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叹气道:“少爷,我们就不能不回去吗?”
沈约皱眉,“说什么浑话。”
安生挠着脑袋,显然极为头疼,“这两年在外面,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比在京里自在地多啦,想到要回去对付那些勾心斗角,我就宁愿待在济宁。”
“我看你是想米夫人那个小丫鬟了吧。”沈约哈哈大笑,“你要早说不舍得,我便跟米老头讨了来给你,谁叫你面皮子薄?”
安生眼前一亮,“少爷当真?!”
沈约敲他一个爆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平时像个孩子就算了,这当口也畏畏缩缩。得,等到了前面驿站,我写信让米老头送来便是。”
安生只听得心花怒放,“我早就知道少爷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善人!怪不得济宁的百姓都爱您呐!”
沈约呸地啐他一口,“少学那些愚夫愚妇咒我!老子活得还挺高兴呢!有老婆忘爹亲的,我看师父问起来你怎么说。”
安生笑咪咪地毫不担心,“少爷既然开了口,自然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啦。再说了,爹这两年忙着整任家,顾不上管我了——我又不是哥。”说到这,安生脸上蒙上一丝阴霾,“连爹都找不到,一宁也真会躲。”
沈约摇摇头,心下暗叹安生单纯,一宁的去向再好猜不过,倒是师父这么天南地北地宰任家亲信,总有点不上路子。虽说是小火慢炖,却也不可能长久瞒过任老头的贼眼。倒不如直接——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一想法,任老头若遇刺死在京中,别说任炜棠会作何反应,本来不打算难为他们的任炜长第一个就要反水。想到此处,沈约不禁苦笑,他在大堤上想了两年如何在瞒过任晖的情况下同时杀掉以上三个人,可就偏偏一点辙没有。
这好像本就是个不可能任务。
廖相出局,希诚蒙宠,任晖整日价种菜养花无所事事,倒是过上了沈约之前的日子——仗着把林士明的信息管道发扬光大,他虽人在山东路,京中局势却一清二楚。可即便如此,任老头为他摆出的这局珍珑似乎依然无解。
正当他皱眉思索时,安生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少爷,你说咱别院养着的那位小姐怎么办啊?”
沈约一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安生吐吐舌头,“也没有啦,就是想到要成亲的事……嘿嘿,咱养着的那位小姐可也还没成亲,老放在别院里也不是个事吧。”
沈约恍然大悟,这两年事情繁多,他早把盟鸥那着暗棋忘了。他脑子动得飞快,当下已有了计较,猛地一拍安生,哈哈大笑道:“你这愣小子,真是一员福将!”
安生长大了嘴巴,傻呵呵地望着沈约,沈约但笑不语,心里喜颠颠地想道,江南、江南,他也真该休息下了,等把京里局面安排妥当,就先让希诚跟任家玩一会儿吧。
他则邀了任晖一起,先去杭州外公家快活几天——
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三)
“怎么黑成这样?”
两年不见,刚一回府便被父亲教训,沈约忍不住咧开嘴大笑出声,“本来也只是为了易容方便,现在瘦了,再不黑点就真露陷了。”
肥和黑本就是最好的易容,再有异族风情的面孔,肿起来都一样。
沈持风想到儿子幼年稚嫩的言语,信誓旦旦地要求增肥,终究忍俊不禁。旁边叶云慧早笑得眼睛都眯成细缝,催促着父子二人进屋让沈约洗漱吃饭。沈约瞥见父母发间新增的银丝,心下一阵酸楚。这十几个月来他在大河边忙碌,父母在京里也没闲着。毕竟年纪到了,保养再精,风霜也写在脸上。
该轮到他保护家人了。
吃完饭,又去沐浴更衣,沈约看着时候已晚,既来不及入宫觐见,去看任晖也不大合适,便晃进了父亲书房。沈持风今日旬假,正在书房写字,叶云慧立在下手为他研墨,见儿子进来,笑着给他让了个位置。沈约两年未归家,本存着有事儿子服其劳的心,当下很自觉地接过墨块,低头细细研着,一边问道:“爹,师父那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这,沈持风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皱了皱眉,勉强压下心中不快,道:“ 老九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当年千里突杀仗剑横行的军匪作风,你以为我能管得住他?”
沈约微微一笑,知道父亲嘴上在骂,心里却不知有多欣赏师父。“爹是放心不下师父吧?”
沈持风摇摇头,眼中微现忧色,“他别把自己命给玩掉了。”
“任炜棠都不是师父一合之敌,任家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师父?”
