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面对尚且来不及脱身的胤禩,笑得益发森冷。
……
胤礽徜徉巷道。
若说彼时重生是破落憾恨,那么现在倒像是破云开月了一般。
这陌生的世界,何止是异国他乡的惶然。
上一世的那些个兄弟争了一辈子,
彼此了解彼此相憎。
现在却是完全反了过来。
只因为胤禛胤禩的出现,
胤礽忽然觉得这个麻木荒谬的世界有了缤纷的色彩。
或许……
将来会越发精彩也说不定……
第五章:听闻而不见
胤禩昏昏沉沉。
忽轻忽高的嗡鸣之声不绝于耳,眩晕,脑袋肿胀,仿佛被锯齿反复摩挲一般钝痛难忍,胤禩禁不住呻吟出声。
“太医!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倒在殿外!”
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脑中搏动样痛更甚,神智益发混乱不清,眼睫微微颤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胤禩无意识地挣扎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启禀皇上,八阿哥舌质紫暗,脉涩不利而又气血亏虚,其为瘀阻脑络者也。”
混杂的人声听不清晰,胤禩只觉有人正在不断翻弄着自己,直使得自己头痛欲裂,想自己堂堂大清廉亲王,谁人如此大胆,连忙怒声呵斥:“放肆!”
语音出口却只如嘤嘤鸟啼,无人可闻。
“微臣用开窍法,及时灌服苏合香丸,通脑瘀汤善加调养则八阿哥病可痊愈。”
甘苦的东西抵在唇边,胤禩挣扎着扭头,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动弹不得。大胆奴才!居然敢以下犯上!爷要是醒过来定要加倍奉还!
胤禩一用力,把几乎塞入口中的香丸狠狠地吐了出去。
“下去吧,朕亲自来!”
耳边嗡嗡的声音越发近了,耳鸣更甚。又是什么东西抵在嘴上,甚至开始撬开自己的牙齿!那纤长的感觉……竟是人的手指!胤禩怒火中烧,当年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受过此等羞辱!对皇嗣阿哥也敢如此,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胤禩努力张嘴,极力想吼出声来。
“胤禩?你想说什么?朕在这里!”
温热的气息喷薄耳际,燥热湿润,胤禩手脚紧绷,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喉咙咕噜了几圈,胤禩似乎找回了声音,随即厉声呵斥——
“混账东西!爷也是你可以肖想的吗!!!”
说罢,胤禩用尽全力,对尚且放在自己嘴里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手指退出去了。
四周鸦雀无声了。
胤禩安心地躺下了。
孟浪之徒!等爷醒了有你好看!
当日,康熙夜赴毓庆宫。
皇太子殿外接驾。
虚年十二岁的皇太子萧疏轩举,美如冠玉,聪明天纵,睿学大成,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而且自幼享尽圣宠,地位尊崇,此时康熙夜访毓庆宫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圣心难测。
宫中仆从所见,圣上进毓庆宫,二刻即出。须臾之后,便有内务府中人前来,撤换毓庆宫内近侍太监与宫女。
奇的是,原本近侍的年轻太监全部换成了年长严肃之人。相反,新进的宫女们却是个个娇艳可人、妩媚婀娜。
又有当时侍奉宫女所感,那时,圣上面色不善、一言不发,于毓庆宫内四进院落逐一行步数遍,后又面向太子,凝神细视良久方才摆驾回宫。一时间,毓庆宫中沉重压抑、恢诡谲怪,太监宫女皆两股战战、人人自危。
