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
青衣人虽不能消去任晖腿上的炎症,要弄醒他却毫无问题,他望一眼坐在床边的沈约,见他点头,一掌拍在任晖头顶百会穴上,转身道:“我去叫那几个老头来。”说罢翩然离去。沈约往床头挪了挪,擦去任晖额上冷汗,又把被汗水浸湿披沓在脸上的头发拂到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任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开战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沈约便径自说了下去,“打前锋的是黎骅闳,想必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任晖强自撑起身子,却一不小心触着了伤处,不禁低呼了一声,沈约却没伸手去扶,只是看着他艰难地拽过枕头垫到身后,艰难地坐了起来。任晖喘息了片刻,勉力一笑,“你何时也开始心忧天下了?”
沈约面无表情地道:“我和这国家的人民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米,我也有着一半大应的血。不管你怎么想,我发现自己不想当亡国奴。”
任晖望了一眼自己下身,目光似乎穿过被褥直接看到了自己此时正没完没了剧痛着的右腿——还在,但是根本不用谁告诉他他也知道,这条腿是废了。他微微动了下左膝,却没有意料中的寒涩之感,只是躺久了有些发麻,他抬起头望向沈约,“谢谢。”
沈约摇摇头,“你到底去不去?”
任晖只觉喉间似有热流翻滚,苦笑道:“我这副样子,去了又有什么用?再说,圣上也不会派我去的。”
“你当然可以不去,如果你认为这些借口可以说服你自己的话。”沈约平静应道,“不过你不在的话,我怕是黎骅闳不一定管得住那批任家军。你该知道,无论是黎将军还是朝廷上下,没有人在乎多几个安远。”沈约字字铿锵,“你爷爷、你爹,任家世代致力于平定北疆,难道要在你这代放弃吗?不进任家祠堂,你就真的不算任家子弟了?任晖,我对不起你,你爹对不起你,大应朝廷对不起你,可这应国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定远安远两城的人民没有对不起你。”
“你若不活下去,我就让他们给你陪葬。”
任晖怔怔地望着他,忽地朗声大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再骗我?”沈约不知他话中用意,皱眉道:“干嘛?”任晖面上却颇有得色,笑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发现,你撒谎的样子其实还挺好分辨的。”不待他接口,任晖伸手拍拍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问道:“是要截掉吗?”
沈约眼神黯淡,却强迫自己直视任晖,沈声道:“是。”
任晖点点头,将伤痛迷惑都暂时抛诸脑后,放声一笑,道:“那就截吧。古有孙膑,我大应为何就不能有个任晖?”
沈约猛然起身,颤声道:“你——你都考虑过了?”“是”,任晖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不容置疑,果断道:“不仅要截,而且要快,我觉得它快烂到大腿了。”“你在雨里那么跪着,我以为——”见沈约神色变幻,语声哽咽,再想到爷爷的猝死、父亲的绝情,任晖心中又是一痛,伸手扯了扯沈约袖子,拉他重新坐下,郑重道:“那只是一时冲动。我不会死。兵营里断手断脚的将士有的是,我还没那么脆弱。”他略略顿了下,嘴角浮现出一丝温暖的微笑,慢慢握住了沈约的手。
“倒是你,要是圣上不肯派我出战,你就等着做轿夫把我抬去吧!”
