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作者:商厉  录入:01-08

由于师父的缘故,这次沈约倒对南澧来人留了点心,这次国宴规格甚高,南澧作为陪客,也派来了常驻使团的最高代表,也是南澧在应国的人质,魏宁候段远均,沈约算了算,大抵是师父的远方堂孙之类的,看相貌不过二十来岁,应该是顶替父亲或者叔伯的,这种人质在越春的待遇不错,虽不能保持在国内的高贵地位,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倒是毫无问题,所以多半养出来些毫无骨气的窝囊废,即使人过中年回到故国,也不可能成为良材。

也不知是师父遗传突变还是这位小侯爷太不中用,沈约暗自皱眉,身疲气虚,眼下还带着两个黑轮,显然是纵欲过度,皇亲贵胄的俊美倒还残留了两分,但也沦于流气。真不想承认他是师父的亲戚,沈约颇感闷气,瞟了一眼高台上的皇帝,心道此人真是将权谋之术玩弄到了极致,连荼毒软化敌国后裔的机会都不放过。

没想到皇帝也正往他这边瞄了一眼,沈约一惊,猛地垂下眼帘埋头吃菜。虽然进过几次宫,但久坐龙椅养成的压迫感还是非一般人消受得起。沈约心中纳闷,太子也好,魏宁候也好,父执辈的气势们都继承到哪里去了?

宫女换过一轮菜,沈约腹中已是半饱,却不敢再抬头瞎望,于是停箸不食,转而小口啜着酒浆。任晖久久不至,他位子靠前,也不知皇帝发现了没?他正想着,忽听高高龙椅上传来一声询问,皇帝陛下颇有些疑惑地提声问道:“任晖呢?”

整个殿里的人虽各自忙活着,其实都留了大半个耳朵仔细留意龙椅上的动静,生怕一时不察错过了什么。所以当皇帝陛下发话之后,诺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陛下刚刚那句话没有点明对象,也不知是问谁的,因此也没人敢抢先开口。

总不能禀报圣上,您最心爱的臣子在国宴之前跟别国的外交使团成员比武打架去了吧?

终于有了个不识数的大臣站起来,高声禀奏道:“启禀陛下,臣方才见到安和公和维茨冯副将正在切磋武艺。”沈约定睛一看,那答话的大臣是名武将,身高八尺有余,容貌不甚佳,却别有一分粗豪雄奇之气,心中暗暗叫了声好。

“胡闹”,皇帝陛下面有不愉,摇头斥道:“我大应与维茨均是尚武之地,若要比试,在殿上为大家助兴岂不甚好?黎骅闳,去把任晖和冯副将找回来。”

“臣遵旨。”黎骅闳沉稳见礼,领命而去。

“此人是谁?”范希诚皱眉问道,他疏于武事,此时只觉耳熟,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沈约低头饮了一口酒,掩饰脸上怪异神情,低声道:“飞雉大捷中,率军屠杀城中七万余众的将领,飞雉城改名安远后便赐给了此人。”

“安远伯,黎骅闳。”

(二)

皇帝陛下此言一出,登时举座皆惊,稳重些的只是眼神变幻,稍微沉不住气一点的则开始窃窃私语。维茨使团和喀尔喀代表更是群情骚动,兴奋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满腔激愤——任晖的名号何等响亮?平喀尔喀破飞雉大败维茨军,威名震慑四海,正是此时大应军方第一人!也是背负了两国数万条性命的罪魁祸首之一。应国皇帝此言既出,便算是允了当庭挑战,若能在四国代表之前打败任晖,不仅可报家国之仇,更可在一日之内扬名天下!

莫说维茨武人个个摩拳擦掌,便是秉性温醇的南澧诸人,也有好几个跃跃欲试。魏宁候更是惋惜之色溢于言表,显是后悔今日没带几个高手赴宴。连应国这边也有好几名中年将领眼神发亮。沈约眉头一紧,他就知道皇帝老儿绝对舍不得放弃这种扬我国威的大好机会,便是存着让任晖将对方武人统统折辱一遍的心思。可方才黎骅闳站起身时,维茨使团的眼神就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维茨人对任晖恨之入骨,若是比武时一个不小心闹出血溅国宴,铁定回安和公府的路上就得罩任晖麻袋。

果不其然,皇帝殿下慷慨地把机会给了出来,“今晚乃是宴会,不必拘礼,在场的青年俊彦若有希望切磋武道修为的,大可上前一试,也算是以助酒兴。既然是比武嘛,总不能没点彩头——霍将军,你认为赏点什么为是?”