“老九再厉害,不过生了两只手。你以为任老头这些年让老二训练那么多神箭手是为了什么?——老九五日前杀了任风一,任炜棠只怕已经认出他出手。”
“越莲湖一役,任炜棠已经知道我们这边有个一流杀手。而任家并未借机发难,这说明他们多少有所忌惮。”
“那是他们不想引火上身,显露出越莲湖之事跟任家有任何联系。”沈持风搁下笔,淡淡道:“京中如今的局势看来对咱们有利,实则危险得很。之前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现在却不得不说。”
沈约不语,静候父亲下文。沈持风却搁下笔望向妻子,“你来说?”叶云慧点点头,转头对儿子道:“你师父就是当年南澧双雄之一的偃月将军,这你是已经知道的了。”沈约点点头。“南澧民风柔弱,皇室昏庸,国力虽富,军备却差,我大应三十多年前便意图收服之,可花了整整十年在边界战争上,虽说也掠夺了不少土地,但始终未能将南澧收入囊中,便是因为你师父善于带兵的缘故。”
沈约心中疑窦丛生,“娘,你说的这些——”
“你都知道。”叶云慧握住他手,示意儿子听她说完,“南澧双雄一文一武,武者是你师父,‘文’便是指一宁和安生的父亲,袁重浣袁宰相。这两人是同榜进士至交好友,多年里一主内政,一主边防,将南澧这一边远小国护得严严实实。我大应既欲征服南澧,自然便要从这两人身上着手。你师父一身武功,无数刺客刺杀无果,相反还折了大应不少高手。但他性好行险,常常千里孤身刺杀敌将。于是,二十年前,我朝中便有人想出了个法子。”
沈约接口道:“派出重臣,诱他刺杀!”这次谋划是军方得意之作,师父虽未曾告诉过他细节,他却也从任晖那里略有所知。
叶云慧摇摇头,微微叹息道:“若是这么简单,就不是那人的计谋了。你师父不是那么好杀的,我大应要的也不是他的性命。”她缓缓说道:“而是他从此远离南澧,再不出现在战场之上!我方早在南澧高层埋了不少钉子,策划良久,在你师父离京之际突然发难,劝诱皇室,以二十条大罪将袁重浣全家问斩!”
这故事沈约不是第一次听,却是第一次知道袁重浣之死是出于大应朝臣的反间计!他吃吃结巴了两声,“那师父为何还带着一宁和安生投了我大应?”
“不是他投了大应”,沈持风叹息道,“而是你母亲将他们捡回了大应。”
“到现在你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为何我们从来不叫你师父的名字?为何只称他老九?”
“师父说他对不起兄弟,发誓将名字随他长埋地下。”这自然不是师父的原话,而是沈约总结归纳的成果。
沈持风哑然失笑,“傻孩子。当日是何等紧急的状况?你师父潜入我大应军中刺杀大将,无意中听得南澧情势,在这种局面下他还能一剑伤三人血溅军中帐,抢了好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一天内赶回南澧都城,硬生生从法场上抢下了袁重浣怀孕的妻子,他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就算是再大的愧疚,为故人留下血脉也足以弥补了,他这样聪明的人岂会想不明白?”
“袁重浣年少成名,为官清廉刚正,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员,之前那么多年屹立不倒,纯是你师父一力保下,甚至我大应想要除掉袁重浣,也只要使出以大将诱敌的下策。而他在一身重伤之下带着个妇人离开南澧,沿路州防竟无一人敢拦——你还未想到吗?”
沈持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似在嘲笑儿子缺乏想象力。沈约向母亲求助,叶云慧脸上却是一样惋惜的笑容,似乎儿子猜不出这样的哑谜是个天大的遗憾。
沈约想到了某个比较歪的角度,又立即在父亲促狭的笑容下放弃。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只想到当年师父伤的三个人中应当有一个是任老爷子。除了师父,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把任老爷子伤得在床上躺二十年。”
沈持风笑了,老怀弥慰,“正是。另外两人则是你外公和常铮平。”
沈约失声惊呼,“朝廷这筹码押得够大!”
“也没押错”,沈持风微微一笑,“诱惑虽然大,实力却够强。你师父那样的功夫,居然三个人一个也没杀死,也挺不可思议的。”
沈约默然,暗自模拟当时场景,又想象了下师父当年心境,心下登时了然,缓缓道:
“若我在那种忧心如焚的情绪下,只怕走不出那个帐篷。”
沈持风点点头,“军方虽没有留下你师父的把握,到底不能放弃尝试一下的野心。毕竟,南澧偃月将军,天下有数的名将,这诱惑对我方也是无法拒绝的。更何况——那还是南澧的九皇子!”
沈约张口结舌,手中墨块落了下去犹自未知。半晌犹未能从那种极度惊诧中回过神来,“九……九皇子?”
沈持风点点头,“南澧宫廷斗争激烈,皇子夭折的不少,虽说是九皇子,其实是第一顺序继承人。南澧当任皇帝膝下无子,一旦薨逝,你师父便是下一任皇帝。”他嘴角微勾,“也自然就轮不到咱们大应现在找的这个傀儡了。”
“这二十年来,你师父的名字虽然无人敢再提,但他在南澧老一辈民众的心中几乎就是神的代名词,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君主。即使是现在,假如他回到南澧,依然拥有动摇我大应在南澧政权的能力。”
与之相比,甚至连沈约的身份都算不了什么。
因为他身份虽贵,维茨的皇族却很多。
更何况,他没有实力。或者说,还没有机会展现出他的实力。所以在当权者的心中,他绝没有南澧九皇子的分量。
“假如任老头发现咱家里不仅藏了一个维茨皇族,还有一个南澧皇子,你说这可有多麻烦?”
