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翰华见这些人的表态,笑意愈深,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吾儿倒是深得众卿之喜好啊!”
摸不准男人的寓意,一干人不敢随意接话。
“众卿既觉本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尚不宜当得皇太子,”索翰华说出自己的打算,“本王又觉得净念的还欠缺些见识与稳重,须得再经历些历练,毕竟承袭王位与将来继承大统,还是不一般。当下他也不适合担太子一任。故本王寻思了一番,便想着太子之位且不需急于落实。尔等以为如何?”
少时的沉默后,北门掬提出意见:“但我朝怎能没有太子?”一旦没有太子,待新朝一立,皇子间的争斗怕是愈发地厉害吧!而朝廷百官、天下之人,又将如何看到净念?
索翰华不以为然:“卿以为彦朝‘陈午之乱’是又缘于何因?”顿了顿,他一一扫视着几人,“新朝除旧,立太子的规矩也大可废去。皇位本乃是有能者居之,有没有太子又有何干系?”
遂再没人说话。索翰华拿定主意的事,想来难以更改。几人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旁的青年,却见净念也放下书本,看向这边,顿时都老实地微低着头看着地面。
不论众人对于索翰华悬空太子一决定怎般匪夷所思,事情到底还是这般定了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恢复民生及重建各级行政体制,以及索翰华的登基事宜。
大小事讨论完毕,众人都离开了书房,索翰华看向捧着书却发起呆的净念,微笑道:“过来。”
净念回神,望了望笑着晲着自己的男人,把书放置好,乖乖地走到男人身边,便被纳入了对方的怀里,安稳地坐在对方的腿上。
“刚才那些话,都听进耳了?”索翰华轻声问。
净念微微点头。
注视着青年淡然的眼睛,索翰华满意地笑了。这就好,他的孩子,满心里除了自己,绝不会被任何的外物搅乱心境。
想起之前那几个人的错愕与诧异,索翰华也是几分暗叹。
从早些日子时,他就一直在思索,一旦自己登位,真要让这个淡泊的孩子担起皇太子的责任吗?他索翰华,行事确实随心,拿定的主意也是说一无二。即便如此,等新朝立起,他成了皇帝,自必然要建立起一套约束与控制的体系与规矩。在这样的束缚下,净念能够做好太子吗?
他不想让这孩子,背负得太多,更重要的是,一旦站在了那个位置上,净念有时必然要迫不得已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索翰华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自也不希望,他最忠实的青年经受这一切。
于公,净念的手段、性格,尚且不足为一国太子;
于私……
索翰华噙着一丝笑,手指轻抚在青年的眉眼间。他的孩子,只可在他撑起的这片天空下,随意而自由地翱翔;若是雏鹰羽翼渐丰,终有一日有野心试图要飞得更高更远,他只有在最开始时就折断对方逃离这片天空的一切出路。
近日礼仪都学习得如何?“
“都学会了。”青年没有波澜的语气,隐约透着邀功,“不难。”
便是男人的失笑声:“吾儿还真是得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与寻常一般。不过自从回到栋丘后,索翰华对于净念的教导,从书本已经转到了北庭朝臣们的折子上来,各方面事务他都会让净念尝试着去处理。
“居州米盐短缺,”净念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道:“乃商家趁乱哄抬物价……”
“所以,净念觉得该如何处理呢?”
“杀一儆百。”
索翰华大笑:“吾儿的手段可真是简单快捷!”笑声渐去,随即叹息,“杀一儆百固然是急救之方,却不是除病根本。否则每逢天灾人祸,各地商行毫无规矩,都来牟取暴利,只杀人是杀不尽的……”
净念静静地听着男人的分析,涉及当地的各方势族,又是农商及民生体系,再逐一详尽地提出解决办法。
“如何?”索翰华问他。
净念低头琢磨了片刻后道:“约莫明了。”男人教导他的东西,越来越深刻。尤其在处理政务上,所要思考的方面甚至不亚于在战场上的攻谋伐略。
对于净念学习朝政方面,索翰华倒也是不着急。净念不会是太子,或许永远的偶与帝位无关,之所以要他了解这些,之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可避免地须得识得一些政务。
说来净念的学习与理解能力,已经是很出色的了。想当年那个不能说不能视、没有爱憎欲求、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如今长成这样聪慧毓秀甚至开始懂得心机手段的青年,索翰华就难免有一些感叹。
“紫青宫已经打点好了,”索翰华抚着还在琢磨居州一事的青年的后脑勺,“那里以后就是你的寝宫了。随为父前去看一看吧。”
净念视线未曾耳闻,明显一愣,直直地盯着索翰华:“我的寝宫?”
他,不是一直与父亲住在一起吗?
索翰华显然知晓青年的想法,也没有解释,只轻轻用嘴碰了碰青年的额头:“乖,跟为父去看看。”
等终于到了紫青宫,净念随着男人走进自己寝宫的内室,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站在镶嵌着无数个硕大夜明珠的暗道口,他看着两条密道朝地下不同方向绵延而去:“这通向哪里?”