这话问的却是维茨使团代表霍山。霍山忽然被点名,倒也不惊,起身行了个礼,平静答道:“霍山一介武夫,所求恐怕唐突,维茨这方若有人侥幸胜了,希望能请安和公做一件事。”

皇帝哈哈大笑,“好胆色!你可别想把朕的大将拐到维茨去,朕可不会答应。”

霍山微微一笑,神色恭谨,“任将军是大应股肱之臣,霍山还不致如此不明事理。”此人大约三十出头,又矮又胖,其貌不扬,沈约虽看过他资料,先前行礼致辞时却几乎没注意到这人,此时见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言语间礼数周全,却又未表现出丝毫畏惧,倒不由得颇为讶异。皇帝显然也对他甚是欣赏,高声笑道:“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只要合理,朕无有不允。”

霍山眼神一亮,沈约的眼皮子忽地跳了一跳,只见霍山语气更是谦恭,极其诚恳、极其温和地说道:“维茨若是有人侥幸胜了,霍山斗胆恳请安和公亲自前往应国北疆安远城,为我维茨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具平民迁坟!”他顿了一顿,无视周遭哗然之众,忽地一头拜了下去,“身死疆场是军人的光荣,霍山身为军人,早有马革裹尸的准备,可霍山刚刚所道安远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人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身死归乡乃人之常情,陛下金口玉言,谅来不致不准!”

霍山说完,脖颈一梗,额头重重叩上青石地砖,“砰”地一声闷响,重霄殿上人心一寒!

琴音不绝,兽香不断,席上酒菜微温,可偏偏有那么一霎,人人都感到那一响叩在了自己颈后,阴恻恻、彻骨寒!

不知是谁带头,殿上登时哗啦啦跪下一片,有带翻杯子的,有撞到桌椅的,金属落地瓷器碎裂之声连响,就是无半句人言。

噤若寒蝉!

正当此际,门口忽然传来哭声,一人冲过群臣飞扑到霍山身边跪下,也是一头撞上地砖,“维茨骠骑营副将冯唐,同求陛下!”方才反应不及的殿前侍卫赶上来,却不知是抓好,还是不抓好,再看看身周跪了一地的臣子,只得愣在当场。沈约跪在人群中,听得此人自报家门,心头微微一凛,微微抬头,只见任晖毫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处,面色惨白如雪。沈约喉咙一紧,手指抠住地砖缝隙,重又低下了头。

脚步声,一步、两步。任晖落地从来无声,沈约闭了眼,只觉面上抽搐发疼。

一脚重,一脚轻,慢慢经过了他身前。连着下了两天雨,湿气颇重,他膝盖只怕又要酸痛。

袍襟甩动、双膝落地,任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轻声道:“臣罪孽深重,恳请圣上责罚,望怜惜霍将军一片赤诚忠心,切勿降罪于他。”

谁也不敢抬头看龙椅上人表情,谁也不知皇帝会如何应对此等有失国体的要求。

开口解围的居然是始终未曾说话的皇后。

“陛下,臣妾以前只知我大应有骁勇善战的沙场良将,却不知维茨也有铁骨铮铮的忠良之臣,今日一见真是好生佩服,您就莫再吓唬他们了。”

皇帝哈哈一笑,“这么说,朕应当答应他?”皇后不慌不忙地道:“何不问问诸位大臣意见?廖侍郎、范尚书、沈侍郎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人物,臣妾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皇后此言一出,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微有松动,维茨几国的武人虽还在热血沸腾,稍有见识的文臣却都松了一口气,比武是实打实的东西,稍不注意就搅得血肉模糊闹大发了,既然转为论战,那不就摆明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

