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单膝跪下,双手将锦盒呈上。黎婴的注意力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那小小锦盒上,锦盒并不出奇,不过是繁复华丽了些,只是他隐隐感到里面的东西有些奇怪,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浓厚香气,馥郁极了。
糅兴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突然凝聚,盯着那锦盒半晌没有说话。
“……真是难为你,”他顿了顿,低沉道:“竟能找到这样的东西。”
湛童微微眯起眼,润红的唇弯起。
“若能得你青眼……再好不过。”
黎婴不由大奇,嫩尾巴控制不住的摆起来,搔得糅兴掌心微痒。湛童于是又看向他,笑着伸出手——
“谢谢你了。”糅兴若无其事的接下锦盒,顺势向后退了一步,让湛童的双手落空。
“……不客气。”少年不以为意,放下了手。
黑衣男子站了起来,照旧立到湛童身后,不言不语,如同影子一般。黎婴又瞥了他一眼,脑袋里突然蹦出“忠犬”二字。
湛童没再多留,带着人就转身离开。
糅兴漠然无言,从大开的窗户一角,看见黑衣男子撑开的纸伞,绚丽的白牡丹在纸伞一角悄然绽放,遮住那少年如玉容颜。
黎婴细声细气的叫着,探出小爪儿挠了挠龙爹手里的锦盒。
糅兴低下头,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这么想要看吗?”他低声逗弄着儿子,随即坐在榻上,把盒子放在黎婴旁边,“自己打开吧,也算是送与你的。”
真的?黎婴喜悦的瞅他一眼,急忙用小爪尖儿掀开锦盒。只见一瞬间柔和的红光从盒内射出,一丝丝剔透美丽至极,还带着浓烈的香气。待到锦盒完全打开,黎婴却反而失望,只因里面不过是一个鸽卵大小的珠子,除了浑圆无暇,色白如玉以外,也没甚特征了。
本来若在平常,黎婴看到这么大的珠子怎么也会稀罕一两天才丢开,只是他方才被那阵异象所扰,期待太高,如今看到不过是一颗珠子,才异常失望。
某崽崽哼唧一声,傲慢推开锦盒。不要看了,小爷才不会为这等俗物所惑,尔等拿走罢!
糅兴轻勾嘴角,依言将锦盒收起。真是……这东西无论是从意义上,还是价值上,可都是世上仅此一件的珍宝。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第四十六章:弘文馆(四)
“你实在太胡闹了!”杜国公猛地拍桌子,怒斥儿子。
杜松鹤低着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内心却在叹息。真是没办法,即便他是天上星君,现在转世了也必须要遵守孝道。
“儿子知错了,请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他乖乖说。
“你知错个屁!无知竖子!!”杜若兰大怒。他从书案边坐起来,负手来来回回的走着,心里的气儿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便转身指着儿子沉声道:“血统岂能胡乱混淆?今日我一见你,便知你在说谎——你母亲向来精明,只在你面前容易糊涂,这不提也罢——只是你还要带那孩子入宗祠……若是从旁系中过继的倒也合情合理,如今一个与你半分血缘没有的人你让他入了宗祠,他日若是被旁人查出些什么,你就是被逐出杜氏家族为父也说不上话!!”
杜松鹤默然了一下,嘟囔道:“什么旁人,不就是二叔家的那些纨绔吗!”
杜若兰猛地瞪向他,却似噎住了一般半晌才缓过来。他想骂儿子不尊敬长辈,可又想到他那不成器的庶弟的确上不了台面,便也舍不得骂出口。他如今不到四十,面容极为年轻俊秀,杜松鹤与他站在一处,更像是年轻相差颇大的兄弟,此时表情一缓和,便如同温玉一般颇为动人。
“罢了,这事府中就为父知道,反正你谎也撒下。”他重新坐下来,修长的手指敲了敲书案沉吟道:“虽然按道理你应当从旁系嫡支中过继,不过要论起资质来,现下还真没有能比得上那孩子的……你说他两岁上就抱到你身边养了?”
