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图书馆里每年都举办职工比赛,我爸不是拿第一就是第二,所以平时也特爱找人下棋,显摆他水平高呗……他老能赢别人,每回不是赢一袋子脆枣,就是赢一盘糖耳朵,好东西自个儿舍不得都吃完,就端回来给我和我妈吃。”
罗战都听得呆了,傻了。
他怔怔地看着程宇,那一瞬间恍如隔世,仿佛置身云里雾里。
“还有芸豆糕,他老棋友做的芸豆糕最好吃了,每回我爸都先偷着吃两块,觉得忒好吃,然后赶紧拿回来给我吃。我也爱吃,就吵着还要……我爸第二天就去跟人家说,今儿再杀五盘,五盘三胜,不准悔棋,谁输了谁做芸豆糕去!
程宇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流淌出来,在那一瞬间让整个墓园方圆八百米之内,树静风止,鸟寐花眠,万物陷入无声,花丛中就只看见两枚静谧不动的身影,笼罩在暖金色的阳光里。
“程宇,程宇……”罗战的声音都哽咽了,说不出话。
“罗战,我,我其实欠你爸爸一个解释吧。”
程宇望着罗爸爸的小相片,说:“那年春天,我爸得了肺病,到医院一瞧,已经耽误了,转成癌了。他住院住了小半年,就再没去过护城河边儿。所以那时候,就把您老人家晾那儿了,挺过意不去的……
“我爸其实没忘了您,躺病床上还跟我说呢,程宇你得过去一趟,你去瞧瞧我那棋友是不是还在等我呢,上回他又输了,这人输棋以后不死心,肯定又给我做吃的去了,又要回来重新杀五盘,你快去告诉他,别让人家再等了……”
程宇红着眼睛说:“可是我那时候犯懒了,脑子里就想着我爸的病怎么还不好呢,小孩儿也不懂事儿么,就没听话去瞧一趟……
“今天我在这儿给您道个歉吧,棋盘子我都给您带来了,我爸跟你没下完的那盘棋,我替他跟您下一盘……”
老式象棋的实木棋子儿,沉甸甸的,摸在手心儿里,是让人流连不已的温润触感。程宇规规矩矩地摆好棋子儿,执红先行,兵七进一,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下得不好,棋特臭,咱爸可别笑话我。”
罗战抬起袖口狠狠抹了两把眼角,眼睛里还湿漉漉的呢,嘴角忽然迸发出笑容,咬着嘴唇深深地看了一眼程宇,替他爸爸拿起黑棋子儿,不假思索,炮8平4。
程宇马二进三!
罗战马8进7!
程宇再上车!
罗战再进炮!
俩人下棋的水平皆是半瓶子醋。罗战打扑克打麻将特牛掰,程宇拿手机打游戏手指也很利索,可是下象棋都上不了台面,毫无章法,漏洞百出!
程宇忍不住捂着脸笑起来,罗战嘿嘿嘿地挠头,车马炮很快互相吃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了几枚小卒子和孤零零的老帅,一群小卒满棋盘地追杀!
罗战指挥两只小卒跃过楚河汉界,嗷嗷地追着咬程宇的帅,咬上就不撒嘴。
俩人一边咬一边躲,隔岸对峙的将帅之间最后一颗棋子儿都给抽没了。
程宇一把推开罗战,叫道:“你犯规,犯规!我‘对脸将’将死你了!”
罗战嗷嗷得:“什么啊,什么叫‘对脸将’啊?老子不懂那套规则!”
程宇拿棋子儿砸他:“你输了,你丫又输了!……给我做芸豆糕去!”
