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深,洞穴则见曲折回转、水流渐急。火把头摇晃的火焰,映在这黑暗的洞穴里,透着几丝鬼魅。
洞穴里果然潜藏着危险,除了乱石急流,前方还突然出现断崖。好在这些水贼对这里很熟悉,而净念他们本就是练武之人,行动灵活敏锐。铁索串在一起,后又有人保护,北门掬一路走着,虽是艰难倒也没出差错。
大约摸索走了近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个曲折漫长的洞穴,有无数岔道,最宽阔的一条通往了屏山西南侧。原本洞内的水流变得舒缓,沿着起伏的沟壑,汇聚到不远处的岷溪分流。
刚出了洞口,净念就看到了远处被雨雾罩笼的层峦叠嶂,郁郁森森的黑山林跌宕绵延,直往天处。
……南域鬼林?这样的巧合,让苍禾非莫等人俱是精神一振。
“把他们带到大堂,”水贼头目闲适地踩着乱石,朝净念抬了抬下颌,对洪锒吩咐道,“我要问他些事。”
故而净念身上的铁索单独解了开来,只是脚下的脚镣与双臂上的链锁还是牢牢地锁好。
水贼的巢穴就是在屏山的一个洞穴里——从里头被精心打磨布置过的景象来看,这些人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并不短。
此时,苍禾、非莫与北门掬等人,被二十个壮年水贼看守在洞穴的里口。而净念则坐在那水贼头目的下方。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色惨白的净念,少年笑吟吟地说:“我这好奇心重,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一直垂着眼皮的净念,这时缓缓地抬起眼,冷冷地盯着对方。
一瞬间——几乎没人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就见净念身上的铁索骤然断成数截,掉落在石面上发出数声清响,在这同时,藏于他袖中的短剑已然出鞘,正紧贴着水贼头目的脖子。
那少年,似乎是真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一点抵抗,就被净念的剑架在了脖子上。而顿时回神的水贼们,显然他们都不是良善之辈,极快地抽出刀剑,直朝苍禾他们砍去——只不料,十数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洞穴的石缝间诡异地游移出现,让本来怒不可遏的众人惊得立马僵立在原地。
这些蛇,还有约六尺长两寸粗,数量不下二十条,正匍匐游走在苍禾等人面前,翘起的头,朝着那些水贼吐着蛇信。
而被净念挟持的少年,仿若终于回过神,不慌不忙地笑着,封侯剑的剑刃立刻划破了他脖子上的表皮。
少年不敢再肆意动作,僵着脖子说道:“原来是蓝苍族族长,真是久仰大名!”
【六四】云山垚
“原来是蓝苍族族长,真是久仰大名!”
净念是勉力克制了杀意,才没有一剑割掉了这人的脑袋。纵然内心叫嚣着嗜血的冲动,但显然此时杀了这人讨不得半点好处。南域鬼林近在眼前,只要他们几人顺利地离开这百十人的贼窝,即是刚好遵循了原定的计划,穿过鬼林攀过棋山,就能抵达蓝苍族。
只是,眼下这个少年,行事有些奇怪。净念不敢大意。
“索族长,”少年缓缓地举起双手,慢悠悠地说,“我原先不知是你,多有冒犯了。呐,现在我让人把你的人都给放了,我们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净念自然不理会他的花招,只冰冷地吐出两个字:“钥匙。”说的自然是锁在苍禾他们身上的铁索,虽说他的封侯剑可谓削铁如泥,但毕竟多有不便。
双方僵持着。
其他的水贼都僵着身体,戒备地望着净念以及那些毒蛇。倒是原先傻愣着的洪锒,大眼横瞪,怒斥道:“给老子放开太爷!”喊罢,就怒冲冲地持着大刀奔过来。
“洪锒!”少年喝道,“别乱来!”然后,他冲着那边的水贼下令:“把钥匙丢过去。”
“怎么样,”他又问向净念,“你瞧,我按照都按照你的话做了。你也可以放下剑了吧?以你的武功,应该不需担心我们做什么手脚。”
这时,终于脱去一身沉重铁索的北门掬,长长地吁了口气,对那水贼说道:“你有甚么话,就和我说。他不会理睬你的。”
非莫蹙了蹙眉,低声对北门掬道:“我们现在赶路要紧。”
“不差这一时三刻的,”北门掬神秘一笑,“这人恐怕不简单。”
得了头目的命令,那些水贼们不敢对几人无礼,只不放松警惕地死盯着头目的一举一动。北门掬活了下酸痛的手臂,遂在蓝离与苍谆的保护下,大步走到那头目跟前:“世人皆知幽冥水鬼,唯利是图,现今你要找我们少主难道是想谈什么买卖吗?”
幽冥水鬼,能在三国交界的大古河与大古湾横行数年,自是有些胆识与手段。[注:①]故而北门掬,对这个头目想要说的话,很感兴趣——从昨夜到现下经历的这一切,让他见识了这支神奇的水贼力量,若能加以利用抑或合作,或许会对将来有不小的助力。他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只要与这人交谈一番,便能大体确定这人的能耐与打算。
“北门少主?”那少年打量了北门掬好半天,恍然说道,“果真是你!”