杜松鹤暗自松了口气,忙道:“是啊,还是个小团团就在儿子身边了,那时话都还说不利索呢。”
国公爷眯起眼审视着他,半晌又问道:“那孩子……凤章,可还记得他家人?”
杜松鹤在心里苦笑,迟疑了下,回道:“二郎那时太小……实记不清了,儿子也……没常提。”他虽不愿意在这上头撒谎,只是这是让他爹真正能接受二郎的最关键之处。既然已经知晓二郎不是杜家子孙,那么他能不能一心向着杜家,自然就是他爹最关注的问题。
他瞥了眼门外,暗暗又叹了口气。
“不记得自然更好,”杜若兰也叹了口气道:“我见他也是心地纯良的好孩子,好歹也有人给你养老了——怕是你自个儿生出来的都未必比他好!”说到这处又瞪了杜松鹤一眼。
杜松鹤低头翻了个白眼。
“咳,孩子的事就算了,”杜若兰不自在的举拳轻咳道:“那郦……郦都尉,看着倒是人模人样,此番晋升,也算是年轻有为。”
这话说得勉强,杜松鹤嘴角抽搐了一下,看向老爹的眼神便有些不善。什么叫做人模人样……说得好似郦木头从前不是人一样……
杜若兰本来心里就不快活,给他那一眼瞧着,怒气又飙了上来,斥道:“瞪什么瞪?你自己干出这种事,还理直气壮不成?”
杜松鹤顿时不满,心道,你嘴上倒讲得冠冕堂皇的,自己还不是……哼。
却说二郎,从见了杜夫人便被她搂在怀里不放,心肝儿肉啊的叫个不停,满府的女眷都赞个不停,直把他弄得晕晕乎乎的。杜夫人对儿子的话坚信不疑,固然是因为深爱小儿子,也是因为杜松鹤做的手脚的确干净利落,即便是国公爷和其他几路人马或明或暗的前去查探数次,都没能找出不对。所以国公爷虽察觉儿子说谎,最后也任由他去了,总归没人能找出他说谎的证据。
这时到了饭点,杜家父子还在书房杵着。杜氏便松开孙子,轻轻推着他慈笑道:“二郎啊,你去喊你祖父和爹爹吃饭,到这个点了还杵在书房里头装什么样儿?”她转头吩咐大丫环东篱带孙少爷去书房。按说郦二郎入了杜家,就不该叫这个小名儿了,这又是多亏了杜松鹤一通胡说,说是为他生孩子的那女子原本生的是双胞胎,大的那个没了,才叫的二郎。
二郎跟着丫环出了屋,一旁的大儿媳妇纳闷:“娘,您使个丫头去喊不就成了,何必要二郎亲自去呢?”
杜氏笑而不语。自从她孙儿进了屋,她就看出国公爷脸上虽带着欢欣,眼中却不虞……杜氏没有多想,以为是杜若兰对儿子做出的混事仍旧不痛快,所以连带着对孙儿也不甚喜欢,于是有心叫二郎与他多接触接触。二郎是个好孩子,长得也好,不信国公爷不喜欢!
二郎快到书房,他自小被杜松鹤喂了一堆的草啊药的,别的不说,听力远胜常人。他听到书房俩父子提到自己,犹豫了下便让东篱回去,自己留在书房外头也不知要不要进去。这便让他听到房内一席话。
他小爹爹肯定是知道他在外头……二郎听完,心里既有些暖意,又带着酸楚。
暖的是他小爹爹为了他努力,甚至欺骗国公,酸楚……却是因为想到自己的亲生爹娘,还有,哥哥。
离开宝泉县时,他特地回从前乡里祭拜。好好的一个大乡如今却是了无人烟,发生了这种惨祸,只怕数年内,这里都不会有人居住,说道祭拜死去的亲人,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
杜松鹤把二郎从前的痕迹消得干净,他那时又小,没离开过家,即便死去个小小孩子也不打眼。从前……从前呐……
二郎眼角发红,小心的退开,转身走到中井里。
哥哥,他心里默念。他也并不是没有亲人的。
那时他似是被娘亲的死吓傻,好些天都迷迷瞪瞪的,一天晚上他突然清醒过来,只觉得一直在身旁的暖意没了,爹娘也不知在哪里,吓得直哭。
后来……后来就是几年后了。他一觉醒来脑袋如同被撬开一个口子,一堆模糊的记忆狂涌而出,除了他爹娘的,竟还有一个小小胖胖的小家伙,抱着他嘟嘴喊着,傻宝。
二郎隐隐约约的记得,当初哥哥并没有在家,应该是在乡县学馆里上学呢。
可是他的两个爹爹从来不在他面前提,他从前记得爹娘唯独不记得哥哥,只怕也是小爹爹的缘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如若哥哥只是同爹娘一样,没道理瞒着自己,如若还活着,为何把他的记忆掩去,不让他们相认?
