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弟你现在可把额娘折腾惨了,将来定要好好孝顺额娘才是。
不知不觉中,德妃的肚子渐渐大了,胤禛虽不能再去探望,但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自己细细挑选好的礼物,只盼着十四弟出生。
揣着心中的星星甜蜜,胤禛发现尚书房的枯燥日子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内谙达、外谙达见着更觉得分外亲切。
小歇之后,胤禛漫步幽深寂静的小道上,吹着晚风,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什么?这么受宠?”
“是啊是啊!我前不久才听说的!”
远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尖细短促,胤禛微微凝眉。近日来心情舒爽,胤禛也懒得管这些小事,天色不早,是该回去了。
“小兔崽子们,宫里那些有的没的还少吗?乱传什么?”
“哎哟,老爷,小的可是听好几个人这么传了!”
“哼,你们还太嫩!谁都可能,唯独八爷不可能。”
胤禛骤然止步。
“怎么说?”
“不知道了吧!公公我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你们是不知道,八爷直到四岁,皇上都没乐意去瞧一眼……”
八弟……即使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四哥,八弟也是那样灿烂的笑容。胤禛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只觉得脑海里八弟的笑容越是明媚,这颗心却越发疼得厉害。
像是陡然被一块巨石压的喘不过起来,胤禛重重地呼吸,倏地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那年八爷犯了错,后来不知怎的晕倒在了乾清宫,事情闹大发了,皇上才将八爷交给皇贵妃娘娘养着。话虽如此,但你们看这么多月来,四所接过几次圣驾?手指头都可以数的过来。八爷……”
“放肆!”胤禛蓦地冷声呵斥:“苏培盛!给爷全部拖出去重杖六十板,打完了就以妄议皇嗣的罪名直接拖去内务府!”
苏培盛踌躇着,略微担忧,看那中年太监的箭袖蟒袍,还是个六品副统管,宫内是非多,杖责指不定就得罪了哪位贵主,送内务府则更是闹大了……
胤禛咬牙,一个箭步冲去,对着中年太监的肚子就是一踢:“愣着就愣着吧!爷亲自动手!”
苏培盛一个激灵,胤禛双目怒睁,青筋暴起,似乎要喷出火来!苏培盛从没见过这样的胤禛!那一向外头严肃,内里亲和的四爷何曾有过如此可怖的怒火?!苏培盛止不住地战栗……皇子斗殴……这……
苏培盛赶忙上前,对着倒地的中年太监也是一脚后,慌忙跪地:“四爷,这种事奴才动手就是了。何必……”苏培盛悄悄抬头,向随后的内侍使眼色,众人立即上前,架起惹事太监缓缓退下。
胤禛粗重地喘息,双拳紧握。
胤禛呆呆都坐在炕上。
那人的手绵软细腻,会拉着自己笑问:“四哥也来啦?”
那人生病时,双颊水润绯红,还不住哽咽着说难受。
那人的身子又小又矮,能整个抱在怀里,说不上瘦但却很纤细很温暖。
那人生气的时候就把头撇在一旁不理人,可若自己真走了,他就会急匆匆地拦人。
那人还有很多自己看不懂的神情,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像风,过而无痕。
还有……那人怀里的温度。
自己毫无样子地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很热、炽热,想要把整颗心都融合掉似的。然后就失了一切,哀伤、愤怒、茫然……却仅仅留下了……
贪婪。
贪恋这种温度,渴望这份温暖。
八弟……
胤禛第一眼见到八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喜欢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想着这必然是个可爱的弟弟。
渐渐的,那份怜惜与关爱就怎么也收不住了。
就是这样,想要把他当成六弟一样疼着。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
胤禛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连谙达布置的功课也扔在了一边。
没有皇阿玛的宠爱……
八弟……
……且不论过往,单论将来就绝不是一件好事。宫中之人明里暗里的怠慢,未来分府封爵的失意,还有……
胤禛想起了去年七月的随驾塞外巡幸,那是胤禛胤祚第一次出京。
出喜峰口,经宽城进入内蒙古,长驱北上,过了锡尔哈河、阴河,登塞罕坝,再经拜察河,转向西南面下坝,经过巴尔汉汤泉。
山峰如簇,天蓝欲滴,云花清秀;茫茫草原,天穹压落、云欲擦肩!
万顷松涛,清风习习,如此大好江山、锦绣山河,怎能不心怀豪情!
胤禛胤祚两人结伴偷偷溜出帐篷玩了整个午后,即使其后被皇阿玛训斥也无法掩饰满心的欢喜。
胤禛想、胤禛渴望,让八弟也看看这番壮丽之美景!胤禛想让八弟的眸子里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想听八弟真正欢畅肆意的笑声!