(六)
任晖的手术在两个时辰后准时开始。王柏鹤几位老大夫已经进屋准备,任蔻、林蓬等人怕老人们年纪大了体力不济,纷纷要求进去帮忙。“谁也别进”,沈约手一挥,示意争论到此结束,“一群不通医道的姑娘书生,杀只鸡都会吓着的人,进去看那血腥场面,没的给人帮倒忙。”“那我去。”钟聿宁应道,“刑部死人多,我不会吓着的。”说着动手脱下官袍,还没等沈约出言拦阻,林蓬第一个拦住了他,“你刚忙了一天,能行吗?”“没问题。”钟聿宁将脱下来的外袍塞给他,宽慰式地拍拍他肩膀,又看了沈约一眼,镇定地走进屋,反手阖上房门。
林蓬望了一眼痴痴望向屋内的晴弓,又转开了头,走到沈约身边,担忧地问道:“你不进去?”沈约摇摇头,和任蔻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宁在,他们很放心。何况还有师父,不会出什么事的,自己跑进去,若是关键时刻晕上那么一下,他们还得分神照顾。这么给自己胡乱找着理由,沈约不禁苦笑,对心中难得生出的几丝怯意没辙。
“少爷,出事了!”回廊那头,安生一边叫着,一边一溜小跑地奔过来,站定后犹自面色煞白,双腿打抖,沈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斥道:“不知道里头正忙着吗!什么事急成这样?”安生一愣,瞥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赶忙躬身一礼,“着实是有急事,少爷,您还是赶紧去一趟吧。”沈约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由皱眉,“怎么了?”安生一愣,走上一步,附耳低语道:“盟鸥小姐在别院上吊自杀了!”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诸人都能听见,沈约脸色一变,厉声道:“救下没有?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准泄露范府消息的吗?!”安生声音已近乎抽泣,“没敢啊少爷!咱也不知道小姐自哪得来的消息。救是救下了,可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少爷,过去看看吧!”
晴弓抢上一步,揪着沈约的衣袖, 颤声道:“我也去!”沈约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心中愧疚,一时倒不知怎生拒绝。林蓬也是跟盟鸥相熟的,此刻也没了主意,只知道扶着晴弓望向沈约。反倒是任蔻事不关己,尚能保持冷静,当即道:“安仁哥哥,这边一时出不了结果,留这么多人徒劳无益,不如你先去别院看看情况,哥哥这边若有消息,我即刻让人通知你便是。”
沈约一脸心慌意乱,低低应了声,回身疾走,趁着晴弓和林蓬还未跟上来,狠狠瞪了安生一眼。安生一脸无辜,心中大呼冤枉,您大少爷日理万机忘了诈死一说,咱底下人可还得照章办事不是?沈约则暗道失策,他原本是想在钟聿宁面前演这场戏,借他铁面之名将范希诚始乱终弃宣扬出去,现在只落得林蓬一个旁证——真他妈扯淡,他若想要林士明上折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可那不够分量!范希诚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要想磋磨他,非得有几方同时出手不可。马车颠簸,沈约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边琢磨着要不要把肖贵嫔勾结范勤手下师爷谋害太子的事儿抖搂出去,一边还留了八分心在府里头的手术上,这便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什么叫关心则乱,沈约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哭丧般惨嚎一里地外便听见,等沈约等人跳下车马,只见别院门口围满了人,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沈约一面让安生开道,一面在心中大呼丢人。晴弓是熟门熟路的,当即挣脱了林蓬飞奔入内,林蓬一怔,止步不前。沈约皱眉,他此时心急如焚,哪有心情调解这等小儿女情事,拉了林蓬便走。屋里七八个丫鬟围着床榻哭哭啼啼,见正主儿来了,赶忙收了泪让在一旁。晴弓一见便瘫坐床脚,沈约抢上前去,只见盟鸥双目上翻,呼吸似有若无,头颈里一圈肿起的紫印,屋梁上悬着白绫,一张绣墩翻倒在地,沈约见状骇了一跳,暗道这丫头不愧是怡情阁出身,林老狐狸的嫡传子弟,这做戏的本事连他都自愧不如。
此时床边站着的一个丫鬟突然伏地跪倒,大声哭道:“少爷,范家仗着皇上圣眷便背信弃义,小姐不堪受辱愤而自尽,沈家虽然没落,也不能容人如此欺凌,少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番话吼得是悲凉哀戚伤痛欲绝,最妙的是嗓门够大,院子外头的街坊邻居只怕没一个听不见的。沈约暗道这小东西倒机灵,正待叫她抬起头来,那丫鬟按在地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忽地快速开合一下,沈约心中一动,再瞧她颈后露出的肌肤莹白粉嫩,右耳垂一颗细痣,不正是好久不见的葡萄?