他并没有去问杜松鹤,也没有因此猜忌怨恨,只觉得其中必有什么原因,让一切不得不如此。
命中注定。
二郎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杜若兰便亲自带着二郎入宫,进弘文馆登记入学。本来杜松鹤觉得以他目前的情况,若仍住在家中多有不便,可郦珩声离上任交接还要花去小半月的时间,于是他便缠着杜氏,要在长安城内置办一处房产,只自己掏钱。杜氏既舍不得儿子,又舍不得孙子,但她看儿子与一个男人在一处总也不顺眼,只得点头,眼不见为净罢,二郎却必须住在国公府,由国公爷亲自教养。
杜松鹤牙都快咬碎了,他与木头养个儿子容易吗,于是据理力争……最后的结果是,二郎一月中前半月与他爹爹们住一处,后半月回国公府。郦珩声也觉得这不错,既能享天伦之乐,又不耽误他与书生二人世界。
弘文馆头一日,便是所有新老学生以师生礼拜见新任的掌教学士。
龙帝穿着掌教学士的一身朱服配银鱼袋端坐在最上首,习惯性的撑着额角斜靠。他坦坦然然的坐在那处,看着下首一众皇亲国戚,眼里全是漫不经心。
下面却有一帮小子惊讶不已。虽说掌教学士掌管弘文馆,不过官职在这处处贵人的长安城内还真不算高,且他们又与一般学生不同,身份高贵,因而少有学士还压在他们头上装威严。可是这极为年轻俊丽的学士端坐在上面,他们竟然觉得一种比之圣人还胜的威慑,让他们只得伏地低头,心中充满敬畏。
奇了怪了。
二郎习以为常的跪在那里恭恭敬敬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偷偷瞥着糅兴肩膀,也不见那个嘟嘟小家伙。
桃宝去哪儿了?
他哥正在贪睡。这个季节早晚都带着微微凉意,不冷不热最适宜睡觉。黎婴昨晚又换了个地方睡觉,有些不适应,所以一直缠着龙爹教法术闹晚了,早上龙爹起身的时候,他正摊着小尾巴,蜷着四只嫩爪爪打鼾,口水都把他身下的软枕浸湿了。
糅兴戳了他半天都没反应,只得轻轻给他换了个地方睡觉,把浸了龙涎的枕头随手扔到碧纱橱外。
黎婴却是做了梦。
这梦奇怪的很,不但有高楼大厦,电视网络,也有美轮美奂的龙宫……不但有养父,杰哥,还有王汉蕙娘,还有傻宝……还有他龙帝爹。
这梦竟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美的梦。
酣梦将醒,黎婴似有所感,觉得很是不舍。他抱着小娘亲的腿,仰头看她,却又觉得在蕙娘的脸上隐隐绰绰的看见了另一女子的容貌——顿时吓醒了。
只见床上一只肥嘟嘟的龙崽崽呆睁着一双豆大的黑眼睛,嫩嫩的嘴边还挂着一丝口水。半晌,某崽崽回过神,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小爪儿随手拽着被面儿擦嘴巴。
真是吓人……他心道,自从穿越到如今,还从来没梦见过从前,明明前半截是美梦,怎么到了最后突然变成恐怖片了?这不是糟蹋娘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吗!