幻想着八弟见牙不见眼的笑靥,胤禛乐得拢不住嘴,在床上翻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就寝时辰也无法消停。
胤禛琢磨了很多天,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皇阿玛见到八弟的好。
皇阿玛下朝必会来尚书房检查功课,胤禛便每日戌初准时赶到四所,给八弟巩固功课,再教导一些皇阿玛喜欢提的问题。
胤禩眨着大眼盯着胤禛。
胤禛满心期待望向胤禩。
胤禩茫然摇头。胤禛蹙眉,再解释一遍。胤禩用力点头,动笔写好递给胤禛。
胤禛的眉头皱成了小山……
胤禛长叹,须臾再次振作起来。
虽然八弟学识并不出众,但他天性活泼可爱,而皇阿玛也一向喜爱灵动烂漫的儿子。
……只要把皇阿玛引到阿哥所里与八弟相见,皇阿玛定然会欢喜八弟的性子!
先将皇阿玛引到自己的三所,再邀八弟来三所……
胤禛思绪不断。
胤禛下学后吩咐苏培盛,邀胤禩明日来三所相聚,之后就立即抱着七本书缩到了炕上。明儿个皇阿玛检查功课之时,自己一定要压下三哥,拔得头筹!
每当自己答得出彩,皇阿玛就会来三所坐上片刻。 胤禛有了动力,捧着书,俱细无遗地认真复习。
夜色朦胧。
胤禛用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伸手狠狠地掐腿,强打精神振作。
皇阿玛每次问的最后一道题不是较为生僻就是极难,自己可万万不得大意!
下学后,胤禛高兴地领着内侍匆匆回三所:“八弟!”
胤禩正摆弄着胤禛的棋具,闻声抬头,笑着应声:“四哥!”
胤禛一见,慌忙收起棋具,急急地藏到角落,再看向胤禩,拿出《史记》,严肃道:“八弟要以学习为重才是,切不可贪玩!今日四哥好好教你史记。”
胤禩抿唇,羽睫低落,缓缓垂下脑袋。
胤禛蓦地觉得自己说重了,赶紧凑近,轻声地接着道:“八弟别小看史记,这里面可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呢!四哥保证有趣!”
胤禩抬头,咧嘴一笑。
胤禩眉眼弯弯,细细倾听胤禛的解读,然后好奇地问:“四哥在张望什么?难道六哥也会过来?”
胤禛尴尬地摇头。
骤然间,门外脚步声渐近。
胤禛惊喜地站起。
“奴才给四爷、八爷请安。四爷,奴才奉旨前来送赏。”
胤禛紧张地盯着胤禩。这下可不是弄巧成拙了?!万一八弟以为四哥在炫耀该如何是好?
是夜,胤禛坐在屋里思绪万千。
该怎么办?继续……
还是放弃?
胤禛突兀地冷哼一声。
爷进尚书房三年有余,就从来没学过放弃这个道理!
胤禛迅速地走出内室:“苏培盛,给爷打一盆冷水进来!”
脱下衣服,胤禛强行忽视深秋的寒意,用外褂撸了冷水抹在身上。远远望着那温暖的床铺……胤禛咬牙,用力地甩甩脑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许久,胤禛哆嗦着再次看向已然准备妥当的暖炕,凝视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往椅子上一缩,抱着腿狠心睡去。
“啊!”苏培盛清早进来服侍之时忍不住惊呼:“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你敢!”胤禛嗓音沙哑暗沉,冷冷地下令:“不准在外嚼舌根!”
胤禛忍着晕眩,洗漱完毕,再次吩咐:“把上次剩下的润嗓子的药拿来,爷可不想在尚书房出丑!还有,今儿也邀请八弟来三所!”
昏昏沉沉地开始了尚书房一天。
恍然见明黄色朦胧,胤禛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又一把。
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晕!八弟还在尚书房,现在若是被皇阿玛送回四所,两人无法相交,就什么都白忙活了。
“胤禛……”
胤禛低着脑袋,只觉得云里雾里,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答了些什么……
“胤禛,为人应戒骄戒躁,怎能因赏而自满……”
胤禛深深舒出口气,缓缓跪下:“胤禛谨记皇阿玛教诲。”
“今日回去抄……”
胤禛用力放缓自己粗重的呼吸,强装出平日模样。
午膳毫无胃口,胤禛着人撤了,沾了许多凝神精油抹在太阳穴,等着时辰一点点耗尽……时间过得极慢,胤禛感觉仿佛是过了几十个时辰这么久……
“给皇阿玛请安。”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胤禛嘴角浅浅弯起,终于安然地倒下。
现在已是午后,八弟应该待在三所等着才是。
温和的暖炕。
胤禛往里蹭了蹭,舒适极了。睁开双眼,暮色已然沉沉,是自己的卧房,那么八弟……胤禛浓浓的欣喜,可又含着浅浅的担忧。
八弟别惹出什么岔子才好!
“皇阿玛究竟想怎样?”
稚嫩的童音、冷淡的口吻,胤禛倏地睁大双眼,那是……外屋里的是……
“胤禩!朕……”
“准噶尔部先后兼并或驱逐了其他三部,明年就将占领整个喀尔喀,成为我大清塞外巨患。而你却听之任之!”