而暗道口外是一个与寝宫一般大小的空间,与内室相连。开启暗道口的机关,也是极其复杂的。
“有了这个密道。”索翰华笑言,“吾儿可就不用大半夜里跟毛贼一样,偷偷跑出皇宫了。”
净念知道男人说的前几夜里的事情……虽然他不会刻意对着父亲隐瞒什么,但除了父亲外,皇宫里的其他人他却是不能信任的,如今行动不如以往肆意,对静门的一些事,他有时只能悄悄地趁着天黑离开皇宫去解决。
“至于这条密道,”索翰华又道,“则是直达为父的寝宫。”他即将成为帝王,身在其位,那些规矩他虽可以完全不必顾忌,但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最好了。
净念有些意外,随即是满满的高兴。
随后索翰华将密道里每一步的机关仔细交代了清楚,两人才终于出了紫青宫。天色也在不经意间黑了下来。
日子在民众或期待或惶恐或担忧或无谓的心情下,很快地逝去。新朝派往南方各州地的官员,基本上都上任了,在哦一系列临时的措施下,原聿国总算是基本恢复至战前的平静了。
而七月中转眼已至。
就在最近,新朝不立皇太子的消息,不经意间传遍了全国。尽管很多人不解,但很快人们的心思就被转移开来。
吉日,新帝登基大典终要举行了。
【一一八】屹王朝
七月十五日为新朝开国大典,举国欢庆。旧朝替换,新帝宣召继位,接受万民膜拜。诏有曰,国号改为“律”,道是原“聿”有轻浮不稳之不吉利,而“律”以治国定世,当合开立新朝太平;年号则为“兴雍”,寄寓归家兴盛万民和乐。
故而,后世史书又称律圣太祖为“兴雍大帝”。
新的国号,新的帝王,从此寓意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勿论往后多少年的史书,如何毁于这个开创了新兴王朝以至后来早就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兴盛时代的帝王,现而今律国上下都是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
登基大典,欢庆是有,更多的是思虑随着新朝屹立可能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再论新帝既是继位,其子女妻妾也自都按规制进行了册封。而让民众与朝臣不解的,自然是新帝对于其最看重的长子的态度。按照旧朝之制,凡皇子被册封为亲王,皆为正一品,索翰华的几个儿子都不出意外被封为亲王,只除了净念。
原是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净念当仁不让会是皇太子,哪知太子冕服都被公务部精心制作成了,临至大典前,索翰华却宣布了不立太子。
遂又在一干人等暗地猜疑之时,新帝登基大典上,净念竟是毫无顾忌地头戴九旒东珠冕、身着绣五龙的玄色衮服——正乃公务部所制之皇太子衮冕。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新帝册封他是称号:尊品亲王封号可谓是先前闻所未闻。原本因为索翰华“不立太子”而各起心思的一些人,这是也是楞了神。
没有了太子,却来了个尊品王,这……新帝到底是存着怎般的心思?
却无人敢揣测。
只这以后,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民间之远,凡人皆知,御武王乃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单论其封号里有着“尊”与“御”二字,可知帝王对其的重视。
更有坊间谣言——新帝登基后数年内,民间言论已然放得极开,只要不触及反朝廷言论的说辞,倒也不会引来杀身之祸——道是,这御武王显然为皇帝属意的太子。
此为后话。
再说新帝登基大典顺利地举行,照着旧例,在新帝祭典了镇国之宝“社稷旋斗极日月五足山河鼎”后,群臣三叩九拜后,也便是完成了最后一道仪式。
只意外总归难料。
这旧朝废帝与新朝之皇,这对亲兄弟,就在群臣之面、寄放国宝的山河殿之前,进行了他们最后一场决斗。
史称“山河殿异变”。因之律朝的言论开放,总有些惦记前朝的文人墨客,用笔毫将这场夺位流血事件,终是演绎成了一阕悲壮的诗篇。
目睹这场事变的大臣们,无人知道,那被紧密看押在八十里外曷文宫的废帝,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山河殿外,又是到底从哪里得来这一拨武功高强的死士。
变故几乎是发生在一瞬间。
没有任何防范的索翰华,在祭典完山河鼎后,转身面受百官跪拜时,忽然从重重的防卫禁军中杀出了数十人。
而这位新皇帝,也在霎时间,被人用利刃架住了颈脖。
死寂的大殿内外,连每一人的吐息都变得紧绷,似乎一个轻微的颤抖,就会演绎出天翻地覆的惊变。
不仅新帝被钳制,连一些原北庭的重臣们,都被那忽然杀出的废帝死士们掌握住了命脉。
废帝——索韦昶,则是癫狂大笑:“哈哈!索翰华啊索翰华,就算你掠土夺国,就算你位至权尊,终究会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
“朕,索韦昶乃承先帝之厚德、受万民之景仰,才是这大聿国的皇帝。”
“即便你毁了镇国宝,抢了聿国土,废了九州臣,你这龙椅也必将无法坐得稳!可怜可怜,什么兴雍、什么大律,连祖制宗法都不敢面对,你何谈奉承天命!”
