害你,知道么。”
当然,作为发小,阿犯从来都是只往自己身上惹祸,从来没牵扯到厉朗身上过,就从这一点来说,好吧,他还是挺可信的。
听得耳边一声脆响,应该是什么开关被启动了,然后一阵电流自脑后蔓延过来,厉朗皱紧眉头,刚想大骂着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意识却骤然消失。
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许久,终于出现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像是老电视一般,很难诠释出这种感觉,身在其中却无法参与,他就这么迷茫而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个雅致的庭院里,夏季的花草繁茂而艳丽,庭院中有一方凉亭,凉亭中摆着圆木桌,温柔贤淑的阿姨摆上最后一道菜,笑着坐下来道:“我们一家人有多久没在一起聚聚了?正好今年我们小柏考完中考,小繁从学校回来,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怎么也不说话?”
面容比现在略显青涩,穿着白衬衫的陆繁笑了笑:“是第一见面,小柏考得怎么样?”
那时的陆一柏要小很多,看起来干净清爽,他拿着筷子笑道:“还不错,你是陆繁哥?我听爸妈说了很多次。”
旁边的漂亮女人笑着教训道:“小繁,人家孩子刚考完,哪有你这么上赶着问的。”
陆繁忙道:“是,好不容易考完,该好好玩一玩,小柏想去哪儿?”
陆一柏不好意思地笑笑:“都可以。”
漂亮女人道:“你们也忙,就让小繁带着小柏到附近玩玩,他就住在我们家,行不行?”
对面坐的一对夫妇笑着应:“这孩子不给你们添就好,我们还省心呢。”
两家人气氛轻松和睦地吃饭完,陆一柏暑假就在陆繁家住了下来。
整个暑假,陆繁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作为表哥的义务,带陆一柏去了本市有名的景点游玩,开始两人还相敬如宾的,后来都玩疯了,越发亲近不拘束起来。
后来两人玩得好了,陆繁带陆一柏去了他的学校。
陆繁上的是美院,本来假期应该人少的学校,却总有几个艺术怪人窝在宿舍里搞自己的伟大作品。
陆繁本来是想让陆一柏住在他上铺的,无奈宿舍人都在,只能道:“看来你只能和我挤一挤了。”
陆一柏提着行李进来:“没问题,反正我们俩这关系又不是外人。”
接下来的半个暑假,陆繁带着他的小表弟吃遍大学城,又在欢乐谷里疯玩了几天,夜晚两人就挤在一张床上,陆繁搂着陆一柏,怕他掉下去,然后各自在热夏中入眠。
一天晚上,玩了一天累得睡过去的陆一柏被一阵摇晃吵醒,迷糊地睁开眼道:“怎么了?”
陆繁一脸无奈,开了小夜灯,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抱歉道:“宿舍的人,有点……”
陆一柏艰难地理解了半天,又一边听着上铺痛苦而欢愉的呻吟,这才反应过来,脸刷得红了。
好半天才小声道:“都是你们宿舍的?”
陆繁点头。
又道:“两个男的?”
陆繁无奈再点头。
陆一柏眼睛睁得贼大,本来这个年纪的男生最是骄傲矫情,要是在班里肯定要大肆鄙视一番,而现在却完全没有厌恶的感觉,只是不可置信和尴尬。
陆繁手搭在额头上,靠着床头的栏杆微阖着眼,陆一柏抬头看了看他,耳朵枕在陆繁的胳膊上,微妙的感觉自心头蔓延开。
他往近蹭了蹭,安心地闭上眼睛,燥热却迫使他又醒来,抬头看着头顶尖削的下巴和干净的锁骨,脑袋里混乱却又一片空白。
感觉到温度的上升,陆繁睁开眼睛,低头看窝在自己脖颈上的脑袋,低声笑道:“睡不着?”
陆一柏闷声“嗯”了一下。
陆繁转身抱着他:“没关系,睡不着明天再睡,我陪你聊会?”
陆一柏也想不出要聊什么,只是安静地和陆繁面对着面。
这样过了一夜,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模糊地听到陆繁和另外两人轻声道:“你们也真行,小心给小孩带坏了。”
睡意涌来,又合上眼沉进梦乡。
之后,暑假结束,陆一柏进入到高中,父母给买了手机,他独自坐车跑到陆繁的学校,认真地记下陆繁的号码。
陆繁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他,两人去吃顿饭,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散步,陆一柏渐渐开始眷恋这种感觉。
陆繁来得越发频繁,一天,两人的关系终于突破了兄弟的正常界限。
正处于懵懂时期的陆一柏也没多大负面的感觉,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人,相处起来如此幸福,舒服。
高一结束,陆繁正好大三,干脆在陆一柏的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经常两头跑,还和母亲偷师,学着给小孩做饭。
陆一柏也向父母申请了住校,实则是窝在他们自己的小窝里,相拥着看电视。
高二,陆繁的学业很轻松,所以基本每天都会接小孩回家。
而小孩看到他的表情却逐渐起了变化,直到有一天,他和穿校服梳马尾的漂亮女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女孩礼貌地喊了“哥哥好。”
陆繁颔首笑笑,看向陆一柏。
陆一柏不自在地扯扯领子道:“我同学。”
自此,两人的生活依然没有变化,只是陆一柏的神情经常会严肃紧张起来。
直到有一天,陆繁把完成的画作交到导师处,出来便接到陆一柏的电话,小孩的声音紧绷着,硬邦邦道:“陆繁,你会和我在一起的对么?”