北门掬笑容不变:“北门一族,早已经没落,哪里还有北门少主?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人能认出净念,并不奇怪,那代表身份的封侯剑,还有苍禾的招蛊术,聪明人稍加联系就能猜出来。
“虽然我也想和北门少主叙叙旧,”少年笑,“但是……”他的眼睛往下看,意思一目了然:他还被净念的剑抵着脖子呢!
净念沉默地看了一眼北门掬,见对方微微点头的动作,随即松开了手——即使这些水贼真的耍弄花招,他也不惧怕,苍禾非莫他们都来到了身边,凭他们的身手加上苍禾的招蛊术,对付这些人虽不容易,脱身却是问题不大。
少年被放开后,神色也不见任何变化。其他的水贼们倒是稍稍松了口气,洪锒遂狠狠地瞪着漠然走到一旁坐下的净念。
随意地抹了抹脖子上的一丝血迹,水贼头目走到北门掬面前,淡笑:“北门大哥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洪扬轲。”
北门掬不免意外:“扬轲?”遂困惑地扫视了一圈洞穴与那些凶狠的水贼,“你怎么不待在沧州,反倒做了一个水贼?”
洪扬轲敛住笑:“北门大哥你多年未回沧国,很多事情恐怕都不知道吧!”转而又道,“且不提这些,我倒没想到北门大哥……今天,只想与索族长,或者说世子殿下谈一桩买卖。”
北门掬也不追问,只顺着他的话,道:“少主子不喜搭理人,你想要谈甚么买卖,只与我说便可。”
洪扬轲倒是爽快,直接说出目的:“我想拿回洪家原本的一切。”
北门掬只笑:“沧国离大陆远,到底发生过什么我虽不清楚……但是,我们怕也没那个能力拿回你们洪家的东西。”
洪扬轲没有泄气,只凝视着净念:“北门大哥没有那个能力,甚至索族长也不见得有那势力,但……索族长身后的人,却是完全可以的!不是吗?我们彼此合作,洪家并不需要别人来出头,只是在以后危急之时,能够给个帮手就行。”
“而我能够提供的帮助,绝对比北门大哥所想象的更多。”
北门掬不语。
洪扬轲随即爽朗地笑着:“当然,眼下说什么都还早。我也只是这么提议,即使不成,也无大碍。我的为人,北门大哥应该了解一些。”
北门掬点头:“你的提议,我听到了。这桩买卖,还是等以后再说。”
两人快速地交谈之后,洪扬轲便毫不为难地放行。原本他还想跟着一起走,却被净念的剑挡了下来。
“先生,那洪扬轲真没问题吗?”
森黑的鬼林里,几个人躲在巨大的树叶下休息,苍禾与几位护卫使猎了些野味,正生着火准备烤熟。非莫回忆着北门掬与那个古怪少年的对话,不由得微微担心。
“他可是臭名昭着的幽冥水鬼。”
北门掬高深莫测地回:“若幽冥水鬼是别人,我确实不敢笃定。但洪扬轲嘛……”他是相当地了解,那个人心思深沉、聪明灵活,热衷逐利却又有一定的原则。
再说,他身为索翰华的谋士,各个国家发生的事情,怎可能真的一点不知道?洪扬轲确实是个精明有能力的人,但比起沧国当权者,他那点势力不够抗衡。而沧国这最近几年,已然是宿闫国的附属国。在那么强大的力量前,洪扬轲实现愿望的可能是微乎其微。
如今洪扬轲想借用索翰华的力量,虽然底气并不足,但是北门掬看重的是他的那支幽冥水鬼的力量——数十支船队,与近两千名的水贼。
这几年,索翰华手下的兵力,最弱的便是那些水兵,缺乏适用于战争的船只——或许目前这些还用不到,但仅从聿国每年忍受西观海流寇这一事可见,发展水军自是万分重要。
而洪扬轲的水贼与战船,实在是令人惊叹。
北门掬看着还是微蹙眉头的非莫,没有打算给这个只知道杀人和执行命令的青年解释这些。洪扬轲的谋划,现如今来说为时尚且太早了,眼下还是蓝苍族的战事最紧迫。再说,所有的决定最终还是看索翰华的态度。
大雨下了一天都没有停息。只是鬼林的树木密集高大,很多硕大的枝叶挡住了雨水。便是这样,身上裹着半湿的衣物还是让人极其难受的。
显然,这时没人可以埋怨甚么。
净念默默地接过苍禾递来的肉,慢慢地咀嚼着。
“少主子,”北门掬塞了口蛇肉,灌了点清水,问道,“明天就能抵达上关了。你有甚么想法没有?”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他这个被索翰华强行塞给小主子的老师兼谋士,总得多熟悉熟悉对方吧。
让北门掬意外的是,净念竟然真开口了:“地图。”
跟随了净念一些时日的苍禾立马明白过来,道:“要回族中,才看得到的。”
净念遂没有再说甚么……北门掬与那个水贼说话时,他隐约想到了甚么,只是一时还捉不准想法——他总是不擅于思考太深的问题。
北门掬若有所思。
填饱了肚子的几人,又稍作了休息。夜半之时,他们才有重新出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林子里摸索——幸而,苍禾几人都是本土生长的,作为蓝苍族族长的护卫使,他们必须熟悉这蓝苍山的任何角落。
直待翌日,他们终于摸索到了棋山。
棋山山高多险峻。北门掬这样的书生,只能被几个护卫使用结实的藤条束着腰身,拽着他一点点地攀爬。
……
布局简单的大帐内,索翰华手指坐在桌前,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净念还没有消息吗?”
