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钎扭弯断裂的部分从程宇肩头楔出,黑暗中仿佛带着淋漓的血肉,血水汩汩地往外冒!罗战用衬衫去堵血,程宇在他怀里剧烈地抽搐。
罗战抓着程宇的头发,指腹揉进颅骨的缝隙,让程宇保持清醒:“肩膀出来了,出来了!没事儿的,很快就好了,再坚持一回!!!”
程宇的右胳膊吊在车厢里,像穿了铁扦子挂在炉膛里被炙烤的一只红烧蹄膀。
罗战用手指轻轻地给程宇抹掉满脸的汗水,像爱抚一般,轻声耳语地安慰,也不知道程宇有没有听到,也不管自己那时下意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肉麻,出卖了真心。
他用眼丈量好位置、角度和足够迂回的空间,一手攥住钢扦,一手握住程宇的手腕,一闭眼一横心,就这么把程宇的胳膊生生地撸了下来!
那瞬间的知觉把罗战疼得嗷嗷的,像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活剥了一层皮。
“程警官?!……程宇,程宇!!!”
罗战把眼前的人紧紧抱在怀里。程宇的身体佝偻着在痉挛中脱力,脖颈向后仰去,像是被超越忍耐极限的疼痛摧毁掉知觉,死死咬着衬衫的牙齿缓缓松开,全身都浸在血水里,黏稠的血浆快要把两个人粘在一起。
程宇疼昏过去了都没有喊出一声。
罗战垂头望着浑身是血的人,又想骂,又想哭,又想抱着啃。
这人怎么这么能忍呢,怎么就是不给句话呢,就这么死过去了都不给咱留下一句动听暖心的话!
真是个爷们儿。
罗战那时候心里想,如果程宇能挺过这个劫!
如果他将来还能全须全尾地从牢里出来!
他绝不会放过程宇!
小白警官爬出车子,昏头八脑地趴在树坑儿底下,嗷嗷又呕了一个回合。这人看来真撞出剧烈脑震荡了。
罗战焦急地指挥白远往空地上爬。他把程宇一寸一寸地从车厢里挪出来,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搬到安全的距离。
他不甘心地又回去看了一趟,黯然地确认大毛确实没救了。
他想着是不是把这人也拖出来,不应该留在车里。
车子几米范围内弥散了浓烈刺鼻的汽油味道,浮躁的空气仿佛徘徊在燃烧的临界点。
白远在远处喊:“罗战,你、你、你快回来啊!车子真的会烧起来!”
罗战用手电最后扫了一眼,赫然发现车后座的夹缝里,那包东西。
他探头进去摸到那个染血的纸包,揣进怀里。
车子在几分钟后突然爆炸了。
熊熊的火苗带着炙热的气浪将四周潮湿的草木烤干,噼啪作响,火光映衬着罗战在林间跳跃飞奔的红铜色肌肉……
白远靠着大树瘫软在地上,看着远处迅速烧化只剩一副深黑色骨架的车子,呜呜呜地抹眼泪,为了刚才的死里逃生。
罗战用衬衣把程宇的身体裹住,手指捋平程宇脑门上凌乱的湿发:“程警官,这片儿的路我很熟,我想办法找到人,找人来救你们俩。”
程宇的脖颈仰着,喉结轻跳,每一下呼吸都十分艰难。
罗战对白远吼道:“白警官,你帮我守着他,别让他睡过去!我很快就回来,我一定会回来!你们俩别挪地方,就在这里等着我!!!”