若不是还忧心着任晖那头,沈约几欲笑出声来,赶紧强行忍住笑意,惨声长叹,黯然轻斥道:“仔细了说话,圣眷这种东西也是你能乱说的?还不掌嘴!”葡萄直起上身,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力道还真不轻,一脸的忠心护主,“少爷,你若不替小姐做主,我们姐妹几个就去应天府门口击鼓鸣冤!我们要写血书,范少爷始乱终弃迫杀民女,不配娶公主!”沈约此时已知林士明用意,故意大声喝道:“胡闹!你怎地不直接去柳枝儿胡同敲贺府尹的门呢?!”范勤离任后,继任越春府尹的是大学士贺渚的内侄,原本的贺函衷。这贺韩衷却是个鲁直汉子,与自家堂叔一向不合,每每与廖范一脉作对,岂不正是个三边不靠的可用之人?
那葡萄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当即狠狠儿磕了两个头夺门而出,沈约作势要拦,却哪里拦得住?“还不快追?闹出事情来可怎么是好?”沈约一跺脚,几个丫鬟连忙提着裙子奔出去,其笨手笨脚之处却是我见犹急,看样子是决计追不上了。床边晴弓正含着泪给盟鸥搓手搓脚,沈约一声轻叹,心生怜惜,走到床边一掌拍上盟鸥百会穴。“噗”地一声,盟鸥喷了一口浊气出来,咳嗽着醒了,显见已然无事。“盟鸥!你吓死我了!”晴弓一把抱住她,已然哭出声来。沈约见戏也演过了,正想打道回府,一边儿林蓬忽然扯了下他袖子,将他拽出门去。沈约不明其理,但也不疑有他,任由他拉了出去。
林蓬一贯的轻松神色消失无踪,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是你设计的这个局!盟鸥根本就没自尽!”沈约心中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话怎么说?”林蓬神情大恸,揪着沈约衣襟,凄然一笑,道:“因为我娘就是上吊自尽的!”沈约一窒,正当他考虑间,林蓬却忿然道:“我早该知道了,希诚碍了你的路,你要除掉他,这是阴谋、阴谋!不行,我要告诉希诚,我要禀报圣上——”
“你不会的。”沈约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为范希诚打抱不平,却想没想过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宝生在殿上为任晖挡驾,当我们兄弟几个守在任晖床前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在打他自己的小算盘,在想着怎么才能更好地出风头,在准备他风光无限的大婚!你为这样的人跟我翻脸,值得吗?这样的人,又配得上成为驸马吗?”
“的确。”林蓬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下来,“的确,希诚是有些毛病,我也对他很不满,但是这不代表你就有权利阴谋构陷他。更何况——”
“安仁,你想要的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工部的主导权?有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明说,不想把大家的关系搞得——不可收拾。没错,事急从权,任晖受伤了,受不得冷,不把病人放在南厢房我能理解,可有哪家用主屋招待病人?你身边的人个个都有功夫,那个叫一宁的竟然还精通易容术!甚至你自己!你瞒着我们你读书习武的事情我不怪你,每个人总有些难言之隐,可易容术,你学那等下五门的奇技淫巧来作甚?你猜我昨晚回家给父亲请安时看到了什么?粮草和攻城器械的调动令!一个御史中丞怎么能接触到这种东西?你到底胁迫我爹做了什么?”林蓬越说越是激动,正待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沈约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一掌打晕你直到事情都尘埃落定?”