晚膳完毕,敬事房总管太监按例捧着大银盘,呈上几十块绿牌子。圣上久久未动,总管太监感到两股锐利的视线由上方射来,顿时心惊胆战,片刻便已冷汗涔涔。直到听见一声冷冷的“去。”总管太监才如释重负,虚软着跪安了。
该月,荣妃马佳氏三次求见圣上均被挡回。这是后话了。
这一夜,胤禩睡得非常安稳。
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亲母身边,耳边似乎回荡着轻哼的摇篮曲,温柔安详,模糊了所有的国仇家恨、恩爱情仇。胤禩贪迷,不住地向温暖的方向移去,只求这份安谧祥和永不消逝。蓦地,有什么滴落脸颊,湿润而炽热。胤禩心中一紧,缓缓睁开眼。
年轻的女子连忙转过头去,再转回来时已经换上了温婉淡雅的笑容。
“额娘!”胤禩呜咽一声就扑进了卫氏怀中。
卫氏位份不高,母子相见本就少之又少。现在胤禩尚且年幼,又有高三变身旁教习,以致重生数日来竟寻不着由头与卫氏相会。十余年来被父兄不断打击压制的辛酸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此时胤禩别无他想,只求好好放肆一把,便仗着年幼之躯向着卫氏撒起娇来。
细细想来,自上一世从卫氏逝世以后,
胤禩就再没有感受到来自长辈、来自父兄的所谓亲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
卫氏清楚儿子的委屈,被告知搬往景仁宫的时候惊讶不已,四处询问之下又得知胤禩晕倒于乾清宫的事,当下几乎三魂丢了二魂。
羸弱稚子,即使是女流之辈如卫氏也能轻易抱起。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蛋苍白一片,额间绑着的宽大白色棉布挡去了孩童的烂漫可爱,即使在梦中,稚子的眉头也似小山般蹙起,说不出的寂寥悲戚。卫氏心疼地无以复加,为胤禩哼起安眠之曲,助其安然入梦。随着胤禩眉头渐渐舒展,卫氏却益发自责心酸以致无法自处落下泪来,不想却惊醒了孩子。此时看到胤禩扑入怀里、眉眼开合丝毫不见悲意,甚至说着讨喜的话哄自己开心,卫氏欣慰地同时止不住地酸楚。
“额娘,”胤禩苏醒之初记忆尚有些混乱,直到方才缓慢地回忆起昏迷前于乾清宫的种种,迅速地缩进卫氏怀里,掩去越加惨白的脸色,闷声问道:“额娘怎么来了?这不合规矩。”
卫氏安抚般地拍拍胤禩柔软的小背脊:“都是皇贵妃娘娘的恩典。”
“皇贵妃娘娘?”胤禩感到诧异,前世佟佳氏去得早印象并不深刻,两人毫无交集,怎么会?
卫氏看出了胤禩的惊讶,笑道:“皇上现在将你记在了皇贵妃名下,这是提你的身份。想来……”卫氏顿了顿才接着道:“父恩仍在。”
胤禩沉默须臾,笑道:“快到额娘生辰了,额娘想要孩儿送些什么?”
卫氏心知胤禩别扭,故意挑开话题,倒也不点破:“胤禩一生健康无忧,额娘足矣。”
“不成不成!”胤禩顿时撒泼无赖起来:“额娘一定要说出一个孩儿现在就能给的东西来!”
卫氏柳眉高扬,笑出声来。
……
卫氏临走,亲手地为胤禩整理好长发、捏好被角。
末了,认真地看向胤禩,卫氏缓缓道:“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胤禩垂下羽睫,将脑袋缩进被子。
卫氏隔着被子轻弹了下胤禩的小膝盖,浅笑:“今时不同往日,将来要见过众长辈,请安礼可要好好学学。这小胳膊小腿也要长得壮些,免得请安的时候让人笑话!”随着卫氏的轻柔的笑声,屋内氛围欢快了不少。
“恩。”胤禩将脑袋探出,乖巧地点头:“孩儿听额娘的话。”
“你先睡吧,额娘看你睡着了再走。”卫氏坐在床榻,温情满眼。
……
丑时将至。
已是到了翌日,卫氏知道再不走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细细地看去,见胤禩呼吸平稳,卫氏这才静悄悄地起身朝屋外走去。
“额娘!”
一声稚嫩的呼唤。卫氏诧异地回首。
胤禩已经整个爬出被子,左右轻掸,右手虚空一挥,做出撩起根本不存在的袍子的动作,左脚前移半步下屈,右膝下跪:
“儿子今儿个,给额娘请安!”