罗战再次用力抱了抱程宇,手指留恋这具身体的温度,手掌抚摸着这人被汗水血水浸透的后心,嘴唇毫不掩饰地贴上程宇湿透的鬓角,几乎无声地耳语:“宝贝儿,撑住喽,等我回来……”
12.最后的一面
罗战先前跟程宇说过,他们家以前的老家就住这附近,他对这一带很熟。
他兜儿里揣着程宇的手机,手里拿的是程宇的警用小手电,陡峭的坡道上参差密布的矮灌木在他袒露出的肩头和胸膛划出血痕。
他费力地攀上大坡,爬回公路。
把他们挤下公路的那辆大货车早就跑没影了,根本就没打算留下来救人。
盘山公路被浓墨似的暗夜吞没尽头,一辆车都看不见。
罗战于是开始跑。
夏夜天空多星,他依靠星图的位置依稀辨认出方向,沿着公路下坡,往村镇坐落的方向跑去。
四周昏天黑地,他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两条腿都仿佛不是自个儿的。原本准备蹲大牢所以穿了一双棉布衲的懒汉鞋,鞋底儿都快磨穿了。
旋转的公路仿佛永远跑不到尽头,罗战跑了一路,一共就碰上三辆车。
乌漆麻儿黑的,罗战又浑身都是血,凶神恶煞一般,没有一辆车敢给他停下来。
罗战不要命似的冲向高亮头灯的小面包车,想要强行拦车,小面包惊恐地鸣着喇叭,呼啸着与他擦身而过。罗战在车子几乎将他撞飞的一瞬间跳开,后脊梁砸在山岩峭壁上!
“我操你妈!!!!!!!!!!!”
罗战对着一溜烟儿跑走的车屁股疯狂地嘶吼,眼角迸出泪花儿。
他眼前晃动的就是程宇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的样子。
程宇的嘴唇呈现脆弱干涸的粉白色,倔犟地紧阖,一声儿都不吭。
程宇并没有伤到要害。他会一直流血,直到把血流光,变得冰冷,慢慢地死掉……
越是坚强的人偶尔流露出的那般脆弱无力,最是让人披肝呕血地揪心。
罗战砸开他家院子大门的时候,衣衫不整,白色背心儿上全是血。
小院儿里家犬狂吠,罗家老大罗涌提着一根儿木棍子出来开门,一看竟然是罗战,脸上是极度的震惊。
“三儿?你,你,你怎么回事?”
“大哥,大哥你的车在吗?我需要用车!”
“三儿?!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要去哪儿?你不是应该已经关到监狱里了吗?你自己跑回来了?!”
“大哥我要去救人!我需要车!!!”
两条大黄狗欢欢喜喜地扑上来,罗战推开拱来拱去的狗,一头撞进正屋,看见他家老爷子躺在病床上。
罗大爷又惊又怒,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罗战:“三儿,你、你、你、你个兔崽子,你还有脸回来!……”
“爸,爸,押解车翻了,我们掉沟里了……”
罗老爷子从床上撑起来,一把拎起拐杖往罗战身上砸:“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气不死我你就不消停是不是?你还敢从监狱里逃跑!!!”
“爸我没逃跑!!!”
罗涌瞪大眼颤着音儿地问:“三儿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怎么跑出来的?你身上这么多血你怎么弄的啊?”
袭警越狱逃跑可是重罪,这还不得全国通缉,抓回去不得枪毙?
罗老爷子脸色熬白,一连声地骂,咳嗽,快要吐血。
罗战喘着粗气对他爸爸吼:“爸,我没逃跑,我没越狱!……我们还没到监狱呢,就出车祸了!”
罗大爷和罗涌无法相信罗战的话。
罗战头皮上还挂着一道疤,血已经凝固了。他两眼殷红地吼道:“押解我去监狱的两个警察受伤了,这会儿还躺在沟子底下等我去救呢,人命关天啊,这俩人要是万一挂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罗战跑到小院儿当中露天的地方打电话,这里终于有信号了。
他从程宇的手机电话簿里找到他们局长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听到罗战汇报的情况极度震惊,不停地追问:“罗战你现在在哪里?你又是怎么回事?!”
罗战急得说:“您甭管我在哪儿了,我现在就找车赶回去,你们赶紧派条子和救护车过来救人!”
罗战跟他爸和他哥说的也是实情。押解车翻下公路,已经死了一个警察,程宇和白远这两个活口倘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起事故现场简直太像罪犯袭警伤人翻车后逃跑,罗战真是跳到永定河里也洗不清嫌疑!