文人最擅长之事莫过于和稀泥。

“都坐下吧”,皇帝挥挥手,将目光投向沈约这方,“范尚书,你认为霍将军的提议如何?”范希诚刚坐下,赶忙又站起来,他素来言辞便给,也不惊慌,沈声道:“臣以为国体为重,让我大应安和公屈尊为民众迁葬未免有失体统,但霍将军一身肝胆,其忠可敬,安远城百姓不幸被战火波及,其情可悯。所以臣建议派遣安远城守协助维茨户部相关人员迁葬,以显我天朝胸怀,安抚两地民心。”说罢退了半步,回身入席。

沈约听得相当佩服,这么两句话就将话题轻轻扯到天边,提出的解决方案又合情合理,范希诚这厮虽然毛病多多,却果然有几分真本事,无怪乎能在工部扎稳脚跟。再看周围众臣,无一不击节赞叹,均觉范尚书说得极是在理。皇帝微微一笑,“有点见识。沈约,你怎么看?”

沈约站起身来,刚想开口,却鬼迷心窍地瞥了一眼仍然跪着的三人,他低下头,略一咬牙,躬身道:“范尚书的意见,臣,不敢苟同。”

(三)

他话音刚落,便觉察到周遭惊异视线,众人大多知道任沈两家关系不错,全未料到他会在这当口落井下石。皇帝也是大感兴味,“怎么说?” 沈约暗自苦笑,这位皇帝陛下八成觉得今儿个真新鲜,各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心下盘算了一番,昂首道:“先前陛下曾言‘此乃比武的彩头’,又允诺霍将军,但凡他要求合理,便无有不允,我大应男儿一诺千金,何况天子?自是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之说。更何况——”沈约含笑环视四周,朗声道:“安和公武勇盖世,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是以今日之事,乃两国武道与人道之论,无关国体,更无关天家气派。陛下又何必当真呢?”

沈约这番话微笑说来,犹如春风过境,殿上气氛顿时松动起来,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便依你。”又转向霍山等三人,“你们不站起来比武,还准备跪多久?”霍山高声道:“谢陛下!”,说罢长身而起,任晖默然起身,冯唐讪讪一笑,也跟着起了。这时众人方才看见他面容,竟是满脸血污,一片狼藉。

皇帝皱眉道:“这又是怎么搞的?任晖,是你打了冯副将吗?”“不全是!”冯唐抢着道:“有一半是刚刚额头撞破了。”皇帝不禁莞尔,“那另一半呢?”任晖略显尴尬地说道:“启禀圣上,是微臣比武时没拿捏好分寸,失手伤到了冯副将。”“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打断了鼻子,男子汉大丈夫输就是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直说便是!”冯唐转向他,昂然驳斥。

“哈哈哈哈!有意思,一个孤胆忠臣不算,竟然还有个童心赤子!”皇帝哈哈大笑,“你要不要再来一场?”

“不了,我打不过他!”那冯唐本是个武痴,性子耿直,也不觉得丢人,“这回换我师兄上!”

“陛下!”殿门处忽有人高声禀奏:“安和公刚与冯副将比试了一场,车轮战未免不公,臣苏宝生请旨代战!”

“宝生——”任晖讶异回头,他心下感动,一时冲动后方觉不宜,改口道:“苏统领,你的好意任晖心领了,只是你若一个失手,这彩头我可输得不怎么心服啊。”他望了一眼维茨使团,目光扫过霍山平静面容,不待苏宝生再开口,向坐在次席的靳羽一欠身,一拱手,“素闻靳羽将军神勇过人,还望不吝赐教。”

靳羽长身而起,脱下外袍交给侍立一旁的宫女,又整了整襟袖,这才离席走到殿中,躬身向帝后行礼,沈声道:“两年前,靳羽不巧自飞雉调回大都,未能跟任将军一战,实乃平生大恨,今日愿向任将军讨教。”

“既是比试,点到为止。朕就不提供兵器了。”

“是。”靳羽应道,又对任晖拱手为礼,“任将军,请。”

任晖颔首,也不见他怎么提气,脚下一滑三丈,身形顷刻已退至应国群臣席前,他一旦站定,双足便不丁不八地取了个守势。此时他面色早已恢复平和,袍袖低垂,上声微微后仰,全身上下竟无一丝杀气。靳羽远远盯着他,见其双眼宁柔有光,不禁深吸一口气,左手成箕,五指微勾,右手握了个空拳,缓缓提起——

“且慢!”任晖忽地开口:“这么耗着大家也无趣,一招定输赢,如何?”此言一出,殿上群臣尽皆哗然,靳羽是维茨有数的高手,任晖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一招之内取胜!