林蓬一怔,“我知——”“我也可以派人把你送出京,随便哪座深山老林,连晴弓一块儿给你送去,等到风平浪静了再接你回来。”沈约又一次打断了他,“无知是福,海路,我一直很欣赏你,也希望你有个平静的生活,我本来一直是这么打算的。你父亲也是。”“什么?我爹——”沈约不待他说完便又开口,“是,从头到尾,你爹都参与了。胡说?不可置信?罗织构陷?不错,这种事我的确经常做,可惜策划阴谋的通常都不是我,而是你可敬的父亲大人。”
沈约笑得冷酷,“回家吧,仔细地寻找,认真地看,我知道你一向崇拜林伯,或许回去看看,你会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你——”林蓬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沈约便履行前言,一掌拍晕了他。
第十八章:泯世仇任晖匿迹,见生母沈约赴边
(上)
对于一个弱小的民族来说战争或许是大难临头,而对于一向长于马背上开疆拓土的应人来说,战争的含义或许更类似一场盛大的飨宴。尤其是远离边关的越春,开战的消息就象征着一大片唾手可得的疆土和四海臣服的荣耀。圣上选择在此时宣布玉和公主的婚事,无疑是取双喜临门之意。
谁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境地,英俊帅气的状元郎、深蒙圣宠青云直上的范尚书,差点做了驸马的这一位,原来早已有了妻室!林士明的宣传工作做得极好,各处酒楼茶馆无不派了人,再加之越春最出名的绿橙楼本就是沈家产业,硬生生将范希诚与沈盟鸥传成了一段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沈盟鸥自是天人美貌仙子痴情,虽出身青楼然而出淤泥而不染,老沈尚书怜她苦命,收做义女,便是秉着成人之美的心,但求成全一双天仙配——所不同的是,这一出戏里没有棒打鸳鸯的王母,反倒是范希诚学那天上嫦娥人间陈世美,妄想一步登天做那皇亲国戚,故而抛妻弃子求富贵——但凡是稍有气节的读书人,无不以范希诚为耻,至于妇孺之辈,更是同情盟鸥,对于始乱终弃的范驸马则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
消息没两日便传进了宫里,太后老祖宗和皇帝陛下同时震怒,明言此等人品岂登大雅之堂?婚礼自是悄没声地取消了,更停了范希诚的职务,责令他回府闭门思过。如今范府大门紧闭,日日有顽童逾墙而过,砸鸡蛋石头进去,范府不知是嫌丢人还是怎地,也不遣人出来撵,连门口喜红也撤了。
当真是大快人心。
便只是宫里传来玉和公主割腕自杀一事,未免让人扼腕叹息,纷纷痛骂范希诚毁了两位好姑娘,十足不是个东西。
而西城沈府却一直没什么动静,既未表示元凶得惩的喜乐,也未发表任何相关言论。花园子里反倒是一派温馨景象,越春如今最出名的伤患,正在京都第一才子的陪伴下躺在软榻之上赏菊花。
“民间的议论估计都是你放出来的,这我大概也能猜到。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把消息送到宫里的?”任晖盖着羊毛毯子,躺在软榻之上,正掰着手指头跟沈约算账。沈约最不愿意谈的除了几位老人家就数这桩,当即岔开话题道:“天气这么好,你不赶紧练习用用拐杖?”“难看。”任晖答得简洁明了,“反正我这样子也不可能亲自上阵杀敌,还不如好好将养好了等你抬过去。”“你还惦记着这个。”沈约苦笑着吹吹碗中的药,用调羹喂了他一口,又伸手进他宽袍之中,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夹板的位置。被这么伺候了半个月,任晖也惯了,咽下药汁,又道:“别岔开话题。”
沈约心中大奇,不解道:“我以为你知道了肯定第一个要抽我,怎么生了场病把你的道德心烧光了?真是枉了京城里多少姑娘家日日给你烧香念佛啊!”任晖瞪他一眼,摇头道,“希诚再往上爬,可不仅仅是被你揪下来了事了,现在虽然落魄,至少还落个全尸。何况这事本就是他不对,盟鸥等了这么些年,报复他一下也应该的。”沈约这才想起来任晖也是个以牙还牙半点亏不肯吃的主,笑道:“海路就比你君子多了,险些扒了我皮。”“那是自然。”任晖道:“两边都是混蛋,就应该一人一百大板——你把海路送出京了?”沈约摇头,“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他去哪了。豆哥儿是我给送出去的,现在人在南澧。”“南澧?”“用的还是你准备的邮路。”沈约微微一叹,“这就叫救人者自救,当初若不是你存着这个善心,又把通讯方式告诉了豆哥儿,她要走州府官道的话,便要慢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