黎婴想到方才那梦,不免有些不快活。他招了招棉花糖,自飞到龙爹给他备好的一盆水便,跳下去痛快游了个泳,心情才转好。今天是龙爹去上班的第一天,他又睡晚了,也不知道干些什么……有心要去看看弟弟,又觉得分别即在眼前,不如不看。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这诗虽放在他与二郎身上不恰当,却又实实在在表达出了几分他的心思……两人的路既已不同,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和与天同寿的龙族相比,他何必去搅乱彼此的生活?如今爹爹带自己来看过了二郎的生活,已知他将来必定会一帆风顺。除却死去的亲人,他没有什么遗憾,那么叫他知道亲生哥哥活着却不能一同生活,甚至他的哥哥已经超脱世俗之外……不是太让人伤心了吗?
黎婴往好处想,若是杜松鹤有心,百年之后,也许自己真的有机会与二郎再见,以他本来的身份。到那时,二郎如何责怪他,他只怕都会笑着应下吧。
第四十七章:弘文馆(五)
如此平静过了一个多月,二郎下学后时不时来寻龙崽玩耍,倒也自在。
黎婴抬头看他爹,还是那样子漫不经心的坐在檐廊的曲栏上,倒是不多见的着了白衣。糅兴穿白衣与湛童就截然不一,湛童一身白衣让人觉得洁净无瑕,如同白玉或者纯色的莲花一般静美……可糅兴这样一身就显得高洁冷然,侧脸线条深刻,黑发微微带卷,如同上等的绢丝一般流泻而下,与白色的单衣形成夺目的对比,他就如此闲雅的靠在朱漆廊柱上,宽大的袍袖顺着身侧柔软的落下,便让看着他的人觉得世间一切都不过尔尔,淡漠的极有道理。
糅兴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龙帝似是觉察他的目光,微微转头看他,冰冷透彻的瞳眸温软了一些。他只须微微勾起唇角,整个人便如同寒冬过后春暖花开一般,气质都变了。
黎婴无意识的傻笑,在那圆滚滚的小脑袋上,只觉得傻透了,又很有趣。
糅兴快速的转过头,也没见着是什么表情,一旁坐在草席上的二郎却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他俯身轻戳戳小胖蛇黎婴,小声道:“你也觉得学士是个极俊的人吗?”
某崽崽不满,心道,神马?到底还有多少人窥觑他爹呢?
二郎浑然不觉,犹笑嘻嘻的小声八卦:“听说前日萧郡王府的萧晁江偷偷摸摸避着大家,送了学士一幅张萱的仕女消夏图呢。张萱你知道不?近来才声名鹊起的画师……前些日子宫里几位得宠的娘娘都请了他画画儿,听说画仕女确实画的不错,安婧公主也让他画过,都在王孙中偷偷传着……”他在学馆中年纪算小,萧晁江等跟着掌教学士的,都已经在学馆待了五六年了,自然大些。
黎婴仰着小巧的脑袋,瞪着弟弟。他真想伸着爪子在郦珩声和杜松鹤脸上再挠几下——看把他宝贝弟弟教的,竟成了个狗仔队一般的人物,这些天每天来见他都是八卦个不停。他又瞪着自己爹,什么时候收了那些别有居心的人的东西他都不知道?萧晁江……他忿忿给龙爹甩小眼神,那小子长得真是好,他爹不会改胃口了吧?听说如今长安流行这种呢!
二郎纳闷的看着小胖蛇咕叽咕叽的在草席上挪动着,小小的粉嫩的尾巴翘啊翘,蛇崽崽挪到曲栏边,小嘴叼住垂落的衣角便开始用力扯。糅兴低下头,微微一笑,就探手把他捞了起来放在自己怀里。
黎婴习惯性的卷着小尾巴盘成大大卷,然后仰头瞅着他。糅兴与他水汪汪的黑瞳对视了片刻,宠溺的轻道:“收了,也只是看了看便丢在一边,没有你送的好看。”
崽崽急忙害羞状甩了甩尾巴,心里得意洋洋的。糅兴说的那图就很稀奇了,是一副黎婴亲自上阵画的图——真的是亲自上阵,往颜料里一滚,然后在画纸上到处乱滚,辛苦的他直喘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