何况任晖已有两年未曾与人争斗。

只有沈约,瞥一眼战况后便不紧不慢地拈了块桂花糕嚼着,这架势虽未见过,后续结果他可清楚得很。“跟一宁切磋了两年,应该更快了些才是。”他自言自语道。

“什么?”范希诚凑过来,他不通武艺,此时看两人互相凝视,大觉莫名其妙,皱眉向沈约道:“一招定输赢,是不是太狂妄了?你看彦升能赢吗?”“赢,怎么不能赢。”沈约吞下桂花糕,懒洋洋地道:“就是别赢得太狠了些。”他微微苦笑,不再理会范希诚的疑惑。

任晖还是那个任晖,再怎么愧悔负疚,该出手时依然一往无回。

这厢靳羽心下微微失望,暗道枉你一代名将,竟将自己逼入这等死胡同中,我便不能胜你,拼死扛你一招难道还不成?然而他性子虽暴,武学修为却很是深湛,颇能自制,当下抛开脑中杂念,缓缓搭了个手桥,足下踏弓箭步,取了个最把稳的守势。任晖也不说话,虎腰微拧,上身又后仰了几分,竟是渐成铁板桥之势。

场中两人镇静自持,外围群臣却均是心痒难骚,投注过去的目光也愈发热切,都在等任晖致胜的一招!

这一招,沈约发现,和他之前见过的略有不同。

第一、任晖穿了件深紫色的袍子,所以那不是一支黑箭。

第二、这是一支旋转的箭!

紫光乍起,一如风雷迅烈!

群臣只觉劲风扑面,掀翻无数碗碟,却全未曾见双方是如何动手的!再定睛细看时,两人之间已只剩一臂距离,任晖指尖触及靳羽前胸,靳羽双手离任晖胸腹之间却还有一寸!

靳羽穿的是靛青长袍,因此这帮文臣又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任晖的手指已经没入靳羽胸前!

任晖缓缓收回手臂,血水从双手指尖纷纷滴落。

“承让了。”

靳羽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到了地上,他低头望向胸口,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按住胸口正汩汩冒着鲜血的小洞,抬头怔怔地望向任晖,“你一眼就算出我手臂长度?”任晖摇摇头,眼中同情之色一闪而过。

“没用的,它们断了。”

任晖转身行礼,沈声道:“臣失手伤到了靳将军,请陛下降罪。”皇帝看得龙心大悦,捻须呵呵笑道:“你的手刚好点上靳将军胸口,也算是点到为止了。比试哪有全不受伤的,来人啊,快把靳将军扶下去,赐金百两!”靳羽仿佛没有察觉到断臂与流血的痛楚,任由侍卫把他扶了下去,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快?”

应国群臣自是激动万分,虽说根本没看清当时情况,还是一个劲地大赞任晖武勇,维茨喀尔喀等人则惊骇万分,维茨尚武,使团中更是大半身负武艺,自然看出任晖是强行冲破了靳羽的手桥,硬生生将双手插进了靳羽前胸,而靳羽的双腿双臂则是被任晖的真气强行震断——直击防守最严密的前胸,这是何等强横的实力!沈约一边在心中痛斥皇帝虚伪,一边暗骂群臣愚蠢。在场之人只有他经历过任家这人箭合一的功夫,自然比其他人看得都要清楚,方才任晖上身后仰,是以人为弓,随后又以右足为轴,左足猛一蹬地,借着拧转和反弹的力量整个人化身为箭,疾速旋飞射向靳羽,至于靳羽的四肢,与其说是被任晖运内力震断,不如说是承受不住极致的速度,就如同被冲破的蛛网一般撕拉碎裂。从一开始任晖的目标就只有胸口一点而已,正因为力量丝毫没有分散,故而有摧枯拉朽之力,这也是任晖化拳为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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