索韦昶笑话什么,百官顾不及听得,禁军、武官,都蠢蠢欲动,恨不得立马擒拿了“乱贼”,就出被困的帝王与大臣们。
索翰华淡然自若,仿佛丝毫没感觉到脖子上开始微渗出的鲜血,只浅浅的勾起嘴角,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唇:“皇兄,何必。”
平淡不带情绪的四个字,被众人收入耳中。原本沉凝的惶恐,似被瞬间平息,连带索韦昶的癫笑,也顷刻乍息。
若不是被逼致斯,若不是在这你存我亡的紧要关头,索韦昶觉得,他不得不要赞叹一番他这个弟弟。便是被人拿捏着生死,这个男人依然不见张皇失措,只一副娴雅温文的悠然姿态。
或许,他的父皇的选择,他自己的决定,终是错误了。
只一念之间,山河殿的情势又是一个陡转。
这一场变故,前后不过是索韦昶说那一席话的工夫,便是突兀的开始,又急躁地结束了。
文臣们微微颤抖地抬手抚着自己尚无缺损的脖子,就见那些死士们被突然出现的又一拨禁军高手,几乎是没有着身,便用暗器极其精准的杀死。
而大殿之上,情况也在同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莫说文臣,就是那些武功高强的将军们,也没看清楚殿上之人的动作,只最后一幕,定格在净念挥袖而出的短剑,割断废帝的喉咙。
死寂。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血腥。
所有人怔愣地望着殿上,废帝颈部汩汩流出的鲜血,很快就浸染了铺过台基的尊黄云毯。没有人知道,原本站在群臣之首的青年,到底是什么时候跑上了台基之端。
已经说不出是庆幸还是畏惧。他们只能呆愣地看着这位尊品御武王,在确认了索韦昶彻底绝了气息后,不紧不慢地收回短剑站起身,然后掏出素白的锦帕,替静立一旁的新帝擦拭着他脖子上的血印。
“快请太医!”终是有人回了神。
净念闻声,抿了抿嘴望着男人脖子上浅浅的伤口,只觉得那抹红印,着实得刺眼至极:“曲默!”
索翰华微笑,浑然不在意这点小伤,深深地望着净念:“无碍。”遂转而看向底下有些混乱的大臣们,直接代替了被吓着的礼官宣布道,“祭奠仪式结束,众卿且都散了罢。”
大臣们看着那些禁军迅速地收拾干净了大殿内外,一些没见过这样血腥场面的文臣们,都是汗湿了后背。一时,竟无人敢有动静。
山河殿异变一事,索翰华并没有特意下封口令,便是一夜之间,这场流血事件传遍了天下。有人不解废帝的这番无意义举动,有人愤怒新帝的不仁与御武王的冷酷。
更多的是在或叹息或哀婉之后,终究认命地接受了在这个新朝统治下,继续过着自己平凡安定的日子。
只净念,他的名字,终究在这个鼎盛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史书对他的褒贬,也几乎都是将其与兴雍帝结合谈论。
而他这凌厉果断的一剑,也让新律朝的开国臣子们,对他又敬又俱。尊品御武王冷酷无情的形容,遂在一朝间建立。
帝王的寝宫内,净念坐在男人的身上,一手托着药瓶,另一手很仔细地为男人涂擦着伤药。
凝视着青年没有表情的面容,半晌后,索翰华忽然发出轻笑:“沃尔在不高兴?”
净念手上的送左顿了顿,微偏头,认真地想了想,便坦然地应道:“嗯。”
“吾儿竟是这般不相信为父的能力。”索翰华笑叹。
收拾起药瓶,放置到一旁的柜头,净念沉默地坐在男人怀里。许久后,他轻声道:“没有不信。”他知道男人有所安排,他也知道至少在那一刻索韦昶还没有立刻下杀手的决心。
只是,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受了伤,那种感觉……无论是怎样的开解,都令他极其不舒服。
“所以,”索翰华漫声问,“吾儿生气了?”
“没有。”这一回净念回应的很快。他自然已经能够明白什么是生气,只是……他又说道,“我不会生父亲的气。”
但绝不会愉快就是了。
索翰华笑看着青年的面容,稍刻后才悠悠地轻叹了口气:“你既是明了为父的安排,又为何要自己动手?”
净念埋下头,双臂搂着男人的腰身,然后将耳朵轻轻贴在男人的胸膛,听着那稳健的心跳声。
“他是父亲的兄长。”
这样的答案,让索翰华愣住,随即他敛下了笑容,垂眸注视着怀里的人,缓缓地抬起手抚摸起那披散的长发。
感受着男人掌间的温柔,净念微勾起嘴角。
他不善谋略,不通人情,即便努力地学习了,比起那些谋臣,甚至比起自己的弟兄们,他都绝非无可取代。
父亲说,他在意的人,自要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羽翼下,可以宠爱,可以保护,却绝不允许对方意图逃离。
而他索净念,在意的人,偏是如今这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他不在乎是被约束着权力,还是禁锢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