红彤彤的棋盘纸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微响,像是心灵悸动的回响曲。
罗战抛掉棋子儿,一把抱住程宇,把脸埋在程宇怀里。
湿漉漉的东西涌了出来,洇透了程宇的衬衫,沾湿了胸膛。
罗战哇哇哇地哭起来,咬着程宇的衣服,拼命压抑着哭声。
“程宇我觉着特对不起我爸爸,我爸要是活着多好啊……
“程宇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你,程宇,程宇……”
程宇没有矜持,手臂缓缓圈上罗战的脊背,摩挲罗战的头和脖颈,抱得紧紧的……
那晚后来,罗战一直抱着程宇不撒手,简直像个耍赖要吃奶的小孩儿,啃程宇的脖子,啃程宇的胸膛,把一腔悔恨的鼻涕眼泪抹了程宇一身。
“行了,你都闹一天了,别闹了……”程宇忍无可忍地推开这人。
“我就闹,就闹怎么着吧!”罗战用满脑袋硬硬的头发挠程宇的脖颈。
他跟程宇在一起,和以前跟那些傍家儿在一起,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前他是老大,他是“金主儿”,人五人六的,端着架子,大把大把甩着钞票。
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了,就是个最普通的男人,程宇是他的宝贝媳妇。在媳妇面前,可以随便撒娇打滚,犯浑耍赖。反正他知道程宇是宠着他的,不会跟他急。
罗战不依不饶地:“程宇,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干嘛耗到今天才说!”
程宇哼道:“早告诉你你能怎么样啊?”
罗战一脸怒容,指天画地得:“你当初为什么不找我爸爸,为什么不来我家找我,咱俩怎么就没早点儿认识?!早认识了,我从小就跟你在一块儿,就不出去胡混了!”
程宇白他一眼:“你胡混赖我啊?”
罗战蛮不讲理地:“就赖你!谁让你那时候不管我啊,让我出去瞎混啊?我就是一没妈管的孩子,没人疼我!”
罗战在被窝里翻过来滚过去,像一条大懒虫子,固呦固呦赖了吧唧的样儿。
程宇扯着罗战的头发,捏了捏鼻子,又扯了扯脸,笑起来。
罗战哼唧着:“你还扯我的脸!哎呦喂你说,咱俩从小在一块儿多好啊,也能混个竹马呢!你十四,我十七,多清纯一对儿啊……”
程宇的眼黑黑的,忽然吻上罗战的脑门儿,神思有些恍惚,低声咕哝:“你想,做那个吗……”
罗战特委屈地往枕头里一趴:“做什么啊?不做!我爸现在正在天花板上看着我,埋怨我呢,啥也不做了,哼!”
罗战那天晚上二了,二到褃节儿上了。
他没听明白程宇跟他说的这句“你想做那个吗”,暗含着他饥渴压抑忍耐了许多年没料想到的邀约,这邀约会让他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一步登天掉进极乐世界……
60.遇到贵人
罗战自从上回生意上遭受打击,心里也想开了,不再像刚出狱那会儿整天没日没夜起早贪黑,自己跟自己较劲,急于求成,恨不得三年就再混回去,混成全北京城数一数二的餐饮界大鳄。
有了程宇在身边儿,小日子过得很美,罗战每天腾出很多工夫照顾媳妇,作息时间都跟以前判若两人。早饭每天做最新鲜的,午饭给程宇装两荤一素的饭盒,晚上还要准备烧饼馄饨的夜宵。
生活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舒坦,以前再好的房子、再贵的跑车、再多的票子,也买不来这么恩爱幸福的日子。
罗战在战略目标上瞄准了德胜门新开发的阳光公寓广场,以后在那高档公寓楼里买一套朝南的房子,从阳台上能眺望到后海和派出所小院儿,把老佛爷接进门,一家三口过日子。
当然,罗战没想到,他事业上的转机和好运气,还在后头等着他。
这天晚上程宇夜班——是真的值夜班儿,罗战闲得没事儿,陪程宇一起扫街。
找了个警察,可不就是这样儿,别的情侣约会是吃饭逛店看电影,罗战跟程警官约会就是查岗扫街抓坏蛋。
京城夏天的夜晚是透心儿的凉爽,荷花池子吹来一阵略带腥鲜气的小风儿,三三两两的爷们儿坐在胡同口小酒吧的台阶上,啃着红瓤大西瓜,纸灯和烛火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罗战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大王派我来巡山——小妖儿我转山抓唐僧——”
程宇笑坏了:“唱什么呢你?你好人坏人啊?”
罗战抖着嗓子大笑,果然咱爷们儿黑得快要洗不白了。
走到一处街道把角,遇见几个人围着一辆车纠缠撕扯,吵吵嚷嚷。
罗战还在东张西望呢,眼很毒的程宇已经发现了情况,粗着嗓子大喝一声:“嗳,干什么呐?!”