罗涌到左右隔壁叫来几个本家亲戚,收拾棉被褥子,开车。
罗大爷慢慢弄明白了事情原委,手掌用力拍着床板,眼泪就流下来:“三儿你个混小子,你个小王八蛋,你、你、你就是个祸害你!你又惹祸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儿,警察死了伤了的,那你怎么办?你可怎么办啊……”
罗战站在他爸爸床前,不知道说啥好,咬咬牙道:“爸,我……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干了。”
罗大爷一边儿抹眼泪一边儿说:“你还有以后吗……你以后都改了吧,老实做人吧……”
罗战狠狠地点头:“我改,我一定改。”
罗大爷一下一下地砸着床板:“等你改了的时候,你老子还活得到那天吗,还看得到吗?”
罗战就掉泪了。
他跪在他爸爸床头咣咣咣地磕了好几个头,跟罗老爷子指天画地地保证,以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瞎混,再不敢做犯法坐牢的事儿。
罗战那时候是真的后悔了。
悔得想撞南墙,捶胸顿足地难受。
他觉得是他把他爸爸气掉了半条命,又把程宇这么好的一个警察给害了。
如果不是押这趟车,程宇就不会出事。
可是如果自己没有犯事儿坐牢,也就不会有机会认识程宇。
多好的一个人啊……
罗战最后给他爸磕了个头,红肿着眼睛说:“爸我去救人了,这趟走了可能三五年七八年的,就回不来了,我一定老实改造,争取早点儿出来,三儿再给您磕个头,爸您保重身体,您等我回来!”
罗战正要奔出屋,被罗涌一把拽住,拽到角落里低语:“三儿……你真要回去?你想好了?”
罗战挑眉:“大哥你啥意思?”
罗涌形容疲惫,突然也喉咙哽咽起来:“你真的进去了,这可就是八年啊……三儿,你真的想好了?你真不是想跑路的?”
罗战怔怔地看着人。他这个大哥是做了一辈子农活儿老实巴交清清白白的农民,竟然在这时候也问出这样的话,罗战觉得自己真是作孽了。
罗涌吸着鼻子说:“咱爸其实最疼你了,心里老惦记你,拿你当个宝贝似的,你在咱家最小么……”
罗战这时候想起个事儿,从兜儿里掏出那个纸包:“大哥你帮我把这包东西好好收着,不方便带到牢里,你帮我收着!”
罗涌看着被雨水泥巴浸泡过而且沾了脓血的烂纸包:“这是啥玩意儿?”
罗战说:“大哥你甭问了,你一定帮我保存好,我以后还要的!我八年以后从牢里出来,我还要他的!!!”
罗家兄弟开着车原路赶了回去,比公安和救护的队伍先一步抵达现场。
罗战看了车上的里程表才估算出来,他在山路上一口气狂奔了十五公里,大概是跑了一个半小时。
刑警队和救护车抵达的时候,一伙村民已经用简易担架把两个伤号儿从山沟里抬出来,身上都蒙着大棉被保温。
程宇和白远被抬上救护车,罗战因为全身血啦呼呼的特吓人,也就得以同车前往医院验伤。其实他身上都是程宇的血,自己就蹭破了一块头皮。
医院里,罗战跟程宇的大队长简单交待了实情。
刑警队大队长没想到一趟押解车竟会出现这样严重的事故,一死两伤,当然更没想到罪犯并未趁机逃跑,反而把两个押车的警察给救了。
大队长拍了拍罗战的肩膀:“罗三儿,等回去以后,我会把这件事儿跟上级打报告,依照你的悔过立功表现,帮你争取减刑。”
大队长又要派几名队员押罗战回去,罗战说:“你们能不能让我再等一会儿……程警官动手术呢,我想等他出来看一眼,看他能不能脱离危险……”
大队长宽慰他:“这里这么多医生呢,程宇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现在毕竟已经是服刑期,坐在这儿不合适,还是走吧!”