一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回主上的话,非莫与北门掬都没有传递任何消息。”
“何施禄有何异动?”
那人又答:“十天前,何施禄手下的大军,开始动作频频,已经越过了岷山。”
索翰华沉吟了半晌,遂道:“速招李岩。”他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净念离开他有两个多月了,完全能够抵达上关……他们曾有约定,一到上关,净念就传回消息。
而如今,没了消息,则说明,或许真的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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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这里提到的三国,包括了沧国。本文后面也会写到,之前说大陆分为两国(聿国与宿闫国),是因为由于大古河与巍岭的横隔,沧国在本文这个架空史里一直不被算作大陆。
【六五】残阳血
索翰华猜测得没有错。蓝苍族,以及身陷蓝苍族的净念,着实面临了巨大的考验。
一场浴血的野性的厮杀,在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山林间悄然掀起。无论对于蓝苍族族人,还是一开始发起攻势的何施禄大军,这一场战事,让双方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护卫使与军士们皆如殊死搏斗的困兽——你死,我亡。
战事的发起,正发生于净念与一干人抵达蓝苍族的上关城当天,数万大军猝不及防地攻入了蓝苍族的后背,无数手无寸铁的族人死于刀剑之下。
彼时,净念刚进了城,五大长老与几个护卫使统领们正把几人迎接进议事园,说论着近日的情势并商讨起往后的战略。
净念几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掉黏在身体上的半湿的衣物,成八角布局的上关城其西南塔防传来一阵急促而悠远的号角声:敌军入侵。
六万护卫使还布署在天堑、鬼林以及岷山西北隅。留守上关的不足一万五,重点布防是在东北、正东、东南、正北、正南几处,只有少数的人是守在西面的。
紧急的号声未断,就有人巡逻的护卫使慌张焦急地赶到了议事园。
“族长,圣长老!大事不好了。”那护卫使扑通地跌跪在地上,“有一路大军,正欲进攻西南门,我方防守不足……”
圣长老蓝清和愕然:“你说什么?!”
“东面与南面的护卫使已经赶往西南门,但是敌方人数过多、来势凶猛,怕……”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得手忙脚乱。蓝苍族的聚居城上关自古以来就不曾被外敌攻破,甚至是岷山西的天堑,也鲜少有军队能够突破得了防守。
众人一时蒙住。
北门掬冷静地开口,对几位长老说:“城中的人,可以立刻转移出去吗?”这样一个密闭的城镇,如真被人攻破——不等护卫使主力赶回救援,那些普通的族人早已经遭殃,或就如瓮中之鳖被困死在城中。
届时,我方陷入完全的被动。
蓝清和到底是一族长老,除了最初的意外,没有过多的惊慌,立马下令:“打开东北、正东、东南城门,让所有人随身携带猎具,即刻撤离,直往北域鬼林。派人向外围传递消息。”蓝苍族是生于蓝苍山系古老山林里的民族,即使丢了城没了家,他们完全可以在那片无尽的鬼林里艰难求生。
所有人即刻褪去了惊慌,为了保卫自己的民族,保卫这片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林,他们必须要变得坚强沉着,勇猛无惧。
任何不必要的物什全部抛弃掉,从幼子到老妪,除了一身衣物,各个手握弯刀与长锥——这是他们在丛林生活需必备的猎具,也是对付凶恶敌人的尖锐武器。
因为战事,原本分散岷山一带的族人也都聚集在了上关城内。如今他们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个已经不复安全的庇所。城南、城东的族人,很快就从打开的城门逃了出去——这里只有少量护卫使,所以蓝清和只派了不到两千人护送他们出城。
这样的时代,即便是老弱妇孺,唯有依靠自己的武器与不屈的勇敢,保护着自己与家人们的安全。
本是温润淡雅的蓝清和,抽出弯刀与藤盾,眼神透着肃杀的战意,忽地冲净念一笑:“族长,可否随我等一起去西南门斩杀敌人?!”
净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只是藏于袖里的封侯剑已然紧握在手。苍禾等人紧步跟随,非莫也想要上前,却被净念的话语阻断:“你送他,离开。”指向北门掬。
北门掬苦笑,他武艺不好,这个紧急突发时刻,留在这里只能拖人后腿——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几乎就在耳畔,上关破城已然仅是这一时半会的事。
不再留意他人,净念脚下轻点,以极快的速度飞向西南门。