“当年你不过是个稚子罢了!”
“皇阿玛忘了,我当年也是随驾亲征,始终待在你的大帐内,助你理事。旁人不知晓全局,我却清楚的很!所有记载皆言大败噶尔丹,但,实则我大清伤亡甚重!”
“剿灭噶尔丹才是真相!”
“皇阿玛英明神武,此生更是通晓今古!为何不防患于未然?永解塞外之危?却非要等到灾祸已成,遵循旧理,按部就班!”
“国家大事岂是……”
“皇阿玛在怕些什么?曾经御驾亲征的魄力哪儿去了?现在反而畏首畏尾了吗?呵呵……若不是喀尔喀土谢图杀了亲准葛尔的札萨克图,若不是噶尔丹杀索诺木阿拉布坦,引起策妄阿拉布坦反叛,大清还能战胜噶尔丹吗?所以皇阿玛你就不敢妄动、不敢先行出击!只等着、候着、算计着日子吃前世的老本!”
碰的一声巨响。胤禛惊地缩进被子,一动不动。
那……那是谁?那个满腹经纶、韬略在胸、敢与皇阿玛叫板的人是谁?!
怎么可能是那天真烂漫的八弟!!!
“皇阿玛……你果然老了!”
“胤禩!!!”
“皇阿玛要求胤禩畅所欲言,然,胤禩已言尽于此。胤禩恭送皇阿玛!”
“你……”
胤禛浑身冰冷,只听见康熙甩袖怒然离去的脚步声。
“苏培盛,好好侍候四哥……爷明日再来探望。”
胤禛深深呼吸,待无人声后才缓缓爬出被子。
混乱的脑子理不清如此多而繁杂的东西,胤禛头疼地抱着脑袋。
“苏培盛,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培盛胆战心惊地进屋,恭敬地跪倒在地,默默不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胤禛拍案而起,高声质问。
苏培盛连忙跪下,颤声道:“爷被人送回三所后,皇上来了片刻就走了。而后酉初爷与八爷争执后没多久,皇上再次……”
“等等……”胤禛睁大双眼,颤声问:“你说……爷……爷与八弟争执?”
苏培盛不敢抬头,战栗着回答:“爷与八爷争执不休,还差点动了手……”
胤禛只觉脑子被灌进了铅水似的,昏沉凝重……一抖,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爷!”
一年前的阴暗记忆仿佛又回来了……
自己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有人!有人在代替胤禛活着!
胤禛早就猜到,那人掌握着自己的生命。
自己就像是被囚的困兽,任那人搓圆搓扁!
记忆混乱、时晕时醒。
终日恍惚、朝不保夕!!!
那种随时死去的痛楚,那种无力更改的绝望……
痛不欲生……
后来不再失忆了。
接着一直欺骗自己,那不过是个漫长的荒诞的梦。
噩梦、只是一个绝对不可触碰、应该永远埋藏的梦!
胤禛不敢认真去想……胤禛唯有自欺欺人。
现在……梦回来了……他回来了……
八弟知道……
每次苏醒他总在身边。
八弟……
四哥明明……
四哥明明是那么疼着你、护着你……
你却……
你居然欺骗我!!!
第三十一章:兆载之永劫
胤禛恍恍惚惚,犹如梦中。头疼欲裂,全身燥热难耐,也不知什么时候枕头都变得湿漉,极其难受,胤禛发狠似地将枕头扔到地上,抱着脑袋,伏在床上,在一声又一声的哽咽里沉沉睡去。
“爷,爷……”
胤禛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天色朦胧,睡了一觉后,病痛似乎依然不在,全身仿佛被春风吹拂般惬意,胤禛冷淡地应了声,坐起。
胤禛洗漱完毕,见内侍捧来的青绒行服,愕然道:“这是?”
苏培盛侍立一旁,些许诧异,轻声道:“皇上将今年的木兰秋狝定在了十月,爷与八爷都在随行之列,今儿个该出发了。”
十月……怎么可能……
胤禛蓦地抬起头,再次问道:“苏培盛,现在已经十月份了吗?”
“回爷,今日是九月二十八。”
胤禛的呼吸顿时凝滞起来。
自己昏迷的时候……不是九月十九日吗……这中间断隔的九日……究竟是……
“爷这些日子干了些什么?若敢隐瞒断不轻饶!”
……
木兰围场红叶还未退去,初雪就已降临,霜林叠翠,猎场龙旗猎猎。
王公大臣、八旗精兵,众人围内,一人着八蟒五爪蟒袍、穿鸳鸯补服、带青金石顶戴走到中央。其身后有四轮大炮,炮身前细后粗,底如覆笠,有五道箍,好不雄威。
那是康熙亲封翰林院侍讲——戴梓所造子母炮。此次于木兰围场行猎的重头戏就是试观子母炮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