几名歹徒挥拳把个外国男人打倒,老外寡不敌众趴在地上,额头被碎玻璃扎破见了血。程宇这一声吼,歹徒拼命拽下坐在驾驶位的长发女子的手包,几个人掉头就跑。
程宇噌得就追上去,制服包裹着蓄势待发的肌肉在风中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程宇的反应确实比一般人快很多,这么多年蹚这一条道儿,胡同口抓贼轻车熟路。他从抢包歹徒侧后方飞身而上,一脚蹬墙借力,另一脚飞踹出去!
抢包的小贼这回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掏出,就被踹中肩膀,身子依哩歪斜地飞向路边儿,一头扎进填满瓜皮的垃圾筐!
小贼再从筐里抬起头时,脑袋上扣着半只流着红汤儿的西瓜皮。
另一名团伙被罗战堵上,没处跑没处逃。罗战一步一步逼近,那宽厚的身形和嚣张的气焰特能唬人,吓得对方噗通就跪下了:“大哥我错了,大哥,您别,您别打我啊呜呜呜呜……”
程宇拿两只手铐把俩小贼手腕套着手腕锁在一起。
罗战威武地手臂抱在胸前,伪装便衣警察,享受围观群众的掌声。
程宇把手包交还给被抢的女子。
女的正给男伴捂着带血的伤口,很是感激:“谢谢你啊。”
程宇发觉对方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别扭,这姑娘八成烟抽太多了,嗓子粗。
他很细致地打开包查看证件,核实对方的身份。身份证上明明是个眉目俊秀的小伙子,可眼前人却是个波浪卷发的艳丽女人!
“朱妍?”程宇皱眉说,“这是你身份证吗?”
女的点点头,一双丹凤眼描着十分妩媚的眼线,手指挺做作地拨拢一下长发,声音低沉:“警官同志,就是我的证件。”
程宇用精明的视线飞速扫过对方比一般女性明显粗壮些的手指和小腿,顿时明白过来,喉部略微有些不适,但还是挺有职业范儿地把东西还给对方,问:“你朋友伤厉害吗?需要帮忙送医院吗?”
女的赶忙摇头:“不用不用,谢谢警官同志了。”
这女的临走时透过玻璃窗,使劲儿看了好几眼罗战的侧影。
罗战没想到,过了几天,在自家砂锅居里又碰见这位波浪卷发的女子。
女的往雅座里一坐,点了一杯酒,抿了抿红嘴唇,招手叫柜台里的罗老板。
罗战过来打招呼:“呦,这位大姐,您不是前两天被人抢包的那位……”
女的微微一笑,瞪了罗战一眼:“老板,你是姓罗吧?我可认识你,你不记着我了?”
罗战睁大眼睛仔细瞄了半晌,从头瞄到脚再瞄到头,吃惊道:“不是吧你?!……几年前我见着您的时候,您可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儿!!!”
女的噗哧一乐,咬着嘴唇狠狠瞪了罗战一眼:“瞎咋唬什么啊,大惊小怪劲儿的!几年前我见着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流氓呢,你什么时候混成便衣警察的?”
罗战拍桌乐了,遇上故人,心里高兴,连忙叫了两扎啤酒,几碟特色小菜,边吃边聊。
这个叫朱妍的,以前跟罗家两兄弟有过一面之缘。小朱若干年前在一家歌舞厅里不慎惹了地头蛇,被一群人逼到墙角要打,要欺负,当时势单力孤的那样儿特可怜,罗强看不惯一伙人以多欺少,砸碎了两只酒瓶子,拎着碎瓶子上去,跟人打起来。
罗强那气势,那身手,正经是可以以一敌八打遍西四胡同找不着对手的大混子,而且还最喜欢以寡战众,出手极狠,几瓶子下去就见血,对方就怂了。
朱妍因为这事儿,挺感激罗家兄弟帮忙解围,救了一命。
俩人这回再次相遇,罗战无意间又帮对方抓了贼,也算是缘分。聊起罗老二如今深陷牢狱的凄惨境地,又说起罗战现在苦心经营饭馆改头换面安分守己小家小业的现状,朱妍亦是十分唏嘘满是同情。
罗战干咳了两声儿,憋不住实在好奇,问:“小朱啊,你,你,你现在这是,怎么把自己捯饬成这副模样儿啦?”