卫氏蓦地用帕子掩脸,沙哑道:“还不快躺下,要是着凉了,额娘的生辰礼物可不就没了着落!”
康熙吩咐过高三变,胤禩休养期间,无须早起。
胤禩自然醒时,已是酉时,天色昏黄不明。胤禩赶紧招来近侍太监,洗漱穿衣。
清醒的第一日若是没有给皇贵妃——现在的母妃请安,会显得极不尊敬。不想,在胤禩走出房门的同时,佟皇贵妃正巧驾到。
天色昏暗,看不清晰。
胤禩只见佟皇贵妃右手亲密地牵着另一个男童向自己走来。
那男童的身影越发近了,夕阳将其倒影拉得细长。
胤禩呆立原地,呼吸渐渐滞郁起来。
男童缓慢而安静地靠近,
直到将胤禩完全笼罩在其身影之下。
……
第六章:负屃对蒲牢
“胤禩给佟母妃请安,给四哥请安。”
佟皇贵妃举止得体,虽身居高位但待人亲和,在宫中口碑颇佳。佟皇贵妃笑着,扶起正要下跪的胤禩,柔声道:“快快起来,八阿哥身子不爽,何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呢?”
胤禩咧开嘴,粲然而笑:“谢谢佟母妃。”转头见到那唇红齿白的秀朗少年,胤禩走了过去,学着佟皇贵妃般亲密地握着他的右手,佯装开心道:“四哥也来啦?”
胤禩笑着打量面前的男童。
男孩与印象中的冷面帝王差别颇大。此时脸上的婴儿肥尚未散去,使得应该英气勃发的俊脸平添层娇俏可爱的味道。本来泰山崩于前仍不动丝毫的眉眼,现在却是轻易即可松动。比如现下,比如胤禩握住他之时,胤禛明显尴尬地皱了皱眉头:“八弟刚来,我自然要随佟母妃来看看。”
胤禩收回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佟皇贵妃但笑不语,不久后就要离去:“你们兄弟两个好好聊聊吧,四阿哥可要好好照顾弟弟。母妃在这儿你们也拘谨,就先回去了。”
胤禩献宝一般地喊道:“高三变,将上次成妃娘娘赏的核桃酥拿来。四哥,那核桃酥可好吃了,弟弟特地留了一些,四哥可一定要尝尝。”
看着面前绷着一张脸的胤禛,胤禩笑笑,复又伸出两只手抓着他,将胤禛领进屋子。
胤禛很不自在地微微挣扎,抽回了自己的手:“母妃很是喜欢核桃酥,八弟要以长辈为先才是。”
“四哥教训的是,”胤禩不以为忤,随即又含笑道:“四哥住在哪里?也是在这西配殿吗?”
胤禛摇头道:“乾西五所,乾清宫之西、百子门之北。”
胤禩了然,皇子六岁就要离开母妃宫区,搬入乾西五所。看来除了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那位改变的并不多。
“四哥,乾西五所是什么地方?”胤禩瞪大眼睛,奇道:“弟弟可以去看看吗?”
七岁的胤禛还不擅长应付撒泼耍赖的稚童。
最终,剑眉紧蹙、脸颊微红,胤禛颇为不甘地点头应允。
是夜,乾西五所,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乾清宫。
乾乃天之意,清是为透彻。
透彻朗空、不浑不浊、定国安邦。
一方御案,占据康熙生命之中的最重的部分。
奏折,明烛、华丽而空荡的宫殿,无声、寂寥,就是所有。
康熙缓缓地放下笔,稍作歇息。
食指,痛痒。
原本浅浅的齿痕早已不见,唯有那份独属于其的疼痛与瘙痒久久不退,康熙默然。恍惚中似乎又见那倔强的孩子。
隐忍、不甘、愤恨、委屈……而后全部暗自承受,不愿言明丝毫……
那张笑脸犹如面具一般,挡下了全部,更隔绝了所有。
仿佛就此遗弃了尘世喧嚣,我自独处。
康熙指尖微颤,连带笔杆一震。
墨泼于奏折之上,
零星点点,却,
迟迟晕染不开……
康熙站起来。
“摆驾景仁宫!”