这是他第一次不叫哥,直呼名字。陆繁有些奇怪,走到走廊轻声道:“当然,小柏,怎么了?”
陆一柏道:“没事”便挂了电话。
陆繁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这是,公共电话?
傍晚,宿舍人嚷嚷着要去搓一顿,陆繁跟着去,在烧烤摊子上喝得有些醉时,手机又响起。
是个女孩的声音:“请问是陆一柏的哥哥么?”
陆繁避开人群,走到安静一些的地方道:“我是,怎么了,是小柏出事了么?”
女孩忙道:“没有,我是他的同学,他喝醉了,我们在学校外面,我想送他回家,但他嚷嚷着不回去,我也没他家地址,您看?”
陆繁道:“你们在哪儿,待在原地,我等会就到。”
女孩报了地址,陆繁连忙打车去邻市,找到在酒吧里醉倒的陆一柏。
陆繁先把女孩送回家,再抱着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陆一柏回到他们的家。
他把陆一柏放在床上,自己去烧了些水,又回到床边给陆一柏擦脸。
陆一柏在陆繁的臂弯里闭着眼睛红着脸嚷嚷:“哥,哥——”
陆繁忙道:“我在这。”
陆一柏手一伸,勾住陆繁的脖子:“我被赶出来了,陆繁,为了你,我被我老爹打出家门了。”
陆繁蹙眉道:“怎么了?”
陆一柏醉醺醺地笑:“我告诉他们了,老子喜欢男人!喜欢男人!”
陆繁虽然吃惊,但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所以也只是心里有些烦,安抚着小孩睡了觉,坐在阳台抽了一夜的烟。
翌日中午,陆一柏捧着宿醉的脑袋睡醒,陆繁说:“我帮你请了假,明天再去学校,下午想去哪散散心?”
陆一柏不知道昨晚的事,只是因为出柜的事烦躁不已,所以匆匆掀了被子,说:“我下午回学校。”
两人沉默地吃了午饭,陆繁送陆一柏到校门口,看着小孩进去,消失在人群里。
下午,陆繁坐上了回父母家的短程火车,对父母说:“我喜欢男人。”
读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愣了片刻,皱紧了眉,回到书房关了门。
母亲呆呆地看着儿子,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跟着丈夫进了书房。
陆繁在书房门口站了一天一夜,终于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父亲安慰着母亲,然后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又坐了当晚的火车回到他和陆一柏的家,想进厨房冲杯茶,结果昏倒在低地砖上。
到了第二天凌晨,才醒来,原地坐了一会,扶着墙站起来冲了杯牛奶,回到床上睡觉。
陆一柏再没打过电话,因为他的手机被他爸砸得稀碎。
陆繁每天去接陆一柏,而陆一柏的神情也越发冷淡。
终于有一天,从学校匆匆回程的陆繁接到陆一柏的电话,冷冰冰的一句:“陆繁,这是你该受的。”
陆繁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她哭得伤心。
他赶到父母家时,看到陆一柏在墙外倚着,院内的叫骂声不绝。
母亲被陆一柏的爸妈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陆繁过去,只是用身体护住母亲,垂下眼,听着对方崩溃的诅咒。
半个小时后,父亲赶回家,陆繁带着母亲回屋休息,等他出来时,陆一柏的父母已经走了,父母精心打理的小院内,满地的碎瓷片。
陆一柏仍然靠在墙上,十六岁的少年,硬是弄出一副厌世的表情,脸上带着淤青和鞋印,陆繁拿了毛巾给他擦脸,慢慢地道:“你别逼自己,实在接受不了的话,不要逼自己,我放你走。”
陆一柏走了,他父母把他转到了全封闭的学校。
陆繁的父亲带着他母亲去瑞典旅行散心,并安抚陆繁,要好好的。
陆繁回到学校,一星期后,被迫退学,因为作风问题。
他又回到父母家,在小院里听着蝉鸣,看着书。
当晚,大火四起,他被邻居救了出来,万幸没有受伤,但房子烧得一干二净。
凌迟,他坐在邻居家的窗边,接到母亲的电话:“小繁,过得怎么样?”
陆繁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拳头抵着鼻尖,看着窗外的废墟道:“挺好的。”
陆繁自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栋房子里了,父母都是书香世家,从高校毕业,工作了五六年就各自辞职,到故乡买了独门独栋的小院,亲自装修布置。
如今这一切都毁了,他有一个小时的完全崩溃,最后在邻居的一碗面里结束,从学校把画全拿回来卖了,又连着打了四份工,靠着沈见臣的帮助,请工人重新把小院盖了起来,把新买的书分类放进书柜。
幸好,两位老人突然爱上了瑞典的景色,决定在那里定居,这才使陆繁的愧疚少了一些。
那年,陆繁入伍。
入伍的一年半后,一天的训练让他精疲力竭,拿了饭盒去食堂。突然有人喊道:“陆繁,有人找,在门房。”
陆繁无奈,拖着疲惫的步子跑过去,见到一个身量明显拔高的少年背着单肩书包站在那儿。
陆一柏复杂地笑笑:“哥,我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