“更麻烦的是,老九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怕。他杀人太多,又恨透了任家,这些年叫他勉强压下杀机实在不易,好容易有个光明正大宰杀任家人的机会,他怎肯放过?”
沈持风苦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任晖固然不想让他爷爷杀了你,我们也不想让老九灭了任氏一族。”
“可老九似乎已经杀发了性了。”
“外界传言多有不准,任老头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不出两三年就要归天。”
“要是就这么平安落局多好。”
沈约消化着这些新得的消息,半晌也理不出个思绪,只得长叹道:“娘,你的胆子真是铁铸的。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云慧莞尔一笑,朝他眨眨眼:“就知道你好奇。那年我跟你爹吵架,离家去投奔你外公,到了江南才知父亲到了粤州与南澧边界,我那时自以为功夫不错,没拿战争当一回事,却在抄近道去大营的路上遇见了重伤将死的你师父和袁夫人。你父亲能弄个孩子回家,我为什么不能?况且,总不能让一个孕妇死在荒山野岭间。”
沈持风握住妻子的手,朝向沈约,“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一宁也跟着任晖回来了,现在就住在任晖府里。此次你和任晖暗通声气,一平西北,一定河工,证明所谓的国恨家仇并非不可化解。但若任老头就是不肯放过你,到了关键时刻,一宁会成为你很重要的一颗子。”
“正因为他归属任晖是出于本心,所以任晖不会防他。”
“要不要告诉他当年真相,全在你一念之间。”
(四)
沈约想了很久,着恼地发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也不再跟父亲商量玉和公主的二婚问题,好歹他还有个太常寺协律郎的身份,太常寺主管皇家婚配,改天自行找几个同僚吃顿饭,这事儿应该就了了。
他决定今晚就上那安和公府里探一探。到底是怎么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勾得一宁那小兔崽子进京了都不着家。
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全家人都睡了,沈约换了一身劲装,出门径往睿王府而去。王公之府地基高于民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并且安和公府毗邻睿王府,原也不用费多大功夫辨别。沈约悄没声息地跃进院墙,暗自庆幸越春警备是外严内松,内城王公院落也无甚巡逻,要不他这两年疏于用功,轻身功夫大不如前,任家下属武功不见得高,耳目却均灵敏,早该发现来人了。这新宅他从未来过,然而王府院子布置大抵相似,沈约推测了下书房所在,蹑步前行,片刻后便来到了东厢房,不出所料地发现和别处一般灯火俱暗。有一宁在飞雪楼的惨痛教训,沈约不敢怠慢,沾点唾沫弄湿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眼。
这一戳便发现不对,棉纸触手微温,竟是比外头温度高了不少。京城四月不过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室内若无炭火,哪能这么暖和?沈约一提真气,便欲退到来时看准的一棵榆树后,正当这时,忽听得房内一人轻声道:“是安仁吗?”声音低沉,不似任晖清亮,沈约一惊,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犹未点灯,一人坐在里间桌旁,沈约目力不及任晖,只能借月光勉强辨认出那人轮廓,确是任晖。任晖抬头看他,语带笑意,“门关好了,过来陪我喝酒。”沈约掩上房门,走近仔细打量他容貌,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胖了!”
任晖哈哈一笑,“你在越春这销魂窟里享一年福,一样给我胖成猪。”
沈约沉默,走到桌旁坐下。任晖倒没胖太多,仅仅略微丰润了些,一贯棱角分明的脸颊也柔和起来,只是沈约这一年憔悴了不少,看谁都像是胖了。任晖挪了挪椅子,给他空出点位置,沈约皱眉望向他腿上毛毯,“上一仗不是夏天,怎么冻成这样?”
任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谁知道?我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着又从抽斗里拿出一壶酒递给沈约,“加了姜桂,驱寒效果不错。”
“你最近都不睡?”沈约接过,对着壶嘴抿了一口,“我中午刚到,你不会料准了我今晚会来吧?”
任晖得意地笑笑,跟沈约碰了个壶,“看来一宁的轻功又有长进。”
“是你的消息管道吧。”沈约嘟囔着,喝一口酒,又道:“你功夫倒没搁下,我完全没听出房内有人。”语气未免有些闷闷不乐。
“莫要乱猜,我手上军权已经被卸,这一年基本就是软禁。”任晖笑道:“不过待遇不错,既能好好练功,也省得心烦。现在你要跟爷爷怎么玩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们就自个儿瞎折腾去吧。”他举起酒壶,在桌边敲着节拍,轻声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任晖嗓音本好,此时虽不欲吵醒他人而压低了声音,仍是音节慷慨,曲中一派开阔。沈约沉默良久,忽而一声嗤笑,“你几时也学会了逃避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