景仁门,石影壁。
康熙屏退侍从,一个人径自走入后殿。
对这个儿子,康熙百感交杂。不愿面对、却又时时刻刻地想着、念着、心疼着。
罢!罢!罢!
这几年,终究是做得过了……
康熙深吸一口气,亲自推门进入西配殿。
……
“来人,八阿哥呢?!”
乾西五所,临睡之前。
“四哥,我脑袋好疼,你能帮我揉揉吗?”
“四哥,这砚台和这笔好漂亮啊,能送给弟弟吗?”
“四哥,给我讲几个故事吧!弟弟睡不着!”
直到亥正,胤禩才停止折腾胤禛。
掰着指头,胤禛寅初就要起身上学,算来今晚他只能睡上两个时辰。胤禩想着,就先放过他吧。同为孩童,倒也不便使出什么阴损招。
夜渐深沉。
胤禩蓦地睁开眼,眼眸乌黑发亮、神思清晰。
漠然地看了眼身旁的孩童,胤禩安静地向着塌内挪动数寸,与胤禛保持距离。
月光皓洁,胤禩轻轻叹了口气。
这阿哥所里的摆设、用具习惯,与将来雍正帝的习惯略有相似、却不尽相同。而此时胤禛一些微小的动作、习性亦与雍正帝亦大有径庭。除了不喜与人亲近之外,几乎看不到那位冷面帝王的影子。甚至在胤禩的刻意亲近之下,胤禛就会下意识地闪躲,继而语调生硬地呵斥。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现在的胤禛只是一个略微早熟但不折不扣的孩童。
胤禩的眼睛微微眯起。
但是,为什么?
在初见的一瞬那种莫可言喻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那种缓慢压抑愈加鲜明的窒息感到现在仍然使人印象深刻。
难道是受其打压的数年间所养成的习惯?
胤禩不屑地冷哼,绝不可能!
胤禩醒来的时候寅时已过许久,胤禛早已离去,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乾西五所距离乾清宫非常之近,未免偶遇康熙,胤禩掐准了卯初——康熙于乾清门临朝议政之时,从月华门出,绕了个大圈子才回到景仁宫。
辰初,下朝后,康熙换下朝服后就立即前往乾西五所。
康熙来不及细想心中的感情,只是到此时此刻,想着、急于见到胤禩。
三所,精巧雅致。
康熙下意识地略微整理了下仪容,方才走入阿哥所内。
……
康熙须臾即出,随后便下令出行,继而逐一检查诸子作业。
随侍太监越加小心翼翼。
圣上面色不佳已持续三日。
前一日,于乾清宫亲自照料八爷开始。
昨日傍晚,由景仁宫起驾回宫之时为最甚!
而今日辰初,从乾西五所出来之后,圣上的面色已归于平静,可是圣上周身散发出来的森冷之势益发浓厚,直让随侍之人遍体生寒、毛骨悚然。
汉人师傅和满人师傅行跪拜礼,略感紧张,圣上挑选的让皇子们背诵几篇全是各个皇子的新学之文,幸而皇子们聪慧伶俐,虽说新学不过一日,也可背诵,倒也有惊无险。
圣上面色沉静,书本一翻,手到之处让皇子们解释翻译。皇子的师傅们心惊胆颤,都是新学之文,还尚未教到如此深度。皇子们几乎只能凭自身理解答题。一个个问过去,仅仅只有三阿哥一人所答勉强点意。师傅们脑袋低垂,冷汗浃背,惶恐已极。
圣上凝视胤祉良许,才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出处典籍。”
鸦雀无声。
这……岂非强人所难?
汉人师傅大多兼为朝廷重臣和儒学名家,此刻也不禁栗栗危惧、兢兢战战。康熙冷言训斥良久,方才甩袖而去。
伴君真如伴虎!
那边几乎凄风苦雨、这里却是风花雪月。
胤禩真正有如羲皇上人般无忧洒脱。除了从高三变那里简单地“学习”识字写字外,还可以去幼年胤禛那里占尽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