朱妍翻了翻卷翘的电烫睫毛:“我这样儿不好看么?”
罗战:“呵,也好看,盘儿挺靓,条儿挺顺的!”
他说话间忍不住瞄对方被真丝长裙包裹的丰满胸部,特想知道那里边儿是用海绵垫的还是真注射了硅胶,摸起来是不是跟原装姑娘的胸一样软嫩!
朱妍妩媚地一笑:“怎么着,喜欢看啊?”
罗战绷不住想乐,赶紧跟对方干酒。他还是喜欢全套原装的爷们儿,不太能接受这种半道儿上转型把自己全身零件打散了再重新组装出来的,跟原来又像却又不太像的,有点儿膈应……
朱妍一张脸描画得极有成熟风韵,手指摩挲着卷发发梢,从桌子底下伸脚,挑逗似的抹一把罗战的小腿肚儿。
罗战嘴上跟对方闲扯着,顺势就把腿撤回来,不动声色地躲开对方的勾引。
朱妍口气幽幽地问:“呦,身边儿有傍家儿了?”
罗战舔了舔唇上的啤酒泡沫,挺正经地回答:“没傍家儿。我已经娶媳妇了!”
“是吗?”朱妍笑着问,“媳妇管你管特严吧?”
罗战可怜巴巴地点头:“可不是吗,犯错误了媳妇能拿小棍子抽烂了我!”
他说的是程宇腰上挂的警用甩棍,这玩意儿战斗力可强了,他可见识过。
罗战现在碰上个什么磨不开面儿的社交场合,尤其生意场上男人经常三五搭伙去逛一逛嫖一嫖熟络爷们儿之间感情的那种地方,都会把媳妇搬出来当挡箭牌,坚决不去,不瞎搞,闹得不知道底细的朋友都以为罗战家里养了个泼妇呢!
朱妍让罗战那怂样儿逗得,哈哈哈笑了,嗓音多少还透着男人的豪爽,一听就不是女声。模样可以化妆可以整容,声音却一辈子变不了。
小朱抛着媚眼儿说:“可别给你吓着,我还看不上你这样儿呢,我喜欢欧洲来的男人,生活上讲究,懂红酒,有气质,有品位!”
罗战心说哎呦喂,我可谢谢您了,您千万别看上我这号儿的!
朱妍认识了罗战的店,难得碰见故人也挺有话聊,闲暇时又来坐过两三次。
罗战这人对朋友一向大方豪爽,舍得掏钱,不抠唆不小家子气。每次小朱来了,都是好几种颜色牌子的啤酒红酒招呼上,店内特色砂锅焖菜端上桌,兴致来了还戴上围裙亲自下厨,做几味罗氏私房小菜,任大伙品评。
朱妍也把她那浑身金毛的法国男友带到店里吃饭,与罗战的兄弟都混熟了,相谈甚欢,来过还想来,彻底成了回头客。
罗战一开始还不太了解朱妍这些年的状况,纯粹只是招呼朋友,没想着有一天能有回报。
朱妍对罗战,一是感激这两回的扶危解难,也是欣赏罗家老三直来直去爽利大方的脾气。双方性格合得来,说话不用掖着藏着,那感觉就好比是,彼此之间都是人群里的异类,身上多多少少都具有些易遭旁人冷眼侧目的“污点”,凑到一处,很容易就惺惺相惜起来。
窗外薄薄的夕阳打进木棱小窗,朱妍妆容细致的眼角被时光筛出一层密织的网纹。这人酒入愁肠心思惆怅的时候,跟罗战往外倒心里话:“小罗,你现在多好,踏踏实实的,也成家有媳妇了,不像我,我这样儿算是彻底活崴了……”
罗战笑说:“你也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呗!”
朱妍惨笑道:“甭逗了,交个男朋友浪漫浪漫罢了,谁真心娶我这样儿的啊?我告儿你吧,天底下男人无论中国人法国人,其实都一个臭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