罗战的神情执宁:“我不走。领导同志,您不用紧盯着我怕我跑了,我要是真想跑我早就跑了!……程警官伤挺重的,我就是想看看他那条胳膊怎么样了,还能保得住么。”
大队长没辙,迁就他,干脆就把他一只手腕铐在手术室外的长条椅子上,让他坐着等。
手术室里出来几个小护士,焦急地问,谁是A型血?有A型血的没有?伤号儿失血太多了,再晚几分钟就没得救了,我们需要大量的A型血!
罗战腾得从椅子上蹿起来:“我我我!!!我是O型,我万能血,我给他输血!!!”
护士说:“你先等着,你候补。”
罗涌赶忙跑上前来,撸起袖子:“我可以给程警官献血,我是A型!”
罗战踮着脚眼巴巴地候补,最终没排上他的号儿,捶胸顿足,妒忌死他大哥贡献的那两大管儿血了。
白远从另外一间治疗室里先一步被推出来,一颗脑袋被纱布裹成个大白粽子。这小子确实是撞出了脑震荡,头晕呕吐了好几次,浑浑噩噩的。
白远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唠叨了一句:“程宇他留了一张条子,他说万一挂了,那是给队长写的报告……”
大队长从程宇那件血衣衣兜儿里找到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得没法看,勉强能辨认,显然是重伤时用左手写的。
程宇在纸条里就是跟他们大队长交待,车祸完全是意外,与罗战无关,罗战从即将爆炸起火的车里把他救出来。
罗战后来大致明白了程宇的心思。
当时白远那小子怕程宇睡死过去,就一直抱着程宇唠叨,说罗战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程宇你一定得挺住喽等罗战那混蛋赶回来啊!
程宇你说罗战他还会回来么?
丫八成就把咱俩扔在这里,自己直接跑路了吧!
这么好的机会,他要是不跑路他就是大傻子!
靠,丫要是敢不回来,回去咱就发布公安部全国通缉令,千里追杀这个王八蛋!!!
程宇那时候对白远说:“他肯定没逃跑,会回来的,罗战不是那种人。”
白远说:“程宇你看人准么你?”
程宇说:“准。看人不准你还混进来当警察?你分得出好人坏人么……”
程宇后来大约是想,黑灯瞎火的,罗战指不定跑到哪里去找人,万一不能按时回来,万一自己挺不到被救就死了,白远这只二货,脑袋再磕傻了讲不明白事发经过,罗战作为带刑的犯人这罪责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程宇从腰里摸出纸笔,让白远给他打着手电筒,流着血十分吃力地写了这张条子。
罗战最后看到程宇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程宇胳膊上做了手术,麻药还没醒。
罗战就只有机会远远地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程宇,白色被单覆盖着赤裸的身体,睫毛乌黑卷曲,下巴、喉结和锁骨勾勒出侧面的曲线,像雕塑一样静谧动人。
在那一天之前,罗战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钟情迷恋一个人,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动了真心,会是这样一种甜到骨髓又痛在指尖的折磨与思念!
那天是罗战入狱前见程宇的最后一面儿。
他随即就被送进了监狱。
那天也是他跟他爸爸的最后一面儿。
半年之后,罗家老爷子在病榻上咽了气儿,没能等到他最挂念的老儿子刑满出狱。
在这之前,罗战最尊敬最在乎的人是他亲爸爸。现在爸爸没了,心灵中留下一段无法弥补的失落和遗憾,他如今心里头最尊敬、最在乎、最喜欢、最渴望的人,就只有程宇!
13.老白干儿
罗战自从瞄准了什刹海派出所管片儿的地盘,就开始三天两头琢磨,如何不断地,一步一步更加深入地,接近和骚扰程警官。
即便以前跟程宇的机缘再深,毕竟是四年前的事儿了,这么久都没见过面儿,记忆里的血色山光早就化作一团暗青色的影子,在心底的小角落里徜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